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妖气前所未有地浓郁，桃黎对上徒弟那双雾蓝色的漂亮眼睛，担忧地摸了摸徒弟的额心。
“山岚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然脸色怎么会这般难看。
可当桃黎下一秒再看去的时候，顾山岚就已恢复了以往一贯的乖巧神色。
他冲着师尊摇了摇头，乖顺地用额头蹭了蹭师尊的掌心。
动作很轻很轻，像是生怕桃黎会察觉出这举止中微妙的亲密意味。
“弟子没事，师尊。”
桃黎这一趟下山虽未受伤，但久未活动筋骨的她和两个金丹初期的修士真刀实枪地打了一架，也已累极。
师徒两人照例互道了晚安，疲惫不已的桃黎便抻着懒腰、打着哈欠，回屋睡觉去了。
于是也就没有发现，一盏茶的功夫前才和她说完晚安的乖乖徒弟，一盏茶的功夫后，就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房间。
已抑制住了浑身妖气的少年的那一对毛茸茸的狼耳和尾巴都收了回去。
他披着玄黑鹤氅，宽大的兜帽与紫金面具遮住了少年昳丽的眉眼，唯独露出了其下一张略微有些苍白的单薄嘴唇。
少年的掌心里还攥了一样奇形怪状的物什，如果有精通法器的人瞧见了，大抵能够一眼认出，这是件专门凭物寻人的法器，名为指灵环。
只要将携带有灵气的物件放到指灵环里面，指灵环就能指引出灵气主人所在的精准位置。
这是柳至云送给他的见面礼中的其中一件，至于指灵环的具体用法，还是桃黎某天闲得无聊的时候教给他的。
只要仔细观察的话，其实就能够发现，此时此刻，指灵环里正装有一小截不起眼的衣料残屑，而指灵环的指针也已亮起，明确地指向了山脚下孟城的西北方向。
少年面具下的目光淡漠，似深海一般的雾蓝与墨黑翻涌交织，交替在那深邃眸底浮现。
他唇一抿，下一秒，身影便犹如鬼魅一般消失在了原地，不知去向-
来福客栈。
这家客栈内里的装潢很是简陋，与其说是客栈，不如说单纯只是为了给人提供一个休憩之地。
导致这间客栈一直没有倒闭的唯一原因则是它临近黑市。
毕竟为了能够蹲到好物好价，亦或是打听些别的什么小道消息，经常会有人选择在黑市附近连续蹲守上一段日子，那么，这间客栈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与此同时，客栈的二楼房间里。
两个人族修士相继迷迷糊糊地醒来，望着对方的眼神中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打算今天一大清早就去黑市打听有哪些私自偷买抑制妖气的灵药的人么，怎么会一觉睡到这个点？
还是说，是他们醒得太早，天其实尚未大亮？
“啧，昨天也没喝酒啊，”其中一人拧起眉心，用手敲敲昏沉沉的脑袋，“头怎么会昏成这样？”
再抬起头来时，却见同伴颤抖着手指向他身后，神色从一开始的懒散变为怔忪。
他第一次在同伴脸上见到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不由得皱了眉：“怎么了你？”
向来紧闭着的窗户不知何时大开，隆冬凌冽的寒风鱼贯而入，吹得他脖子都有些凉飕飕的。
他顺着同伴视线的方向往后看去，这才发现大开着的窗户上竟半蹲着个人。
那人戴着用以遮掩面容的紫金面具，从身量以及裸露在鹤氅之外的皮肤这两点，倒是能够看出来他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
少年手里指灵环的指针发出的光亮刺眼，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他们的方向。
少年于是歪了歪头，紫金面具下的一双瞳眸无波无澜，却像是一头嗜血嗜杀的狼犬盯中了猎物。
他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声凉如雪。
“——找到你们了。”
落在客栈后院的暗巷里时，顾山岚染血的手已在水灵术的作用下变得干干净净。
他的神情格外平静，步履稳健，从容不迫的模样丝毫不像是第一次杀人，更像是先前已做过无数次的老手。
顾山岚垂下眸子，盯着那一双冷如白玉的手。
修长分明的指节之间虽已瞧不出丝毫血迹，气味也早就消散得干干净净，却好似仍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将人的脖子轻飘飘拧断的感觉也还停留在上面似的。
腥臭，又让人恶心。
说来奇怪，之前分明从未做过杀人这种事情，可他仿佛生来就会一般。
就好比随董远乐他们下山历练、与孙貌发生争执那次，他那么得心应手地就掐着孙貌的脖子将他按在了树干上面。
或许打从那次起，所有的这些就有了迹象。
顾山岚抬起指腹，很轻地摸了摸沉乌剑上的那只橘色毛毡猫。
毛毡猫笑眯眯地冲他笑着，自然而然地就让他想起了师尊。
师尊是那么用心地教导着他，那么地偏爱她养育的这朵小花。
只可惜了，他这人就和他对师尊的感情一样不堪恶心。
如果师尊知道了她的徒弟是这样一种人的话，肯定会失望至极的吧？
不过顾山岚并不后悔。
师尊曾教给过他很多大道理，只可惜他的行为准则自始至终只有一样。
那就是师尊。
他的愿望也从来都没有变过——他希望师尊永远都能够眼睫弯弯，笑靥如花。
所以，所有伤害师尊、有可能会伤害到师尊的人，都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
谁都不能够对师尊不利。
谁都不行。
在即将从阴暗昏黑的巷道迈进被曦光所笼罩的街巷之前，少年抬手褪去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其下那一张过分昳丽清冷的面庞。
墨黑色的瞳眸深处，狠厉与阴冷统统消失不见，反而多了一两分只会在师尊面前流露的温顺与乖巧。
他轻车熟路地穿行在各个街巷与街巷之间，最后拐进了一条长长的街道里面。
——再过小半个时辰，最里面的那家铺子就会卖师尊喜欢吃的橘子糖。
第26章
买完橘子糖御剑回家, 时间掐得刚刚好。
顾山岚陪睡饱了觉的师尊用完朝食，又照例去练剑坊上完课归来，才将早上买得的橘子糖送到师尊面前。
和顾山岚所设想的一样, 看到橘子糖的师尊两眼放光, 双眸亮亮。
她惊喜接过，当即便揭开油纸，拿了一块含进嘴里。
橘子糖脆极, 轻轻一咬就会碎成几小块，甜丝丝的糖味在舌尖上慢慢化开：“山岚，你怎么突然买糖回来了？”
顾山岚神色自若：“弟子手边缺了点东西, 便在课后去了趟孟城, 顺道买了些糖回来。”
“噢，这样啊。”桃黎不疑有他，乐滋滋地又往嘴里放了块橘子糖。
这件事于是也就这样过去。
与以前唯一不同的是，顾山岚偷偷在背地里列了一项名单。
名单上的名字增增减减, 都是他搜集到的九洲里奉命在各处追捕他的那一批人, 以及一些到处扬言要抓他去领赏的散修。
名单为首的名字，自是桃菀。
顾山岚的想法很简单。
他的师尊为人和善，从不主动与人结仇, 只是因为有他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徒弟，才时不时的有可能会被卷入到危险当中。
那么，只要将追捕他的那些人都给杀了的话, 不就可以避免这样的情况了吗？
至此之后，长青谷的师尊还是那个师尊，她的徒弟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白日里, 顾山岚还是桃黎的乖乖徒弟，帮师尊修剪庭院里的盆栽枝叶、打扫长青谷的卫生、为师尊做她喜欢吃的小零食每一样都不曾落下。
入夜后, 少年就会穿上玄黑鹤氅，戴上紫金面具，消失在偌大的长青谷里。
名单上的人从没有任何依靠仰仗的散修开始，名字一个个逐渐消失。
顾山岚行事谨慎诡谲，每每杀完人后，从未留下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的复仇同样不紧不慢，有时隔一天就离开一趟长青谷，有时又会等上好几天、小半月。
昨日师尊夸他的桃花糕做得好吃，他心情愉悦，夜里便去杀个人。
今日师尊和谢青扬多说了两句话，甚至还笑得合不拢嘴，他心中妒忌，夜里便也去杀个人。
——只是这人就没上一个运气那么好了。
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频率，更别提妄想要提前设陷蹲守他。
毕竟顾山岚很清楚，他可以被发现、被抓走，他身后的师尊和连云宗却不行。
尽管饶是已在连云宗里生活了快一年，顾山岚其实依然对连云宗生不出任何归属感来。
他是条只对师尊忠心耿耿的小狗，却也是连云宗养不熟的狼。
只是因为师尊经常同他说，长青谷在连云宗里，那么不光长青谷是他们的家，连云宗也是。
所以，他同样也得要守护好这里。
守护好他和师尊的家-
冬天悄无声息地过去，又是一个春天到了。
在春天的尾声里，连云宗迎来了一大哦不，准确地说，应当是两大喜事。
闭关了数月的柳至云顺利晋升到了元婴大圆满的境界，而他的一千岁寿辰也到了。
为了庆祝这难得的双喜临门，谢青扬做主，在连云宗里摆了好几十桌宴席。
就连云游已久的二师姐门琴婳得知了消息，也匆匆从外赶了回来，为师父贺喜。
门琴婳甚至特意为此搬出了上好的酿了数百年的佳酿——七步醉。
七步醉酒如其名，酒量不好的人喝了之后，七步之内就会思绪涣散，不省人事。
桃黎不胜酒力，偏偏是个又菜又爱喝的主儿。
热腾腾的菜端上桌还没吃上两口，就先连着敬了柳至云好几杯，皙白如玉的脸颊更是因着上涌的酒劲，不多时就变得红彤彤的了。
随即又凑到门琴婳跟前，笑眯眯地要同她喝：“师姐，好好久不见，在外面云游四海是不是很有意思呀？什么时候有时间的话，就和师妹我讲讲这趟出去的趣、趣事呗？”
门琴婳生怕自己这个小师妹会就这样醉倒在自己面前，连忙伸手扶着她：“好好好，有时间一定同你讲，师妹你快先别喝了。”
桃黎不服气地撇一撇嘴，清浅的眸光中有短暂的迷离：“我、我又没醉，为什么不能接着喝？”
说罢便端起酒杯，竟是想将杯中的七步醉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一只手及时伸了过来，拿走了桃黎手里的杯子。
顾山岚将酒杯搁置一旁，垂眸看着身边人，低声说道：“师尊，真的不能再喝了。”
只可惜的是，醉鬼总是不讲道理的。
桃黎不太高兴地盯着自家徒弟，语气颇为不满：“师姐管我就算了，怎么连山岚你也要管我。”
她盯着杯子里的清酒，细声嘟囔着：“为师真的没醉，什么七步醉，也不过如此嘛。”
当初夜里浅酌她和徒弟一起酿的桂花酒的时候，她都一点事没有呢。
顾山岚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桃黎就已凑到了他跟前，眯了眯眼，用狐疑的目光一移不移地瞧着他。
“山岚，你是不是不信师尊呀？”
清甜的酒香混合着师尊身上的香气瞬间袭至顾山岚跟前，桃黎那双醉眼沐着阳光，此时也分外地亮，竟令他的身影在里无处遁形。
或许是先前也陪着师尊喝了一点酒，顾山岚不禁乱了呼吸，向来平稳的心跳居然也跟着乱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两步，强装镇定地与桃黎拉开距离。
偏偏这个时候桃黎非要证明自己，竟直接站了起来，昂首阔步、同手同脚地往前走去。
边走还一边数：“山岚，你好好看着，师尊这就走给你看。一、二、二点五”
按理来说，顾山岚这个时候理应是该要上前去扶着桃黎的。
毕竟就凭桃黎这满嘴胡话以及晃晃悠悠的步子，她能稳当走完这七步才奇了怪了。
可顾山岚突然间就没了上前的勇气。
他怕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会藏不住自己的狼子野心。
尽管这一切只有与他面对面的师尊才会看见，而他的师尊，现下也已经是个醉鬼师尊了。
他盯着桃黎摇摇晃晃的背影，就在桃黎磕磕绊绊地数到五点三的时候，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快步上前。
——及时扶住了脚步突然不稳、猛地向前跌去的桃黎。
“师尊，小心。”
在场的其他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毕竟就算七步醉的后劲再大，桃黎好歹也是个金丹中期的修士，谁能想到她竟会因为一壶酒而醉得这般厉害呢。
直到顾山岚扶住了桃黎，众人这才匆匆赶来。
门琴婳吃惊地微微张大了嘴：“居然真的醉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先送她回长青谷歇着去吧。”谢青扬轻微皱起了眉，同时转头看向顾山岚。
“顾师侄，小师妹她醉成这样，你一个人能送她回长青谷吗，要不要我叫一两个弟子来帮忙？”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说着，顾山岚便神色自若地将桃黎背到了背上，没有让任何人来搭手。
少年目光坦荡，仿佛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在尽身为徒弟的本分，没有任何不该有的逾矩。
乌漆漆的凉薄眸子扫过在场众人，顾山岚淡声道：“宴会尚未结束，各位继续就好，我会照顾好我师尊的。”
门琴婳才云游归来，对这对师徒不是很了解，好在谢青扬却不然。
顾山岚平日里都是如何敬重他这位师尊、听他师尊的话的，谢青扬尽数都看在眼里，让顾山岚去照顾桃黎，他倒是能够放一百个心。
另一侧，顾山岚已经背着桃黎步步远去。
桃黎下意识地用双手环搂上顾山岚的脖颈，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同时也轻轻落在了少年颈侧。
“山岚，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顾山岚喉结微滚，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微哑着声音回答：“回家。”
桃黎温吞地“噢”了声，几息后，突然很不满意地用手拍拍自家徒弟紧绷的背脊，小声嘟囔着。
“这里怎么这么硬啊？趴着一点都不舒服，就不能让它变软一点么。”
怎么说呢，这个要求其实有一点蛮不讲理。
但背上的人是师尊，所以即使是再不合理的要求，那也都是合理至极的。
顾山岚深吸了口气，尽量想让身体放松下来。
但桃黎就这样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他的背上，于是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了徒劳。
他半垂着眸子，语调认真地同桃黎道歉：“对不起，师尊。”
徒弟既然都道歉了，桃黎也不故意为难人，便轻哼一声，说：“行吧，为师原谅你了。”
同时还不忘强调：“山岚，师尊真的没醉，刚刚刚刚只是意外，不信你让师尊下来再给你走两步。”
顾山岚这次却不再说话了，只是沉默无言地背着桃黎继续往前走。
桃黎以为徒弟当真不信，只是徒弟现在背着她，她不好挣扎着下来，就道：“为师真的没醉，为师还能给你唱歌呢。”
说罢，也不管顾山岚到底想不想听，便直接扯着嗓子唱了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
酒醉之下，桃黎并没有控制音量的意识，声音之大，仿佛在重重山谷间都荡起了回响。
发现自家徒弟半天都没有给出回应，桃黎眯了眯眼，撇撇嘴问：“山岚，你怎么不理师尊，是不是嫌师尊唱得不好听啊？”
“弟子不敢。”
“不敢？那就是真的不好听咯？”
“没有，”顾山岚的大掌稳稳托在桃黎腿间，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师尊唱得很好，宛如天籁。”
“是么？”桃黎的语气半信半疑，“我不信，山岚你最近跟着远乐学坏了，肯定是在哄为师开心。”
顾山岚却从善如流：“弟子没有在哄师尊，弟子所言句句属实。”
背上的人暂时安静了一会儿，就在顾山岚还以为师尊这是睡着了的时候，桃黎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再度搂紧了他的脖颈。
她眨了眨眼，醉酒后的语气总有点黏黏糊糊：“山岚，为师想、想要摸耳朵。”
说话的同时，桃黎的唇几近就快要贴至少年耳边，顾山岚骤然便停驻了脚步。
他略微有些狼狈地闭了闭眼，在原地缓了片刻，然后才接着继续往前走去。
他当然清楚师尊口中的“耳朵”不是一般的耳朵。
便放缓了音调，语气里甚至都带上了点哄的意味：“师尊，现在还在外面，会被别人看到的。”
“等过会儿回家了，师尊想怎么摸都可以，好不好？”
桃黎闻言，白皙柔软的面颊往少年颈窝里埋了埋，不太情愿地应了声“好吧”。
过了几息，她又催促了句，嘟囔着：“那你快点。”
顾山岚：“好。”
少年自然也捕捉到了桃黎语调中那一丝轻微的不情愿，他敛起长睫，忽而道：“师尊若是觉得无聊的话，那就再唱会儿歌吧，弟子想听。”
徒弟主动提出要求，桃黎难免意外又惊喜：“山岚当真想？”
“嗯，真的，”顾山岚说，“弟子喜欢听师尊唱歌。”
闻言，桃黎立时有了自信，于是扯着嗓子一路继续唱：“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这个画面其实可以说是很温馨祥和的。
——如果可以忽略那些本停留在桃树枝头间、结果却被桃黎“宛如天籁”的歌声而惊飞了的鸟的话。
春日桃花瓣纷纷扬扬地飘下，落在顾山岚和桃黎头顶。
阳光明媚，微风拂面，徒弟背着醉酒的师尊，慢慢悠悠地回了家。
第27章
待回到长青谷后, 顾山岚将背上的人放到床上坐好，同时不忘将一旁的薄被也盖在了桃黎身上。
全程都格外地小心翼翼，丝毫没有让桃黎磕着碰着。
安顿好了师尊, 顾山岚才去外接了盆水回来, 拧得半干的巾帕很是轻柔地擦了擦桃黎的额头，紧接着又去为师尊熬了碗醒酒汤。
端着醒酒汤推门进屋的时候，桃黎正微微低垂着脑袋, 嘴里小声呢喃着什么。
也是直到这时，顾山岚才忽而发觉师尊的乌发之间不知何时落了几瓣不起眼的粉色桃花花瓣。
明媚粲然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倾洒在桃黎雪白干净的衣裙之上。
既为她镀了一层亮眼的金辉, 也令此时脸颊泛红的桃黎看起来格外像一只意外降落在尘世间的桃花精灵。
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却难免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倘若不紧紧抓着她的话, 她就会这样离开他的视线、毫无挂念地飞走了。
顾山岚眸色一黯，就这样立在原地无声地看了桃黎几息，然后才走到床榻边上，微微俯下身去, 神色自若地伸手拂掉了那几片桃花瓣。
“师尊在说什么？”
桃黎的声音细若蚊蝇, 好在两人此时离得够近，桃黎的话也就一字不落地让顾山岚听了去。
“我我是小猫，全世界最、最最可爱的小猫。”
一句话说完不算, 甚至还连着重复了好几遍。
俨然是醉得比先前还要厉害，开始文静含蓄地“耍酒疯”了。
顾山岚闻言只顿了片刻，便面不改色地接话道：“嗯, 你是小猫。”
世界上最好、最可爱、最独一无二的小猫。
他把醒酒汤端到桃黎面前，诱哄道：“师尊，要不要吃鱼干？”
桃黎只垂眸睨了一眼, 便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你骗我，小鱼干才不是这样的。”
顾山岚：“。”
人醉是醉了, 认起鱼干来倒是丝毫不含糊。
正琢磨着该要怎么哄师尊将这一碗醒酒汤给喝下去，忽见师尊格外专注地盯着他：“耳朵呢？”
桃黎歪一歪头，栗褐色的杏眸眨了又眨：“不是说好了，回家了就要给我摸耳朵的么。”
记事也记得这般清楚，不禁让人怀疑，她这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了。
顾山岚微眯了眯眼，审视的目光打量桃黎一番：“师尊，你是谁？”
“小猫啊。”
“我呢？”
桃黎毫不犹豫，掷地有声：“小狗！”
“”
黑发少年轻飘飘地叹了口气。
好罢，果真还是醉得厉害。
顾山岚将醒酒汤放到一边，顺从地变出了一对毛茸茸的狼耳来。
紧接着便俯身到桃黎跟前：“师尊摸吧。”
桃黎立马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手，如愿以偿地摸到了想了许久的狼耳朵。
饶是醉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却也记得克制地没有对着徒弟的耳朵又捏又揉。
小心翼翼地顺着耳朵尖摸了几下后，便收回了手，真要说起来的话，甚至还不如在她清醒的时候摸得肆意妄为。
顾山岚的喉结不动声色地上下轻滚了滚，幽幽望着光是这样便已经心满意足的人。
师尊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撩拨了他，又轻飘飘地撒手而去，放着他不管了。
顾山岚于是很轻地歪了歪头，欺身过去，低声问道。
“师尊只摸一边耳朵么？”
桃黎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轻轻“咦”一声。
“两边耳朵都可以摸么？”
“当然。”那双雾蓝色的瞳眸紧追着桃黎的视线不放，少年的嗓音清越沙哑。
“弟子不是说过么，只要是在家里，师尊想怎么摸都可以。”
桃黎便伸出手来，碰上了顾山岚另外一边的耳朵。
有了顾山岚那样的许可，桃黎这一次也就摸得肆无忌惮了起来。
只是，也不知她这毫无章法的摸法究竟碰到了顾山岚哪里，顾山岚的喉间忽然就溢出了一丝轻微的闷哼，眸色紧跟着黯了下去。
桃黎的手闻声僵停在了半空中：“你——”
“无碍。”顾山岚长睫微敛，兀自平复了片刻。
随即他微微偏了偏头，望着桃黎依然僵在一边的手，忽而又轻笑了下。
“师尊，你要摸耳朵，弟子就给你摸了，那你是不是也应该奖励弟子一点什么东西？”
桃黎努力转动着混沌的思绪，费力地理解着顾山岚话的内容。
“那你想要什么？”
话音刚落，少年身上凛冽的气息便骤然逼近了她。
不待桃黎有任何反应，一只微凉的大掌便覆于桃黎眼前，遮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掌心之下，桃黎纤长的眼睫似蝴蝶振翅般轻轻扫过：“小狗，是天黑了么，我怎么突然看不见了？”
“嗯。”顾山岚的声音也近了不少，仿佛就在耳边。
“因为师尊醉了，所以天就黑了。”与顾山岚清沉的嗓音一并落在她食指指尖上的，是一个轻柔的、微凉的触感。
这个触感有一丝微妙的陌生与奇怪，使得桃黎的食指情不自禁地往回瑟缩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半道却被不由分说地扼住了手腕。
顾山岚的左手依然覆在桃黎眼前，右手则握着她的腕子，雾蓝色的瞳眸深幽，内里充满了翻涌不止的晦暗与欲望。
少年一移不移地盯着她的嘴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最终却也只是歪了歪头，薄唇再度印上她的食指指尖。
——在上面落下了一个温柔的、近乎虔诚的吻。
做完这一切，顾山岚才松开了桃黎的手，面不改色地退回到了原位上。
“师尊，天亮了。”
桃黎就着顾山岚的手，在少年声色自若的哄骗之下，温吞地喝完了那一碗味道有点奇怪的“粥”。
随即又在徒弟的一番诱哄当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
夕阳余晖从窗户的缝隙中挤身进来，在地上洒落了一片倾斜的影子。
桃黎撑着床沿坐起身来，抬指揉了揉依然有些昏沉的脑袋：“唔——”
紧接着便有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师尊醒了？”
桃黎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转眸看去，一眼便望见不远处逆光而坐的黑发少年：“山岚？”
她轻微蹙起了眉：“我怎么会在这里？”
顾山岚回答道：“师尊在宴会上喝醉了。”
“喝醉了？”桃黎闻言一惊。
短暂的怔愣过后，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那，山岚，师尊应该没有在醉酒后做什么丢脸的事情吧？”
顾山岚便从师尊的同手同脚想到了她数的“二点五、五点三”步，最后是沿路回荡着的歌声。
他半敛起眼：“没有。”
桃黎于是大松了口气，庆幸地拍拍胸脯：“那就好，那就好。”
“话说回来，师姐的那个七步醉还真挺好喝的，山岚你说，师姐她肯送我两坛么？”
却听自家徒弟幽幽地回答道：“师尊还是别问门师叔要七步醉了。”
就算门琴婳肯心软给她，他也会守着七步醉，不让她喝的。
桃黎闻言目露疑惑：“为什么啊？”
顾山岚转眸看向她。
[因为万一你下一次又喝醉了，我不确定我究竟还能不能控制住我自己，会不会趁人之危，在那时吻你。]
当然，这话自是不能够被桃黎听见的。
少年坦然地移开视线：“没什么。”
“时间也不早了，师尊若缓过来了，就出来吃饭吧。”
桃黎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转移了注意力：“噢。”
她起身下床，同时随口一问：“今晚吃什么啊？”
自从给桃黎做了一次青团过后，家里偶尔就是顾山岚做饭了。
菜的卖相虽平平无奇，味道却是一等一的好，甚至比连云宗膳厅里的那些厨子做的还要好吃。
顾山岚：“鱼。”
“鱼？”桃黎眨眨眼，“以前好像没见你做过诶。”
“现在不一样了。”
桃黎没听懂：“怎么不一样了？”
顾山岚看着她，平静说道：“现在要养猫。”
桃黎闻言，默默打出了一个问号：“？”
猫？
放眼整个长青谷，除了那些整天叽叽喳喳的鸟兽以外，不就只有她和徒弟这只小狼崽子吗？
哪里来的猫。
第28章
桃黎追问徒弟一番后无果, 最终只好放弃。
不过今晚吃饭的时候，徒弟破天荒地往她的碗里多夹了几块鱼。
桃黎低头看看碗里的鱼，又抬起头来, 用看什么新奇玩意儿的眼神盯着自家徒弟。
几秒钟后, 得出结论：“山岚，你老实跟师尊交代，你是不是偷偷背着师尊, 做什么对不起师尊的事了？”
不然突然给她夹鱼干什么？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闻言, 顾山岚动作微顿, 随即便面不改色地换回了自己的筷子，淡声回答道。
“弟子只是想让师尊多吃一点鱼而已，师尊怎会这般想弟子？”
他并不担心那个如蜻蜓点水一般的吻会被桃黎知道，毕竟他很确定, 那时候的师尊一定是醉着的。
师尊不会察觉到那个指尖吻, 同样，也永远不会知道少年克制在心底的情愫。
果不其然，桃黎闻言只是沉默了两秒, 而后就道：“我明白了。”
顾山岚轻歪了下头，乌漆漆的眸子看向她：“师尊明白什么了？”
桃黎的语气颇为肯定：“山岚你没有跟远乐学坏。”
顾山岚：“？”
桃黎接着又道：“你是跟为师学坏了才对。”
这分明就是她平时对着谢青扬说的话好不好？徒弟现在怎么也会说了。
果然是她身上的优良品质不学，尽学了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桃黎摇了摇头, 故作怅然地叹了口气。
还好自家徒弟比较争气，就算学了点无用的，也无伤大雅便是。
顾山岚：“。”
“师尊还是接着吃鱼罢。”
顾山岚如今已是名金丹修士, 不再需要和其他弟子一样，日日都去练剑坊上课了。
毕竟练剑坊教习的都是一些较为基础的课程, 对现在的顾山岚而言已不适用，像试练塔这种能够提升个人实战能力的地方才更适合他。
顾山岚和董远乐相处的时间由此较之前而言也少了一些，偶尔董远乐下课之后去试练塔磨炼的时候，才会碰见顾山岚一面。
有顾山岚的勤勉与主角光环在，两人的差距其实已经在悄然间拉得很大了，仿佛中间横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好在两人的关系并未因此产生任何芥蒂或是隔阂，在见到顾山岚后，董远乐依然很是热情地冲他挥了挥手，唤他“顾师弟”。
双双从试练塔里出来后，两人和以往一样结伴回家。
——长青谷和长月谷都在同一个方向，师兄弟二人可以相伴而行很长的一段路。
董远乐照常在顾山岚耳边叽叽喳喳，从自己严厉的师尊谈及不久后即将开展的登仙大会。
如此还不算完，很快又说到了他心仪已久的红师妹。
生怕表白被拒，饶是早在新年那段时间就有了这方面的打算与计划，董远乐直到现在也不曾向红师妹表露自己的心意。
于是便跑来烦顾山岚的耳朵，路上一个劲地碎碎念道。
“怎么办啊顾师弟，我真的好怕红师妹不喜欢我，万一被拒绝了，那以后在宗门里再见面岂不是要尴尬死了？”
顾山岚听着，脸上却面无表情。
只在心里想着：至少你还可以向她表白。
他却连一丝一毫的喜欢都不能向师尊表露。
“可是她今天冲我笑了好几次诶，你说她会不会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呀？”
师尊一天能对我笑百八十次，师尊喜欢我吗？
不，她不喜欢，一点都不。
“话说回来，顾师弟，你还记得跟咱们同门的那个钟师弟吗，我严重怀疑他其实也喜欢红师妹。你是不知道，今天在练剑坊里，我看到他和红师妹有说有笑的时候，我肺都快要气炸了。”
我知道的。
当我看着你师尊和我师尊有说有笑的时候，我也早就妒忌得快要发狂了。
只不过这些话全都只能够憋在心里，一句也不能让董远乐知道。
顾山岚一路沉默着，忽而没来由地开了口。
“董师兄，前段时间年底考核那次，你们说的那个清水宗里喜欢自己师父的那个弟子，他现在怎么样了？这件事还有后续吗。”
董远乐闻言颇有些讶异：“顾师弟，你怎么突然关心起那弟子的事情来了？”
顾山岚平视着前方，声色自若，仿佛这只是他随口一提的而已。
“只是听董师兄方才说自己与红师妹的事，忽然想到了而已。”
“噢，这样啊，”董远乐丝毫没有起疑心，“能有什么后续呀，那弟子的师父肯定不可能接受他的啊。”
是吗？他想也是。
“那可是跟自己日夜相处、视他如子的徒弟诶，结果她徒弟却整天想着以下犯上，鬼说得准他们每天相处的时候，她徒弟是不是满脑子都在琢磨着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视他如子”么？
顾山岚于是就想起了师尊每每望向自己的眼神，没什么情绪地垂下了眼帘。
师尊大概也是这样看待他的吧。
“据我所知，那徒弟好像还生生挨了他师父数十计鞭子。”
如果师尊愿意和他在一起的话，被打十次鞭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算是上百计，甚至要为此丢掉半条命，那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下一秒却听董远乐继续说道：“不过还好他师尊把他给逐出师门了，不然天天都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光是想想，恐怕心里都会觉着恶心至极吧。”
顾山岚沉默了。
果然，每个人的想法看来都大差不差。他对师尊的喜欢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是一样会让人觉得恶心的东西。
那么，师尊呢？
顾山岚微微抿直了唇线，转眸望向长青谷所在的方向。
师尊会是怎样的想法呢？
御剑回到长青谷后，无所事事的桃黎已经在院子里坐等自家徒弟回来用飧食了。
师徒俩人吃饭期间，顾山岚状似随意地提起：“师尊有听说清水宗的那件事吗？”
桃黎的目光正锁定了盘子里的大鸡腿，闻言有一瞬的茫然。
“什么事啊？”
“弟子也是听董师兄说的，据说，是清水宗有位长老将自己的徒弟赶出师门了。”
一般来说，弟子一旦被师父收入了师门，除非犯的是一些欺师灭祖性的过错，否则是不可能会被轻易逐出师门的。
毕竟“一日为师，一生为师”这样的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而已。
至于这样的弟子被逐出师门之后，也会进入别的宗门的“黑名单”，犯的事迹同样会弄得天下皆知。
桃黎顿时恍然：“噢，山岚你说那件事啊，我倒的确有听白长老讲过。”
竹筷的另一端抵着下巴，桃黎抬头望天，认真回想了下当天的细节。
“当时白长老还跟我嘀咕呢，说她回去就要告诫自己那俩徒弟千万别学，她花了那么大的精力栽培他俩，可不想跟清水宗的那位长老一样把他俩给赶回去。”
一想到当时白长老那如临大敌的神情，桃黎便忍不住地弯唇想笑。
“山岚你是没瞧见，我认识白长老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白长老露出那种表情呢。”
平日里分明是那么正儿八经的一个人，却生怕这种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唯恐避之不及，甚至还规劝她也要多多注意。
桃黎倒是压根就没将这放在心上。
毕竟顾山岚实在是听话得太让人放心了，他和那些欺师灭祖的逆徒可不一样。
桃黎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家的小狼崽子竖大拇指，于是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家徒弟其实正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那你呢？师尊。
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顾山岚望着桃黎那双永远都是亮晶晶的栗褐色的眼睛，目光平静。
你也会跟他们一样，觉得这样的我，觊觎你的我，喜欢你的我。
——恶心吗？
第29章
只可惜直到最后, 顾山岚也没能得到桃黎的回答。
如愿将大鸡腿夹到自己的碗里面后，桃黎便催促着自家徒弟快点吃饭，别再聊东聊西了。
食不言, 寝不语, 良好的生活习惯，从长青谷的师徒俩做起！
如此平淡地过了两月，连云宗四年一度的登仙大会开始了。
这样的大事虽轮不到宗门里的弟子们操心, 由掌门柳至云和诸位长老们负责就好，董远乐却还是整天都愁得要命。
甚至主动跑到了长青谷来，要叫顾山岚出去走走散心。
顾山岚其实并不想跟着董远乐出去, 一心只想留在谷里陪着师尊。
盛夏快到了, 他得要帮着师尊给地里的西瓜松土施肥，这样师尊才能如愿在夏天最热的那段时间里吃上清凉解暑的冰镇西瓜。
奈何师尊在听了董远乐的话之后，便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
“难得远乐跑来找你，快去吧去吧, 记得早点回来吃饭就好。”
顾山岚看着她, 说：“师尊，你交给弟子的任务弟子还未做完。”
“什么任务——”桃黎短暂地卡了下壳，很快便想了起来, “噢，你说西瓜呀，那个不急, 明天再弄也来得及。”
顾山岚：“。”
他轻飘飘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跟着董远乐走了
董远乐来找顾山岚的原因很简单。
登仙大会的各项事宜基本上都是谢青扬在负责，董远乐身为谢青扬目前唯一的徒弟, 自然日日也都跟在谢青扬身后帮着张罗。
于是也就了解到了，谢青扬这次极有可能会收一位新弟子入长月谷。
那位弟子名为秋星雪, 年龄和董远乐差不多大，却天赋异禀，在登仙大会的最后一项考验中，竟凭自身才区区炼气三阶的实力，越阶诛杀了一只修为已有炼气五阶的妖兽。
如此亮眼的表现，自然而然也就在这一届的新弟子当中脱颖而出。
不少长老都有意想将她收为自己的弟子，好好地栽培她，秋星雪自己却腼腆地表了态，希望能够有幸拜入谢青扬门下。
谢青扬是柳至云的亲传大弟子，教导徒弟那是出了名的认真负责，秋星雪想要拜谢青扬为师倒也不足为奇，其他各个长老完全能够理解。
唯独苦了董远乐。
到底还是年少，虽一天到晚都在背地里吐槽自家师尊有多严厉，但一想到自家师尊极有可能要收一个新的弟子入门，董远乐的心里难免还是五味杂陈的。
倒不是他这人蛮不讲理，认为谢青扬这一辈子就只能有他这么一个徒弟。
只是师尊座下每多一名弟子，那就意味着师尊的关心与注意力都将分出一部分来给另外的那个人。
甚至还是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
一想到这，董远乐的内心就更加不平衡了。
絮絮叨叨说完，董远乐转头又问顾山岚：“对了顾师弟，桃师叔有说她这次登仙大会打算收新徒弟吗？”
顾山岚于是就想起了还在那座僻野山峦里时，桃黎曾向他保证过，她不会收除他以外的任何徒弟。
便淡声说道：“师尊说过，她不会收新的弟子的。”
长青谷是师徒两人的家，同样也就只会有一个师尊、一个徒弟。
却听董远乐“切”了声：“顾师弟，要我说啊，你还是太天真了。”
“龚青龚师弟你是知道的吧？他师父当初收他入门的时候，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届除了那秋星雪和一个叫叫什么刘辰的以外，其实还有一个表现特别亮眼的。”
“结果龚师弟的师父立马就心动了，当初跟龚师弟说得那么好听，这里还不是照样把那人收为了徒弟，龚师弟今天来上课的时候，都还在独自生闷气呢。”
“而且而且，我可听说了啊，那个刘辰也跟秋星雪一样表态了，希望能进桃师叔的门下，保不准他明天就被桃师叔领进长青谷了呢。”
闻言，顾山岚漫不经心的表情才瞬间消失不见。
他转眸看向董远乐，眼神冷了下去：“他跟我师尊有什么渊源么？”
否则就按桃黎这整天都在想着吃吃喝喝、与世无争的性子，刘辰这么主动想要进长青谷，图什么。
图跟他一起，整日琢磨着要怎么才能够让桃黎更好地吃好喝好不成么？
“渊源好像是没有的，不过我倒是有听人说，他似乎是因为你来的。”董远乐说。
顾山岚凉薄地撩起眸子：“我？”
“对啊，”董远乐点了点头，“你想想，桃师叔行事向来低调，咱们宗门里还有好些弟子到现在都不认得她呢，更何况是那刘辰。”
“据说，是因为你才入门一年就成了金丹这件事传了出去，那刘辰便认为桃师叔在教徒弟这方面肯定很有自己的一番心得体会，所以才这么想拜桃师叔为师呢。”
兜兜转转，那还不是因为桃黎。
顾山岚墨黑色的眼睛眸光森冷，突然就冷笑了下。
董远乐被他这声笑弄得有些头皮发麻，不由得轻咳了声：“那什么，顾师弟啊，要我说吧，就算桃师叔真的把刘辰收进了长青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跟着我师尊去看登仙大会的时候，也稍微关注了一下那个刘辰。”
“该说不说，那刘辰的性子挺好对了顾师弟，你可千万别误会哈，我没有说你性格不好的意思，反正反正就是你俩性格挺互补的，说不定桃师叔想要长青谷里多一个人，好热闹热闹呢。”
见自己越说，顾山岚的脸越黑，董远乐自觉地及时住了嘴。
然而那些话却依然不可避免地深深植入了顾山岚心里。
他看着董远乐，冷声问：“董师兄，我和那刘辰的性格怎么个互补法？”
董远乐这回学聪明了：“我不说。”
说了顾山岚肯定又得生气，届时遭罪的人还不是只有他。
顾山岚却用乌漆漆的眸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董远乐：“”
行吧。
“那，顾师弟，我要是如实说了的话，你可千万不能生气哈。”
顾山岚“嗯”了声。
董远乐便道：“就我觉着吧，桃师叔一看就是那种很喜欢热闹的人，但顾师弟你平时就有点嗯，冷冰冰的了。”
“你想想昂，要是长青谷里再多一个像刘辰那么开朗的人的话，桃师叔不管说什么都有人应，你一言我一语的，那画面多好啊。”
说着说着，董远乐突然就没了声音。
只因周遭的温度好似一瞬间就降了下去，而且顾山岚现在的表情看起来也很不对劲。
董远乐有些欲哭无泪：“顾师弟，你说好的不生气呢？”
顾山岚很是平静：“我没有生气。”
董远乐便看着顾山岚此时那张简直都可以用“阴恻恻”一词来形容的脸，暗自在心里面腹诽道。
啊对对对，你没有生气。
——哄鬼呢！
自家徒弟刚一回到长青谷，桃黎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徒弟情绪上微妙的不对劲。
她嘴里还含着徒弟给她买的饴糖，见状立马就凑了过去：“山岚，你怎么啦？”
高高瘦瘦的黑发少年逆光而立，漆黑眸底辨不清情绪。
“弟子没事。”
他沉默地望了桃黎片刻，几息后，终究却还是按捺不住地开了口。
“师尊会收那个刘辰做新弟子吗？”
桃黎闻言很是茫然，默默打出了一个问号。
刘辰？这哪位啊？连云宗有这么个人吗？
她绞尽脑汁地在脑海里搜寻着这号人物，好半天才总算摸到了点印象。
“你是说这次登仙大会上新来的那个弟子么？”
自家徒弟立时就用一种“师尊果然知道”的幽怨眼神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桃黎便知徒弟这是误会了，失笑道：“为师也是听你谢师叔说的，那刘辰长什么样为师都还不知道呢，干嘛要收他为徒啊。”
“可是，师尊整日和弟子一起相处，难道就不曾觉得无聊过么？”徒弟问。
桃黎反应很快，大致猜到了什么：“山岚，你老实跟师尊讲，是不是远乐他又和你说什么了？”
顾山岚抿直唇线。
最终还是将董远乐的话挑着拣着同师尊说了。
桃黎听完哭笑不得，不忘无奈地分给自家徒弟一块饴糖：“怎么一天到晚都在想东想西的？别听远乐瞎说，师尊就喜欢你这样的。”
顾山岚握着那块糖，看着师尊。
[不，桃黎，你骗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少年的声音很轻，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掩埋进风里，说出来的话却是。
“我也喜欢师尊。”
桃黎于是挑一挑眉：“所以啊，别多想了，师尊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师尊只会有你这么一个徒弟的。”
[可是桃黎，我不只是想做你的徒弟。]
顾山岚沉默片刻，将师尊给的那块过分甜腻的饴糖含进嘴里：“师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嗯？这个问题不是老早之前就说过吗，”桃黎笑眯眯的，“咱们山岚可是为师唯一的徒弟，为师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呀？”
和刚将徒弟接回长青谷的那段时间一样，桃黎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想要揉揉徒弟的头发，却突然尴尬地发现，自己现在已经碰不到徒弟的头顶了。
桃黎：“”
秉承着“只要尴尬的人不是她，那就是别人的”原则，桃黎倔强地高举着手，面不改色地命令徒弟。
“蹲下来点。”
为师摸不到。
顾山岚舌尖抵着饴糖，一移不移地盯着师尊。
几息过后，还是微微俯下了身来，任师尊毫不客气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桃黎暗自感叹着徒弟的听话，殊不知此时乖顺得任由她揉脑袋的徒弟，满脑子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少年默不作声地在想，究竟该要怎样才能将师尊压在身下，用尾巴锁缠住她的手腕与双脚。
这样的话，谁都不能够接近师尊，谁都对师尊觊觎不得。
那么，师尊也就只会是他一个人的了。
第30章
两天过后, 就到了登仙大会的最终阶段。
谢青扬这个大忙人竟也主动来了趟长青谷。
顾山岚冷眼看着这对师兄妹坐在庭院里小声议事，白衣剑修的神色远远瞧着，居然有一点轻微的凝重。
可巧合的是, 当顾山岚走过去的时候, 谢青扬便及时止住了话头，没了声音。
那么就算是用脚来想，大致也能够猜到这对师兄妹是在聊些什么了。
顾山岚在心里冷笑一声, 按照桃黎的吩咐，将长青谷待客用的茶与果盘摆在了两人中间。
不善的、带着轻微敌意的眼神紧跟着轻飘飘地落在了谢青扬身上。
然而下一秒，桃黎便抬起了头来, 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
笑得很漂亮。
既像嘉奖, 又像安慰。
顾山岚于是自然而然地也就想起了师尊前日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动作轻微一顿，脸上的冷硬跟着少了几分。
最终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讲，留下一句“弟子告退”, 便转身去给师尊做杏子饼了。
师兄妹的这场谈话并未持续多久。
香喷喷的杏子饼出炉的时候, 谢青扬也已离开了。
顾山岚掀睫瞥一眼谢青扬御剑离去的背影，再看看瞬间就被杏子饼的香气吸引了目光的桃黎，浅浅地吸了口气。
到底还是按捺住了内心的困惑, 没有选择去问桃黎，她究竟有没有被谢青扬说服，要收一个新弟子入谷。
他自是相信桃黎对他的保证的, 但依然不可避免地会因为谢青扬的突然造访而感到些微的忐忑不安。
却更不想让师尊觉得他烦。
所以所有的疑问都被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反正，等到明日登仙大会选人一结束，一切就都清楚明了了
登仙大会主要由谢青扬负责不假, 不过桃黎既身为连云宗长老团里的一员，在登仙大会最终选人的阶段, 多少还是需要去露个面的。
等到日落黄昏，出席了登仙大会的桃黎才御着剑施施然归来。
顾山岚第一眼就看向了桃黎的身后——那里空无一人。
悬着一整天的心这才瞬间放下了一半。
刚停好剑，桃黎便幸灾乐祸地拉着自家徒弟讲小话。
“山岚你知道吗，今天一过，远乐的天都要塌了。”
一听这话，顾山岚便能猜到在登仙大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谢师叔当真将那秋星雪收作弟子了？”
桃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那小姑娘还挺乖巧可爱的，今儿个大会结束的时候，甚至还主动跟我打了声招呼，唤我‘桃师叔’呢。”
“对了山岚，你应该还没有见过星雪吧，要不要明天跟我去趟长月谷呀？”
顺便也好安慰安慰心碎了的董远乐。
自家徒弟倒是拒绝得很干脆：“师尊想去就去吧，弟子就不了。”
桃黎猜也猜得到徒弟会是这么个回答。
一天到晚都在试练塔和长青谷之间两点一线的徒弟，会跟着自己去长月谷才奇了怪了。
于是第二天，桃黎出门的时候也没叫徒弟，带上提前给秋星雪准备好的见面礼，就哼着某个不知名的小曲儿，一溜烟晃到长月谷去了。
刚入门的新弟子暂时不需要去练剑坊上课，先熟悉新环境才是重中之重。
以至于当桃黎抵达长月谷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谢青扬正在教秋星雪正确的握剑姿势的画面。
桃黎见状，只短暂地愣了愣，随即便若无其事地从浮雪剑上走了下来。
“呀，星雪这么快就练上啦？可真是勤奋呐。”
秋星雪抬头见是她，立马收起了剑，乖巧又规规矩矩地喊了声：“桃师叔好。”
谢青扬闻声也平静地抬起眼来，似是并不意外桃黎的突然造访。
只道：“再如何勤奋，也勤奋不过顾师侄。”
闻言，桃黎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自家小狼崽子是卷王嘛，比所有人都要卷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啦。
下一秒又听谢青扬继续说道：“师妹你来得正好，我接下来还有点事要处理，星雪若是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你桃师叔便是。”
只是单纯想要来凑凑热闹外加送个见面礼的桃黎：“？”
她有点想吐槽。
不是，这到底是你徒弟还是她徒弟啊？
但念及谢青扬以往对自己以及自家徒弟的照顾，桃黎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任劳任怨地接受了谢青扬的安排。
一个才刚入门的练气期弟子而已，以桃黎目前的实力与修为，要为秋星雪答疑解惑还是不成问题的。
秋星雪的性格和她的长相一样，是个乖乖软软的女孩子，学起东西来更是丝毫不含糊，虚心好学不说，悟性也极高，很快就能将桃黎讲的东西举一反三。
桃黎越跟她相处越觉喜欢，于是三天两头都往长月谷跑，偶尔还会和秋星雪分享一点自家徒弟做的吃食。
如此过了半月，某日黄昏，长月谷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桃黎正一边嗑着坚果，一边旁观秋星雪练剑，偶尔指点她一两句。
正在处理宗门事务的谢青扬却忽而抬起了头来，看向她的身后。
“师妹，你徒弟来了。”
闻言，桃黎立马顺着谢青扬视线的方向转头往身后看去，果真瞧见了正向她缓步走来的黑发少年：“山岚？”
她立马从桌案上一跃而下，溜到徒弟身边，语气惊讶无比：“你怎么来了？”
徒弟这时候不应该还待在试练塔里，亦或是在回长青谷的路上么？
当初说好了绝对不来长月谷的徒弟此时正半垂着乌漆漆的眸子，平静地低头看着她。
少年低声说道：“弟子来接师尊回家。”
——师尊已经连着好几天都很晚才归家了。
桃黎闻言不由得失笑。
拜托，她又不是什么三岁小孩子，哪里用得着徒弟专程来接自己，莫非徒弟还怕她回家回到一半，会半路走丢不成？
不过桃黎很快又想起，自己昨晚似乎和徒弟商量好了，今晚上要吃许久都没有吃过的酸汤火锅，是得要早早回去准备食材才行。
便也没多说什么，转身打算同谢青扬和秋星雪告辞。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秋星雪，桃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给自家徒弟正式介绍过她。
便拽了拽徒弟的衣袖：“山岚，这位就是你谢师叔新收的弟子，你的师妹，秋星雪。”
紧接着又指指自家徒弟，对秋星雪说道：“星雪，这是我的徒弟，顾山岚。按辈分来说，你该唤他一声顾师兄。”
两人□□过头，这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桃黎又问谢青扬师徒要不要一起去长青谷吃火锅。
闻言，秋星雪下意识地看了谢青扬一眼，在看出自家师尊对此并不感兴趣后，便腼腆地摇了摇头，婉拒了桃黎的邀请。
桃黎也不强求，领着自家徒弟便打道回长青谷了
回家的路上，向来沉默寡言的徒弟突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
“师尊近来似乎很喜欢去长月谷待着。”
少年的口吻平淡且又随意，仿佛单纯只是在陈述事实。
桃黎却从徒弟的语调当中听出了一股子幽怨的意味。
她故作神秘地冲自家徒弟挤眉弄眼道：“为师这是到长月谷吃瓜去了呢。”
“瓜？”顾山岚不明所以地看向她，“谢师叔的长月谷也种瓜么？”
桃黎一时没有听懂，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和徒弟原来压根就没在同一个频道聊天。
她弯唇笑个不停，好半天才止住了笑：“笨蛋，此瓜非彼瓜。”
“为师说的瓜是指，星雪和师兄之间可能有情况。”
顾山岚：“什么意思？”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句话，山岚你肯定有听过吧？师兄能不能察觉得出来我不清楚，不过我总觉得吧，星雪应该是有那么一点点嗯，喜欢师兄的。”
闻言，顾山岚的脚步骤然便顿住了。
他转眸看向桃黎，眸光一时间变得有些复杂晦涩，好半晌才缓声说道：“师尊，这种没有依据的话可不能乱说。”
“师尊当然知道不能够乱说了，这不就只是和你偷偷说说小话么。”桃黎懒洋洋地抻了懒腰。
“所以，”顾山岚抿了抿唇，重新跟上桃黎的步子，“师尊为什么会这样想？”
桃黎于是掰着指头开始给自家徒弟举例：“据为师这半个月以来的观察吧，星雪天天都围在大师兄身边，就算是平时练剑休息的空档，她也时不时地往大师兄所在的方向瞟。”
“大师兄忙不过来的时候，她还帮着大师兄处理各项事务，生怕大师兄太忙累着，甚至还专门给他熬凉茶喝。山岚你想想，其他长老手底下的那些个弟子，有像星雪这样的么？”
“我前段时间其实也问过师兄，听他说，他和星雪其实早有渊源。”
“先前他有一次在外执行任务的时候，顺手从一帮土匪手底下救了个人，那人就是星雪。也难怪星雪这里主动想要拜入大师兄门下。”
“那，”徒弟撩起眼皮，“万一秋师妹只是单纯想要报答谢师叔的救命之恩呢。”
桃黎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唔，山岚你要这么说的话，倒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为师还是坚持为师的看法，”说着，桃黎朝自家徒弟挤一挤眼，“为师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只不过等了好一会儿，桃黎也没等到徒弟的后话。
她疑惑地转过头去，看一眼身后沉默不语的徒弟：“山岚，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弟子只是在想师尊方才说的那句话。”顾山岚回答道。
桃黎歪一歪头，没太明白：“什么话啊？”
顾山岚于是很轻地抬了下眼，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句话果然说得没错。
不然桃黎，你看。
我也每天都在帮你处理事务。
我的目光也每天都黏着你，从未在别人身上有过片刻的停留。
我也像个赖皮糖一样每天都恬不知耻地跟在你身后面。
我也给你烤过鱼，煮过糖水，做你喜欢吃的各种小零食和菜。
我甚至比秋星雪做得还要过分过火。
可是你看。
你不也什么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