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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家将不可能事先知道自己在那, 故意拿话说给自己听。信息来源较为可靠。

可刚才错过马车的其中一人, 瘦条个眯缝眼, 步履发飘显得虚, 不是萧宝瑞还能有谁?

白照影兀自疑惑。

隔了半晌,白照影都没想明白, 于是问:“最近可有二公子的消息?”

成美不知怎会提起萧宝瑞, 世子跟王府庶子, 虽说名为兄弟,实际上早就是水火不容,互相厌憎的关系。她不知道世子妃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成美如实回答:“府上都说他疯了, 镇日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屋里。”

那就是刚才看错了。

要说也是,白照影想,除非萧烬安那种特殊情况,被人加害得名声扫地,否则好生生的,谁会故意糟践名声,让人认为是个疯子呢?

成美谨慎道:“若世子妃在意,我等尽快打听。”

白照影着实手头的事情有点多,也不愿意操闲心,闻言点点头,这才多少消解了疑虑。

马车缓缓行回世子院。

就按照刚才的约定,薛明段莽进了大门,便自行和成安对接,让成安引着去见世子殿下。

而成美跟茸茸随白照影回北屋,烧好热水,放世子妃自己去沐浴。

然后她跟茸茸一起给白照影铺好床,燃起支助眠的安息香,临出门前揉了揉茸茸的脑袋,成美委婉小声提醒:“你快要长大了,今后就算睡外屋,也不合适了,长大就要学会自己睡。”

茸茸有点儿懂,但还是不完全懂,只知道成美姐姐不会骗自己。

茸茸仰起小脸坚定道:“那我尽快搬出去,少爷也长大了,希望他也能锻炼胆子自己睡。”

成美颇为一言难尽,心说倒是希望世子妃胆子,永远只有针尖儿那么一点点。

等拾掇利索了出北屋。

成美倒好了几杯茶水,到南屋那边。敲门进屋,奉上茶盏:

“殿下用茶。”

“放下,你们继续。”

萧烬安正在接见薛明段莽,未着公服,穿秋香色的亵衣,外头随便披着件宝蓝色的外衣,发冠拆开,乌发半披着坐在床头。模样看似同往常一样桀骜恣意,但成美发觉其实有不同。

只说身上的衣服。那是世子妃带回来的料子,绸缎庄最经典的花色。

世子跟世子妃闹不和,裁衣服却比眨眼还快。

成美心中又是一阵不解。

耳边零零碎碎地,听薛明跟段莽跪在床前禀告,说得事什么都有。大事上关皇帝和皇子,后宫秘闻,府上往来,小事可称为鸡毛蒜皮,市内净房何处寻,坊间闲话,城中物价涨几许……

往常世子对这些不感兴趣。

如今听得入神,他不评议,到底能看得出来,他好像是在跟世界,主动向外建立起联系。

成美在暗中轻轻抽气。

惊讶感酝酿开来,变成一种难以描摹的欣喜。

她虽然尚且还不清楚世子到底想干什么。

但,就只冲他肯把自己重新划归回人这个范畴,而不是茕茕游离在红尘之外,这就值得向天告慰,多亏老王妃在天有灵。

也多亏……对。也多亏殿下娶了个能牵住他心思的世子妃。

所以俩人到底这是又闹什么矛盾呢?

成美再度替世子爷着急,又暗中祷告“天可怜见”,总觉得这座世子院,似乎从阴气森森,终于有意向要守得云开见月明。

“殿下,情况就是这么多。”

“近来殿下让留意的,还有我们认为比较重要的情报,都说出来了。”

这时候薛明段莽交代完,俩人同时在床前叩首,等世子吩咐。

世子挥挥手让两人离开,临走前,似乎又提起他们锦衣卫内部公务,赋予了薛明段莽某些特权,底下薛明段莽面露喜色,面对世子,表情又虔诚了许多分。

看来不仅滔天权柄令人趋之若鹜,换成是小小能量,也能使小人物们追捧不已。

世子多年以不守规矩行走于世。

而,他要当真玩弄起这个世间的规矩,竟也如鱼得水。

成美越发觉得世子爷身上的改变引人注意。

尤其今晚在这屋表现出来的样子,往大了说,对标戏文里,称一声英明神武也不为过,成美只想道“殿下英明神武“。

然而殿下只英明了片刻。

薛明段莽一走,萧烬安立刻不太开心,他拢了拢衣服,脸庞冷下来,视线面向成美道:

“是不是你向他提过我,他才会把这俩人带回府上的?”

成美拿不准殿下的意思,不知他想听什么,先照实回话说:“两位缇骑拜托世子妃带他们进外门,世子妃恐怕是耽误您办公务,就准了。从头至尾,属下什么也没有提。”

萧烬安的面容,在听见“恐怕耽误您办公务”那几个字时,有一瞬间寻味,目光徐徐敛起。

可是投下的命令更加冰冷:“那便对了,以后就这么办。”

虽说表情变化极其微小,成美侍奉萧烬安多年,自是看出萧烬安那点儿没藏起来的真心。

她谨慎地问:“世子爷可有为难的事?若是张不开口,属下可代为传信。”

“没有。”萧烬安决断道,“不必多事,让他离我远些。”

话毕就把目光转移到成安。

成安那里还有他安排的两桩事:若今后是自己死,白照影可改换身份,从此居住至城中其他宅院。他不仅安排了房子,同样也考虑到了未来白照影需要花销的银钱。

内情他知道。但成安不知道。

成安刚听殿下跟姐姐说得那些话,还以为坐实了殿下想纳外室的心思,连忙跪着叩头,表情难看已极:“殿下,事全办妥了。但属下还有事要禀。”

萧烬安微微点头,多少轻松了些,这会儿有心听成安讲话,目光往成安那边凝了凝。

成安道:“属下叩请殿下三思!!!”

话反正已经说出来了,成安再叩了个头,他索性讲个痛快。硬着头皮大声给自己壮胆:“世子妃无过错,他总是想着您,念着您,在您看到看不到的地方,世子妃是个顶顶好的贴心人。”

他这话说完时,萧烬安并没有发作。反而继续注视成安。

成安便继续讲下去:“倚山听泉台那场夜宴之后,您把自己关在飞仙亭,我等不敢靠近,可我那时只想让世子爷恢复正常,把事情乱七八糟地跟世子妃交代……”

“世子妃知道有危险,可他还是到飞仙亭,带您下来。”

“殿下,世子妃在意您。”

萧烬安作势面无表情,那时候他犯病,神智不太清醒,满脑子想得都是些偏激的事,不知竟还有如此内情。他眼睛里的光芒,在不为人知处盛了几分。

那片干涸心田,因为成安一句句的言语,变得润泽起来。

成安接着说道:

“世子不在家,世子妃在家里玩,隔不多久就会问属下们,‘世子回来了没’、‘世子回来了没’,世子在外当然听不见,可我们在家里,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暖呼呼的,知道这个家多了一个亲人牵挂着您。”

“世子妃一次次待世子好,是世子不领情,总对世子妃冷冷淡淡,这次的吩咐疑似负心,让属下想——想——”

他那个想字,像石头卡在喉咙里,噎得很,最终狠狠提气倒出来,命是真的不要了:

“属下想替世子妃抱不平,想托梦王妃娘娘,让王妃娘娘给世子妃做主!”

成安心声吐露至此时,所有的勇气,都已消耗完毕。成安把头埋进地板,露出个后背。

南屋内烛影闪动,落针可闻。

烛光映得萧烬安眼里的光线暗了又明,闪闪烁烁,像落进许多颗跳动的细碎星星。

萧烬安忽然惊喜地发现,当他以爱恋的角度审视白照影时,自己曾经的那些疑虑与抗拒,全部都卸下外壳,变成丝丝缕缕的甜蜜感,像有糖水滋养他的心。

他的眼睛凝视着跃动的烛火。焰心一跳一跳。

他又仿佛,在这间南屋里这张床上,看到躺在他身边的白照影,小小一团的,爱笑爱娇又黏人的,会哼哼唧唧的,掩藏心事故意引自己主动的……各种各样的白照影。

萧烬安想把人搂住。到北屋,告诉他,自己说得是假话。

然而沉默的时刻毕竟长久了些,他半晌没有动静。

引得成美误以为弟弟的言语还欠火候,跟着也跪下来,跪得近了些,跟弟弟并排着道:

“当初得知世子是被害染病,世子妃很痛苦。”

“知道那会儿您才十岁,世子妃既震惊,又有同情。”

成美把声音压得更低,跟成安不同,她语气自带缓慢郑重,更能给人一种信服力:

“以前王妃娘娘教我,观其言察其行,属下无法评议您与世子妃之间的感情,但,单只谈人品,世子妃可结交可敬佩,而并非应该疏远的那类。”

他两名属下,两双殷切的眼睛看着自己,说白照影的好处。

却不知越说越让萧烬安豁然开朗,越发看到白照影如同钻石般的不同切面,反而更加坚定了萧烬安暗中保全白照影的那颗心。

——他欲为未来打算,要争的是条活路,跟敬贤帝的诸皇子,抢那把万人之上的龙椅。

稍有差池,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萧烬安指节在身前交叠,手掌搭在被面。

那点儿沉重感没来源于生死,竟全部来源于对白照影的惭愧,继而他手指收紧,再收紧。

唯恐给成安成美透漏得太多,反而会影响他的设计。

萧烬安声线毫无起伏:“我有安排。你等不可对他慢待。”

成安成美相视,听到殿下笃定的语气,知道劝不动,只能领命。

而这时传来一阵惊呼,竟是白照影的叫声,在喊救命!

“救……救,救命啊。”

第47章 浴房风波 白照影满身热水,温润光滑的……

“救……救命……”

求救的话音传到南屋, 嗓音断断续续,音量似乎刻意放低, 不想搅扰别人的休息,也不想显得自己那么狼狈,迫切又怯生生的。

然而实际上,正因为白照影想喊又不敢喊,他哑着嗓子,反而使声音尖锐了几分, 在晚风中打颤,显得更加可怜。

可怜的白照影可怜地重复:

“救救我……有没有人来啊……”

萧烬安眉头狠狠地动了下!

行动先于意识,他的指端掀起锦被,人已经从靠在床头变成坐在床沿。等到再想起要和白照影保持距离时, 鞋已经穿好了。

两名侍从跪在床前看世子,同时低头变成抬头,眼睛茫然地眨一眨。

萧烬安动作稍顿,语气恢复了淡然:“去救他。”话毕成安成美飘掠着去了。

南屋一瞬空寂,烛影晃了几晃。萧烬安目光投向屋外, 按住脑海里不祥的预感。

他已经尽量减少自己做出的改变, 不愿过早引起他人的注意。但难免万一被有心人发现, 派人混进世子院行刺, 并且阴错阳差搞错了南北屋,也有这样的可能。

有能耐闯进府上必不是善类。

萧烬安披着衣服起来, 拿起放在床头的刀。人走到门口时, 那求救声依旧未绝, 甚至更加颤抖几分,萧烬安面上显出杀意。

已走到庭院,正撞上成安为难的脸:

“世子殿下……”

“刺客死了?”

“没死, 不是,不是刺客,”成安表情复杂,依然是毛毛躁躁的,要尽快跟世子解释,但实在说不准重点,“世子妃没穿衣服……”

火一下子上来了。

那把绣春刀在萧烬安掌中,因为太过用力攥出声关节的清响。

萧烬安咬牙:“刺客脱了他衣服?”

肯定是七皇子的手笔,萧明彻生性好色,他麾下确实也有个江湖高手,据说能以一敌百,成安成美毕竟年少,尚且不敌。

萧烬安本来是徐徐图之争储的心思,但若萧明彻公然入他府苑行事不轨,他也能快刀乱斩,索性将七皇子等几个正牌皇子统统宰了,不计后果了结这场乱局,干脆利落净。

萧烬安被萧明彻气得神思恍惚,话音不稳:“去点人手,拿火铳,杀刺客,再宰老七。把他那玩意儿剁成肉泥。”

而成安赶紧拦住,面色惊诧,怎么又跟七皇子较上劲了?又怎么提到七皇子的那东西?

成安一慌就爱乱说,这会儿总算冷静下来:“世子爷莫冲动,没刺客,世子妃没穿衣服,他在浴房里面洗澡……”

“他洗澡乱喊什么救命?”萧烬安打断了成安的话,面色更不虞,“有谁偷看他?”

说来说去,怎么也逃不出有人惦记世子妃。

成安没能意识到重点所在,只是尽量往清楚了禀:“世子妃在浴房里哭,墙上有大壁虎。”

有什么?

“大壁虎。”

“……”

萧烬安握着刀,手腕微微转动了瞬。他应该没犯病,他喝过药。绣春刀在刀鞘发出鸣响。

比起刚才自己想到的江湖第一高手,七皇子萧明彻,还有三皇子九皇子几个,这里哪怕是最不济的那个,能量和威力也都要远胜过一只壁虎——别管是多大的壁虎!

落差太大,使萧烬安满腹担心,成几何倍酝酿为郁闷。

屋里有壁虎,这很正常。

可放在白照影身上,他害怕。

对,他见血害怕,打雷害怕,跟他大声说话害怕,壁虎而已,当然也害怕。

萧烬安在庭院深深吸了口气,夏季的晚风混合着草木香吸进肺中,清苦气多少让他心态平和。他换位思考,知晓白照影颇为娇气,害怕壁虎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

他缓声:“给他除了。”

成安身形微僵,顿了顿。

萧烬安这时反应过来,洗澡时白照影没穿衣服。世子院里侍从侍女,谁进去也不适合。

若是他自己进去,那他保全白照影的计划,尚且还没完全实施,就要中途夭折。

此时白照影的音量终于上来了,已完全变了调:“救救救救命啊,壁虎爬到房顶了!”那求救声里面带着哭腔。

萧烬安紧紧蹙眉:再大的壁虎能有多大?说不定白照影这么一喊,壁虎比白照影还害怕。

完全不理不睬,壁虎也不会吃了他。最多他再嚎两嗓子,知道没用白照影就不哭了。

是这么个道理。

但,萧烬安已经能想象到,白照影必然胆怯时又缩成一小团,两只手扒在桶沿,在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浑身警惕且可怜的模样。

并非楚楚动人,萧烬安来不及思考这些风月事。

他只是觉得心疼得很。又如昨晚风雨交加时,他只想把怕打雷的白照影,搂进怀里哄到睡着那样。

……不怕。

萧烬安放下手中绣春刀,刀身靠在庭院院墙。到底还是没忍住。

他冷淡着一张脸,将刀换成墙边根半丈长的枯黄竹竿,那竹竿是婢女们收衣服时用的。

萧烬安自幼有人照顾衣食,没亲自洗晾过衣服,忽然从手执绣春刀,变成握着根晾衣杆,画风霎时从凶悍变成居家。

成安不由瞠目,嘴合不拢。见世子已经提着根晾衣杆走到浴房门口了。

众下人见到世子亲临连忙行礼。

见到世子爷披着外衣还提着根晾衣杆,怎么看怎么稀罕,所有人想笑当然却不敢笑。只齐声道:“世子万福。”

继那声“世子万福”之后,浴房里头的求救声戛然而止,只漏出一两声藏不住的哭腔。

无事不必相见,是萧烬安刚下的命令。

早晨下令,晚上犯规,朝令夕改,如是而已。

可萧烬安根本无心周全自己的面子,人已经推门踏进浴房,留下个坚决的背影。

声音从房中幽幽地传出:

——“区区壁虎而已,世子妃在夜里大呼小叫,你们就在外面候着,待会儿我当众罚他。”

萧烬安想,这界限该是划得很清楚了。

***

白照影魂儿都要吓没了!

咕嘟。

他狠狠咽了口口水,头顶有只手臂那么长的大壁虎,虎视眈眈地扒着房梁。

外头则是萧烬安掂着根半人高的棍子,朝着自己过来。像是要报自己多次扰他清梦之仇。

双管齐下,白照影浑身爬满鸡皮疙瘩。

觉得待会儿自己要么是被壁虎吓死,要么是挨萧烬安的痛揍。

白照影拼命敛回思绪,在水里缩成个更小的团子。鼻尖儿碰到水面。

仿佛再探出点些脑袋,就要顶上只壁虎的吸盘脚,或者被木棍敲脑瓜。白照影可怜兮兮地求饶,迎着萧烬安铁青的脸,小声嗫嚅:

“无……无事不必相见。”

无事不必相见也挺好的!真挺好的!!!

求求您回忆起自己到底有多反感我,然后赶紧被我烦得出门吧……

白照影对着那根棍子,脑海疯狂输出。

希望萧烬安能意识到他正在犯规,可是萧烬安竟然看见他哭,就离得他越来越近了。

果然还是嫌我烦吧?

白照影眼圈儿更加泛红,他早已经被壁虎吓哭了一回,面前又来了个大魔王。

他怕极了大魔王,这回连壁虎也没那么可怕,大魔王阴着远胜过平时许多分的俊脸。

白照影止不住眼泪就吧嗒吧嗒:“无事不必相见,是你说的,是你说的……”快走吧快走吧。

怎知他那几滴眼泪掉进浴桶里,萧烬安被他这模样,弄得脸色再也阴沉不下:

——少年还在记挂早晨被他拒绝的事,白照影伤心了。

萧烬安满心一阵乱绞。

目光投落在白照影的眼睛,水润润的桃花眼,如今完全湿红着。他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目光望着自己,让萧烬安感到愧疚难过。

他需要自己,愿意跟自己在一起。

他只是需要一点儿回应,明明他先付出过那么多。

然而自己竟连驱赶一只壁虎,都无法堂堂正正的。

萧烬安提起棍子,想要速战速决。绝不能因为稍微心软,让自己接下来要淌的这趟浑水,卷进去白照影。

而白照影见他举起棍子,连忙钻进水里捂住脑袋,在千钧一发的形势之下,想起了前世玩过的游戏打地鼠。

枯黄色的晾衣杆探过来!

白照影发出哇地一声,在水里闭紧眼睛。

然后晾衣杆的杆头,精准有力地落在壁虎所在的房梁。壁虎乃是益虫,萧烬安无心杀生,准备引这小东西沿着毛竹晾衣杆向下爬走。

可是这种东西,它真名根本不是壁虎。

而是与壁虎形状相似,体型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生物,蛤蚧。

蛤蚧是大块头,长得更凶,胆子也比壁虎更大。

见毛竹竿对自己伸过来,蛤蚧斯哈斯哈吐了吐舌头,有点儿挑衅的意思。

萧烬安又怎能容许它造次,再举一杆对着蛤蚧脚爪轻戳,他用杆头拨拉它的吸盘脚几下——谁知竟把半米长的蛤蚧戳下来了!

蛤蚧尾巴在空中乱甩。

有东西擦过白照影后脑,有偌大个东西,扑通掉进浴桶。

蛤蚧的尾巴搔得白照影后背发痒。

蛤蚧在水里扑腾。

白照影被尾巴跟吸盘脚挠得魂飞魄散,终是声音彻底变调,浴桶险些翻倒,而白照影窜出去正好猛扑向萧烬安。

桶里大片水花溢出来。

白照影满身热水,温润光滑的皮肤,触手如暖玉般,他并不沉又很瘦,被水里的蛤蚧吓坏了,在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萧烬安只好托住白照影的后腰,地板湿滑,他怕白照影摔倒。

可是白照影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被大壁虎吓懵了,又骤然落进大魔王的怀抱里,他觉得自己心脏完全受不了。

白照影哭得不成人声了:“啊啊啊啊啊我要死了要死了你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

浴房外世子院侍从侍女,相互对望,寂静如雪。

——里头这是在除壁虎吗?

——真的是吗?

第48章 招架不住 浴房里间或伴随着水声,世子……

浴房外。

因为世子爷有令, 世子院的下人们就只能在浴房外面候着,吭也不敢吭, 眼睛也不敢眨。

壁虎不知是除了没有。

反正世子爷在里头待得也是够久了。

屋里的声音越拔越高,声音也越来越杂。

浴房里间或伴随着水声,世子妃的手脚踢踏木桶的砰砰声,世子妃难耐到极致的哭泣声,世子爷沙哑地让世子妃“别乱动”……

整座世子院温度都上升了几度。

成美捂住茸茸的耳朵,小朋友, 未及笄,还不方便听。

成安眨眨眼睛,这要再养外室,世子爷也真是精力充足。

浴房里。

白照影又抖又哭, 被那只大壁虎和大魔王,交替吓得快要命了。

壁虎在水桶里,逐渐爬出来,拍打桶壁,噼啪噼啪。

白照影低头看着自己没穿衣服, 还紧贴在大魔王身上, 瞬间满身皮肤泛起一层潮红。

他用力推开萧烬安, 萧烬安却怕白照影从木桶掉下, 只能闭眼把人抱稳,手搁在他腰后, 偏偏白照影还在怀里不停乱动。

白照影是鲜活的……

心上人未着寸缕落在怀里, 萧烬安怎能宁静?

萧烬安只能低声制止他“不准扭”, 压抑的嗓音,却把白照影吓得更加发颤,哭声不绝, 水里的大壁虎终于爬上来,欲咬白照影脚后跟报仇。

白照影只能又跟萧烬安贴得更紧了。

萧烬安的心脏砰砰直跳,往常只觉得白照影又软又香,现在是温香软玉全粘在身上,桃花甜味全蔓延过来,是带着热度和湿意的。

萧烬安满身邪火乱撞。

恐怕再让白照影闹腾下去,别说欲跟白照影划清界限,当场就让白照影变成自己真正的世子妃都有可能。

那壁虎作祟要缠白照影的脚!

白照影猛打激灵,小脸浮起层惨白,瞳孔微微涣散。

萧烬安惦记着神魂不稳的事,这会儿怎么也不能容白照影胡闹了。

他赶紧脱下外袍把人包住,听白照影最后提起嗓音叫道:“——出来了,它出来了。”

蛤蚧外爬,摇头摆尾,虎视眈眈。

萧烬安利落地脚面抄起那只沉甸甸的大壁虎,托起它,拿捏着力道稳稳一兜。

蛤蚧被甩出浴房的气窗,外头就是世子院的树丛。想必它也正是从气窗爬进来的。

蛤蚧并未受伤,落进树丛唰啦唰啦地跑了。

而白照影依然大口大口地粗喘,吓得站不稳。人还让大魔王用外衣紧紧包着,不停地打哆嗦,半晌后方才惊魂稍安。

白照影贴着萧烬安,动静越来越小。

最后变成警惕且无辜地,有气无力地在宽大衣袍里抬起泪眼,小小一只,抽噎几下,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像是哭傻了。

白照影怔然地凝立。

他根本没想到,萧烬安会进浴房给他除壁虎。

更没想到萧烬安,声称要惩罚自己,却还没责罚。

最最没有想到的是,他跳出浴桶,萧烬安竟会用新衣服包裹住他,给自己盖住层遮羞布。

他还安安静静地等自己平静。

如此众多意想不到历数下来,白照影很是愕然。

他有点儿半信半疑,看鬼似的打量大清早还对他冷眼相待的萧烬安,确实有点抱歉地动了个念头,这人怕不是疯病演化到人格分裂了?

大壁虎被扔出浴房,大魔王有点要改观的苗头,危险感渐渐离开。

白照影反而满心杂乱。

他呼吸平静下来。在萧烬安怀中抬起眼眸,却在萧烬安深邃的眼睛里,望见一个露出领口大片皮肤的自己。

他能看见自己的脖子,脖子底下那凹陷下去的小小锁骨窝。

他还看见萧烬安微微眯起眼眶。

白照影瞬时红透了脸庞,骤然打了个激灵,觉得浑身变得很烫。

可是躲也没地方躲,浴房本来就不大。闪转不开。

他只好深深地低头。

并没有猛力推开萧烬安,怕招惹是其次,主要是萧烬安这回似乎真救下自己,别管大魔王人格分裂了没,这会儿逃跑也忒不是个人了。

白照影吸了吸鼻子。

决定就事论事,还是低头诚恳地道了一声:“……谢谢夫君。”

白照影声音哑得太厉害了,全是刚才哭坏了的缘故。

萧烬安心里疼得很,纵使再压抑,无法明着表现出关怀,他语气责备之中带着哄:

“怎会吓成这样子?”

救命恩人在前,今晚萧烬安占理。

白照影还怎好意思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被世子殿下您吓得,只好把责任全推给壁虎。

白照影扁嘴啜泣:“壁虎……”

纤细的身板边哭边颤,白照影却不知仅仅是这一声,简直要让萧烬安满心酸软得化开了。

他的世子妃,真是又娇又爱哭。

胆子那么小,未来可怎么办?

萧烬安越发想对白照影好,想给白照影谋个平安顺遂的前程。

那种被生拉硬拽,牵回这个红尘世的羁绊感,使萧烬安心头有百般滋味,不由微微抬起嘴角,眯起眼眸。

却又不得不把他即将按捺不住的喜悦,强压下去几分。

敬贤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竞争对手也不是。

萧烬安还是顾全大局,脸对白照影突然冷下来,晴转下冰雹。白照影又吓得凝了凝。

然后萧烬安转身出浴房。

刚才说好要公开责罚,他对外头的下人们吩咐:“去传府医。且算上今晚,世子妃三日内不准外出。”

传府医是看神魂不稳是否发作。

不让他出门,一则为示惩戒,另一则是为了他少些疲劳,稳固神魂重要。

萧烬安以为如此,便算是划清界限有始有终。

却不知世子院众下人面面相觑,并不能领会世子殿下泾渭分明的意思。反而胆大的侍女满脸含笑,面皮薄的侍女捂脸含羞。

成安是世子院里思维最离谱的那个,面对世子远去的背影,惊叹不已:

“竟折腾得三天不能下地么?”

“难道娶外室,是因为世子妃一个人招架不住?”

……

***

这三天,绸缎庄日日派人来跟白照影对接。

生意已经做起来了,在白照影的推动下,店里上了许多新鲜的花色。

前世白照影还算审美比较优秀,而且他有幸能记住许多后世流行的,如今却还没开发出来的花纹,他绘成图纸,希望能够在织工的努力下制成绸缎。哪怕他绘画水平没那么好。

去店里经营,和远程指挥营业,毕竟是两种工作强度。

后者明显让白照影更闲一些。

招呼完江良等人,白照影只不过才用了半个多时辰,还有大把的时间,要在世子院里过。

早晨中午饮食都挺清淡不油腻的,白照影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其实还是很馋刺激性食物。

成美率领茸茸,把白照影北屋的座椅都加了层软垫,很贴心,白照影也觉得挺舒适。

白照影坐在北屋,半躺着吃点心,禁足禁得很滋润。

闲下来才又想起萧宝瑞的事。他派成美往芙蕖院那边打听了打听。

成美不多时就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说:“萧宝瑞把自己关在了芙蕖院角落,绝对不准任何人靠近,谁想擅闯那小院,他就发疯。”

这跟自己得到的情报相同。

白照影并不意外。

许侧妃最近都没跟世子发生矛盾,也许正因为忙于给萧宝瑞看病,她无暇他顾。

可萧宝瑞怎会如此不禁吓?

白照影有点奇怪。

曾经他亲眼看到萧烬安在丰厚集斩下刺客的手臂,血如泉涌,那场面也很血腥,他惊悸几天,但是到最后也算缓过来了。

萧宝瑞他也见过,他还敢跟萧烬安对战时耍诈,不像是非常胆小的人物。

白照影凝了凝,舔干净指尖的点心渣,在湿帕子擦了擦手:“你亲眼看见了吗?”

“回禀世子妃,”成美行事谨慎,其实她也怀有疑虑,在芙蕖院众下人给萧宝瑞送饭时,悄悄跟过去窥探萧宝瑞那小院,“许氏派人把守森严,我想尽办法只混到院外,隔着门缝窥见了一点点。”

屋里石阶上,坐着个头发蓬乱的萧宝瑞,身形瘦削,满脸污垢,傻兮兮地举着糖葫芦。

外头还来了只鹦鹉,他骂鹦鹉,鹦鹉回骂,很热闹。

“属下不敢久留,只看得七八分真切,小院里肯定有人。”成美说得笃定。

白照影也算基本打消好奇心,不再想这件事了。

“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忽而间有扑棱棱的鸟类拍翅膀响声,成美掀起虾须帘,两只大红鲜绿的鹦鹉,边学舌边飞进北屋,顺利地一左一右在白照影肩头着陆。

“爱妃爱妃!“爱妃爱妃……”鹦鹉聒聒不停。

因为前几天白照影忙,鹦鹉没逮着他要好吃的,今儿个瞧见北屋有人,鹦鹉卖力讨赏。

白照影自是叫茸茸去抓果干:“多抓一点。”好几天没见了,要让它们吃到饱。

他皓白的指尖捏着条果干,逗肩膀上的两只鹦鹉,喂过好吃的,鹦鹉拿扁毛脑袋蹭白照影的头,人与自然关系和谐。

鹦鹉嘎嘎大叫说:“爱妃,不准扭!”

另一只鹦鹉大声回答:“夫君,我要死了!”

“爱妃,怎么怕成这样?”

“夫君,救命,它出来了……”

两只鹦鹉兴高采烈,因为刚得了白照影的果干,想讨好白照影说点新鲜的词语。

这些天来它们日日在世子院守株待兔,世子院浴房房顶,当然也有它们的身影。

鹦鹉只是对人类话语进行模仿重复,不知何意,也不知能不能接到一起。鹦鹉说者无意,然而成美听者有心,抿嘴强压住笑意。

白照影前世纵使再不谙世事,再体弱无法去想那事,现代信息来源那么发达,他多少能听个半懂不懂。

白照影僵了几分,霎时有点尴尬。

可是他并不能跟小动物生气,白照影只好硬装作听不明白。哪怕耳朵尖已经悄悄红了。

他还记得昨晚萧烬安从上而下地凝望自己,那双如水般幽深的眼睛。

他耳朵从红热变成滚烫,肌肤霎时敏感数倍,白照影漫无边际地回忆起,自己被萧烬安隔着绸缎衣服抱住时,对方贴得很近,那坚实的胸膛和有力胳膊,激得白照影鼻梁顶上泪意。

所以萧烬安昨晚为何要来救自己?

真是因为讨厌他乱喊,那索性不管,或者派谁威胁他不准喊,岂非更符合大魔王作风?

白照影有点想不透,微微垂头。

成美却把世子妃这模样,完全解读为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风情。世子妃正在害羞。

成美心下了然,至于他们世子爷那道命令,什么“不准在世子妃跟前提我”,虽然遵从,但是成美以为,肯定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小把戏,俩人好着呢。

成美按下欣喜,告辞去厨下准备清淡的晚饭了。

第49章 祠堂诉情 “孩儿大婚完毕,已有了心悦……

芙蕖院。

只是短短半个月, 许氏瘦了一圈,竟好像也苍老了十岁。许氏额前和鬓角的白发显现, 皱纹也多了许多根。

爱子至极,萧宝瑞患疯病对她的影响,就比天塌了还更严重。

许氏焦灼地捻断了手串里的丝线,小叶紫檀佛珠噼啪摔落,珠子满地乱弹,滚到水榭边。

许氏身心也像这珠子般快要散架。

她在滚珠声中, 想到瑞儿小时候,她担心孩儿自幼就因为王府的嫡庶之分伤怀,她想尽办法补偿萧宝瑞。

许他肆意吃喝,偷偷让他用度尽量等同于世子, 允他十岁还不跟娘亲分床睡……她没料想到头来,瑞儿竟还是如此福薄。

许氏失魂落魄地远望她那进不去的小院。

然后目光空洞地挪过脸,问小翠:“你,办妥当那个没?”

小翠一时讳莫如深。

许氏所说的“那个”,指的是民间传闻中有仙术的高人, 大虞朝以儒教治国, 民间禁止动用邪术祭祀巫鬼。纵使是隋王所修的道, 也是朝廷允许的道。

而许氏却因为萧宝瑞药石无灵, 改求助别的,求的是神神鬼鬼的东西, 指望的是幽兰教。

幽兰教渗透于大虞朝民间。

虽是官府下令禁止, 但它在上京城还有些信仰基础。几个能叫上名字的仙师据说法力高强, 能令白纸显字,能徒手下油锅……

许氏相信了他们有些神通,暗暗让小翠和其中一名法师搭上线, 就在王府做法。

只是这事儿不能明着办。

小翠暗暗布置了祭台祭器,让法师给芙蕖院先望气,然后再做法,花了有好几百两。

许氏并不心疼这个钱。颤声问道:“法师……怎么说?”

小翠生怕别人听见低语,轻声道:“娘娘,那法师真灵,不消说就晓得咱们王府的情况,说二公子这是,是。”小翠欲言又止。

许侧妃掐了她一把:“是什么?”

“——是命犯罗刹鬼!”小翠被掐得声音有点高,许氏眉心颤动,鬓边簪饰跟着闪了闪。

其实若干天前,隋王府就有传闻,说她们母子最近倒霉有鬼神的缘故。起先她不太信。

但从自己找到的高人口中听见这话,许氏心狠狠揪了揪:“谁是罗刹鬼?”

小翠噤声。

这还用问吗?

萧烬安生于七月十五,命格自带凶煞。

萧宝瑞生于正月初一,年关岁首多福多禄。

必定是萧烬安冲撞了萧宝瑞,才使得两人的情况,竟好像反过来似的!

许氏哗啦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恨意绞紧心肠,她牙根都快咬断了:“萧——萧……”

她急喘了几口长气,才从世子院飞回来的那两只鹦鹉,因为受到大量果干奖励,两只鸟落在水榭房顶勤加练习,为的是下次还能在白照影那里讨生活。

鹦鹉嘎嘎的叫声,从水榭房顶传到房中。

不断地,重复着昨晚学会的话语:“夫君,我要死了!”“爱妃,不准扭!”……

荒谬,淫/荡,不知羞耻!

就是那疯子和贱人,夺走了她瑞儿本该有的命格。

许侧妃满心想看她儿子娶妻成婚的模样,便越发深恨,听不得这种言语。

她确实已给过钱让法师诅咒萧烬安,夺回萧宝瑞的气运,当然犹觉得不够。

她作为母亲根本无法原谅萧烬安曾恐吓过她的瑞儿,瞳孔在眸子中颤动:“七月十五,七月十五。”

许氏声音都变了调。

吓得小翠战战兢兢,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娘娘,娘娘保重。娘娘。”

“他生在七月十五,他娘死在七月十五,他要祭拜他娘,他要走……”

许氏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丢了魂,哆嗦着从头上拔下根金簪。

那五福簪子微微泛着金芒,是好物件。

许氏稍稳住心神满头冷汗道:“按法师从前日开始作法算起,三天都镇不住那尊煞神,我不能坐以待毙。天做不到,人来做。指望别人护不住瑞儿,娘来护。”

许氏让小翠把那簪子交给她娘家兄弟:

“孽种他娘入不得宗祠,他给他娘迁过坟,只有他知晓,必定祭拜时不会带其他人手。”

“纵使萧烬安有天大的本领,双拳难敌四手,阿兄必定有自己的手段,暗中要他的命。”

无论毒杀还是谋杀。

此事谋划过太多次,许氏早就已然麻木。

“便再传一句话,”许氏咬了咬牙,“不计代价,不论后果,我要他的命,要他的命……”

骤然间,芙蕖院水榭顶上掀起阵大风。风势阴森。

两只鹦鹉不堪劲风,拍拍翅膀飞走了。

***

世子院,南屋。

老王妃祭日前几天,往常,萧烬安在这段时日,疯症发作得要更严重。

但也许是最近有太多事做,又也许是解药有了效果,病情已经恢复到最后一程,萧烬安反而心绪非常稳定。

在休沐日这天,他没有出门,甚至还让成安搬了把靠椅安放在庭院,在海棠树下晒太阳,觉得四肢都是暖和的。

鹦鹉们向来不敢落在萧烬安跟前讨嫌。

不过,动物通灵性,可能觉得萧烬安如今心情尚可,鹦鹉们也敢悄悄地落在他头顶的海棠树枝,试探地叫了几声:“爱妃爱妃!”

萧烬安把目光挪到树上。并不发难,反而和鹦鹉对上视线,恍然做出个口型:“爱妃。”

怎么就控制不住,又把白照影放进了脑袋?

他躺着,沐浴着日光,浴房里那晚白照影沾水的身体浮现在眼前。

那时他虽闭起眼睛,但也没法避免地能看到,之后也按捺不住地会回想。

萧烬安此刻无意识地将手掌抬起,放在眼前,依稀还能感觉到,掌心下滚动着的蝴蝶骨。

萧烬安屈起指弯,将手指缓缓收紧。

“壁虎……”

少年曾边哭边紧贴着自己,白照影很依赖他。

而他难以自控,觉得对不起少年。

越想到他,越对白照影无法割舍,于是就从失神凝望枝杈鹦鹉,变成绽开个微小的笑容。

“爱妃。”

成安守在庭院一角可是给看呆了。他直觉世子在想世子妃,偏这俩人又挺奇怪,明明今天都在家里,却谁都不来找谁。

成安急得抓耳挠腮。

——殿下,您浴房那晚的凶猛劲儿呢?

凶猛完也要温柔点啊。

成安颇为焦急地递过去个话题:“世子妃今天没喝药。”

“……不必禀。去劝他喝。”

成安心里打着鼓领命。半盏茶后回来禀报:“喝完了。”

“嗯。”很乖。

很乖的白照影,让萧烬安心房又填满许多,觉得夏末的清晨很舒服。

他从躺椅坐起来,使成安还以为世子殿下要去验收世子妃的药碗。成安期待地转动眼眸。

结果是世子起来了,但没往北屋去。

他瞥见北屋,偶尔会进来几个绸缎庄禀事的伙计,听见白照影兴头十足地安排事情。

他有点高兴。面上没带出来。

半晌后高兴转变成郁闷,他们见白照影见得那么轻松。

萧烬安对成安吩咐:“让门子查外人严格些。”

成安明白道:“是!绝不许他们携带利器伤害世子妃分毫。还是殿下考虑周到。”

萧烬安对此郁闷更重,故意更冷下去几分:“我这几日不想见白照影。去准备准备,我要上祠堂。”

老王妃祭日将近。

成安算了算日子,心头酸涩一瞬,救命之恩,抚育之情,无以为报,他赶紧领命去了。

萧烬安还坐在庭院的躺椅,有些出神,枝头鹦鹉三两只,如今越发不怕他,落得更近站在他的身旁,大红大绿地排成行:“夫君!夫君!”

萧烬安眸光轻颤,自是十年以来,从没喂过小动物,这会儿竟鬼使神差地从石桌漆盘里取出几枚坚果,生疏地剥开,略有笨拙地塞给鹦鹉。

鹦鹉张嘴满意地吃掉,叫声更响亮了,连语气都学白照影学得肖似:“谢谢夫君……”

萧烬安跟每一只鹦鹉都玩了会儿。

不多时身边落下更多只鹦鹉。

他对那些跳动的鹦鹉们,无意间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而成安这时准备好祭品,恰注意到这个笑容,仿佛刹那间回到十多年前,成安眼眶酸涩。

“殿、殿下,”成安激动地有些找不到舌头,对萧烬安说,“祭品准备好了。”

萧烬安这才轻轻收回手。

因为好生投喂,竟还有只胆大的鸟儿,最后用油亮的小脑袋,蹭蹭他指头:“谢谢夫君!”

“走吧。”

世子院的祠堂,并非隋王府家庙。

而是在飞仙亭背靠着的小山坡再往上些许,有一座精致,但在山下绝对不惹人起眼的小屋。

萧烬安推开祠堂。

屋里最多四五平,老王妃牌位供在中间,只有这一张牌位。室内一边是门,另一边是窗,窗下就是王府连接世子院的人工湖。

屋子不大,成安进去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发红,然后下山了。

萧烬安是要在祠堂惯例多待会儿的。

吹起火折子,点上香,香火供上案桌,轻烟袅袅。

紫红色牌位上既没写母妃嫁谁,也没写她是谁家的女儿,而只写了她的名字,江川月。

萧烬安目光在那名姓停留片刻,仿佛看到母亲的脸庞。

往年他来祠堂也只不过是站着,满心芜杂,情绪偏激得很。

今年……

今年却觉得有几句话,想对母亲说,萧烬安在烟火气里,缓慢地自言自语,低声道:

“孩儿大婚完毕,已有了心悦之人。”

“他貌美良善,娇憨多情,我愿护他终生。”

“父王与我断绝情分,端午庆典那日欲取走我性命。敬贤帝年迈体衰,满心忧虑被膝下诸皇子篡位,对我亦用亦防。”

“以往孩儿活得糊涂,如今却想争条活路,保妻子周全,给母亲泄愤,我妻子他,他……”

萧烬安顿了顿。心头忽顶起一股热浪,哽得他喉咙酸涩。

他又记起白照影无数次的好,温声说:“他是很在意孩儿的。可我怕他受伤,不敢回应。”

“若母亲在天之灵护佑,孩儿能登大位,我要立他为后,那时再带他来见您,今天就……”

萧烬安两回欲言又止,既想分享,又没法分享。

多想像不谙世事的时候,设想的那样,牵喜欢的人告诉母亲,这是孩儿娶回家的世子妃,今后我会永远待他好。萧烬安微微抿唇。

正欲揭过这个话题时,却听见祠堂外面的小路上有动静,是有人穿过飞仙亭,来到这处罕为人知的地方。

萧烬安提起警惕。

门扇又推开,光线照进来,人影投落。

然后探进白照影的脑袋,水濛濛的桃花眼看到他,睁大眼睛眨了眨,白照影手里提着瓜果点心和几根清香……

萧烬安顷刻间忘记了呼吸。

第50章 拆穿真心 但凡白照影少可爱一点儿,自……

三千六百两!

白照影只开了几天店, 便得到了三千六百两白银。

就算去掉萧烬安预支给他还账面亏空的钱,还净赚两千两百多两。

起因是他回忆出来的那些花纹, 被城中一家当年出嫁的富商之女看中,那位小姐不缺钱,在店里不仅预定料子,还买绸买缎,给钱给得很痛快,消费了好大一宗。

而白照影也体验到人生中赚到第一桶金的成就感。

白照影自从知道消息起, 就兴奋得找不着北了。

兴奋劲头过后,还是决定吃水不忘挖井人。

白照影理了理要感谢的人,表哥,萧烬安, 为他跑腿的成安成美,茸茸……这些人都要安排奖励。

但是白照影再往前追溯,觉得根上还是在于老王妃留给他这个铺子,这铺面原是老王妃的嫁妆。

虽说从未见过这位婆母,白照影却莫名对她印象很好。

于是趁着今天自己禁足, 白照影想去祭拜她。

成美自然是乐于见到世子妃温良孝顺, 妥帖地准备好清香跟祭品, 就给世子妃指路, 让他上飞仙亭之上那座看似野地,实则被草木环抱的祭堂。

他也没想到祠堂这么隐蔽。

他小心拨开花木寻到门口, 动作很轻, 白照影生怕惊扰了这该肃穆的场合。

结果探头进去, 竟瞧见了大魔王——狗屁无事不相见,人生无处不相逢啊!

白照影“惊喜”地又眨了眨眼睛。不是幻觉,没眨走。

只好战略性报以微笑:“夫君。”

萧烬安表情僵住, 身形也凝着。似乎想把白照影看得更清楚些,确实是他的世子妃。瓜果点心,祭拜用的清香,全都在白照影手里。

他看出白照影是来祭祀自己的母妃。

萧烬安心头那股热浪,变成涌向四肢百骸的阵阵暖流。

他在心底骄傲地对母妃说了声:“母妃,您看,这就是世子妃,他对我是非常非常好的。”

如果说一个家庭,在哪里能够培养情感,卧房,餐厅,祠堂。

白照影祭拜自己的母亲,给予萧烬安明确的认知,他很融入世子妃这个角色,他很愿意嫁给自己。

于是萧烬安更惭愧了,眸光收敛,他显得脸色有些沉重。

令白照影警惕地后退半步,以为自己没经报备就来到老王妃的祠堂,让大魔王不高兴了。

白照影不敢进门,心中打鼓,脚在门外艰难地刨了几下。

萧烬安却因为少年永远都欲靠近自己的这份心意,越发愧疚。

可只能沉着脸道:“怎么来这儿了?”

白照影:“想……想来探望一下王妃。”谢谢送我个黄金门面。

他半真半假地交代,然后询问说:“不方便吗?”

萧烬安心里又甜又酸,真想把人拉进门紧紧抱住,强忍着感动低声:“进门。”

“好,好。”白照影讪讪的,迈进门框,心说拜完赶紧走。

几支清香在白照影手里点燃。

少年很尊敬逝者,清香稳稳捏在手里,香与香之间的距离约有一寸,取聊表寸心之意。

白照影动作缓慢谨慎,礼数周到,行拜礼,显然为符合身份不招惹大魔王,用辞更贴合:

“孩儿于灵前焚香,感念母亲,愿母妃芳魂安息,世子院福泽绵长。”

您让我再多赚点钱养老吧……

白照影低头进香,古灵精怪地胡思乱想。

檀香插进香炉,发出沙地一声,接着祭拜者便要对着灵位叩头。

白照影没有心理负担,入乡随俗,死者为大,他屈膝跪在蒲团,小小一只。

少年虔诚的模样,和他平时活泼跳脱的风格,不太相同。

白照影整个儿落入萧烬安眼睛里,刚才那一声声“母妃”,让萧烬安心软得快要化开了。

他不着痕迹地与白照影同时跪在母妃灵前,假装不过是同时叩拜。

却在那三个响头之际,暗自激动地向母亲禀明:

“——母妃,你快看,这就是世子妃。”

咚。第一个响头罢。

“好看吧。”

咚。第二个响头罢。

“可爱吧。”

咚。第三个响头罢。

他与白照影同时起身。

虽没扶白照影,却始终在注意白照影的动作,余光见白照影被窗外的光线映得满身温柔。

萧烬安眼里像映入幅画,淡声说:“祭拜完就下山吧。”

白照影:“喔。”妥当地整理一番衣袍。

按说两人这次的相遇,应该就这么结束。

偏白照影提心吊胆半天,却愣是没让萧烬安捉弄,场面太过和平了。

白照影颇有点不适应地,又扒住门框扭过身,带着这几天积压的所有疑虑,小心翼翼地问:“夫君,你那晚是特地来给我除壁虎吗?”

少年问话问得很直白,仿佛逼宫,强迫自己正视这份感情,少年还想要他回应。

萧烬安分明心疼他,又不忍伤害他,摆摆手让他走。

可是稍稍友好一点的大魔王,实在是让白照影放心不下。

惦记着人格分裂的事,知道古代医学并没能达到如此水平。

白照影好意提醒萧烬安说:“夫君,你有没有感觉出来,自己体内好像住着两个人,行事风格有很大偏差?”

“……”这少年又在暗示自己对他忽冷忽热。

萧烬安感觉正在被白照影追逼,那颗真心,就快要掩藏不住。

于是他假意吓唬少年,故作凶神恶煞:“我体内有两个鬼打架,你再不走,鬼就要吃你了。”

少年很害怕鬼。萧烬安笃定。

偏白照影想纠正他对人格分裂的看法,这是病,得治,这不是鬼,不可怕。这点他懂的。

白照影很想劝说,摇摇头,没有动。

却气得萧烬安濒临破功——少年为了自己,竟然连鬼都不怕了!

萧烬安只想唤人把他带出去,关屋里,又甜得想赶紧了结继位这桩破事,紧紧地抱住他。

他阴晴不定地变幻着表情。

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萧烬安狠狠地对白照影威胁:“你不走,我立刻就让成安逮十只蛤蚧过来,每只都放在你眼前亮个相,然后把门关上看它们在屋里乱爬,咬你的脚后跟,谁也不会再替你抓……”

萧烬安以为这次定会把少年吓跑。

白照影怕大壁虎,那晚他是见过的,比见鬼还怕。

这回定是要离自己远远的,否则十只蛤蚧就上山了。

白照影果然轻轻吸了口气。鼻尖微颤,他的眼圈儿又泛红了。看来确实被蛤蚧吓得不轻。

而看到少年可怜兮兮要哭出来的样子,萧烬安偏过头。满心沉重且复杂。

安静的祠堂里,只有白照影漏出一两声哭腔。

然后他轻轻拉了拉自己衣袖,因为那个不经意吐露出来的“再”字,使得白照影重点捕捉得完全错误。

白照影越发确定,萧烬安喜怒无常,源于人格的时好时坏了。

萧烬安有好的一面。

虽然少,虽然微小。但不可抹杀它的存在和功劳。

白照影哑声,眸光轻颤道:“原来,你就是在替我抓大壁虎。”

——根本就不对劲!!!

萧烬安霎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本想保护少年,却不料少年越发沦陷。

使他连厉鬼抛出来,蛤蚧抛出来,统统都不管用。

白照影根本不笨,竟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敏感,追寻蛛丝马迹也拆穿了他。

萧烬安满心复杂。像是赤裸裸地,跟白照影同时剥开两颗真心,心和心在吸引,可他并不想拖白照影当苦命鸳鸯。

然而再吓就真要动真格的,他肯定不会动手,碰他世子妃一下,所以五脏六腑气得疼。

他气白照影钟情不渝,气白照影难骗,气他又精又傻……

但凡白照影少可爱一点儿,自己都不至于如此难办!

眼看白照影因为捉壁虎这事,目光又依恋了许多分。

萧烬安心一横。

索性跟少年讲明利害,他刷拉扯下祠堂的青布窗帘,帘子被他攥在手里,几枚窗帘银钩洒落,叮咚作响。

萧烬安用青布将白照影兜头罩住,外头根本看不清里面包着什么。

白照影在动。

似乎被他闹出这阵势给吓到了。少年倏然发颤。

萧烬安点了他哑穴,迅速抄起白照影的腿弯,将他连人带布抱下山,到马厩点了马。

他托起白照影放上马背,跨马鞍,抖缰绳,横冲直撞奔出世子院。他怕白照影摔下去,隔着布稳稳抱紧这个人。

马蹄在上京官道踢踏踢踏!

***

马匹颠簸,白照影在发颤。

白照影委屈极了。

在被青布蒙住头抱上马背前,他只刚刚窥见了萧烬安一点点点好。

这点儿好还没来得及生发酝酿,萧烬安就又变回那个喜怒无常的大魔王。他不由分说,不知要把自己带到哪里,不知待会儿怎么处置自己。

白照影喊不出来,又露不出脸,呼吸逐渐起伏,被大魔王紧紧勒着。

他哆哆嗦嗦地看脚下大地颠簸,露出的那点儿视线,从砖路变成土路,他们出了城。

城外远没有城内喧嚣。

黄土扬尘,这条路逐渐变成了只有他们这匹马的马蹄声,马蹄踏在地面荡起阵阵烟雾。

白照影被颠得快断了气。

身体磕碰到萧烬安的下颏或肩骨,肌肤不堪撞击,酸得很,料想身体现在估计已经青青紫紫。纵使他似乎被挪换了个位置,依旧不舒服,他被载着骑马奔驰了很远又很久。

脚下的路变成铅灰色了。

是天暗下来。入了夜。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马匹终于放慢速度,马蹄渐渐止住。

马停了。

罩住自己的青布被扯下来。

哑穴被解开。

白照影眼睛不适应,他闭上眼,深深呼吸几口。满头都是被颠出来的热汗,耳边野地里尽是嗡嗡的虫鸣声和猫头鹰咕咕的怪叫。

这里是哪里?

他强行站定,不知萧烬安带自己来这儿做什么?

白照影疲惫又惶恐地睁开桃花眼,视线渐渐清楚,他惊愕,眼前看见的竟全部都是坟墓!

乱葬岗……

坟圈子有的是鼓包,有的是深坑,有上头歪歪斜斜插着破旧的木板,炭条潦草写着姓名。还有的坟上什么都没有。

惨白的幡旗随风飘荡,被夜风任意撕扯。白色纸钱翻转不定。

白照影艰难地想着,这个带自己过来的,突然变坏的萧烬安,是不是想把自己掐死了事,然后再曝尸荒野,管杀不管埋呢?

他随即头皮阵阵发紧。掌心后背,全是冷汗。

白照影僵立不敢动。

此处远离上京,萧烬安顾虑稍少些,见白照影已经吓呆了,他隐晦地表达着安抚意味,拂去白照影飘落肩头的纸钱,指头悬在白照影肩膀跟前微收,却引来少年一瞬颤抖。

萧烬安跟着心被扎疼,将那纸钱丢了,他麻木地扫视周围乱葬岗的惨景。

半晌之后,萧烬安轻声说:“我母妃埋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