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被抓[修]
据护送四小姐的家丁禀告,四小姐是借着上香的名义故意将他们支开的。再发现时,马车车厢还在,马匹却被解走了,的的确确是四小姐主动纵马而去,而非遭了歹人掳劫。
大雪纷纷,几个家丁失了马匹,只得徒步在雪地里走了十里路,从城外娲皇庙跋涉回白家报信,耽误了不少时候。
白老爷闻此气急败坏,喋喋不休地责怪几个家丁无能,连个小姐都看不住。
陆令姜匆匆奔至怀珠的闺房,见她妆镜台上摆着的一些首饰细软消失了,几件常穿的褙子和百褶裙也消失了,整个屋子死气沉沉,一副人去楼空的样子。
同样消失的,还有她的弟弟白怀安。
陆令姜重重吐了口浊气,浑身更微微发热,焦虑之情似一根刺扎在心头。
最初太阳穴只是锁细的疼痛,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猛烈地撞击着神经。
虽然很难以置信,但,她真跑了?
他惯来知道,她幼年受了她养父养母最好的捧爱,文武全才,爱文学,又会舞剑,连马术也略通一二,脱身出去似鱼入大海一般捉不住。
可昨天她还温情款款地和他说了一箩筐情话,搂着他的腰梨花带雨做他的女萝话,缠绵他,依恋他。
第二天便干净利落地抢马走人,半点留恋没有,一封书信也没留下?
事情过于突然。
他是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狠心,也完全相信她,因而才没做任何防范。
好,好得很呢。
陆令姜气得发笑,骨节青白。
哐啷,茶杯被摔个粉碎。
几个惹祸的家丁登时跪下,白老爷和白揽玉等人亦是惊吓不已,颤颤巍巍道:“……太子殿下,一定、一定是误会,怀儿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微臣速速派人去寻!一定把她找回来!”
窗外北风飕飕地刮,涡卷片片雪花,月光罩下来一层寒冷的阴影。
陆令姜神色亦冻了一层冰,一腔爱意灰飞烟灭,淹没在西风中。
……
怀珠那日从集贤楼脱身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筹备离开白家的事。
这次行动乃是由于陆令姜要强行带她回东宫,她临时决定的。许多准备没做充足,只让画娆帮她给许信翎送了个信,在大佛湖相会。
她收拾了细软,借着去娲皇庙求签的幌子瞒过了白老爷。又料到东窗事发后,陆令姜必会对怀安下手,便狠了狠心连怀安也一同带走了,事后再妥善安置他。
雪天路滑,她虽会骑马,双眼却近乎于盲人,极不方便,中间好几次差点跌下马鞍,摔着怀安,好在有惊无险。
城外暮色晦暗,雪已停了,零零星星有几处燃着灯火的酒馆和人家。橘黄的灯光透出来,对于又饥又冷的人来说,分外有吸引力。
怀珠牵着缰绳四处张望着,暂时无法投宿,她身上带的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换成碎银才能使用。
且卫兵已经骚动起来,见人就抓,一定是白家已有所察觉。她正在逃命,也不能停下来歇息。
怀安坐在马背上,脸色悲伤,又困又饿,大声嚷嚷着要回家,怀珠连忙探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姐弟俩暂时躲在小桥洞下避风,怀安一双妙目莫名憔悴:“姐姐……”
怀珠很难对一个天真的孩子解释,自己为何放着好日子不过,雪夜出逃。
怀珠在包袱里翻了翻,将携带的一些口粮揉碎了给他吃,甜甜的味道,在雪夜晚里吃起来令人浑身发暖。
怀安的体力恢复了些,这才不哭了。抽抽鼻子,小手扯了扯她衣袖:“姐姐这么做是为了躲姐夫吗?”
集贤楼一遇,他的手指险些被砍断,姐夫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以至于之后他不敢再叫半句烂人,怂怂地叫回姐夫,私下里也不敢再说姐夫半句坏话。
怀珠迟疑片刻,沉重地点了点头。
怀珠顿时明白了事情的严肃性,瑟瑟害怕,但最终保护姐姐的勇气还是战胜了恐惧,像个小男子汉坚强起来:“姐姐别怕,天涯海角,怀安都跟着姐姐。”
怀珠呵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眼神恍惚而闷郁,透着偏执。
她本不想拖累怀安,但她没有办法。活过两辈子的人,未来早已预知。待陆令姜玩腻了,会照顾正妻的感受,把她当垃圾一样随手处置掉。她必须要走。
怀珠将包里仅存的几件褙子都给怀安裹上,应能保暖。怀安是白家族谱上的正式后嗣,肯定不能跟着她长时间流亡,那样不仅拖后腿,白家也不会放过她。
待与许信翎在大佛湖会面后,她就把怀安暂时交给许家照料。许家是朝廷新贵,有许家和白家的双重庇护,陆令姜大抵不敢轻易对怀安怎么样。
而她,天涯海角,也可无后顾之忧了。
两姐弟正躲雪,忽闻桥上似有动静,簌簌雪花震落,抬头却发现是妙尘师父。
妙尘师父手持长剑,从桥上跃下:“怀珠,怀安,可追上你们了,师父跟了你们一路。”
怀珠讶然:“师父…?”
远远见火把闪烁,一阵吆五喝六的喊声,白家家丁已经搜查到了这处。
妙尘急切道:“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换谁都得冒险逃出来。情况危急,快跟师父走吧。”
怀珠略一犹豫,跟妙尘师父走就是连累了妙尘师父,若被陆令姜捉住,三人免不得都送掉性命。
妙尘师父看出她的顾虑,欲言又止:“其实,怀珠你有一身师父教你的武艺,懂诗书、会谋略,何必枯守闺房中?莫如随师父一块上山落草,夺了这天下。”
怀珠眼皮猛跳,隐约知道妙尘师父的身份和叛军有关,一直没正面回应。
谋反,和师父一起谋反……
今日受了师父滴水之恩,日后免不得要涌泉相报,这条命便由不得自己了。
重生之后,她不想再欠任何人的情,也不想让任何人干涉自己的人生。而谋反意味着刀尖舔血,奔波战场,永无宁日。
前后思量片刻,终委婉道:“多谢师父,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经和许家说好了,得前往大佛湖,不能失信。”
妙尘最近在四处拉人入伙,壮大队伍,闻怀珠拒绝,很是遗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上山落草,恐怀珠一孤女领着怀安一孩童,迟早落回太子手中。
人各有志,当下这等泄气话也未明说,妙尘给了姐弟俩一些碎银两,叫两人在官兵发现前速速赶至大佛湖。
如有危险,再行联络。
·
太子殿下回了东宫,神色抑郁着,一声不吭,叫了两坛子最烈最浓的酒。
他平日不是多能喝酒的人,更习惯饮茶些,如今烈酒入喉,一时三刻便醉了。
盛少暄来东宫寻太子时,险些被满屋子的酽溽的酒气呛到。
推门,见陆令姜长身斜斜倚在桌边,领口半敞开,发冠垮了,发丝凌乱地垂于眉间,样子颓废,说不尽的落寞疲惫,一口一口地灌酒。
盛少暄大惊失色,叫道:“殿下,酒酽伤人,您不能再喝了。”
陆令姜恍若没听见,眼尾被酒气浸得微微泛红,侧头撇了撇盛少暄,嗓音也哑得不像话:“嗯。来了?”
盛少暄晓得事情的原委,太子去白家时有多踌躇满志,出白家时就有多失魂落魄。午后下棋时还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蓦然间魂儿都丢了。
陆令姜见盛少暄沉默,还在开慰:“你和傅青平时总想嘲我,这次逮住机会可以畅快淋漓一回了,怎么还愁眉苦脸?”
他一苦笑,显得苦更苦了。
盛少暄心中亦难受,都怪自己这张乌鸦嘴,缓声报忧:“殿下,白家人来回话了,说五六十个家丁将整个临邑城都找遍了,愣是不见四小姐和小公子的踪影,很可能已经混出城去了。”
顿一顿,道:“殿下,白家那群家丁都是酒囊饭袋,莫如您快些派兵去找吧,或者吩咐锦衣卫,动点真格才能把她找到。”
陆令姜撂下酒盏,歪歪斜斜地坐在了太师椅上,揉了片刻疼得快要裂开的头。
派兵?哪能。她又不是死囚要犯,焉能大张旗鼓地动用公职卫兵去抓她,还嫌朝中那几个老臣弹劾他弹劾得不够。
且让那些兄弟们声势浩大地陪他去抓一个逃妾,不说他这太子滥用私权品德何在,丢人也丢尽了。
要派,也只能派他私人的亲兵去寻,但人手亦不多。虽训练有素,盲目寻找的情况下也不会比白家家丁更强。
说来,他至今无法相信她真跑了的事实。五六个家丁守一个弱质女流,愣是守不住。掘地三尺,愣是找她不着。
一股诡异的自豪感忽然浮现心头,白怀珠不愧是他看中的姑娘,有点邪的。
片刻间,他又意识到她的那些处心积虑的欺骗,装腔作态的情话,阳奉阴违的许诺,全都为了对付自己的。自豪感七零八碎,被滔天的憋闷取代,青白的骨节快要掐得粉碎。
该道歉的他道歉了,该哄的他也哄了,他不明白她出于何种目的做出这等蠢事来,是她移情别恋,还是吃晏苏荷的醋,为了博取位份?
……无论因为什么,她这次都触及到了他最后的底线,不可原谅。
之前她和画娆跑过,但那时他们还没什么感情,她怕他,想走可以理解。
而现在,她和他已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她仍选择一走了之,没留下半句话,且这么长时间过去,不见她后悔归来。
陆令姜怒得厉害,烧得厉害,一半恼怀珠,一半恼自己竟因为她失控,盘旋着唯一念头:她好大的胆子,好生不怕死,真仗着他有几分喜欢她,便肆意妄为吗?
若寻常丫鬟小厮逃就逃了,他不以为忤,说不定还会给些抚慰金做做样子……可白怀珠逃了,外面不知多少野男人觊觎。
她是他费尽心思才弄到手的,放在家里摆着的最漂亮的一件私人藏品,焉能便宜了别人。
刚才,在白家,许家的人拒不承认拐带了白怀珠。
情雠见面分外眼红,陆令姜和许信翎自是较之前的观音坠理论了一番。
怀珠虽收了许信翎的观音坠,但也确实给了许信翎贵重首饰做抵,算是从许信翎那儿买来的,许信翎没有任何立场说他偷许家的东西。
许信翎当时冷呵道:“殿下,就算是她从我这儿买的,但她之后送给了您。您不想想她都打算离开您了,为何还送您如此贵重的礼物?自然给您的补偿。”
分手费,按照找男宠的市价来算的。
陆令姜气得七窍生烟。
弄来弄去成了她圈养他,始乱终弃后,她反过来赏他一笔补偿?
他吸气,头痛得越发猛烈些。
好,很好,都给他等着。
……
之后回到东宫,陆令姜便一直独自喝闷酒。皇后要他入宫回话,他也没去。
他不知怎样面对他那母后,之前夸下海口说白怀珠只是他在路边捡来的,随便玩玩而已,没多放在心上……如今这小玩意儿跑了,还反过来把他当男宠用,当真贻笑大方,他这太子白当了,二十多年也白活了,有什么脸面入宫回话。
他从前一直可以轻轻松松操纵怀珠的人生,甚至她被诱着爱上他那会儿,他能精准操纵她的心。
他以为这是自己的魅力,结果她只是迁就他,愿意让他操控而已。她稍微生点变数,他便落得个稀里哗啦惨败的结局。
和她赌气,晾着她,以为她爱他会先低头,结果被气得喝闷酒的却是他。
盛少暄提点道:“殿下,你有没有听进去?还借酒浇愁作甚,赶紧派兵吧。她带着个小儿,雪天路艰,应也走不远。”
陆令姜眼珠蒙蒙,泛起锋利的亮光,似上心又似不上心:“不用。不忙。”
盛少暄大为纳罕:“殿下,您这是打算放弃她,让她自生自灭了?”
说来一个如此不受教的侍妾逃了,确实没必要多大惊小怪,只不过白怀珠生得比寻常人美貌许多。
陆令姜却并不是那个意思。
他随手执起桌上的信笺,打开,信中墨迹森森,是原本怀珠叫画娆送去给许信翎的密信。
很不巧。被他截到了。
信中详细道了一些远走高飞的细节,有了这封信,他不必大动干戈地广撒网。
怀珠的身边,有个画娆。
第一次逃跑时,画娆舍身相救,被打个半死,博那善良小观音的同情和信任。
后来,画娆被发落去外面庄子,她们主仆分离,却愈加深了感情,心心相印。
再后来,怀珠察觉被监视,将春和景明院一干刁钻的老奴,晚苏、荷香等人全发落了,却独独要求他调回画娆。
他顺情做好人,答应了。
此后,去哪儿都带着他最得力的眼线,细作,最忠心的手下画娆了。
画娆三天一小禀,五天一.大禀,她烧毁他的婚书、去酒楼和她那来路不明的师父见面、和许信翎在白家曲径通幽……所有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包括这次私逃的事。
陆令姜叫人取来怀珠以前写过的一本诗集,临摹她的字迹,寄往许邸。
又将信笺原本的内容烧了,火光灼人眼,映出他眸中阴森森厌憎的光。
·
东方既白,大佛湖边罩着一层清寒的雪雾。西风中裹挟着些潮意,清晨的白沫点点从枝柯上坠下来,景色不似在人间。
大佛湖毗邻承恩寺后山一带,因湖对岸立着一座掏山大佛的古迹而得名。远远望去巨大的石佛像已霉迹斑斑,却仍然隐约可见那默识心通,拈花微笑的模样。
怀珠带着怀安来到湖边,远山传来袅袅敲钟声,岸边一块磐石上刻有“客尘所染心性本净”八个蜗星大篆,与湖名所含禅意一脉相承。
姐弟在磐石前稍稍驻留了会儿,积雪反光,白得刺目。怀珠掏出挡光的绫遮上,模糊掉一部分视线,堪堪正常走路,路上一些细小的石子却看不到。
怀安热心道:“阿姐,我扶着你。”
小心翼翼地当怀珠的小拐棍。
逃亡在外,姐弟俩相依为命。
怀珠揉揉怀安脑袋,思量着一会儿得跟怀安说清楚,叫他先和许信翎走。
她带怀安出来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他小小年纪,还读着私塾,身上流淌着白家的血液,注定要回去过正常日子的。
陆令姜现在虽青睐她的容色,却主要是一时图新鲜。她屡屡不受教,以他在朝中那种光风霁月的圣人品格,绝不会为了一介侍妾大动干戈地满城搜捕,至多让东宫卫兵或白家家丁找找看。
实在找不着,他生气个几日,应也不会怎么,跟走失个丫鬟差不多。谁还能为一个丫鬟耿耿于怀?她又不曾偷走他什么重要朝政机密。
陆令姜桃花运不断,有新人争先恐后地投怀送抱。她虽背负个白小观音的虚名,天下比白小观音美丽者却又多多了。
只要顺利度过陆令姜生气的这几日,怀安便安全了。
怀珠如此思量,心态稍稍轻松。周遭寂寥无人,大雪封山,鸟兽绝迹,当真跟诗书描绘的泼墨山水画一样,清绝美绝。
遍地清寒中,唯见不远处一座琉璃碧瓦的六角亭四面挂有飘荡的帘幕。檐角上下垂的冰锥融化,滴答滴答地淌着雪水,些许暖光从中透出,显得极为温暖,好似浓酽的春意独独眷顾了那一处。
亭中隐约伫着一个人,青緺色背影,长挑身材,风姿灵秀,颇有晋人遗风。
这熟悉的身影令怀珠闪过一丝恍惚,她叫怀安先站在远处,嘴上半信半疑地试探着:“许信翎,是你吗?”
轻呼三声,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亭间帘幕掀起,里面的人朝她侧目。
他有一双仙鹤目,眼形清秀细长。
但三眼白,又似蛇的眼睛。
下泪堂部分有一粒黑痣,是极俊极秀的一个年轻男子。
标志性面容,化成灰也知道是谁。
怀珠一迷离,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用力揉了揉眼,欲使幻觉消失,却愈加清楚地看到就是他。
她反应过来,生出虚汗,双手耷拉下来,怔怔站在原地,难忍内心的惊讶。
刹那间,所有希望都被浇灭了。
夹杂几分痛苦和不甘心,缓缓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令姜闲闲玩着一柄天青色的竹骨伞,斜睨向她,不悲不喜:“我怎么会在这儿,你说呢。许信翎早把你辜负,和别的姑娘约会去了,你还找他做什么?”
怀珠思维有些迟钝,一时胶着。
内心弥漫着丝丝恐慌和绝望感,大佛湖明明是她和许信翎的绝密约定,陆令姜怎么知道的?
她不由得想起那封信。
她的身边,竟有他的眼线。
不过此刻,谁走漏的消息已无所谓了。她浅浅苦笑了一下,以为他顾忌着朝中情势不敢大动干戈地抓她,没想到他不费一兵一卒,直接来到终点守株待兔。
之前她辛辛苦苦的钻营宛若一场笑话,困兽之斗全无用处,自投罗网。
空气中弥漫着阴沉,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静谧的氛围,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得见。
怀珠寂然伫立在原地,白绫下的双目呆滞无神,落向远处。
陆令姜亦随她静静眺了会儿鸭壳青的天。很淡很忧郁的美景。雪沫细细落下,湖面有点点寒鸦扑棱翅膀。
狭路相逢的两人,谁也不着急动手。
无言胜似有言,明知头上有一柄悬斧即将断头,身子却被无形的绳索绑住,干巴巴束手待毙的滋味,远比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更折磨人。
过了良久,陆令姜才轻声开口问:“白姑娘去湖心亭坐坐?喝喝茶,聊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
寻常的邀请,只像老朋友重逢一般。
怀珠侧头睨去,周遭是山原和林木,冬日光秃秃的,地形复杂,遁入其中或许有一丝逃出生天的可能。
心念方动,四周隐藏的卫兵便露相,一人手里持了一根绳子,一张网。绳子是用来绑她的,网是用来兜她的。
赵溟将怀安瘦小的胳膊按住,疼得怀安哇哇哀嚎,泪流满面,哭着叫“阿姐,阿姐,救命——”,利刃已滑过小孩的皮肤,渗出血来了。
陆令姜任白怀安哀嚎了两声,才命人堵了他的嘴,接过了那带血的长剑。
“知白姑娘性情刚烈,惹急了会大义灭亲,连自己这无辜亲弟弟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
怀珠软肋被拿住,无言语对。
雾气蒙蒙,六角亭四周都被一种特殊材质的帘幕挡住了,朦朦胧胧,人影在里面若隐若现,有一定保暖的作用。
亭内布置精致,红泥小火炉,温暖如春,另放了一张带有斗帐矮榻,饰以风雅的莲花,无声无息间充满了旖旎靡靡的味道,似一间小小的洞房。
虽是临时布置起来的,但颠龙倒凤时对着湖光山色,别有一番别样情致。
湖对岸的神佛,正注视着两人。
陆令姜道:“请吧。”
白怀安呜呜咽咽地哭,微小的力气无法从赵溟的铁臂下挣脱一寸。
怀珠恍恍惚惚了无生志,哑声:“你别伤害怀安。一人做事一人当。冲着我来。”
“姐弟情深?”
他轻轻笑了,渗着凉:“自然要冲你来的。别急。”
怀珠铁青着脸,转身走进亭子,似凛然赴刑场。
她一走,陆令姜装的笑容顿时黯淡几分,白怀珠,她心里只有弟弟,没有他。
明明他也冒着风雪来找她的,他也怕她冷,命人特意布置了亭子和热茶,昨日他也满怀期待地去白家接她。
她的心是铁石做的。
陆令姜踱进亭去,见她站在亭内正中,颇有几分傲骨,不哭不闹,不卑不亢,眉心的那颗朱砂痣越发红艳,甚至引颈就戮的姿势都是上扬。
她越高傲,他越生几分将她剥光了轻贱的心思,落座,微微向后靠,直接道:“跪下。”
怀珠杏眸眨了眨,扬起一丝波澜。随即闷在原地,没跪,也没什么其他动作。
现在他们一坐一站,本来就不平等。
若变成一坐一跪,屈辱难以想象。
跪着的动作,永远意味着女人向男人的完全臣服,彻彻底底地放掉尊严。
陆令姜见她纹丝不动,想起他是太子,是夫,她是妾。可他自纳了她以来从没叫她跪过,早午省视问安,晚间服侍就寝,一律全免。
每次从外归来,都是他主动过去和她搭讪热乎,琢磨着些幽默的话,逗她欢颜一笑,半句重话也没说过。
两人平等以待,相敬如宾,该开玩笑开玩笑,该戏谑嬉骂便嬉骂。和她相处时他自认没半点架子,也从没把自己当高高在上的太子。
除了她以外,他也未曾纳任何侍妾,太子后宫那套奉仪、承徽、良娣、侧妃……等级森严的制度,形同虚设,甚至怕她不高兴,连晏苏荷她都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从未有任何肌肤接触。
没见过谁家这么养侍妾的。
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私逃,将他的一腔爱意辜负。
说不清的情绪积攒在心头,陆令姜愈加酸恨,当场把她掐死的念头都有。
“我的阿珠,是想乖乖回去当我的太子妃呢,还是想你的情郎在黄泉路为我们的大婚助兴?”
怀珠赫然一惊,陆令姜竟连朝廷命官许信翎都敢动。怔怔抬眼,他的样子并不像在开玩笑。
“……你疯了。”
“你瞎了,还聋了?”
他提高了音调,手中带血的利刃挑起了她的下巴,“跪下。需要我叫人帮你?”
一提瞎了二字,怀珠果然有反应,唇角抽搐了下,毫无征兆地向前摔。
陆令姜倒没料到她会忽然投怀送抱,下意识去扶,掌心触及的是她柔软的头发,鼻中嗅到的是令他魂牵梦萦、午夜发疯癫狂的白旃檀香。
他手中利刃哐当丢下。
一时心跳怦怦,脑海只盘旋一个念头,她为什么忽然抱他,难道她后悔了,在主动跟自己撒娇示好?
垂首,却发现她脚下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原来她是笨的。
陆令姜微感失落,又生气。她眼睛竟病损到这份儿上,被一粒小石子绊倒?
想到自己还在发火,关怀之语生生咽下,将她撇到一边去。
怀珠亦甩开了他,睨他的眼神云淡风轻,美丽,脆弱,又不近人情。
她连殿下二字尊称也不说了,径直答他方才的话:“我不跪。落在你手里是老天爷绝我的路,要杀要剐随你。”
语气虽硬,手中能当凶器的东西,却只有可怜的一枚白瓷镶红玛瑙的簪子。
陆令姜刹那间似有无数利剑扎进肺腑,又愠又酸。他是想发发威叫她怕一怕,可没想让她把他当仇人。相反,他想让她求他、挽留他,软语讨他的欢。
他尚留恋在刚才她停在自己怀中的短暂温存中,甚至想着刚才若非巧合,就是她主动要抱他多好。
可她没有,连正眼都不瞧他。
她以为自己很清高,他却有一百种办法治她哭爹喊娘。
陆令姜一笑,沾了几分邪气,俯身去品咂她甜渍渍的唇:“死也不跪?真的假的。那若我找个链子把你拴上,你怕不怕?”
怀珠怔怔落泪,死死咬着唇,却倔强着不肯服软。她不敢过分顶撞他,怀安还在他的手中。
陆令姜冷呵,随手拿起凭几上的和欢酒,一早就准备好的,捏开她的下巴就要把冰凉的液给她灌下去。
她脾气硬,这酒却能叫她身子软,连骨头都被融化掉。
怀珠被迫仰着头,嗓子呃呃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有气无力地望着他。
一张脸血色全无,覆在双目的白绫渗出点点血迹,流着泪,可怜又可恨。
陆令姜的动作微微凝,壶嘴已沾到了她洁白的齿,再晚半刻,整整一壶和欢酒就都给她灌下去了。
见她那副纸糊的样子,怒气和狠意莫名其妙地消散,只剩下了心软和心疼。
为了治他小观音的眼睛,他在风霜中坐禅了一整夜,知道那滋味。
如今怀珠也在风霜雨雪中冻了一整夜,痼疾发作,定然痛得厉害。
再逼她喝这个,她会受不了。
缓了缓,陆令姜松开了她。将酒壶轻轻撂下,瞥见自己手臂被她的指甲掐得青紫。
怀珠半支棱着身子,伏在榻边,通红眼睛,咻咻喘着气,似一只断翅的蝶。
“别装可怜。”
陆令姜顿了顿,冷声道,“咱们的账,一笔一笔地算。”
怀珠良久才缓过气来,嗓音很清:“您玩腻了没有。要怎样才能放过我。您也亲口说了,一个瞎子?”
陆令姜耳畔乍然嗡了一下,刚才自己确实骂了她瞎。他曾因韩若真等人讽刺她而罚了长跪,如今自己被她气昏了头,竟也这般说了,又该怎么罚。
他语气稍微弱了些:“全是你的理?你这次胡闹得过分了,不该先认个错吗?”
她使他颜面扫地,糟蹋他的一颗真心,他就要她道个歉,服个软,很过分?
怀珠隐隐带着一丝疲惫感,好像无理取闹的人是他。干净之余透着冷寂,一只洁白若酥的手弱弱搭着,犹如一朵山茶花被风霜吹打。
陆令姜欲言又止,情绪涨涨落落,见她那副可怜的样子,想抱一抱她。
她被他堵住,走投无路,又害了眼疾,必定无助得很,却辛辛苦苦维持着她那没什么意义的清高自尊。
他叹了叹,终究是不忍心,从随身锦盒中拿出一条新白绫,又将她的脏湿的旧白绫摘下,换上。亭中虽置了火炉,她却还瑟瑟地抖,他便又将一早哄暖的棉斗篷披在她肩头。
陆令姜克制着自己,尝试像以前那般温柔耐心地待她。什么气都不跟她生了,只要她愿意跟他回去好好过。
怀珠拘谨地反抗,细细啜泣,立时要摘下来和他划清界限,却被他按住手。
“别闹了。”
陆令姜将她握得很紧,掌心滚烫灼热,含有很强的压制感。进一步,直接扒开她心口的衣襟,将头埋了进去,紧紧抱着她,微微颤地抱着她,死也不想松开。
四周帘幕飘飘,他的长睫略略沾了些雪渍,深沉地说:“白怀珠。你安静些,让我好好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知道在她离开的短短一天时间内,他想念得快要疯了么?
她总能操控他的情绪,短短的一句爱他,使他喜慰了一整天。一句不爱,又能使他陷入疯狂慌张的状态。
陆令姜始终认为他和她是有感情的,她绝对喜欢过他,现在的窘境是因为一时吃醋,或其他矛盾误会。无论过程如何波折,最终她一定会回来。
他从没想过,没她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微蜷的手指在她伶娉的耳垂上来回抚两下,陆令姜嗓子哑了哑,缓缓说:“虽然那日在集贤楼你是有意骗我的,但你说的挺对的,我这几日一直回味。”
“你从前叫我太子哥哥,我们多好啊。你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为何一定要闹到这种地步呢?”
他和她曾经是最亲密的人,相好时私闺的笑谑,温存,耳鬓厮磨还历历在目,指尖还萦绕着彼此的温度。
且他们的关系已公之于众,人人都知道她和太子沾亲带故。
“你好好跟我认个错,回来吧。我原谅你,只要下次不再犯,也不罚你了。”
湖面静窈幽深,碧芊芊的似一泓琉璃。松针如雨,夹杂着雪,风微微将亭子四面吹开,透过一阵凉人的风。
他曾在内心对着自己无数次发誓,决不轻饶她,让她吃吃苦头,引以为戒。可事到临头,还是没能狠下心来,还是宽容了她,主动给她留了退身步。
他已足够大度,足够仁至义尽。
陆令姜精神绷成了一根弦,暗暗等她也服个软。可等了良久,自以为的放低身段,却没收到任何答复。他好像在唱一场可笑的独角戏,怀珠就那么静静看他演戏,将他一人遗弃在原地。
几丝憋闷和压抑又悄无声息地积攒起来,他努力深吸一口气,劝自己要有耐心,别把她吓走,能劝回来就劝。
他略略弯下腰去:“大雪漫天的,你跑到这荒郊野岭,是浪费所有人的精力。我若没及时发现你,你会被风雪冻死的。”
“你心里明明有我,却不相信我,用这种办法来试探我。可到头来受苦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温暖的炉火噼里啪啦爆响几声,两人比肩而坐。陆令姜展现出平常的一点点和蔼之意来,将她的肩头揽住,轻吻似雪沫儿游离在她颊侧,慢慢地拉进距离。
“你同我怎么闹我都可以容忍你,私逃却不行。我明白告诉你,你和你那个叛军师父混在一起,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将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好话也说尽了。默了片刻,见怀珠深垂螓首,一副脆弱神伤的样子,他提点说:“如果后悔,点点头也行,便当你是道歉了。否则,就把你留在这风雪中冻死,再不管你了。”
却听怀珠淡淡道:“那样多谢殿下。我已与你恩断义绝,是真的分开。你现在这么死缠烂打,真的很无聊。”
雪水一般的话,直愣愣迎面浇在人的天灵盖,冻得人脑子都结冰了。
她的腰被他扣住,半倾斜的姿势,完全禁锢在他怀中,微微喘着气,只有仰头才能和他说话。可从她那淡无波澜的情绪来看,她才是这段感情的主导者。
陆令姜的呼吸蓦然粗重了。
他说了那么多话,一直在拐弯抹角地挽留她,她却丝毫不动容。她的目的是求位份,求他一心一意的怜爱,可当他威胁说要抛弃她时,也不见她半丝惊慌。
她很冷漠,对他没完没了的多话感到厌烦。
死缠烂打,真的很无聊。
这就是她对他的评价。
一记记沉重的闷锤,咚咚敲在心上,陆令姜噎得难受,喉咙已干涩不能言。
任何办法都失效,话都点拨到这份上了,还要他怎么做?
“分开?”
他强提精神,勉强一笑,极淡极淡,“白怀珠,离开我,你能活吗?”
别忘了,之前对他要死要活的是她,哭着求他给一个位份的也是她,现在装什么清高。
怀珠默默推开他起身,从刚才被他胁迫的样子中抽离,面色从容沉静多了。
她将道理和他讲清:“一开始,殿下您说的也是玩玩,问我玩玩吗。现在不玩了,玩腻了,怎么您反倒认真起来了?”
“在集贤楼说的话,我确实骗了你。我说想要位份,喜欢你,其实都是为了拖延时间,好争取离开,你不要当真。”
“我是真的不喜欢你。真的不稀罕你的一切许诺、位份。你说我们是玩玩,我也从没把我们当成什么正经的关系。现在玩够了,该娶娶,该嫁嫁。”
“分开。我能活。左右我跟你是真的恩断义绝,绝不再给你做妾。你要不答应,就杀了我吧。”
她说得干净利索,骨子里透出一股距离感,如冬日里迎雪而开的梅花,花瓣儿上挂着冰碴儿,侵入人心。
说到这份上,若还固执地以为她喜欢他,欲擒故纵,实有点自欺欺人了。
其实不光这一次,月余来她的每一次提分开,都是这样决绝的的态度,没半分藕断丝连之感,也没半点情意。
他虽寻回了她的人,却再也寻不回她的心。
到底因为什么,使得她如此无情?他已苦口婆心地跟她讲了这么多,嗓子都快哑了,她却依旧冥顽不灵,好像他们的分开是板上钉钉的事,没半分余地。
陆令姜深深吸了口气,难以说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身子恍恍荡荡,如在云端之上,劈头打击。
她真是长本事了。
第27章
温存
怀珠摘下白绫,双目与他对视,一片漠然,早已没了昔日熠熠生辉的爱意。
她明明此刻是他的阶下囚,而他再三挽留的卑微样子,却好像是她的阶下囚。
陆令姜喉咙鲠住,僵了许久,仍然不死不休地将她的手紧握,掌心烫人。几缕墨黑的发被风吹在额前,平日里的镇定与克制都不见了,多了几分酸涩的执著。
晚苏抱着脏乱的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瓷秘色的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道:“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知这婢子的心思,穿银朱色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过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墨色的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低声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银朱色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这个也拿出去烧掉。”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姜黄色的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月光像一层黑纱。
这样孤寂的夜怀珠曾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复了遍:“是我。”
再见熟悉的眉眼,怀珠呼吸沉重。
陆令姜脸颊被烛光映得暖黄色,“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朝上有人弹劾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实在对不住。”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终至送了性命。
怀珠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恍若上辈子白绫缠上脖子时。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静睡了才能放心。”
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药膏,暖热粉质的触感,覆在她额头。
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这般疾言厉色。
怀珠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冻缥色的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着安置,只和她说些私闺话。
怀珠却觉得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怀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冻霜,完全不理会。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乱责备你。”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
怀珠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见了他脖颈间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长齐愈合了,不知何时落下的。
“城里来了小玉堂春的戏班子,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说着,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雾蒙蒙一片。知他时间宝贵,便挑最费时光的事,“你会陪着我吗。”
果见他犹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吗?我遣脚夫为你备轿。”
陆令姜一来不怎么喜欢戏子,二来许家因灾民之事盯上东宫,日日呈递弹劾的文字,他着实没时间陪她消磨。
怀珠左右也不是真心请他去。
他微感不适,在她身畔坐下:“莫如下次我们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我与你同看。”
怀珠说:“不用了。”
陆令姜默了一息,再度让步道,“那好,我陪你去,两个时辰回来可够?”
怀珠眼色淡了:“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欢何必呢。”
陆令姜有点自讨没趣,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平日信手拈来的轻柔又甜蜜的语调,此时皆索然无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香楠己上齐齐整整的拼凑之物,“那是什么。”
怀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观音坠子,晚苏方才把它们拾起,原本是献给他的。
“观音坠子。”
“如何碎了?”
“不小心。”
那只瓷秘色的玉坠子她雕了好几日,没事就雕,眼疾发作也忍痛雕,晚苏来禀时说过。
陆令姜眼梢儿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师傅帮你补起来。”
怀珠摇头:“不必了,小玩意儿而已,左右您不喜欢,碎了便碎了。”
陆令姜听得膈应,送给他的礼物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时又说过不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从前你的那些坠子香囊之类的,我也都留存着。”
怀珠抽出手:“殿下见过玉碎能复原的吗?”
陆令姜感觉莫名,声声句句不提他,却仿佛声声句句都在提他。
气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还遣贴身婢女打听东宫太子妃的消息,纠缠黏人惹他烦恼,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陆令姜敛起手,亦微有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香烛于此时烧尽,留下绿豆褐的一脏团油烬。外面雨点疏一阵密一阵,濯得人心躁。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对她存着愧疚。今日闻她发烧,特意冒风雨从东宫赶来。她心情不好,他也低声下气哄着她。
直到此刻,满腔怜惜之意化为乌有。
她这是怨怼他呢。
怀珠终于受不住,泪花簌簌而下,语无伦次,被逼着失声说出:“……停下。因为你杀了我,杀了我!”
太子哥哥,他还是她的太子哥哥吗?
他杀了她。杀了她。
第28章
心头肉(前世)
前世。
作为一个侍妾,白家四小姐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并没几个外人知道。
他和她在一起纯属偶然,没有三书六礼,没有拜花堂,甚至连正经的纳妾文书都没有。只是太子偶然因为一幅画看中了她,便跟白老爷要了她,养在别院当个外室,喜欢时把玩一二,仅此而已。
说罢,重重打了自己三个耳光。
陆令姜斜眼淡淡睨着。
怀珠双唇哆嗦,眉尾下垂,眸中若有若的晶莹闪现,眼圈完全红了,看上去跟只无助的小白兔那么可怜。
她也确实吓坏了。
事出意外,转瞬的工夫,她就从高高在上的白家小姐变成了阶下囚。
更有可能,白家亦因此遭罪。
她看向他的目光,夹杂着恐惧,委屈,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那点歉意流露,许是为了刚才的有口无心之言,寂然向他道歉。
但若像白老爷那般抛掉尊严,当众出声道歉,她却做不到。
“没听到孤说的话吗。”
陆令姜耐心耗尽,长睫垂了垂,冰冷之意还未完全褪去,终究挥了挥手。
侍女强行将怀珠带下去,怀珠鞋底犹如抹了胶,迟滞地回头望着他和白老爷,嘴巴一张一合,似乎不甘心。
出去时,正巧赶上周学和他表妹被一队卫兵送过来,二人在后园偷,被抓个正着。
周学见了怀珠,微微惊讶,又垂下头满腹愧疚。怀珠指甲掐入掌心中,她的处境俨然没比周学好到哪儿去。
她甩开左右侍女的桎梏,擦着眼泪加快了脚步,心脏突突地跳,气得面红耳赤,若非此时有人便哭出声来了。
侍女把她引到了太子殿下的寝宫。将她关进去后,还真按照吩咐锁了起来。
时至黄昏,日薄西山,屋内一片昏暗。因这里是他的寝宫,处处充斥着他的气息,哪有都有股淡淡的雪松味儿。
桌边,是他的笔墨纸砚。
墙上,挂着几幅他喜欢的观音画。
柜子衣架整整齐齐挂着的,也是他的衣衫冠服。
怀珠厌得很,想要逃离,可方寸之间的屋子内,属于他的气息却将她吞没,容不得她反抗,揉揉眼睛,一哭又觉得视线模糊了。
他终究还是大权在握的太子,任凭表面再随和温润,到了不悦时,照样可以随意掌控她人。在他面前,他是君,她是臣,永远不可能像普通夫妻那样平等。
怀珠人生无望,越想越觉得绝对不能嫁给他,否则他日后厌了随意一旨,她枯坐冷宫的日子将永无止境。
她跑过去猛烈拍门,一边呼喊着,门被牢牢锁住,任凭怎样用力都无济于事。
半晌她累了,抱膝在墙角坐了会儿,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黑夜吞没一切。
侍女用钥匙打开门,给她掌了灯,送上了晚膳。怀珠沙哑地问:“我爹呢?”
侍女道:“白老爷已走了。”
怀珠怔怔咬唇,心头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却还固执说:“叫我爹也带我走。”
侍女没理她。怀珠独自在昏暗中沉默,盯着桌畔如豆的火苗直出神。
过了会儿侍女过来收碗筷,见怀珠仍是半口没动。唇角干皱得略路起皮了,却也一口水也没喝。
烛火映在她的侧颜,却似变成了清冷的月光。她一动不动,脸色如罩寒霜。
侍女不敢大意,收拾了凉的饭菜,又重新换来热腾腾的,多加几道好菜。
半晌陆令姜过来,见她这副誓死抵抗的样子,沉默了会儿。怀珠察觉,却也不肯说话,像具冻僵的死人。
两人无声对峙了半晌,最终还是他先开口,淡淡说:“不是跟我在一起比死还难受吗,怎么,我不在你也不高兴?”
他踱过来坐到她身畔,手臂自然搂在身后的椅背上,却没碰触她身子。
怀珠被他的气息压迫,有些窒息,感他的目光时时刻刻似毒蛇一般盯在自己身上,难受得紧。
双箸就摆在面前。
怀珠却浑如没看到。
陆令姜拿起筷子主动给她夹菜,“有什么事先吃饭,吃完了饭还要喝药。”
怀珠当然不吃,浅浅泪痕挂在玉面上,神色淡然悲戚,一枝被折下的白茉莉。
陆令姜忽然掰过她的脸,狠狠吻过去,情动难抑,几乎把她吞没。
他也省去了过多的废话,开门见山。
猝然的吻潮令怀珠喘不过气来,恐惧和恼恨达到了巅峰,她双手双脚乱扭,满满的抵抗。揉了揉她的脑袋,吻着:“过段时间吧。近来不太平,届时我亲自陪你去。”
怀珠略略失望,想要争辩,却没从他的温和的语气中漏到一丝罅隙。他要是不支持,她绝计出不了城的。
“好吧。”
湖面泛起一阵孩童放的灯笼,水天一色,璀璨有光。几只老鸦,停在岸畔黑压压的老树上,木立不动。
熟悉的景致看久了,倒也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