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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出逃 旅者的斗篷 17117 字 23天前

片刻缄默,怀珠从对方的一字一言中,莫名嗅到了一股不易察觉的怀疑。

她呼吸不动声色地收紧。

私逃中最饥寒交迫的时刻,妙尘师父雪夜护送、赠送她姐弟俩银钱和粮食,多次暗中相护的恩德,一一浮上心头。

甚至,妙尘师父还在纨绔子弟石韫的魔爪中救了她的清白,为了不能救她的父母而自责了十几年。

——她和妙尘师父的确情分匪浅。这样寻常的感恩之情,放在叛军身上却是大逆不道的,够她死上十回了。

怀珠鼓了鼓勇气,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和陆令姜开口。

“我一直没跟你说。其实,妙尘师父邀请我参加过两次……你的对立面。”

“我拒绝了。”

陆令姜盯着湖面,几穗青澄澄的光明灭闪烁,片刻柔声,“嗯。我知道。”

怀珠哑然,想起最初在春和景明别院的几年,她一直处于他的监视之下,若非她确实清白,他又怎会对白家网开一面。此时的解释,倒显得有些多余。

“若我真的背叛了你……你会杀我么?”

若她真的去造反,真的想要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开创女子不能当皇帝的先河呢。

如此忌讳的话头,在二人之间第一次提起。

陆令姜捂住了她的嘴,眉眼如冻结住的波浪。嗓音依旧温柔,却不可避免地杂了点隐晦,说:“……不会的。”

怀珠愕然瞪大了眼睛。

“真的?”

现在她是他的女人,跟他站在一边。

可有朝一日她和他抢皇位。

“我不会杀你的。珠珠。”

陆令姜重复了一遍,声音柔糜,如寂静夜景中的一根低音琴弦,“但我也永远不会放你。咱们的仇恨算是永远埋下了。”

“我会将叛国之人幽禁起来,废掉她反抗的能力,永不见让她阳光,永不与她相见,也永不再爱她。”

“让她活着比死还痛苦。”

淡淡的两句,回荡在湖面的涟漪上。

寂然安静。

叮咚,夜色蜻蜓点水之声。

片刻,怀珠木讷回味,半晌才淡淡哦了声,“原来这样。”

庆幸的是,她没叛国,身为一介弱女也没能力去与他争皇位,对皇位没什么执念,更不懂什么国家大事。

但陆令姜的回答,一字一字敲在她的脊梁骨上,抽干她的力气,有种一语成谶之感。仿佛她和他不同于往日她逃他追的游戏,会真正站在国家层面的对立面上。

良久良久之后,两人均有些疲惫,依偎着彼此交颈而卧,呼吸着浊气。她对他很奉承,他对她也怜爱,一下午的冗长时光都在榻上耗费过去了。

直到暮色时分前线的军务送来,陆令姜才起了,自己洗好,又帮她洗好,打叠衣冠齐整,坐在榻畔依依摩挲她的脸。

怀珠挣扎着从枕席间爬起,却被他轻轻摁住了肩头,带有些不可言说的意味。

方才他们情浓于水,心意融洽,彼此都视彼此为唯一的神明,深信不疑。

可现在他要走了,仍然拿了那条银链来,淡淡微笑道:“乖,伸出手。”

……

怀珠被戴了回去,婢女送来避子汤,据说药方是莲生大师给的,温和无害,喝起来也不苦,比原来的避子膏还有效些。

她仰头一饮而尽,舌根隐隐发涩,心里亦苦闷。虽色字头上一把刀,她主动献身,他也只一晌贪欢,大事上仍保持着清醒的神志,想脱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翌日阴雨绵绵,婢女送了套天水碧的衣裳来,一如既往的华丽富贵,繁冗的广袖比她的手臂长一拃来,加之绸缎披帛,完全看不出她手腕上戴着枷锁。细细的银色蝴蝶链,让人以为是锦上添花的垂坠。

婢女说:“太子殿下亲自为您选的。”

怀珠没什么神色,入神地盯着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色。今日连竹叶也画不好,林间沙沙颤动,漏出一阵阵的冷风。

她心神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发生。缓步踱出寝殿,在鹅颈长廊兜兜转转了会儿,撑伞来到二道垂花门之前。

坚守的卫兵执戟相对,道:“没有殿下的允可,任何人不得踏出垂花门。”

怀珠握着手中的篮子,低声说:“我煮了一碗好茶想给他,也不可以吗?”

卫兵面面相觑,收起了长戟。谁都知道这位姑娘和太子殿下的关系非同一般,虽说是敌军的俘虏,却享受着太子妃的待遇,万万得罪不得。

怀珠顺着垂花门一路出去,打量着行宫的地形和结构。她住在最深的一道垂花门里,想离开行宫是不可能的,仅能在有限的范围活动。

而且她现在双腕被锁,即便出了行宫也无法骑马、乔装,既无钱粮又无路引,身上这套鲜艳的华裳很容易被认出来。

她骗了守卫,并不是真给陆令姜送茶,没有明确目的,慢慢逡巡,时不时在长廊边坐下赏塘中雨荷,仿佛在寝殿里闷久了,出来吹吹风、透透气。

分配给她的小婢女也是个闷性子的,陪着她赏雨,一句话也不说。主仆二人正自闲暇,忽听廊外传来隐隐说话声。

“……穆南中计了,他的先锋军被我们埋伏的兵将截在峡口关的羊肠小道上,进退两难。傅青将军一箭射中了那叛贼的左臂,血如泉涌,逼得叛军后退连连。”

“正常人都不会选择走峡口关这样的凶险地界的,但穆南乱了方寸,着急寻觅他在京城的女儿而误入歧途。许大人,他那失散多年的女儿究竟是谁?”

一低沉男嗓说:“……莫多言。”

怀珠额角跳了跳,行宫作为平叛的临时指挥所,住着许多太子麾下的文臣武将。这声音分外熟悉,听起来竟像许信翎。

她禁不住轻咳一声,从壁墙后走出。

许信翎和幕僚俱是一惊,迟疑道:“白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怀珠垂着长睫,未曾言语。

那幕僚原本是许家的人,见许信翎与这位姑娘似是旧相识,不动声色地退下。

怀珠问:“战斗胜利了吗?”

许信翎有几分异样,顿了顿才道:“是。因为有人临摹你的笔迹,使对方信以为真,才胜利得如此轻易。”

怀珠没法说那笔迹并非临摹的,而就是她本人的笔迹。在军事的角度,她现在为人俘虏,能有什么办法。

许信翎心怀怜悯地瞥向怀珠,刚刚他才得知,怀珠就是叛贼穆南的女儿。此番她也并非心甘情愿回来的,而是被太子殿下生生锁回来的,表面恩爱,实则敌人。

自己在做的事,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师父和爹爹都心心念念着她,她不是迫切想去找亲人吗,为什么还和陆令姜纠缠?

从前可以说他强迫她,现在又是何人强迫她……她,自愿救他的。

她该晓得,把他救活了是什么后果。

他会继续追杀爹爹和师父,还会继续强迫自己做太子妃,收回她的自由,把她困在四四方方的东宫之中,被他掌控。

他会为了皇位,不择手段。

甚至他说不稀罕她。即便是她,若真卖国投靠了叛军,他也照杀不误。

泪水飘散在风中,怀珠已无瑕思索对错。按养父的教诲,一命换一命,陆令姜方才从郭寻手中救了她的命,此刻她也不能对他视而不管。

脑子一团乱麻,心脏怦怦乱跳。

身后的陆令姜沉沉伏在颈窝处,倾洒的呼吸十分微弱。他从前抱她总是那么紧,现在却连抱她的力气都没有。

长箭贯体,滋味如何。

走了一路,洒了一路血。

怀珠留意着那些血迹,用了些手段。

好在她认路的本领不错,意志坚定,顺利找回了阿郎家。马术也尚可,没有将太子殿下颠簸得丧命。

阿郎正和母亲在院落中晒豆子,猛然见浑身失血的二人去而复返,大惊失色,手中的豆筐子都打翻在地。

怀珠下马,也将陆令姜搀下来,梨花带雨地恳求道:“婆婆,小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哥哥,容我们进去再避一避。”

老妇人吓傻了,阿郎则二话不说快速奔进屋抬来一张担架,将伤者安置住。

穷山僻壤的哪有什么名医,老妇人只得先给陆令姜喂下三颗止血丹,又急急忙忙去邻村请唯一的赤脚医生。

陆令姜躺在榻上,病态的弱,苍白的五官透露一缕缕清冷凉薄之色,脉搏俨然越来越微弱,命如纸薄。

怀珠伏在床畔哭,拉着他渐渐冰凉的手,不停地呼唤。

哭着哭着,念起他方才对自己那番阴冷威胁,又觉得他死了正好。

阿郎忍不住劝一句:“小姐,你们这是遇见流寇了,等会儿赤脚医生来了,得先给你哥哥拔箭,不然会感染化脓的。”

顿一顿,又道:“你一个弱女子骑了这么远的山路,你对你哥哥可真好。”

怀珠嗓子哽咽,颠三倒四说:“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丈夫。平时他都不带我出来,乍然出来一次,就遇到了这种事。”

寥寥几句,阿郎便明白了。这位漂亮小姐果然是大户人家的贵妇,平日深居闺中,外男看不得的。怪不得她如此依赖她丈夫,想是平时听话听惯了的。

“你别伤心……”

他找不到别的话安稳,“邻村的赤脚医生很神的,专治各类跌打损伤。”

怀珠抹干眼泪:“麻烦你们了。”

犹豫片刻,还是从袖中掏出东西交到阿郎手中,“求小公子即刻将此物交到本府知县手中。”

不瞒谁,此刻殿中这几位扶持太子登基的肱股之臣,一致要废太子妃的命。

否则,民心难平。

凭什么杀了所有叛军独独饶过白怀珠一人?新帝以身包庇叛党,那天下才要乱了。

于公于理,太子必须得杀太子妃。

“你敢在这时候犯浑!”

刘内侍吓傻了,多亏这时候没拿废太子妃的书信叨扰太子,否则得到的答复怕就不是往日那句冷冰冰那句“烧了”而是直接杖毙了。

“多谢干爹救命。”

虽这么说,到底内心存个疑影,前几日伺候废太子妃的几位嬷嬷和姑娘他都认识的,怎么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常常走动为废太子妃呈送书信,倒也捕风捉影地晓得,那些仆妇给废太子妃强灌安神药,制止哭闹,传到了太子耳中,才丢了性命。

心里总觉得若废太子妃能逃过此劫,凭借小观音那世人皆羡的响当当称号,侍奉君王,东山再起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她昔日的恩宠有目共睹。

仿佛,太子真的在意过她。

李公公看透,点拨道:“那女子胆大包天,竟与朝臣私相授受,红杏出墙,殿下这才清理门户。”

刘内侍瞠目结舌,如遭当头棒喝。

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太子殿下剿灭叛军将要践祚之际,独独发落了谦卑无错的许信翎许大人去偏僻的边陲。

如此,太子忽然对她起了杀心也难怪了。

朝臣都逼着太子呢,太子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只有杀了她,天下才能归心,律法才能昭彰,太子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以德服天下。

刘内侍直后怕,那女子仗着自己有几分漂亮脸蛋,还孜孜不倦地写信求见,想着东山再起。她想拿那点微薄的夫妻之情挽回太子殿下,殊不知操刀的正是枕边人。

良久,议政结束,殿中各位大臣离开。

宫人们进去焚香洒扫,但太子殿下叫了酒,很快,殿内便酒气氤氲。

莫名压抑沉闷的气息弥漫,就像这黑沉肃杀的雨天一样,阴暗又冰冷。

此刻在殿中的,是礼部尚书周儒之女周媛和几位士族家的千金,都是娇花一般的年纪,不日新帝登基后就要入宫封妃的。

新君即将登基,皇后的人选暂未定下,后宫四妃的却已敲定,提前过来侍奉君上。将来未皇室开枝散叶,少不得这些功臣之女。

要说太子殿下年方二十有四,峻洁雄秀,丰标不凡,气质如雪纸书卷,早就是全程待字闺中少女的梦中情郎。后来公然娶了白家庶女为正妃,不知有多少红颜落泪惋惜。幸亏那女子自甘堕落,新帝登基,才让她们又有了侍君的机会。

周媛坐在太子殿下身旁,欲喂一枚樱桃,却见太子神色平静,唇角淡淡的笑,疏离合度,并没有张口要吃的意思。

“太子哥哥……”

太子禁欲冷淡,和传闻中温柔多情的样子截然相反,似完全没有人伦之欲。

周媛只得竭力与他的拉近距离,“您这块玉坠雕作观音形,可以给臣女瞧瞧吗?”

阿郎低头,端端吓了一跳。

只见那是一封墨迹泅染的官府文书和一个明黄绸缎的小袋子,里面有硬物,摸起来润泽沉重,近似于印玺。

小小的一张薄纸,却有调兵之权。

太子殿下从前想要她,或许仅仅看重她那几分姿色,但现在情势完全不同,她成了两军对峙的一颗重要棋子。

因而,许信翎即便心中怜悯,也不能救她,也不想救她。他来此的目的是支援太子殿下平定叛军,保家卫国的,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耽误国家大事。

怀珠面容黯淡下去,有气无力地从他臂膀上滑落。陆令姜托婴儿似地托起她的面颊,又痒又凉地吻着她。清冷的月辉,为这一个吻点缀一层朦胧之意。

“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么,我只剩下你了。”

怀珠轻轻嗯,脑海中还没对龙袍有清晰的概念,“我……应该不会的。”

他感受到了她的拒绝,愈加变本加厉起来,几乎是咬,以报复她的绝情。

挣缠间,怀珠不知何时栽进了身后柔软的罗汉榻上,两只纤纤手腕被他单手擒住,牢固摁在了头顶。

整间屋子,充斥着极重的戾气。

情急之下怀珠咬了陆令姜一下,十足十的力气,几乎咬得血肉模糊。

他浑然不觉,只顾着汲取她唇间的缕缕清甜味,像个上瘾无法自拔的疯子。

这一回,他完了,彻底完了。

盛少暄得知太子将私逃的怀珠姐弟成功找了回来,大喜,急匆匆纵马来到白府。

但见雨雪霏霏,白家大门四敞大开,太子却站在门外的大槐树边,神色恍惚,似丢了魂儿。

盛少暄跳下马,欲问陆令姜情形如何。

却见陆令姜长睫坠下,面若寒鸦色,雨珠从发丝上一颗颗滑落,冷风一吹,空疏疏的,整个人如漂浮在荒滩的浮木,脚步沉重从走过去。

“完了,完了。”

“这次,她一定不会再要我了。”

第29章

搬家

白老爷为怀珠携弟私逃之事寝食难安,闻她乍然回来,惊喜之下,恼怒益甚。逆女不守妇道,闯下滔天大祸,连累全家,非得动用家法以儆效尤。

至门口,却见怀珠并非像犯人一样被押解回来,而是坐在温软的马车上,由太子殿下亲自护送回。

她下马车,太子殿下伸手搀扶,却被不动声色地避开。

太子眼色暗了暗,讷讷收回手。

瞧着,犯错的倒好像是太子殿下。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怀珠一蔑,只想骂龌龊,心涉游遐间,男人已将她平放在被褥上,问:“方才在太清楼,为何一眼都不看我?”

怀珠消极着,脸色惨白:“避嫌。”

“避嫌?”他尾音上扬轻轻重复,洋洋洒洒的笑意,“我和你有什么嫌,各自都是清清白白人。”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她甚少直呼他的大名,陆令姜刹那间感到违和,停下动作,柔声缓缓问:“小观音。怎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他欲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被她粗暴地打掉,警告他:“别碰我。”

陆令姜哑然,“谁惹我们四小姐了?”

越瞥着他的风流俊脸越觉得讨厌,怀珠不耐烦,怨毒说道:“我只要你滚开,你耳聋吗?”

空气忽然安静了。

陆令姜轻敛双眉,依她所言,下榻站到长窗一边去。菱纱上嵌有牙绯色的吉祥仙桃葫芦纹,密密团团,象征百年好合。

他深吸口气,盯着不语,也自酝酿片刻情绪才道:“你这几天究竟发什么疯。”

怀珠将脸埋在膝窝里,瑟缩了下。

静寂良久,陆令姜几日来氤氲的不安之感达到最浓,她以前会给他雕观音坠,写情笺,粘着他贺生辰,甜丝丝叫太子哥哥,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个滚字。

天底下就她敢对他说滚。

她在无理取闹什么。

要失去她的既视感,令他微微心烦。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怀珠心冷,陆令姜黑暗压抑的目光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种轻慢态度令她双膝微微发软,想起前世被他操纵的恐惧。她越是抵触,他越要与她罗裳挨蹭,耳鬓厮磨,看看卵能不能击得过石。

她神志骤然清醒几分,陆令姜的指尖缓缓触到她唇畔,伸了食中二指出来,骨节分明,又长又皦白的颜色,语气淡淡道:“来。你知道怎么做,我教过你的。”

怀珠抵触,知道他在惩罚她。僵持片刻无可奈何,抓皱他的衣袖,眼尾红着:“殿下,我错了,您不要这么对我。”

他道:“错了?”

怀珠道:“嗯,错了。”

他打量半晌,才见宽容之意,乜着她:“那你错哪儿?”

怀珠没正面答,只道:“殿下抱抱我。”

陆令姜轻薄地滑了滑她喉,察觉到她叫的是疏离的“殿下”。称谓的变化他数日前就已察觉,此刻不悦,直接点出:“你以前叫我太子哥哥。”

怀珠低声道:“我和家中姐妹都长大了,不好再没规矩。”

这借口说得严丝合缝,陆令姜一默,其实他有点喜欢她跟个小尾巴似地那样甜甜叫他,尊不尊卑的有什么所谓。

“你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太清楼?”

怀珠唇角翕动了动:“因为想看戏。”

他道:“那为什么在二楼雅间,封闭小空间看得到戏吗?”

眉间有些不一样神色。

怀珠仰起头,嗔怒反问:“您为什么非要逼我,刚才看您和晏姑娘在一起那样亲密,心痛得要碎了,才一时忍不住。”

她后半句已带了哭腔,坚硬的态度是冻的冰,融成寒的水,汩汩流过人心间,让人心酸又怜惜。

陆令姜闻此神色松泛几分,最近他晾了她多日,还疑惑平日粘人的她怎么半点动静也无,原是偷偷跟踪他来着。否则焉能那样巧,他和朋友去了太清楼,她恰恰也在。

她原是……吃醋了。

心绪忽然明朗起来,他撑颐在她枕畔:“想见我,非得去那种地方,胡闹。”

太清楼的雅间是用来干什么用的,谁人都知道。

怀珠埋脑袋在他怀中,蠕动了动。其实多日不尝芳泽,陆令姜亦怀念。他晾她并非真正弃了她,而是要她乖,要她今后好好听话——但她竟嫉妒了。

“你从哪儿知道我会去那里的?”

怀珠耷拉着眼,临时编造的谎言罢了,说得越多露馅越多。他却托了她的下巴,轻捻她唇珠不依不饶:“问你话呢。”

怀珠逼着自己解释:“我只是想看戏,偶然撞见了您。那日邀您陪我,您不来,我说自己来,您答应了的。”

他一哂,眉梢轻佻:“那怪我了?”

怀珠不再搭理。陆令姜笑她嘴硬,定然又是买通了他身边哪个随从,但死不承认,她从前就贿赂过画娆帮她打探晏姑娘的行踪。

她就那么的喜欢他。

天然的身高差使他下巴恰好抵在她软蓬蓬的头顶,陆令姜捧住她脑袋,凝睇她病患深深的眼睛,伸手把白绫摘掉了。

怀珠一痒一惊,刚要反抗,听他静静拍着她背:“眼睛痛,过几日为你请大夫,杂七杂八的药先别吃了。”

反驳没有任何意义,怀珠点头:“嗯。谢殿下。”

他手臂下移环住纤腰,垂首洞察着她神色,学着她的语气解颐逗弄:“嗯。嗯。就会嗯。怎么听不出高兴呢?是不是在想陆令姜这混帐在外有多少个女人,现在来充什么好心?”

怀珠顿时抬头,寒意十足:“有几个?你会告诉我么。”

陆令姜瞧她严肃的样子,实觉得白小观音是个宝,叫人爱不释手。涌起一片情潮,诚心实意讲:“没有,怕得病。”

怀珠阖上双目,漠然将他推开,显然是不信。

她嘴上与他周旋,也不服输,道些奚嘲的话:“太子殿下有权在手,看上了哪家漂亮姑娘,强绑过来,分别安放在不同别院,这样您便有了三宫六院。”

这话颇具嘲讽,他却不见愠色:“你真冤枉我了,只有你一个。”

要她这一个还饱经朝廷忠臣的弹劾呢,更何况什么三宫六院。

怀珠前世经历过真相,对这些甜言蜜语不屑一顾。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他知她心情糟,也不强迫别的了,浅尝辄止抱抱她,说说话,和她一起听雨,又存心说些惹笑的趣事逗她欢颜。

场面虽暂时缓和,但怀珠眉目一直遮着几片阴云,总觉得她和他不似从前了。

陆令姜以为她还在为晏苏荷吃醋,她那么在乎他,看到他要娶正妃了心下定然难受,短时间凭言语哄不好的。

但他打算告诉她,过些时日抬她入东宫去,给她正经位份,名字入玉牒,与他长长久久相伴,她定然欢喜。

两相对视之下,两人皆要开口。

“小观音——”

“殿下——”

恰在同时,她道:“殿下先说。”

陆令姜让步:“你先说吧。”

目光流转,见方才散落在地的一包包香料。怀珠亦察觉,下榻去将它们拾起。

他问:“是什么?”

怀珠道:“莲华藏。”

莲华藏又名

怀珠歪歪头,问:“殿下喜欢吗?”

他微笑着点头,自然喜欢,每当他头痛难忍时抱一抱她,他自己的小三千世界仿佛也被她的体香浸染遍了。

哪里想得到,他有朝一日也要仰人鼻息,靠她人施舍过活。

听着自己一深一浅的呼吸声,陆令姜几乎完全失控,酸得发颤。

笑,却夹杂着苦味,再无平时半丝风流轻松之意。

第30章

失意

太子殿下从白家归来,不声不响,表面上平静无澜,脚步却是蹒跚的。

身为友人的盛少暄和傅青看在眼里,唏嘘不已。

玩,太子平日总说玩,这下玩脱了。

幸好外人不知堂堂太子被一介庶女甩了,还跌得如此之惨。

几日来太子殿下虽还正常上下朝,却深居简出,没事就喝闷酒,也不见客。晏家多次来探问情况,都遭婉拒。

然而,太子腻得却比预料的还快。

怀珠回白家住,本以为陆令姜会纠缠不休,谁料连日来清净,太子连个人影都不露,亦未见赵溟来送东西。

他向来的风格是死缠烂打,乍然这般,还有点让人不适应。

临别之日他恋恋不舍,说得山盟海誓,温柔雅谑,婚嫁之约,好似只是一纸空谈。只有他们在一起时候才热乎,分开之后便各自冷淡了。

这种情况,很像是太子有了新欢。

白老爷急得团团转,担忧怀珠失宠,白家本面临抄家之危,全仗着太子才得以转危为安。今后若没了太子的扶持,白家可如何在皇城下立足?

“怀儿,你做了什么事惹殿下生气没有?”

白老爷严重怀疑太子殿下纳了新妃,将怀珠抛在脑后了,逼着怀珠给太子写信,陈述深情,好歹将太子的心挽回。

怀珠不乐意。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饶是他胸襟宽广不治她的罪,内心也不可能不介怀,加之赵溟等人都厌恶她,陆令姜另寻新欢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而且他身为太子,周围的阿谀奉承者太多了,环肥燕瘦,争奇斗艳,哪一个不够他满足男人那点癖好的。

从前怀珠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也断不掉与陆令姜的纠葛,现在却这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自然,寻常,一切心照不宣。

怀珠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藕官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热腾腾的汤药,逼着她喝下,好像这是她和陆令姜唯一一点微弱的联系。

每每问起,藕官总说太子殿下吩咐的。估计陆令姜也就随便吩咐一句,唯藕官这么锲而不舍地执行。

这世界好生明亮、美好。

赵溟过来迎接:“太子殿下,又下雪了,您在这站着做什么呢,快快上马车回东宫吧。”

昨晚赵溟没来接驾,知殿下自有落脚处,自己莫破坏了好事。

陆令姜松了松身上的长披风,摆手,独自踏在薄薄软软的一层积雪上。

他不想憋在狭窄马车里,只想在天地之间走一走,将这喜悦的滋味铭记于心。

真痛快啊,真高兴。

粉末似的雪花落在手背上,凉丝丝,根本浇不灭他滚烫的热忱,极度的兴奋。

他一腔热血无处发泄,烫得自己快炸裂了,正好借着雪气凉一凉,在寒冷的雪气中自由自在地呼吸。

陆令姜从没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如此春风得意过,他最珍爱的宝物——怀珠,失而复得,便是现在立刻倒地而死,也死而无憾了。

就在刚才,怀珠说完那番话,他的心快化了,立即追问道:“让我先回去,你考虑考虑是什么意思,需要考虑几日?”

怀珠晨起尚困倦着,懒洋洋的不爱说话,对他也爱答不理。显然她只是随口一说轰他赶紧走,她好睡回笼觉。

他也不逼她,以手作梳,一下下拢着她软蓬蓬的长发。窗外明媚的雪光经水红色的闺帐透进来,将榻间缱绻的风情映得一览无余。二人对望一眼,均春心萌动。

虽然昨晚并未真发生什么。

过了片刻,陆令姜淡淡道:“莫如就岁首之日吧,咱们一块过年,守岁,看烟花,贴春联,那天你告诉我准信儿。”

嗓音宁和,也似窗外静谧的落雪,充满了幸福的憧憬与希冀。

怀珠上扬地嗯了声,似有疑问。一只小猫阖着眼睛,睡意朦胧的姿态。

“守岁?”

这是他们之间一个小小的约定。但往年怀珠住在春和景明别院时,每当除夕夜,陆令姜都会忙着在宫里饮宴,没空顾及她。

年年象征热闹团圆的除夕夜,都是她独自一人在寂寞中度过的。她又没什么亲人关怀,已经忘记团圆是什么滋味了。

喜欢是会被消耗干净的。

如今他却说,要和她一起守岁。

怀珠想了想,厌倦道:“罢了。”

她手臂耷拉下去,默默从他怀中移开。方才刚染上的一点点温情,又被冰冷所取代。只要提起她与他的往事,她皆是这样黑着脸。

陆令姜倒吸了口气,如履薄冰,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她生气。

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争辩,好好认错。她是他的天,他的神明,她的话大于天,她生气一定有原因,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实在不行他就下跪。

跪一次不行,就跪一百次、一万次。

她总会回头看看他的。

陆令姜从背后环住她,眼神柔软:“别。阿珠,你可怜可怜我。守岁是阖家团圆,没有你我连活着都不想,何谈团圆。”

“你若不要我,我还在你家门口等一整夜,死也不走,缠着你烦着你。而且……”

而且她刚才都说给他一次机会了,只是考虑几天的事。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不能食言而肥。

“你说呢?”

陆令姜早把脸面豁出去了,他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缠着她……但无所谓,反正她也说他是狗,他怎样放低身段都行。

闺阁私闺中,轻怜密语,怀珠却不为所动:“有的是人想和太子殿下一起共同守岁,您何必找我。从前您也和我分开过除夕,不也活得好好的。”

陆令姜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是我混蛋,辜负了你,你可知我现在有多后悔。”

说罢又黏上来,如影随形,时而笑语温存时而冷声戏谑,只要她不吐口就一直恳求。此生软磨硬泡的功夫,都使在此处了。

“你怎么,怎么……”

陆令姜对周遭其他人的声音置若罔闻,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珠看。

此时的怀珠,真是漂亮又闪闪发光,一身才女气质,令人无法忽视。

她嫩鹅黄的冬装,毛茸茸的领帽,小脑袋露出来跟只冬日里的小麻雀似的,水灵可爱。

陆令姜胸口一热,心快被她融成水。她又美又清冷的样子,令他愈加难以放得下,见她一次便心疼一次,脸色苍白,几乎要发癫,捧她脑袋就想吻她。

前世之痛时时刻刻磋磨着他,梦中他抱着她的尸体的情景实在太凄怆,这几日他疯狂地渴望见到她真人,问她好不好。

只有时时刻刻看她鲜活的样子,他才能放心。打定主意了,他要跟着她,以后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有他。

太子和白小观音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而晏苏荷站在远处跟个外人似的,只能干看着两人。太子妃的位置,早已发生了转移。

怀珠本有几分兴致,忽然冒出个陆令姜,顿时意兴阑珊。经上次在梧园他强闯她闺房的事,两人的关系已进一步恶化。

既然陆令姜根本不讲理,怀珠只敬而远之,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陆令姜凑到怀珠身边,极力劝阻道:“怎么样,考虑得如何?咱们走吧。”

翻译佛经的事由东宫负责,晏大人不过是东宫的一个走狗,任用谁其实还得由太子拍板。

怀珠消极地躲避开,自行离去,不可能再和陆令姜产生任何瓜葛。

陆令姜被空荡荡晾在一旁。

黄鸢窘迫地瞧了太子殿下一眼,急忙也追上怀珠去。

也不能怪怀珠薄情,当初太子说什么玩玩人家姑娘,当真很荒唐,白白玩了那么多年也不给名分,正常人都忍受不了。

怀珠之前居然还爱他,为他掏心掏肺,谁见了不得说一句痴心错付?

如今太子屡屡被拒,全都是自找的。

怀珠一走,场面顿时失去了焦点。

晏苏荷心里很不平衡,此时鼓足勇气想和太子搭讪,却被太子一句滚字答复。

太子对她已不是薄情,冰冷的眼光泛着危险的锋芒,是一种近乎仇恨的情感。

晏苏荷怔忡,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令姜在怀珠那儿碰了个软钉子,晏苏荷却又在陆令姜那儿碰了个钉子。

陆令姜走了,追着怀珠离去的脚步。

晏苏荷怔怔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韩若真试探着劝道:“太子哥哥毕竟是天之骄子,肯定是有傲骨的,不缺女人,更不会为谁低头。这样的男儿万里挑一,苏荷你得主动出击才行啊,耐心些。”

许家不允许不干不净的媳妇进门。

怀珠无意于做许家长媳,但和陆令姜断干净,是她一直希望的。

谁料陆令姜反客为主,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答应了,现在陷入窘境的反而是她。

见怀珠迟迟没有回应,陆令姜若有所思道:“怎么,白姑娘玩不起,刚刚提出的条件,现在便要反悔?”

他撩了撩玄色长袍,在榕树下石凳上坐下,一副好整以暇的架势。

怀珠皱眉摇头,“你真是不可理喻。”

陆令姜有些自嘲,手心握了她裙上一截丝绦,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情绪中:“我什么都答应,就怕你不答应。”

榕树上千万根象征姻缘的红绳飘荡,两人同在树下,像定情一样,显得春情缱绻,甚为浪漫。

“神经病。”

怔了半晌,怀珠吐出一句。

她后悔了,再也不说这等没边没际的话了,拎着罗裙匆匆跑开。

陆令姜瞧着她纤秀的背影,笑了笑,也没追。左右同住在皇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能逃到哪去。

她刚才说什么?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

他默默在心中回味数遍,如一瓢清酒从心窝溢出来,四肢百骸无比舒服。

虽然她只是骗他的。

……

怀珠心绪不宁,自己冒失了。佛门圣地,该当澄心定虑,而非谈情说爱。

冬阳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又把挡光的白绫戴上了。佛经也没心情再听,准备唤了守在门口的曦芽,一道回梧园去。

石家人看到她独自一人的背影,面色各异。刚才她身畔有人作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

石老爷记恨怀珠,太子就是因为她毁了他幼子的一只眼睛。

石娆看她不顺眼,她抢了太子去。

石修和石韫兄弟俩皆垂涎与她的美色,心怀鬼胎,却蠢蠢欲动。

这一家子人,都盯上怀珠了。

石韫一直认为怀珠是自己的女人,当年他连聘礼都送了,白怀珠却硬生生被太子夺去,囚在别院玩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石韫来寺庙之前喝了些酒,欲念熏天,浑身燥得难受,恰好缺个女人解闷,便悄悄尾随怀珠。

这长济寺甚大,分为东禅院和西禅院。此刻弘忍大师在东禅院讲经,香客们也都在聆听圣训,西禅院显得极为静辟,只有几个洒扫的和尚。

阳光淡黄,凉风拂体,落叶沙沙。

怀珠察觉身后有个影子一直尾随她,初时以为是陆令姜,又觉脚步声不太对。

她故意停下脚步,那人影果然飞速朝她靠近,竟要一把抱住她。

怀珠闪身,石韫扑了个空,“白小观音,别躲啊……”

摸摸肚子,笑眯眯地瞧向她。

怀珠微惊,看清来人,目光顿时变得冷淡。及笄那日就是石韫闯进闺房非礼她,毁了她本来正常的人生。

若非她家破人亡,怎会被白老爷收养,又怎会认识陆令姜?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黄鸢找了半天,才将她找到。

“阿珠,你在这儿。”

凭直觉,黄鸢觉得怀珠和太子关系不似前些日那样完全冷冰冰,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但又说不出是什么。

怀珠揉了揉眼睛,流露几丝疲惫。禅院内光秃秃的丫杈,几枚枯黄落叶飘下,清冷又抑郁的感觉。

黄鸢陪怀珠坐下,道:“发生什么事了,能和我说说吗?”

怀珠缓了半晌:“没什么。”

黄鸢道:“阿珠,太子哥哥对你很好了,他长得漂亮,地位高,又肯放下.身段来讨好你,在你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他说娶你当太子妃,我的心都跟着跳一下。”

“至于许公子,虽然很好,但总感觉你们性格不合,不会长久的。”

怀珠知道黄鸢一直向着陆令姜,黄鸢不晓得前世之事,自然认为陆令姜很好。

可她心底清楚,她和陆令姜早已走到了尽头,即便纠纠缠缠下去,也不过是做露水情人,互相泄欲罢了,有何意义。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

两个姑娘挽起手来,往佛堂去抽签祈福,听说长济寺甚是灵验的。

寺庙中庭一棵百年大榕树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祈福的红布条,随风飘舞,潺潺清泉之中亦被人丢满了铜钱。

这才二月伊始,长济寺的河水便解冻了,住持说这是寺庙地气暖,每年开春,燕子皆会早早飞回来。

怀珠在白石桥边吹了会儿风,闭塞的心绪稍稍通畅了些。和黄鸢往西配殿准备抽签祈福,拜佛许愿,却猛然见许信翎正跪在殿中佛前的蒲团上,神色虔诚。

怀珠迟疑,和黄鸢对望一眼。许信翎听闻她们的动静,起身,道:“我在为家母祈福,她老人家已卧榻十多日了。”

许信翎解释这些,生怕怀珠误以为他故意在此等她,神情有些疏离。

在她心里,宁愿嫁与表妹纠缠不清的商人周学,也不愿委身给什么太子。白远只图自己的荣华富贵,何曾为她考虑过。

场面安静了一瞬,白老爷愣了,没料到向来温顺的怀珠忽然吐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又急又怒,结巴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

父女俩的争执引起了周围宾客的注意,不少人朝他们望过来。

回过头,却见太子殿下也在。

他伫立在原地,不知何时到来,显然已听了许久了。

父女二人心头都咯噔一声。

陆令姜静静说:“我以为我们关系变好了,没想到,珠珠,跟我在一起让你比死还难受。”

他眼皮垂着,看上去没有半点活力。眼底凝结着湿意,悲伤一层泛过一层。嗓音嘶哑得,也似摧枯拉朽。

这句话对他的伤害之大,难以言喻。

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白老爷慌得很,此时根本没法解释。太子伫立在原地,好像一个被抽掉魂儿的人,孤独伶仃,可怜,让人不忍。

怀珠禁不住也低头。刚才她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只为了怼白老爷,却没有真悔婚之意,谁料那么巧叫陆令姜听到。

却见陆令姜撩了撩袍子,施施然坐到了父女俩面前的一张太师椅上,俊雅清秀的面庞,尽是冰凉与黑暗。

怀珠道:“应该的。”

许信翎道:“那我先走了?”

怀珠点了下头。两人客气得过分,全然没有往日的亲切。

怀珠和黄鸢刚跪于佛前,却又闻许信翎去而复返的脚步。他左右踟躇,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怀珠道:“……白姑娘,你有空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怀珠注意到他的称谓是白姑娘,而非以往的怀珠妹妹,知他还为刚才的隔阂生气。她点头答应了。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太子虽然之前跟谁都玩得开,但没见谁真正走进他内心里去。白小观音自负绝世美女,不还是当了太子哥哥的外室,连个名分都没有,也巴巴沦陷。

“对付太子哥哥这样的男人,自然不能像寻常男人一般。”

晏苏荷心里仍然不平衡着,虽说太子哥哥薄情高傲,不会主动追谁,可他明明主动追白怀珠了,刚才众人有目共睹……白怀珠还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眀瑟战战兢兢道:“太子哥哥已来过我家好几次,每次都是找四妹妹的。据说四妹妹的新宅邸,太子哥哥也登门拜访过好几次,都被四妹妹拒绝了。”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嗯。”

“真的?”

怀珠的视力一日好似一日,全是这汤药的功劳。但陆令姜有新人在侧,她也不好一直厚脸皮受人家恩惠,便告诉藕官姑姑:“我的眼睛已大好了,明日无需再送药过来。”

她也想早点和陆令姜断干净。

藕官应了,翌日却带了个大夫来。因怀珠自称眼睛好了,这位大夫便来检查到底好没好。

怀珠认得,大夫就是她在梧园有一面之缘的莲生大师,当世最负盛名的医者。

“阿弥陀佛,女施主的眼睛这么快就好了?”

怀珠窘了窘,说谎被当面戳穿。莲生大师检查她的瞳孔,汤药当然还得继续吃,至少还要两个月。

她试探地问:“您是东宫的御医吗?”

莲生大师摇头,“女施主,老衲本在长济寺修行,是太子殿下为了治您的眼疾,暂时将老衲接来的。奈何您与太子之间或许有些矛盾,一直无缘给您治病,直到今日才得以见面。”

怀珠叹了叹,原来自己日日喝的汤药便是莲生大师开的方子,治好了她的眼疾,相当于再造的大恩。

她起身要给莲生大师叩首相谢,莲生大师却委婉将她拦下,道:“花又不是老衲种来的,施主不必谢老衲。”

怀珠疑道:“种?”

莲生大师觉得怀珠作为苦主,诸事没有必要瞒着她,便将红白一枝囍的灌养之事告诉了她。此花是良药,来之不易,需以血换血,以心换心。

太子近些日来沉溺于种花,原是为了治病救人。初时种下红一枝囍,被晏家刻意毁去,后又种白一枝囍,每日以毒虫咬啮自己使血带毒,再以毒血灌溉白花,这才使良药失而复得。

故事说来有些奇幻,怀珠怔怔,听着难免动容。她想起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他流下的血液的确是黑紫色的,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太子原是个沉稳之人,做了一件疯狂之事后,便像黄河决了堤,后面越发难以收拾。

叛军之事,满朝文武逼着他杀了白家满门,他没答应,硬是扛着压力冒身败名裂的风险,将顽固派杀干净,救了白家。

这样的恩德,可以说十分大了。

怀珠呼吸急促了几分,心底隐隐不是滋味,道:“原来……他真的有病。”

身子有病,脑子更有病。

为了她,连江山都不要了。

莲生大师给怀珠检查完了眼睛,叮嘱她好好休息,莫要看书用眼。药还得每天都喝,否则浪费了这株白一枝囍,太子不知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怀珠如鲠在喉,一时缄默。

莲生大师心生恻隐,道:“女施主去看看太子吧,即便无意于太子,将这段孽缘了结了也好,省得徒生烦恼。”

世间之人,总是太执着。

见小白府门前排起长队,黑压压的都是仪表堂堂的年轻公子,人头攒动,手持礼物,来追求白小观音的。

“白姑娘!”

人群沸腾得很,有些浪子为了一亲传说中的白小观音芳泽,甚至大呼捐出全部家当。

白四小姐的名气,比之当年掷果盈车的潘安也相差不远。毕竟是绝世美女,谁不想趁此机会一睹芳容,追求她的俊男一眼望不到头。

陆令姜睨着,终于咔嚓一声脆响,手上的玉扳指生生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