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的下颌被他抬起,谨慎地抿唇。他俯身,两片带着热度和湿意的唇蛰在她的脸颊上,哑哑的,闷闷的。
怀珠颤了下,喉咙无助地吞咽了下,仰着脖子承受。拒绝的手几度抬起又放下,终究是没有推搡。
阳春四月天里,暖洋洋的骨骼令人浑身犯懒。屋内浓郁的春色,似将她吞没。
陆令姜眼神藕断丝连,缓慢地流淌着:“你能不能别那么紧张。”
怀珠气息一窒,双手下意识揪紧了身下被褥,双目闭合,呼吸透着抗拒。
越说不紧张,就越紧张,紧张得连身子板都是僵直的,心脏在咚咚跳。
“我尽量。”
他问:“前世怎没见你如此紧张。”
“前世你也没这么亲过我。”
他阒黑的眸子掩了掩,隐没了情绪,引导她手臂舒张,浑身放松下来。
怀珠的手臂软塌塌地搭在陆令姜的脖颈上,半阖着眼,嘴上半句不肯服软。
“去湢室里弄。”
陆令姜捞起来她的腰,打横抱起,随即拿件长斗篷将她盖住。怀珠不愿,可此时情到浓处也无法拒绝,只任他抱着。
氤氲的热气弥漫整间房室,怀珠一头钻进水中,暖意席卷而来。他惬意淡笑,兴致正好,亦褪了衣衫随她泡水。
阳光漏过菱花窗被切成一个个方格,酽酽映在水上。怀珠还未曾这般与他坦诚相见地共沐过,略略后悔,起身要逃。
陆令姜却抓住她,狭长的仙鹤目中流露浓墨重彩的意兴,将她摁回了水里。
噗通,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
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两颊边,怀珠瑟瑟望着他,一张脸红透了。
两人仅仅咫尺之距,陆令姜滚了滚喉结,心上人是眼前人,她朱唇一点红,眉如小月,浑若一枝蘸了水珠的白茉莉花,每一寸都足以令他发疯癫狂。
他轻掐住了她的雪颈。
太子殿下即将聘白氏一个庶女为太子妃,对她宠爱非凡,九州上下皆有耳闻。更传说此女和叛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是反贼妙尘的关门弟子,更与叛军首领穆南沾亲带故。
太子殿下向来深明大义,何以留个诛九族不足以赎罪的叛军之女在身旁?
范大将军稍一思忖茅塞顿开,怪不得太子殿下对西南卷土重来的叛贼胸有成竹,原来是有这么一颗活生生的棋子囚困在手。
她若真是反贼穆南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那么不费一兵一卒,便可用作诱饵,捏住穆南的软肋,何愁穆南不束手就擒。
……
怀珠回到水木阆苑,用了两个时辰把十一张请帖都写完。她的簪花小楷灵秀好看,笔墨泅染,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几个伺候她的小宫女,连连夸赞太子妃的才气。
怀珠端详着那些请帖,心里怪怪的。她的笔迹殊丽,一看就出自女子之手,若是被人知道她如此积极认真地写请帖,定然误会她热衷于这桩婚事……其实不是的。
若非她怕陆令姜回来,见她没完成“惩罚”而再度磋磨她,自己才不会如此听话。
思潮反复,一时烦躁,她想撕掉算了,藕官姑姑却先一步将请帖收起来,等着盖太子和太子妃的金章。
“姑娘的字写得极好,不愧是书香门第熏染出来的,太子殿下见了定然满意。”
怀珠暗暗腹诽,他满意,她却不满意。抽了一张请帖在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唇角却莫名其妙露出点笑意。
自己的字确实是极好的,甚至比陆令姜的还好。他昨日那么癫狂地跪在她面前,若叫他看看她亲手为婚礼写的请帖,他会作何表情,又会把自己抱起来开心转圈么?
这般想着,怀珠从水木阆苑走出,屏退了婢女,径直来到南书房。内侍却告诉她太子殿下在和范大将军议事,并不在此处。
此时天色已将近傍晚,五色晚霞艳艳烧得十分好看,葡萄酒般玲珑剔透的颜色令人沉醉。君臣即便议事,也议了将近三个时辰。
怀珠拿着张请帖,百无聊赖,在偌大的东宫中有些迷路,想着藕官姑姑她们总会找到自己,便信马由缰地散着步。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她越要逃避,他还越要追。
怀珠心口起伏,气急堕泪,一巴掌险些打过去。他确实有那个实力困住她一辈子,饶是他杀了她的亲爹爹,她也得在榻上承欢。
一巴掌打下去的后果,非但救不了穆南,自己也会遭到更严苛的对待。这几日她费尽心思曲意逢迎,才稍稍缓和了他们的关系的。
他道:“没事,珠珠,想打就打。”
轻柔而又缱绻的声调,蜜里调油,乍一听来真像是新婚燕尔的打情骂俏。
“我只让你打。”
怀珠只有一只手自由可以打人,蚍蜉撼树的力道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她正被固定在书房正中心的椅子上,偌大的桌案齐齐整整摆放着无数军机,但凡她能送出去一张纸,穆南就有翻身的机会。
可惜,他是明知她无能为力,还故意欺负她,以此报复她站敌军阵营的行为。
她被欺负了又无力反抗,啪嗒啪嗒地落泪,泪水默默溅碎在光滑的漆桌上。
陆令姜倚在椅畔,翩然斯文地拿帕子去擦拭她的泪水,柔哄着她:“别哭 。”
他得寸进尺的举动不会因为她的哭泣而收敛半分,反而垂首去轻蛰她的唇,进而撬开她的齿,让她更深入地接受。
银链上的蝴蝶叮当作响,怀珠只有一只手可以动,艰难推诿,却被他轻柔地十指相扣。连泪水,都被他分去一半。
一记气息绵长的吻持续很久,二人唇间都沾些晶莹。他沾点嘶哑说,“……珠珠,今日是我的生辰,你却没问一句好。”
怀珠还自喘着粗气,冷冷瞪着他。
印象中他的生辰在秋末,而如今才夏景正盛。太子的生辰和先皇后冲撞,每年都延后一个月,今日才是他的正日子。
去年她还在春和景明别院中,给他精心雕刻了观音坠,还穿了一身银红色的戏服唱戏讨他欢喜。今年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蓄意,眸子闪着微微冷亮道:“那殿下带我出去啊,我表演一个顿开金锁走蛟龙给你作生辰礼,好不好呀?”
陆令姜神色凝固了一瞬,眯起细薄的仙鹤目,不由分说掐住了她的下颌。绵里藏针,温煦的态度终于浮上一丝愠意。
怀珠梗着脖子,感到自己在找死,下一步应该就要被丢到榻上惩罚,偏在此处门外传来赵溟的禀告声:“太子殿下,魏大人和许大人求见——”
陆令姜轻轻喟叹了声,吻了吻她的面颊走开,“一会儿再收拾你,记着。”
怀珠死死掐紧了骨节,想咬他。
今后该如何面对他?
是继续曲意逢迎,还是索性撕破脸。
……但结果好似没什么两样,除非妙尘师父和穆大将军能救她出去。
魏恒和许信翎步入勤政园书房,本有军机大事相商,乍然见怀珠坐在书房正中央的椅子上,微有惊愕。
怀珠一下午都心神不宁。
废纸被她揉皱了好几张,不知陆令姜哪来的笃信,觉得一辈子会相看不厌。
前世她和他在一起,三年他便腻了。今生她做了他的太子妃,日日夜夜纠缠,他能守住浪心不去招惹浮花浪蕊才怪。
人老珠黄时,相看两厌。
他根本不爱她,只是爱求而不得的那份新鲜感。东西到了自己的手,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小孩子都明白这浅显的道理。
要她说,他若偏偏无法了却这份执念,给她一个侍妾当当便好了。
既满足了他的新鲜感,将来分离时又不那么麻烦,彼此面子上都好看。
大张旗鼓地非要公开,做什么太子妃,闹得彼此都没有退身步。
只盼将来他多纳几房貌美年轻的良娣,充盈后宫,慢慢将旧事淡忘了。
若她真做了太子妃,或许可以打着开枝散叶的名义帮他纳妾,既得到了贤德的名声,又能借机叫他疏远了她。
魏大人看出怀珠心神恍惚,下午给她少安排了些事,经文翻译一小节即可。
外界流言纷纷,邸报忽然记录了太子即将迎娶白家四小姐为太子妃的消息,占了活字印刷的好大一块版面。
丰神俊秀的太子殿下和白小观音结为夫妻了,郎才女貌。一时间,皇城无数女儿的心碎了,无数男儿的心也碎了。
邸报是官府的版物,没有太子殿下的暗中授意官员绝不敢乱刊。太子殿下这回是食髓知味,料峭春寒也吹不灭一颗烫心,打定主意把他们的婚事昭告天下。
傍晚,怀珠不堪流言干扰,早早从国史馆下职。陆令姜过来接她,却被置若罔闻,“不坐我车?”
怀珠道:“谢殿下,我自己有马车。”
头也不回地上了白府马车,背影冷淡,避之不及,甚至都没瞟他一眼。
夜色迷蒙,陆令姜独自倚在马车边,冷风吹起了墨发,忽然有点想喝酒。
他仰头望了望初升的一镰明月,眼色透着抑郁的愁思,甚是落寞。
半晌也没走。
好像新婚,也没想象中那般高兴。
静默半晌,闻旁边有小心翼翼的拜见之声,原是国史馆的官员。
那官员见他独自一人沾着月光,特来奉承巴结,恭贺太子与太子妃鸳盟之喜。
“届时,殿下可否赏微臣一杯喜酒?也好叫微臣贫贱之身,沾沾您的喜气。”
陆令姜垂着眼,半晌才不咸不淡的一句,“这你得问她。”
那位官员愕然,没听出是反话。谁人不知现在太子殿下住在白府,跟上门女婿似的,还真事事都听白小观音的?
陆令姜倒神色不改,请二人在别处坐下,上了茶,君臣商议正事。
魏恒便是国史馆的魏大人,怀珠曾在他手下当过一段时间的女掌故,帮忙翻译西域佛经。当时只以为怀珠是未来太子妃,贤德端庄,与太子两情相悦,此时见她竟连太子的位子也做得,内心暗暗啧啧。
连书房都进得,有朝一日太子殿下践祚,这女子恐有干政之危。
灵璧石林挨着松风亭,四面有风拂过,凉爽风雅。怀珠初初领略东宫之美,念起这里将是自己一生所居,一时兴起,蹲下来逗了会儿池中彩鱼,猛然听见微微人声——
“她如今落到您的手中,加以圈禁,万万不能让她脱身而去。如今穆南的叛军负隅顽抗,将来必定有大用处。”
“属下在边疆派出的血滴子已确认,现在那个叫妙尘的反贼在四处寻她,借机将她救走。殿下心中的猜测,十成有九。”
“骨肉之情,怕穆南割舍不得,此女是一枚绝佳的棋子。殿下若欲眷顾此女也不妨事,诱捕到穆南后,再封为太子妃就是了。”
怀珠笼罩在他的阴影中,却丝毫不怕:“我不跑。要么?”
他反问:“你给吗?”
怀珠迟疑了下:“给。”
那语气,不再如从前那般冷冰冰,反倒大胆得有几分凌驾于他的意思。
陆令姜额上青筋抱起,重重地吸了口热气。她又乖又冷地在原地等着他,束手就擒,那可怜的样子令人生出几分怜惜,即便她犯了错误,也不忍就此摧毁。
忽然想起,她才大病初愈。
今时今日他再无往昔温柔多情,完全是满足生理需要,自己痛快就行,丝毫不顾及对方感受。
陆令姜摘掉外袍,将怀珠重重推倒在榻,冰冷无情地毁了衣裳。
“啊——”
顿时传来她痛苦的嚎叫,试图挣脱。
他清冷地呵呵了声,置若罔闻。
现在同以往不一样,以往她是受尊受敬的太子妃,合该百般疼爱呵护。而现在她只是敌军一个俘虏,靠着他从指缝儿泄出的那点仁慈苟活,合该让他随意索取。
拒绝,她配么,又有什么资格,他已经足足忍耐了她一年。
第136章
深宫
重华宫的宫人万万没想到,这位被废弃了一年多,长久幽禁冷宫几乎凉透了的娘娘,居然还能枯木逢春。
他们全是从外面新调来的人,对这位娘娘的过往一无所知。新帝登基日久,后宫空置,禁欲冷淡,唯独对这个女人避讳深深,似有特别的渊源。
将她废入冷宫,却又好吃好喝地养着。说喜欢她,却又像是囚徒一样拘着,伸手不见五指,不给她任何名分和尊位。
宫人烧好了热水等在外面,内殿灯火通明,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直到半夜也没消停。那女子到后面嗓子都喊哑了,哽哽咽咽,母狐狸的哀嗥一般听来心惊肉跳,苦苦哀求,陛下却仍忍心施为。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他怔了。
这双明亮的眼睛,曾经是他和她最好感情的见证。红一枝囍,白一枝囍,是他从莲生大师口中求得的药,埋在盼珠园中悉心呵护,日日夜夜用心头血种花。
陆令姜刹那间凝滞,微甜的记忆,犹似苦患中一剂良药暂时使热毒消散下来,摩挲着她落在自己手背的那滴泪。
他将她打横抱起吻掉泪珠,铁血狠戾的帝王本色深处,仍是春水般的柔腻。又该怎么告诉她太子哥哥始终是太子哥哥,从未变过。恰如两人纠缠中从他腰间掉落的观音坠,十文钱的地摊货,十文钱的情意。
第137章
索取
这一夜里,她如误入网罟的鸟儿数次杂着悲恐欲振翅而飞,却均被无情掐着腿拽回来,泪流干了也没得半分宽赦。
厉枭夜啼,明月当空,姑娘的哭声越来越嘶哑,到最后似破锣一般,夹杂着惶悸的哀求,隐隐崩溃。
明烛纱窗后,新帝却不作一声,磋磨的手段越来越暴烈,心肠也越来越硬。好几次,她都晕了过去,又痛醒过来。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只是一个奴婢。”
皇宫宫人那么多,调动个奴婢实在是太枝头末节的事。据说那宫女将龙袍的金线洗毁了,才被下了杖毙令。
“你倒是善心。”
怀珠轻轻闭阖眼睛,藏匿了心底的情绪。被拘在深宫里一年多,她渐渐也褪去了清高,每日和自己接触最多的还是这些下人。周嬷嬷平时带她恩惠良多,唇亡齿寒,要想活下去免不得相互帮衬着。
听他答应,她便也放下心来。刚想说两句客套话,却被他掐了脖子吻,几欲窒息。确实什么客套话都比不上这。
第138章
劈碎
陛下再次留宿在了重华宫。
陛下登基后,与为太子时的温柔多情风花雪月迥然不同,后宫空无一人,甚至连近身侍奉的宫女都没有,矜淡沉冷,却独独对形同冷宫的重华宫眷顾有加。
哪怕最初娘娘拒不侍寝的那一年里,陛下动怒归动怒,也从未削减过重华宫的吃穿用度,内寝灿若金屋,贡品一年四季流水似地往里送。这位娘娘除了不能踏出宫殿外,位同宠妃待遇。
白怀安被禁锢良久,脸色酱紫,半根手指险些被剁去,愣了好长时间,才泣不成声地哽咽出来。
他以前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气好,文质,平易近人,所以才敢冲动地动刀子,大抵没想到姐夫也会这么凌厉。
许信翎义愤填膺,天下还有王法么,那人拿无辜的孩子做威胁,竟说剁就剁。
白怀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陆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着一层纱布,伤口远远比白怀安的大多了,她却半句关心的字眼都没有。
楼下断断续续的锣鼓声传来,青衣粉墨登场,手持拂尘,水田纹对襟长坎肩,正挥舞着水袖摆兰花指,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陆令姜知怀珠最在意这个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亦有错,她瞒着他见外男,他却差点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细究起来仿佛他更过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撤回。恰好手腕还缠着个物什,便顺势拿出来,引她展颜一笑:“好啦,我没想伤他,你莫担心。看,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恼了你,我请人修补好了,样子可以吗?”
玉坠晃荡,观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圆润的三角形,造型比原来更古朴。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没话找话,想往回弥补一些。当中逗她,熟络自然,无声无息宣告着他们才是最亲暧的关系。
怀珠冷冷瞟着陆令姜。
这种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招数。
许信翎忽然齿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东宫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货用吗?”
陆令姜神色顿时一凝。
许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个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标志。”
观音坠背面的确有个羽毛小标记,陆令姜早察觉到。当时没在乎,以为是怀珠别出心裁的小心意。
陆令姜无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紧了紧,攥着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风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莲生大师修补的观音坠,居然是她和别人的定情信物。
亏得他还四处跟人炫耀,当宝贝似地贴身佩戴着,片刻不离身。
瞧瞧怀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许信翎,丰神俊朗,两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颊上簌簌有清寒扑来,窗子没关,倾斜的雨雪都洇湿在他身上。
他的一颗心亦溅出许多波澜,雪虐风饕,入千万剑攒刺。
陆令姜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他又薄又锋利的五官压了压,一笑,极淡极淡:“原来如此,误会。”
转而乜向怀珠,将那丢人现眼的观音坠收了,结束方才的话茬儿,“……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怀珠额角猝然一跳。
陆令姜再无闲心留恋,拂袖离去。骨节泛白,观音坠在他手心哗哗化为齑粉,洒了一地。
许信翎在后面喊道:“灾民之事我们已掌握了你买凶构陷的证据,即将联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开与你对峙。”
陆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着眸,拖长尾音:“好啊,请便吧。”
那副样子有恃无恐。
似还要反过来威胁。
许信翎再欲替怀珠说话,却见怀珠咬着牙,一路小跑跟了陆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围数个劲装结束的暗卫也随之撤退。
……
集贤楼外,太子的马车就在楼下。脚夫放下阶梯,两人共同登上了马车。
小雪酥酥,难抵街上的繁华,小贩们穿着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热热闹闹。
马车上,怀珠与陆令姜并肩而坐。中间凭几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飘飘,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盏形制古洁。
两人倒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陆令姜倒茶来,轻吹过浮着的碎碎茶沫儿,递给怀珠,怀珠默默接过来也抿着。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却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路上眼神偶尔碰撞,也自然挪过,谁也不见失态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风如刀,凛冽冻人。至白家,头顶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乌云压顶。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和怀珠一同归来,喜不自胜。却不见同行的怀安影子,略略纳罕。
陆令姜揉了下阵痛的太阳穴,撩开怀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长发,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揽住,淡淡道:“去你房间。”
怀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倾斜,脸几乎踉踉跄跄地贴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却没有办法,白老爷、白揽玉等人都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声,在前面引路,脚步磨蹭似有心思,陆令姜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乜着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怀安已由画娆平安带回来了,回房时恰好遇到他们。
小孩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见了陆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怀珠犹豫,身后却有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两下。
怀珠一激灵,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过些时候再给你上药。”
怀安大失所望,哭着走了。
陆令姜微微一笑,懒洋洋又肆无忌惮,瞧着她们姐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方觉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怀珠咬牙,甩开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陆令姜撩开珠帘,环顾了她胭色的闺房一圈,闲闲坐下,道:“把门叉上。”
怀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来。”
怀珠脚底胶着,几乎是挪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畔。牙绯色的百鸟朝凤褥子凹陷一块,接触丝滑,让人莫名想起衣裳坠掉后躺在上面的凉意。
他道:“脱?”
怀珠咬牙切齿,终于反抗道:“陆令姜,你不要太过分。”
陆令姜笑了笑,压住她肩膀,怀珠顺势滑落他怀中。他皦玉色的修长指节掐起她下颌,她被迫昂首与他对视,目光碰撞,瞳孔深处皆清晰地倒影着彼此。
一点点不动声色的氛围悄然氤氲,呼吸的水汽,潮湿了彼此唇上的色泽。
怀珠心口起伏,目光隐隐流露着倔强,对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陆令姜的眼神依旧静水深流,却是冷不丁一句:“白怀珠。你好大的胆子。”
怀珠道:“承殿下的让。”
“非要跟我分开,就为了他?”
“没有为了谁,单纯跟您过够了。”
他气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绞得难受:“挺诚实的,这么说,你腻歪了我?”
怀珠冷然道:“岂敢。”
“不敢?当着我面找新欢?”
“殿下亦早有新欢在侧。”
两方皆怀着试探和猜忌的心思,他们俩前世甜蜜时也不是客客气气的,嬉笑怒骂,幽默谑话,什么都说,现在吵起架来更针锋相对。
陆令姜的手不再满足于停留她腰间,拨开她的秀发,最后轻轻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蝴蝶的两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问问白小观音这颗椰子大的心,怎样的深不见底,把许信翎的东西给我,联手羞辱我?你们什么时候勾上的,嗯?”
他冷声逼问,语气微微急,长长的眼尾染了红,呼吸亦有紊乱。
怀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陆令姜察觉,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间溢出一丝轻呼。
怀珠动弹不得,便清冷地犟着:“殿下,你放开我。”
他一哂:“放开?”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带有些惩罚性质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眼神泠泠,好像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陆令姜凉了肺腑,盼着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暂时敷衍他的……可她连敷衍都不愿。
恩断义绝,还真的是恩断义绝?
曾经他们也十指交握,甜蜜无限,如今宛若对立阵营,物是人非。
最爱他最黏他的、向来把他奉为全部的白小观音,居然移情别恋了。
陆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绝情,独占欲越作祟,挫败感越强,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烂,摁在怀里。
他动了几分轻慢之心,忍不住威胁她——现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却蓦然想起刚才自己已得罪过她一次,她记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词,恐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令姜纠结了会儿,剐了剐她滑滑的脸,道:“怀珠,认个错?我就当没看见,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否则……”
否则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也唯有她真正犯事了才知道,江山,皇位,统统都是浮云。他为了包庇她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皇帝的身份为她这叛军之女铺路。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可笑,但事情就是发生了,他也无知无觉地这般做了。
恩怨情仇如浮云过,到底他还是最爱她,心里最舍不得她。这好不容易重来的一世,他想和她好好过。
陆令姜长袖一甩,潇然道:“替朕去办一件事——”
第139章
风寒
日薄西山,夕阳如血,雄然巍峨的皇宫遮挡了黄昏的阴影,如一座古老而沉默的巨兽屹立在愈来愈浓的黑暗中。
周嬷嬷小心翼翼地捏准时辰,趁着落锁前从宫外捎带一包药,藏在丝线里躲过了清查太监的耳目。至重华宫,飞速交给女儿柳枝,柳枝默契地到小厨房把药煎好,心惊肉跳地送到了怀珠面前。
“娘娘……”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仔细没有耳目盯着,柳枝嗓音压得极低极低,“您要的东西来了。”
现在,他只想挽回她的手。
……打发了磨磨唧唧的盛少暄,陆令姜直接甩袖叫道:“摆驾。”
刘公公闻此,立即凛然,不必问也知去哪里,除了重华宫那一位之外,陛下对谁有过这般温柔辞色,火热心肠。
恰逢连日来雪销雨霁,圣驾在皇宫的康庄大道上,走过阴雨绵绵,终于又到了艳阳天。陆令姜伸手触摸阳光,目酣神醉,还未到重华宫眼前仿佛就已浮现她秀丽的倩影。
第140章
证明
重华宫,怀珠没料到陆令姜今日驾临得这样早,唇角还染着轻淡若无的微笑,一副风花雪月的孟浪样儿,恍惚又变回了那个注释不萦于怀的东宫太子。
这种状态在他登基以来十分罕见,本以为他与众臣应酬醉了,却一丝酒气也闻不见。
她正在糊纸鸢消遣时光,此刻慌里慌张地将东西藏起。上次因为纸鸢已闹过,他连续三天三夜都没放过她,活生生把腰折断,这次她再也不敢触逆鳞。
如今,正是死。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一丝丝恐慌蔓延心头。
无论如何,得先把答应的惊喜给她。
思及此处,他叫来了陆德,要亲自去秘牢走一趟瞧瞧那人。那人到底是真父爱还是假父爱,一年不见,还惦记不惦记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