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生小宝贝 萧烬安大言不惭:“我妻子也……
在等待伙计向声望楼楼主禀报的过程中, 硬闯进脑海的画面,切割开白照影思绪的片段。
他看见了海。
里面浪涛翻滚, 又是那些船。
无数战船向自己逼近。密密麻麻的倭寇举着刀朝自己刺来。
一刀,又一刀……
白照影突然眯起眼睛。
伙计回来了,带着声望楼楼主的指示,安排他们跟伙计登楼。
白照影在前,成安随后。
这是成安第一次来到神秘的声望楼顶楼,但他丝毫没有参观的雅兴, 因为他们跟楼主刚才还闹过不愉快。
成安左右环顾,唯恐会在哪里冒出什么东西对四皇子妃不利,甚至都不敢眨眼。
喧哗声随着楼层越来越高,仿佛隔世般, 被隔绝在楼底。
眼前是舒淡的灯光,光线安静笼罩过道两边的绿植,走廊尽头,推开一扇房门,里头是张可供对坐的方桌, 方桌两边摆放着蒲团。
声望楼楼主就坐在其中一个蒲团, 灯光映出典雅的轮廓, 他端起茶盏, 轻轻抿了口茶水。
茶杯浮着氤氲的水汽。
他的嗓音却很冰冷:“坐下。”
很少有谁说话时自带那种令人信服的威仪。
萧烬安算是这种人,声望楼楼主也是。
所以白照影坐下了, 成安跟随在白照影后面, 找地方站着。
只是走近这位楼主时, 稍微打量,成安瞪大双眼,阵阵惊心!
太……太像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夜里光线昏暗的缘故, 面容的细节看不清,使得声望楼楼主与萧烬安轮廓已有七八分相似,成安甚至都以为萧烬安从南边偷偷地回来。
他可从来不知道,难道老王妃还给殿下生过个兄弟吗?
并不容成安诧异太久。
声望楼楼主,采用了一种更让人发寒的语气:“何事?”
探听前线情况要紧,至于他们之间的误会,白照影大概能猜出缘故,只是他还暂时不想与对方扯那么远。
他拿起条案上放着的笔,利落地将那个半月形的符号画出来。
他必须隐藏许多事实背景,不能承认盗取议事处机密。
白照影模糊地说:“我最近在宫廷问安,地上捡到些没烧干净的碎纸。纸面重复出现这个图案。应该很重要,否则不至于让人焚毁。”
白照影想了想,补充说:“那人烧它都没烧干净。说明当时处于一种很慌乱的状态,我越想越觉得心惊。”
他把那张纸缓缓推给楼主。
楼主并没有接。仿佛厌恶到不想触碰他,所接触过的任何东西似的。
楼主眼尾微垂,淡淡扫了眼纸面:“族徽。”
白照影抬起眼帘,眼睛里的疑惑毕显,大虞并不兴这个。
当他反应过来这种风俗,不属于大虞朝时。白照影忽然感觉到,四面八方都充满了危险!
白照影:“——是倭寇吗!?”
他反应奇快,楼主终于感到错愕,冷漠的表情略显松动。
楼主终于态度从防备变成了谨慎,如果事涉倭寇,白照影没有骗他,确实是能够关系到国运走向的事情。
“你从哪里得到的?”楼主问。
他不能说。
暴露他窃取三皇子的情报,会给萧烬安带来麻烦。
他将前后的信息串联,三皇子可能勾结了倭寇!而萧烬安便处于腹背受敌的状态。
白照影凭借单薄的阅历,根本搞不懂,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
可如果他把情况及时告诉萧烬安——那总强过夫君完全不知情,他需要对朝廷这端防备。
“我知道了,多谢您。”白照影站起来,慌乱让他脸色有些泛白。而对待长者的礼貌,则让他恭恭敬敬地行礼,“我为见您多有冒犯,在此向您赔罪,今后我不会再贸然打扰您。”
乍然见到白照影态度变软,声望楼楼主反而锁眉。
下一句,则是让声望楼楼主,深邃的眼睛里闪出了火星。
“前辈可以认为夫君认贼作父,可是他为他的母妃不甘,唯有一条路,能推翻前尘往事,最终为母亲正名。”
他带着哭腔说话。
因为倾诉的同时,想到萧烬安在接册封皇子旨意之后,吐出的那口鲜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肩膀微微颤抖。
而灯花在此时刚好噼啪爆响一瞬!
萧烬安跟他讲过,皇帝能胁迫江川月嫁给隋王,因为江川月当时,在世上仅剩一个弟弟。
江山宁是江家的希望,后来成为了声望楼楼主。
所以这就能解释为何楼主永不入朝为官,为何根本无法接受,萧烬安成为敬贤帝的皇子。
江山宁以为,姐姐精心教养的孩子对她背叛。
白照影拦不住别人怎么想:“告辞。”
因为急着应对前线局面,眼泪落下,他替萧烬安委屈。
楼主颀长的身躯跟着站起。
本就与萧烬安有七八分像,楼主挽留白照影的神情,使得相似度变成了九分。
“站住。”
阁楼突然被两名武者把守,大门让人封住了。
白照影止步。
成安看情况以为要打架,顾不得身上的伤势,从袖筒拔出短刀来:“公子小心。”
阁楼昏暗,从后向前,映出江山宁黑压压的人影。
江家的儿女自带一股英气,家族成员多才俊,怎知尽忠职守,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江家,最终竟没落于亲自辅佐至登基的太子忘恩负义。
江山宁恨敬贤帝。
同样也恨他还有个不该出现的外甥,萧烬安是姐姐受辱的证明!
他不明白,为何姐姐会爱这个孩子?
他甚至无数次,想替姐姐捅死敬贤帝留下的孽种,再带姐姐远走高飞!
多年来,江山宁一直在暗中观察萧烬安。
他知道萧烬安疯,知道他被隋王的妾室折磨,他暗中高兴,兴奋于敬贤帝之子得到报应。
可是疯了的萧烬安会自我矫正。
落魄的萧烬安会从尘埃中崛起。
孤独的萧烬安找到伴侣。
如今萧烬安刚打败瓦剌又转向倭寇,脚步不停。
他无数次在荆棘坎坷中曲折行走,伤痕累累,脚步走向的依旧是光明。
楼主死死地咬着牙关,气息沉重如猛兽,仿佛挣扎了千千万万回,最终却不得不承认,也许姐姐真有她的道理。
——萧烬安值得。
他又为何再接受不了他的外甥?
毕竟萧烬安身体另一半还流淌着,他们江家,他姐姐的血。
“楼中与东南传递信息的工具是海隼,比信鸽快,罕有天敌。能在一日之内联系到前线。”江山宁道,“我多年行走江湖,在东瀛有些探子,这几个人,我也可以暂时借给萧烬安用。”
***
在台州船厂附近的水域深处,蛰伏着营造完毕的数艘巨型龟船。
成品龟船远比模型更加令人震撼。
船身通体涂成黑色,覆着几寸厚的钢板,船体平稳,侧舷隐藏着黑黢黢的炮口,水面以下是不为人所见的众多涡轮。
船工们给各艘龟船进行最后的调试。
庞大的船体驱动,在水面如大山似的挪移。
龟船行驶时,萧烬安视野同时映入船与岸,巨大的船,把岸衬得像沙盘,人则是像蚂蚁。
船厂有废弃的战船停在水面。
一艘龟船作为试验品,调整好方向,船头直冲目标,奋力朝着战船撞去。
只听轰然巨响,战船从当中破开,无数木料断裂坍塌声不绝于耳。
龟船穿越过战船的残骸。
它岿然不动,任由战船沉底……情况比模型演示震撼百倍。
而此时经历了大概有几个呼吸的沉默。船工突然兴奋地冲出船舱,所有人面上带着激动。
他们站上甲板,在船头,在岸边。大声的呼喊起来:
“成了殿下!”
“战船成了,成功了。”
造船厂沉浸于喜悦。
唯独萧烬安压下情绪,尽量保持着镇定。
他一回头,段莽过来报告,手里拿着海防图纸,
萧烬安摆摆手。船工们继续试验其他战船,他与段莽带着一队水师将士,沿着海岸日常巡查台州附近的海域。
萧烬安边走边听段莽汇报,出海一般在早晨,他看不见渔船。
海风不大,气息潮湿,温度比平时较高,按照白照影所写的《牵星术秘诀》,近期海上应该有大雾。
他用心了解海事,然后更加佩服白照影。
段莽这时在旁边道:“前日里重兵聚集在绍兴的倭寇,转头去攻打了象山。在象山袭击了两个村子,死伤百余人。”
“倭寇有多少人?”
“几十艘船。两千余个贼兵。这些船只据探子说仍然徘徊在象山附近。可能还会有动作。”
一只海隼盘旋在海岸上空,发出清脆的鹰唳。
萧烬安道:“水匪驻扎海上,物资靡费巨大。两千人袭击两个村子,与倭寇平时行动的体量不符。”
他话音方才说到这儿,附近村庄里有小孩在海边玩耍。
小孩不怕官军,竟凑过来跟萧烬安玩耍。
霎时间,萧烬安被四五名小孩包围:
“阿兄你挎着的刀沉不沉?我帮你拿一会儿吧?”
萧烬安怔然。
这里百姓与上京不同,对水师将士们格外拥戴。
他们不知晓他的身份,大概认为沿海巡查的一队官军之中,为首这个最威武也最体面吧。
绣春刀不能递出去。
萧烬安也没有吓唬人:“不沉。多谢。”
小孩儿们并没失望,还往他怀里塞进个东西,沉甸甸的。
小孩儿们对他分享:“我这里有个金色的海螺送给你,大哥哥,我阿娘说,金色海螺夜里会变成漂亮的姑娘,会做饭,还会生小宝贝。”
金色海螺突然变得很烫手了。
段莽强压下去嘴角,萧烬安高尚地将海螺,摁进段莽的掌心。
几个小孩儿歪歪脑袋。
萧烬安大言不惭:“我妻子也能生小宝贝,海螺送给更需要的人。”
段莽愣住,深受打击。
小孩子们却很高兴,改围着段莽道:“那你晚上不要吓跑海螺姑娘!”“记得别打呼噜,睡前洗脚。”……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跑开了,段莽快哭出来,怎么到他这儿,就像受到了海螺姑娘的嫌弃?
“这边百姓性格淳朴。”
随沿海巡防队伍里,一名水师士兵道:“常年遭受倭寇袭扰,便会感激帮他们抵挡倭寇的人。一旦倭寇突袭,没有官军保护,他们便家家户户各自躲藏。”
“倭寇搜村,幼儿哭泣会引来倭寇,暴露全家人因此丧命,所以很多孩子会因此被抛弃。”
“久而久之,就连孩童都无比感谢官军。”
萧烬安静默更甚。
突然刀子般锋利的目光投向深蓝的海域。
他似乎喉结轻颤,然后道:“如果倭寇虚晃一枪,表面屯兵一处,实则目标是另一处呢?”
“那也很有可能。”水师将士们道。
刹那间海水向海岸拍过来道大浪,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所有人朝着白浪席卷的方向看去,一股不祥的预感无端将整片海岸攫住,晴朗的海岸鹰隼尖啸,音调太高,令人惊心动魄。
那只隼落下来,精准地落在水师将军其中某人身上。
鹰隼脚踝绑着蜡丸,拆开蜡丸,里头字条字迹扭曲,纸张盖着声望楼传递情报的印信。
萧烬安认出了白照影的字。
还有他所画的符号,符号是一根短竖,底下点着个圆点。
他知晓白照影必定是历经辗转,想跟他说些,无比重要的事情——
“台州告急!台州告急!!台州告急!!!”
第182章 斩龙行动 我会回家见你。带着我的袍泽……
为了让萧烬安取信, 这封信当然是白照影亲自所写。
他的妻子写字难看,被萧烬安发现, 当初萧烬安以为这是可爱的一点,哪怕白照影完全不这么想。
许多时候,白照影避免在人前写字,他会以各种借口找人代劳。
但眼前的这封书信,必定是白照影所写,因为模仿清楚娟秀的字体很简单, 模仿白照影的字却很难。
他时常缺笔少画,根本就与大部分人书写不在一个体系。
“台州告急。”萧烬安默默咀嚼着这四个字。
随行水师之中,一名颧骨被海风吹得通红的将军单膝叩首,歉然道:“四……四殿下, 末将承认向您坦白得太晚,末将其实与上京城声望楼有所联系。”
萧烬安眉梢微抬。
那名将军立刻道:“末将从未出卖过军情!声望楼有自己探听情报的手段,多数情况下,不动用末将这支!”
那名水师小将脸完全涨得通红,奋力辩解。
萧烬安凝视他, 眼神一瞬不瞬。
雪白色的浪花再度重重拍打海岸, 浪涛的声音喧哗, 衬得萧烬安的嗓音低沉冰冷。
萧烬安问:“少数情况是什么?”
小将连忙回答:“是出了必须与朝廷沟通的大事!这枚印信是真的, 这封信也是真的!末将在这封信之前,还收到几个暗桩要求接头的讯号。”
“什么暗桩?”
“楼主培养的倭寇。”
一霎时间, 场面除了滔滔海浪声外, 显得非常寂静, 也许是水声盖住了倒抽冷气声。
片刻以后,那海军小将方才描述道:“末将此前从未与他们接触过。据声望楼其他成员所说,这些倭寇是数年前, 楼主送到东瀛的一批学子,精通倭语,如今早与东瀛人没区别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也杀人,也抢夺,也贩卖情报。”
萧烬安不是在问话。
海军小将感受到无形的压力。
也许来源于声望楼手伸得太长。
又也许,是萧烬安突然发现自己即将身处风暴核心时,主动调整成为更加稳重的状态。
海军小将因为此前的隐瞒不报,而深深低下了头。
“先把他带下去,”萧烬安吩咐,“再拿他的信物跟倭寇接头,带倭寇来见我。”
段莽立刻称是。
那名海军将军被两个锦衣卫带下去,当然要接受继续调查。
而段莽走后,仿佛为了配合台州告急这道消息,浪涛声越来越急,浪潮拍打海岸的次数也越来越密。
晴空被绵密的层云笼罩,天阴了。
按照他们当初预估倭寇的兵力,如果大部分都在绍兴、象山作为障眼法牵制官军的举动,机不可失,余下的上万倭寇应当立刻进攻台州!
也许正有无数只,如同蜂群般的倭船即将抵达海岸……
一名海军将军道:“台州兵力远不足以与倭寇大军抗衡。”
他的话音说罢,一部分同僚响应,另有将军想起以前的例子,建议沿海百姓全部转移。
而刚刚提到转移避难,部分将士们反应极为激烈:“不能撤离!沿海百姓撤离,就是将家业再度丢给敌人糟蹋!”
“那些跑不动的老人,妇女,襁褓里随时会哭出声音的幼儿,一旦离开家乡,命都不再是命,况且我们的船只也难以转移。”
朝廷投巨资营造的龟船,不能痛下心肠毁掉,更不能让它们落入敌手。
而如果不走,面对的即将是数倍于台州水师的敌人。
说话间段莽将两个浪人打扮,头顶顶着个发髻的倭寇带到海岸。
倭寇浑身上下,看不出半分大虞人的痕迹,开口竟是标准的上京官话。
两名倭寇急促道:“松浦春繁没想到大虞出了个主战派的继承者,集结一万五千名倭寇,发血誓荡平台州!”
“船来了,船已经要来了。”
战火燃起之前,余下的时间每一秒都比黄金珍贵。
如果要撤,现在应该下令,沿海所有村镇紧急避险。
而如果要打,海军各项军事准备都应该及时到位。
战场从未有过包赢的局面,主将只能判断输赢的概率,赌注则是全军将士的生命!
海浪的喧哗声里,倭寇为自证不断交替重复着大虞官话,和他们早已纯属运用的倭语。
海隼躁动地乱跳,忽然打开翅膀又张了张鸟喙,样子显得格外着急。
主战与主撤离派不停辩斗。
派出去联系斥候的锦衣卫迅速回馈:“四殿下,咱们平时蛰伏在水面的哨船,今日直到现在都没传回消息,我们怀疑是让倭寇做了……”
一切的声音都载着信息灌进萧烬安的脑袋。
混响像多种谷物煮成的腊八粥,彼此融合,难舍难离。
可越是混乱的局面,萧烬安竟然超出局势,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镇定。
他不知道,他的小妻子居然帮他争取到,将近两个时辰的先机,然后再给他丢出个天大的难题。
他总能这么做,小麻烦精。
如今在白照影身边,肯定存在着同样凶险的惊涛骇浪。
白照影胆小,又不甘于被保护在温暖安全的笼子,每回都是鼓起勇气入局,一次又一次。
他让萧烬安体会到,纵使相隔千里之外,无形而深深的联系。
——我会回家见你。
带着我的袍泽,我保护过的百姓的祝愿,我满身的战功,平安地返回上京。
萧烬安:“白昼时空气潮湿,两个时辰左右后入夜,天气渐冷,冷热一旦交汇,海面会出现浓郁的海雾。”
萧烬安语气总有种极致的镇定。
他不需要太大的声音,刹那间所有人停止了争论。目光转向同一个方向。
他们在听他说。
“下令船工与两千水师将士,将龟船驶出港湾,在距离台州海岸五十里处分散隐蔽。”
一名水师将军道:“遵命!船工……”
“船工如果不足,就地去召集当地壮年男女进舱,为船体提供动力,不需要做其他事情。”
“那剩下这几百名水军呢?”段莽问道。
“全副武装,列阵,登船迎敌。”
“那,那您呢?”
“我在海岸作为诱饵,等松浦春繁来到。”
“殿下!!!”
***
天海一色,统一都是黑沉沉的。
只有夜,没有繁星,甚至都没有光。
与其他打架劫舍的倭寇相比,松浦春繁显得更像是个水师的头领,穿着漆成蓝色的铠甲,蓝得纯度很夸张,几乎胜于大海。
这是东瀛的风俗,战甲兼具防护性与辨识度,风格与大虞完全不同。
这点在帽盔上体现得更为明显,松浦春繁右后方有个武士,向他鞠躬并将帽盔举过头顶。
那帽盔前面装饰着铜制半月,月牙两边几乎直插天空。
松浦春繁将帽盔戴好。
武士虔诚地又向他递上了,刚刚擦得锃亮的瘦长倭刀。
临近台州,雾气变浓了,到处是海浪声。
松浦春繁愉悦地审视着周围除了海浪以外,到处宁谧,一股直捣黄龙的兴奋感将他攫住。
大虞朝懦弱衰老的皇帝,居然认回个新的儿子。
四皇子年轻,英勇,出身于行伍,是不折不扣的主战派。
强硬的四皇子继位,大虞朝将在几十年内,全面开展靖海行动!
这对他本人的掠夺事业,以及背靠着的大名,都是毁灭性的灾难,他们需要大虞的财富。
松浦春繁嘴角微微上扬。
粗糙的拇指,划过鲨鱼皮包裹的刀柄,倭刀与绣春刀同属于细长型的刀具。
松浦春繁笑容锐利,期待他的刀刺穿四皇子的躯体,然后他要将对方的绣春刀带回东瀛,那是他的战利品。
在松浦春繁的背后,呈燕翅形排开一艘艘鼓满风帆的战船,每艘船甲板都站着拔刀出鞘的武士。
这是奇袭,没有人发出声音。
军阵里蔓延开同样的期待感,像守在桌前等待开盘的赌徒。
天公作美,松浦春繁环顾四下,到处都起了大雾。
浓雾隐蔽了他的船只,至少要临近登岸时,才会被岸边驻防的水师发现,那时已经晚了。
他视野终于见到了海岸。
有一支船队正面与他际会!
松浦春繁手甲紧紧按住船头栏杆。
再近些,对面的战旗依稀可见,在台州海岸远远近近,已经燃起如繁星般的灯火,看来大虞并没有完全被他蒙骗。
传闻中的四皇子,也并不算是浪得虚名。
可惜他一腔孤勇,台州现有兵力不足,船队的规模也远远不及。
近了……
更近了!
松浦春繁在常年累月的劫掠生涯里,学会了几句大虞官话。
他把那句官话喊出口,让所有船上的武士跟他吼,顿时生硬又怪异的腔调蔓延海面——
“斩、龙。”
“斩龙!”
“斩龙!”
幼龙即将被斩杀进海底深渊。
倭寇点亮了火把,继而同时扑向海岸,扑向出海迎击的那些战船。
船队犹如蚁群,燕翅形船阵变成了聚拢的蚂蚁,纷纷向有食物的方向聚集。敌船太多了。
倭寇要把大虞水师,这十几艘战船包裹,倭寇的战船同时开炮。炮火像从四面八方而来。
大海因为炮弹轰击掀起巨浪!
浪涛波及船身,所有船只都在摇晃。
松浦春繁站上船头最高处,操着口叽里呱啦的倭语大喊继续开火,然后弹丸像一颗颗,不断往包围圈中心投射的火球。
松浦春繁不惜用火球将海水填平!
而大虞战船,两只护卫舰载着重炮集中轰往一个方向,护卫舰撞击敌船,两艘倭船避让。
避让不及双双沉没,巨响过后,船阵包围圈终于撕开道口子,萧烬安的主船得以脱身。
主船船身呈梭子型,船体速度飞快。
主船穿过倭船船群,波浪破开半圆的船队,船尾勾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像只逃脱罗网的燕子。
松浦春繁下令急追。
倭船同时被大虞主船牵动,阵型打乱。
水面到处是血,映着橙红的火色,漂浮的木板……
松浦春繁站在甲板,恨不能要飞向萧烬安的主船,海面上所有的倭语语气变得更加激烈!
大虞主船船舱舱底,暗藏着无数从附近就地征召参战的壮丁,脚踩踏板,奋力猛蹬。
踏板带动船底涡轮,涡轮急速旋转,飞燕般的主船越发难以捕捉。
大虞沿海这些普通百姓,每个人都被汗水包裹,强撑着一口气不肯虚脱。
沿海倭寇肆虐,这群倭寇,会让人想起身在家中却不能安眠,唯恐夜里鸣锣警报的恐惧。
会让人想起,亲手推开幼年的儿女,不能带他们逃生的绝望。
还有只能抛弃,无法带走转移的老人……
自请来东南抗击倭寇的四皇子深得民心。
他们要与四皇子共同守护这片海域!
“殿下,”数枚莹绿色的焰火窜上天空,那是台州向附近几府求援得到回应,副将道,“台州府以及台州附近各府步卒集结完毕,末将看见信号弹了。”
“我们的龟船开出海岸五十里,成功躲避倭寇的视线,现已返航,时机到了!”
海师不够,步兵来凑。
要将倭寇的战船撞毁,让倭寇无路可退,再把他们赶上岸完全歼灭。
松浦春繁引以为傲,现在已混乱不堪的船阵之外,雾海里出现了一座座如山般的大船。
风势加剧了推力。
松浦春繁停止叫嚷。
他突然闭上嘴,头颅转向后方,月牙头盔跟着旋转,他的眼里映入许多海上沉闷的巨兽。
他喉咙发紧,微微张开嘴唇,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萧烬安:“撞船。”
巨型船舶面对倭船船阵,连轰带撞奋力冲击。
第183章 台州大捷 “台州大捷,萧烬安要回来了……
在浓雾隐蔽之下, 龟船突然出现,倭寇毫无防备。
已经船挨船扎在一起的船队, 成为了龟船显而易见的目标,外缘的船只已被龟船破开!
木头的断裂声令人听得胆战心惊。
声音伴随着海水流淌,乍然席卷了整片海域,倭船从未遇到过如此奇异的巨舰,意图开炮,但只是徒劳。
海域到处是炮弹砸中钢板沉重的声音, 一船接着一船被撞沉撞翻……
倭寇的船舶挤在一处,无法疏散。
他们想驱船往海域深处拉开距离。
来时的顺风却变成现在的逆风,在夜雾里,他们突破不了防线。
于是近百艘船舶无力抵抗以后, 松浦春繁只好下令,已经被撞沉的船舶水手弃船登岸。
倭寇主舰,旗手疯狂挥舞着旗杆,旗语不停,鲜红色的旗帜几乎在夜幕里被挥出了残影。
哪怕没有松浦春繁的命令, 落水的倭寇也要为求生而登陆岸上。
半渡而击, 最是畅快!
海岸边站满了由各府集结而来的官军, 若仔细看, 甚至还有附近提着农具、鱼叉等武器上阵的百姓。
落水的倭寇像被大浪冲打上岸的杂鱼。
只消刚爬上岸边,刀还没拿稳, 就被乱刃刺死。
从海域到海岸, 绵延方圆数里的范围, 远处是撞击声,近处是厮杀声。
倭寇方才叫嚣着的斩龙,不知何时, 逐渐变成官军与百姓,所有人自发呐喊,齐声呼喊另一句振奋人心的短语:
“台州大捷!”
“台州大捷,台州大捷!!!”
“台州倭寇尽死于海底,抓住松浦春繁,抓到匪首者赏重金。”
“台州大捷”这四个字像长了翅膀。
顷刻间,捷报沿着台州一路北上,消息从大虞江南迅速传到了大虞江北。
……
大年初四。
文翰侯府。
崔家赶在腊月二十九举办了婚事。
年前几天,白照影都住在崔家,给舅舅舅妈帮忙,婚事过后又被舅舅舅妈诚心邀请留宿。
舅舅知道他喜欢热闹。
所以白照影除了去皇宫找老皇帝报道以外,就断断续续地小住到现在。
——表哥和小嫂子结婚啦!
对于崔家这边的喜事,白照影发自肺腑地高兴。
并且,最近他还藏着坏心眼了,有逗逗小嫂子的意思。
因为白照影觉得自己长大了,他想,他也可以作为一个过来人,跟小嫂子聊聊私房话。
可他早晨还未找到小嫂子。
小嫂子总是藏起来,像那种很会打洞的小兔子。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小嫂子,在表哥面前,会不会也钻个洞躲进去……如果他会钻洞的话,教教我好吗?
我也想哪天遇到危险时就突然消失。
轩辕清躲在假山后面,穿着红色衣服,露出半个脑袋。
他与白照影隔着石头对上一眼,然后就不见了!
白照影不知道,是不是衣服映得轩辕清耳朵尖尖红,他恶趣味地就想去抓。
可惜等他跑到石头后面,又是空空如也,轩辕清在太湖石上贴了张鬼脸。
白照影扯掉鬼脸,到处捕捉轩辕清的踪迹。
崔家的一草一木都讲究幽深雅意,藏个人当然不成问题,白照影接连寻觅了几处都没能找到,手里的鬼脸图堆了厚厚一摞!
他气得冒汗,决定反其道而行。
他不再找轩辕清了,改成暗中观察,等待轩辕清出现。
轩辕清胆子那么小,肯定不敢一直藏在某处,只要他现身,自己就赢了。
白照影也蛰伏在一块太湖石后头。
太湖石格里疙瘩,石头背后刚开始没有动静。
他不动声色,继续等待,果然在静默的庭院里,听见有人的脚步声。
并且朝石头的方向越来越近了……
很好,我要吓他一跳!
白照影突然窜出来,往人身上扑,却在看清楚目标是崔执简时,连忙后退了半步:“表,表哥。”
太湖石底下布满苔藓。
白照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赶紧拍拍衣服从地面站起来,满身泥土,忽觉丢人丢大发了。
而崔执简就站在他身前几步,面容平静,衣服完全看不出衣褶。
他新婚,又是过年,表哥没有穿红,满身疏疏淡淡的石青色,跟崔家庭院里竹子似的。
表哥正在看着自己,端详了很久,却不说话。
可能是自己与崔家的雅正风范格格不入,与四皇子妃的身份也不匹配,他很失态。
白照影解释:“我……我在玩儿的,跟小嫂子捉迷藏,其实我是想找小嫂子说说话。”
他不知道崔执简,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幼稚。
但是表哥向来对他比较宽容,所以白照影也不会尴尬太久。
他想了想,收起情绪,开始告状了,叽叽喳喳:“看,小嫂子欺负我!”
白照影将手里的纸递出去:“不仅有鬼脸图,还有秃了毛的丑狐狐。”
轩辕清擅长工笔丹青,每一张看似信手为之,实则都惟妙惟肖。
看得崔执简都不由莞尔。
他其实闹不懂自己现在对白照影什么感情,他已经成婚了。
新婚妻子很温柔,至少,从家族联姻方面看来,轩辕清没有任何不妥。
他也知道,自己今生没有与白照影再有任何进展的可能。
崔执简温声说:“狐狐想让我为你出头?”
白照影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刚刚娶了小嫂子,新婚燕尔,现在是你们两个人一伙。”
那几张鬼脸图和丑狐狸图被白照影拿回来,白照影深有一种告状失败的感觉。
而另一块太湖石后面,轩辕清冒出脑袋,朝他招了招手。
白照影以为自己兄长要偏帮嫂子,矮身躲了一下。
却没想到崔执简纹丝未动。
而太湖石那头的轩辕清,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白照影要去揭新的一幅画。
刚刚越过崔执简的身躯,崔执简的声音响在身后。
他顿了顿,柔和似玉磬:“台州大捷,萧烬安要回来了。”
白照影豁然回眸!
白照影有一双过于灵动的眼睛。
眼睛里的光像是某种神秘的机括,能将人瞬间击中。
崔执简呼吸依然感觉到滞涩,强迫自己扬起个笑容。
“真的吗?”
“四殿下凭借浓雾和大风助力,用十几艘船撞沉了敌军上百条船。”
白照影惊喜:“是我的牵星术!”
“他把倭寇从海里逼到了岸上,然后让饱受其害的渔民,痛快地报了血仇!”
“你今天若给陛下问安,满朝文武都将探讨此事,如今所有人都说……”
“说什么!?”
白照影等不及了。
暂时放弃追逐轩辕清的想法,不准崔执简卖关子,他在崔执简身旁绕来绕去。
这种兴奋到极致的表现,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他的另一半动向的心情,又一次在他面前真实地展现,在某个刹那间像触动机关,使崔执简突然彻悟。
以前崔执简觉得,是萧烬安更加幸运,方才得到好狐狐的青睐。
现在白照影依然可爱。
但,崔执简逐渐想试着豁达一些。
相爱是他们两个人彼此成就,两人都很值得祝福。
他又为什么让自己永远都活在执念里呢?
崔执简笑道:“上京盛传是四皇子妃博学多才,四皇子英勇善战,珠联璧合,方才给大虞朝立下了开年第一功。”
——“狐狐,今日进宫,你必是领赏去的。”
“太棒了表哥!”
“……”
他都来不及处理那些图画,鬼脸和丑狐狸也变得可爱起来。
白照影朝近处的崔执简,和庭院里不知何处的轩辕清招招手,道:“那我先告辞啦,处理完宫中的事情,我要赶紧回府。”
要等萧烬安回家。
***
皇宫,养心殿。
果然今日如同崔执简所言,他才站在养心殿外,遥望殿里能看见的朝臣们,觉得每个人,脸上都覆着层喜色。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移情所致。
薛明朝他走过来,立马禀报道:“拜见四皇子妃,台州大捷的军情传至上京,陛下龙颜大悦,方才在养心殿会见众臣时,提起要召见您重赏,末将正要去请您进宫。”
老皇帝……会见众臣?
白照影略显错愕。
薛明:“请随末将来。”
通向养心殿深处的走廊,依然幽深得令人心慌。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如今混合了一种刺鼻的硫磺味,负责给皇帝炼丹的道童,如木偶般站在墙壁两侧。
白照影这次进得是议事处。
他进门,刚一抬头,他看见病骨支离的皇帝确实坐在龙椅,脸上焕发着不自然的神采,面容略显浮肿,颧骨都透着光!
那样子像是截枯木,被强行注射进去营养液。
它已然注定死亡,可是有人用手段燃尽了它最后的那点生机。
白照影心脏沉重,突然觉得满室喜悦的气氛里,暗中流淌着股诡异感。
他曾作为与死亡常年相伴的那类人,如今的情状,白照影清楚地意识到四个字:回光返照。
长虹观主握着拂尘柄半开双眼。
白照影越发瘆得慌,只觉这是与活死人相对,偏偏已经进殿了,不得不向前。
三皇子与群臣都在老皇帝的御座之下。
老皇帝干哑地咳嗽着,动作太大,他鹰钩鼻底下流淌出来一筒血,血迹红得刺目,令人暗中心惊。
老皇帝接过大太监递上的手帕,按住鼻血,咧开嘴角:“朕以前……咳咳,咳,朕以前就能看得出,烬儿是朕的皇子里,最像朕,也最有出息的那个。”
鼻血止不住时,陈妃便站在敬贤帝的身边,拈起银针,刺向敬贤帝的颊面。
针头刺破肌肉,针尾在微弱地跳动。
敬贤帝慢慢止住血,道:“台州大捷,之后当地百姓擒获了松浦春繁,送到烬儿的跟前。这倭贼背后挂靠着东瀛国某个大名,乞求烬儿拿他换赔款。”
“烬儿把他面朝倭国的方向,处死了。”
“松浦春繁的遗骸,将在台州海岸挂着,从此倭寇胆敢犯境,便要掂量掂量,是否能活着踏出我大虞疆域半步。”
那本该是句很振奋人心的话。
却被敬贤帝那张血痕交错的脸孔,衬得令人毛孔渗冷。
白照影暗中吞咽口水。
“重赏!朕要重赏……”老皇帝忽然从座位起身。
他带起笔架、砚台、镇纸全部都从书案滚落,当场便是稀里哗啦,但是敬贤帝不以为然。
“朕赏你们银子,赏银五万,朕还能让烬儿享万户食邑,京郊皇庄,任你选择,太常寺还不速速拿来皇庄清单,给四皇子妃阅览?”
那太常寺卿怎么可能随身带着皇室的产业明细。
太常寺卿惶恐道:“微臣该死,微臣这就去办,微臣该死!”
死这个字不知触动了皇帝哪根神经。
敬贤帝眉心一跳,面颊挂着的银针,针尾跟着流光闪动。
老皇帝的亢奋暂时收束,变成了站在议事处地毯的正中。
眉眼下垂,他表情竟变得哀怜无比,缓声道:“道尊,朕是否又该服药了?”
长虹观主闭眼点头。
而敬贤帝议了半截的政事,当即中途搁置。
像是要让所有闲杂人等都立刻离远一些,他摆摆手:“出去吧,尔等通通都走。”
第184章 无法摆脱 萧明朝独自坐在孤亭里,身边……
情况确实果然如同表哥所料。
皇帝给了赏钱, 压岁银子五万两。
银两应该出自皇帝的私库,敬贤帝在任多年, 可以说财大气粗。所以大太监跟随白照影出养心殿,当即就把这笔赏银给他结算了。
至于那个被吓得半死的太常寺卿,也不知道采用了什么办法,在白照影还待在养心殿门口的时候,向他献上皇庄登记手册。
白照影只好随便指了几处。
可偏偏他指得其中一处是座温泉山庄,产权也许有些问题, 太常寺卿还待派人考证。
“也不必麻烦。”白照影打算换换,“附近其他地段也可以,我也并不是非要这个。”
“四皇子妃,此处乃是京郊胜景所在之地, 丹霞万里,流云飞瀑,这地方是营造了好几代的庄子。”意思是值得拥有。
好吧。
自从这回他进宫,感觉朝臣们对他的态度又变了个样子。
他们殷勤、热络,即使许多人没法向自己搭话, 也会远远投过来眼神。目光中透着令人难以估量的尊敬。
他知道这种尊敬来源于对敌作战取胜以后, 萧烬安回朝, 他当太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太常寺卿小心翼翼地道:“微臣这就去查阅清楚, 四皇子妃稍候。”
“那好,辛苦。”
不得不要就只能笑纳了。
白照影跟钱没有仇。
他暂时等待, 轻轻叹了口气, 那养心殿殿外不远有个可供人歇息的亭子。
亭子四边有四根朱漆红柱, 他想到那边去等,还可以坐着。
但是伴随他的脚步接近,亭子在他跟前微微转换了角度, 原来亭子里并非没有人,亭下柱子与柱子之间的横木,坐着道金色的身影。
三皇子……
漆柱将他挡住了。
他单薄的身躯没有什么存在感,被朝臣拥趸,权倾朝野,也仿佛只是他身上的昙花一现。
前线胜利,皇帝重新执政,萧烬安即将返程。
光环消失以后,萧明朝恢复了无人问津。
萧明朝独自坐在孤亭里,身边连个太监都没有。
他因为听见脚步声抬起眉眼,注视着白照影的眼神显得疲惫,眼底泛着层淡淡的乌青:
“四皇子妃。”
面对面碰着时,白照影就不好意思再逃走了。
只好硬着头皮进亭子寒暄:“三皇兄。”
说实话,白照影不太想理这个人。他后来又安排锦衣卫调查过三皇子,这人形迹可疑,使他基本坐实了萧明朝与倭寇有染。
他把台州告急的事情传书给萧烬安,果然台州迎来袭击,这更说明萧明朝的嫌疑深重。
萧明朝却像意识不到似的:“不会再有谁来,随便坐。”
白照影坐下,绷紧嘴巴。在萧烬安回家之前,他不想再有任何变故。
“父皇送你皇庄,有座温泉山庄不错,冬暖夏凉,据说因为气候适宜,还有不少孔雀在那里搭窝。”
“我听说你府上养着不少禽鸟,可以选这处。”
白照影小幅度点头:“选过了。”
“真好,抽空替我看看。”萧明朝道。
令白照影感到奇怪的是,这人既不惶恐,也没显得惭愧。
唯独今天在遇到萧明朝时,他浑身那种虚荣感,锐利敏感的模样统统淡化,他就是在跟自己闲聊,也没有遁逃,他显得很轻松。
轻松到让白照影以为,他并没害过萧烬安,简直像是自己误会了。
“三皇兄以前向往这座皇庄吗?”他试着跟他搭话。
萧明朝自如道:“嗯,我娘就在那里生的我。”
他是宫婢之子。
母亲连封号都没有,产后就殁了。
白照影从来没想过,以萧明朝的性格,会跟他提起这些不太光彩的往事,古怪的感觉越发明显。
他担心错怪三皇子,在保持活下来的前提下,他不太想跟萧明朝结仇,毕竟萧烬安的亲缘关系太淡薄。
他想让他活得更丰富些的。
白照影小心试探道:“沿海倭患平息,松浦春繁连句求饶的话都没说出来就死了,往后朝廷应该会减少很多关于沿海的杂务。就比如……”
他是想套话的。
但是他要真亲口说出来,什么减轻江浙受匪患侵扰地区的赋税,他反而就成不打自招了。
他不想承认,调查过萧明朝的事情。
白照影低头。
萧明朝反而把话题接住:“就比如我会清闲许多。少核算些款项,不用把大笔银两送去重建沿海设施,再被倭寇毁掉。”
白照影以为,这真是他认识萧明朝以来,这人最正常的一天。
“倭寇该死,”萧明朝坦率地直起身子,语气诚恳,“所以我现在非常高兴。”
松浦春繁被萧烬安手刃。
倭寇那边已经完蛋了。松浦春繁不会再能拿出任何证据,证明自己曾经跟倭寇有联系。
而至于那个神秘人。
萧明朝打定主意抵死不认!
萧明朝也能够断定,这个该死的东西,不可能敢走进阳光下与他对峙。
这些天三皇子饱受精神方面的折磨,最终在得知萧烬安取胜的那刻,他方才基本粉碎了压在的心里那颗石头。
所以他也能直面这颗明珠。
“你为何来这里找我?”萧明朝道。
“……”总不能说纯属巧合。
但也不想当小骗子。
白照影只能当半个小骗子:“路过时见三皇兄自己在亭子里,应当过来打个招呼。”
“以前许多人怕给我打招呼,现在也是,唯有你不是。”
这句话不适合对四皇子妃讲,萧明朝喃喃的声音很小。
白照影根本听不清楚:“那我打扰三皇兄了吗?”
“没有。”
“那我以后不会冒失了。”
“不用。”
“要是有缘分,今后你愿意来做客,我们可以同去温泉山庄,再带上陈妃娘娘和小九,如果所有人都在,夫君就会跟着走……三皇兄!?”
夫君没跟着走,三皇子走了。
第三次。
这是他第三次在白照影跟前遁逃。
因为白照影描述了一个,他从来不敢想象的皇室家庭。
而四皇子妃就像懂仙术似的,甚至能把萧烬安改造好,让他拥有了这样的家庭。
***
“三殿下。”
“你是说,你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当晚萧明朝回到书房,破天荒点燃了盏明亮的灯。
灯火映照得整间屋子,变得格外明亮,他的多宝架子上面的真品和赝品,全都焕发出同样晶莹的光泽。
他以往的恐惧,因为台州大捷减轻。
他不再背负着令生灵涂炭的包袱。
好险……
如果没有对比,萧明朝完全不知道,现在是种怎样舒畅的状态。
桌上是四皇子妃送来的土仪,一些核桃,府上厨子敲碎核桃,熬了糖浆裹上去,又香又脆,各个晶莹剔透。
神秘人的声音,还在他书房里环绕。
萧明朝充耳不闻,拈起颗饱满的核桃仁,放在嘴里咀嚼着,很甜,糖分蔓延至左右腮边。
于是嗓音起伏的变成那个神秘人了:“——你未曾听见我说话!?”
“滚。”
“……”
神秘人经历了阵漫长的气息不稳,呼吸声在萧明朝耳边触动他神经,令他感到大为快慰。
他报复这人,边磕核桃边道:“听到了,滚。”
神秘人顿时掀起书房的震颤,窗户在响,书桌在动,盛放核桃的瓷碟同样发出阵阵嗡嗡。
可他越生气萧明朝越高兴。
萧明朝认为,漠视这个神秘人远比杀了他,更能让他不快。
他不吝于这样做,于是萧明朝深呼吸几口,他不再说话了,这种释然感犹如新生降临。
可是神秘人从愤怒,变成扬起同样的笑意,并不太宽敞的书房充满愉快的笑音。
“哈,哈哈哈哈……”
萧明朝吃核桃的动作稍止,不想再浪费时间招待疯子。
疯子却在窗外说道:“老三,你长进了,比原来强。扶植现在的你当皇帝,让我觉得没那么乏味了。”
萧明朝却在想,那些土仪还有什么,足够他吃出正月吗?
“你作为对我的报酬,这段时间,安插进许多人手入宫。”
如果他不要皇位,他与他的几个兄弟,是否会有和睦相处的一天。
争了这么多年,若最终坐不上那把龙椅,后退一步,同样能封为亲王。
“你可知安排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萧明朝闭起双目,觉得聒噪,环绕四周方才还有些松快,现在像暗中密布了罗网。
萧明朝额头渗出层汗水。
他用想象驱散烦闷。
温泉皇庄……
“老三,他们不是来求官的杂碎,你太紧张,没能想到,他们全都拿着你的荐书,是你的门客,也是我的人,我们永远脱不开关系。”
那你是谁?
他不再想着这个人的道,所以没有接他的话。
可是罗网依然收紧,缓慢又不留余地的,将他缠绕。
那神秘人从夜幕里走出来了。
萧明朝看见一张故弄玄虚的面具,对方穿着黑色的长袍,朝他挽起衣袖。
因为屋里太明亮了,萧明朝的视线不得不接触到神秘人手臂的皮肤,兰花图案让他冷汗泛起了一层。
萧明朝觉得手脚都变得冰冷。他强行镇定。
对方却捕捉到他的慌张,神秘人悠然道:
“对,幽兰教。”
第185章 府上来客 三皇子就在门外,当然不可能……
去年, 幽兰教曾经因刺杀敬贤帝,而成为朝廷公敌。
参与幽兰教的教徒立斩, 包庇幽兰教与教徒同罪,皇帝对幽兰教回报以顶格的报复。
如今幽兰教在他身边现身。
如果对方是幽兰教的教主。
那么即使萧明朝不算太聪明,这时也反应过来,觉察出这是对面的神秘人,针对他量身定做展开的一场又一场套路。
从救了他,到引诱他……
再到今日彻底亮出底牌, 告诉他,他们已经完全不可能再分开了。
萧明朝捏紧核桃的指端收紧。
他仍然保持镇定,用琥珀核桃的糖分,压抑住他满心的愤怒。
幽兰教教主道:“我帮你登基这颗心, 从来不是假的。”
萧明朝没动。
他猜测那个人要对他开出筹码,并且能够威逼利诱使他执行,无视他的意愿。
“长虹观主是我们的人。”
“他也是由你的关系才接近了皇上。”
萧明朝机械地咀嚼着食物,他不知道。
“你父皇为续命吃得丹丸其实是兽药。”幽兰教教主道,“快病死的猪狗牛马, 吃了这种药立即拉到集市上迅速脱手, 药劲过去, 人也就彻底完了。”
萧明朝想起他父亲流淌的那道鼻血。
眼前幽兰教教主的形象, 从见不得人的蛇鼠,变成眼睛幽绿的恶狼。
他在愤怒到极致时, 反而觉得平静了。
明亮的灯火映出两人的轮廓, 萧明朝收敛眉头。
“你想干什么?”
“敬贤帝愚蠢地相信了世上真有神人, 所以长虹观主的话,他一定会相信。长虹观主将在明日皇帝跟前进献吉兆。”
萧明朝:“你想行刺。”
他毫不犹豫,采用肯定的语气。
如果对方是幽兰教, 他不再对对方怀有任何侥幸的期待。
幽兰教自从在这个朝代浮出水面,便对皇帝和朝廷怀有极大的恨意。
一次刺杀不成,便会有下一次,下下次,无数次。
皇宫有锦衣卫严格把守,水泼不进。
可是祥瑞在外,父皇必定因为迷信祥瑞,拖着已经必死的病体离开皇宫!
只是萧明朝不明白:“你既然已经投毒,又何必再多此一……”
他未说完的话,变得戛然而止,他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是因为萧烬安快要回来了。
如果萧烬安人在上京,哪怕幽兰教用兽药毒死父皇,对于这座江山,没有丝毫影响。
反而因为提前上任,大虞彻底进入萧烬安的时代,那也是幽兰教的灭顶之灾!
权力的交接要快。
那样当萧烬安赶回时,他就只能称臣。
幽兰教的教主,面具背后一双眼睛里闪烁着森冷的光,视线里有滔天的恨意,仅仅凭一双眼睛,就能从中窥见,这人究竟有多癫狂。
“你应该谢我选中了你。我说过,你很幸运,我真想让你当皇帝。”
“因为我能被控制,适合当傀儡?”萧明朝嘲弄地苦笑,“还是如果你站在老四跟前,他根本从开始就不会听你的屁话,而是揪出来你,直接给你一刀。”
他曾经很向往皇帝的位置,如今不亚于被人无情地揭穿,硬扯着自己的耳朵,告诉他,他很无能只配当棋子的真相。
幽兰教教主安慰得并不真诚:“无需妄自菲薄,你比他更适合合作。”
“如何合作?”
“祥瑞在香山主峰鬼见愁的山顶。那山顶有个平台,平台正中多出块巨大的灵石,石头的纹路天然形成万岁两字。”
“石头底下,整座祭台都埋着火药。”
千秋万岁,那是敬贤帝的幻想。
已经因为药物稍有恢复的皇帝,必然会抓住这个沟通天地的机会,祭拜灵石,企图给自己续命。
老皇帝不可能独自前往。
萧明朝哑声说:“大虞的朝臣,在场所有人,全都会被炸死,再由幽兰教教徒控制住全场。”
“然后推我登基,是吗?”
幽兰教教主用点头代表对萧明朝认可。
“我会尽量做得干脆。”
“当你登基之后,自可以随意记录这场事件的经过,再也没有人能干预你。”
不配合,是包庇乱党。
跟着干,能登基为皇。
幽兰教教主根本不用想萧明朝的选择。
萧明朝抓起一把琥珀核桃,突然全部塞进嘴里,大口大口狠狠地嚼碎了!
甜的,咯嘣咯嘣的。
他脑袋里疼。
他曾经已侥幸回到了阳光下,却被幽兰教主这个王八蛋完全拖回来阴沟里!
他如吞噬血肉般对待那些核桃仁。
想咬死的是幽兰教主!
他方才还在幻想的温泉皇庄,转瞬间将变成他亲手给所有人送葬!
那颗明珠,又要等不到萧烬安回来了。
萧明朝咽下那口琥珀核桃仁,痴惘般出神,分明还活着,却有着双几乎快要涣散的瞳孔。
很久以后,萧明朝疲惫感泛上来。
他轻推开盛核桃的瓷碟,道:“你,还有多少教徒可用,你把他们全带上。”
***
“少爷,你看看这串儿辣椒挂这里合适吗?”
“偏了,再往左一点。”
“好的,少爷!”
“四皇子妃,厨下中午要包饺子,问您想吃什么馅儿的?”
“三鲜。要多放虾仁。”
“少爷,您跟殿下的床头要贴哪张福字?这一张稍小一点的可以吗?”
“四皇子妃,咱们府上布置成这样子,等到殿下回来,他……他会不会……”
白照影:“会什么?”
——他会不会觉得太闹眼睛了。
成安忍住没吭声,默默拿起窗花,在白照影期待的目光中,破罐破摔地把窗花贴在窗户。
窗口有窗花,头上有灯笼,墙上挂着辣椒串串,里屋还有福字。
今年年前四皇子妃在崔家住,直到初五中午,从皇宫问安结束以后才回,回来就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遍。
成安暗中叹了口气,他自从有印象以来,无论是隋王府还是世子院……哪年都没有贴得这么花里胡哨过。
殿下性格冷淡,真不知道当他看见自己的卧房,贴得比当初他们洞房还喜庆,会是个什么表情。
要是气得吵人的话,他必然不可能吵四皇子妃,看在四皇子妃的面子上,也必不会吵茸茸小姑娘,至于姐姐,殿下很欣赏姐姐。
“……”可怕啊!
难道现在大伙儿闹得这一通,到最后全都会报复在自己身上?殿下如果不爽,他就是那个挨骂的对象!
完蛋,满屋的热闹喜庆,变成了成安必须独自承受的压力。
压力太大了,搞不好又要关禁闭的……
成安哆哆嗦嗦地想着应该怎么跟殿下解释,让他处理从犯时稍微宽容几分。
啪叽一声,白照影把萧烬安挂墙上的刀,用涂了浆糊福字给贴住了。
四皇子妃说,这叫封刀礼,寓意来年平平安安,少打几架。
可成安只觉得心惊肉跳。
那福字摘下来的时候……浆糊会不会粘在刀柄上,殿下有洁癖啊!!!
完了,这顿禁闭免不了了。
门外有家臣禀报:“四皇子妃,府上来客人了,是送宫里赏下来的东西。”
这不稀罕。
老皇帝对萧烬安打得这仗满意,萧烬安把老皇帝在倭寇那边丢光的面子找补回来,所以最近敬贤帝的赏赐颇多。
“放到库房就好,”白照影道。
“来送赏赐的人是……三殿下。”
屋内负责布置的所有人,都稍微停顿了一瞬。
定格般的场面维持有三两个呼吸那么久,三皇子与萧烬安是明打明的竞争关系,即使三皇子平时表面并没有显示出什么恶意,但毕竟不算熟人。
家臣还在等待白照影指示。
三皇子就在门外,当然不可能让他久等。
白照影刚想命令将人请进来,又想了想,还是穿好衣服亲自出迎。
正门外头也贴得喜庆,门已经打开了。
三皇子在外面,坐在马背上。他今天穿得亮眼,人靠衣装,满身锦绣的吉服,多少将他的面孔衬出了几分光鲜。
他旁边是两名位份不低的太监,俩人不敢托大,早早就站着等候四皇子妃。
几人后头跟着搬运赏赐货物的车队。
也不知是否为白照影的错觉,同样负责押送赏赐物品的两个太监,迎向自己,很是热络。
可是当他们返回萧明朝身边时,步子拉开了好一段距离,刚好站在萧明朝扭头时,也不太方便说话的地方。
白照影想,是不是因为,他们在站队。
他们想向自己表示,他们绝对支持得是四皇子,于是必须跟三皇子显得生疏几分?
太监尚且如此,更遑论朝臣。
他不免想起来昨天亭子里三皇子跟他打招呼时的那句话:“坐,不会有谁再来。”
那么,萧明彻还活着时,所有人同样是这样对待萧明朝吧?
甚至包括自己,也没有怎么留意过萧明朝的存在,白照影心里有点不舒服了。
他垂下眼帘。
因为皮肤白,睫毛显长,天冷,眼尾又显红。
小小的动作,让萧明朝略微扬起声音:“父皇今天得到一祥瑞,心情大快,恰好交趾国送来时令水果,赏赐四皇子府。我横竖无事,顺便带给你。”
赏给自己,却没有赏给他。
恐怕在敬贤帝眼睛里,三皇子,从来利用价值也不大。
白照影至今仍介意三皇子是否与私通倭寇之事有关。
不过一码归一码,拿不到铁证,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好好周全萧明朝的颜面。
“今天破五吃饺子,府上的饺子快要包好啦,我请三皇兄留下来吃顿便饭,咱们把交趾国的水果切开尝尝,共享父皇这一片心意?”
萧明朝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每天把自己收拾得那么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