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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出逃 旅者的斗篷 18775 字 23天前

怀珠正要和画娆离开,从二楼窗子瞥见一群人。几个男男女女皆绫罗绸缎,骨气里散发贵气。其中一人长得最好,鸦色玄黑衣袍沾着雨色,露出一截清瘦性.感的脖颈,透着温柔斯文,浪荡爱笑,真是要了命的好看,化成灰也认识是陆令姜。

另外几人一男子面生,一女子是她长姐姐白眀瑟,另一人则是阁老晏家的千金小姐,晏苏荷。

几人谈笑自若,俊男俊女,纨绔风流,把太清楼的达官贵人们都看呆了。

太子殿下在外玩得浪不算什么秘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竟这样巧,他也带着未婚妻来看戏。

怀珠垂眉齿冷了下,前几日她也问过他能不能陪她来戏楼,得到的是再三推诿,不爱看。但他心尖尖上的未来太子妃来了,便爱看了。冷落她多日不见,原来在捂着未婚妻的心。

她觉得讽刺,觉得憎厌,唯独不觉得心酸。上辈子哗哗似流水一样的心酸早流过去了,他现在娶谁都与她无关。

莲生大师说的都是真的。

陆令姜此时也察觉到了她,甚为意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珠珠?”

他冻住的神色,一时间如春水般融化开了,点点光撒在眼涡之中。

“你怎么来了?”

第76章

放手

太子的寝殿不算奢靡,简简单单干干净净,书卷气很重,檀木书架上摆满了各朝古籍,墙壁一张怀抱鱼篮的白衣观音像。阴雨天,他正养着病,精神不济,独自一人,桌畔燃着半枝蜡烛。

见她到来,陆令姜霍然而起,明灭的烛影映在脸上,显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珠。

“你……?”

见怀珠今日半披乌发,目覆白绫,一袭缣缃色百褶裙,全身如罩满白雪,玉色一样纯粹。若再戴上头纱手持杨柳枝,眉心那一粒朱痣,活脱脱是观音菩萨转世。

真美呀。真是传说中的绝世美女。

当年白小观音被一众男人抢得热火,后来神秘失踪,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此刻却忽然露面。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眀瑟脸色顿时一变:“住口,你胡言乱语什么,敢污蔑我夫君?”

怀珠歪了歪头,又艳又冷:“大姐姐不信?也不用急,这辈子生得丑些没关系,下辈子好好投胎就是了。”

她朱颜酡色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水光润泽,当真天生媚态,锋芒毕露地张扬自己的美貌,美貌就是天赋,美貌就是武器。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秋雨沾衣,敛了伞刚进一进春和景明院的门,果然见陆令姜正倚在朱漆二色的槛窗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似已等很

怀珠亦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鬼使神差就走到这儿了。一时语塞,敷衍说,“外面下雨了,正好路过,借地躲躲雨。”

怀珠低嗯了声,嗓音低得自己都听不到。她不想欠别人,如果说这点人情必须报的话,她愿意现在就还他。

“你总得给我留点力气,让我回家。”

“不一定。”

他深吸一口气,也陷入疯狂。

第77章

还债

怀珠被打横抱起,朝向太子的榻。那是座十分精致的榻,明黄的颜色宣誓至高无上的皇家威严,名副其实太子的榻,她上辈子从没躺过的地方。

或许是那明黄之色刺痛了双眼,忽然间,她涌现些悔意,一丝丝恐惧,后悔刚才没抓紧机会离开,却因陆令姜的话而心软。

——那些动听的情话,什么“你去嫁许信翎吧我等你一生一世”“许信翎对你不好再回来”云云的深情许诺,都是他的花言巧语,前世他就是这样骗她的。

怀珠懊恼地阖了阖眼,还没来得及细品惆怅的滋味,身体却已被放在了柔软的锦缎之间,陷了进去,随即被他摁住。

环顾四周,确实是小小四四方方的别院,真实又清晰。

她重生了。

……偏偏重生在这一天。

怀珠抬起头,那些阴沉惨怛的光景,痛苦的往事,重新又浮上脑海。

怀珠原本不姓白,由养父母带大。她打小肤色白腻,眉如小月,朱唇一点红,又爱着纯白一色的衣衫,拿枝杨柳条很像观音圣洁清净的模样,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的美貌,故而得个绰号“小观音”。

怀珠平平安安长到十六岁,天生丽质掩不住,盛世美颜赢得周围乡亲们的倾慕——“谁娶到了小观音,谁就娶到了宝”,丹青手甚至专门照她的模样描了一幅《鱼篮观音图》。

附近的权贵们蠢蠢欲动,认为如此绝世美女沦落穷人家,就是朵无主雪莲花,暗暗打着采撷的主意。

养父张生一直保护女儿,在适龄少年中精挑细选,为怀珠选一门书香世家的亲事,亲家姓许,儿子刚刚科举出仕。

然天有不测风云,订婚宴那日人多眼杂,之前对怀珠垂涎三尺的豪绅石韫闯进闺房,意欲强占。张生听见怀珠的哀嚎声,冲进拼命,推搡之中被石韫磕死,养母亦悲伤过度逝世。

石韫使钱摆平,张家有冤无处诉。孤零零守孝的怀珠带着年幼弟弟,孤零零守着父母的坟。

一位白姓老爷忽然找上门,说要带走自己骨肉,怀珠和弟弟便糊里糊涂入了白家,改名为白怀珠和白怀安。

家境转变,怀珠那小观音的名号并未消亡,反而因悲苦身世蒙上一丝传奇色彩。为争夺一绝世美女,许家和石家大打出手,不惜害死养父……小观音之美貌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张《鱼篮观音图》带着一点点引人怜悯的血泪故事,越飘越远,终于来到京师,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

画中,薄薄的白纱,如隐烟雾中。

右手持经箧,左手敷莲花。

神色冰冷淡漠,清雅秀丽,宛若姑射神女,比雪色冷三分。

太子感慨世间竟有如斯美女。

那一日,白老爷急匆匆来到累得睡去的怀珠面前,告诉她以后粗活儿都不用干了,“一位贵人看中了你。”

怀珠如遭雷劈,她还沉浸在父母惨死的阴影中,换来的却是一句“由不得你。”

被抬入太子别院那夜濛濛细雨,怀珠眼疾正发作着,双手被绑住,冰绡般的裙摆,流着泪,活脱脱像一个落难美人。

当今太子殿下有监国大权,仁德和威望独步。他生得一张朗月入怀般的面孔,广泛赈灾施粥,光风霁月极得民心,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别院里,太子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怀珠额头裹着伤,乃是几次寻死弄的;他稍一靠近,她就害怕地往后缩,细细地啜泣着,乃是这几天被绑怕了。

他温柔问她:“你就是白小观音?”

见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怜悯着抚摸她额头的疤痕,哄着似的,“谁把你弄成这样,我帮你解开,好吗?”

一面真轻轻替她解开了绳子。

怀珠泪流得已模糊了,仰起头瞥太子殿下的面容——他当真如世人描述那般风光霁月,长长的仙鹤目,慈悲而明亮,比濛濛雨丝还柔和多情。

可细看,那份慈悲却隐没不见,发现他面部的更多细节,三眼白,下泪堂有一颗小小黑痣,盯久了不似鹤目,反倒像毒蛇的眼睛,令人顿生寒意。

怀珠闷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和他说第一句话,泣不成声:“求求您放过我!”

房中之事早有嬷嬷教过,她无法想象和陌生男人同房,等她的唯有自尽。

太子一笑杂一叹:“何必那么紧张,我只请你过来聊聊天。既然你累了,明日再聊也不迟,快些歇息吧。”

之后的许多天,他不曾强行非礼过,更未曾幽禁她。怀珠喜欢看戏,他便差人日日带她往太清楼——本地最大的一处戏园子,选最好的位置看戏。

京城里名角儿,从前怀珠想也不敢想能听一场,现在却可以包场听。有时候他也会过来陪她一起看,谈笑自若,只似普通朋友。

怀珠的戒心渐渐被打破,白家和东宫熟络,太子比怀珠大几岁,怀珠便也随着白家女儿的辈分唤他一声太子哥哥。

也在那时他半搂着她,白净修长的指尖蘸酒,笑着,在桌面上并排写他和她的名字,“陆令姜 白怀珠”,清风一吹神情说不出的怡然风流。

他让她住在自己一处叫春和景明的私邸,因都城多雨多雪,少有阳光晴好的天气,才更加盼望春和景明,风和日丽。

怀珠知太子果真是温文有礼的谦谦君子,她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日日的亲密相处渐渐从石头缝隙里渗出爱意。

她由一开始的怕他,渐渐盼他过来;她不会寻常的女工女红,便在读书之余自学绣活儿,做香囊寝衣,一丝一线倾注心意,每晚必熬夜留灯等他。

可他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那些香囊他虽礼貌收下,却从来不戴。

承元二十二年,叛军犯上作乱。

怀珠知道他面对的事危险,雕刻一尊玉观音献他,他漫不经心问是什么。

她耐心讲解观音的意义,救度十方苦难,危险时念诵观音名号,佑他平安。

他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后来怀珠才知道,他不仅不信佛还在灭佛,手下刚斩首了一大批僧众和叛军。

她捏紧观音坠子,不甘心,总想找个理由出来:“太子哥哥,您当年要我是不是一见钟情?”

她黏着他的手臂撒娇,喋喋不休,说自己眼睛的状态很差,说不定过几年就瞎了,希望他能多陪陪她。

这些话却没得到答案,最后只有玉观音孤零零地被留下来。

未久,东宫传来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怀珠这才明白为何太子不正面回答她,原来人家有正妻。

她从小生活在父母恩爱的家里,分不得清妻和妾的概念,更不懂太子殿下既有了她,为何还会娶别人?

秋气潇潇,他的生辰到了。

怀珠认真准备生辰礼,精挑细选一戏目,没日没夜排练,想他开口一笑。

她想借机挽回他,因此选的戏目和情.爱相关,戏服也是漂漂亮亮的银朱色。

盼啊盼着,盼得花都谢了,到暮色霭霭终于把他盼来。太子的千秋节要和宫里未婚妻一起过,怀珠充其量算个奴婢,等太子和真正家人庆祝完了才会来她这儿。

怀珠并不气馁,小心翼翼去搭讪。

生辰礼是一出戏,以及一个吻。

她主动凑过去用唇蹭了蹭他的面颊,许愿,“怀珠愿与太子哥哥永远相伴。”

想提醒他,你不可以再娶别人,她已经把他占有了。

他却没甚反应,仿佛她在演独角戏。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给他甜甜唱了排练许久的戏,唱完之后满心欢喜期待他夸奖,他却一句:“放肆。”

怀珠愣,他垂眸厌:“你穿的什么?”

“脱下来,下不为例。”

怀珠呆呆杵在冷风中。她在他面前不是第一次脱了,可以不用羞耻。

外裙脱下来,只剩下亵衣。外裙是一件唱戏用的戏服,红之颜色,仿佛是心在滴血。

原来是那件戏服的祸。

连别院丫鬟都在耻笑,白怀珠千不该万不该僭越自己的身份,穿一件纯红的戏服,生出做太子妃的妄想来。

陆令姜轻掐她的手腕,似还要说什么,她一挣扎却踉跄跌入戏台后秋凉的湖水中,刺骨的寒。

婢女把怀珠捞上时,她惨白无人色。裹薄薄一层衣服哆哆嗦嗦,她没敢再看岸边的他一眼,心里比十二月寒风还冷。

昏迷一天一夜,浑浑噩噩。

再醒来时,太子已离去了。

妾室不能穿红,外室不得觊觎名分。从此以后,这铁一般的规矩彻底刻在怀珠心底。

之后数日怀珠没见到陆令姜,外面谣言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竟有了外室——便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斯女长得虽漂亮,却好生浪荡,攀龙附凤爬太子的床。

别院里的动静很快传到太子未婚妻耳中,阁老晏家的大姑娘。

都城多雨,那日又牛毛细雨。具体发生什么记不清,怀珠只记得顶撞她们之后,晏姑娘的婢女含恨指责:

“白四妹妹,知道你爱慕太子殿下,嫉妒我家姑娘是未来太子妃,但你怎可推我家姑娘?我家小姐身子本柔弱,若跌到湖中去岂非害她性命?罢了,当你无心之失也不重罚你,只诵读《女诫》十遍道个歉就好了。”

那日全京城的贵女都看到了,倾国倾城的白怀珠面若观音蛇蝎心,因嫉妒谋害未来主母。这勾引太子的妖精自作自受,被罚在雨中跪诵《女诫》。

只有怀珠自己知道她什么都没做,晏姑娘自己摔倒的,却理说不清。

再度昏迷,这次发了严重的高烧。醒来时候,陆令姜相伴在侧。

他仿佛淡忘了之前的龃龉,轻微哄着她,目光温柔似水,令人鼻子酸酸的。

耳边,却听他说:“想要名分可以给你,但不可以推她,晏家的醋不能吃的。”

醋?怀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轻飘飘一句,竟也认为她故意推晏姑娘落水。

……可明明,明明前些天她也落水了,生一场大病,他却半句关怀话儿都没有。

怀珠知道陆令姜偏心未来正妻。

她扭过头去,想离开,一了百了。

他却凑她面前,手臂将她圈住,神色温情脉脉,主动提起上次生辰的事:“那日因朝政迁怒于你,是我失礼,全都怪我,你莫生气好不好?”

这样服软的态度十分迷惑人心,此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微回暖,他如她所愿陪了她好几日,有时读着读着书,他就会主动勾引她,伸手勾她,温柔朝她笑。

他甚至派人去乱葬岗将她养父母的骨灰拣出来重新安葬,很有弥补她的意思。

可这依旧不影响他和别人大婚。

清理后院时,怀珠眼圈红红的,执著问:“太子哥哥究竟喜欢过我没有?”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了,陆令姜沉默片刻,近身抚抚她的脸颊:“当然喜欢。”

怀珠微微心热,只求他给个小小的位份。

朝廷面对的叛军依旧猖獗,他要出征,临走前,他善解人意问她:“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怀珠微微笑,揉着病症已深的眼睛:“想趁着能看见,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场小玉堂春。”

他答应了,也笑。

于是怀珠在别院满怀期待等着,对着观音像盼着他平安,早些归来。

等来的却是皇后亲自下令,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是叛军遗孤,大逆不道。”

晏家那边传来的意思是:“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据说尽管晏姑娘苦苦为怀珠求情,也没护得她的命。

白绫送来的那一刻,怀珠红着眼睛:“我没有与叛军勾结,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哥哥在哪里?太子哥哥知道吗?他还没回来,我亲自和他解释。”

搬出他的名号求救还是他教给她的办法,就像危难时念诵观世音名号,观音就去前去拯救解脱。

来人冷漠说:“你的事太子殿下已得知了,和叛军首领沾亲带故,谁也保不了你,这便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怀珠摇着头,她嫁他之后只去戏楼,其余时间都呆在别院中,哪认识什么叛军。

他明明知道。

来人催促:“姑娘快请上路吧,太子殿下临走前亲自交代了,‘在我回来之前处置了她’,您没羞没臊地纠缠着太子殿下,谋害未来太子妃,还想要嫔妇的位份,早已遭了厌烦,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纠缠?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她好好在白家呆着,他一句话跟白老爷要了她。

到头来玩腻了,连她一条命都不留。

她说:“我不信。”

对方冷笑道:“索性叫你死个明白。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只因晏姑娘有孝在身三年不得成婚,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因你这张漂亮皮囊。”

“殿下真的想要你吗?给你的避子汤可从没停过。你多年只能当个外室,连最末等的奉仪都没混上,知道什么原因吗?”

“那是因为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了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你一个养在外面的玩意儿,竟敢谋害晏姑娘,殿下早动杀心,想要名分下辈子吧。”

……

绣鞋所站立的凳子被踢倒,白绫勒下来,能听骨头嘎吱一声。

怀珠齿然,谁让他去白家了。正要辩驳几句,陆令姜却将她松开,在马车外含笑朝她摆手,依依道别。

她一摸耳鬓,凉丝丝的,叮当作响,那两枚明月珰终究被他戴上了。

欲气恼地摘下来丢出去,却见窗外的陆令姜早已预料到,口型一张一合地说:求你了,珠珠。

第78章

相亲[修]

怀珠从东宫回来,一直在白家住着。

本来陆令姜已搬离了梧园,她可以回到自己的梧园住。但白老爷说一家人许久不曾团聚,叫她多留家里住住。另外怀安思念长姐,正好趁此机会多陪陪怀安。

怀珠惦念着怀安,只好勉强应下。每日陪怀安下下双陆棋子,踢踢毽子,姐弟俩的感情增进了不少。

她在自己闺房中辟出一个小隔间,里面供奉着养父母和曦芽的牌位,每日清晨给他们上一炷香。

东宫的藕官姑姑按时送来汤药,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想来再用一个月药便能完全治愈眼疾。

自家关起来门来如何哀伤都可以,万万不能传到朝廷的耳目中,否则还以为他白远同情叛党之女,也参与了谋乱。

白家已经不起任何祸事了。

白老爷复又叹了几息,让怀安带走长姊坟前一抔土便回去。

父子俩携家丁的身影消失许久许久,许信翎才从高大的乔木后缓缓出来,怔忡来到她的坟前,摸摸墓碑上冰凉粗糙的三个字。

许信翎既怨,又恨,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那人将她夺了去,又不好好珍惜。不珍惜就不珍惜,还直接毁了她。玉体焚为灰烬,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那人却成了九五帝尊,享无尽江山和锦绣天下。

·

新帝登基以来宵衣旰食,乾纲独断,往往焚膏继晷批阅奏疏,一改他为太子时浪荡恣睢的作风,对待政事肃然不苟。

先帝造下的孽事、叛军抢掠过的区域都在他的治理下慢慢修复,黎元安居乐业,慢慢恢复了太.祖时期最兴旺的样子。

后宫清净无人,唯最深处废弃的重华宫,忌讳良多,朱门深锁,重兵把守,一年来从不允任何人靠近,竹柏森森,一座禁地秘密般的存在。

新帝从不提那处所在,也不允人提及。他正当血气方刚的年龄,却无一位妃嫔主子侍奉,常常是毒火焚身,泡在冷水中低喃泄火。虽贵为天下之主,却常常压抑着精神,沉闷郁燥,阴翳得完全不像当初那温其如玉的年轻太子。

刘内侍接替了干爹的位子,成了太极殿的刘总管。每隔半月依旧把册子秘密送到皇帝手中,不看不问不想,权当个哑巴瞎子办事。

册子上面写着,那位又对陛下赏赐的玛瑙珠宝不屑一顾,连陛下辛辛苦苦为她找来的前朝书法孤本也被她丢火里烧了,弃如敝屣,没讨好得半分好。

“嬷嬷说,重华宫忙着剪纸,筹备年货,还糊了几张纸鸢拟明年开春放。”

陆令姜沉沉聆着这一切,眉宇间阴暗的雾气越积越重,寒目骤然睁开。难以形容此刻滋味如何,但,他大发慈悲打破底线饶她性命,为了包庇白氏彻夜忧烦,她不思感激,倒在冷宫里过得挺快活?

这一年多非是他不想亲近她,放她出来见见天光,而是屡屡求爱,屡屡遭拒。

怀珠倒吸口气,第一次活生生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明明前几日他还年轻鲜活,冉冉升起的一代九州圣主。

轻踱到他面前,低声道:“陛下醒了?我……方才有事出去了,陛下醒了就好,这几日大家都吓坏了,一直盼着陛下痊可。”

陆令姜不轻不重嗯了声,视线极淡。

气氛似绷紧的琴弦,压抑而沉闷。

怀珠主动过去,端起桌上半碗汤药搅了搅,“陛下把药喝了吧,臣妾喂您。”

她轻轻吹凉,温度正好,喂到他唇边。手臂举酸了也不见对方一丝波澜。只得掩了掩长睫,撂下药碗去。

冬景融融,陆令姜脸色白似枝头一捧霜雪,脆弱得似纸糊的,完全没有生命力,更一字不发,沉寂得瘆人。

这样的他,令人分外陌生。

怀珠无所适从了会儿,想来他真是为自己没在榻边守着生气了,没话找话道:“要不臣妾给您揉揉肩膀?”

又没得到回复,见他那死水无澜的样子,打定主意不理会她。怀珠怕惹嫌转身要走,却感到衣角一拽。

陆令姜探着身子,似火折子燃尽最后一丝灿烈的光芒,直白又突然,执著而郑重地诘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到这时候,怀珠没法骗他,只得说实话:“爱过。前世。”

他问,“那现在呢?”

怀珠紧闭牙关,深深迷惘不语了。

良久,他轻笑,缓缓松开了她。

“爱过就挺好。”

怀珠不敢走了,乖乖坐了回来,见陆令姜冷着面孔打开一漆瓶,里面竟盛满了烈酒。

陆令姜仰脖没半丝犹豫就一饮而尽,凸起的喉结蠕动着,沾满了溢出的酒水,说不尽抑郁和不甘的遗恨,连同眼尾也是泛红的。

怀珠光闻着就觉得呛鼻,不禁眼底湿润了,探手去制止他的动作,微哽道:“陛下,别喝了,酒会加重病情的。”

她的手下意识覆在他的手背上,冰肌玉骨,软玉温香,潋潋的眼波中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意,但也只有一丝。

陆令姜瞥着,漆眸浮着酒雾。印象中她甚少甚少与他主动亲近,此时倒有种新鲜别致的感觉直直麻酥心底,问:“你关心我?”

怀珠点点头,嗯了声。

眸中的泪水,噙得更满些。

“我其实……一直对陛下有感激之意。”

刚重生那会儿她是恨他,恨他凉薄无情,但后来前世的真相缓缓揭开,前世他在坟前自刎陪她死了,今生又不惜损耗身体治好了她的一双盲眼,正常人都会产生感激。

但可惜的是他们之间远不止施恩和感激那么简单,他和她分别是先帝和叛军之嗣,生来就站在完全相反的阵营。平日里,他们彼此都为自身考虑更多些,潜意识把对方当敌人。

“感激……”陆令姜淡冷玩味着这个词,溢出一缕意味悠长的自嘲。感激,往往是不爱的遮羞布,他又不做她的恩人。

“朕不需要你感激。”

他骤然翻脸,和盘托出,

“好像没跟你说过,白一枝囍的种子是你母亲的同门师兄给的,疗法是你母亲想出来的,朕不过是渔翁得利。”

“朕肯治你的眼睛,并非怜悯你失明的痛苦,而完全出于私心。朕不喜欢一件漂亮的花瓶上有瑕疵,也不想天天睡个瞎子。”

他不善地笑了笑,微醺之下沾染了邪气,离经叛道,长指轻佻地刮了刮她的下巴,像浪荡地欣赏一件得来不易的玩物。

近一年来帝王积累的肃穆威严,又在顷刻间消褪殆尽了,又变回当年那个浪荡子。

“而且,朕一开始在白家对你就是见色起意,漂亮的皮囊,就像占为己有玩一玩,哪有什么情深似海。你要跑,就把你追回来继续玩,直到玩腻为止。朕和其他那些男人的肮脏想法一样。谁让你是白小观音呢。”

“白老爷说你宁愿撞柱自戕也不答应,已有未婚夫,有几分替你求情的意思。我却说‘那就绑她过来,人活着就行’。”

“……都是我做的。但在你面前,我还装作一副好人的样子,好像很贴心大度,引你渐渐沦陷,心甘情愿。”盛少暄脚步微滞。

“什么?”

怀珠眸中冷冷微凉,神态兀自未复,音节单调地道:“没什么。当初你猜后妃必定会被殉葬,如今我还好好活着。”

盛少暄默了会儿,“嗯。失算了。”

又道,“……你伤心了?瞧这样子,你还要去太极殿,不要命了。”

怀珠道:“没有。”

盛少暄仰头盯着素月分辉,明河共影,道:“也是,人谁无死,一般骨肉一般皮,但我瞧着你好像有些落寞的样子。”

怀珠道:“你眼瞎了?”

说着回头就走,随刘公公等人回马车。

盛少暄皱眉对向她的背影,低语了句,“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还白小观音呢,面若观音蛇蝎心。”

怀珠听见了,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蛆心搅肚,漠然道:“冤孽寇雠死了,平白少了磋磨,我为何要有情有义?只恨他死后也享哀荣谥号如此,风光无限。”

盛少暄冷哼了声,“那你心愿可达成了,他念叨着你的名字死的,尸僵了还攥着你那破坠子,望向你宫殿的方向,七窍流血,呕血成升,失明失聪,浑身溃烂,抱憾终天,死不瞑目。”

这回轮到怀珠默了默。

半晌,她静静说:“怀珠,本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今后归隐在这天下之间,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的情孽买单。”

“好个不买单。”盛少暄道,“忽然觉得你倒是个做大事的人,宠辱不惊生死不惧,虽无情无义,不会溺情失了理智。”

怀珠再也无话。

盛少暄却道:“等等。”

似想起了什么,从手中沉重的行囊中取出一物,油纸包裹,带着余温。

“他临死前让我给你的。兰心坊的樱桃煎,撒了白糖,说是只见你吃这个笑过。”

“还说……别恨他。”

淡淡的甜味,恰似摽梅之年的那场初遇,漫天雨色中弥漫着梅子的清香。

重生以来她甚少天真活泼地笑,就笑那么一次,让人记忆无比深刻,铭感于心。

耳边誓言晕开,倏聚倏散的泡影。那年太子走进寝殿,第一次见到头裹纱布被白老爷强送过来的她——

他温柔问她:“你就是白小观音?”

见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怜悯着抚摸她额头的疤痕,哄着似的,“谁把你弄成这样,我帮你解开,好吗?”

一面真轻轻替她解开了绳子。

所有的虚伪,两世的情债,终于走到了重点,就此结束了。

死不瞑目之人不得投胎,所以来世她不会再遇见他了,从此只有怡然自得的美满日子。

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

只恨那年雨色,未曾惊春惊了他。

是他酿就春色,偏偏又断送流年。

·

怀珠乘了马车出了皇宫,察看穆南气息均匀,应只是普通睡着了,便将自己的斗篷摘下来盖在爹爹身上,怔怔凝视皇城夜景。

因国丧城中禁娱禁乐,家家户户挂白幔以表哀思,寥寥几个街上的百姓亦快步默行,腰带束白麻,头裹黑帽。

怀珠一直出于晃神的状态,窝在马车角落里,任由寒风颠簸不知冷,手里的一盒樱桃煎已渐渐失去了温度。

微微失神之际,心想自己何时爱吃过樱桃煎了,都是某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这么轻巧就想赎罪实属痴心妄想,余生她还会恨他,且变本加厉地恨他。

她会找个穷山僻壤给他立一座墓碑,刀削斧劈,然后日日唾口水,詈骂鄙视,让他的魂儿日夜不得安宁。

待他奄然朽腐时,她还好好活在世上。

待爹爹身子痊愈后,她还会与人相亲,琵琶另抱,与情郎过共挽鹿车的好日子,陆令姜在泉下必然得傲慢地冷眼,气死了又被气活过来,对着她戟指大骂。

怀珠虚弱的颤动,恍恍惚惚地想着,思绪乱飘……又不禁想若他真活过来也好,死,其实是报复不到他的。

他对她犯了那么多洗拭不去的孽事,简简单单就死了,还风光大葬入皇陵,谥号庙号,哀荣无匹,简直是没世道。他活着,她反倒可以用各种手段折磨他,狠狠报仇。

她强颜一笑,心神迷乱。

怀珠长而微卷的睫毛阖了阖,将两只皓腕递出去,微微颤抖。他毫不留情地扣上了金属舌,嘎达两声,扣到最紧处。

“起来吧。”

他俯身为她揉了两下膝盖,免得跪久了疼。怀珠跟木偶一般呆呆立着,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动静,如玉石击鸣,比之前那一条声音的声音悦耳许多。

她的衣裳是事先换过的,刚一被带回营帐,两个婢女就为她换了身冻缥色的长裙,大袖长摆,褒衣博带,裙襟曳地。

袖子要比她的手臂长出一截,因而细细长长的银色蝴蝶链从两袖之间自然延展出,半点不像镣铐,反而美得相得益彰,为这件华服点缀亮色。

是太子妃才有的气派。

如果锁扣两段系在腰带或衣袖中,真是极惹女孩子喜欢,可惜它们牢牢扣在她的手腕上。

陆令姜信手牵了她的链,步入夜色中。怀珠紧随其后,嗓子逼紧:“去哪里?”

“回行宫。”

他的态度沾些冷淡,也没平时话多。

链子从之所以没戴在脚上,是她即将要被秘密转移。这身冻缥色的衣裳色调偏暗,也正好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将她放在行宫晾了一天一夜,松懈守卫,正是故意考验她会不会跑,摸清她的底细。如今试过之后,自然要回到行宫去,免得那些叛贼将她“救”走。

至于为何趁着夜色,是因为外界此时已知道白家姑娘已和太子返回皇城,白家姑娘还寄送家书,思念弟弟白怀安。

不巧那封家书中途被妙尘那伙人劫走了,真信了怀珠正在皇城。

穆南本不是贪功冒进之人,但一听说亲生女儿的下落,女儿被太子日日折磨,浑然热血冲脑,一夜之间就将大军拉到了皇城外的峡口关,准备和朝廷决一死战。

可惜,他的小女儿并不在皇城,放出的消息只是烟雾弹,真人还在青州行宫呆着。穆南即便打下了皇宫,得到天下,也永远见不到他魂牵梦萦了将近二十年的女儿。

他的小女儿势单力薄,就算跑一百次,也逃不出太子的五指山。

太子从前追妻的方式都很柔和,送礼物,送药,软磨硬泡,自己下跪,即便她一直不答应,也从没因一己私欲用过如此强硬的手段。只有动了国家的利益时,他才对她施以棘手。

月明星稀。

马车内四角挂着香片,一盏灯笼挂在壁顶,摇摇晃晃,黯淡得令人发昏。

去往青州行宫的路上,怀珠靠在陆令姜肩头,抖着细密的睫毛,虽然脑袋痛却一直睡不着。他一路上都没和自己说话,淡漠沉郁,身上的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和她,现在已是两个不同阵营中的人了。

怀珠越靠着他越膈应,忽然念起,自己三番两次地逃跑和他早就是仇敌了,不应这般亲密惹人嫌,而且陆令姜本人好像也有洁癖,便自觉直起身子。

没想到他却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反手一摁,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

“你又想去哪里……”

链条发出玉石叮咚声,他用力很大。

怀珠被吓一跳,“我没想去哪里。”

陆令姜阖目假寐,又不说话了,恢复那疏离冰雪的气质,只是手紧紧攥着她的,比锁扣还紧。

平日里他温颜悦色,言笑晏晏,看上去好像很平易近人似的,直到现在那种独属于储君高高在上的气质才显现出来。

怀珠与他浅浅拉开了距离,亦默不作声。才看见华裳上还挂着一枚玉佩,长长的绦带,是他和她定婚的那一枚。

他的腰间,也佩戴着同样的。

不知现在佩戴这还有什么意义,她扭过头去,平静地望向窗外月色。

陆令姜斜斜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

刚才她靠着他。

可现在,她又离开了他。

虽同处一座马车中,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只有他偏执不肯放开的她的手。

怀珠右眼皮一跳。

嫂嫂,嫂嫂,叫得那是一个亲近。

盛少暄笑嘻嘻道:“恭喜贺喜,大婚的消息已登在邸报上,满城皆知,白府满们春风得意,扬眉吐气。”

怀珠知此人是陆令姜的狐朋狗友,沆瀣一气,道:“多谢盛公子。只是公子有空恭贺旁人,莫如自己先成了婚,宽慰宽慰被你气病的娘亲。”

盛少暄瘪了瘪唇,顿时哑口,家中催成婚催得紧,因为这事闹了好几回争执,不想白怀珠居然也知道。

“你、行。”

怀珠拉着黄鸢走,临了回头撂下一句,“还有,暂时不准叫嫂嫂。”

……

隔日,怀珠向国史馆的魏大人告假半日,为了避免陆令姜再大张旗鼓地送膳。以后她都将在白府用过午膳,再去那边点卯。早出晚归,不见外客。

魏大人应了。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惋惜那顿御膳,众官又得吃回公家饭了。

怀珠得了几个时辰的空闲,往太清楼去看戏,包了一个隐蔽的雅间。

楼下,正是她最喜欢的名角玉堂春的新戏《醉金枝》,叫好声如潮,场场爆满,场面热烈,正演得津津有味。

忽然人群中异样,惊讶和喧哗声盖过了玉堂春的丝竹声,黑压压地跪到一片,似有大人物莅临。

怀珠呷了杯茶,片刻视线一黯,有人挡在她面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下颌抬起,冰凉慑人,“这几日为什么躲着我?”

她愣了愣神,将茶水咽下。

楼下的喧嚣声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禁卫军。

太子殿下驾到,自然是要清场的。

“我没躲着你。”

怀珠移开下颌,闷闷地说,“……你不是找到我了么。”

陆令姜掀袍坐下。

怀珠微感不适,忽然下午去国史馆点卯的时辰快要到了,起身要辞行。

“坐下。”

他幽幽凝睇着她,指节敲了两下桌面,“今日不把话说清楚,哪也不许去。”

怀珠沉着脸,暗暗怪罪陆令姜毁了好好的一场戏。赵溟将一封文书以洒金红布盖着端上来,放在她面前。

“先把这个签了,都找不到你人。”

定睛一看,是正式的婚书,盖着圣上、东宫和礼部的金印。龙飞凤舞的太子名讳已然写就,就等她落下姓名。

蘸满墨汁的狼毫,已为她备好。

“哦。”

怀珠踌躇片刻,写好了字。

陆令姜仔细端详片刻,才交予赵溟准备下一道工序。二人相顾无言,凝滞的氛围全然不像即将新婚的夫妇该有的。

怀珠不动声色,捂着热乎乎的茶盏,道:“婚书我已签了,殿下可以放我走了吧,下午魏大人请了高僧来讲经。”

陆令姜拿乔着:“多耽误会儿无妨,一会儿叫赵溟遣快马送你过去。”

怀珠皱了皱眉,他这是吃死她了。婚书已签了,她已被他绑牢了,插翅也难飞,他还这么咄咄相逼有何意思。

陆令姜看透她的心事,不紧不慢地斟了杯茶:“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怀珠神色不改,视线缓缓上移,颓然道:“……我真没躲着你。”

顿了顿,道:“我一直喜欢玉堂春,你知道的。今天戏瘾犯了才突然跑过来,忘记了和你说。”

他听着,“那昨天呢?”

“昨日魏大人视察经卷,大家都忙晚了些。”

“前天呢?”

是因为刚才他叫她跪了么……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陆令姜忽然涌起一些悔意,戴锁扣就戴,叫她跪那么久作甚。

他给她跪回去成不成。

她如今再不会叫他一声太子哥哥了,追她追了这么久,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陌生人。

他赖以取暖的那最后一点零星爱意,也被她收回。刚才他保持高冷独自气了这么久,气得肺管子都快炸了,也不见她哄半个字。

城中断断续续响起殡葬的挽歌,使得这本就凄清的月色愈加凄清。

她开始落泪。剧烈落泪。

许是为自己即将得到的自由而欢喜的。

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嚎啕大哭,蜷缩在车厢里,死死捂着肚腹,泪痕满颊。

到最后,竟有些恶心,干呕了好几遭。

“还记得你第一次和画娆跑么?那也是故意设计的。看你这贞洁烈女太不服驯,入府后一个月都不让碰,才演出苦肉计。毕竟真叫你自尽了怎么好,我又没有奸那个的癖好。”

他病弱地娓娓道来,沾染病态的笑容,得意,肆无忌惮,好似在细梳过往的战利品。又不带一丝尊重的,将她的唇揉扁搓圆。又似临了了破罐破摔,拉她一道下地狱。

“果然吧,你前世那么愚蠢地爱上我了。”

——只因那日饮下假金屑酒苏醒时,她说现在天下人都认为她毒发而死,世上再无白怀珠,“求陛下就此放我。”

他屈起指节拭去冰凉泪光,轻抚着她秀丽的面庞,“说什么傻话。”

她怀着希冀解释道:“今后我隐姓埋名,再不会出现在人世间,不会给陛下的江山带来一丝一毫的威胁。而且,陛下制造了假死,不就想高抬贵手放我走吗?”

他没直接答,一片沉默。久到怀珠满盈热忱的体温渐渐凉下去,他才用那一封桃红小笺拍拍她脑袋,沉沉说:“你以后虽然没有名字没有位份,但也要留在皇宫,和我好,知道吗?”

她身子颤了颤,好像被雷劈了似的。

被剥夺了所有身份姓名的她就像一个白纸做成的人儿,缓神许久,才冷冰冰地瞪着他,问:“……我是您的禁鸾吗?新帝陛下,你杀了我父亲。”

他只漠然一句:“朕富有天下,可以养你很久。”便绝了她的念头。

自此之后的大半年,她一直藏在重华宫无声冷战着。他送来的任何奢侈赏赐,皆粪土般地丢掉。他每每来探望,她必冷言怼之。更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诿侍寝,用些安邦治国的大道理搪塞他,态度消极,从不留他过夜。

他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谦卑倒舔的太子了,而是九五帝尊。渐渐的,他也不去探望她,宁愿独自一人宿在太极殿。对峙着是对峙着,但放她出宫绝无可能。

眼见气场逐渐冷凝,刘总管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圣颜,内心直叫苦。每月中旬汇报一次那位的情况,每次都惹得陛下怫然不悦,翌日必有倒霉的宫人或臣子挨受无妄之灾。

御座上的男人散神良久,方开口:“……朕叮嘱她撤掉的东西,撤了吗?”

刘总管忽然听到这茬儿,咯噔一声,却不敢欺君谎报:“回陛下,还没。”

他骨节丝丝青白,断然讥道:“她好大的胆子。”

刘总管吓得肉一跳,哆嗦着立马跪下。要说那位也真是拎不清,好端端的非要把叛军父母的牌位摆在重华宫的寝殿里,弄得陛下好几次欲召幸都败兴而归,帝王之怒如五岳压顶一般越积越重。

娘娘的原话是祭拜父母天经地义,早晚三炷香,左右她身处冷宫,也没人看到。便是陆令姜亲至,她也是这番话

陆令姜说:“谁让四妹妹倾国倾城之姿,令人魂牵梦萦,我睁眼闭眼都是四妹妹,岂能不起相思之念。”

顿一顿,“听你爹爹说,你亦对我相思成疾?……心有灵犀。”

怀珠怔了怔,不知白老爷什么时候给她下的圈套。她恼羞成怒之下,想逃之夭夭,却被他含笑拉住手臂,按在矮桌之上。

他嗓音低哑,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一会儿我去你家认个门好不好,珠珠?”

第79章

诱她

怀珠被吻得迷迷糊糊,余光瞥见室外有一妇人人影,正徘徊不安地往里张望。

她赫然一惊,想起白夫人还没走,太子忽然驾临,白夫人定然吓得魂飞魄散。

太子殿下等着怀珠。

钓鱼上钩。鱼儿老躲在水底怎么行?

怀珠知道他这是想方设法引自己出门,一句不去刚要出口,却听赵溟诚恳道,“殿下说了,您要不去他来白府亲自接您,缺您就不热闹了,事情这么定了。”

第80章

依偎

说罢赵溟便告辞了。

怀珠在门口伫立了会儿,想着终究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将此事知会白老爷。

白老爷喜忧参半:“前些日周家送来一件霓裳羽衣,惹了殿下不快,爹爹一直悬着心。借这次机会,你正好跟殿下赔礼谢罪,当着殿下的面将羽衣烧掉。”

陆令姜心满意足,含笑拉住她的十根纤纤玉指包在掌心,道:“走吧,小祖宗,去湢室我伺候你还不行吗。”

他顺手摘下自己的长玄纹云锦斗篷,披在了她肩头。怀珠顿时感觉自己被裹起来,清瘦的身材完全撑不起来长斗篷。不过倒也好,她被撕烂的衣裙得以遮掩。

怀珠忌惮着此刻宾客众多,认命乖巧地掩了掩斗篷。陆令姜揉她跟一只小麻雀似的,揽了她的肩膀,五指相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