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50(2 / 2)

敬贤帝好像根据音色辨认出来者的身份:“凌,卓?”

“微臣在!”

接着是敬贤帝强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嗽声响彻整间屋子,听得撕心裂肺。

然后响起大太监给皇帝的顺气拍背声,屋内的兵士呼喊“陛下”声,听不出是谁的朝臣关切道“保重龙体”声……

白照影声声入耳。

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两队卫兵,同时进入明武殿,根本不是什么神秘的仪式,而是他们收到保护皇帝的秘密任务。

这里屋必定有不少侍卫!

很多人,屋内重兵列阵,年迈的皇帝端坐于大国重器之间,手握着至高权力。

白照影想象这个画面,再联系到自己的处境,腿有点软。

如果凌卓直接揭开帘幔,他完了,他会完了的。

白照影眼眶发酸。

有时候很需要大魔王保护,就比如现在,他很想扎进大魔王怀里藏着,不想出来。

但大魔王的处境现在比他还惨……

白照影肯定得坚强,动也不能动,像段细长的木头那样,强装帷幔后面空空如也。

里间的敬贤帝隔了好久才止住咳嗽,他年迈多病,感知丧失了敏锐,区别不出凌卓跟白照影乃是一先一后进门。门开了两回。

敬贤帝以为是凌卓惊扰圣驾,方才的惊吓,使他发起阵断气般的咳嗽。皇帝的身体,根本扛不住这种猛咳,他肺快要炸开,眼眶都渗了血。

“滚。”

凌卓惊恐道:“微臣不知陛下在殿内议事!微臣有罪,恐有刺客混进议事之地,微臣请求进屋搜查!”

萧烬安怎么没告诉他,皇帝在明武殿……

凌卓满头冷汗,以为被萧烬安摆了一道,又以为刚才那个疑似刺客的人影,就是萧烬安给他设下的迷魂阵,心中越发惊悸万分。

——难道里屋根本没有刺客?

凌卓自己先慌了,跪叩道:“臣罪该万死!微臣罪该万死!”

凌卓认错,敬贤帝便以为他做贼心虚。

恰好议事处正在商讨军机要事,为了克制倭寇高机动性的鸟船,萧烬安主办,东南船工因地制宜,设计出一种呈椭圆体形状的巨大龟船。

龟船搭载炮火,能打能撞,是稳固海防的利器,只是目今尚未正式营造,乃是军情绝密。

萧烬安安排这些老船工禀报。

凌卓就以搜查之名误闯……联想到这两人不睦,后者更加可疑。

敬贤帝气息虚浮地斥道:“滚,滚出去。自罚二十廷杖,没有朕的命令,从此不准见朕!”

那廷杖可不是能轻易熬过去的东西。

自锦衣卫创立以来,廷杖就是既折颜面又伤身体的大刑,几十廷杖下去,必然皮开肉绽。

更何况后头那半句,等于凌卓基本失去圣心。

凌卓跪着朝前膝行好几步:“陛下!”

敬贤帝并不愿听。

仿佛说话也会消耗他太多的气力,皇帝陷入沉默,议事厅死寂沉沉。

接下来更不必皇帝亲自行刑,两名卫兵脚步声清晰可闻,两人似乎将凌卓架起,其中某个护卫的嗓音略有熟悉,像薛明:“凌副使,请。”

如果是薛明的话……

白照影都能想象到,凌卓的脸色恐怕要比死了还难看!

拖行的脚步声狼狈地连成一线,隔着帘布,白照影竟听见了凌卓牙关打颤的格格声响。

廷杖很可怕吗?白照影不明白,二十棍这个数字也不是很大。

不过薛明平时对待自己恭敬斯文,对待凌卓却语气森冷,估计,凌卓会被打得很惨吧。

接着门缝一声响动,凌卓彻底被拖出门外。

白照影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呼——

桃花眼无辜地眨了眨。

他其实只想躲避大魔王的政敌,结果竟变成替大魔王打击了对手。这个凌副使,估计挨完打后很不高兴。

可白照影管不了这么多。

他小小得意,在帘布后比了个耶。

然后老皇帝又是道指令下来,这回是对身旁护驾的卫兵说的:“去调查凌卓今日和谁交往,说些什么话,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遵旨!”

屋内仍有卫兵供老皇帝驱使,可见老皇帝身边到底预备了多少人。

此时绝不是现身的好机会,白照影能听出皇帝在气头上,预备着离开这间屋子。

他满脑子走正规程序,指尖压住幔帐边缘,小心翼翼地先探出半边脑袋,双眸眨动着,像警惕天敌出现那种小动物似的。

——屋外没人,这很好!

白照影给自己鼓了鼓劲。

而与此同时,议事处透出来几声浓重江南口音的言语:“陛下,这便是龟船的威力。”

白照影听见了水声,很细碎的轻微磕碰声,仔细嗅了几嗅,他闻见了,类似炮仗燃烧后产生的硝烟味。

“倭寇擅长水战,高机动性,可战可退,与船不可分离。”

“郡王殿下要我等设计的龟船,反其道而行之,极重,极高,也极大。”

“刚才这场模拟海战,龟船以一敌五,拦阻敌军两艘战船,冲撞两艘令其沉底,其搭载的火炮击垮了最后逼近的敌船,可见龟船的威力。”

“……”

白照影脚步放缓。

总是在听到萧烬安的名字,或者得到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时,白照影就会不由自主地凝聚注意力,这次也不例外。

他眼珠子转了转。

因为听到了船,想到他短命的前世,还有上辈子没能继承的家业家产。

如果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能够沟通,他一定要带萧烬安回家,带给家人们都看看。

我们家可是港口的龙头老大呢。

不是做坏事那种老大,是做生意的,经营远洋贸易,也做航运,白家名下有许多艘货船。

要是能穿回现代,他们也可以换一换,我家有钱,请大魔王吃软饭,不用他上班。

嘴角咧到耳根后头,白照影蓦然笑出了几分呆气。

如果他健康又活泼地重回白家,他就是“小白董事”,而大魔王就变成了“小白董夫人”。

就是……什么董事带上小,也都听得怪怪的。

白照影摇摇脑袋——还是快走吧。

他迈出脚尖。

蹑手蹑脚地出幔帐走到屋里,外屋跟内屋没有隔门,只隔着半道纱帘。那帘子很短。

白照影眉梢渐渐敛起,在帘布以内,瞧见了许多双腿,皆是笔直笔直的,都穿着战靴。

好多护卫。

其实他已经没那么胆小了,不怕萧烬安身边的锦衣卫,还偶尔调侃薛明段莽是单身狗。

可老皇帝身边的护卫,又与萧烬安旁边不同,很多必然是死忠于老皇帝的,他心虚更甚。

——走啊!!!

“给朕站住。”

帘布一动不动。

可白照影吓傻了。

自己分明动作不大,怎么老皇帝还会隔空视物!?

冷汗沿着白照影额角缓缓流淌,白照影心脏几乎停跳。

议事处里间不多时又响起敬贤帝的声音,淡淡而又沉稳的:“转过来,让朕看船模侧舷。”

“草民等遵旨。”

“陛下,奴才给您拿过来瞧瞧。”这是大太监的声音。

白照影狠狠抚了抚心口!

敢情不是说我。真要命。

他的脚赶紧再抬起几分,趁乱接近门口,耳朵里灌进老皇帝的评价,是中肯的,认同龟船能够阻拦倭寇贼船。

然而敬贤帝也有所不满,沉声说:“侧舷被敌船轰开许多破洞,这艘船等于已经废了。”

“虽是以一敌五,这种海上巨兽,造价昂贵,数倍于倭寇贼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

兵部营造军器,只为打击敌方,向来不计成本。

成品汇报给敬贤帝,皇帝所处的位置,使他格局注定比朝廷各部门高,必定考虑折损率,国库的真金白银也是有数的。

果然敬贤帝话毕,皇帝的威严与尚未解决问题的紧迫感,使得议事处里间沉默更甚,空气像是从各处向内挤压。白照影都觉得呼吸困难。

曾经他和敬贤帝见过两面。

第一次,在端午庆典。

第二次,在私下觐见。

两次的场合皆不如这回严肃,无论是敬贤帝,还是他的大魔王,谈公事时都很有威严。

白照影眉心轻颤。手已经碰到门环了。

正待开门溜走,老皇帝一拍御座扶手,带着咳嗽声问道:“咳,咳咳……可有对策解决?”

可能是这回咳嗽得太剧烈了。

帘内敬贤帝声音不绝,茶盏被他的动作带落,瓷杯坠地,四分五裂,碎裂声在静谧的环境之下格外刺耳,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神魂。

屋内众人被吓得连忙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若干双腿同时行动,从站着变成了跪着。

几十道视平线同时下挪,半扇纱帘遮挡不住,许多护卫清楚地看见了屋外有人在偷听。

护卫惊呼道:“有人在外头!”

继而绣春刀拔刀响动不绝于耳,白照影正欲拔腿逃窜。

他逃不掉了。

迎面便是薛明,刚行完刑,与他面对面地撞见。

薛明当然不知前因后果,只是惊讶道:“王,王妃?”

云中郡王妃在外头!

白照影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人包围。

第147章 狼子野心 帝王的荣宠与妻子的安危,同……

护卫向前。

白照影往后退了几退。

宛如可怜的猎物, 被猛兽环伺。他小小一只,脱离不了包围圈。想要求放过也无可奈何, 除了身后的薛明,他谁都不认识。

薛明连忙暗中向屋外递出情报。

这屋里共有三支人手。相互牵制。死忠于云中郡王的只有一支,另外两支都是敬贤帝的亲信,老皇帝对萧烬安已有偏爱之心,但根本不会做到,全心全意地相信。

闹出如此巨大的动静, 敬贤帝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如果说方才凌卓的出现,已经引起了敬贤帝的反感,白照影此刻突然冒头,成为了火上浇油的那个, 使敬贤帝这场议事,无端被第二次打断。

朕周围到底混进了多少人……

“带他见朕。”

敬贤帝胸口起伏,声音断断续续。

压抑的怒气使得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其余一概不闻。

白照影就势被带进了里间,心口犹在乱跳。

皇帝会打他廷杖吗?

打廷杖真的很疼吗?

里间唯独皇帝坐着, 老皇帝形销骨立, 颧骨之下, 两腮凹陷。其余人等, 全部都站在皇帝下首,围绕着一座海防沙盘。

沙盘海水漂浮着木屑, 船只模型模拟海战, 硝烟味就是从船体炮孔冒出来的, 很苦很干。

白照影不得不向老皇帝下拜,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几分视线。

“给皇上请安。”

他仰视皇帝,又迅速地低头。

当他跪在沙盘前, 而所有人都守在老皇帝左右时,环境正在施加给他无形的强烈压迫感。

白照影眼波闪动。双手按在地上,他无助地收拢了指端。

老皇帝嗓音如锥刺钉入骨髓:“明武殿乃军机重地,擅入者以通敌叛国论罪,你可知罪。”

敬贤帝对白照影早有成见。

随着病体缠身,他越发得指望萧烬安做事,而后者越来越像是个皇位继承人的样子,敬贤帝有意再往后铺路。

可他原以为那把金玉如意做彩头,一旦在猎场公开,等同于公开对萧烬安展示了偏爱,萧烬安应当感恩戴德。

敬贤帝没有想到……

当帝王的荣宠与妻子的安危,同时挂在萧烬安跟前衡量,前者几乎不值一提!

敬贤帝瞳孔闪着幽暗的光。

他不清楚白照影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或许想引诱凌卓入局,或许他也是遭人设计,在瞬间敬贤帝脑海里涌现出许多想法,每一条都加剧了他对白照影的迁怒。

如今还是朕的天下……

皇帝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要是暗中处死白照影,或者褫夺他郡王正妻之位,就着白照影的错处,罚他给萧烬安看。

敬贤帝心里有股展示帝王权威,与父亲威严的快感,在他脑海里头,白照影是死是活,都已经并不重要。

白照影成为示威与试探的工具。

自古帝王唯有占据,而不该为情爱所牵绊,到底要将萧烬安捧上云端,又或者碎尸万段。

敬贤帝迫不及待,想要印证答案。

“此船乃兵家绝密,”敬贤帝道,“国法无情,云中郡王妃擅入禁地,留全尸,将其缢死。”

白照影血都像是要被抽干!

——真要杀自己吗?

他浑身冰冷,到处寻觅,没他认识的人能求助。

他惊慌失措又孤立无援,脑袋里嗡嗡直响,孤注一掷想要解释。

可还未膝行上前。

一个小太监结结巴巴,禀报时,几乎摔进了殿内,仿佛刚从地狱爬上来,见过阎罗恶鬼,颤声说:“陛下,云中郡王从明德殿起身,直奔这里来了!!!”

那话音未落。

明武殿像是被点燃似的,沿途响起无数把绣春刀出鞘的声音。

又有人喊:“陛下!有人闯进明武殿了!”

“王爷留步,王爷……”

议事处的门被撞开了。

气浪涌进屋内,帘布骤然掀起。

刀身剑身反射出纵横交错的许多道冷光,萧烬安载着满身腾腾杀气,出现在敬贤帝眼前。

父慈子孝、千依百顺,还未试探便被完全击溃!

年轻的雄狮早就不甘于被人挟制,阴沉的眸子锁定御座,只一个眼神交触,他年轻勇武,毫不犹豫地来给他的王妃当后盾。

敬贤帝惊怖万分,绝没有想到,对方反应之迅速,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有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不知不觉分成两派。

兵变宛如悬在每个护卫头上的刀。

众军士握紧手中兵刃,是要斩杀叛臣,还是要挥向皇帝……

薛明更是死也没想到,自己递出情报,只是希望王爷想办法捞出王妃,王爷冲冠一怒,竟然敢为了王妃造反。

且不说敌众我寡——

他若杀了皇帝,日后再爆出他的身世丑闻,杀父弑君,将为天地不容!

还是该和平继承权力当太子,此刻万万不是篡位的好机会啊殿下!!!

薛明眼看着贼船启航,他拦阻不住。

敬贤帝猛烈地咳嗽几声,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滔天而起的失望,使老皇帝在捧萧烬安,与杀萧烬安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狼子野心。

他是能抵御外侮的锋刃,也是敢反咬自己的虎狼。

萧烬安当死!

敬贤帝哑着嗓子,狠厉道:“将他两人拿下,即刻,咳……即刻处死,咳咳。”

议事堂暗中蛰伏了火铳手。

白照影听见装填铁弹的声音,他曾听过这种动静,他与萧烬安都没穿任何护具,他知道萧烬安要救自己,才会正面顶撞皇帝的权威!

大魔王对待自己珍重无比。

他有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白照影起身挡在萧烬安的前面,小小身体,张开双臂:“夫君与晚辈并非想冒犯君威,夫君殿外罚跪时,发现龟船有个致命缺陷!”

“唯恐陛下传旨营造龟船损耗民力,夫君派我替他求见陛下,夫君一直为朝廷尽心尽力。”

白照影顿了顿,掷地有声道:

——“我可以使龟船遭遇敌舰火炮而不沉!”

***

萧烬安怔住了。

议事处陷入诡异的停顿,宛如画面定格。

价值千万金的龟船,若能不沉,对于朝廷来说,乃是多了无数抗击倭寇的本钱,其利益之庞大,使得从敬贤帝到负责营造事务的各部,负责防卫事务的各位将军,全部都被吸引住。

但唯恐这是缓兵之计。

敬贤帝面颊一侧的肌肉抽搐,扯出个轻蔑的表情,正欲摆手示意,斩杀不赦。

白照影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萧烬安跟前,撞上个温暖的胸膛,他要保护他的大魔王。

“我所言句句属实!请将龟船船高降低五尺,自重均摊在龟船幅面,立刻可见奇效!”

他了解船,与他前世有关,与白家也有关。

他并非造船专家,可是后世船舶发展史,无论商船、航船还是战船,他都略有所闻。

后世有场海战,战船为躲避炮火降低船高,直接将制式生产的敌船,火力攻击废了大半。

龟船尚未正式营造,可它设计模型就很高大,会成为海上笨重的标靶。

敬贤帝眉梢紧蹙。

老皇帝心头微动,目光缓慢投向工部尚书。

专司营造的工部大匠眸光一闪,旋即跪禀道:

“陛下!敌船多为倭国岛津部所造,船只各项数据已然固定,若能占此先机,松浦春繁必然手足无措。”

有了工部开头,军器监也敢说话。

继而几名老船工也跟着哆哆嗦嗦地发言。

“云……云中郡王妃所言不错,龟船的优势正是凭借自重撞击,在保持优势的条件之下,降低船体可能遭遇炮火袭击的几率,可谓扬长避短。”

得到专司营造众人的肯定,敬贤帝眉心虬结,继而,颤了几颤。

误会还是造反,他想不明白。

如果萧烬安想造反,为何独自一人进殿,连个帮手都不带?

如果真想禀报要事,身边无人可用,只有他的郡王妃?

此时偏头痛折磨得敬贤帝难受,他脑袋里像装进去个凿子,正在不停地作乱。

敬贤帝痛苦地意识不出,萧烬安是叛臣还是纯臣,心头烦躁,又打碎了几个瓷盏:

“给朕……给朕,跪下!”

白照影利索地拜倒。

王妃怎么可能知晓,他家王爷还敢有为了他弑君的打算,只是眼下双方明显敌众我寡。

穿到书里的世界,白照影学会的第一课,就是能屈能伸。

我们不吃眼前亏,混乱由他而起,就得被他终结。

演、到、底。

“请陛下明察!”

跪下时脚丫子暗中向后踹了萧烬安一脚,示意大魔王不要硬刚,可惜没法向后使个眼色。

真心希望萧烬安可以明白。

快认错,快说软话,快就坡下驴!

“……”

挡在自己身前的王妃,突然矮下去几分。

萧烬安看到的是白照影脑顶,从后颈到后背,线条流畅,还有只不安分的右脚,在身后如同条狐狸尾巴般摇摇摆摆。

那只右脚不断触碰他的足跟。

一下,两下。

他的王妃。

他知道白照影胆小。

所以当他得知王妃莫名进入明武殿议事堂,随时可能会被敬贤帝发落时,他有鱼死网破的打算,宁可玉碎也要保护白照影周全。

他没想到,白照影似乎胸有成竹。

以战船改良对策作为筹码,转移老皇帝的注意力,再把一桩意外事件,解释成自己对国事的担忧,关心则乱导致失态。逻辑合理,环环相扣。

敬贤帝多疑自大,但是捞到了实在的好处,不一定会追究,也许就过去了。

此时确实不是兵变的好时机。

可他怎么不知龟船有缺陷?

王妃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萧烬安敛去杀意,按下疑团,缓慢地跪下。

行礼时,被王妃发带上宝石的切面反光闪烁,刺了一瞬眼睛。萧烬安的眼里盛满了王妃。

态度勉强配合,假意认错:

“臣有罪。”

云中郡王夫妇,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诚恳伏跪在老皇帝面前。

老皇帝收敛起不敢表露在外的恐慌,强作镇定,责骂道:“萧烬安,混账东西。”

“臣处事贸然,请陛下惩处。”

混账东西叩首,继而沉声再道:“臣派王妃入殿禀报,王妃不懂规矩,罪责臣一律承担。”

明武殿议事处,诸位将军兵刃缓慢回鞘。

老皇帝一只手揉着额角,另一只手,哆嗦地指向,御座之下两人:

“拟旨。”

大太监连忙秉笔。

白照影提起精神,呼吸完全绷住了,聚精会神聆听。

那,还会治罪吗?

第148章 他又使坏 白照影莫名就红热了脸和耳尖……

敬贤帝口述道:“命萧烬安兼领造船督办使一职, 继续配合兵部及军器监,秘密研究营造抗倭战船, 不得有误。”

“至于那艘改良之后的龟船,”老皇帝咳嗽几声,又道,“两日后,秋猎结束时,再给朕演示一遍海战。如果当真有效, 咳,咳咳。”老皇帝摁着胸口:“将功折罪,并有重赏。”

营造必会接触巨额钱款。

如果萧烬安能揽下这桩任务,他就不仅有了兵, 也有了钱,也能往工部等空白区域伸手。

萧烬安眸光晦暗,不辨喜怒,低沉道:“臣遵旨。必不辱使命。”

硝烟与死亡的气息曾在这地方缓慢聚拢盘旋,如今又悄然的弥散不见。

议事处所有人几乎在同时都松了口气。

大太监浑身冷汗, 蛰得毛孔刺痛, 这会儿惊魂甫定, 赶紧打圆场道:“哎呀, 陛下,王爷和王妃这也是怕耽误国事, 这才闹出好大误会。您看王爷在雪地里跪过那么久, 王妃也吓得小脸惨白, 想是两人也知错了,老奴请您消消气。”

白照影确实吓得不轻,这会儿方才感到缓和, 鼻子尖动了动,眼眶红了。

这点儿加成显得他的认错态度很实在,白照影睫毛凝着水珠。

敬贤帝闭起眼睛,缓缓地摆手,道:“退下。”

这是要放人。

萧烬安也不用再罚跪了。

大太监有意交好云中郡王夫妇,连忙拉动气氛,赞扬皇帝英明仁慈。

所以整个议事处,当然盛满对敬贤帝歌功颂德的声音。

薛明连忙擦擦额头汗水,太可怕了,他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四五个锦衣卫负责护送萧烬安两人出明武殿。

整整一路上,都没有谁敢吭声,明武殿廊道格外安静,唯独能听见殿外簌簌的落雪的声音,伴着寒风凛冽,所有人后怕不已。

“王妃请。”

“殿下请。”

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明武殿外,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凉意沁人心肺。

这是傍晚,天已快要入夜了。

天幕降落无数细小如盐粒的细雪,落在行宫积起薄薄一层。这场雪已经下得小有规模了。眼前到处都又冷又白。

风吹进殿门时,萧烬安用高大的身躯,默默给白照影挡住了寒风。

薛明等人,注意到这个举动,暗中叹气,嘴上又不敢多言,只得拣最不容易出错的话,拱手向萧烬安恭喜:“王爷又添新职务,可喜可贺。”

薛明身后,几个锦衣卫郎君凑趣地同时贺喜。

但没得到回应。

萧烬安唇线紧抿。

云中郡王妃和众锦衣卫站在一起,越发显得小巧。白照影前后看看,觉得自家大魔王脸色很不友好,大魔王阴沉沉的,完全都不言不语。

怎么了这是?

他还在气,老皇帝罚跪的事情呢?

白照影脑海里转了几个想法,拿不太准,也不懂造船督办使能够带来的巨大利益。

按说别人说好话祝福他们,这个“造船督办使”,应该是个好差事。

更何况萧烬安现在都不用受冻了,因祸得福,化险为夷,局面很明显是在向好处发展的。

那么他也应该替没长嘴的大魔王做足面子工程。

云中郡王妃仰头道:“也多谢诸位将军,王爷今后执行皇命时,望各位郎君们多多帮衬,王妃在这里先谢过各位了。”

白照影作势要做个揖。

哪个锦衣卫有胆子受他的礼?

刹那间由薛明带头,锦衣卫们呈半环形,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

众锦衣卫连忙婉拒,头摇得跟拨浪鼓的:

“岂敢岂敢!”

“王妃言重了,王妃且与王爷先回帐篷休息,我等告辞!”

而后寒风急吹,众锦衣卫像被风刮走似的,全都大步流星的跑了,留给两人的又是一座,冷清寂寥的明武大殿。

有些锦衣卫,真的好奇怪。

白照影伸出根手指,挠挠颧骨。

殿外一片落雪,冰冰凉凉地恰好飘在他的颊面,那雪粒融化在脸上,凉得他刺痒。

他皮肤才化了雪,又有更多雪粒,斜穿过明武殿屋檐洒下。

雪片薄光闪烁,映衬着刚入夜时,行宫到处朱红色的层叠宫墙。有种说不出的,古雅端庄的美丽。

古代的皇宫真漂亮啊!

白照影喜滋滋的,在房檐下,朝着吹雪的方向,平摊双手,欢欢乐乐地两只手接雪片。

也就是这辈子身体好,要换成上辈子,那种玻璃体格,怎么可能在雪地里,这样直接触碰雪花呢?

白照影得意忘形转身,挽住大魔王的胳膊道:“夫君陪我玩雪,我们堆个大雪人好不好?”

“……”

他要抱萧烬安,萧烬安一动不动。

萧烬安在屋檐下,静静地戳了片刻,淡色薄唇张开,像是想说什么话,可竟然又停住了。

萧烬安解下自己的外衣。

忽然罩在白照影肩膀,行猎装束,外袍沉重而结实,把白照影的身子和脸,全都衬得小了好几圈。白照影抬起头,湿漉漉地眨动着桃花眼。

然后手被萧烬安的大手牵住了,给他暖:“不准玩雪。待会儿找个地方,我堆,你看。”

他牵白照影缓步出行宫。

行宫远远近近,宫灯次第挑起,宫人却是寥寥。

只见近处杏黄色的光线,映着丹红的墙与皓白的雪,唯美宛如工笔绘画那般。

真的很好看……

反正就是词穷了,下雪好玩,到处都,好看……

白照影愉悦地看不够,像个小孩子似的被牵着,只顾欣赏雪景。

雪里有道缀满成串艳色宫灯的夹墙。

他经过那里,被灯吸引,夹道幽暗。

他歪头往里面瞅瞅,要是前世遇到这里,倒真像是个能引人驻足停留的拍照打卡点。很出片。

可他这时候脚下一滑,行宫光滑的地砖,落着层薄雪,他重心不稳,正要向前栽头。

再回过神,就被萧烬安揽住,身体被他抱稳了困在怀里,萧烬安手腕牢牢地抓住自己。

“小心。”

白照影方才觉得心跳落到实处,顺势抱紧萧烬安劲窄的腰身,他有点依赖地贴过去,在云中郡王怀里埋头。

被雪松味包围,他宛如小动物似的拱来拱去:“抱。”

当然萧烬安抱得他更紧了。

就势进了那处宫墙夹道,二人紧紧相拥,白照影后背紧贴着颗粒感分明的墙壁。

光源沿着右上方垂落,猩红的光线,照在萧烬安高大的身躯,艳色勾勒冷峻分明的轮廓。

白照影莫名就红热了脸和耳尖,眼眶湿漉漉地低头。

他有预感夫君又要“使坏”了……

白照影羞得厉害,小脸到处乱躲。

可是他没想到,他的夫君,他在床事方面非常热衷且主导的这个男人,非但没有怎么坏,反而格外单纯真挚地垂头,下颏压在他左肩,将他紧紧地抱住。

很紧。

白照影凝了凝,甚至觉得要被雪松味湮没,大魔王用手掌,轻轻托起自己的后脑,就只是抱着他,闻嗅着他颈边发丝的气息。

——像怕他会突然不见。

白照影因为这点儿遐思而片刻间僵立。

“狐狐。”萧烬安声音发颤,“王妃。别动。”

对方像树木拼命汲取养分,在他身上获取能量。

白照影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拥有清楚明了的意识:大魔王什么都没说,大魔王在害怕。

大魔王也会害怕吗?

白照影凝然。

但答案是肯定的,萧烬安气息不稳,他怕自己出事。

自从跟随萧烬安,执意来秋猎猎场,自己几次三番发生意外!

他爱自己,所以会每次都牵动他的心,使他魂都快要丢没了。

白照影心里扎实而惭愧,被他抱着,乖乖的也不敢动,整具身体的重量,全部都软在萧烬安的怀里。

——原来他把大魔王折磨得好惨……

尽管结果是好的。

白照影设身处地,却无法想象,萧烬安一次又一次,发现自己深陷危机,以为自己闯祸,想给自己善后,他该经历多少无可奈何,心急如焚。

白照影垂眸,又变成了坏王妃。

坏王妃不可以这样伤害他的好王爷。

他的大魔王真的最最最好了。

白照影有心弥补,又想着抚慰。

他抬眸,像小动物似的,拱了拱踮起脚尖,用凉凉的鼻子头,顶了萧烬安一下,就顶在萧烬安脖子左侧的皮肤。

他很乖地道歉。

“对不起。”

“?”

话却不是出自他之口。

那声音太微弱了,轻得甚至像一场幻觉。

白照影桃花眼眨了眨,眼眸抬起,不确定地望着对方,更不明白,为何萧烬安自言自语。

又为何没做错却要道歉的人,是萧烬安大魔王呢?

白照影又拿小鼻子尖顶了他一下。他踮踮脚。

萧烬安眉眼下撇,满目都装载着自己,自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却让白照影莫名冒出个猜想。

难不成,他的大魔王,又犯了过度保护的毛病,觉得自己遇到危险,全都是他这个夫君处事不力?

不要这样呀。

我会心疼你。

白照影甜丝丝地想着,他家大魔王,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好。

他满心甜软,打定主意,不能让大魔王胡思乱想,这几回遇险,他确实有欠考虑的成分。

他有必要哄好大魔王,让大魔王卸下心理包袱的。

那……该怎么哄呢?

白照影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

一定能哄好的!

第149章 哄王爷啦 他无凭无依,身体没有地方借……

后背紧挨着宫道夹墙。灯光映着雪色。

白照影打算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让萧烬安知道,这些天自己遇上的危险, 要么出于意外,要么就是自己考虑得不周全。

总之,同大魔王无关。

他不想让萧烬安自责。

不做坏王妃。

首先,态度要放端正。既然是主动认错,敬称不能少。

就好像萧烬安每次理亏时,无意识地不敢称呼自己“狐狐”, 而以前自己心虚时,便会叫大魔王“殿下”那样,他不可以喊夫君,有撒娇的成分, 体现不出满满的诚意。

白照影用了不长的时间,脑袋里突然转出个合适的称呼,他点点头,觉得满意。

至于认完错该怎么弥补萧烬安,大魔王事事在乎他, 带他秋猎, 答应陪他玩雪, 连雪人都要帮他堆……白照影当然也希望能够完成大魔王的心愿。

无论什么愿望都可以。

买东西可以, 他现在管账还有钱。

就算不想买东西,支使自己做点事, 捏肩捶腿这些, 也可以。

哪怕要他回帐篷, 翻开小册子配合尝试新姿势,也,也能行。

一个只抱着他, 却不使坏的大魔王,太让人担心了。

他觉得如果萧烬安有尾巴,那尾巴肯定在耷拉。

他必然要化解萧烬安这份黯然,满足萧烬安想要的所有。

白照影红着脸,做通了思想工作。

抱着他的大魔王依然没放手。

他想起个话头,轻轻一颤。

萧烬安却抱得再紧了几分,他被萧烬安鼻尖抵进头发,蓦然从心疼变成觉得他可怜。

……明明那么好的男人。

那么好的孩子,那么优秀的少年……

怎么当初,就会被所有人厌弃呢?

怜惜的瞬间,白照影再度不由好奇起萧烬安的身世。

可尽管满心窒闷,觉得答案呼之欲出,他仍然压下了探询的冲动。

白照影再度拱拱萧烬安。

两人耳鬓厮磨。

白照影友好地引起大魔王的注意,像只可爱小猫在找人玩,要碰不碰的,终于使得萧烬安与自己微微分开些距离。

柔软的,灯笼红色的光,让萧烬安身上多出几分暖意。

萧烬安在看着他,想探询他要做什么。

而白照影抬起眉梢,在萧烬安轮廓深邃的眼睛里,望见自己的影子,泛着纱灯的红色。

“不……不要自责。”白照影磕巴道。

开口时,双手按在萧烬安的肩膀,白照影脸孔烫得更加厉害。

“从头到尾,要跟来猎场的是我,不小心被刺客盯上的也是我,没分清明武殿与明德殿的人,更是我。”

他大包大揽,看似立场坚定,实际上心底酸软,已经快要被萧烬安的目光给融化了。

他反思不该离得他太近。

因为即使对方根本没做什么,曾经无数次激烈的,令人面红耳赤血脉贲张的亲昵,都会使他的身体产生应激反应。

白照影鼻梁痒痒。

要赶快哄好大魔王,他快受不了了。

白照影继续硬着头皮:“我任性了。下次会注意。”

在他的对面,萧烬安像是轻轻吸了口气,眼睛里闪烁着些光线,不知是灯光还是雪。

萧烬安近乎痴然地聆听。

因为认错已经开口,白照影越说越顺。

他就把想说的,完完全全都说了出来,他在那两道夹墙里略微提起声音,撅嘴又声音委屈:“我不要你总认为没保护好我,亏欠我。你是我的家人,家人应该相互扶持。”

“……”

夜色太浓郁了。

落雪飘摇,夹墙里头那点儿灯辉,并不能映照出萧烬安动容的神情,已然上翘的嘴。

同样夜幕也掩饰了,萧烬安鼻梁酸楚,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氤氲水汽。

他因为家人这个词语,拈起落在白照影前额碎发的雪花。

他指节在发颤。

雪花很澄澈,在纱灯映照下,在他布满硬茧的指端,淡淡清辉一闪。

他看着那点水光出神,眼睛里的水泽更甚。

他用力克制,睁大了眼睛,掩饰住自己在妻子跟前,从未有过的失态,将眼泪如潮水般压下,回潮是他深深的感激与恐惧。

王妃那么好,是爱我的。

王妃那么好,今后会知道真正的我很可怕吗?

是否能接受,我那些卑劣的、阴暗的,耻辱的,并不光明的方面?

他无奈地笑,感慨且不安。

可是白照影正在对面认真检讨,便见不得萧烬安这般模样,还以为对方心不在焉,萧烬安还在摘雪花,就根本没听进去!

气得白照影把好好的纵容许诺,变成了咬了口萧烬安的脖子。

下嘴略重,萧烬安因为痒意打了个很长的激灵。

立即听见白照影把最温柔的话,态度凶巴巴地讲,带着云中郡王妃的命令:

——“烬安哥哥,要高兴!我现在就想让你高兴!”

“快点笑一下!”

“让我答应什么条件都可以,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

……???

视线忽然被抬高了。

猩红色的宫灯,刚才还在白照影头顶右侧,突然就抵住了白照影的肩膀。

灯笼不轻不重地摇曳了瞬,使得眼前人影偏移。

双腿荡漾,背后抵着墙,白照影刹那心慌,后话变成咬紧下唇。

他无凭无依,身体没有地方借力,手足无措地腾空而起。

“你……”

***

皇宫夹墙溢出白照影破碎的嗓音。

视线完全被眼泪朦胧,到处是交错的红光白光,小脸糊了一片,哭得紧巴巴热乎乎的。

他娇嫩怕冷,内外都被熨得滚烫。

拼命仰头,唯恐有人经过,牙根都在酥痒。

白照影几乎神魂出离天外,被撞得狼狈不堪,他哆嗦着艰难地忏悔。

他怎会愚蠢到,认为萧烬安没有使坏,就以为大魔王很值得同情呢?

现在看来,实际上,这就不是对方没想坏,而是他从刚才开始就憋着坏,好坏!!!

——萧烬安好坏!!!

可是白照影这气生不出一点儿。

因为他从气鼓鼓,变成软绵绵。

最后变成可怜的,扒拉不住大树的细弱藤蔓。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俩人那顶偏僻的帐篷的。

闭着眼,让人横抱,到处是大兴猎苑的寥廓星天。

白照影自暴自弃地捂着小腹睡着。

被萧烬安放在梨花木硬板床,白照影撅着嘴乱拱了几下枕头。

萧烬安则拿出垫在他身后的帕子,负责善后。

那张熟悉的灰色丝帕刚一露头,白照影突然睁开双眸,已经红透的桃花眼漏出惊讶。

白照影气得将枕头砸过去,就丢萧烬安的脑袋。

“色鬼!坏蛋!不理你了!大坏蛋!”

“你知不知道刚才是在外面?”

“还是行宫!还有人经过,幸亏人家没往夹墙里看……”

大坏蛋精准接住枕头,枕头放在床尾,气息舒缓,很温沉。

也没再说令白照影羞愤欲死的话,萧烬安见好就收,目光在那张帕子表面流连片刻,收起帕子,去打水。

萧烬安的身形走动。

就会带动帐子里的纱灯灯焰颤动,影子投在屏风上。

开始清洗了。清洗时水声淅淅沥沥。

白照影被照顾得妥当,翻了个面,蹭着枕头打呵欠,折腾到现在,这才酝酿出几分安全感与疲惫感。

他背对萧烬安。

所以他看不见萧烬安有多温柔。

帕子都是他在腕管内侧皮肤亲身试过的,不凉不热才会贴住白照影,也不敢擦得太用力,怕弄疼王妃,也怕白照影破皮。

他也会停顿片刻,瞧王妃不太端庄的睡相。

而他的王妃,如果碰巧这阵睡得浅,醒了,就会认为某人再度心怀不轨。

白照影抬起一只胳膊咬牙警告:“住手。哒咩。不可以。”

大咩是什么咩?

王妃想吃羊肉补补身体?

大兴猎苑当然是有野山羊出没的,自己虽然奉命营造战船,恐怕之后都没有机会,再入猎场赢得大量积分。

不过,如果等闲下来的时候,不妨带上弓箭,给王妃猎只羊尝鲜。

要猎最大的羊。

大咩。

***

“成、成了!!!”

“我成了,哈哈哈哈,我成了……”

大兴猎苑很寒冷。

没有炭盆,帐篷扎得也不牢实,更遑论外头还纷纷不绝地飘着雪。

萧明彻指头上有冻疮,青黑深紫,斑斑驳驳地两块。

他手里颤抖地捏着龙船模型的零件,将桅杆插在船模甲板部分,风帆悬在船体高处。

他松手,船帆铺开向下。

威武的风帆长卷般展开,灯烛映照出,萧明彻几乎布满猩红血丝的双眼。

萧明彻扯出个笑容。

面容扭曲,他的肌肉像是不受控制的抽动。

他已连续十几个时辰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这使萧明彻的精神,达到了一种,犹如独自走钢丝般,濒临崩溃的状态。

他在这种情绪下癫狂。

像是能从眼前威武高大,布满华丽纹饰、装载着强有力火炮的龙船船模背后,看到他复宠的影像……

他看到他继承大虞国君之位。

看到他把萧烬安狠狠地踩着脚底。

看到他掐住白照影的脖子,一边听他哭喊,一边奋力不停地索要白照影的身体!

畅快啊。

萧明彻似拢非拢着龙船。

双手之间,像有魔力。

他的船会让他做到,夺回自己失去的全部。

他也能带兵,也可出海,也会像萧烬安史册留名。

几乎已响在耳边的,来自未来的隆隆炮火,会覆盖深蓝色的海面。

龙船可以带他做到,他想要的一切!

萧明彻简直兴奋地要站起身咆哮。

而此时,冰冷的帐篷灯光一闪。

萧明彻瞳孔骤缩,微微偏头。

白兮然站在他身后,被夜风扰动,嗓音飘忽如鬼魅:“恭喜七殿下,龙船初具雏形。”

“只待秋猎结束那天,积分汇总,诸位宗室齐聚观猎台,颁布对猎场头名的奖赏时,七殿下就能以此船,抢走所有人的视线。”

夜色的朦胧,使他看不清白兮然与白照影那点儿区别,白家兄弟之间,轮廓相似。

萧明彻喉咙滚动,咽了咽口水。

他痴然地扑过去,伸出了一双手!

他突然咬在了白兮然的颈侧,竟感到身下的人,并非抗拒而是迎合。

他越发激动。

却又在激动过后,身形凝滞,微微与承欢之人分开几分距离。

萧明彻张开嘴唇:“不是……他……”

不是。

不是!!!

灯影把白兮然照得模糊。

萧明彻使劲皱着双眼,却越看,越看不真切。

一股热流控制不住,从他身子底下无力地蔓延出来,湿热了,晕染大片。

萧明彻惊慌失措地起身,将白兮然狠狠地推开。

使得白兮然后背撞在椅子腿上,咚地一声,痛得白兮然龇牙咧嘴,然后白兮然又忍着恶心更为热情地扑了过去。

“七殿下无事,无事。”

宫里的太监去势后,便会有这般后遗症。

萧明彻不肯承认,剧烈颤抖,唇边与牙关都在打战。

他欲盖弥彰,继续行事,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还能算是个男人,灯影更加频繁地摇晃!

龙船剪影,投在帐篷一角。

船帆高大,炮口密集,影子来来回回。

第150章 社死边缘 白照影点点头,没有骗大夫,……

秋猎的第二日, 猎场帐篷,隔绝了外头薄薄的落雪。

白照影翻了个身。

梨花木榻板不由自主地发出道吱嘎的响声, 酸软犹如白照影疲惫不堪的肢体。

他睡得餍足,小脸泛红,肢体在被子里由着性子舒展几分,微弱的关节噼啪声,唯独白照影一人可以听见,很慵懒。

昨晚……

他有点不敢想。

睁开眼, 回忆徐徐漫进脑子里。

眼前仿佛重现摇晃的灯火,不停高高低低颤动的宫墙,萧烬安埋在自己身前的头颅。

——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白照影气恼抬脚,猛蹬床里!

可里头没人。

那个昨晚把自己抬起来怼到墙上的男人, 早晨又给大虞朝廷当牛马去了。

白照影撅嘴,却突然锁眉。

手掌无力地抚着小腹,只觉得肚脐之下,里面有块区域,肌肉隐隐抽搐, 他小腹发酸, 嘴角下撇。

成美早就守在外头。

白照影沉睡不醒, 她担心白照影出事, 端饭菜进帐子时,碰巧见到白照影表情低落。

成美连忙把饭菜放下, 问白照影:“王妃哪里不舒服?”

白照影躺着, 不太走心地闷声:“肚子疼。”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他没在意, 成美可不敢不当回事。

成美拐弯抹角地,很快请来了不知道哪个府上带来猎苑的大夫。

那大夫是位中年女医,长得很严肃, 方脸川字眉,她进来成美就介绍:“女大夫平时是给皇家内眷们瞧病的,来给王妃诊治身体。”

成美纯属一片好意。

只是,白照影瞧见大夫就有点心虚。

因为也不愿意为难成美,就只好躺着,让这个厉害大夫诊脉。

然后看起来凶巴巴的女大夫,摸完脉,就问饮食,接着探额头,问穿衣,成美一一答了。

凶巴巴的女大夫皱眉,川字纹更甚,让成美先出去。

成美点点头,离开帐篷。

帐子里唯有彼此,白照影就更加心虚了。

果然正面迎上女大夫的质问:“王妃昨夜可与王爷行过房?”

好热。白照影往被子深处躲了几分。

然而他从小敬畏医生,不敢不乖,点点头。

“……嗯。”

“行过几回?”

这也要问吗。

白照影脸皮滚烫,迟钝片刻,方才从被子里递出只爪子,比了个二,就这么多次。

女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分明怀疑白照影没交代实话,女医的眼底写着郑重。

白照影点点头,没有骗大夫,脸烫得快熟了,声音细若蚊鸣:“他,比较久的。”

女医川字眉眉心一跳。

白照影彻底没脸说话了,藏起来。

自是外表显得依然很无害很乖,实际上,他把萧烬安大魔王从脑海里拉到跟前,痛打了不知道多少回。

每次萧烬安都不在,每次丢人的都只有自己!

云中郡王妃,即将在被子里捂到断气。

他偷偷冒出双眼睛瞧那女医。

女医没动笔开方子,与他视线对上时,对方板着面孔,嗓音无甚起伏地说:“王妃腹中疼痛,乃是筋脉拘急所致,并无大碍。往后房事要适度,避免过于激烈,会再次引发不适。”

“……”

前世久病成医,筋脉拘急,这术语,白照影能听懂。

这女医的意思,不就是说——

昨天晚上,他肚子里有块肌肉群不断被牵扯收缩导致痉挛,致使现在都没缓过来。

白照影热得快要融化了。

可恶!坏夫君可以丢进垃圾桶里了!

想到他昨晚滥发同情,引得萧烬安大逞欲念,白照影很生气。

又在脑海里揪出萧烬安乱挠一通,小猫龇牙。

实际上他还是客客气气地谢过女医,唤成美进帐,送走大夫。

厉害女医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

白照影半靠在床头,再给自己揉揉肚子。

一只手揉,另一只手探到床边,抓成美给他带来的饭菜。

行宫猎苑饭食当然不如郡王府。

他平时特供的点心吃不到,今天的主食,是一种纸皮烧麦,馅料应该来源于猎苑呈上来的野物,羊肉馅儿的。

很鲜,还挺好吃。

吃烧麦佐料要蘸芥末,白照影讨厌它呛鼻子,料碟就在漆盘里放着,白照影往里缩了缩,尽量离芥末远点。

成美回来把料碟撤去,擦擦桌子,给白照影递过去杯温水:“王妃喝水,润润嗓子。”

“谢谢。”

捧起杯子抿了口。

成美也不知道得到女医什么指示,温水里面有蜂蜜,淡淡又清甜的。

成美小心又低声地问:“王妃,要不您先起来,再给您垫十几床更加柔软的垫子?”

我豌豆狐狐嘛?

白照影警惕。

说实在话,他睡得这张木榻确实有点硬。

但他也不想垫这么多床垫,虽然舒服了自己,却也有暗夸萧烬安厉害的意思,非常羞耻。

白照影:“不要了。现在就很好。”

“水要趁热喝,还要多喝水,”成美道,“女医还说,腹痛揉揉肚子就可以缓解,再冷给您灌个汤婆子,王妃贴上肚皮搂着睡。”

白照影:照顾得太仔细了……

他不知不觉,没发现自己竟把心里想的话,嘴上说了出来。

成美微微含笑,淡声说:“王妃客气了,王爷在临走之前有命令,嘱咐要照顾好王妃。羊肉是王爷刚刚送来的,是猎物。”

“他早晨还有空打猎?”

“只在猎场待了片刻,就有所获,猎了好大一只羊拖出猎场,没算积分。”

白照影赧然,这辈子即使是健康的,人与人之间的体力差距也不能比。

白照影战略性喝水。

刚刚给萧烬安记下好几笔,他划掉一笔。

水缓慢下肚。

帐篷外面响起道风声,慌乱的脚步跑进帐子,伴随九皇子焦急的嗓音:“嫂子怎么了?怎么突然要看大夫!”

这也不知是这谁家的大夫。

大夫刚被请出来,外头就散播出消息。

九皇子嗓音更急切了:“猎苑距离上京也有段距离,嫂子水土不服吗?”

“行宫里头有治疗水土不服的丸药,王府要是没备,我去给嫂子拿!”

“嫂子,嫂子?”

成安尽职的拦阻声从帐外响到帐内:“殿下不能进,王妃正在……休息。”

白照影披散着头发,捧着洁白的瓷杯。

“小九?”

九皇子怔住了。一时间眼睛放大,显得有点呆气。

萧明钰关心则乱,唯恐白照影讳疾忌医,完全顾不上与白照影之间身份方面的差异。

闯进郡王府的帐篷,萧明钰方才意识到失误。

王妃的睡衣很单薄。

雪白色亵衣,毕现单薄的上身,脖颈尤其纤长。

瘦削的肩膀,盖着件宽大厚实的重色锦袍,是郡王堂兄的外衣。

王妃嫂子小脸泛红。

捧着水杯,杯口有雾气。

水雾缭绕越发使眼前这幕,朦胧如幻。

萧明钰心脏漏跳几拍,他其实什么都还不懂,突然觉得惭愧,喉咙莫名发紧。

萧明钰垂头向后退:“嫂子对不起!”

退后正撞上成安,踩到成安的脚,成安哆嗦了下,两人全坐到地上,局面总是因为萧明钰出现就变得混乱到不行……

***

到底还是没让萧明钰出去等。

白照影就近接待,萧明钰规矩地坐好。适应了半天,会面才继续展开。

“嫂子到底病在哪儿?哪里不舒服?”萧明钰真诚发问。

白照影不想启蒙这条皇族教育的漏网之鱼,他自己都害羞。

含糊转移话题:“怎么今天没打猎?”

“嫂子病了,我来探望。”

叔嫂是两人固有的关系,但是比起叔嫂,萧明钰觉得他跟白照影之间有友谊。

“哪里不舒服,我拜托母妃给治病。”

“不是,你也是偷跑出来猎场的?”

“没啊,我今天就没去。”

白照影彻底惊垮了小脸。

好嘛,昨天他遭遇刺客,老皇帝的侄子中止行猎出来救他。

今天他肚子不舒服,老皇帝的儿子,索性连猎都不打了探视。

白照影没觉得自豪得意,只觉得好大一口锅再度横空飞扣在自己身上,好沉!

“会挨罚吗?”

好在萧明钰懂事道:“猎场第一日有个出猎典礼,不适合缺席。今天已有宗室子偷懒不去打猎了,所以不会挨罚,我也是偷懒的那个就对啦!”

这潇洒的不以为耻之人。

白照影微微叹气:“你打了多少分?够你交差吗?”

小九在皇帝那边不受宠。

如果他因为自己的缘故,积分排名猛掉,白照影过意不去。

萧明钰道:“两分!”

他手指比出二,像在说耶,不以为耻感恣肆蔓延。

使得白照影惊恐地望向他身后:“你该不会真把都督给……呃。”

小狗听到有人喊它名字,乖巧地从屏风那头探出脑袋,咧嘴微笑,蹲坐摇尾。

都督安好。白照影松了口气。

小九反而还安慰他道:“嫂子放心啦。我昨天跟着郡王哥哥的时间不长,只捡漏了只野兔,不过郡王哥哥另有安排,有人教我打猎。”

萧烬安没有食言,这事他答应过小九。

白照影心轻几分。

小九抱起小狗咕哝:“没事,就算教我也教不会,没再收获猎物也不打紧,反正有人垫底。”

白照影很不厚道地好奇,到底有谁,还能垫他的底?

目光中怀疑的成分太明显了。

九皇子却没看出来不受信任,抬起两只小狗爪子:“我七皇兄垫底啦!!!”

话毕小九继续喜悦:“七皇兄昨天心事重重,再加上对上我郡王哥哥,他打哪儿,堂哥就抢先,打得他一无所获。”

“七皇兄昨天没分,今天也没出猎。”

“我路过的时候,见帐篷紧闭,外头没留伺候的人手,不知在里面干什么。”

萧明彻身怀武功,这是白照影知道的。

且不说身为主角攻,硬件软件,设施必然都得齐全。

就单说萧明彻费尽心思前来猎场,打得不就是东山再起的主意?

他为何要自取其辱?

明明萧烬安没下场,正是他猎场扬名的机会。

白照影想不明白,又隐然觉得担心。

自从他中过迷尘醉,经历人事以后,他其实也有后怕,恐惧当时自己如果没被萧烬安救走,而是落在萧明彻手里……

同样的举动,萧烬安和他是鱼水欢好。

若换作萧明彻,是莫大的耻辱。

他必想办法杀了此人。

白照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其实越来越危险。

云中郡王妃捧起瓷杯又抿了口茶,心中的不安阴翳完全没有散去。

怎么会待在帐篷不出来呢……

“嫂子,你还没说到底哪里病了呢!”萧明彻再度提到这茬。

“咳,咳咳咳,咳。”白照影蜂蜜水呛进喉咙,骤然爆出阵咳嗽,“没,我没事,没——”

“我就是睡觉落枕扭了脖子,别小题大做,别外传,更别告诉陛下和贵妃。”

我、还、要、脸!

万一真派个御医过来,社死就在眼前。

“好的嫂子,你没事就行。”幸好萧明钰比较好骗。

“赶紧去学习打猎吧,天再晚些,猎物就看不清了。”

“嗯嗯,我会的。”确定自己平安,萧明钰抱狗出去撒欢。

直到骗走萧明钰,白照影方才轻轻松了口气,这张脸暂时保住了。

却未曾想到,这口气还是放松得太早了。

成安才送出去九皇子,复又回帐,匆匆便道:“王妃!崔氏夫人,城阳侯夫人,应安伯夫人,兵部侍郎家内眷,庆云县主……都,都知道您抱恙,全都来探望您了!!!”

——还,还是要社死嘛!?

白照影大吃一惊,惊慌失措地滚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