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又怎样,她答应委身给他已是万幸中的万幸,人不能贪图太多。
他强硬地将她桎梏起来,轻吻辗转在她的开开合合的蝴蝶骨上,道:“我可以不碰你,但你今日既答应了嫁给我,就莫要后悔,得白纸黑字地立下婚据。”
怀珠道:“凭您的权力,还用我立什么字据?”
陆令姜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在耳畔,透着深深的动容:“用。要你亲自保证给我。否则你随时都会后悔。还有就是,你回家之后便收拾东西,搬过来与我同住吧。”
既然他随时可以去白家接她的话。
他半天都多等不了。
怀珠疲累,不懂陆令姜前世那样潇洒浪荡的一个人,完全不把任何女人当回事,自己追慕了一辈子也没追到,为何现在死命缠着她,非她不可似的。
难道非得是得到了的东西才不值钱,唯有他踏踏实实地得到了,才会将这件东西束之高阁,再不过问。
看来以前黄鸢说的话是对的,自己唯有顺从他,他才会渐渐腻歪。看似软弱认命,实则是摆脱他最快的办法。
“嗯。”
陆令姜神色极为满足,似要将她捧上天堂去,抵着她的额头,会心对她笑。反复摩挲,反复揉捏,怎么也过不了瘾。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
怀珠挣扎着想要上岸去,在热池子里泡久了肌肤都隐隐发皱。陆令姜显然把自己当成她的情郎了,扶着她的手臂上岸坐下,他则半跪在她脚下,给她擦拭水珠、穿足衣和鞋子。
怀珠揉了揉眼睛,有点恍惚,脚丫随意地蹚着水,溅起一串水花。
前世她就喜欢赤足泡在水盆里,遥遥望着不远处专心处理案牍的她,说:“太子哥哥,我洗完了,你什么时候休息啊,怀珠也伺候你安置。”
见他不答应,又说:“我的脚洗湿了,你能不能抱我回榻上啊。”
“我觉得他……行吧。”
见桌上放着许多佛家典籍,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残本,乃是太子殿下知怀珠爱读佛经,花心思为她搜罗来的。
怀珠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久便要去翰林院做女学究,参与佛经翻译的职务。
学识她自然是没问题,但每每放开佛经,总情不自禁地念起消失很久的妙尘师父,不知妙尘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道不同不相为谋,怀珠自然不会造反,但念起妙尘师父多年来对她的照料,数次舍命相救,心头总是难安。
怀珠明白许信翎指的是陆令姜,轻轻应了声。
“那我们呢?”许信翎酝酿了许久才出口,咬着牙,“记得,我们曾经定过婚。”
怀珠怔了怔,被他握住肩膀,身子微微后倾。她和许信翎是假装的,只为了给许母送终。两人明明一开始说好了的。
怀珠如瀑般的头发倾泻而下,衣裳也松垮了些许。他的态度不温不火,显然动了疑心。
湖面清净无人,只有断断续续的雨丝落下的涟漪,静谧而宁静。
走投无路,她只好依言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的脸。陆令姜淡淡无澜地阖目享着,时不时给她一些回应,像先生教学生那样,学生终于有点长进了。
怀珠吸了口气,感觉血液里流淌着不一样的东西,流着清泪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你欺我,你只会欺我,凭什么给我喝那种药?”
“怕你难受,只用了微量。”
祸不单行。
梧园,黄鸢帮太子给怀珠送药的事也败露了。
怀珠早有怀疑,趁着今日清净无人,将药碗摊在一边,逼问黄鸢。若黄鸢不肯说实话,以后便再不喝药。
黄鸢心眼老实,本难经拷问,哭着说出事实:“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好心,他给你的药,都他自己费心种的。阿珠,求求,你别那么狠心……”
怀珠浮上愠色,想和黄鸢断绝关系。
陆令姜在一旁,好巧不巧,将这所有话清清楚楚地听了去。
他额角剧烈跳了跳。
他的礼物她不要。
巴巴送别人香囊……?
呵。
好样的。
第36章
跟踪
陆令姜原本平静的神色泛起丝丝波澜,深吸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竭力压制一瞬间涌上来的冲动。
他厌了,懒得听这些不入耳的闲话,拂袖要走。
却在此时,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太子殿下,您知道有名的白小观音吗?”
“听我在朝的哥哥讲,大理寺许大人查白小观音究竟被哪位高官圈养,竟疑心到太子哥哥头上,简直中了降头。”
几人笑嘻嘻着,见晏苏荷脸色差了些,连忙补充道,“……不过太子哥哥是何人,怎会和寻常逐色之徒一般。”
晏苏荷稍有自得道:“殿下的专情我是知道的,他婚前玩得浪归浪,婚后绝不纳妾。”
说着下意识捋了捋自己妃红的长裙袖口,金流苏步摇,梨花妆,颇有些得意。
这场佛经会名为讲经,实则各路世族名媛汇集在此,说是比美大会也不为过。
眀瑟捧场道:“是啊,都知道太子哥哥只倾心苏荷你一人,羡慕死人了。我那四妹妹徒有虚名,不及你千中之一美。”
韩若真也附和:“晏姐姐是未来太子妃,身份尊贵,那种勾引男人的风尘货色如何相比。”
旁边落座的黄鸢听她们肆意贬低自己朋友,实在忍不住道:“你们凭什么说四小姐?嘴巴放干净点,混淆黑白乱指责人。”
黄鸢是黄老将军独女,从前认识白四小姐,性情相投交了个朋友,并不觉得斯人哪里水性杨花勾引男人了。
韩若真几人嘿嘿冷笑数声:“你护着她,便是跟她一类人了?你母亲也是妓子?”
这话太难听,黄鸢干巴巴憋:“你们…”她是乖乖女本不擅吵架,气得溅泪。
当下寺庙大师讲经已结束,眀瑟东张西望,见白怀珠还未前来,有些焦急,斯人信中答应得好好的却临时爽约。
眀瑟叫来了白家管事的嬷嬷:“我不管她住在何处,今日必须到。虽然她傍了个又老又丑的金主害怕丢脸,但场子备好了人也叫齐了,等着她上第一炷香,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嬷嬷犯难,亦联络不到四小姐,之前送信都是交给一个叫画娆的女侍。
又等良久见一青呢马车姗姗来迟,众人眼前一亮,想见识传说中的白小观音,不料先下来的是两鬓斑斑的白家老爷。
眀瑟顿时一呼:“爹爹,您怎来了?”
白老爷沉脸不理,叫轿夫撂下梯凳,先搀着轿中姑娘下来。
众人只觉微风一拂,扑面而来淡淡的莲花藏香气,瞥见雾绡月光般一片裙袂,双目覆白绫,冷浸浸的如经了雪的潮气,只片刻功夫便不见踪影。
白小观音,那就是白小观音!
当真绝世美人。
人群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
眀瑟慌慌举步追逐白老爷,白老爷到角落处才低喝:“不孝女,又胡作非为!”
眀瑟道:“没有,女儿寻常游寺。”
“还嘴硬?”
白老爷强压怒气,若非眀瑟又欺负怀珠,太子殿下怎忽然找上门叫他亲自送?怀珠明明是他小女,儿女理当侍奉父母,现在倒反过来让他伺候怀珠了。
……想当初,他刚把张生的儿女接回白府不久,一天傍晚,招凉榭畔,他隔着珠帘跪迎贵人,只能恍恍惚惚猜出对方身份。
太子那时斯文有礼,扬手叫他起来,赏了许多金银绸缎和他爱惜的书画墨迹,甚至还和他平平淡淡地论起墨宝鉴赏来。
白老爷不过四品,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佛,吓得战战兢兢。好在太子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当真是传闻中的圣人模样。
“前日偶然得了幅鱼篮观音图,看上去挺赏心悦目的。”太子笑了笑,“想问是府上千金吗?”
白老爷恍然大悟,张家那对姐弟中只有怀安是他的种,怀珠本来是累赘。若借此奉承了太子殿下,极大的功德。
他立即欲办,太子殿下的靴尖却一点,刻意叮嘱:“您请不要外传我的身份。”
白老爷一愣,诚惶诚恐叩首。
白老爷找到怀珠,要她去侍奉太子殿下,怀珠却不愿意,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白老爷当时训道:“是太子殿下把你从石家虎狼窝救出来的,能过去侍奉是你的福分,你还矫情?殿下今晚就接人。”
怀珠寻死好几次,都被丫鬟们救下。白老爷怕闹出人命,绑了她的双手才顺利送去了太子别院。
多年来靠着怀珠,白老爷的仕途青云直上,因而他不容许怀珠在太子那儿出任何差错,也没敢向任何人透露这段关系。
……
当下白老爷定了定神,教训眀瑟道:“给我老老实实的好生照顾你妹妹,出了岔子拿你是问!”
眀瑟委屈,敛唇不语。
承恩寺庄严宝殿内,怀珠身心寂静安定,敬第一炷香,香头对向菩萨圣像。
她衣裁白雪眉含秋霜,阳光落在身上仿佛也融为清冷的雪雾。白绫挡在她双目上更添禁欲的美感,不与群芳同列。
众人看得感叹敬畏,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怕惊扰了那神圣虔诚的一幕。观音菩萨下凡了,不在壁画上而在凡尘中。
相比之下,所有人都在追捧白小观音,晏苏荷显得黯然失色多了。她悄悄掐了下手指,面上仍保持完美表情。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承恩寺弥漫一层飘忽不定的寒雾,遮住了太阳,远处灰色山影仿佛墨汁绘就,漆乌摸黑叫人心悸。
怀珠不是故意来晚的,昨晚陆令姜宿在别院,虽在她百般推诿下没同房却仍吻得她腿软,今早她又涂脂抹粉遮吻痕,待到白老爷来接终于晚了。
白小观音一经露面,结交者如潮涌,皆被白老爷挡掉。黄鸢等不及去叙旧,怀珠怔了下,才想起这位唯一的朋友。
两个姑娘喜相逢,顾不上拿伞,匆匆到后园僻静处寒暄,却冷不防被人撞到。
“谁,撞我们眀姊姊?”
怀珠抬头,正是韩若真和眀瑟。
不是冤家不聚头,对方也看清了怀珠,淡淡揶揄:“原来是倒贴男人的东西,真晦气。”又见她面覆白绫,“呦,还瞎了?”
黄鸢柳眉倒竖登时要急,怀珠问:“你们做什么。”
“你说呢?”
韩若真挑了挑眉,“白怀珠,你撞了自家亲姐姐,不知道歉吗?”
眀瑟本也厌恶怀珠,却因父亲的到来不敢造次,只低低道:“四妹妹,你虽仗着爹爹护着,也不能平白欺负人。”
怀珠漠然,前世她就被诬蔑推太子妃,此刻俨然故技重施。
她声音慢条斯理:“哦?道歉?”
话没说完,画娆上前去两记耳光。
掴声清脆,久久回荡。
啪啪,眀瑟和韩若真一人一记。
干净又利落。
两人呆若木鸡,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从前人人可欺的软包子,溢出泪水:“白怀珠你疯了……你,你疯了吗,竟敢打人?”
怀珠耸了眉梢儿:“不是你们要求的吗。”
韩若真哪受过这等委屈,恼羞成怒,叫人押下画娆,同时捋袖子准备打回去。
“小.贱婢!”
然她刚扬手,手腕被另一只更为有力的铁手牢牢握住,回头却是太子殿下.身旁的赵溟统领。
太子殿下和晏姑娘缓步踱来。
见此,众人登时鸦雀无声。
陆令姜气定神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轻淡笑道:“挺热闹的。”
怀珠沉了沉眉,昨晚陆令姜明明说没时间,不知为何又出现此处。敛起眉眼,两人虽遇,却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黄鸢心急,太子殿下和韩若真等人相识,必定护短,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韩若真和眀瑟梨花带雨,捂着脸颊,向着她们的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姐姐哭。
“这位白家四妹妹,仗势欺人故意撞了她亲姐姐。我们不过说她一句,就挨了她恶奴的耳光,求太子哥哥做主!”
然任凭如何告状,赵溟始终控制着韩若真的手,铁面无情。
陆令姜若有所思道:“只是戴了白绫,就戳人家的痛处,讽刺人家瞎了?这回应该是韩家妹妹和明妹妹不对吧。”
原来太子都听见了。
眀瑟激灵,不敢说话。太子哥哥不是不认识白怀珠吗,为何那样护着她?
韩若真却知道太子向来是圣人脾性,慈悲心肠,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愤愤难平,转而向晏苏荷咬牙切齿道:“晏姐姐,你做做主!是非黑白在此,求你给个公道……”
话未说完,忽又挨了赵溟一耳光。赵溟常年练武下手重,啪啪到肉,不留情面的一掌下去,打得韩若真脸肿如烂桃。
“韩姑娘!太子殿下在此,您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辨是非黑白,不给公道吗。”
赵溟是武夫,打得极为严厉,韩若真吓傻,瑟瑟骨抖,跪地连求饶都忘记了。
陆令姜温文一笑带过,叫赵溟扶起:“得罪韩家妹妹了,些许小事何必较真,你们两位姑娘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
太子最是公正,仁德,罚韩若真是她确实做错了,周围诸人皆噤若寒蝉。
后园开始下雨。日冷风寒,枝柯间的嫩冰被冻得酥脆,雨色给秋色蒙上一层薄薄的蛛丝白纱。
气氛略有些僵滞,晏苏荷一边撑起伞,一边合时宜地和怀珠致歉:“妹妹们胡闹,还请四妹妹莫要介怀,原谅她们,有什么错我担着。”
她说得光明磊落,大有正宫风范。也一句话也拉开亲疏,怀珠是外人。
转头又对陆令姜,目光盈盈,像妻子望向丈夫的自然:“太子哥哥,也叫若真妹妹和眀瑟妹妹原谅了四妹妹吧,打人之事传出去可不好听,都是未嫁姑娘家珍贵的名节。”
怀珠漫不经心在一边瞅去,晏苏荷正和陆令姜撑一把伞,并肩站立,罗衫挨蹭,郎才女貌的太子和太子妃。
而陆令姜的仙鹤长眼,下泪堂的那粒黑痣,衣冠楚楚的书卷气,潇洒轻佻的浪漫,幽默的笑语……曾经令她眷恋至极的每一寸,全在不经意间给了晏苏荷。
他那时对正室妻子的尊重,爱护,对妾室却可以随意拨掉衣裳分开双膝,浪骸玩弄一整夜,事后丢下一碗避子汤。
见他亲切对晏苏荷说:“你做主。”
前世临死前——“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
行。
人家都风度翩翩,恂恂有礼的好郎君了,看起来就招姑娘喜爱。被泼而已,若自己计较,显得太窄心窄肠了。
“泼,叫她泼。”
他咬牙切齿,却又笑吟吟地说,“还就喜欢她泼的水,大老远跑来就为了小观音一瓢水。”
“最好亲自过来,到我怀里泼。”
第37章
心伤
天寒地冻,裹着棉衣的人犹自寒战,更莫说挨了水泼。陆令姜一身湿淋淋的水渍,风一吹,袍角又冷又硬。
赵溟问要不要紧,陆令姜挥挥手,面容落寞。怒火已熄灭了,身子的冷不算什么,心才是真冷。
她竟为了许信翎敢泼他。
就不怕他真治她的罪?
白怀珠居然说这种话,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经一封封地写情笺,一夜夜留灯痴痴等他,一年年上蹿下跳地为他过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扫地出门,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赖着,又傻又天真说: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怀珠,他越来越读不懂了。
陆令姜神色仍静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观音。任性也该有个分寸。”
怀珠本就试探一句,正如师父所料他现在还没玩腻她,和平分开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腻了也不一定会放她走,因为她是他一句话绑来的,等同于强抢民女,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别院中,对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扬,外人岂非都知道了他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龌.龊的蛇蝎心肠?
她弯弯唇,淡得照不出影子:“嗯,您别在意,我是开玩笑的。”
他道:“你今天开几次玩笑了?”
怀珠沉吟半晌:“若殿下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
他瞥了她一眼,半讥半笑:“你这般试探我,心里是不是藏着其他打算?再和你的婢女逃跑一次,嗯?”
语气夹着冷,神情更深不可测。
剐了剐她脸,宠溺似的,“你走就走,我何时拦过,你想去哪儿我没送你去。强扭的瓜不甜,我从没打算强迫你什么。”
是她爱他死去活来,不是他爱她,麻烦她搞清楚。因为吃醋她竟闹成这样,开这种没边儿的玩笑,以为能赢回什么吗。
怀珠道:“我没有,您真误会了。”
他眼神里全然是打量,往后靠在罗汉床的元螺钿靠背上,不冷不热道:“那证明给我看。”
怀珠一滞,咽了咽喉咙。
她犟着,他也陪她耗。
隔了一会儿,怀珠丢下手中香料回到床边,双膝跪在他双膝之间,捧着他的脑袋去吻他浮凸的喉结,轻轻痒痒的,像小鸟的啄,女人向男人臣服的姿势。
博山炉中的莲花藏静谧燃着,缭绕烟雾,聚烟不散,在紫檀顶盖上方形成一座小小的海上仙山,吻痕虽浅,却有数枚。
她缓缓问:“这样证明,可以了吗。”
他神色浮出些满意:“可以。”
怀珠却忽露齿,狠狠咬了口他的喉结。这一下绵里藏针,陆令姜倒嘶了声,掐了她腰拖回来,把人按在罗汉床上。
“挺疼的。”他笑吟吟着,沾点孟浪,“坏东西,敢趁机咬我。”
怀珠呼吸滞涩,目光又恨又倔。
“你杀了我?”
“我咬回来。”他轻佻地说罢,阖目,干干净净的气息压低下来,百倍加深刚才那一吻,直吻得她口脂横飞,几欲窒息。
怀珠爬起来,擦着唇上晶莹的水渍,果真摸到一排轻轻浅浅的齿痕。
欲走,亵衣后面牙绯色的带子被他拽了下,怀珠浑身无力地倒在男人怀中。
两人都休息了会儿,褪了冲动,怀珠只顾着呼粗气,陆令姜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熨帖道:“……怀珠,你好好的别闹了。你入东宫的事我已准备差不多了,位份绝对令你满意。”
怀珠闭着眼没反应。
“之前叫你暂住春和景明院也不是因为别的,东宫里的皇太后,皇后,晏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用仁义礼智孝压我,我亦束手无策,你过去是找挨骂吗?”
他撩撩她的发丝,这尊小观音他见了第一面就喜欢,多年来一直是他珍爱的。他从没想过和她分开,早已把她当成人生一部分,规划未来时也考虑了她,她万万不该因一时意气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怀珠道:“原来如此,谢殿下。”
面色乖巧懂事,口中称谓却还是生疏的殿下,跟泥塑木雕似的,以前她高兴时会搂着他的手臂跳来跳去。
陆令姜心如塞了团棉絮,堵得慌。
他道:“谢我的话,朝我笑一笑。”
怀珠仰头敷衍笑了下,最近阴雨太多了,连她的笑容都缺少阳光的味道。
雨夜中两人靠在床头,肩挨着肩头挨着头。陆令姜迫使自己暂时忘了方才的龃龉,随手在桌边拿了本话本陪她读,声情并茂地给她讲故事,趣闻轶事,小道消息,好的坏的都和她说,轻快又幽默。盼着逗一逗她,让她忘记心结,恢复他们从前融洽相处的状态。
“……这几日没来看你是我不好,以后会改的。最迟后日册封的旨意就会下来,你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待入了东宫,我们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次的事他认为自己实在无大错,事事处处为她考虑。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践踏的命运,留在春和景明院却可以舒舒服服当主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亏。
怀珠爱他,这点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尔闹闹脾气,她的那颗心是不变的。一开始只是和她一晌贪欢,现在食髓知味,他也有点动心了,很乐意她喜欢他,并且投桃报李,也返回一点爱意给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抛弃她,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赖的只有他。
怀珠静静听着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他和多少人说过,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许许多多的贵女,一阵呕心感涌上喉咙。
辗转过身子:“困,让我睡吧。”
陆令姜气息一滞,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白怀珠跟没听见似的。
怀珠下意识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唤人递一条湿热毛巾来。
“睡可以,别用手直接揉眼睛。”
这才发现别院的心腹被换掉了,进来的都是一个个陌生面孔。
陆令姜无奈一笑也没在意,左右说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净了手,才以热毛巾敷她眼睛。
怀珠懒懒躺在他膝盖,眉心一点痣,瓷白的肌肤,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变成了一尊玉观音。
陆令姜轻扒她眼皮,见她瞳仁朦胧又模糊,还真是病患已深。自己之前不闻不问,难怪她要伤心。待欲再看,她低低咒骂了句,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撇开了。
一夜无语。
·
白怀珠走后没多久太子也离开了太清楼,其余众人觉得没意思,自行归家。
眀瑟搭上晏家的马车,和晏苏荷一道走,顺便套近乎。
眀瑟安慰道:“苏荷你放心,她哪有你美啊,白小观音的名号都是炒出来的,跟外面那些勾栏名妓似的,正经人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赚名声的道理。”
“从前在白家,爹爹只让她给我和眀箫、眀笙洒扫浣衣,根本不算我白家的四小姐。”
晏苏荷皱眉道:“眀瑟,别这么说你家四妹妹,太子哥哥和盛哥哥都多看了她一眼呢。”
眀瑟想起方才怀珠出言不逊,心下恼恨:“勾引人的贱蹄子,她被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圈养了还不安分,竟还外出招摇过市,打起太子哥哥和盛哥哥的主意。”
晏苏荷微微好奇:“你说你家四妹妹被谁养了?”
眀瑟也不十分了解,只记得当时石家公子来白家提亲,指名道姓要小观音。白老爷不甘心怀珠嫁那么好,便提出结姻条件,她为正妻,怀珠为媵妾。
石韫垂慕白小观音美貌,自然应承。两家敲定下来,已互换了聘礼,甚至过几天就要迎亲了。眼看着水到渠成,白老爷却忽然反悔,毅然退回怀珠的那份聘礼,此后再见不到怀珠的踪影。
眀瑟虽照常嫁到石家为宗妇,但石韫恼羞成怒,认定白家骗婚,用小观音当诱饵嫁了个丑八怪白眀瑟来宗妇,婚后时常打骂眀瑟发泄怨气。
谁也不知白老爷为何忽然毁婚,小观音的去向更成了谜。人人猜测是比石家更上头的人出手要了白怀珠,贵族中谢家赵家寥寥几个大腹便便的老爷,哪一个都头发花白五六十岁了。
晏苏荷唏嘘道:“原来如此,她也是个命苦的姑娘,不得明媒正娶,稀里糊涂就失了清白,连夫家是谁都不知道。”
眀瑟道:“苏荷你别叹气,虽然爹爹不说,但你若真好奇,我帮你试试不就完了?正好承恩寺的佛经会快到了,我托人送封信给她出来玩,到时候打听她的下落易如反掌。”
晏苏荷笑了笑,不置可否。
……
眀瑟说办就办,想法儿联系到了当初送怀珠出嫁的嬷嬷,两天后,经嬷嬷的手又将信送到了怀珠的亲信丫鬟画娆手中。她还想亲访怀珠,自是做不到的。
承恩寺的佛经会,有浴佛仪式和僧人讲经,还会搭戏台子唱戏,每两年举办一次,许多善男信女都会前去,富贵人家常常借此为儿女相看。
画娆将眀瑟费了九转十八道弯递来的请帖交给怀珠,问道:“姑娘要去吗?她们蓄意请您,免不得又欺负您。”
怀珠固然知道晏苏荷和白眀瑟等人的心思,但她不得不去。按前世,白家老太太马上病逝了,这是计划中重要一环。
她道:“去。”
画娆隐忧在心,忽瞥见卧室花梨木几上搁着一封大纁红色洒金嫔妇文书,金灿灿的十分耀眼,是册封怀珠为太子嫔的抄本,上午刚由宣旨太监喜洋洋送来的。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屡战屡败算什么,该当屡败屡战。
上次的药没送出去,他还得继续。
现在,便找白怀珠去。
第38章
送药
梧园清净了数日。
太子不来造访,许信翎知自己会给怀珠正常生活带来麻烦,也减少了叨扰。
当然,清净只在园子内,园外仍徘徊着不三不四之男人,赶也赶不走。
一朵无主娇花流落在外,自立门户,等于昭告天下人人皆可采撷。
附近眼科圣手几乎请遍了,要么直接拒绝,表示怀珠的眼疾回天乏术,要么漫天要价,骗财骗色,眼睛越治还越坏。
陆令姜道:“不太好。”
怀珠问:“会死吗?”
问得比较直截了当。
陆令姜反问:“我死了,你正好可以嫁给许信翎,不应该很高兴吗?”
怀珠道:“高兴。”
陆令姜目光射出几分凉意,无声胜似有声,“那我死之前定然先把你们拆散。”
怀珠叹了声,“恶毒。”
刚才他要去找许信翎对峙,是她拦下的,好像她担忧他的身子一样。
怀珠解释道:“你的伤比许信翎轻,现在去明显是欺负人。不如等过几天你们的伤都好了,再去对峙不迟。”
陆令姜微笑道:“你心里分明舍不得我,却不肯承认。”
怀珠纳罕,不知他从哪儿出这一结论的,“呸。胡说。”
陆令姜慢条斯理道:“你明明有机会杀我,到头来却心软了,故意把刀柄刺偏三寸,不是手下留情是什么。”
怀珠道:“是又怎样?”
他道:“多谢娘子不杀之恩。”
怀珠一迟疑,道:“殿下,如果这件事真不是你做的,定然有人幕后操纵。你重伤未愈,若这么冒冒失失闯出去,人家找你报仇,到时候没准真会死。”
陆令姜摆摆手道:“这些早有赵溟他们去料理,你不必为我担心。”
怀珠忍不住怼道:“我什么时候为你担心了,你别自作多情好不好?你若现在立即死了,我还能乐上三天三夜。”
他往她嫩滑的脸上一摸,恋恋不舍道:“那你亲自来动手?”
怀珠见陆令姜笑意莞尔,英俊风流,很是养眼。他被自己捅了一剑后,身体破碎,瞧着又令人禁不住心软。当时觉得生气,现在没那么生气了。
不过,她倒也没动什么其他心思。
陆令姜咳嗽两声,却又吐血。怀珠上前帮忙,他握住她的手,再次微微笑道:“你关心我啊。”
怀珠嗔道:“我没有。”
他似乎格外纠结这个问题。
陆令姜道:“那你这几日没去找许信翎,一直在梧园陪我作甚。”又喃喃道,“你意识到凶手不是我,怕失手杀了我,我就知道你心中有我。”
这件事仿佛对他很重要,被他重复了两三次。怀珠无语:“你……”
她留在梧园,分明是被赵溟等人强制拘禁了,到了他家主子口中就变了味。
“就算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也代表不了什么。我这人向来公正,是谁造的孽我就找谁算账,你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
陆令姜闻着袅袅沉水香,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都有了,“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欢喜。”
气氛逐渐暧.昧起来,他说得深情,怀珠微微动容,沉默片刻,道:“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前世却将我丢在别院不闻不问,又可曾顾念过我?”
前世她苦苦求他给一个位份,直到死,他也没给她,终于使她今生心灰意冷,再燃不起任何爱的勇气。
陆令姜笑容一凝,正色道,“是我混帐,你打我吧,杀了我解气也行。罢了,我知道,我……早不配了。”
当初他不给她位份,如今她不给他位份,苍天饶过谁。
怀珠无意纠结前尘往事,见他说得郑重,倒也作罢,岔开话头道:“是你之前几次三番为难许信翎,这次我才误以为是你,说来确实不是故意的。”
反贼穆南手臂中箭,性命垂危。箭上喂有透骨钉之毒,发作时候如一颗颗钉子钉在骨头上,最多坚持七日,便会全身腐烂而死。
这意味着太子殿下离皇位也只剩下七日的距离了,穆南一死,叛军溃不成军,太子殿下凯旋而归,为国立下大功,将是毫无争议的储君,顺利无疑地登临大宝。
老皇帝一日病似一日,众臣内心已暗暗改口“殿下”为“陛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怀珠已竭尽全力曲意逢迎,愿捧上一颗真心献给陆令姜,只求他高抬贵手放那个七旬老人一命,就此归隐山林。
可太子好似无动于衷。
这件事的胜算本身就很小,叛军造反依国法必定诛十族的。
在议事的勤政殿,怀珠正式掀裙跪在地上求他,眸底含泪,清瘦的背影蕴含着坚决。
他长身玉立于她面前:“珠珠请起。若我放过叛军头目,叫朝中诸臣怎想?日后胆敢谋逆造反者,最后失败了是不是都可以依照前例交出兵权,轻飘飘地归隐山林?实在无以立威,无以服众。”
怀珠不管他的帝王之术,仰面扯住他的袍角,尝试讲道理:“那殿下明面上杀了穆南,私底下赐解药也不行么?他毕竟……毕竟是我生父。收了兵权后,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会再动摇您的皇位。”
他冷笑:“那你生父之前与朝廷对峙了二十年的债,便一笔勾销了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自古以来哪有造反者不死的,又有哪个统治者仁心善意到不计前嫌的。他从一登上太子之位便在清剿叛军,这件事也做了快十年了,如今终得功成。
她提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心,那是他对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他已锁住了她的人,心迟早是囊中之物,一年不成两年,十年不成二十年,对吗?
怀珠漠然地说:“那我也是叛军之女,依国法殿下也应把我斩首。若非如此,您终究做不到一视同仁,以理服人。”
“是该如此……”
陆令姜冰凉的玉扳指微微摩挲着她的面庞,“但珠珠,你知道我喜欢你。”
喜欢她,所以自私地保护她,留在身边。
他平日与她柔情蜜意,是温柔的太子哥哥;一旦谈及朝政权术,就变了个人。
怀珠甩开他的摩挲,一字字问:“太子殿下是喜欢我多些,还是皇位?”
陆令姜垂了垂长睫,未答,只颔首吻了吻她颊上的泪。喜欢她和喜欢皇位不是一样的么,只有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留住她。
怀珠生理性地后缩,想逃离他的怀抱,可两只手腕被锁住了,他略略施力扯住她手腕上的链子,便掌握了她的自由。
“放开我。”她流淌着清泪,眼尾泛红,手腕不停挣扎着,像一只被圈套困住垂死的小兽,弱小又可怜,“你放开我。”
他不应,俯身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放到太子才可以坐的主位上,轻轻动了动锁舌,便将她困在那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虽还不是龙椅,却已代表了军机书房的最高地位,位于三级台阶之上。向下俯瞰,文臣武将都会伏首称臣。
陆令姜将她困在椅子上,自己却单膝跪在她面前,用虔诚仰望的姿态,摁住她不停扭动的腿,“你说我会当皇帝,可让我每天跪着伺候你,我都心甘情愿,你才是我的心头肉。珠珠,你懂吗?”
“你真的有病吧,病得不轻。”
怀珠使大力想挣脱囹圄,可左手手腕与檀木椅被银链连接住了,无法动弹。
她总算体会到了陆令姜的可怕,昔日那些温情款款的假象,统统都是装的。
从面相学看拥有下三眼白之人往往心思凶险,锋芒毕露时宛若蛇目,也是她蠢,竟信了他的那些朗月清风。
“能不能别说那么虚伪的话。”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嗯。”
“真的?”
陆令姜的心绷到了嗓子眼儿,听她答允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
喜笑颜开,吧嗒重重亲了她一口,春风满面,“谢谢珠珠。”
这一夜的苦功,总算没白费。
他真想飞速穿越到除夕夜去,将此事彻底敲定,娶她到手。正因为他尝过失去她的滋味,才更怕再度失去她。
怀珠怃然地擦了擦脸,嫌弃他动不动就亲她,“你若再亲我,便滚出去。”
陆令姜笑吟吟,伸手捏捏她饱满的耳珠,毫不在意他的损话,只如胶似漆地跟她黏着。和她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都有趣得紧。她的威胁,他只似没听见。
怀珠伸手将他的手打掉,指尖从他凸起的喉结之间里,轻似羽毛,似有意似无意。她瞪他一眼,睇眄流光。
这下子,她又反过来招惹他。
陆令姜冻了一冻,从她这样的眼神就能感觉到,怀珠不是真心爱他,只是和他玩玩。但他依旧心甘情愿。
“别动。”
陆令姜遂摸了摸她嫩滑的脸,刚要吻上去,却被她反手按在了榻间。
她淡淡睨着他的脸,观赏似的。
“陆令姜。曾几何时,我还真挺稀罕你这张脸的,希望它只属于我。”
“现在呢?”
“现在没那么想要了。”
他如痴如醉,惨淡地微笑了下,终于,眼底还是一点希望的曙光,疯狂地吻了上去。曾经爱过他也好,总比没有强。
“那就这么说定了,除夕夜我等你。”
怀珠模棱两可地答应,躲在被窝里看不清神色。
陆令姜告别怀珠,心满意足从梧园出来,望着漫天银色雾霭,只想放声长笑。
上天何其眷顾他,怀珠对他还残存一丝情意,烧烬的死灰竟还能复燃。
破镜重圆,虽镜子粘得歪歪扭扭,不能如初,总归从一地碎玻璃碴子又变成了一面完整的镜子,她终于肯施舍他机会,让他重新伴在她身边了。
人都是讲感情的,有了这一缕情意,今后他抓紧机会,悉心培养,用爱心和实际行动感化她、呵护她,二人关系定有冰雪消融的时刻。
最重要的是,他能与她厮守,日日看着她清甜干净的笑,再也不用一个人在寂寞的恨海沉浮了。
今后她的眼睛还会复明。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能弥补前世的缺憾,是上天给他的眷顾。
石家。
这一个月来,幼子石韫瞎了一只眼睛,次子石韫又意外被刺身亡,石家陷入愁云惨雾中,死气沉沉。
石老夫人年事已高,哭了三天三夜,终受不了这噩耗的打击,竟被活活气死。石家准备了两口棺材,办了两件丧事。
石弘丧子又丧母,悲痛欲绝之下,生出反叛之心。整件事明明是太子策划的,结果太子倒打一耙,石家咽不下这口气。
石家与太子的仇,不共戴天。今后只要能搬倒太子,他石家将不惜任何手段,不论与任何人同盟。
哪怕是叛军。
石韫既死,石恒又年幼失明,爵位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长子石修身上。
从前石弘宠爱新夫人的儿子石韫多些,骄纵得石韫无法无天。石修生性懦弱,挨了不少窝囊气。
明明他和石韫都喜欢白小观音,石韫却处处碍眼,总是抢占先机。石修敢怒不敢言,心里一直暗暗不服。
如今石韫死了,石修一点也不伤心,更不恨罪魁祸首的太子,反而很高兴,多谢太子帮他除掉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
他去梧园偷窥白怀珠的事,终于再没人能威胁他,今后可以尽情享受了。
死得好,死得妙。
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各怀鬼胎。
见太子殿下发疯似地在雪地中走路,赵溟紧随其后,太子殿下有马车不坐,非要挨这份罪做什么?
……看样子,殿下好像并不冷。
殿下脚步那么快,他这一介武夫都有点追不上。不过从白姑娘那住一日,殿下就意气风发得像脱胎换骨一般,把这些日来的愁云惨雾全都抖落出去了。
虽天气还下着大雪,太子整个人跟灿烂的冬阳似的,浸着一层活气。
太子如此高兴,是白姑娘答应嫁给他了还是怎地?
“殿下!”
……
他捏捏她的脸颊:“行。那你也别哭丧着脸,笑一笑。难道就因为我不答应要求,你就不要我了么?”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遥想守岁之夜,她对他说“夫君不能选你”,他却还痴痴等着,确实够固执的。他对她的执着之心,好像已超出了固有的限度,变得常人难以理解了。
“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我心里感激。但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我们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陆令姜严肃道:“什么田地?什么田地都有必要。”
虽然这一事实令他刚才英雄救美的举动不复成立,但陆令姜颓唐的心态还是明亮起来。
原来她并非故意晾着他,也并非对他全无感情,只是没在家。
刚才想死的心都有,现在却有点快乐?
他的情绪怎么如此容易被她拿捏,他内心戏怎么如此多。
陆令姜深吸了一口气,惭愧,惭愧。
他勉强挂了丝淡淡的笑容,上前止住她的盲杖,轻飘飘地,装作恰好相逢的样子。
“呦?小观音,好巧。别来无恙?”
第39章
喂药
怀珠的盲杖骤然被止住。
一股很强势的男性力量。
她下意识有些恐惧,因为近日梧园门前常徘徊着一些逐色之徒,个个是脑满肠肥的男性,多次试图破门而入,揩油占便宜,甚至强霸,闹得左邻右舍人心惶惶。
“陆令姜,你记得,从今以后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随即哗啦啦,在他面前烧成了灰。
雪骤然大了起来,迷了双目,耳边唯有悲凉的雪虐风饕。
陆令姜猛然惊醒,眼睑沾了些微凉的湿意,仿佛是雪花融化的。
抬眉望向窗外,雨声稀稀疏疏,穿林打叶,东方几缕鱼肚白若隐若现,却哪里有小观音。
他垂下头,呼吸重浊。怀珠是最软糯乖顺的人,她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她也一直很依恋他,怎会做如此荒唐的怪梦。
陆令姜摒弃杂念,唤下人来净了手。打叠衣衫齐整,见天色已大亮了,一道彩虹挂在柳梢儿头,近几日难得的好光景。
临邑城内,因刑部要抓几个流窜在灾民中的叛军头子,全城禁止卖跌打损伤一类的药剂,有需求者一律带去衙门。
正街,热闹繁华的酒楼下一群群聚集着灾民,流离失所,朝过路人要钱。
酒楼上,几个狐朋狗友却聚在一块,喝酒作乐,悠闲听美人弹琴。
“说起许家,忠君爱国,一身风骨。当今朝中敢弹劾太子殿下您的,就只有大理寺少卿许信翎了。”
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盛少暄笑笑,又说,“不过,他也只是猜的,没外人知道您和白小观音关系。”
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入了白家后,莫名其妙失踪。外面纷纷探寻她的下落,找了几年愣是找不到。
谁能怀疑斯文有礼的太子殿下,暗地里怎样的人面兽心,一道旨神秘抢了人家姑娘不说,还封了人家老爹的口,密令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一个字杀。
傅青沉着脸不笑,陆令姜还自掐着酒楼的竹叶窗,瞥楼下那些滋事的灾民。
盛少暄意味悠长:“是吧太子殿下,这些禽兽勾当没冤枉您吧?”
陆令姜撂下窗子,捻着酒盏,凉薄的眼廓阖了阖,彬彬有礼一个漂亮微笑:“哦?你说我吗?怎么听不懂。”
盛少暄不依不饶:“如今许信翎许大人为营救白小观音,都三番两次在朝上弹劾您了,眼看纸保不住火,您还装什么。”
陆令姜方才呷多了酒,此刻醉得头疼,长睫依旧垂下了,把他那漂亮又具攻击性的三眼白遮住:“许家乃世家大族,我欲息事宁人,除了退让更有什么办法。”
盛少暄啧啧,白小观音真神了,石韫和许信翎为争夺她死去活来,连女人缘一向好的太子殿下竟也沦陷。
盛少暄凑到了陆令姜跟前,好奇地问:“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公开你俩的关系,也把白小观音带出来给我们开开眼?”
陆令姜瞅了他一眼,笑吟吟说:“哪行呢,她这几日闹脾气,连我也见不到。”
旁边的傅青咳了咳正色道:“好男儿不沉迷女色,采撷来的庶女而已,殿下确实不该花太多心思。”
顿一顿,“更何况,那外室冒犯了先皇后。”
太子殿下的母亲当年是穿着银朱衣、唱着戏被皇帝赐死,多年了太子殿下心里一直痛着。那外室效仿什么不好竟作死效仿这个,辱及殿下亡母,殿下这才恼她,却并非因为什么妻妾之防。
陆令姜倒没表现过多情绪,若有所思,莫名陷入清晨那个梦中,白小观音站在雪中对他——“再不了。再不了。”
“你须记得。”
“……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声音回荡在耳畔。
他顿了顿,心口没来由地烦闷。
从前他也因为政务晾过怀珠,她不到一日就会主动送来情笺,而如今忽忽五日过去,依旧半点动静没有,她是病得拿不起笔墨了吗?还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在这种方式彰显她的存在?
虽然当初他抢她确实只是见她漂亮,打着玩玩的心思,但日子久也习惯她陪着了。她那样爱他,没了父母,之前又独自在白家受苦,只要她不闹脾气,他是愿意眷顾她的。
想起二人在春和景明别院温馨相伴的日子,他也不一定只玩玩,今后可以考虑给她个嫔位,一直留她在身边。
盛少暄道:“我听说女人生气时,常常采用沉默战术表达不满,可让他们的夫郎知道她们的存在。”
陆令姜垂眸睨着香猊中静静掠起的香尘,劣质香料,闻着刺鼻,哪有别院里的白小观音调得半分好。
半晌他才换回清风朗月般的姿态,接了句:“是呢。”却没说他打算回去给怀珠一个正式的位份,她必定喜笑颜开。
临邑多雨尤其深秋,方才还晴朗的日头被几片阴翳的乌云挡住,零零星星飘下雨丝来。片刻雨丝竟变成雨幕,越下越大,天色阴郁,河水暴涨。
只是朋友小聚,陆令姜出门上了架无制无徽的肩舆,二仆前后抬着,不知者还以为是寻常商人出行。
他仍旧微醺着,透明的雨珠滚落在瓷瓷秘色的伞柄上,盯着那颜色,瓷秘色色,瓷秘色,怀珠给他雕的那块碎了的观音坠子也是这种颜色。
他一开始看上白怀珠,就因为那一幅《鱼篮观音图》,画中当真是绝世佳人。那夜他往白家去偶然瞧见了真人,斯人犹如一朵白荷花黑暗盛开,周身如笼罩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一向不信佛的他觉得,世上若真有观音应该就长她那样。
后来他知道,她便是传得神乎其神的白小观音。
实不相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把她占有,籍由私.欲地爱玩。可他得到她之后,仍耐着性子养了许久,以礼相待,直到养熟才动的她。
他想和她培养出一点爱意,这样日子会过得更舒服,也是因为他想要她的全部,身子,心。
陆令姜笑着惭愧,阖着长睫,靠在肩舆上气息吞吐。头有点醉疼,脖颈间亦有几分撕裂的疼,好像何人用刀割开他的喉管……一摸,是那处疤。
也真怪了,他不曾受过如此致命伤,脖颈这道入木三分的横疤从何而来。
这时肩舆猛然剧烈震颤了下,停住,差点把他震醒来。
脚夫诚惶诚恐地回头:“太子殿下恕罪,一群灾民围住了咱。”
陆令姜下得肩舆去,听人声嘈杂雨声亦哗哗。未及反应,就被一跛脚流民冲过来抱住腿,痛哭流涕道:“求贵人救命,赏口饭吃!”
灾民手上布满泥泞,还没待陆令姜反应,他墨色裁剪的斗篷就脏了一大片渍。
立即有侍卫前来护驾,不料此举引来了更多灾民,水泄不通将肩舆围住。
“不给钱,还打人了,打人了。”
“给钱!不给钱休想过去!”
“家中老母和孩儿快饿死了,民脂民膏全被你们这些权贵搜刮走了!”
情势乱了,陆令姜哑然,止住身边随身侍卫赵溟:“别伤害他们。”
灾民们义愤填膺,难以抵挡。
赵溟恨恨低声:“殿下,这些人都是职业乞丐,盘踞了一段时日,行人皆怕被抢劫不敢从此处过。”
侍卫们得了太子殿下的令收剑不杀,仅推搡试图接近的灾民。
“退后,退后!”
几个老妇和孩子混乱中倒在地上,索性不起,人群中便有人悲愤大喊:“杀人啦!权贵杀人啦——”
远处一公子骑马奔至,穿着一袭文雁深绯官服,头戴乌纱,至少也在四品。相貌堂堂,仪表人才,正是今日多次在弹劾太子的许信翎许大人。
“肃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人敢杀人?”
灾民们见到了父母官,一把鼻涕一把泪:“许大人明鉴!那权贵的肩舆践踏平民,嚣张无度,拔剑杀人!”
许信翎最恨鱼肉百姓的权贵,当即从马背跳下,搀起倒地的老妇,盯住不远处肩舆:“何人在此放肆?”
陆令姜失笑,他还是第一次被当作犯人。下人撑了把竹骨伞,墨色袍角被风雨吹拂。
许家仆人喝道:“见了大理寺少卿大人,还不速速下跪?”
对方自是没反应。
许信翎伸手一拦,观此人似并非平头百姓,正色道:“我不管阁下是谁,伤了人就该付出代价。您手下豪仆个个带剑,欺辱一八十岁老妪?天底下没有这个理。”
他说得正气凛然,人人义愤填膺。
“当朝太子对流离失所的灾民不管不顾,这些老人家靠着下官救济,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您上来说践踏就践踏,难道心肠是蛇蝎做的不成?”
“阁下到底是谁?报上名来。”
周围灾民在雨中一片静,都等着父母官评理,狠狠整治了权贵,出口恶气。
对方久久沉默,气氛逐渐尴尬,有人扯了扯许信翎的袖口,低声急促道:“大人快别说了,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许信翎微讶,见斯人衣冠楚楚,斯文有礼,白白净净的一张面。他哪料恰好撞见死对头,这才住口,擦擦额角雨珠,稍显心虚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微一点头。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许信翎新官上任,在朝堂上因灾民之事多次弹劾过太子,却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声音不大,几个临近的灾民却都听到了,登时吓傻,竟撞见太子本尊?
一场误会而已,许信翎定了定神,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面色仍不卑不亢,并未因太子的尊贵身份而改变多少。
陆令姜轻轻喟叹,一笑放过。肩舆上搁着些闲置金银,悉数分发给灾民们了。有些灾民东张西望,还欲将肩舆外镶嵌的宝石抠下来,也在混乱中得了手。
素闻太子殿下有圣人的名声,在朝臣中德高望重,果然一副慈悲心肠。赵溟怨然瞪了眼许信翎,他家主子无缘无故受了场劫难,也不计较。
听外面许信翎斜眼乜着陆令姜,一边低声训导那些灾民:“诸位,为人最重要是清廉,天地良心。表面一副圣人心,暗地里行龌龊事,万万使不得。”
指桑骂槐,也不知骂谁呢。
告诉她真相,以后便再不能给她吃莲生大师的药了,她肯定不会再受他的恩。
今日的药丸只是一片缓解疼痛的叶子而已,红一枝囍真正的花朵和果实,还未落下,那才是复明的关键。
陆令姜哑了哑,道:“……是。”
俯身揉她的脑袋,将哭得稀里哗啦的她从地面扶起来,“是看你竟敢屡屡拒绝太子爷我,有点不顺眼。但你放心,这东西也不会立即要你的性命,只要你乖乖的,每月找我来领取解药,保你今生平安无虞。否则你敢嫁别人,肠穿肚烂而死,你自己掂量吧。得不到你就选择毁了,这就是我,所以好好活着,别拿性命威胁我。”
第40章
药效
怀珠怔怔听了这番话,睫羽轻颤,腮边挂着几颗泪,似一时间难以消化。
她明明冤得很,却又无话可说。杵在原地又乖又委屈,与昔日她为他金丝雀时、被他欺负的情态十分类似。
酝酿良久,她才酝酿出一个最终的真相:“……你果然要杀我的。我早知道。”
陆令姜亦沉默一息,恍若置身熊熊烈火中。她好厉害,短短两句话就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罪人似地等待审判。
外人看太子的样子,衣冠楚楚,斯文有礼,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恰似文公孔孟圣人在世。
谁知道一个后院干净、放款赈灾、孝顺父母,甚至连雨后蜻蜓都舍不得碾死的菩萨心肠之人,暗地里却沾满了肮脏,人面兽心,竟做出强抢民女的卑龊事。
众人难以置信,晏苏荷更是含泪,期待着太子怒喝一句放肆,将这胡言乱语的白怀珠拖下去,证明清白。
可过了会儿,太子的反应却只是轻淡漾出一笑,道:“……那不太行呢。”
他的脸色很快转圜,神情气度亦脱离了最初的惊讶,变得平静冲和,微翘的尾音沙沙的甚至带一丝缱绻的味道。
“小观音。你提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
众人险些被狎昵的“小观音”二字麻得灵魂出窍,见太子状貌亲密,语气稀疏平常,显然坐实了两人确有云.雨私情。
怀珠秀眉深蹙,本以为陆令姜当着未婚妻的面不愿公开,趁此把事捅出去,闹得越大越好,好令陆令姜迫于舆论就范,谁料他竟敢大方承认。
陆令姜缓缓走到怀珠身畔,在众人震惊木讷的注视下,抬起皦白的食指拨了拨她颈间衣领,显露昨夜一道未褪的痕。
“……只因昨晚没让你玩玩我,你就气成这样,恨不得当众指责我,嗯?”
隐秘龌.龊的闺房行径被他这般自然流畅地当众说出来,言语笑谑,令人心跳一怦,想入非非。
黄鸢呆呆张着口,无法消化。韩若真更是如遭雷劈,如身在梦中,原来白怀珠家里的夫郎就是太子哥哥。
眀瑟怔怔跌在地上,羡慕嫉妒恨地攥紧裙角,白怀珠这几年不是被老男人圈养了吗,怎么和太子哥哥扯上了关系?明明前两天相见他们还互不认识。
抬眼,见白老爷匆匆赶来。
白老爷那副不算震惊的神情早已冲卖了一切,原来爹爹早就知道。甚至有可能,便是爹爹把四妹妹献给太子哥哥做嫔妇,以博仕途的。
为什么白家四女儿个个天生丽质,偏偏是怀珠?就因为她白小观音的虚名,榻上会勾男人?
眀瑟几乎崩溃,羡得牙根痒痒。
晏苏荷也慌了,哀怨交集,脸色惨白,崩溃的哭嗓:“太子哥哥——”
泪水涔涔而下。
陆令姜并没有要和晏苏荷解释的意思。既然口子已经扯开了,索性将猜疑坐实。男未婚女未嫁,各玩各的,现在他们谁也管不着谁。
晏苏荷嫉恨得哭了,发丝凌乱连雨伞都忘了撑,一向仪静体娴的她想发狂。
消息飞快蔓延引得整个寺庙地震,人人皆错愕不堪。白小观音心比天高,竟勾上了当朝太子,且两人在一起有很长时间了,举止亲昵。
甚至有人细致地发现,太子殿下宫绦的流苏和白小观音的样式相同,都是藕丝秋半色,观音低眉形,连玉佩的缺口一凸一凹都能匹配上,很大可能是眷侣款。
只一阵风的工夫,从前围在晏苏荷周围的蜂蜂蝶蝶都转向白家,奉承阿谀,赞扬白小观音才貌两全,和太子郎才女貌,实属天作之合。
白老爷被众星捧月,心头惴惴不知是福是祸,怨怼眀瑟。若非这妮子自作聪明,焉有此等无妄之灾。
前院如沸水炸开,怀珠离了承恩寺一路狂奔,风雨潮湿地洒在她鬓间,凉凉的空气透过肺部,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惨笑着,好像终于冲破了枷锁。
画娆气喘吁吁地跟来:“姑娘等等奴婢!吓死奴婢了,您怎直接将太子殿下和您的关系捅出去了?太子殿下表面不说什么,私下定然生气,免不得叫您吃苦。”
怀珠摸着自己咚咚蓬勃跳的心脏,今朝方尝到活着的滋味:“这一步不走,以后吃的苦更多。”
画娆摇头:“奴婢不懂。太子殿下对您也是好的,从没苛待过您,您把晚苏她们这些东宫老仆打发走了,殿下也没说半个字。殿下还打算给您太子嫔的位份。您为何如此不喜欢殿下?”
怀珠发丝滑下亮渗渗的雨珠:“你也觉得我太绝情了,是吗。”
陆令姜之所以当众承认,估计也是看时态无法挽回了,才顺水推舟。
画娆愣了下,连忙道:“不,奴婢不敢,奴婢的性命都是姑娘救回来的,一辈子跟着姑娘。定然……定然是太子殿下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惹您伤心了。”
怀珠拖着一身湿透的白纱漠然往前走着,若非经历过彻心腐骨的绝望,又怎能下得了天大的决心。
承恩寺后山是一座游山玩水的所在,园林笼罩在天水碧色的烟雨迷蒙中,恍若泼墨山水画的意境。高低错落的山腰间搭建了个戏台子,寺中佛经会结束后本要来这边看戏的,然现在所有人喧闹沸腾,此处寂然空落。
画娆知怀珠嗜好看戏,扶怀珠拾阶而上,戏台子正唱着一出《普天乐》,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的桥段,咿咿呀呀,浓墨重彩唱念做打,铮铮若玉石之声。
戏是在人多时热热闹闹听的,此时空自回荡于寂寥园林之间,平添一丝诡异。
怀珠坐下,山间戏台子逼仄,醽醁色菀菀柳丝低垂下拂湖面。这出园林秋色正佳,远处孤魂野鬼在哭。仰头见越来越浓的黑云,霪雨已吞没了最后几缕天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半晌闻得匆匆几片脚步声,太子殿下和盛少暄都到了。从盛少暄脸色的阴沉程度来看,外面闹的动静一定不小。
怀珠消极晾着不回头,画娆发虚,矮身替怀珠行礼道歉:“太子殿下,姑娘不是故意的,也是情非得已……”
陆令姜淡淡打断:“会保护你的主子很好,回去领赏,下去吧。”
画娆激灵,以为太子殿下说的反话,犹犹豫豫再欲替怀珠辩解,却再没机会。盛少暄知他们有话要说,知趣儿地坐在角落处静静看戏。
只剩他们两人,怀珠垂眼坐着,手心玩着裙角一枚冰凉的珠子。陆令姜从后面轻轻搭住她纤薄肩膀,如握冰霜,她衣裙被雨浸,风一吹从里而外透心凉。
他道:“下雨了也不知撑伞,身子刚好点,淋着了又是一场风寒。”
摘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头,动作温和,平平常常,却并无兴师问罪之意。
怀珠默默推掉。双目还覆着白绫,哪有是看戏,分明在刻意等他。
她问:“殿下,准备怎么治我?”
他道:“我没说治你,是你治我。”
气氛凝滞。
半晌,陆令姜续续道:“真要我罚?”
怀珠反问:“你会放过我吗?”
他含笑揪她过来,两根白净长指轻佻地放到了她嘴里,摁住了舌头,几分威胁的冷意:“那好,这条灵巧的舌头我先拔下来泡在药水里收藏,免得它的主人再出去乱说话。”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怀珠咳嗽了声,干呕着。
陆令姜笑意褪了,指尖还悬挂几丝晶莹的液。他不是真要罚什么,与她笑谑几句全为了轻松气氛,告诉她有什么事他都兜着,不必紧张,她闯出天大的祸也无所谓,他永远会向着她。
两人凝神互视,陆令姜净了手,重新去握她手上的正常位置,暖意激荡于二人掌心间,阴冷潮湿的天气中分外珍贵。
陆令姜瞳孔清澈地倒影着她,换回正色,引她坐在太师椅上,自己则掀袍单膝跪在她面前,两人视线平等以便于更好地说话。怀珠的角度,刚好看到他喉间那道触目惊心的横疤。
“好了怀珠,我昨晚和你说那些个贵女不好惹叫你小心,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打了她们就打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没有任何问题。”
他诚然道,“你才是我的自己人。以后碰见了麻烦也可以叫画娆出手,出了事我替你兜着。盛世美人,白小菩萨,我只怕你流泪,嗯?”
他没告诉她今天他确实有事来不了,但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即便有白老爷护送,到底还是亲自来了。
碰见晏苏荷也纯属偶然,他到这儿没见到怀珠,撞巧才同晏苏荷走一段路,并非什么太子和太子妃相伴游寺。他连晏苏荷一正眼也没看,一片裙角也没摸。
他心里眼里都是她。
“至于公开,你愿意公开我们的关系,妇唱夫随,我皆随你。左右不日搬去东宫住,到时候普天皆知我们相爱,也无需藏着掖着了。”
陆令姜微微仰着头,神色柔情似水,平日冷漠的三眼白也充满缱绻。
他之前选择不公开全是为朝政考虑,虽然他和她后来是相爱的,但他们的相遇却被扣上了强娶民女的帽子。
怀珠心悦他,依赖他。今天他为她在韩若真等人面前撑了腰,也没计较她大胆妄为捅出二人的关系的事,还巴巴找过来轻怜密语说了这样多的软话,她的心结应该解开了。
他想着她这尊观音,他一生一世都守在身边,两人好好过。眼睛的病他也会帮她治好,她这一生都会十分明亮。
怀珠却依旧淡着面孔。
挑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
怀珠的态度平静,他问的话没答,唯余空荡荡的戏音。
一段孽缘已走到了尽头。
“亲自……下的令?”
她一字字地重复了遍。
太子哥哥。你骗我,你骗我。
……
陆令姜倏然瞪开双眼,瞬间惊醒,满头冷汗,呼吸急促而紊乱。
铺天盖地的恐慌感袭来。
这是一个什么梦。
你骗我,你骗我。
上次他梦见前世时,恍惚在梦中听到的也是这句话。但当时只看到她悬梁自尽,看不清细节。
如今这个梦,却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她并非自戕。
而有人杀了她。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