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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死了。”

这就是他的皇后。

白照影在萧烬安眼里,总是这样一种,很需要人的状态,稍微分离片刻,就有可能闯祸。

皇后完全占据了萧烬安的心神。

使他根本来不及酝酿消极的情绪,他迅速瞄了眼白照影摔跤之前那片泥地,那脚印的痕迹缓缓拖长。

白照影是因为想接近他,才会摔倒。

萧烬安压下自己浮现上来的笑意。

放下白照影,萧烬安蹲在白照影跟前:“别委屈,背你走。”

第196章 社死预警 好一脸“朕对皇后光风霁月”……

背我走也……不太合适吧。

白照影低垂了眉眼, 他想了想,倒并非没有背过。

上一次, 就在隋王府,萧烬安背起自己回世子院。

但那会儿是自己要惩罚这个人,那时他也看不见,背他尚且还能算是提供方便,现在……现在萧烬安是皇帝了。

他没什么封建观念,可他要入乡随俗。既然穿到古代, 就要遵守古代的规矩,那不太好。

“怎么?”

“没、没有什么。”

“上来。”

“喔。”还是得窜上去。

视野骤然变高,这次白照影睁着眼睛,被背着的感觉, 又与以前不同。

上一次被背着,白照影感受到的,是萧烬安背部扎实的肌肉,身体的气息。

这时他能看到萧烬安的侧脸,他的下颌线。还可以看御花园不同的角度, 看突然比他低了的花木叠石。

还有太监宫女见到他们, 不知该是去是留的样子。

俩小太监慌乱地撞到了一起。

白照影赧然:“还……还是放下吧?”

萧烬安点头却没动。

白照影就只好告诉自己:没事的, 所有的皇帝和皇后都会这样, 没事的。

“天坛距离皇宫并不远。但斋戒无趣,你可以多预备些东西, 免得烦闷。”

白照影点点头, 害得敬贤帝遇刺身死的那场祭祀, 实在给所有人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

敬贤帝死后,也给萧烬安留下了很多难题,老皇帝很不让人省心。

白照影搂紧萧烬安的脖子:“夫君,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该怎样哄你了。”

背着他的人,有不着痕迹的一瞬僵硬,萧烬安继续走,路上招呼锦衣卫,去趟坤宁宫给白照影拿干净衣服。

锦衣卫自然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连忙去了。

“我每次来哄你,可还是有很多人惹你生气。”

“我只有一张嘴,只有这点办法,那些人有好多张嘴,我说不过他们。”

皇后的嗓音带着天真的懊恼,鼻尖轻蹭萧烬安的颈侧。

萧烬安深吸气,把人往上颠了颠:“你哄过了,我很高兴。”

“有吗,什么时候?”白照影左右寻觅。

却换来萧烬安一声低语:“傻狐狐。”

可这句话皇后介意了,变得很凶:“哼,我才不傻呢。”

背着只聪明狐狐路过水边,白照影怕他累,提议坐在石头上数鸭子,鸭子根本数不清楚,因为不多时就会从芦苇窜出几只加入队伍,显然这个提议并不聪明。

御花园湖水里的水鸭,是来自隋王府的那批,还有它们诞下的儿女。

初春时气温回暖,鸭子们纷纷下水,在头鸭的带领下,花斑褐色的水鸭成群,一只缀着好多只。

鸭群尾部拖着水纹,游得慢,看得人心情跟着自在起来。

鸭群行至湖心止步,迎上鹅群,为首的是恶霸鹅。

白照影搂着萧烬安一只胳膊,靠在他肩膀,懒洋洋的。

鸭和鹅撞上,白照影还以为要过去拉架。

恶霸鹅却带着鹅群拐了个弯儿游走,水鸭子纷纷通行。彼此没有对峙。

恶霸鹅游向岸边,歪歪扭扭地奔向白照影,撞进白照影怀里,用它的脑袋不停拱白照影,表达出无需言说的讨好意味。

白照影被鹅脑袋拱得痒痒,及时反馈:“好啦好啦。今天做得很好,摸摸你,再摸摸你。”

大鹅害怕萧烬安,不着痕迹地距离萧烬安变远。

萧烬安觑了眼大鹅,不爽它在皇后面前撒娇谄媚。

大鹅与大魔王视线突然交汇。

在人与鹅发生矛盾之前,白照影将鹅抱过去递给萧烬安:“夫君!快摸一摸它。”

萧烬安微怔,大鹅没想到自己突然被卖出去,艰难地扭动着脖子,怕萧烬安怕得要死。

白照影又去做萧烬安的工作:“伸手嘛。”

他听皇后的话,所以手伸出来。于是大鹅知趣地凑到萧烬安跟前,面对萧烬安伸出脑袋。

破冰行动很顺利。

萧烬安总擅长把自己掩饰得冷硬,乍然接触到羽毛的温暖,那感觉很奇异,他开始掌心幅度不大的抚摸鹅脑袋。

大鹅则是连扑带抱,动物比人的心理防备要低。

白照影双手抱住大鹅,夸奖翻倍:“你太棒了!你知道吗?你看起来还是以前那只恶霸鹅,但你实际上已经是一只全新的恶霸鹅了!”

他又夸张地对萧烬安道:“我夫君也是全新的夫君,我们都在慢慢变好了!”

即使萧烬安现在还不完全被朝廷认同,又即使他为母亲正名的事,他还没能完全实现。

但,一切都在向好,他们都会变好的。

都会变好!

那么……隋王也会变好吗?

白照影坐在石头上,慢慢地,慢慢地思绪流动。不知怎么,一种不安感,让他身体绷紧。

他开始以一种怀疑的态度,审视隋王这边的线索,依然觉得隋王表现奇怪,他太平静了。

自从被关进宗人府,隋王好像刻意隐匿了自己的踪迹。

可在前朝整段恩怨里,隋王分明是被敬贤帝算计最狠的一人。

隋王当然恨萧烬安。

但根本上,他该恨得是老皇帝,为何以前他们,只见隋王报复萧烬安,却没见过他报复敬贤帝呢?

难道是……在暗处?

***

“陛下,衣服备好,养性斋炭火也备好了,请皇后更换。”被差遣的锦衣卫回来复命。

萧烬安对白照影伸出手,然后将人从石头上拉起来。

养性斋正是皇帝光临御花园时,临时下榻的场所,里面不大,两层小楼,四周别无其他建筑,初春得烧会儿炭火才不那么冷。

锦衣卫取了衣服,但没有给皇后带来换衣服的人。

皇后的服色花式繁丽。

萧烬安摆摆手,那锦衣卫连忙退出去。

室内一方香炉,两张垂蔓,一张小几,一架可容两人坐卧的矮榻。白照影不太敢让萧烬安帮他穿。

因为帮他穿之前要先帮他脱。而这屋子里有做坏事的条件。

如果做了坏事,那就不是换衣服了。

那就要在御花园里叫洗澡水——然后又是社死预警!

“不要,我自己来。”白照影决定为了他的脸,不能让萧烬安脱。

但是他没想到,萧烬安居然放开了他:“可以。”

他不知道萧烬安为何要答应这么迅速,白照影赶紧双手覆在胸前的盘扣,脱掉外衣,剥笋似的露出只穿着里衣的身体。

新拿来的那套衣服,形制与身上穿得有所不同。

内外不配套,里衣也得脱。

萧烬安好整以暇地等,尊重皇后的决定,没有插手的意思。

可是皇后却不敢动了。

白照影手停在领口,意识到里面就是他白花花的真皮!

他……他后知后觉,明白了萧烬安此人的恶劣。

难怪大魔王答应的这么痛快,他想让自己,脱,脱给他看?

可偏偏这人现在表现得道貌岸然,好一脸“朕对皇后光风霁月”,显得皇后倒像是要主动献身了啊!

白照影:“你、你出去等。”

萧烬安无辜道:“外头有锦衣卫,我出去,别人要觉得你我吵架了。”

“那我里面不换了。”

“只套外衣,里衬显得古怪。”萧烬安打量。

白照影是有点颜控的。这样的人,往往也注意自己的形象。

所以白照影还不能让自己难看,就,只好硬着头皮去脱。

指尖勾起领口,外界的温度与某个人的视线,瞬间让他浮起层鸡皮疙瘩。

他在微弱地战栗,一低头,就看见身上青青紫紫,斑驳撩人的痕迹。

他呼出口热气,泪腺立时敏感起来。

他赶紧触电似的用最快速度,从萧烬安手臂搭着的衣服堆里,找到合适自己穿的里衣。

白照影披上,尤其先迅速掩好领口。

他不想让萧烬安看见,仅仅是视线的接触,他身体就因为萧烬安,产生近乎本能的反应。

白照影觉得萧烬安太坏了,气得蹲下:“你欺负人。”

蹲着的狐狐又被捞起,对方不认账:“没有。”

白照影嘴角撇得很低。

最终还是萧烬安自觉给皇后穿外衣,罩外袍,把刚才狼狈的白照影收拾妥当,头发也给他整理平顺,才勉强哄得半好。

这次萧烬安没多招惹,上下打量了一番皇后的新衣服,觉得刚才那身鲜艳的好看,现在素淡的这套也很养眼。

他流连地在白照影脸颊蹭了蹭指节,温声逗皇后说:“别人不知道你换过衣服。待会儿,见你穿了另一身衣服,他们会很好奇,以为你会变把戏。”

如果隋王也披了许多身衣服……

白照影突然闪念——

道场的隋王穿着青袍,深居简出,是他的替身。

宗人府的隋王,穿着罪人服,也是他的替身。

而真正的隋王披着幽兰教主的法袍!

他与替身交错出现。

替身帮他掩饰行迹,方便他的真身行动。

隋王深恨皇帝,不敢明着与皇帝对抗,就暗中集结所有反对皇帝的势力,成为祸乱大虞的幽兰教组织。

隋王带过兵,了解前线。

他是宗室,了解三皇子。

他恨透了大虞,所以不惜勾结松浦春繁,那么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那个暗中织网,无形想搅乱全局的人,是隋王!隋王就是幽兰教主!

白照影豁然贯通,他招招手,踮脚贴在萧烬安耳朵跟前,将自己的猜测,说给萧烬安听。

他有成就感,因为萧烬安并没有透露过什么,是他自己主动想到这个结论。

白照影跟萧烬安咬耳朵:“夫君,我猜隋王肯定没死。”

“为何?”

“他的替身稳稳当当的在牢狱。若是隋王死了,替身迟早露馅,必然惶惶不可终日。可替身现在很平静,说明隋王与他接过头。”

萧烬安思索,目光含有认可:“嗯。”

“那我们要抓他!先抓那替身,再抓本体,老东西害死了三皇兄,勾结境外,使得惨死了那么多人,他应该偿命!不能放过这个人……”

皇后很有正义感,萧烬安点头。

皇后已经跃跃欲试了,简直想亲自率领一支队伍,带人去逮住这个幕后黑手。

可那点儿激越的雄心,被意外打断。

守门的锦衣卫匆匆道:“陛下,顾老病情未愈便进宫求见,持着皇太祖御赐顾老的信物,我等不敢拦阻,顾老要单独求见陛下。”

第197章 聪明狐狐 想帮助萧烬安彻底完成给母妃……

大虞朝刚建立之际, 尚且还是个积极向上,锐意进取的朝廷。

开国皇帝确立言官制度, 将言官提上了相当尊崇的地位,从而鼓励言官谏言。

顾御史是三朝元老,因为资历深厚,为人沉稳。

先皇的前任皇帝,不欣赏敬贤帝,所以赐顾御史金笔, 令顾御史辅助敬贤帝做守成之君。

敬贤帝在位无甚建树,没有发布让顾御史以为,可能动摇国本的政策,又加上敬贤帝酷爱维持皇权的尊严, 顾御史更无话可说。

可新皇帝不同。

萧烬安上任不过数日,改革大刀阔斧,最为可怕的是,他的旨意甚至敢直指他的生父,这在顾御史看来, 已经超出了所能理解的范畴。

顾御史缓步走到养性斋前, 哆嗦着手指掀起袍角。

“老臣……求见陛下。”

“老臣求见陛下啊!!!”

透过养性斋的窗户, 白照影刚好看到这幕, 他手扶窗框,替萧烬安感到头痛。

当然顾御史不会有好话。

可是顾御史身份在那摆着, 不能打, 也不能杀, 是个很棘手的人物。

他很担心,他的大魔王会不会狗脾气上来直接将人砍了,这样不好, 如果有这种倾向,他得劝架。

白照影视线挪向萧烬安:“他单独求见你,我在屏风后回避可以嘛?”随时准备当和事佬。

萧烬安:“坐我旁边就好。”

“还是回避吧?”要是顾御史看见他俩在御花园,他怕被误会,白日那啥,就变成妖后了。

萧烬安琢磨不到他的小心思:“嗯,都可。”

白照影搬了个小圆凳,闪到屏风后头。

门扇打开,顾御史进屋,脚步因为身体沉重,而显得很是拖沓。

顾御史没有听声辨位的能力。不知道屋里多了一个人。

他跪下,将那只金笔举过头顶。

那是萧烬安的祖父之物,但显然萧烬安对他皇爷爷,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顾卿有话,不必绕弯子。请说吧。”

萧烬安坐在养性斋的主位。他问话缓慢。顾御史回答也很缓慢。

老大臣哑声道:“自从被陛下下旨,留在家中养病,老臣躺在病床,想过很多。也与府上和陛下年纪相仿的晚辈探讨过。”

这是做好准备来的。

顾御史又道:“老臣有问题想问陛下。”

“你说。”

“陛下认为,历代朝廷为何推崇烈女忠贞,为何弘扬孝道?”

屏风那头,现代人白照影眼前闪过四个大字——封建糟粕。

但是屏风另一头,萧烬安甚至未加思索,淡漠道:“为求稳定。”

白照影挑起细细的眉梢,往屏风那边凑了凑。

顾御史像是惊艳,吸了口气,遗憾无法施展已经打好的腹稿,轻叹道:“陛下通透,乃是我大虞之幸。”

顾御史缓了缓:“世家大族累世积攒富贵,就连平民百姓辛苦付出几十载,也能赚得几亩薄田,几间房屋。谁也不希望自家祖产落于他人之手。”

“为了防止外姓人侵吞家产,必然灌输妇人从一而终,是时势催生了贞洁烈妇。”

萧烬安没说话。

顾御史继续道:“推崇孝道也为稳定,父养祖、子养父。生民百姓为各自家庭奔波劳碌,百姓安分,帝王也就能减少烦忧。”

太安静了,白照影听见萧烬安的呼吸声。

白照影隐约能觉察出,顾御史蓄势待发,话中所指,他轻锁眉。

顾御史道:“太后失节违反规训,陛下声讨先皇又违反孝道。陛下想当好皇帝,可是上任起,就在动摇江山稳固的根基。”

“如果天下所有女人,都可以怀别的男人的儿子。所有儿子,都敢上行下效,违抗老子。大虞要有多少伦理荒唐事?”

“这些逆子淫.妇不贞不孝,却以陛下当挡箭牌,整座大虞世风日下。”

“陛下考虑过后果吗?”

与先前乾清宫执意进谏,要萧烬安收回成命相比,顾御史今天有备而来,徐徐分析道理,看来被放病假,顾御史也没在家好好歇着。

白照影设身处地感到为难,如果他是萧烬安,就要被问住了。

怎么办?

萧烬安不愧是大魔王。

他平静道:“朕大义灭亲,捍卫得是公道。若是朕执掌江山,尚且不能给自己母亲公道,世人怎么想朕?”

“徒有孝道妇道,甚至不需有大虞律法,江山就稳固了吗?”

思路清晰,他可真能说啊。

白照影眼睛发直。

继而后知后觉地发现,萧烬安总对自己捉弄,也许都没用上这人深厚功力之万一。

可是顾御史并未放弃。

顾御史低沉道:“整座上京城刚刚盛传过江氏引诱先帝,江氏之子登基,她便成了受害者,谁能证明陛下所说为真?陛下追回这种公道,除了让皇室贻笑大方,还有任何意义吗?”

“旨意已下发各地。”萧烬安不想再谈了。

顾御史言语仓促,匆忙抬起头:“故而老臣请陛下迷途知返,由中书省暗中封驳圣旨,地方追回旨意,减少此事的知情人数。再由陛下扶棺将先皇风光大葬。”

“朝臣不敢议论,继而数载之后,百姓也会将此事淡忘。”

“至于史册……”

顾御史顿了顿,郑重说:“史册略过此事,大虞朝历代皇帝,没有为后来人诟病的地方。”

敬贤帝所作所为,当事人几乎死绝。

如果按照顾御史的处理方法,经过多年掩饰沉淀,敬贤帝兴许还能成为明君呢。

那就与萧烬安的本意相差太远了。

白照影低低叹了口气。

“不可能。”屏风那端回应干脆利落,“以后这种话,不必跟朕再说了。”

养性斋酝酿出顾御史的叹息,和他低低的咳嗽。

作为言官单独进谏,顾御史早在家里做足准备。

通常皇帝会给言官几分面子。

可顾御史没能想到,他循循善诱,鞭辟入里,自以为能够说服皇帝,周全先帝的颜面,让皇室少些恶劣影响。

萧烬安却与历代皇帝都不同。

他讲不通世俗伦理。

新皇帝骨子里渗透着叛逆,狠厉又执着,无所谓教条。

顾御史已经能预见,在这个新皇帝的带领下,大虞可能会迎来多少剧变!

他怕萧烬安胡来,便不能放纵他胡来,宁可让他受挫。

顾御史眉心沉了沉。

养性斋有锦盒摩挲地面的沙沙响声。

白照影微凝,听到顾御史推过去金笔:

“老臣终于懂了,陛下善于诡辩,叛逆乖张。陛下想做到的事情,纵使前方横尸遍野、流血漂橹,陛下还是要做。”

顾御史嗓音干涩,喑哑黯然:“老臣尽忠过三代皇帝,可能真的老了。”

“陛下年轻气盛,老臣做不到与陛下同步,故而也不适合再做言官,为陛下进谏些什么。如果陛下不能纳谏——老臣请求乞骸骨还乡,望陛下恩准。”

顾御史不能走!

就连白照影这名皇后都清楚,顾御史离开朝廷,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萧烬安必然更会让人认为就是个暴君了。

养性斋浮动着萧烬安略显紊乱的气息声。他在生气。

白照影赶紧站起身。脚步挪动,半边身子正欲探出屏风,因为听见萧烬安说话,头又赶紧缩回去了。

萧烬安:“朕不准。”

顾御史咳嗽几声,眉梢微微挑起:“那么陛下采纳老臣的进谏?”

“不采纳。”萧烬安每个字,都像沁着冰碴,“顾卿口口声声为朝廷稳固,朕初继位,三朝元老就要离开朝堂,你在逼朕就犯。”

“朕反而恩赏你,更加重用顾氏全族。”

“如果顾卿仍然要走,朕还会召集翰林院写诗作赋挽留,一日若干篇,收录于本朝文选,定能成全顾卿的美名。”

“愿你好自为之,勿负朕望。”

“……”

这席话尾音收束,暗含警告。

萧烬安说了许多字,虽然越说越平静,可白照影知晓,如果生气有程度,是很高的程度。

白照影心疼萧烬安,眼睫低垂闪了闪。

顾御史满心震撼,一层又一层冷汗渗出。

既完全没能想到,新皇帝用朝廷稳固,反拿了他一把。他更想不到新皇帝的招数,如此奇诡狠毒……

不受威胁,满腹心计,萧烬安会不遗余力做到,任何他想完成的事情。

摆在顾御史面前的,只有合作一条路!

老臣踌躇满志而来,却败得离谱。

老臣嘴唇颤动,浑浊的眼睛里,涣散了光。

顾御史被锦衣卫更加恭敬地搀走。

***

白照影从屏风后面探出脑袋,见萧烬安仍在位置上坐着发怔,走过去,倒茶水给他喝:“夫君用茶。我再给夫君捏捏肩膀。”

萧烬安抿了口茶水。

他反应难得迟钝,已被皇后的手搭上肩膀,被捏了片刻,这才把手中茶杯放下。

萧烬安微挑眉梢:“有事求我?”

白照影狠狠地掐萧烬安双肩一把:“我就不可以是心疼你嘛!”却硌得他手指又酸又痛。

白照影不太高兴地活动指头。

萧烬安低声:“我能困住他,放他,杀他,主动权在我手里,我是皇帝,有何值得心疼。”

说自己不值得心疼的皇帝,却被皇后搂住肩膀,从后头紧紧地抱着:“不管,就心疼你。”

皇后是很会占据皇帝精力的。

皇帝身边有皇后,皇后还在不停地轻轻摇晃他。

直到又把萧烬安,所有不欢喜晃得烟消云散,晕晕腾腾。

萧烬安满心温柔:“我对顾御史,话说得很重。”

他担心白照影认为自己处事强硬。

他根本没意识到,居然在反思了,那也是他很少有过的感情。

萧烬安拍拍白照影的手。

皇后是很护短的皇后:“一点都不重!我现在想变成许多只蜜蜂,飞到人群里,在所有人的耳朵跟前,跟他们嗡嗡。”

皇后说悄悄话时,带起柔软的气流,挠得萧烬安耳朵发痒,浑身电流乱窜。

萧烬安不着痕迹地望向白照影刚换好的衣服,又端起茶杯压了一口:“嗡嗡什么?”

白照影:“我要告诉他们,我夫君没有偏袒谁,也不是不孝顺,是敬贤帝真的坏,他活该得到报应。”

白照影加大马力。

他不清楚这就是治愈。

他想让萧烬安感到快乐:“我夫君,最好了。”

“真可惜你不会变蜜蜂,因为你是傻狐狐。”

“才没有傻!是聪明狐狐,聪明狐狐!”

他在故意惹萧烬安说些废话,引萧烬安配合。

可是想变成蜜蜂,帮助萧烬安彻底完成给母妃伸冤的愿望,并没有熄灭,反而更强烈了。

白照影很懊恼。

想帮助萧烬安的情绪,使得他倏然低落,但在焦虑之际,也有道思绪,犹如断点重连。他眼前一亮。

第198章 是坏皇帝 如今萧烬安会说些奇怪的情话……

正月十七, 早晨,天光未明。

皇帝率领他的仪仗, 以及一部分重要朝臣将去往天坛,选定在卯时出发。

这是为了与百姓活动的时间错开,否则皇室冗长的队伍还要静街,也要加大警戒。

新皇帝不是个喜欢摆架子的皇帝。

如此安排,对于朝官来说无甚所谓,大朝会本身也是同样起个大早。

唯独委屈了的, 是萧烬安的皇后。

坤宁宫一大早兵荒马乱。

白照影不到卯时就被叫起,还是茸茸大着胆子,凑到龙床跟前,把皇后从背后向前, 慢慢给推起来的。

洗漱,更换吉服。

白照影的桃花眼发木,茫然的半睁着,眼神涣散空洞。

“霞帔呢!”

“这道霞帔缀着的是番邦珠,让那些洋毛子使节瞧见, 以为咱们大虞连颗像样的珍珠都没有, 换!”

“百凤, 你笨手笨脚找到没有?”

“回禀公公, 找到了,找到了……”

坤宁宫的宫女忙得团团转。

那个叫百凤的宫女, 和其他几名宫女, 赶在被福公公责罚之前, 还好找到了番邦珠霞帔的替代款。

“这条是东珠,这条是南珠。”

白照影抬了抬眼皮,看不出什么区别。

小福:“用南珠!”

“是、是……”

几名宫女将霞帔轻柔地往白照影身上搭。

白照影半梦半醒着, 糊里糊涂地想,为什么要用南珠呢?难道儋州那边给小福使钱了?他忍住没打哈欠。

帝后这几日在天坛,所穿服色,皆是最高规格。华丽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麻烦。

白照影继续任由摆弄,十几个宫女围绕着他不停捯饬,直到他站着都快睡着了,这才勉强结束。

小福恭恭敬敬,向皇后伸出手:“皇后,奴才扶着您出坤宁宫,肩舆在外面等着。”

白照影点头。

他其实以前看电视时,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皇后啊太后啊,都得让人扶着。

作为一个能跑能跳有手有脚的人类,平时他觉得不太合适,都不让人扶。

可是今天不行。

太困了,他穿的衣服拖尾比松鼠还长。

在丢人与被扶之间,他不太艰难地伸出右手。

出坤宁宫殿门。

外面好冷啊。

尽管这种寒意,已经不是隆冬腊月的苦寒,不至于穿透厚厚的衣服,直侵骨缝。

但是白照影作为一个没睡醒的人,抵抗风寒的能力很差,他觉得皮紧,脸颊在刺痛。

步上肩舆走了好久。

肩舆停了,白照影才在皇宫正门门外,与萧烬安率领的宗室百官队伍汇合。好在在门外没多讲虚礼。皇后勉强给皇帝见了个礼,步上金车。

车往天坛方向徐行。

白照影在进入私人环境的第一时间,就抱着萧烬安的胳膊,靠在他肩膀睡着了。

偶尔感觉萧烬安在用指节碰他的脸颊,玩得不亦乐乎。

可是白照影好累,根本没有余力睁开眼讨伐,只能用皱眉和哼唧,表达不满意的态度。太坏了,有些皇帝太坏了!

“睡吧,到了我叫你。”萧烬安扯来张毯子,将白照影裹住,手掌搭在白照影左边腰侧。

有些坏皇帝在做完坏事时,就会变得很好,让人脾气也发不出来。

***

天坛并不只像课本那样,是座蓝顶蘑菇型的巨大房子。

天坛是片地广人稀,遍植绿树的建筑区域。

圜丘部分,是皇帝直接与上苍对话的地方。

祈年殿部分,用来祈祷风调雨顺,保佑国运安康。

但这两个地段,为保持神圣性,不允许非斋戒人群踏足。

朝官们由专人统一负责饭食,一般不会犯忌。

至于皇帝,因为皇帝是沟通天地的主要人物,而被寄予厚望,以至于特殊对待,就有了以下这座,专门监督皇帝斋戒三日的地方。

——斋宫。

无论从名字还是实质,斋宫都透着股乏善可陈的单调。

搬进斋宫的这几日,帝后都没有安排活动。

前两日,平静宛如一潭死水。

皇帝在斋宫主殿日常处理朝务。

应该说,萧烬安算很认真负责的皇帝,尽管本人不在皇宫,按说这几日,他能拿“筹备登基典礼”当借口,拒绝批复奏折,反正他在皇宫留下了一批阁臣。

但萧烬安没这样做。

相反,萧烬安还特地吩咐皇宫那边,将涉及重大事务的折子,直接送往斋宫来。

所以皇帝有事情做,便不显得那么无聊。

门开着,萧烬安在折子上勾勾写写,主殿安静得能听见萧烬安笔尖划过纸面的摩擦。

这座主殿有个平铺直叙的名字,叫无梁殿,顾名思义,就是整座殿宇从外到内没有房梁,全部都用石头累砌而成。

如果没房梁,房顶就不能太高,屋子就会显得采光很差,闷得慌,更何况屋子也很小。

也许这是因为皇帝要斋戒。有忆苦思甜的必要。

白照影在斋宫无梁殿里枯坐,很难顺利透出口气。

难怪萧烬安在来之前就告诉自己,多准备一些玩物。悲催得是,白照影最近吃好睡好。过于安逸,所以根本没把这句提醒当回事情。

无梁殿变成了无聊殿。

白照影长长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睫毛全湿了。

他带着一脸倦容蹭到萧烬安桌边,想在桌上,找个什么东西玩。可是除了重要奏折,什么也没有。

他不想沾那些关乎大事的奏折。又打了个哈欠,想睡午觉。

“夫君,我去歇息了。”

“过来,别那么早睡,晚上你睡不着。”

萧烬安让出一半椅子给白照影。

有时候,这夫君是能当出几分爹味的。

“哦。”

白照影抱着软蓬蓬的绣墩,在萧烬安旁边坐下。

坐着的这张不是明晃晃的龙椅,而是张紫檀木雕成的坐榻,整幅座板很长,可坐可卧,后面是张雕龙屏风。

这椅子造价并不比龙椅低廉,同样也是极品。

但白照影坐它却丝毫没有心理压力。

他轻拉萧烬安的胳膊,萧烬安批阅奏折的笔端未停:“商量个事,能不能让成安帮我回去拿点小玩意儿消磨时光?”

“能是能。”萧烬安写完一张折子,整齐码放在奏折堆最顶。听起来像有后话。

白照影:“可是呢?”

“他初入皇宫要走手续,朝臣必然以为我有急事。如果见到他给你带的那些东西……”

“还是不要了!”

他堂堂皇后看话本摸骨牌,让人知道怎么得了?

社死预警!

白照影无聊地丢开绣墩,搂住萧烬安胳膊,无聊地把整个人的身体,坠在那只右手臂上。

——“你的手正在变沉。”

白照影故意拖长语气,怪腔怪调地说:“你现在不仅肩负整座江山,还有你的皇后。你快拖着你的皇后办公,让我感到你的力量。”

萧烬安:“……”

这是无聊疯了吗?

萧烬安一侧目,恰看见白照影半张小脸埋进他手臂,另半张小脸露出来,俩眼圆溜溜的。

萧烬安当然不会真拖着个白照影写字。

他把笔放下,提出建议:“让人拿点好吃的?”

白照影:“算了吧,在破斋宫吃过一顿饭,才知道,原来斋戒什么都忌口。”

鱼不能吃,虾不能吃,做饭葱姜蒜不能放。

往常他爱吃的点心,为了追求口感好,里面多少要放些荤油,也不能有,御膳房不供应。

白照影委屈:“我都要立地成佛了。”

成佛有点儿过分,萧烬安挽留,右手握住白照影左手,十指交叠放在腿上:“别去西方极乐,渡人不如渡我。”

萧烬安如今会说些奇怪的情话。

白照影抖抖爪子,比起对方常常含蓄地表达,他其实仍然不太习惯直球,颤声说:“谁……谁要渡你了。”

萧烬安目之可见地危险起来,眯起眸子:“不渡我,你还想渡谁?你不准再有别的人了。”

这男人会突然冒出占有欲。

白照影眨巴着眼睛。

无梁殿外有大臣求见。

殿宇敞开着门,皇帝处于办公状态,所以无需通禀。

大臣们进殿来时,白照影立刻和萧烬安各自分开,皇帝和皇后保持端坐状态。都要脸。

大臣们一直低着头,倒是没觉察出哪里不对。

大臣们陆续禀奏道:“陛下让彻查的皇庄侵吞民田的情况,如今已在整座上京排查完成,拆除违建、退还民田都会在春耕前完成,微臣来跟陛下复命。”

这人应当是专管此事的,白照影想。

萧烬安点头。

那大臣退出去,上来另一个人,躬身说:“陛下之前的旨意,与裁汰机构退还民田政策,引来一部分势力的不满。”

“臣在坊间听有传闻……”那大臣说了一半,忽然像被谁掐住脖子似的,另一半不说了。

白照影听得抓心挠肝,好容易能有个让他排遣寂寞的事情,他向前探过去身子。

却没想到那大臣还低了低头。

白照影暗中咬牙。

萧烬安:“说。”

大臣知道这是恕他无罪,于是回禀:“有在新政中受损失的人,暗中立起先皇的灵位,微臣唯恐这与当初幽兰教同样,成为聚众结社的组织。”

萧烬安眉梢微蹙:“去彻查。杜绝一切可能的情况。”

“是,微臣领命。”

那位大臣正要退出之际,应是感到不该只说恶劣形势,便又补充了句:“陛下。上京城有百姓编了首儿歌,是称赞您的,城中小儿广为传唱。”

萧烬安并不居功:“嗯。”

那大臣要退下去了。

白照影:“是什么儿歌?说给我听听。”

皇后虽是男子,有才华,不干政,在众臣子间风评很高尚。

那臣子回禀道:“退皇庄,田归桑。削杂税,尽安康。”

那儿歌用嵌字法,谐音暗含了萧烬安的名字。

白照影嘴角提起来。

他就知道,不可能因为夫君公开反对敬贤帝,所有人就会反抗他的好夫君。老百姓终究会认可夫君。

白照影喜滋滋道:“赏,皇后有赏。”

皇后拿着皇帝的私库钥匙,显得财大气粗。

白照影又怕惹来后患:“只赏你一位,要保守秘密,别让别人都来我这儿拍马。”

“是、是。”那大臣自然是高兴极了,“谢皇后,谢皇后恩赏。”

第三位来汇报的是一拨人,有四五个,这些是言官,白照影仔细瞅了瞅,发现有熟面孔。

自从萧烬安明面上没处理顾老臣,反给顾家更多优待,言官们积极性都没有受到打击,所以时不时也敢继续来皇帝跟前刷存在感,这是又来进谏了。

其实白照影有点好奇,他们会再建议些什么?

如果还是有关萧烬安父子关系那桩事,他们真的会再集体来碰这个钉子吗?

白照影正了正身体,微微歪头。

众言官:“臣等谏言,陛下登基大典后,广选秀女扩充后宫,延续皇族血脉。”

第199章 只在乎你 “喜欢我的骨血,那给我生……

无梁殿不大, 大臣们一个紧挨着一个,人挨人, 排并排,使得皇帝书桌跟前的空间,乍然显得很拥挤。

人是神奇的生物,人凑得多了,人们就会觉得扎堆很安全,言官们后脑勺朝天, 面对着是萧烬安修长笔直的腿。

其实,言官们并不以为,新皇帝册封一名男子为后,与新皇帝纳妃之间有什么关联。

毕竟让白照影当皇后, 已然是给予了皇帝发妻最完全的颜面。

皇后理所应当鼓励皇帝开枝散叶,也理所应当替皇帝管理后宅,因为历朝历代的皇后,都有这样的责任。

况且皇后以体谅皇帝闻名,面容乖顺, 性情想必应该很和婉。

言官们不敢抬头。

不过果然, 皇后没有反对, 皇后很安静, 像是在平静地等待。

言官们深深吸了口气。

沉默酝酿了太久,就变得有些渗人。

萧烬安出身行伍, 他身上有远比旁人更具压迫感的威严。

言官们不明所以, 但是已经喉头发颤, 按说纳妃生子乃是人生乐事。

新皇帝如此年轻,把那精力分出一分匀给后宫,来年必定能收获许多皇子皇女。

有名言官悄悄抬头。

他的目光, 却恰好与新皇帝的视线对上,他顿时头皮发麻,赶紧低头,恨不能将自己完完全全埋进地皮里。

一声毫无预料的“皇上恕罪”,从那名大臣口中爆出,继而在无梁殿炸开。

越来越多请罪声响起,看来人多不仅仅能够壮胆,还能使恐惧迅速蔓延。

言官们惊慌失措,混乱持续了一阵子,端坐在主位上面的皇帝,这才抿了口茶水。

萧烬安表情阴沉,他缓慢地开口:“朕如今最受争议的那道圣旨,内容汝等清楚。”

——怎么突然提起更可怕的话题!?

言官们都在暗中吸了口气。

上回,众言官被皇帝警告,从此不能在皇帝跟前提那道谏言,再加上顾老最近稍有安分,这些言官暂时没想再翻旧债。

可皇帝没规定,不准他自己提。

皇帝把话题猝然拿到明面。

继而,在众言官抖抖瑟瑟的状况下,萧烬安道:“朕不避讳谈及身世。”

言官们发抖得更厉害了。

毕竟让皇帝开枝散叶,这话题要比当前皇帝的话题,不知多少倍的安全。

言官们谁也不敢接茬。

萧烬安又道:“朕厌恶自己这身骨血,也不会再留下血脉。”

那平静的语气里,带着股难描的疯感。

就仿佛对面的皇帝,是条雄健的龙,随时能把人拍死。

而现在萧烬安用龙爪子清楚地指向身上某处,告诉众言官,这是他的逆鳞。

于是场下霎时缄默。

刹那间,言官们自觉犯蠢,后知后觉才想起这里面的内情,联想起新皇帝的成长背景。

萧烬安所言,人人皆可理解。

纵使言官们有千百条大道理能摆到萧烬安跟前,但是,不值当因此再招惹皇帝,至少在三年五载里,谁也尽量别拿选妃的事恶心皇帝。

言官们拱手全部都退出去了。

本来就不怎么宽敞的无梁殿,好歹透出点空地。

萧烬安刚说了些决绝的话,面色如常冷静,然后继续提起了朱笔,完成批阅奏章的任务。

无梁殿内又是笔墨沙沙。

可这次的白照影,却不能再没心没肺地玩耍,他在想萧烬安堵言官众口的那番话。

他现在有个无法印证的猜想,会不会萧烬安揭发敬贤帝的那道旨意,必须得发,不得不发,不仅是为了伸张正义,也是为了……自己呢?

回避选妃,萧烬安有完美的借口。

结果不会有谁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可白照影并不欢喜。

甚至心情沉重,眼睛眨了眨,眼眶全红了。

“夫君。”他又拉了拉萧烬安的衣袖,这回没有胡闹,他嗓音带着种哑意,“夫君……”

萧烬安停了笔。

总而言之,皇帝很快回应皇后的情绪,但是萧烬安误以为,这是他的皇后仍没有安全感。

他半侧脸平静地对皇后道:“我拟道旨意,将我放弃延续皇嗣的决定告知朝廷,过段时间从宗室子中挑选你合意的孩子,你……”

他被他皇后拉住手腕,扯过衣袖,凑得很近。

他看到了皇后睫毛小小的水滴。

无梁殿微弱的光线,角度刁钻地映入白照影的泪花,光亮如颗颗碎钻。

他怕皇后哭出来。

那瞬间皇帝也不想做了。

如果他在扫平所有仇家之后退隐,是否他和白照影,就能余生安稳度日?

白照影扒着他手腕,很认真地重复:“夫君,我说过的,我不讨厌你的骨血,你很好,所以不要厌恶你自己。”

萧烬安:“……”

萧烬安没有动弹。

同样的话,哪怕第二次听见,震撼的效果只会翻倍。引起萧烬安满心仓皇,还强作默然。

白照影以为自己说得不诚恳,还看着萧烬安的眼睛。

简直是想通过眼神,甚至是每一根头发,来表达自己的真诚。

白照影话音传递过去,一字一顿:

——“我喜欢你的骨血。”

“好喜欢。”

“你快说‘我没有难受’,让我放心。”

“我……”

萧烬安行事冷酷,言语短促,很少支吾。

于是他反常的情况,催发了白照影的期待,使白照影懵懵懂懂地撞过去,因为太想安慰萧烬安,撞进了萧烬安的怀里,然后被人深深地摁进怀中。

白照影鼻尖出不来。

听见萧烬安闷闷地道出句:“把殿门关上。”

***

无梁殿的殿门紧闭。

殿宇低矮,门窗关闭,殿内虽然是白天,也犹如进入地洞似的幽邃。

也许是天气不好,皇帝怕皇后着凉,所以才叫关殿门。

又也许,方才那些言官惹恼了皇帝,致使皇帝陛下提前歇业。

殿内没有人,殿外稍远些的地方,才有人守着。

距离无梁殿更远的地方,有一尊铜铸塑像,塑得是位铁面无私的名臣,手里举着斋戒牌。

可是本该斋戒静心的皇帝,现在正在那架紫檀木榻,狠狠“欺负”皇后。

榻板坚硬,皇后脑袋后面垫着衣服。

皇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分明在开解萧烬安,哪里也没有诱惑的意思,怎么就发展成被皇帝摁住办坏事,两个人一起偷偷犯戒。

他听见那木榻挪动。

榻脚摩挲地面,嗡嗡声不绝于耳。

白照影仰躺着,哪怕是昏暗的光线,依然能辨认这是白天。

他深感荒唐,又因为禁忌感沦陷其中,他分不出半缕心神应对可能闯入目睹他们的外人。

他不知道,对方居然今天来这么大的劲。

“萧烬安……萧烬安!”

“你知道,这是在斋戒么?”

他看起来虽然在推人,可是根本就用不上力气,纵使连名带姓地唤他,也只能助长了彼此的欢愉。

白照影带着浓郁的哭腔,快散架也快坏掉了。

相连最紧密时,白照影忽然拔高了音调。

他听见萧烬安呼吸声响在耳边,气息缠绕,沉重得令白照影心尖发颤。

“我不敬天,不畏神,不怕报应。”

“我只在乎你。”

“喜欢我的骨血,那给我生一个,你生的我才要。”

“别往我身旁塞任何人,就连你,也别想,往我身边塞人。”

每句话,都像是想打消彼此对未来的疑虑。

可是他太荒唐了,激得白照影发颤。

他怎么可能会生得出来?

奇怪的情话助长白照影幻想,又觉得像萧烬安这样下去,他哪天真有可能怀上。太难为情了!

……

无梁殿从无聊殿,变成了无良殿。

道德败坏的萧烬安若无其事地给他穿好衣服,若无其事地收拾书桌,然后开殿门叫心腹宫人去取水。

皇后不得不暂停营业。

白照影也没力气喊没意思了,沐浴后,窝在被子里补觉。

掌心摊开,脚趾却蜷得很紧,在休息。

等他睡到皮肤淡粉的时候,半睁开眼,斋宫的天色也只刚蒙蒙擦黑。

他迷糊地唤成美。

成美靠在卧室房门外面,轻轻地问:“有何吩咐皇后?”

白照影顶着犯进骨子里的酸意,缓慢地在被子里舒展躯体,然后说:“今晚我没有安排,要从现在睡到明天,最近你和宫人们奔波远胜过我,可暂时散了自行休息。”

成美有些犹豫:“皇后。”

房门的另一端,已经能听见皇后,再度进入梦乡时候发出的呼吸声。

她不适合再多话。

于是就只能按照皇后的吩咐,成美至少得安排一两个守在跟前,其他宫女轮休。

成美对卧室外招了招手。

十六七个粉衣侍女走近她,大伙齐齐行了个礼。

成美体现出良好的素养,她用了手势,比出两根手指,指向皇后寝室外面的空地。

意思是,留两人值守第一班岗。

留下这两人是非常辛苦的。

意味着她们要再坚守许久,别人休息而自己站着,是个苦差事。

但干活靠自觉,坤宁宫给值守宫女有补助。

百凤和另一名宫女向前一步,自请留下。

百凤与蓁蓁同时小声说:“婢子愿往。”

这两个都不是潜邸旧人,都是坤宁宫留下的新面孔。

两位宫女各自已站在值守岗位,成美于是带着其他宫女,回卧房休息。

茸茸往宫殿回望,然后被轻轻拉走。

茸茸闪着大眼睛,茫然地跟上队伍。

没走几步,侍女们就从斋宫寝殿这边离开,彻底看不见了。

而这时寝殿的门外,百凤和蓁蓁各自在岗位站了有半个时辰。

蓁蓁打了个哈欠。值守补助很高,但是自古至今,钱都是很难赚的。

百凤则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会儿,假装扶她,实则立掌重击蓁蓁的颈侧。

天旋地转一阵眩晕,蓁蓁倒下来。

百凤把蓁蓁拖进寝殿墙角,将人藏起,然后脚步缓慢地,潜行至皇后寝房。

第200章 再逢变故 那般猖狂与阴森没有别人,正……

在百凤的袖子里, 隐藏了一支熏香,还有把两三寸长的匕首。

平日里, 这些东西不会暴露在外,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能够单独接近萧烬安的皇后。

百凤正是三皇子经幽兰教主蛊惑,安排进皇宫各地的眼线。

幽兰教大部分教众,死于那场爆炸,于是这支潜伏在皇宫的那支幽兰教队伍, 没有条件顺藤摸瓜拔除。

百凤正是其中对朝廷恨意最大的那个。

她父亲因敬贤帝打压隋王,身为隋王部将惨遭连坐。

而在幽兰教教众里,像百凤这种情况不在少数。

她蛰伏在坤宁宫,卖乖讨好, 最终得以留下。

她不敢太显山露水,也不能庸庸碌碌,小心地把控着这个范围,最终能勉强赢得了这里所有人的信任。

皇后的龙床就在前面。

百凤用帕子蒙住脸,甩了甩, 点燃了熏香。香雾沿着香头扶摇直上。这支迷香足够让白照影睡得很沉。

她指端掀起一点点帘子。

白照影弓着身体, 总是副很安然很无害的模样, 有股迥异于皇室的亲切感。平心而论, 没人会讨厌这样的皇后。

烟雾吸入肺腑,白照影睡觉睡得更沉。

更为绵延的呼吸, 让他看上去像玩累了的小动物。百凤从床上将人背起。

第一步, 她要把沉睡的皇后藏在床底。

第二步, 她早就联系了其他混进天坛的教徒,她会换上白照影的衣服,代替白照影发号施令, 制造防守的缺口。

第三步,有了这个缺口,教众才会把皇后带出斋宫。

至于皇帝……

斋戒的最后一日,登基大典的前夕,经礼部钦天监等合议出来的时间很早,在寅时末到卯时初。

以萧烬安的行为习惯,他有可能担心打扰皇后休息,选择直接在无梁殿小憩至典礼。

如果此时能制造出什么事件将其牵绊住,萧烬安必定宿在无梁殿。

比如,在天坛另外几处宫殿,放不大不小一场火。

百凤把一切都完成之后,送走白照影,将寝殿殿门紧紧关住。

……

戌时,萧烬安处理完折子,亥时在无梁殿看书。

能入斋宫的书,无非都是些圣人之学,萧烬安不感兴趣,看得无聊,但怀着兴许能找到几处漏洞的恶劣心思,他也能津津有味地审读。

当皇帝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萧烬安不喜欢。

他愿意活动活动,但是哪怕他站起来看书,让那帮太监瞧见,就得撵在后头给他搬椅子坐。

历代大虞皇帝都是这样养废的,萧烬安想。

萧烬安垂眸又看了眼手里的书,什么圣人之道,让他忍耐,让他宽容,他暗中斥道混账话。

他当不了圣人,当圣人能憋死他。

如今让他回忆起阳和卫那场血战,台州海域指挥舰队抗倭,他历历在目,喜欢那种喉咙发紧的畅快感,与现在截然不同。

“陛下。”大太监来禀事了。

萧烬安:“皇后睡了吗?”

“寝殿那边没动静,皇后可能睡得沉。”大太监道。

萧烬安微微点头。

他知道今天下午做了很坏的事,皇后肯定是起不来的。

可是以典礼的安排,皇后将会在最困倦时被他吵醒。萧烬安不想这么做。

“那不回去了,还有其他事?”

老太监赶紧禀告:“有处空房起了火,那间库房是给祭祀用的牲畜放饲料的,大火一起,牲畜不安躁动。”

“可叫人去灭了?”

“回皇上,灭倒灭了,只是这事应向皇上禀报,是否立刻彻查,请皇上定夺。”

萧烬安手指在书页捻了片刻。

他指端有茧子,摩挲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无梁殿显得格外清楚。

萧烬安平静地摇头:“无需大动干戈,火灭了即可。”

大太监面露难色。

在直言禀报和斟酌词句之间,大太监显得徘徊不定。

萧烬安:“还有事?”

大太监跪禀:“陛下。天坛这场火,在宗室们眼里,有不一样的解读。老奴并不想告谁的状,老奴只是听见留言成了些规模,不得不说。”

萧烬安不想听他铺垫:“说。”

“有人说这是萧家列祖列宗,对陛下的报应。”

大太监又道:“天坛起火,证明陛下并非天命所向,几个时辰以后就是登基典礼,老奴认为您应该知道。”

萧烬安:“知道了。”

老太监等待着皇帝的进一步打算,但没有下文了。

老太监躬身,继而自说自话打圆场,挽回这场沉默:“陛下大权在握,重兵在手,又对朝廷立过大功。这些流言蜚语,无非是表达他们的牢骚。”

“没有哪个小丑,敢直面陛下。”

“陛下是英勇无敌的。”

萧烬安:“……”

马屁太肉麻了,尤其从一个老太监口中道出,萧烬安叹了口气,压下浑身鸡皮疙瘩。

“朕去休息,到吉时安排人叫朕。”他又召来站在门口的成安,对成安说,“你也去休息,不要杵在门口。”

成安无辜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是。”

***

无梁殿熄灯以来,斋宫彻底进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而就在距离斋宫不远,东北的祈年殿方向,极具盛名的天坛御道底下,正有一支队伍驶入,驱赶着牛羊。

“站住!”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把守这条小道的是天坛的禁卫。

这条地底小路不仅不怎么为人所知,就算知道这条路的,也对它避之不及,因为这里只能走牲畜,而牲畜沿着地下通路走到尽头,面对的就是屠宰。

所以这条路有两个令人胆寒的别称,鬼门关,畜生道。

寻常人避之不及的鬼门关,怎会来了这么多人押送牲畜?

卫兵觉得奇怪,自然要将人拦截下来查验。

在幽暗阴沉沉的巷道里,弥漫着牛羊的腥膻气。

其中一名卫兵靠近,跟押送队伍派出来的代表接头。

对方只做普通内官打扮,但不低,身形魁梧:“存放牲畜饲料的那间库房着火了,牛羊当时就在旁受到惊吓。”

押运者说:“小的们害怕耽误大事,就都在旁边守着,否则这些畜牲生拉硬拽鞭子抽,怎么都不动……”

卫兵倒是听说附近有建筑着火的事,想了想,不疑有他。

卫兵放牛羊通过。

牛羊群队伍往通道深处去。

卫兵的警惕逐渐放松,半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然后——只觉眼前一黑,他们被捂住口鼻,刹那间失去了知觉,身体软倒。

而那做太监打扮的幽兰教徒继续向前,若无其事穿过畜生道。

牛羊被驱赶进庖厨亭待宰,而这些教徒就蛰伏于漫长的窄道,等待象征吉时到来的钟声敲响,然后他们再集体行动。

一刻钟。

两刻钟。

巷道里唯有掺杂着血腥气的呼吸声。

能挨到这一步的幽兰教徒,早已没有了退路。也是幽兰教里最顽固,最危险的一拨。

之前曾出于各种不同的原因,这里每一个人加入幽兰教,如今理由早就忘却,身份也已经忘了,他们凑在一起,已然被洗脑。

脑子里到现在只留下一道执念:

——反抗朝廷,反抗朝廷,反抗朝廷!

咚嗡——咚嗡——

悠长的黄钟声,漫长地席卷整个天坛,虽然庄严,并不刺耳,音声袅袅。

这道声音响罢,无梁殿像瞬间被唤醒了。

在大太监的率领下,几名太监手捧新皇帝最隆重的一套礼服,宫女鱼贯而入,依次将洗漱的用具摆在萧烬安的跟前。

萧烬安自己撩水洗脸。

他拿起巾帕擦脸,脸上沾着水珠,脸庞周围一圈鬓发被打湿了,中和了他脸上的冷漠感,显得明亮。

几名宫女低头,有偷瞄的意思,但丝毫不敢跟皇帝视线对上。

而正在被人以审美角度打量,萧烬安并不知道。

帝王吉服繁琐,实在穿不明白的环节,萧烬安只能勉强让老太监服务。

他穿完以后,有轿辇来接他。

天坛总体很大,他现在要向东北方向登上御道,文武百官就在御道两边等,萧烬安将率领他们去往圜丘,在天心石上祭告。

登基仪式结束才是他给白照影封后。

仪式流程较长,他早就吩咐下去,赶着仪式的尾巴再去叫白照影,参加下一轮场合,他并不在乎这些虚礼。

只是,轿辇就不必上了:“朕走着去。”

皇帝充满了腿长的优势。

萧烬安一转身,大太监就被遮住了一半,向前走,成安就在后面赶紧跟上。堂堂锦衣卫新秀朝气蓬勃,却被正值盛年的皇帝,被衬得像小孩似的。

萧烬安身后是锦衣卫一支十几人的队伍。

从服饰判断,他应是皇帝。从气质判断,他还是那个当初南北征战的大虞名将。

萧烬安走到道口,即将踏上御道。

这条御道分为三部分。

主道居于正中,笔直地通往圜丘。

自从天坛建立以来,这条主道只允许皇帝一人通行。

萧烬安站上去,前面没有人,略微仰视,视野的高处是泛着青灰色的天空。

主道左右分别站着官员和宗室。

正待向前,御道四周窜出支近百人的队伍。

晨曦未明的薄光,映在这些人雪亮的兵器,兵刃反光灼目,刹那间使许多人同时闭起了眼睛,心里突然一慌!

“有刺客!”

一声刺客,宛如将炸弹投向人潮。朝臣与宗室顷刻哗然。

有些胆小的宗亲躲进人群里,不知是谁喊出来:“幽兰教!”

幽兰教徒不再隐藏,教众出手,到处响起兵器刺破皮肤的闷响伴随惨叫,锦衣卫与其兵刃相接。

成安还守在萧烬安的跟前,身为锦衣卫,他要保护皇帝。

皇帝眉心颤也不颤,反而伸手,朝成安要绣春刀。

成安怔了怔,发觉他们陛下,并非寻常的帝王,他的实力甚至能亲自上。

短兵相接,怎知御道另一头,有人胆敢站在主路,就在萧烬安的对面。

此人徐徐而来,戴着面具,身材不高,黑衣黑袍。

那人一出现,光线将影子拉得好长。

那人笑起来,在天坛独特的环境里,笑声不断萦回,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那般猖狂与阴森没有别人,正是幽兰教教主。

他声音喑哑,音调略高,像漏了风的唢呐,怪异诡异地对萧烬安说道:“我儿,好久不见了。”

“阴沟里爬行成习惯,你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萧泽。”

萧泽就是……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