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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孟见清自小出生钟鸣鼎食之家, 祖上从明清时就已经在帝京城扎根了。起先是做布匹生意起家的,后来清军入关,皇太极称帝。祖上为保家业, 自愿奉上一半家产而在朝中得了个清闲职位, 自此也开启了孟氏一族的致仕之路。

到了近几代,孟氏因为内部利益纷扰分割成了两脉,一脉留在京城继续从政, 另一脉则迁至南方。而留在京城这一脉为了保证族人仕途坦荡, 一直采用的是政治联姻的方式, 孟见清的母亲一族曾经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世家。

所以当根正苗红官家子弟的孟三因为暴雨被堵在内环路上,前头是一望无际的车龙, 以及单就十米路程开了半小时后,他终于不耐烦了。

孟见清看着前面一动不动的车队伍,眉毛高高蹙起透着点快压抑不住的烦躁,深深为这种极端天气不在家睡觉而跑出来作死的行为表示极大不解。

一通按喇叭无效后,他打开手机拨通沈宴宁的号码。

响了七八下,无人接听。

仅隔一秒,拨了第二通电话,听筒里一片忙音。

再拨第三通电话时,对面甚至响起了机械女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孟见清快气笑了, 手机被随意丢掷在副驾驶,又是“邦邦”两声喇叭,车子纹丝不动。

别看他平日里装得人五人六的模样, 但私底下其实脾气挺差, 为人处事甚至称得上是冷漠。

他重新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

赵西和今晚难得没出去浪, 孟见清电话打来时他正准备拿下最后一个人头,结果游戏界面在关键时候被切换,他忍不住爆了个粗口,看清来电名称后又急急接起,殷勤地喊:“三哥,什么事啊?”

孟见清开口直接提诉求:“帮我问问你姑父昌北路的交通情况。”

“昌北路?”赵西和疑惑地看了看外面被风吹得七倒八歪的树,“不是,这鬼天气黑灯瞎火的,你上哪儿啊?”

“让你问你就问!废话那么多!”

啪嗒一声,电话被挂断。

赵西和看着三十秒的通话记录,觉得他三哥脑子一定被驴踢了,但还是乖乖替他打了个电话。

十分钟后,赵西和来电。

“喂哥,我帮你问了,我姑父说是因为暴雨导致路面积水严重,那段路暂时被封闭,今晚估计不会开放通行。话说你这大晚上要去哪儿啊”

孟见清自动忽略了他后半句话,手指一下又一下敲着方向盘,过了几分钟后开口说:“你找个人过来。”

“?”

没等赵西和得到答案,对方就挂了电话。

孟见清从后座捞了把伞,推开车门,一瞬间雨点接二连三浇在伞面上。盛而大的雨幕里一道清瘦背影穿行其中,笨重的库里南被随意抛弃,直至看不见他主人的身影

大概是因为出身太好,从小到大很多东西孟见清都不用太费力就能轻而易举得到,甚至只需要抬抬手指就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所以当这样一个人心甘情愿蹚着雨水跨过大半个城市,一身狼狈地站在你面前时,你悲哀地发现自己只能认命。

因为一个太清醒吃过太多苦的人,这辈子只需要尝过一点甜就满足了。

沈宴宁抬起头。她哭了一晚上,眼睛肿得跟灯泡似的,头发也乱糟糟地扒在脸上。手机电筒一照,活像个女鬼。

那一刻孟见清在心里想,今晚自己要是不过来,这小姑娘该不会要在这黑灯瞎火的办公室里哭到天亮。

于是那点子不悦被冲淡干净,到底是没舍得冲她发脾气,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沈宴宁,手机是摆设吗?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

窗外雨势丝毫不减,他身上湿了不少,靠近时能清楚感受到潮湿水汽。沈宴宁怔松片刻,以为自己在做梦,“孟见清?”

她嗓音干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嗯,还能认出是我,看来没哭傻。”

一贯讥诮的口吻。沈宴宁彻底清醒过来,翻了翻手机才发现关机了。

“你怎么来了?”

是啊,他怎么来了?孟见清自己也很想问问,这种鬼天气放着好好的被窝不躺,非要找难受,往这冰凉的雨水里过一遭。

“路过。”

他一点儿也不想承认是因为担心她。

沈宴宁听到这个回答,吸吸鼻子,一脸讶然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仿佛在问:你路过能湿成这样?

当然她也并不相信这个人会特意为了她从京郊赶到内环。

孟见清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勾勾嘴角,尤为明显的嗤笑甚至盖过了外面雨声。

“阿宁,你可以再没良心一点。”

沈宴宁:“”

“难不成是为了我?”她迟疑了一会儿,下一秒眼眸在暗淡光晕里格外乌亮。

“不然还有谁拿着实习生的工资操着老板的心,地铁停了还傻傻地耗在办公室里不肯走。”

他呵笑地又补了一句,“沈宴宁,你老板是救过你的命吗?”

他向来毒舌,这也是沈宴宁最近才发现的。但她却嘴角上翘,一瞬间忘了刚才办公室里嚎啕大哭的自己,拉着他的手眼巴巴看着他,“我饿了?”

得,说了半天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孟见清关了手机电筒,故意把她的脸往自己湿哒哒的身上蹭。

冷不丁触碰到湿冷的布料,沈宴宁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下一秒就听到他不冷不热来了句:“老子快冻死了。”

孟见清在各大酒店都有一套长期套房,不太会常住,但遇到今晚这种情况也能有个歇脚的地方。

地方不远,就在她公司后面。

沈宴宁跟着他下楼时才发现,他不仅上衣湿了连裤脚都氲出一片明显的深色。

“你刚刚说路被封了,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因为整个写字楼的电路都出现问题,他俩被迫用人工下楼。孟见清一只手举着手机照明,另一只手扶着她以防摔跤。

听到她的话,也只是漫不经心地说:“走过来的。”

“从哪里走过来的?”

“不知道。”

孟见清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京内人,但出行都靠司机,再不济,现在导航技术这么发达,谁还会专门去记一条路。

沈宴宁一时嘴快,“那总有一些地标系建筑吧?”

他脚下速度放缓了些,皱眉想了想,“好像有个摩天轮”

“摩天轮?”

沈宴宁在脑海里搜索一番,只记得帝京有摩天轮的地方基本都靠近外环了,这边能看到摩天轮的地方,好像也只有

南津街!

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你走了半个小时?”

“不止。”他轻飘飘朝她看了眼,“路上积水,多走了二十分钟。”

沈宴宁垂眼看了看他的腿,楼道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走路姿势也和正常人无恙,但她记得老唐说过他的腿一到雨天就泛疼

她拉拉他的袖子,后者停了下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沈宴宁看着他,弱弱说:“你以后不用特意赶过来的,我又不是小孩”

他俩各站一个阶梯,孟见清个高,站在往下一个阶梯上恰好能与她平视。借着这个空档,他放下举手机的手,楼道里蓦地一团漆黑。

他的嗓音极为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

他说:“你是我女朋友,你不指望我过来还要指望谁?”

他们这个圈子,身边女孩很多,有女伴,有情人,也有称不上号的,但唯独“女朋友”这几个字在他们这成了个稀有称呼。毕竟那是连华今这么多年都没有在梁宵一那享受到的待遇。

而她,在这个雨夜,意外地得到了。

沈宴宁怔怔地看着他。

他这个人虽是一身清贵做派,但情话鬼话总能信手拈来。大多数时候她明知不能将这些话当真,却还是无法阻止那颗跳动的心脏。

大概人总是期盼自己可以打开一个惊心动魄的新世界。

黑暗里,孟见清噙着笑,“不是说饿了吗?想吃什么?烧烤?”

她听见他低沉的笑,在清响雨声里似真似幻,于是在某个瞬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想要天长地久的想法。

她很用力地点点头,“嗯,烧烤。”

“好啊,正巧很久没吃了。”

出了公司沈宴宁才知道最近的两条地铁线都停运了,暴雨未停,路面积水漫过脚踝。

孟见清突然把手里的伞给她,弯了弯腿,拍拍肩膀,说:“上来。”

沈宴宁犹豫着,他今晚的举动已经超过她的预期,她无法想象他背着自己蹚过污秽积水的样子。

这些都与他太格格不入了。

“你再不上来,我真的要冻死了。”孟见清扭头看她,嘴角含笑,“好阿宁,你可怜可怜我吧。”

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她心乱如麻,可看他一副浑身湿透的模样,终是咬咬牙攀了上去。

那晚,孟见清背着她,脖子上还挂着她的挎包,慢悠悠走过涨满积水的街道,时不时扭头和她嬉笑几句,这让他看起来和普通伴侣没什么区别。

头顶的雨声声势浩大,两个人一路嬉闹,身上被淋湿不少。

“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老夫老妻?”孟见清的手托着她两条腿往上掂了掂。

沈宴宁抬手在他背上打了一下,“你才老呢!”

单手举着的雨伞随着她的动作往一边倾斜,豆大的雨顺风飘过来打在脸上。孟见清笑着告饶:“姑奶奶,把我冻坏了了以后谁背你啊。”

她把伞扶正,不甘示弱:“谁要你背啊。”

他也不生气,开玩笑地说:“讲真,阿宁,以后我们老了就带着杳杳去隐居,晨起我陪你去公园散步,黄昏我背你去山上看日落,好不好?”

他说的这样信誓旦旦,动容感人得几乎要落泪。

沈宴宁也的确哭了,埋首在他肩上,脸紧紧贴着他的背,热乎的湿意一圈一圈在后背晕开来。

孟见清脚下一顿,却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停下来,任由那股悲伤在后背肆意流窜,直至贯穿心脏。

四下寂静一片,雨雾遮掩周围建筑,伞下的他们恍如被现实隔绝,在茫茫雨夜里行过最漫长的一路。

过了很久,沈宴宁才抬起头,闷闷说:“孟见清,我不喜欢山。我要待在海边,一推窗就能看到大海的那种。”

孟见清忽然朗声笑起来,“行,只要你喜欢,待在哪都成。”

后来他们争吵过很多次,闹得最凶的一次,华今甚至隔着个太平洋都要飞回来质问她到底喜欢孟见清什么,他明明比梁宵一还坏。

她想了想,大概是他身上这种哪怕沉浮淫浸多年,也依然能够保持的少年气性。就像学生时代暗恋的男孩,他就往那随意一站,就夺走了所有目光。

因为受暴雨天气影响,附近的酒店基本都没有空房。他俩走到酒店时,大厅订房的队伍已经排到了门口。

孟见清把伞收进门口的伞篓,就这样牵着她的手穿过重重人海走到前台。

前台的工作人员见到他,恭敬地递出房卡,“孟先生,您点的餐稍后会送上来。”

孟见清接过,侧身戏谑地看着沈宴宁,说:“还需要背吗?”

沈宴宁的脸唰地红起来,后面等着订房的人纷纷八卦地看着他们。她脸皮薄,实在遭不住这大庭广众下哪怕并非恶意的目光,急急推着他离开。

这是她第二次跟着他进酒店,心境竟全然不同。

孟见清进房后,朝她扔了块干净毛巾过来,让她把头发擦擦免得感冒,自己则伸手解了身上湿漉漉的衬衫。

一副男性躯体就这样暴露在她视线里。

宽肩窄腰,肱二头肌隆起,看起来比平常要健壮些,腹肌贲张,性感的人鱼线蜿蜒至腰际

沈宴宁不敢再看了,抓着毛巾往头上兜:“你快去洗澡吧。”

孟见清原本要进浴室,脚步却一转,施施然往她面前一站。

他突然靠近,沈宴宁只能被迫后退,跌坐在沙发上。

这倒是给了他进一步动作的机会,孟见清顺势单膝压下来,将她圈在双臂之间,低下头故意在她耳边呵气:“不着急。”

酒店的入门处设计了内嵌水缸,软如柔夷的金鱼游弋在粼粼水波中,齐齐簇拥在一侧玻璃,注视着他们接吻。

孟见清侧过头,手掌按着她的后脑勺,吮着她的上嘴唇,温柔地用舌头纠缠,另一只手慢慢撩起衣摆,薄薄的衣料撑起一个奇怪的形状。

一个响雷劈下,下一秒聚拢的金鱼往四周散去,没过多久又畅快地扑动鱼鳍游起来。

沈宴宁喉咙发紧,身躯微微发抖,无意识扣紧沙发边沿,喘息之际,觉得自己像一条濒死挣扎的鱼,下一秒就要沉沦在紊乱缺氧的气息中。

还好,在窒息之前孟见清松开了手,他起身离开时嘱咐:“待会儿餐送来了,你觉得饿就先吃,不用等我。”

沈宴宁趴在沙发扶手上小口喘气,猫似地嗯了声。睁眼时,她分明看到那一汪金鱼丛中有一条鱼微张着泛红的嘴,不停吸着氧气,俨然奄奄一息

孟见清洗完澡,直接套了条浴袍出来,看见她盘腿坐在沙发地毯上一边看综艺一边嚼肉串。他从桌上拿了瓶纯净水拧开走过去,“怎么不去桌上吃?”

沈宴宁放下肉串,擦了擦手,闻声抬头,“你洗完了啊。”

对于她的答非所问,他不甚在意,俯身也坐在了鹅绒地毯上。只不过沙发到茶几的空间小,他身高腿长,背靠着屈起了一条腿,拿着玻璃瓶的手顺势架在膝上。

不得不说他是有点姿色在身上的,不笑是山巅冰封的雪,一笑又觉得能够融化世上的一切。

紧接着,沈宴宁就看见他拿起自己啃到一半的羊排,就着她咬过的地方咬了下去。

她张张嘴:“我吃过了”

“我又不介意。”

好心安理得哦!

沈宴宁不服气,凑过去,笑嘻嘻说:“你不是信佛吗,怎么连肉都吃?”

“我也是个人。”

“可和尚也是人,他们不吃肉。”

“那你见过哪个和尚还接吻?”孟见清觑她一眼。

这个人调起情来总是一套一套,沈宴宁基本已经免疫了,歪在他身上,笑得眼角亮晶晶的,“那我还是劝你早点还俗。”

“那不行。”他顺手在她身上揩了把油,盯着某个部位,表情不怀好意,“我要不修佛法怎么把你渡到我身边?”

沈宴宁简直没眼看,深呼吸一口,恶狠狠说:“你这种登徒子在佛门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孟见清抱着她,“说不定也是个极乐世界。”

他下作又恶劣地在她腿间掐了下,沈宴宁吃痛,瞪了他一眼,“极乐世界没有流氓!”

孟见清笑起来,没再动手动脚了。对她的亲密动作也从来止步于此,倒不是他不敢,只是在男女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上,他总是谨而慎之,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色字上头的毛头小子,也不希望她在这种稀里糊涂的情况下白白奉献自己。

每个人的灵魂都是自由的,身体亦是。

沈宴宁的视线扫到他手上那串佛珠上,不经意地问起:“看你总戴着它,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孟见清仰头喝了口水,不咸不淡道:“没什么特别的,我妈送的。”

那是叶嘉因产后不到一个月,拖着曾大出血的身体一步一个阶梯爬到西山寺,请难得一见的慧真大师出山开光,然后又让他亲手在珠子上雕刻梵语,只为保幼子一世平安的佛珠。

这一串小小佛珠上倾尽了一个母亲对孩子所有的爱。

沈宴宁听说这是他母亲送的,心下一沉,顿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错事。

“这么贵重,你当初不应该就这么给我的毕竟这也是你母亲的一个愿想”

就在她自责无意剥夺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时,忽而听到一声嗤笑。

“这本来就不是送给我的。”

“什么意思?”沈宴宁露出诧异的表情。

孟见清看了她一眼,说:“她当年怀的是一对双胞胎,生的时候因为大出血,弟弟没保住。”

她突然滞愣一下,一时有点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片刻后,谨慎问:“所以这串佛珠是”

“给我弟弟的。”他答得轻描淡写。

那么为什么最后又到了你的手上?

这个问题沈宴宁终究没问出口,因为答案她或许能猜到一点,但她不擅长也不喜欢将别人的伤痕再次揭起,这未免过于残忍。

但孟见清却主动提起,“她生我的时候其实已经是高龄了,怀的又是两胎,整个孕期都过得很辛苦。”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而母爱之伟大是永远无法估量的。

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说:“好不容易捱到生产,最后又因为难产没能保全两个孩子,自己还为此落下病根,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平静地谈论起生母的死亡。

沈宴宁喃喃道:“还很年轻呐”

“是挺年轻的。”他顿了顿,突然摘下佛珠,仔细端详起来,“所以我挺明白她临走前为什么执意把它留给我,毕竟我和他曾离得那么近。”

兴许在她弥留之际也是真的想要这个千幸万苦生下来且仍存于世的孩子一生平安吧,哪怕前面十余年都未曾亲近过他。

沈宴宁摸着他放在桌上的手背,声音温柔而坚定:“那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孟见清看了她一眼,说:“怕我死?”

“是啊,好不容易才遇到你。”

她扫了眼那串佛珠,又看向他,眼神带着几分玩笑和小心试探,“也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再遇到。”

沙发边的落地灯只开了半盏,昏黄的光影落下来,照得佛珠颜色黯淡不少。

孟见清很久没动静。

过了一会儿,低头拨弄了下腕中佛珠,笑说:“这辈子都没过完,哪敢想下辈子的事。”

天边一道闪电划过,雨声愈发嘈杂,一场暴雨竟让昔日繁华的帝京城在这个夜晚像个落败士兵般偃旗息鼓。

沈宴宁枕着他的肩,咯咯两声笑,将话题岔开了去。

“你那天为什么要邀请我?”

“哪天?”

“法国大使离任那晚。”

“哦,我那是随口说的。”孟见清促狭,“结果没想到高材生也贪色。”

她呆怔几秒,没怎么听明白。

孟见清低头看她。

近在咫尺的脸上挑着一抹笑意,双眼皮褶皱下的眼睛看谁都款款深情,与他身上那股傲慢颓然的气质大相径庭,却又相辅相成。

沈宴宁终于反应过来,面上微红,“你要不要脸啊?”

“要啊,不然怎么勾引你。”他理所当然点头时还不忘趁机亲她一口。

孟见清,你真是太坏了。

她咬咬牙,深呼吸一口气,丢下句:“我要去洗澡了”,便一下甩开他的胳膊,起身往浴室跑。

孟见清捞了个空,干脆靠在沙发边沿看她。

她一路跑得极快,临到门口时忽然慢下来,拧着门把手转过身,挑衅地看他一眼:“孟见清,我今晚要一个人睡。”说完快速地躲进了洗手间。

孟见清都被她逗乐了,半晌,隔着几尺远的距离和一道门,漫不经心地说:“可以。”

酒店热水酣畅地淋下,沈宴宁站在花洒中心,浑身上下被热气包裹,像置身在一片温暖汪洋中。

她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头顶闪耀的灯,心里想的却是:

希望今晚这场雨能下得再久一些。

第17章

一夜暴雨之后的京城未见分毫狼狈, 晨光竖起,乌桕树叶焕然一新。

昨晚到最后,孟见清竟然真的信守承诺单独留了一间房给她。

他这难得的君子行为反而让沈宴宁的心里萌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失落。

这种失落源自何处尚不清楚, 只是等她醒来时, 孟见清已坐在沙发上,单手握着一份文件,看得仔细。

大约是有点认床再加上昨晚的遭遇过于惊心动魄, 沈宴宁整晚都睡得不是很踏实, 一直到后半夜才算真正睡着。她眯着眼在被窝里踢蹬了两下腿, 侧过身看到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孟见清?”

孟见清循声看过来。

被窝里的人乌黑长发铺满白色床单,晨光熹微穿过她的睫毛,氤氲间,夏日清晨似乎有了感情。

他把文件往桌上一丢,脚尖一点,走至床边,捻起一角被子和衣躺下。

“嘘——”沈宴宁刚想出声就被他打断了。

孟见清翻过身,把她抱在怀里,嗓音干哑:“昨晚守了你一夜,很困。”

“嗯?”沈宴宁的脑袋有些混沌。

“早知道你会做噩梦的话, 就不该让你一个人睡。”他闭着眼睛,虚绕在她腰间的手臂下意识圈紧,困顿地说, “还早, 再陪我睡一会儿。”

这会儿她倒是完全清醒了,拢着鸭绒被, 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脑海里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

原来是做噩梦了。

孟见清的侧脸静悄悄的,长睫在鼻翼两侧留下一层淡淡的影子。

“今天周末,可以多睡会儿。”入睡前,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阳光穿过梦幻帘慵懒地碎在柔软被窝里,沈宴宁侧身躺在他旁边,一偏头,光与他一同没在没完没了的夏日里。

她抬手轻轻抚平他拢蹙着的眉心。

“别闹。”孟见清没睁眼,捉住她的手放回被窝里。

“你一整晚都没睡吗?”

“嗯,雷声太响。”

沈宴宁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起不再害怕打雷,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理所当然地认为成年人不应该惧怕这些东西。于是渐渐地,她学会了一个人在黑夜小巷里穿梭,学会了雷雨天要先检查门窗是否紧闭,而不是捂住双耳缩在角落里。

这些她所认为的约定俗成的东西到了孟见清那总能轻而易举被打破。

所以哪怕后来他们闹得很难堪,她也还是没舍得让身边人说他一句不好。

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他将她宠上天的模样。

……

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

醒来洗漱一番后,孟见清带她下楼吃饭。

酒店餐厅是两面玻璃幕墙的格局,沈宴宁和孟见清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天穹碧蓝,斜阳冲破云层,直直射到空中花园,斑斓蛱蝶在一支玫瑰上短暂掠过。从楼上望出去,能看到天桥高架上车水马龙,晌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出一片反光。

服务生递来两份菜单,孟见清翻都没翻,让沈宴宁看着点就行。

和他在一起久了,沈宴宁早已没了当初的那种拘谨,如今她甚至也能够心平静和且熟练地在高档餐厅里点下一顿价值四位数的午餐,然后微笑着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再礼貌得体地说一句“谢谢”。

陈澄曾一度义正言辞批评她这种资本家行为,一面痛心疾首她沈宴宁从前温良恭俭的丧失,一面又捶首顿足痛骂孟见清这种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东西的浪荡公子哥。

回回想起他,都要忍不住皱眉说一句:“呸,天杀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

“他可不止有钱哦。”宋黎惯常会泼冷水。

是啊,

这样身份背景的人,又怎么能指望他会明白京城脚下普通人的疾苦人生呢?

沈宴宁没指望孟见清能明白,但耐不住有人天生会说情话,偏偏她又招架不住。

薄脆面包片上摆了一小块大月季鹅肝,沈宴宁对这种过分软糯且带着腥味的食物始终提不起兴趣,甚至一度怀疑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对这种食物如此钟爱,正准备拿叉子挑走时,孟见清突然出声:“阿宁,你没必要为了谁将就自己。”

他放下酒杯,吩咐侍应生把她手里的那盘餐食撤走,“如果是因为我,那就更没必要了。”

她讷讷地放下叉子,眼睁睁看着侍应生把她面前的盘子撤走,又重新换上适合大众人的卡博纳拉意面,离开时还特意留下了一支新鲜玫瑰祝她用餐愉快。

沈宴宁曾问过华今为什么梁宵一这么伤害她都对他恨不起来,却对孟见清有这么大的敌意,当时的华今沉默了很久,给出的回答是,因为他对你太好了,好到所有劝你们分开的人都变成了恶人。偏偏他又是那副死样子,理所当然地对你好,却又理所当然地放开你。但是宁宁,你不得不承认,这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了。

只不过他收回诚意的方式太过决绝,太过冷漠,太过让人心寒。

可是沈宴宁觉得,他们都太不了解孟见清这个人了,他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脾气,最好说话的了。

她卷了口意面放入嘴中,羊奶酪和蛋黄熬成的奶油酱裹上意面竟然不觉得腻,配上黑胡椒和猪肉更是美味。

后来她在巴黎留学时曾和同学去过一趟意大利,在那里吃了由米其林厨师做的正宗的卡博纳拉意面,但尝完始终觉得不及这一顿。

外国友人惊讶问她还有哪的意面比意大利还正宗?她回答,有的,她曾在遥远的故乡吃过最香,味道最好的意面。

*

临近开学前两周,孟见清去了趟加拿大,没细说什么事但走得急,让沈宴宁有事就去找赵西和。

于是周末赵西和来电喊她出去玩。

沈宴宁第一反应是婉拒,平常都是看了孟见清的面子这群人才带着她玩,如今他不在,过去多少有点不妥,她推辞,“我就不去了,你们玩的开心。”

“别介啊,”赵西和把游戏机扔给同伴,抱着手机继续说:“三哥走前特意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的,要我把你当佛一样供着,可不能让你有一点不满意。”

“他真这么说的?”

她笑。

“可不是,说得老正经严肃了。”

那边大约是有人喊他,他不耐烦地应了几声,又转过来和她说:“来嘛来嘛,叶幸也在。你收拾一下,我过来接你。”

沈宴宁踌躇了片刻,说:“好吧。”

赵西和的蓝色轿跑停在学校门口时,她正巧出来,老远就见到他坐在车里朝自己招手,好在这会儿还是暑假,来往学生不多,他这副惹眼的妆容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

沈宴宁小跑着过去才发现叶幸也在。

“都说了别让你别跟来,自己嫌热还要怪我。”赵西和带着墨镜觑了一眼副驾疯狂拿手扇风的人。

叶幸一边扇风一边回嘴:“拜托大哥,谁家大夏天车里有空调不开非要装B开敞篷。”

“跑车不开敞篷开什么!”

“……”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赵西和最后没法,只能妥协关了敞篷。

叶幸吹着冷气,心满意足地感叹一句:“哎,早这样不就好了。”

“哼,”赵西和冷笑,“我这是怕宁妹妹热。”

“还是三哥的话管用,哦不对,是宁宁的话管用。”叶幸舒舒服服地躺在椅背里转过来冲沈宴宁眯眯眼,咧嘴一笑,问:“哎,宁宁,你是怎么把三哥拐到手的?”

叶幸是自来熟,沈宴宁知道她没恶意但还是有些尴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赵西和把方向盘一转,空出一只手来薅她后衣领,说:“别吓着我宁妹妹。”

叶幸郁闷地甩甩她那头新做的头发,不以为意地说:“宁宁才不会这么容易被吓到呢!

“话说三哥今年去加拿大怎么去的那么早?”

话题突然扯到孟见清身上。

沈宴宁竖起耳朵,忍不住插嘴,问:“他每年都去加拿大吗?”

“也不算。”回答她的是赵西和,“他外祖一家前几年移民到了加拿大,三哥偶尔会抽一段时间过去陪陪老人家。”

“这样啊。我听孟见清说他有个当特警的表哥,是他外祖那边的吗?”沈宴宁突然想起在他家书柜上看到的那本军事理论书。

赵西和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吓了一跳,脚下一个急刹,车上的人直直往前倾。

叶幸捂着心脏,惊魂未定,“你要死啦——”

“抱歉。”他重新调整车速后,说:“是他舅舅的儿子,比三哥大四岁,当年警校的优秀毕业生。”

“这么厉害?”

赵西和正了正身体,朝后座的沈宴宁看了看,“这么跟你说吧。当年警校遴选,他是唯一一个手枪射击和狙击步枪5发子弹连中且心理测试满分的学生,还没毕业就已经是各大连都要争抢他的人物。”

沈宴宁半懂不懂,只听他这么说,单纯觉得这个人确是干特警的好苗子,“好可惜,这么好的条件居然转行了。”

车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转行?”叶幸低着头挑着自己一绺紫色挑染的头发,狐疑地喃喃道。

赵西和最先反应过来,打着马虎眼:“哈哈这一行这么危险,家里又是有头有脸的,再优秀也没必要把命搭进去,你说是吧?”

他这话明显说得有些心虚,沈宴宁不再继续探问下去,低低嗯一声。

这个圈子有属于它不为人说的秘密,她再问就显得有些逾矩了。但是隐隐约约地她能感觉到孟见清周围的人对于他这个表哥或多或少有点顾忌,这种顾忌甚至比提起他的母亲更甚。

不过还好,车里的两位二世祖都是爱闹腾的主儿,没安静一会儿就又吵起来,一路嬉笑地到了赵西和在京郊的度假山庄。

山庄景致不错,仿西湖建造的湖景,两侧竹枝斜出,给燥热夏日添几分清爽凉意。

到的时候,梁宵一和席政也在,两人戴着墨镜各自坐在太阳伞下喝茶,见到他们顺手打了声招呼。

叶幸走在最前头,见到梁宵一头一个冲上去扑进他怀里,娇滴滴地喊:“宵一哥哥……”

“呕——”赵西和双手插兜,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别整那一套恶心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