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许氏哪里还能解释得清?
许氏只是堪堪捡回条命,没被气得痹症发作当场死了。
许氏支吾不答, 小翠简短说明前因后果。
萧宝瑞毕竟有几分小聪明在, 时灵时不灵的, 闻言坐在许氏床前锁眉:“娘,儿子赌钱,尚且有赢有输, 你这骗局傻子才信吧?”
许氏服用第四杯参茶,长长叹了一口:“那个徐婆子,能说会道,跟我反复描绘福禄券的好处……还带我上钱庄里看,有好多人,排队买福禄券,那券还有限额,娘托了人才到手。”
萧宝瑞:“哎呀,娘,那您这不是上杆子给人送钱!”
曾经萧宝瑞也想过,他们要是真争不过疯子,至少能多捞走些实惠的。
可怎谁知娘亲向来精明,对银子分分厘厘把得紧,到最后竟栽进了阴沟!
萧宝瑞恨道:“娘,这回咱母子是真没有退路了!”
如今从势头上论,萧烬安起来了,许氏又何尝不知?
算计了整整十年,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许氏满心有种冷透了的慌乱,万万没想到辛苦把持家业,到最后会折在个名不见经传的婆子手里。
回想起那婆子说话时天花乱坠,鼻翼底下压着的痦子,跟随言语一抖一抖。
许氏狠狠地咒骂。
言语如果能化成刀剑,许氏能将徐婆子隔空立时穿成刺猬!
她越想到自己被骗,才刚缓和的情绪,又被强烈地勾起来。
许氏捂着发闷的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虔婆!老妖妇!你鼻子底下长着烂疔疮,偌大颗狼心狗肺痣!你那痣必然压得生生世世入不得轮回道,当孤魂野鬼,做猪狗牛马……”
许氏骂得恶毒,然而尤不解恨。
许氏还在不断找新词泄愤。
床前萧宝瑞稀疏的眉头一抬,怎么听许氏骂人,怎么却都觉得像他认识的人。
哪怕性别不同,萧宝瑞想起,那害他身败名裂的徐大痦子,并非随便谁,都能长颗跟花生米那么大小的黑痣,这体貌特征太明显了。
萧宝瑞打断道:“娘您等等!”
许氏顿住。
萧宝瑞立即捕捉那点儿灵光:“您说那婆子有痣?具体位置在哪儿?娘你给我比比?”
许氏不明所以地指向左边鼻翼底下,摸了摸,道:“就这里。”
说罢她还给这颗痣做了一番形容。
“这痣上的皮肤并不光滑,瞧着疙里疙瘩,她擦粉儿的时候,把痣也给涂上了,所以痣上微微盖着层霜白色,痣上还有根半寸长的毛。”
“……”
那一瞬间,萧宝瑞架在凳子旁边的竹柺乓啷落地!
竹柺在地上滚了滚,发出一连串骨碌碌的声响,萧宝瑞被这响声几乎碾碎了神魂。
他失神地凝着拐杖。
然后空洞地抬起目光。
而他绝对不肯相信,会有特征这么相似的两个人,只有可能他是易容过后的徐大痦子,分别设局诓骗了他们两个人。
——他们母子都上了同一个人的当!
“徐大痦子!”
“徐大痦子……”
萧宝瑞牙根恨不能咬断。
可这个徐姓纨绔若为贪钱害他,这还可以解释。
解释不通的是,分明给了钱,他还要贴出借据毁自己。
他怎能想出这种骗局?
又怎么可能,不偏不倚地再加坑害的,是他萧宝瑞的娘亲!
被夺去一条腿的深恨,和对那纨绔子徐大郎的熟悉,使萧宝瑞脑海运转伶俐了许多分。
这世上唯有一人,会对他母子怀有强烈的敌意,并且还有毁掉他们的心计。
“——萧、烬、安。”
萧宝瑞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压得极低。
这名字刚出口,许氏无端打了个寒噤,隐隐觉察出事情的苗头不对。
许氏颤着嗓音:“何故……提到,此人?”
萧宝瑞把被徐大痦子诱骗坑害,还有他怀疑,徐大痦子是受萧烬安指使的猜测,一并同许氏说了。
许氏闻言,先是震惊,而后震惊变成愤怒,再变成技不如人,被对方玩弄于鼓掌的无奈。
许氏仿佛被抽干了灵魂的一具皮囊,此时只能靠在床头出气进气。
萧宝瑞再混蛋,也怕许氏死过去,他起身去探许氏的额头,却因为没拄拐杖,连摔带爬,脸着地栽到许氏床前。
萧宝瑞流下两筒鼻血。
鲜红的血液刺目。
儿子狼狈的模样,触动了许氏心底最柔软又最坚硬的地方。
她可以穷,可以死,可以被萧烬安报复,但不能动瑞儿,瑞儿是她的命。
许氏疲软的身躯,再度焕发出如枯木逢春般最后一缕生机。
她将护额取下,扶了扶鬓边乱发。
她让小翠扶起萧宝瑞,对儿子道:“瑞儿,若你猜测是真,你可知道那姓徐的家住何地?”
照常理,徐大痦子经此一事,应当立刻远走高飞,断没有再留在上京城被翻后账的可能。
然而萧宝瑞,跟徐大痦子他们交往时,酒酣耳热之际,徐大痦子也说漏过嘴。
“他在蕙香楼有个相好。他想给他赎身,徐家却不许妓子进门。”
“倘使有了钱,他当给妓子置办一处产业,也许就在那里躲着。”
萧宝瑞知道那女人的花名。
到蕙香楼打听,总有跟那女子关系熟悉的姑娘,知道此女落脚的去处。
“如此便妥了”,许氏道,“叫家兵带上人,暗暗把那姓徐的制住。必能先萧烬安一步,得到他的口供。”
“他能背地捅刀,娘也能借刀杀人。”
“越想往高爬,想把他踩下来的人就越多。”
“娘去上告宗人府。”
“……”
秋风萧飒,许氏的嗓音和秋风刮过落叶声一起响起,有种令人刺骨的寒冷。
宗人府,顾名思义,乃是专门处理皇室宗族事宜的衙门。
大虞朝设立之初,为防止宗室子弟为非作歹,而寻常职官不敢弹纠,特地将宗人府主官,从皇室成员中德高望重者选择。
七皇子继位可能性最大。
宗人府若干年前,就都是七皇子的支持者。
若能把戕害胞弟的罪名坐实,萧烬安进了宗人府,萧明彻必定往死里整他。
说不定根本就抗不到过堂,七皇子就把人暗中抹了。
她送萧明彻这场东风。
这未尝不是绝地翻盘的机会!
许氏颤巍巍下地穿上绣鞋,人只被一股意念支着。
她跌跌撞撞被小翠扶着出去,离开庄园。
临走时,又深深回望了孩儿一眼,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心疼,使她眼眶蕴泪,哀哀地唤了几声“瑞儿”。
可是萧宝瑞并没能听见,纵使听得见,也许懒得动弹,也许那条瘸腿也没法及时跟去。
许氏横了横心,起轿,往宗人府方向去。
***
“世子猴急,世子病了!”
“世子疯病犯了!”
“……”
世子院里的小鹦鹉,蹦蹦跶跶,重复练习着最近学会的词语。
近来天冷了,它们也知冷热,以前在海棠树上叫,不避风,现在都在南屋屋檐底下叫唤。
有时候还会趁茸茸开门或关门,混进去一两只,飞进屋里叫唤,直接落在白照影肩头。
如果世子妃伸出指弯,它们甚至会用脚爪,扒住世子妃的指头。
如今世子妃霸占了世子爷整张书桌。
还有,半个卧房……
起因仍是萧烬安突如其来的犯病。
他生病,他又古怪。
不许侍女接近,还嫌成安不顺眼,对谁都横挑鼻子竖挑眼,使得下人们各自战战兢兢。
按说这种情况,应该就让他自己冷静。
可是萧烬安病情反复,夜里还有顿药,成安成美都不能喂他,自己于是晚上被留下来,监督大魔王喝药。
可这种“监督”,又实在毫无意义。白照影想。
首先他看不见,根本不知萧烬安喝进去了没有。
其次,就算待在屋里,喝药也还是萧烬安自己喝,完全没有把关的必要。
最后就是连续两晚跟大魔王同宿,不觉得累,就是鼻子受刺激,他有点儿依赖上屋里这种雪松味。
所以即使萧烬安白天上朝,他暂时没出去,还把自己一小部分东西搬到南屋,像那些账本啊,锦缎样品之类的,都在萧烬安书桌桌面堆着。
身陷协议婚姻,他也许还得再陪几天床……
也不知萧烬安这阵疯病何时过去?
曾经不是当晚就过去了吗?
白照影脑海浮现疑团。
坐在书桌后面的交椅,白照影根本不清楚,他的那些碎布样品、零食碟子,彻底挤压了锦衣卫公文的空间,还有他带进来的鸟。
小鹦鹉们也有停在笔架叫唤的:“世子疯病犯了!”
“乖,换一句。”
还是得等他赶紧康复,生活才能恢复如常。
白照影点点小鹦鹉:“来句吉祥话。”
小鹦鹉偶尔也支持点播功能。
鹦鹉这东西毕竟聪明,能有人类几岁的智商。
见白照影百无聊赖,他又只能跟自己玩,还从零食碟子里拈起颗开心果。
小鹦鹉贪图开心果,在笔架上跳来跳去,嫩黄色的鸟喙,不停往白照影指尖探,显得很活泼也很殷勤。
白照影尤在逗它,娇得很,跟鹦鹉商量:“快来嘛。我这颗干果可好吃了。”
开心果在大虞,属于引都引不进来的外邦坚果,乃是贡品。
它油脂丰富,远比果脯香。
小鹦鹉似是搜肠刮肚,必然要来个一鸣惊人,方才不愧这枚远渡重洋来投喂它的果实。
鹦鹉大叫道:“嘎!嘎!——世子爷装的!!!”
第77章 就是想亲 他还能真是顾及自己的情绪,……
砰啷啷啷啷……
外头, 成安手里的托盘一抖,盘里的干果碟滚到地上去, 十几枚雪白色的开心果乱滚。
成安满头冷汗,赶紧在地上捡拾,若干只红绿鹦鹉同时落在果盘洒落的地方,低头啄食。
成安只觉得院里的小鹦鹉跟世子爷犯冲,竟句句一针见血!
中伤世子爷,根本都不用刀子。
屋内的小鹦鹉, 被/干果盘摔地上的声音惊起,拍拍翅膀继续大叫:“装的!装的!世子爷装的!”
其实也真不怪人家鹦鹉多嘴。
成安僵立门外,只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露馅的起因是世子爷连续两晚都叫了汤药,可世子爷只是让熬, 没喝。
成安每天清早过去收碗,看到世子跟世子妃同榻,碗里汤药满满的。
成安不免非常担忧,既生怕世子爷害病,又怕世子爷再伤到世子妃, 俩人关系更加紧张。
成安当时就把顾虑告诉了姐姐。
成美是个明白人, 当时就分析道:“世子装的。”又说:“他知道世子妃看不见, 用犯病博取世子妃同情, 换世子妃忘了车厢里的事照顾他,此计妙是妙矣, 也符合世子爷的手段。”
但成安知晓, 这手段存在极大的隐患。
那就是世子妃不能知晓上当。
否则世子爷既欺负世子妃又骗人, 再多的好感也得败尽了!
成安自己嘀咕时,没想到小鹦鹉学会了。
他心虚地捡起开心果。
推开门,来送茶点, 见小鹦鹉已经落在世子妃肩膀告状了:“装的装的,他是装的!”
世子妃的表情变得渐渐凝重。
连带着面对刚进门的成安,他也耷拉着脸,让成安愧疚得以为,自己是个从犯。
——要说世子干得这事儿,可真不是人!!!
再说干了就干了,他还贪心,睡一晚不行,还要睡几晚???
但凡殿下适可而止,哪可能轻易露馅?
成安在心里面,深感自己遇上了无妄之灾。
可迎面撞上世子妃的表情,犹在等一个解释。
成安不知怎的,脑子就转得这么快,当即想到个谐音梗:“世子妃,小鸟担心世子爷,总想跟您说这是真的……”
白照影微微偏头。
成安把新的果盘摆好,旧的撤换下去,满头冷汗不减,强撑着,保全世子殿下的颜面。
可怜小鹦鹉发声器官还不成熟,装和真傻傻分不清楚,闻言急切地拍打翅膀,却又不能跟成安辩出个好歹,生气地飞出南屋。
扑棱棱棱——
作乱的小鹦鹉跑了。
成安胆气更大几分,强撑着说胡话:“世子妃,你看,小鹦鹉也为世子的病情着急呢。”
白照影这才慢慢将思绪平静下来,多少信了成安的话。
骗自己疯症发作又有何用呢……
他若真想欺负人,亲了就亲了,自己无力反抗。
他还能真是顾及自己的情绪,为这件事找个借口?何必要找借口?
难道他确实想亲自己不成?
思及至此,白照影心漏跳一拍。
以往一些肢体方面的亲近互动,如今瞬间染上了种暧昧的霞红色。使他想起那船舱里,那车厢里,那架子床里……
视觉丧失过于丰富了白照影的想象。
即使是前世不通人事。
今生回过味来,也知晓自己曾跟萧烬安做过多少看似很亲密的行为,白照影脸红耳热。
觉得不可能,不该瞎想,又忍不住不想。
白照影轻轻碰了碰嘴唇,唇峰痒痒。
书桌前成安递上果盘以后,还等着自己吩咐,白照影朝他摆摆手:“没什么事情了,处理完店里的事,我午睡片刻。”
行路不便,白照影懒得折腾,没换屋。
可成安心里熨帖,既庆幸自己圆得漂亮,没把世子殿下完全暴露,还欣慰他俩住一个屋。
要知高门大户的主人和夫人,越是门第显赫,越是各有各的住所,需合房方才凑在一起。
世子妃和世子,真如民间夫妻似的。
成安轻轻给世子妃带上门。
就在白照影午睡时分,陈应容的小徒弟来请脉,探白照影神魂不稳之症如今的情况。
陈应容本人今日并未出诊。
老人家也有历练徒弟的意思,毕竟白照影情况日渐好转,无须过去开药,探探脉象即可。
那小学徒兀自背着个药箱,将双手擦洗得干干净净,垂手立在南屋门外,等世子妃睡醒。
小学徒俩眼骨碌碌地,悄悄左看右看。
说实话,高门大户,他进得少,这般顶级的天潢贵胄府邸,他也只踏足过这一座。
小学徒生怕行差踏错。
想起那隋王世子,身高八尺有余,满身凛冽气度,他腿脚发抖,还好看起来他似乎不在。
又想起那世子妃,待会儿要号他的脉,指腹要挨上他细软的手腕,略碰下皮都会泛红……
小学徒给自己强行截住,可不敢再想了。
庭院清寂。
成安蹲在庭院一角,很是挑拣地打量,觉得这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学徒,能否胜任给世子妃看诊,颇有待考量。
成安反正不太满意。
世子妃值得最好的。
他于是更加警惕又小心,生怕那小学徒出错,又怕少问了什么,耽误世子妃的病情。
等到白照影醒转,他方才将人领进屋里,眼睛像尺子,紧盯小学徒迈出的每一步,把那小学徒看得浑身更发毛了,脚底打滑,踉跄地摔到白照影床下。
药箱里瓶瓶罐罐骨碌满地……
吓得白照影连忙坐起来,让成安跟茸茸扶人。
小学徒更是惊骇万分,趴着不敢起:“惊扰贵人!罪该万死,世子妃恕罪!世子妃恕罪!”
世子妃友好地递过去腕子:“你看,你舍身试探,看我会不会吓昏,小大夫医者仁心,着实令人感动。”
小学徒却是被世子妃开脱之后,再也不敢对世子妃胡思乱想。
他指尖发颤,心里涌起股热流。
小学徒恭敬虔诚地搭上白照影的脉管,闭眼诊治片刻,感受脉搏隐隐透着股生机的跳动。
小学徒语气喜悦:“世子妃,太好了!师父说过,‘脉象有胃、有根、有神,气血充足,生气旺盛’,能诊出这些,就说明您身体越来越好,神魂不稳之症,算是康复了!”
他话音方落,南屋有极短暂的安静。
似有股无形的喜悦,徐徐流进白照影心田。
比起前世年纪轻轻死于病痛,这辈子即使折损了双眼睛,但他其他地方都是健康的。
他能完全康复,也意味着他跟原主白照影,已然完全重合。
他将此生生活在古代。
白照影于喜悦之余,又有些描述不清的期待或者惶恐。
正消化自己的情绪,白照影从平躺变成侧身,面对那小学徒道:“小大夫,你看我这眼睛还有治吗?”
“有。师父说过,想加快您眼睛康复,有个偏门法子,继承这法子的人还在寻觅当中。”
白照影信心又提了几分,很满意就诊结果。
成安却很不放心。
因为那药庐小学徒,张口闭口离不开“师父”,嘴上没毛,实在让人觉得他办事不牢。
成安连陈老大夫都敢质疑,更别提药庐的小徒弟。
索性连忙在旁边问道:“就无须开点巩固的药嘛?”
小学徒愣了。
再度直觉这种高门大户,就是有钱吃饱了撑的,别人开药避之不及,他们居然想喝药。
小学徒连忙摆手:“不不不,不必了,是药三分毒,多喝反而不美。”
白照影有预感,某种熟悉的场景即将重现,连忙同时在被子里摇头:“不必了,不喝了。”况且这回失明根本没办法倒。
这两人一唱一和地拒绝用药。
偏偏成安轴起来,生怕是大夫学艺不精,世子妃趁机躲避喝药,唯恐耽误世子妃看起来很有好转的病情。
成安急道:“那你总得开个方子!好让我知晓,万一你诊得不准,我该怎么救急吧!”
成安全是出于好意,只想多为世子妃考虑,没有故意伤害谁的意思。
但药庐小学徒也是个年轻人,两个少年对上,谁也不服气谁。
药庐小学徒反应过来,知道成安没瞧上自己的医术,故意出难题试探,登时也气得不轻。
小学徒涨红着脸道:“诊……诊脉,诊脉乃是医道中最基础的一项,疑难杂症不好诊断,在下承认学艺不精。可诊个平安脉,判断人的身体情况,这我要是诊不准,便不必从医了!”
小学徒话里带气。
成安虽有惭愧,但也不肯让步,梗着脖子不说话。
南屋似有两只倔驴头顶着头。
白照影实在觉得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奇怪,轻笑一声,笑得很不厚道。
两头倔驴听见世子妃发声,连忙歇兵。
毕竟隋王府是患者,小学徒是医者,小学徒决定先让成安一头,但也不开方子。
他发话保证,字字句句像砸下颗钉:“——我以我师父,还有我们安泰药庐的名声发誓,给世子妃诊脉绝对精准!”
“不论是世子的病症,还是世子妃的神魂不牢,说痊愈就是痊愈了,断没有复发的道理!”
“……”
小学徒气哼哼地还在指天誓日。
白照影已经凝住了,好像突然听出这话无意揭穿了某人。
而那只外面刚被气跑的小鹦鹉,此时盘旋几息,落在檐上,仰着头喊:“世子病了!世子装的!世子病了!世子装的!”
成安整个人僵在当场。
那些关心则乱的急切,全都变成了懊悔自己何其画蛇添足。
他不敢面对世子妃的表情,被迫给世子爷当了从犯,然后成为全家最受煎熬的那个。
成安嗫嚅道:“世,世子妃……”
“出去。”
白照影生气了。
气得很,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发抖,心上像堵着颗大石头。
他骗自己,而自己竟然傻傻地上了两天当,守着他服药,给他陪床,还陪他说话。
萧烬安劣性不改,是个永远想着捉弄自己的混账东西!
萧烬安欺人太甚!!!
若非最后的教养管着,白照影实在想对这小人破口大骂。
可怜他竟然还寄托希望于萧烬安,以为对方能治好他眼睛。
恐怕自己瞎一辈子,萧烬安反而会觉得,戏耍他更有趣吧?
白照影气得掀起被子,踩上软鞋,就要跑出南屋,此地根本不宜久留!谁要再陪他喝药。
成安哪敢把好生生的世子妃放出去,心知自己给世子惹下了大祸。
成安正欲请罪。
这时,世子院陡然陷入种冷冰冰的危险感,庭院外响起脚步声,听着有许多人。
镣铐声和锁链声,随着这些人的行动,同时响起,也同时吸引了白照影和成安的注意力。
往日有萧烬安的身份压着,世子院还算清静,院内几乎没来过客人,更是从未突然闯进过这么多人!
这阵仗令人顿觉来者不善。
白照影微微沉下了面容。
院外有谁的身体被刚猛的力道重击,腾空悬起,然后又重重摔落。
成美一声闷哼。
“姐!”
第78章 强抢狐狐 成全皇图霸业,还要淫人妻子……
“世子妃何在?”
高朔站在院内, 穿着身侍卫衣服,三白眼与秋气相映。
他瞳孔聚光时, 自带着股无形的杀气,扫视整座世子院,这气场与世子的威严感不相同。
高朔是把透着江湖气的霜刀。
曾经高朔在江湖结仇无数,祸及儿女,为报丽妃派人抚育他一双儿女的恩情,十几年来, 一直受丽妃驱遣。
如今这对母子冲击皇位。
高朔被派给七皇子当护卫。
上回他在声望楼替七皇子挡拳又开道,后来七皇子大事不成,反被城中军属唾骂,又是高朔将其平安护送回宫。
至于那“西域特色蜥蜴功”也是高朔所传……
他为报恩对萧明彻倾囊相授。
只是高朔实在没想到, 七皇子竟然会以当天那种方式展示蜥蜴功,用它来爬出声望楼。
萧明彻也算灵慧,学东西不慢。
但是细观此人,俊逸风流其外,内里却好像有股子难描的狠毒。
正如萧明彻今日派给自己的这道命令:“得到宗人府消息, 隋王侧妃许氏, 状告世子萧烬安戕害手足。人证物证俱在, 罪名板上钉钉, 而萧烬安必不肯就范,亦不敢来宗人府过堂。”
“趁他尚未知情, 掳了他的世子妃白照影。”
正如高朔的一双儿女, 落在丽妃手里, 十几年来,未尝见过一面,而他为了这点恩情, 和亲子团聚的希望,不得不日日被他们母子驱遣……
掳走白照影,挟制萧烬安。
这是世上最简单最无解的,拿捏另一个人的手段,用他在意的人威胁。
高朔不想这么干,可是又不得不干。
他刚出手伤了个院内会武功的女侍。
那丫头眼神冰冷,出手果断,是个习武的苗子,浑不怕死。
高朔没要她的命。
不知怎的,也没再下狠手。
这院里的人虽然也有练家子,但毕竟不是自己对手。
高朔谨记着带走白照影的差事,能不伤人,便不想节外生枝。
高朔再问一遍,语气更沉:“世子因戕害手足,谋害王府二公子,即将被宗人府调查,请世子妃先行入宗人府陪审,交出世子妃。”
话音方出,这院里的侍女侍从,更加如临大敌。
不可思议的是,竟连庭院的鹦鹉都纷纷叫嚷:“坏人!坏人!世子不在有坏人!”
然后庭院里所有下人挡成道人墙:
“世子妃别怕,世子妃别出来……”
与七皇子拿捏底下人的手段不同。
白照影身边的人,不像是被迫为他做事,倒像是愿意主动守护白照影。
高朔完全没想到,进了世子府上,他不像提犯人,更没有为七皇子筹谋大事的壮志豪情。
自己反倒像是成为个恶棍,要破坏别人幸福美满的家庭。
高朔背着手,心头不是滋味。
此时南屋屋门徐徐打开。
他的目光投向屋内,欲寻觅他要锁拿的目标。
侍女掀起帘子,世子妃白照影走出屋子。
他穿吉服,戴珠冠,做得是参与朝廷盛会时的打扮,纵使是他看不见,失去一双眼睛,并未减去半缕风姿,反而因为惊艳之中稍带有缺憾,越发占据高朔的视线。
“世子妃……”
“成安!带世子妃回去!”
庭院里,仆从乱成一团,世子妃从人墙后,走到人前,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与自己对峙。
高朔呼吸滞重了片刻。
倏然在与白照影面对面时,高朔反而失去了气势,纵使浑身武功也无法跟白照影动手。
相反还因为太过近距离端详这张脸,高朔越发对七皇子的意图了然。
必定是他恶习难改,不止是要用白照影,迫使萧烬安就范,他还想要白照影这个人。
成全皇图霸业,还要淫人妻子。
高朔原以为与白二公子交往,能使这位七殿下收收心。
却不料七皇子得陇望蜀,居然对堂嫂怀揣着龌龊的心思。
使高朔越发厌恶这趟差事,觉得自己成为江湖上最令人不齿的采花大盗,原本好好的争储变成了恶心。
世子妃样貌温软,人却是强硬的发出质问:
“我从未听说,世子有违反律法之处。”
“世子纵使涉案,上门逮捕,为何不见出具文书?”
“——案子还没过堂,为何连累家人,打伤我府上随侍又是何缘故!”
高朔本不擅辩。
被白照影诘问,高朔亦自觉理亏。
他并不知晓,前世白照影在普法课上学过逮捕流程,拥有一整套现代文明教化出来的反诈骗经验。
高朔只以为这世子妃头脑清醒,又对自己的郎君和府上人极为爱护,难怪也能得到别人的爱戴和保护。
如此这般的妙人,萧明彻怎会不动心?
高朔内心隐隐倾向白照影。
但毕竟他被萧明彻母子所制,当抓的人,必须要抓回去,完成釜底抽薪之计。
高朔横了横心,冷硬地对白照影道:“我乃奉命办事,不问缘由,请世子妃立即与我同行,免受多余的苦楚。”
他话音方落。
庭院氛围犹如弹丸上膛。
由于世子妃成功吸引走这大块头的注意力,成安得以在暗处布置好火器。
成安调弄火铳。
火铳在大虞乃是刚刚问世的先进军武,这时的火铳管口粗长,里面填得是压实的火药,威力巨大。
自从上次萧宝瑞提剑刺杀世子妃,世子殿下早早做出再遇上这种事的准备,从武库里不知怎的弄出了把火铳,还给成安传授了用法。
……整个大虞都没几个见过火铳的人。
成安咬牙,把黑洞洞的铳管冲着高朔的方向。
只待这厮胆敢硬抢世子妃,他便开枪。
管他再高的高手也得趴下!
成安本想早早开枪解决麻烦。
奈何他被世子妃拦住,世子妃想到了,前段时间给许茁定罪,就是挪用军武。
万一用火器逃过这劫,却暴露世子院藏有新式装备,那可是现成的谋反罪,得不偿失啊。
总之藏枪犯法!
此时白照影反问高朔道:“你是七皇子的人?我听过你的声音。”
他这张脸,没打算遮掩,嗓音也未加改变,曾在声望楼一见,能被白照影识破并不意外。
高朔冷声:“是又怎样?七皇子在宗人府也领过职衔,协助宗人令办理此案,何错之有?”
白照影双手拢着衣袖,袖子里突然抽出个瓷瓶。
他利落地将那瓷瓶木塞拔开。
瓷瓶里的药丸,发出哗啦啦地几声清响。
高朔不明所以。
但等老江湖已知危险时,以为是毒烟自我防御,却不料白照影已把瓶子里的所有药丸吞下去,喉咙上下滚动。
高朔眉心皱起,三白眼瞳孔缩得更小。
然后听见白照影对庭院内外近百号人大声道:
“我已服下毒药,萧明彻派人登门冒犯堂嫂!我若在途中毒发,萧明彻难辞其咎!”
“在见到世子弄清情况之前,我哪里也不去,要是我死了,萧明彻才是戕害手足!”
高朔:“……”
白照影反朝前进了一步,声音坚决,嘴唇颤抖:“尔等给我出去!”
珠冠轻碰出窸窣的响动。
冠上珠宝切面急闪。
高朔被反光刺得眼睛灼痛。
他本以为这世子妃要祭出暗器,却根本没想到,他竟然服毒。
高朔行走江湖多年,在皇宫也待过多年,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辈,他见过无数,这看似温温软软的世子妃,居然有如此刚烈的脾性。
白照影寸步不让。
身处弱势,反倒能越显风骨。
高朔心底将白照影和萧明彻的品格比较,二者高下立判,他更觉得办这趟差事,要替一个觊觎嫂子的皇子拉皮条,实在是对自己的玷污!
更是对这位世子妃的玷污……
如今再强行带走世子妃,必定有损七皇子的名誉,七皇子也有沾上官司的可能。
高朔正好趁此机会后退。
宗人府衙役,和这些七皇子派来的侍卫们,皆以高朔为尊。
如今见高朔后退,其余人等也都后退,缓缓地向后挪。
在海棠树下,世子妃白照影跟前,近百人退成个半环形。
与白照影本人的纤细体型相比较,被他吓退的人群,无论从数量还是身量,都远超过白照影,这画面就显得震撼且可笑。
偏偏白照影还更近了一步!
吓得宗人府全体成员退后了十几步。
众人生怕给上头找麻烦,更怕在自己身上出岔子,成为让七皇子泄愤的那个倒霉蛋,近百人你推我踩地踉跄出去。
中庭树上的大小鹦鹉拍翅大叫:“坏人跑啦!坏人跑啦!”
“……”
高朔闭了闭眼。
觉得暗地某处,正有什么隐秘的东西指着自己,这座世子院水深,远超过七皇子设想。
高朔再往后退。
这时从斜后方袭来一股潮海般的威压感,高朔停步侧身,直觉身后有危险。
他想要躲开来自后方那掌,余光扫见许多身飞鱼服质地绚丽的料子,高朔心头猛颤。
——萧烬安。
十几名锦衣卫齐上,将高朔所有的躲避方位全都封锁。
高朔纵使武功纵横江湖,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被锦衣卫围在垓心,薛明策应,接着段莽硬压下去一掌,力度比刚才成美挨的那掌只增不减,扎扎实实报了个仇。
“世子殿下!”
庭院里不约而同响起侍从侍女们的欢呼。
高朔摇摇晃晃的视线里,见到萧烬安阴沉这一张脸,脚步越发趋近。当萧烬安接近时,那股威圧感越来越盛,高朔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萧烬安果然并未被宗人府扣留。
而是与宗人令并列而行。
这不似囚犯的待遇,也不像接受调查,高朔直觉不好。
本朝宗人令乃是个一脸笑容的老郡王,浑身锦绣朝服,挂着玉片束带,模样见牙不见眼,富态得根本找不着腰。
宗人令摇摇晃晃地上前,态度竟然和方才给七皇子传讯时,有截然不同的转变,拈须道:
“住手,此案情况有变,那许氏乃是幽兰教信徒。”
“幽兰教反对朝廷,人人得而诛之,许氏用幽兰教邪术诅咒世子,戕害皇室成员在前,反而还要诬告世子不顾手足情分,其中是非曲折,本王定当向圣上禀明。”
高朔凝然。
原来在他被派来抓人的这段时间,萧烬安并没闲着。
他不会束手就范,而是用一桩规格更大的事,调转了这桩案件的正反。萧烬安掌握的幽兰教情报远比他们丰富!
老郡王两头不得罪。
是参与世子和七皇子的帝位之争。还是捞走现成的好处,抓幽兰教,解除敬贤帝的心病。老郡王不傻,账能算得清。
他反正也给七皇子报过信了,萧明彻没本事拿住萧烬安,那是他的命。
关自己什么事!
宗人令笑呵呵地说:“世子,除了那两个幽兰教仙师,许氏动用邪术害人,你还有铁证?”
老郡王滑得像个老泥鳅。
老泥鳅急着立功。
萧烬安却并不急着应付老泥鳅。
当初他从一个幽兰教高层生发开来,挖到幽兰教不少情报,所抓获的人里,刚好有许氏邀请进隋王府做法的两个。一人号称仙师,另一个是为小仙童。
原本萧烬安对这条线,还不知该怎么发作。
怎料许氏仍有心思害他。
竟误打误撞送给他个理由!
萧烬安拉过白照影探问,指腹压在白照影下唇:“你服了毒?服的什么毒?你这傻狐狐!”
第79章 王府终局 他所愿,不过和白照影长相厮……
白照影被萧烬安拉过来, 站在他跟前,两人挨得很近。
使刚才还有些清凉的秋气, 染上萧烬安的雪松味道。
白照影鼻尖轻颤,身体僵硬。
自从得知萧烬安装病骗他,白照影心里就藏着火。
又被一些无由的遐思所影响,使他更欲躲避萧烬安的触碰,带着茧子的指腹刚贴住自己,白照影就敏感地打了个激灵。
“……”
却引得萧烬安误以为是白照影毒发, 连忙将拇指抵进白照影的嘴唇,他扳开他的唇齿,手指压住白照影舌面,要迫使白照影把毒物吐出。
引来白照影突然干呕:“哕——”
萧烬安只觉有吐出毒物的希望, 按住白照影再来。
气得白照影又羞又恼,浑身激起层汗水!
他并不能推开萧烬安,闹不清楚这是帮他还是玩他。
白照影哆哆嗦嗦扒住萧烬安的手腕,一横心,狠狠咬了口萧烬安的指头!
嘎吱。
萧烬安吃痛。
连忙抽手, 垂头见到他世子妃, 居然抱着他的手咬人, 双颊被反胃感激得满脸潮红。
他温声对世子妃道:“我手干净。”
干净也不准欺负人了……
白照影撇着嘴角闷声, 因有外人在,不方便立刻与他往前攀扯:“没中毒。吓唬他们的。”
高朔以及七皇子的亲信兵丁们一怔!
原以为世子妃刚烈,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谁知晓这世子妃还会骗人?
方才满身不堪折辱的姿态, 实际上, 纯属装模作样,所有人都被世子妃耍了。
想起刚才他们被白照影吓退数步的表现,众人难免觉得滑稽又愤恨。
唯有高朔对白照影隐隐佩服。
行动变故横生, 问题不在自己,他也算能给七皇子交差。
高朔率领这一票人马:“走!”
“不准走。”萧烬安幽幽地开口。
世子妃没有大碍,萧烬安一颗心放下大半,余下的皆是整治七皇子手下的闲工夫。
萧烬安理了理束腕:“老七以为我会被宗人府治罪,怕我不认罪,派人捉拿我的家眷,算是条好计策。”
“可我没有罪,反而向朝廷检举有功。”
“他不分青红皂白擅闯我宅邸,是什么章程?”
高朔说不出所以然。
而七皇子确实想到了许多方案,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并没有算计到,如果萧烬安翻案,捉拿行动将完全不占理这种可能。
高朔抿了抿唇。
“十七王叔,您说呢?”
萧烬安望过去,压力给到老郡王。
老头子负责调节皇族内部矛盾,事摆在明面,他不好不管,只能摆摆手道:“全都带走。”
高朔深深吸了口气。
他确实有反抗的功力,但实在不能。
他知道若敢动这院里的任何一人,萧烬安就更能借题发挥,把戕害同族不敬兄长的帽子,一顶顶给七皇子往上扣。
于是高朔来抓人的,却跟部从一起,要被押进宗人府大牢。
而那些个他们带来的刑具,重枷镣铐之类的,全都就地卸在世子院。
来时气势汹汹,退场时光光溜溜。
不多时庭院近百兵丁全都不见了。
萧烬安面对这些人消失的方向,勾起道残酷的笑意。
垂首看着自己指端被咬出来那枚牙印,小半寸的细长凹痕,颜色深红,他又弯了弯嘴角,笑容里冷漠逐渐变浅。
萧烬安捏捏白照影鼻梁:“我竟没看出,原来是聪明狐狐。”
白照影却拍掉萧烬安的手。
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按道理,嘲讽的可能性居多。
白照影气鼓鼓道:“你先去,晚上再跟你算账。”
对,那算账是真的算账。
白照影先前甚至都想破口大骂的,刚才咬那口都不解气,萧烬安必须为欺骗人付出代价。
偏偏萧烬安不明内情,又奢望这是什么暗示,眸色更加明亮几分,快然地道了声“好”。
旁边的老郡王彻底没眼看了。
年轻人,小夫妻,干柴烈火。
夜里还能怎么算账?
老郡王打着哈哈干笑几声,提醒道:“世子说的铁证在哪里?”
段莽一直负责跟进幽兰教事宜,闻言得到世子点头,根本不需世子亲自带路。
段莽道:“我知道。跟我走!”
***
檀木熏香浓郁。
香气里夹杂了一股硫磺味。
丹炉炉火未绝,铜炉底部燃烧着灼烈的炉火。
老隋王盘膝而坐。
他枯瘦的身体,几乎缩成一团的脸庞,全都被这炉火映得忽明忽暗。
他手里拿着把蒲扇,扇子残破不堪,边缘已经被炉火熏得焦黑。
与整座隋王府的恢弘豪奢相比,这座偌大的道场,除了大,好像也没什么可提。
老隋王闭着眼。
许氏跪在他的后面,只能看见隋王瘦削的背影。
许氏已经磕头磕到眼冒金星,额头正中,鲜血长流。
可她还在不停地向隋王求情,簪环洒落满地,她捡都没捡,嘴唇似乎都已磨薄:
“王爷……”
“求求王爷救救妾身!”
“妾为王爷哺育了一名亲生子,王爷就算嫌妾已蒲柳之姿,瑞儿却不能没有亲娘。”
“没娘的孩子,处处受人白眼!”
“王爷看在瑞儿还没成亲的份儿上,挽救妾身这条性命吧……”
许氏磕头又抬头。
眼睛里的光越来越黯淡。
隋王张开了干枯的唇,整个人像是段冬天的树枝,毫无生机,没有水分,一折就碎似的。
“你动了什么邪术?”隋王问。
许氏还不敢答,闻言抿紧渗血的嘴唇。
许氏咽了口口水。
隋王却将淡漠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一根手指搁在嘴边:“嘘。你听。”
道场外响起错杂的脚步声,是许多人由远及近。
隋王轻声道:“他们是来抓你的。想必已经有你做过那些事的证据。就算你嘴硬能抗住,你底下那些侍女,能熬过大刑吗?”
人声越来越近了……
外头每一步都像是踩碎了许氏的魂魄。
许氏惊慌失措地大叫,双手抓住头发:“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仙师交代只要那东西被镇在底下一日,萧烬安就必定生不如死,我的瑞儿就能把被夺走的气运还回来。”
“瑞儿的腿能长好!”
“瑞儿能继承王位!”
“瑞儿能娶个贤惠美丽的妻子,今后儿孙满堂!”
“我的瑞儿!我的瑞儿啊!!!”
许氏彻底疯狂。
原本抓住头发的手,指甲又抓上了脸。
她奋力扯向两边,在脸上划出道道血痕。
面对老隋王完全无动于衷的背影,她发现自己二十年来的枕边人,她一直暗中认为的合作伙伴,居然是个冷酷无情,怯懦又自私自利的男人。
许氏发现了他的真正意图。
许氏崩溃地大叫起来:“你故意的!你一直是故意的!”
“萧泽,是你被敬贤帝吓破了胆子,你跟他争储,怕他报复,让他夺你兵权,塞给你,他想娶又娶不到的女人!”
“你想保全这条贱命苟活,就得被人戴绿帽,给人养儿子!”
“我是你手中那把刀……”
“纵着我,许给我未来,让我除掉王妃和孽种给你出气。”
“可你又从未想过护着我,就像今天似的!”
“——你这个无情无耻的缩头乌龟王八蛋!!!”
道场空旷。
炉火亮了一瞬。
老隋王掀了掀沉重的眼皮。
像什么都没听见,任由许氏的喊声带着回音,咒骂一潮高过一潮。
他摆摆扇子,便有两名小童出来,其中个小童端着碗黑褐色的汤药,碗里药汁略泛白气,药在碗口里摇摇晃晃。
小童扳起许氏的脸,将人摁住,扳开嘴将药汁灌了下去!
汤药半入半洒,许氏衣服浸透大片。
她原本还在道场骂得响亮,之后就只能像野兽般,发出呜呜咽咽的低声。
她已经疯了,也不会写字,如今还被灌下哑药。
就算把她放在宗人府受审,无论过几遍堂,受多少道大刑,她也没法供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老隋王哆哆嗦嗦地舒了口气,将扇子在手边放下。
他凑近炉子搓了搓手,瞳孔里映出两颗微弱的火星。
身后道场的大门打开。
伴随着长长的吱呀一声响,在隋王的眼前,投落若干道从后向前,将他包围住的黑黢黢的人影。
隋王嗓音喑哑地开口,平静地说:“王弟,烬儿,都来了。坐。”
那俩小童递过去几个蒲团。
见贵人们不接,低头铺在地面,然后守着那个已经傻了的许氏。
隋王摆摆手一指:“人犯就在那里。休妾的文书,以及其他相关事宜,本王已准备妥当。她动用邪术之事,属实与我无关。”
“带走吧,毕竟她伺候过本王二十多年,烦请少让她吃点苦。”
许氏发出嘎啦嘎啦地几声傻笑。
那嗓音被道场空寂的环境修饰,幽幽如同鬼魅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老郡王挥袖,令部下架走了许氏。
许氏的笑音溢出一串儿。
双脚踩过刚才自己磕头流出的血迹,她将那滩鲜血,拉扯成为两道尖锐的长弧。
老郡王没走,萧烬安也没有走。
隋王在蒲团上不太安分地挪动身体,指头发颤,哑声问道:“嫌犯与我根本没有瓜葛,诸位还有什么见教?”
宗人府将物证呈上来,差役端上来个漆盘,盘中散发出血腥气和土腥味,盘里有个人偶。
隋王眉心凝成个疙瘩。
老郡王道:“她动得是巫蛊。”
隋王扭结的眉心眉毛,有冷汗渗出来。
老郡王又道:“倚山听泉台有重山,恶妇欲用连绵山峦镇住世子,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巫蛊之乱,早从先秦两汉开始,就为历代帝王所忌惮,时常牵连广泛,多则上万人之众!
如许氏这般身份,纵使隋王早就备好休妾书,隋王不进宫接受宗人府调查,是不可能的。
老隋王目光凝着火。
然后瞳孔遽然一缩!
丹炉的橘色火焰,并没能赐予他任何面对敬贤帝的勇气。
龟缩若干年都不敢大胆地报复,隋王脸色惨白如纸,到底还是在蒲团上坐不住了,他颤抖着起来,又因为腿软失神地坐在地面。
隋王颓然地回视萧烬安。
他露出宛如慈父般的神情,想唤起萧烬安对他的尊敬。
他多年来借得是许氏的手,除了端午庆典那次,并未展现出多少想要除掉萧烬安的意味。
可萧烬安不是傻子。
当上得多了,早就不会被骗了。
萧烬安没有反应。
宗人府的差官上前,欲请隋王就范。
隋王又颤抖着喊了声:“烬儿!”
然后话音消失在道场,他知晓得不到回答。
隋王绽出个苦笑,慈父的面容撕下来,换上恶毒刻薄的嘴脸,这才是隋王真实的模样。
隋王也一直想这样对他。
“看来你我的父子缘分已尽,我也好歹做过你几十年的父亲,受审之前,最后有几句话,说给你听。”
萧烬安知晓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饶是做好了准备,迎上萧泽远比巫蛊还更狠辣的诅咒:
——“烬儿啊,我愿你往后,万事不如意,所求皆泡影。”
似有道无形的雷电,击中萧烬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明知言语不能做刀,却因太过在意某人,惶恐便越来越狠。
万事不如意,所求皆泡影。
而他所愿,不过和白照影长相厮守。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道场萦满隋王阴戾的笑音。
第80章 惩罚世子 这都是世子爷当初造下的孽!……
人群在眼前攒动, 脚步声摩挲道场的砖石地面,发出一道道窸窣声响。
老郡王拍着自己的肚子, 微微摇头。
老郡王是见证过上届皇位角逐的幸存者,知晓萧泽曾经势大,曾经惹得敬贤帝很不安宁。
甚至还逼得当时身为太子的敬贤帝,住不得东宫,勉强寄居在外臣家里,住了有五年多。
刻骨深恨, 敬贤帝心眼很小。
必会对隋王清算。
即使隋王死不了,从狱中出来,恐怕要被圈禁到亡故。
老郡王带走了萧泽。
……
道场空荡荡的。
隋王的那炉丹烧过了火,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透着苦。
丹炉底下的火逐渐灭了,木料炭化成灰白色,被风一吹,道场青幔招摇,炉火吹出数颗散乱的火星。
无人负责开炉。
也无人负责打扫地面。
隋王的道童与许氏的侍女, 还有这王府绝大部分的家兵家将, 都被宗人府带走统一调查。
所以天入夜了, 道场没点灯烛。
萧烬安命令锦衣卫各自回去。
段莽本想说几声恭喜的话, 如今殿下得以报仇,整座隋王府都属于殿下, 再也不用, 仅仅守着世子院那片区域居住……如果隋王被褫夺爵位, 殿下立马就能封王。
可段莽刚想张口,意外地发觉,萧烬安脸上并没有任何喜色。
段莽被薛明拽了拽, 赶紧走了。
“殿下保重。”
萧烬安从道场出来。
一路上没人支应,近处远处,漆黑成片,王府也没有见到半缕灯光。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王府。
他在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夜色里,尝试过好几回,然后没有找到任何胜利者的姿态。
反倒是回忆起了,自己在这座王府的二十余载。
隋王府从许多人,相互倾轧。
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萧烬安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王府行走。
一步,两步。
每一步像踏碎自己童年的一道剪影。
每一步像成熟前遭受的一次伤痛。
他从未想到走路,也会消耗如此大量的力气。
萧烬安走得很慢,到最后不动了。
他也不知自己走到哪里,像是要被黑夜吞没。
隋王临别前的话,再次魇住了萧烬安。
他诅咒自己,所求皆泡影。
萧烬安不敢想象,真的会有这一天,让他在没有白照影的世界里,孤兀的活着……
人需要有个活着的信念。
白照影是他活着的信念。
萧烬安曾经不畏鬼神,不惧生死。
他却会害怕这些不祥的事端,统统报应在白照影身上,正如他母妃病得不明不白那样。
萧烬安心缩成一团。
“殿下——”
“世子殿下——”
“你在哪里啊——殿下——”
声音先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然后,小径尽头,缓慢冒出火把的光亮。
闪烁的火光曳动着。
光芒逐渐驱散幽暗,光源挪近,照亮了萧烬安四周,给清寒的秋夜,染上生动的暖色。
萧烬安被这动静牵去神思。
神志如蜉蝣般飘荡,他从那些悲伤绝望的念头中抽离,疲惫地抿唇,哑声道:“在这儿。”
然后他见到许多人走近。
萧烬安在人群中,率先锁定了白照影的面庞,见到茸茸扶着世子妃,白照影走得很慢,肩膀上还落着两只小鸟。
两只小鹦鹉一齐飞近萧烬安。
盘旋着,在他头顶叫了几声:“夫君在哪儿?夫君在哪儿?”
白照影已经来到他眼前。
萧烬安只觉喉结沉重,勉强收敛了情绪,强装作嫌弃他们劳师动众。
“怎么都不睡?觉得我有事?”萧烬安故意挑理。
白照影冷哼了一声。
世子院里从来没丢过大活人。
即使白照影生气,见锦衣卫都来朝他告别,而世子殿下仍未归家,到底不能放着他不管,就做主带着茸茸来寻人。
可茸茸太小,遇事顶不上,遂又叫上成美,成美受伤战力不足,谁知晓现在的隋王府是什么光景?
于是全家就都跟来了,鹦鹉也跟来了。
这些情况白照影都没跟萧烬安讲。
他也在挑理,不满意地扭脸:“你答应过我,回来找你算账,我来跟你算账,怕你逃跑。”
萧烬安心头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在这个疑似闹矛盾的当口,脑海想得竟是些暧昧的情事,萧烬安面上完全不显,实际在灯光下匆匆扫过白照影的下颏、领口,从胸到腰再到脚……
秋夜泛起股燥热。
他承认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人。
以为白照影生气,是自己相救太晚。
他想向白照影保证,以后该开枪就开枪。
他敢把火铳拿回家,就有应对敬贤帝盘问的方法。
可是成安在旁边拼命使眼色,连做口型带比手势:“——殿下,你暴露了!”
暴露什么?
“你装病暴露了,世子妃很生气!”
成安作势捏住脖子,狠狠一掐,来表达白照影对此事愤怒的程度。
萧烬安心里一寒,莫名其妙,分明白照影看不见,怎么就能辨别出来,自己是装的?
萧烬安凛冽的目光投向成安。
成安硬着头皮仰起了脸庞。
主仆二人并没有达成甩锅共识。
于是该萧烬安承担的后果,他不能不担着,并且报应一点儿都不能少。
隋王府的花园一隅,被火把照得透亮。
萧烬安稳住心神,问白照影:“骗你这事,是我不对,我认罚,你想怎么罚?”
“……”
怎么罚是个好问题。
白照影根本没想到,大魔王干脆利落地接受算账,以为还要跟他再掰扯几句,竟直接进行到最后一步了。
白照影抬头,茫然地转了个鼻音。
事情是因为萧烬安骗他而起的。
他害自己平白守夜了两日,还害他惭愧,睡不好觉。
罚钱吗?
他身上现在还挂着世子院的库房钥匙,萧烬安那次保证过,没什么零花钱。
那就只能罚他做点事了。
白照影轻轻放开茸茸的手。
脑袋里浮现出几个方案,他带有犹豫,所以确认了一遍,清清嗓子:“那我跟你算账了。”
萧烬安:“嗯。”
大魔王难得认错态度良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抓紧时间报复。
要选最能折辱萧烬安,最让他郁闷的事情罚,好好整治这个高高在上的大魔王!
白照影:“我要罚你伺候我,背我回去,给我洗脚,服侍我起夜,也只许守着床边睡觉。”
“……”
隋王府花园有一瞬间古怪的沉默。
侍从侍女相互对视,各自抿唇不言,唇线已经弯成弦月。
萧烬安琢磨了片刻,像是想要听得更清楚,在处罚与执行处罚之间,隔了好半晌。
萧烬安道:“好。”
***
……大魔王,应该是很不情愿的吧?
否则他也不会考虑了那么久,才答应下来。
萧烬安掀袍,俯身容他上去。
白照影窜到萧烬安的后背,重心突然拔高,一阵心慌。旋即感觉到他们在移动了。
萧烬安正背着自己,履行了承诺。
白照影这时趴在萧烬安背上,想尝试着作威作福。
“夫君。”
“怎么了?”
“没事……”
可是却心里打鼓。
他害怕萧烬安突然把自己颠下去,隋王府的花园里,路况很复杂,地上铺得是鹅卵石子,万一屁股着地,摔得怪疼的。
白照影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防备着突发情况,似乎听到草丛里一声鹅叫:
“嘎——”
是恶霸鹅吗?
他打了个激灵!
难道大鹅不睡觉,出来找他麻烦。
萧烬安大魔王会不会掀翻自己,正好送给恶霸鹅磋磨。
白照影生怕被群鹅围殴。
这回眼睛不方便,他跑都没地方跑。
他只好紧紧搂住萧烬安的脖子,越听见鹅的动静,越用腿卡住萧烬安的腰,迫使他甩都甩不下去自己。
却迟迟没等来后文,听不见大白鹅翅膀扑闪声,萧烬安还在走。
兴许恶霸鹅看着人多,不敢轻举妄动,幸好鹅没追上来。
白照影轻轻松了口气。
于是他那道气息,成为紧贴着萧烬安,拂过一道痒痒的桃花甜味。
萧烬安立刻把白照影往上颠了颠,那股痒劲儿稍缓,却吓得白照影双腿全都挂在他腰上。
萧烬安心绪更杂。
“你喜欢鸟,却怕鹅?”
“我不怕!”
“那你为何贴我这么紧?”
白照影虚张声势:“因为……驾!快跑!跑起来!”
整座世子院的人都没想到,世子背着世子妃走,已经够令人瞠目结舌了,怎知世子妃还有主意,竟突然胡闹。
世子爷还真就陪着胡闹!?
萧烬安没跑,却载着白照影加快了脚步,轻盈地返回世子院。
***
北屋。
“世子爷,世子妃,洗,嗯,水,水好了。”
侍女死也不敢把“洗脚水”三个字完整地说出来。
她端着木盆,盆中热水蒸汽腾腾,水面晃晃荡荡。
她把水盆往北屋的架子床跟前一放。
水没洒出来。
她抬眸时觑见光线幽暗,世子妃就穿着身亵衣,坐在床沿,体格有点儿单薄。
他小腿垂下来耷拉着,还穿着足衣,雪白雪白的,修饰得脚型很漂亮。
世子妃没出声。
世子爷就站在床边,也是早换下了官服,穿得很居家,发冠都拆下来,正在认真又缓慢地挽起衣袖。
侍女已经吓傻了——真的要给世子妃洗脚吗???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大胆地给世子解围,问“是否需要奴婢代劳”?
侍女如芒在背。
幸好,世子袖口约莫挽到小臂处时,发现屋内还有闲杂人等。
萧烬安敛眉令道:“你出去吧。”
侍女哆哆嗦嗦:“谢世子殿下开恩!奴婢打扰了!”
那侍女出门时,还是忍不住偷偷回头,见世子爷蹲身,正托起世子妃的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