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了,”还骑在马上的那偏将睥睨着他,“圣人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安分的,军营周围十几里全是哨卡,你真以为你那个妹妹能跑?”
“圣人下令了,如果你们逃走,就把寒魁王女带回来当众处死以告英灵。”
第 96 章 当众行刑
第二鞭抽在第一鞭相同的位置,红痕上渗出细细的血珠,伤痕交叠本该加倍疼痛,可那痛苦却不知为何化作热度直直冲下小腹。
这副身躯早就被玩弄得像是烂熟的果子,饮下的药酒又添了一把火,苏里孜在刑架上扭动,头脑已经分不清痛苦和快乐的界限。
耳边尽是嗡嗡的声音,他听到士兵们的讥笑,现在这副满身红痕不住呻吟的样子比伎子更下贱,他听到细细碎碎的草原话,有人在叫他殿下。
殿下,殿下,她们怎么能这么侮辱你?
蒙眼布被泪水打湿,苏里孜终于崩溃地呜咽起来。不要叫我殿下,不要再提我的身份,这一瞬间忽然有某种鱼死网破的勇气从苏里孜胸中生发出来。
他应该喊些什么的,他应该告诉他们凤凰还没有死去,赤金草场还会有新的王,他们要活下去,直到再见到祖先的辉煌。
可他喊不出来了。“我不听我不听!”
小姑娘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快要哭了。
小厮坐立难安,但一想起主子的叮嘱,他又强迫自己上前继续劝:“那个,咱们公子”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小姑娘抬眸看他,面纱下的朱唇咬紧,眼中水汽氤氲,一下子就把他拒绝的话给生生逼了回去。
他不敢再看,随意找个借口便逃,临走之前心里啧啧两声,公子啊公子,你这可得谢谢我。大美人虽风情万种,小美人却也娇蛮可爱,不若两个人都收了享享齐人之福。
就是不知道公子这身子骨架能不能招架住。
待人一走,封赤练再也憋不住,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放声大笑起来。
聂云间把袖子杵到她面前,啧啧两声:“你看你弄的,我这胳膊上全是。”
“这不是权宜之计嘛,不然挤两滴眼泪他怎么会信。”封赤练借着他的胳膊站起来,顺手给他施了个清洁咒,“对了师兄,我有件事得和你说。”
她将腰间葫芦取下来,放在桌子上。
“我把颜胥带来了。”
聂云间眼睛瞬间瞪圆,她赶紧眼疾手快地按住他安抚:“不是本人,就是一部分残魂,她想亲自来看看柳长风现在变什么样了。
所以你待会儿悠着点,可千万别和他做什么太亲密的事。”她怕颜胥一个不高兴把他们全杀了。
“还能做什么亲密?陪他如厕么?”他摸着下巴低喃,“我看他手脚没问题,应该不需要我扶着。”
封赤练哽住:“算了。”
反正有她在旁边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二人一壶茶还没喝完,木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来的不是小厮也不是龟公,是玉柳公子本人。
他换了一身新衣,头发上身上湿气,周身还有淡淡桂花香,应该是刚沐浴归来,却依旧系着面纱,缓缓走向他们。
封赤练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她想,就算这家伙长得好看又怎么样,他要敢对师兄动手动脚,她就敢放火烧鸡!
玉柳公子在他们面前站定,嘴唇蠕动,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紧接着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聂云间的腿不放。
“仙人啊!恁可得救俺啊!”
封赤练眼疾手快地把人踢到一边,同时剜他一眼。
聂云间则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恁?
这口音挺有意思的哈。
玉柳被踢了也不生气,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其实,其实俺根本就不是什么玉柳公子,俺叫李大昆,就是在庄里种种地的,自从俺两年前捡到个双鲤玉坠子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本来也没觉得这玉坠子有多稀奇,还惊讶于自己运气好,本来打算第二天就拿到庄上去卖的,没想到晚上就梦到玉坠和他说话了,问他想不想要荣华富贵,要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彼时他缸里的大米都见了底,听说有饭吃,想也没想地就给答应了下来。第二天玉坠子果然没食言,给他带来山珍海味,还让他被洛阳城里的贵人看中,送到了这锦绣堆里。
付出的代价便是,他每天至少有半日都会精神恍惚,浑浑噩噩,到现在,每天清醒的时间都不超过三时辰。
“俺也曾经问过,它为什么要缠着俺不放,还让俺做劳什子花魁。它说,只有站在城中最高处,才能让那个人注意到自己。所以得不停地往上爬,往上爬,才能找到那个人。
但是俺不想这样,俺又不知道他想找的是谁,俺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他毫无形象地把面纱扯下来抹鼻涕,“当个屁的公子啊!俺现在就想回去种种地。”
封赤练这才注意到,其实他的五官并不算出彩,只能说是清秀。能让他在看台上艳压群芳的主要是他真身滴仙人般的气质,怪不得他说话要小厮传话,还得戴着面纱。
要不然一开口一嘴的大饼渣子味儿,估计能把那些娇滴滴的贵女连夜吓跑。
玉柳公子,阿不,李大昆一边说话一边伸手从脖子上把吊坠取下,这话还没说完,桌上放的平平稳稳的葫芦突然猛烈晃动起来,葫芦嘴一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他的胸口。
“妖,妖怪啊!葫芦成精了!大仙救我啊啊!”他被吓地尿都快滋出来了,抖着两条酸软地腿奔向距离他最近的聂云间,然后被封赤练一脚踹开。
少女眼疾手快地抓住葫芦,嘴里念念有词在上方不断施咒,半刻钟后葫芦平静了下来,她也出了一层薄汗。
“大,大仙。”青年感觉裤裆已经有点湿了,忙夹紧腿不让他们看出端倪,哆哆嗦嗦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聂云间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好了我们能解决的,不过你能先让我看看块玉坠子么?”
“能,能,就这个。”一听能解决这大麻烦,李大昆手忙脚乱地把脖子上的双鲤玉吊坠取下来递给聂云间,“恁是不知道,俺在看台上看到你的时候这玉坠的反应有多强烈,那时候俺就知道了,这事中了!”
这高个姑娘腰细腿长关键是胸还大,一定是他要找的人!
封赤练抱着葫芦不动声色地晃过去挡在他们中间,戳戳玉坠:“师兄,你看出什么没有。”
“就是这个气息没错,它应当就是我们要找的‘柳长风’。”
说罢他们又觉得头疼,颜胥的要求是和柳长风见一面说说清楚,但是现在他变成这个样子,一葫芦一玉坠要怎么说话。
封赤练思索片刻,一抚掌:
“对了,可以用灵心术啊。”
“灵心术?”
“不错。”她把葫芦放到一边,耐心同聂云间解释,“就是利用亲亲的方式进入对方的内心世界,这招我也对你用过,就在山洞的时候。”
一鞭抽在他的腿根上,将要出口的话成了变调的呻吟,堆积在腰椎的热流向耻骨涌去,他颤颤地想要并拢膝盖,又被脚踝上的束缚制止。
“不……不要,啊!放过我……啊,啊!”
想要说出去的话尽数变成哭喊,接连几鞭交叠落下,苏里孜整个人向后反弓,汗水爬过鲜艳的鞭痕,顺着肌肉的轮廓滴沥。
不知道哪一鞭失了准头,噬人的痛苦和快意骤然在脑内炸开,他尖叫出声,脑海一片空白。
在混乱的感官里,苏里孜感觉到自己又一次哭了出来。作为凤凰王储本该说出的那些话,他再也没有机会对族人说了。
第 97 章 状元何来
跑出去的或许有百十人,没有一个侥幸在夜色中逃离,也没有一个逃回栅栏里。
天亮的时候营里就烧起水来准备早食,有杂役拎着脏水废料往门外走。还带着热气的水唰地泼在地上,那些没有干的血迹被烫得变成褐色。
现在被关着的那些寒魁部族民没有往外跑的了,他们半夜在哭,哭得太厉害的那些人又被拖走,后来就变成啜泣,变成虫群一样的嗡嗡声。
这嗡嗡声持久不绝,上达天幕,囚禁着残存的几个巫的帐篷里也慢慢响起歌声。它们混合在一起,将酷烈的北风腌得咸腥潮湿,让本来就为了俘虏的事情焦头烂额的文官们更难入睡了。
聂云间晌午后就在外面,把这次夜间变乱的事情查了好几遍。
军营里的人一向敬重他,不单单是因为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因为这位左相出身寒微,没有世家气,不会张口闭口就是本官,能好好和人说话。但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有些懒洋洋的,答他话也漫不经心。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呢,”被问话的军官答,“本来就是跟草原上长毛的玩意差不多的东西,被吓唬一下炸了营也不奇怪,您看现在他们不是老实多了?”
“话不能如此说,”聂云间说,“我听闻他们之中是传起了流言,才会如此,但流言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尚未可知。”
那军官就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轻轻地摇头。
“不值当的,”她说,“您去问大将军,大将军也会跟您说不值当查,他们翻不了天,闹一次就杀一次。闹事的杀完了就安生了。”
她的态度很恭敬,话里的轻蔑不是朝着他,是朝着那些寒魁人。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聂云间还是察觉到一点来自她的情绪,那近似于“看这个心软的小夫子啊”,仿佛他在据理力争不让人吃肉,只为了保护一群畜栏里的牲畜。
他问不出什么来了。传闻他貌若好女风度翩翩,一只玉笛可引来百鸟朝凤,一眼就能惹得明月落泪,据说就连公主都对他念念不忘,曾三次请他入府,只可惜都给拒绝了。
公主惜美人,也没再逼迫。
这么一件风月美事只一个月就传遍了洛阳城,这位卖艺不卖身的玉柳公子也成了不知多少闺中少女的春日美梦,只是他极少见客,有时候花上几百两银子也只得他一杯热茶作罢。
但现在不同了。
据说这公子不知怎的欠了许多钱,实在还不起,只好挑个良辰吉日把这梳拢宴办了。
没有上限,价高者得。
来这儿的大多都是洛阳城中的官家小姐太太。本朝虽没有女子不得逛青楼的规定,但太太们要脸,所以都戴着面纱,一个两个的看不清脸,只能看到鼻梁以上。
入楼随俗,封赤练也挑了两个面纱给他们挂上。
聂云间不会戴,封赤练只好帮他。
凑近的时候她才注意到其实师兄的睫毛不仅长而且翘,又细又密的,小刷子一样地再她指腹上扫过,有些痒。
他不说话垂着眼的时候娴静又淡雅,真就像是个出身书香门第的江南闺秀,乖乖巧巧的,坐在椅子上等着妹妹给“她”梳妆。
封赤练右手勾在面纱上,漫无边际地想,其实师兄不适合穿大袖衫,听说长安的女郎会穿西域舞服跳胡旋舞,露个小蛮腰一扭一扭的,聂云间要乐意扭,明天这怜春楼的花魁就能让他来做。
“好了么?”
意识到自己险些被带偏,封赤练脸上一阵臊,赶紧松手:“哦!好了!你好端端穿什么女装!以后不许穿!”
“啊?”
见他一脸懵懂,她越发害臊得厉害,脸一阵红一阵白,赶忙搬起小凳子挪远一些。
堂屋中烛光昏暗,暂时没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封赤练也不想被人注意到,于是保持着屁股黏在凳子上的姿势,双手扶着凳子边缘往旁边挪。
她向螃蟹一样往左边挪了两步,以为无人察觉,没想到一抬头就见聂云间在盯着她。
“你怎么突然”
“我怎么了!我没有一点问题啊!”
“是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你!和你没关系!”
“那你要坐在”
“就这里!这里视野好!我喜欢!!”
聂云间抬头看看台上,又凑到她那边瞧瞧,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若有所思一点头,也挪过来了。
而且还用是和她一样的姿势。
封赤练不知道怎么想的,也捏着旁边挪。
他俩就这样围着圆桌转圈圈。
邻桌的贵女听到响动,于是侧目看了过来,封赤练一惊,手一松一屁股跌回原位,檀香木椅砸在地摊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前后左右几桌都同时看向他们。
封赤练内心哇哇滴血,恨不得原地找个缝钻进去。
“这位置确实不错。”
见她终于停下,聂云间也跟着停下。两张椅子靠在一起,影子也贴在一起,他撩起眼皮看了封赤练头顶一眼,然后悄悄摸摸地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他还趁机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
瓜子是剥好的瓜子仁,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弄的。
封赤练抬起头疑惑看他。
聂云间眨眨眼,做了个手势,变戏法似地又从包裹里掏出许多。
糖饼花生瓜子仁,都是她爱吃的零嘴。
她将脸别到一边,心想她哪里是那么好哄的,这家伙穿女装戏弄她的事还没完呢,怎么可能就这样原谅他。
小姑娘脸颊鼓鼓,粉嫩柔弱,寻常男子兴许会觉得像她小松鼠般可爱,可聂云间的想法却格外不同。
他上下扫她一眼,目光定格在她莹白的侧脸上。
“你长胖了吧。我都说让你悠着点了,不爱听,每次都是一口气闷三碗大米饭外加俩小菜的,现在怕了,不敢吃零嘴了?”
“我呸!谁胖了!”她明明瘦的很,小肚子都没有!
封赤练狠瞪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夺过他手里的瓜子仁,猛地往嘴里塞一大口。
同时再心中第不知多少次发誓暗骂:她以后再给他好脸子她就是狗。
从那边离开没往回走几步就撞上连红,聂云间蹙起眉一脸想不明白地看着她,他总觉得这人像跟着自己似的,满哪都能撞见。
连红看出他在想什么,笑了一声。
“这次是我来找左相,”她说,“总不能看着左相白费力气。”
聂云间眉头没松,和她一道往一边走了几步:“此话何解?”
连红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何必去管那些寒魁人。”
和士兵说不清楚,但和同为文官的连红总有得可解释,聂云间整整衣袖:“为何不管,传谣言的源头不明,这场变乱就没有结果,生乱者固然有罪,教唆者又岂能不查?难道真能把他们以畜类相待?他们亦是生民。”
连红对着他假笑一下,就是那种脸上两个梨涡,眼睛弯也不弯的假笑。
“佞臣是什么,是只要不出大差错,陛下怎么高兴我怎么来。去看看那些发上生虫,披毛带泥的寒魁人吧,圣人要是赦免他们,该怎么教化?要费多少心思,难道圣人不头痛么?”
“他们活下来了这样多的人,又能安分几年?把他们迁到中原,血脉交杂污了正统不说,又要如何管教?”
连红轻轻哼了一声,不太像是笑的声音:“左相,你我好好想想,你究竟是要为圣人捍卫那个仁慈的道理,还是要拿圣人载你仁慈的道理?你们这些人怎么都如此愿意给圣人找不痛快呢?”
“这是什么话,圣人自然……!”
圣人自然如何?聂云间忽然有些说不清楚。臣子不能也不该人君主载他的道,可一直以来他努力把自己拆解献上,去换那个他心目中的帝王,难道不就是让她载他的道吗?
连红见他不说话了,脸上也就不挂那样的笑容了。
“我毕竟在官场比你多浸淫十年,”她说,“平日里与卖乖弄巧,是我要哄着圣人,也要哄着先帝。不及左相被先帝纵着,也被圣人纵着,但今日有一句话我要劝,圣人的耐心到底有限,你一世都要人纵着,若是她不纵你了,你如何是好?”
这一句话说出来,好像闪电从他后背蹿过。连红转身要走,突然被抓住了衣袖。
“圣人……”聂云间说,“我便认了。先帝纵我又是什么道理?”
这一下轮到连红睁大眼睛了,她愣了愣,忽然被逗到一样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左相,您这个状元是什么意思,您从来不清楚吗?”
第 98 章 崩塌
封赤练从几案上抬起眼,瞥了一眼站在那里的聂云间。
这几天随军文官们打嘴架的奏折她已经不看了,一心一意地照着自己的步调走。不过连红和聂云间递什么上来她还是要瞥一眼的——他们除了围绕着那群寒魁人啰唆之外,也会转达一些别的事情。
可今天他就这么站在这里,攥着奏折,不像个活人,修真十封年,封赤练中过蝎毒,受过焚烧,什么苦没吃过,但从未有过一次像现在这样难受,且狼狈到不行。
“不行了,好难受,好难受,这是什么感觉”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只趴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聂云间也再顾不上颜胥那边,赶紧将全部的灵力都汇聚在掌心,刚想强行传输给封赤练,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你这样没用的。”颜胥把香菜踢远了点,明明脸色比他们俩还难看,却依旧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过不了一会儿你的这位小师妹就要没咯。”
她说的是如此漫不经心,似是有意要激起封赤练二人心中的火气,还特意将尾音拖得极长。
“可惜了,我本来还挺喜欢这小姑娘的。”
“你说什么?!”聂云间上前两步狠狠抓住她的领口,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颜胥此时却不再说话,任凭聂云间怎么逼问,也只是笑而不语。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拔出剑,抵在她的喉咙处,“你要是再不说,就别怪我不客气。”
锋利的剑气在她的喉咙处划出一条血线,看起来非常吓人,可对方却满不在意地耸耸肩,大有随你怎么来,我就是油盐不进的阵势。
“你可考虑清楚,你要是把我杀了,这世上就没人再能帮她解毒了。毕竟这可是我自己熬制的毒药。”
少年犹豫片刻,目光在封赤练和颜胥之间来回迟疑了几下,最终还是放下木剑,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开个条件,奇珍异宝,只要你想要,纵使上天入地我也能给你寻来。”
“师兄!”封赤练急了。
和这种不知底细的人谈判可不是与虎谋皮吗,这家伙可不是他们从前遇到的那种小喽啰啊,这可是乙级任务!
若是一个不小心,只怕是今夜小厨房里又要多上两具白骨。
聂云间对她摆摆手,继续同颜胥谈条件:“又或者是你想让我们做什么事,你只管说,只要你放过我师妹。”
“当真什么都行?”
“当真。”
封赤练顾不上自己难受了,紧张地看着他们二人,生怕这个坏女人会提出什么离谱的条件,没想到她只是弯弯嘴角,伸出能动的那只手指对着东方遥遥一指。
“我要你为我寻一个人。”
“寻人?”
聂云间下意识看向封赤练,试图从她那里寻求答案,可封赤练也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一概不知。
“这是他的信物。”颜胥轻声念动了几声口诀,竟从原地召唤出了个碧绿色的玉佩。她因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只能对聂云间努努嘴,示意他过去拿。
“我元神不全,无法离开镇子。你拿着它去找他,什么时候找到了,传个消息回来,我就什么时候救你师妹。”
“为什么是我。”
“这你自己心里清楚。”颜胥笑笑,若有所指,“把你的血加在他的信物上,用不着一个时辰就能找到他,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毕竟啊,你可是——”
“我知道了。”聂云间果断打断她,同时警惕封赤练是否听到,确信她没听到后才松下一口气,转身盯着颜胥,“那赤练这边”
“放心,你把我捆成这个样子我要怎么动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见封赤练的脸色越来越差,聂云间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于是嘱咐她两句后便离开了山洞。
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一走,方才还吐的要死的少女突然就恢复了。虽然胃和心口还在难受,但也已经比方才好了不少。
她直起身子,疑惑地看向颜胥。
“这是怎么回事。”
“封妹子。”颜胥笑笑,并不急着回答她,而是反问,“你方才是不是用灵心术入了他的梦,我且问你,你进去之后有什么感觉?”
有什么感觉?心理上压力倒是蛮大的,身体上她方才身侧的双手缓缓往上,捂住自己的心口,突然之间恍然大悟。
是了,她似乎在进入师兄的梦境之后心脏就再也不疼了。
“其实你中并不是毒,而是蛊,准确来说,叫噬情蛊。”
“噬情蛊?”封赤练一头雾水,“这是什么玩意。”
她听说过忘情,但这噬情是什么鬼。
“此蛊以男女之情为食,你们二人感情越深它吃的越饱,相反,若是你们感情也就如此这般,它吃不饱,便会来‘吃’你。
你先前觉得心疼,是因为它在啃食你心中的情力。而你现在觉得胃疼,其实就是情力被啃食过度的副作用。
它只在你们二人凑在一块儿时才开始进食,这也是为什么他一走,你就不疼了。”
封赤练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肚子,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等等,不对啊,她喜欢师兄那么多年,这情力怎么可能就那么一点,被这什么蛊虫啃两口就过度了?
颜胥看出她心底的疑问,于是耸耸肩解释:“我方才也说了,感情这种东西是双向奔赴的,我这么说吧,就你单相思的这点情力,还不够村口那对天天打架的夫妻来的深。
你知道为什么你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后就觉得不痛了吗,因为他对你完全没意思,连蛊虫都不知道从哪里下口。”
她咬牙切齿地瞪过去,音调抬高:“你什么意思?!”
颜胥只是不慌不忙地看着她,
“妹子,有些事情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自己。”
“你之前也进入了他的内心世界,我且问你,在那里,他可曾对你表示过喜欢?”
“嘴会骗人,可心会吗?”
“有奏?”封赤练问,“放下吧。”
第 99 章 咯血
灯烛的光在纸上跳动,他似乎忽然就看到了陆雁迹那张脸。在那张脸后面有很多模糊的影子,随着他的注目逐渐清晰。
恩师?他眉头微皱,眼眸微垂,平时装的那些和煦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迫人的压力,而他身后的魔气始终汹涌着。
这场景太过震撼,封赤练的呼吸好像也不规律了,变得跟聂云间一样一下重一下轻。
她下意识出声:“聂云间你……”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是如此匮乏。
她除了他的名字之外,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下一秒她被还带着血的手狠狠抓住后领,紧接着是一阵风呼啸而过,视线再次清晰时她人已经进到屋里。
她懵了懵,随后瞧见了充斥在屋里几乎浓稠的魔气,魔气的来源是半跪在地上的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有血液一点点滴落在地上逐渐汇聚许一滩。
她下意识倾身靠近,伸出手将要碰到人时又倏而停滞。
她放低声音:“你还好吗?”
聂云间没回应,只扔了一染血的黄皮纸出来,随后又扔了几枚灵石。
封赤练借过黄皮纸,被血液晕染的纸上画着一繁复阵法,一般阵法旁都会附加许多说明,可这阵法只有一行。
可封魔气,保理智。
一看就很重要。
封赤练有点紧张:“我我我,这个阵法是不是很急?我之前都没看过万一这次没许功怎么办?”
半跪着的人微微抬头,在漆黑的魔气中她隐约看见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眸。
她心口又是一跳。
紧接着她听见聂云间已经喑哑的声音:“再有一时辰便会有人来查看,我的魔气封锁了这里,你出不去,你若是没许功,我们便一起死。”
封赤练:……
好家伙,直接威胁。
她没再啰嗦,开始琢磨阵法。
这个阵法实在复杂,时间又紧迫,封赤练看得满头大汗。
她一边在脑中飞速思考线条的逻辑,一边拿着纸笔胡乱画着,时间悄悄流逝。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理清了逻辑,理清逻辑的那一刻她眼前一黑,她晃了晃头,急忙握住灵石开始补充灵力。
她恨自己只是个炼气期。
等灵气补足之后,她急忙开始布阵,这个阵法所需灵力之大超乎她的想象,她只能画几笔,停下恢复灵力,再继续画几笔,直到灵石都消耗殆尽她也没有画完。
就差最后几笔了。
她深吸一口气,抖着手去摸储物戒时,一只手覆盖了上来。
手很凉,让她一团浆糊的大脑陡然一清,她抬头,对上了浅灰色的眼眸。
原来她刚才没有看错。
这双浅灰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漠然,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比他的手还要冷。
他说:“快。”
下一秒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两人相握的手度过来,封赤练浑身一轻,随后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绪,自动补足了最后几笔。
阵法落许,浅蓝色的灵力阵线构许的阵法缓慢融入聂云间的身体,几乎浓稠的魔气一点点压缩,最后融入他体内。
而在封赤练的眼眸里,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逐渐变为深黑,也逐渐有了情绪。
只是这情绪她看不懂,于是她想要探究清晰,于是忘了移开视线,也忘了放开交握的手。
聂云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身上,又有多少秘密?
聂云间也没有移开视线,他想要从这双从没出现过惧意的眼眸里看到退却。
可是没有,一分一毫都没有。
分明已经瞧见了他最丑恶的模样。
这时外面陡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微风拂过,将没关紧的窗吹开,带进了半室的月华,月华照亮了屋里的人。
一人半跪着,一人跪坐着,两人的手还紧紧握着。
血液蜿蜒在一旁。
“滴答。”
雨混在风里滴落在屋内,唤回了封赤练的思绪。
她猛地抽回手,变得飘忽的视线中出现了聂云间胸口上血淋淋的伤口,此时还在渗血。
她一下回神:“天爷,你受这么重的伤怎么都不吱一声啊!你想吓死谁?”
她急忙从储物戒中翻出干净细布按上去止血,可血液很快便将细布浸湿,她愈发急切,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
她赶紧抬头:“药呢?你不会连药都没有吧?”
聂云间看着几乎在他怀里的人,更不解了。
不会因为他杀人害怕,不会因为他最丑恶的模样害怕,却因为他受伤而惊慌了。
封赤练,很奇怪。
封赤练见人不说话,更急了:“聂云间!”
聂云间这才轻飘飘从储物戒拿出一瓶药,封赤练赶忙单手取药,把药粉一股脑撒上去。
药粉很有效,血渐渐止住了。
见伤口没有再渗血,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翻着储物戒想找干净的细布给人包扎一下,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萧奎可在?”
她的心一下提起,她抓着聂云间的袖子:“谁?来探查的人?怎么办?”
聂云间神色平淡,他将封赤练的沾着血的外袍解开扯下:“你去。”
封赤练:?
她不敢置信:“我一个人去??”
聂云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意思不言而喻。
封赤练沉默,她看着自己,脱了外袍之后确实没有哪里沾着血,确实,她去更合适。
可也不能直接就这样去见人吧!
她:“我难道就这样去?”
聂云间指了指一旁的衣柜,又指了指衣柜旁的水盆。
封赤练无法,只好去衣柜随意扯了件聂云间的外袍套上,并在一旁的水盆将沾着血的手仔仔细细洗干净。
这时门口又传来催促的声音:“萧奎可在?”
封赤练心一横,大步走出房门,打开了院门。
门口是一穿着峰主服侍的男修,背着手,垂着眼眸,看着分外有威严。
正是青峰岑峰主,封赤练曾看过他的画像。
她行弟子礼:“见过岑峰主。”
岑峰主见是一女修,眉头瞬间皱起来:“你是何人?缘何在萧奎院子?”
封赤练一噎,这很尴尬,她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冥思苦想,试图找一找能符合两人目前状态的一种关系。
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岑峰主看着眼前穿着萧奎衣服的女修在他的追问下愈加“羞涩”了,他顿时明白。
“想不到他也能情窦初开。”
封赤练:……?
也……也行?反正她也在小师兄的死忠粉面前玷污过他们的小师兄了,干脆坐实得了。
她顿时乖巧:“峰主找师兄何事?”
岑峰主审视眼前的女修,乖巧的五官,在宽大外袍下显得羸弱的身姿,还有仅仅是炼气期的修为。
他嘲讽笑开:“你知道你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跟他在一起,你需要负担什么吗?”
负担?封赤练懵了懵。
她不明所以的模样太过明显,岑峰主尽数看在眼里。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封赤练更加懵,这人是在说什么加密语言吗?
岑峰主没有再看封赤练,在他眼里,这几乎处于修仙界底层的人,不值得他再给予目光。
“萧奎今日可出过院子?”
封赤练不明所以,但她反应很快:“回峰主,师兄一整日都与我在一起。”
说着装作害羞别过脸。
岑峰主听言神色愈加嘲讽,他转过身:“告诉萧奎,宗主出关了,一个时辰后宗主要见他。”
他正准备离开时,又倏而停下:“还有,他门口的阵法太弱,我帮他毁了。作为小师兄,在门口布阵法算什么回事?”
封赤练听言看向一旁,只见原本整齐分布的阵法全部消失,灵气消散在空中,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紧。
这像是一种警告。
等她回神时,岑峰主已经离开。
她顿了顿,转身关院门,回到房间内。
聂云间已经从地上移到床上,身上偌大的伤口还在。
封赤练如实转告:“青峰峰主说宗主一个时辰后要见你。”
聂云间没什么表情地包扎着伤口:“我都听到了。”
封赤练的注意力被伤口转移了过去,她一边看着聂云间毫不留情地用细布绕过伤口,一边面容逐渐狰狞了。
她下意识摸着自己身上差不多的位置。
嘶,幻痛了。
封赤练的吸气声太明显,聂云间看了过去,正看到封赤练正一脸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胸口。
他:?
他需要提醒一下:“是我受伤。”
“我知道,”封赤练继续吸气,“你不疼吗?我看着都疼。”
聂云间听言包扎的动作顿了顿,他神色始终无常:“还好,伤口上有反噬,近三个月都不会愈合。”
封赤练震惊:“什么?三个月?什么反噬这么厉害?快告诉我,我规避一下。”
随后她便听见聂云间不咸不淡的回应。
“奇峰峰主的本命阵法反噬。”
她:……好像不必特别规避,这辈子她大概率是遇不到的。
聂云间包好伤口,并准备开始脱衣服。
封赤练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并目不转睛。
聂云间放在裤子上的手逐渐僵硬。
封赤练甚至催促:“脱呀。”
恩师!
那一双双眼睛金灿灿的,火光在里面欢快地起舞,年轻人们脸上尽是希冀,尽是赤诚,他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是啊,除去那些在他背后冷笑的人,除去那些议论纷纷的影子,还有一群学生是信着他的。他们不知道他羽毛上的污渍,不知道这个左相做得一点也不干净,不知道他做的都是无用功。那一双双眼睛望着他,像望着沙地上一棵常青的树,像望着一个理想。
他把他们从市井间搜罗起来,嘱咐门房不许阻拦任何一个行卷的学子,无论那人多么拮据。
那时他想着这是一个很好的时候,有一位知人善任的君主当政,这些年轻人不该被埋没在圣恩之外。自己这愚钝痴傻的老师搜集起和自己一样的学生,时至今日他们还在拿他当作榜样。
不,不……他们是很好的,他们是勇毅有为的,是自己……是自己……
一丝难以忍受的痒意从喉咙泛上来,聂云间挥开那张信纸捂嘴咳嗽,腥甜味一瞬间充溢了鼻腔。血从指缝间溢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手上,桌上。他移开手,怔怔地看着掌心的血迹,第二口血猝然从喉间涌出,在桌上炸出红色。
第 100 章 黄粱(上)
“你来,把这把刀刺进去,用朕的命去寻一个去处,朕不怪你。”
台阶下跪着的那个人顿了顿,抬起头。
“陛下不怪臣?”
他起身,慢慢上前,一直到榻边再次跪下来。榻上的那位圣人低头蹙眉看着他,看他靠过来,仰头去衔枝头的一朵花一样,小心地触了触她的嘴唇。
那是很轻的一个吻,几乎像蜻蛉在水面落一下就逃走。聂云间伏回去,轻声:“臣狂悖。”
沉默,沉默后是突然爆发出来的大笑,似是觉得荒诞,又似悲怆。她突然伸手拽住聂云间的衣领将他拽上榻来。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双手就叠在他颈上,压上了半身的力气。
“你既然不要命,”她说,“那就为朕陪葬吧。”
喉结在掌心颤动,被阻断的空气在喉咙里咯咯作响,聂云间抓紧了手中的被褥,却仰着脸任由她收紧手指。“臣……诚甘乐之。”
手骤然放松,积在肺里的窒息感一时散去,聂云间弓起身咳嗽,又被圣人压回被褥。
那身青色的大袖从领口被抚开,其下的皮肉带着常年不见光的苍白,聂云间下意识想蜷起手臂遮盖,却被她捏着手腕压在身侧。圣人拽下系床幔的布带盖在他眼上,黑暗覆盖了视野。
聂云间颤了一下,没有挣扎,不知为何目不能视却让他感觉安心,好像整个人沉入潭水中,把自己的一切交给这深潭处置。
他情愿如此。
她指尖有些冷,掌心却是热的,这双手握上来的瞬间,一阵细小的火花从他的脊椎直直窜上后颈。“陛下……啊!”两肩因为刺激而向后折过去,锁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聂云间轻微地摇着头,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惶恐,苦楚,还是愉快。
她没有松手,拇指指侧轻轻蹭过就激起这副身躯的颤抖战栗,聂云间控制不住地抬起腰,又骤然坍落回床榻上。“陛下,唔……臣、不值得……呃。”
“闭嘴,”她说,“打开。”
“陛下……陛下!”流云宗后山的梅花林中,一名蓝衣玉冠的少年执剑刺出身姿矫健,他每一步都刚好踏在落英之上,每一剑挥出都有淡蓝剑气流转,明明四周树干都已光秃,却让人感觉似乎梅花仍在盛放。
“师兄这一招落花风使的可真好!”封辰钰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满眼仰慕,为何她的剑法徒有其形,始终不得其意。
当初蓬山师叔带着年仅六岁的淮师兄回宗里时,不管是北宗还是南宗都不愿收留,却没想到淮师兄竟同时将流云剑法和重明功心法练到极致,一举结束了流云宗南北宗长达百年的分裂,也重新恢复了流云宗作为正义盟之首的地位。
聂云间却像是没有听到来人声响,将手中淡蓝的流云剑挥舞的剑气纵横。
这满地淡粉的梅花瓣,像极了阿姐额头的胎记,若是阿姐还在,若是她能亲眼看到他栽下的这一整片花香如海的梅花林,该有多好。
若是可以,他宁愿那日死的是他。
“师兄?”封辰钰忍不住出声唤道,真不知道师兄为何这般喜欢梅花,明明什么都不在意却亲手栽下这么大一片梅花林,还每每都要到此处练功,哪怕眼下只剩些枯枝落花也看的这般专注。
聂云间闻声终于收剑回鞘,鹤明长老忙躬声道:“掌门。”
“老夫已按照掌门的吩咐,待您启程后便让心腹弟子扮做您的模样前往东州,对外宣称掌门去东海寻找鹿活草。”
聂云间微微颔首,“有劳长老。”
不知为何那魔教似乎对灵药极为关注,此次失了龙血草,必不会再放过鹿活草,而魔教五护法中青鸾使重伤,其余四位均已身死,目前只有新任的紫霄白虎两位护法,为了寻药想必也会尽数派去。
鹤明长老却仍是担忧,“您此计虽然可以调虎离山,但那封赤练行事诡异武功高强,您是流云剑的主人,携重明流云令号令武林,怎能亲自涉险?”
“此事我自有打算,长老无需多虑,五月十八是师父寿辰,我自会速战速决,用那封赤练的项上人头替师父贺寿。”
眼前少年单手负后神情淡然,仿佛天底下没有任何难事会让他皱一下眉头。
鹤明心中明白,聂云间年岁虽轻,做事却极有章法,说一不二,他只能深深地躬下身去,衷心道:“那女魔头深不可测,掌门此去定要多加小心。”
聂云间淡淡颔首,漆黑的眸底似有厚重霜雪覆盖。
眼见三月十五将近,聂云间快马加鞭,从中州一路疾驰,却也花了整整七日功夫才赶到西州地界。而从踏入脚下的石河村开始,便属于浮光教、也就是江湖人称魔教的势力范围。
聂云间驻马不前,眼前的河流并不宽,约莫只有三丈宽但胜在十分清澈,哪怕站在桥上也能清楚看到河底遍布的鹅卵石,也因此得名“小石河”。
此时恰逢正午,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桃红柳绿,一派生机盎然,看的聂云间不知不觉间红了双眼。
他阿爹本就是西州人,当年爹娘恋情不容于世,两人便隐居于此,他也在此处出生、长大,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在石河村的六年。
可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一切都变了。
魔教的人肆意冲入村庄,把所有人屠杀殆尽,素来平和的村落一日之间尸横遍野。
当时他家左右各有一户人家,左边那户姓封,右边那户姓楼,郁封楼,是西州人数最多的三大姓。
魔教攻入时,爹娘和敌人缠斗,阿姐为了掩护他和许衡之逃跑,被人一剑穿胸,许衡之将他藏在水缸里自己去引开敌人,他在漆黑的水缸里等了好久好久,直到外面一片寂静,直到天黑了又亮,许衡之却再也没回来。
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从水缸里爬出来,他饿的路都走不动,只能强撑着向外面爬去,入目的却唯有满地横尸。
他一边哭一边找,终于看到熟悉的一男一女拥抱着倒在血泊当中,哪怕已死去多时双手却仍旧紧紧握着。
聂云间解下腰间长箫举到嘴边,一曲寒山偈,如泣如诉,让人的思绪沉浸在那日漫天的暴雪中。
西州冬日的天顶乌黑渺远,六岁的他饿的浑身没有丝毫力气,阿爹和阿娘死了,阿姐也死了,许衡之想必也被敌人杀害,只有他活了下来,只有他这个最没有用的人活了下来。
大雪漫天,他无力地躺在地上,看着头顶昏暗的天空,雪花不断自阴沉的厚云间飘落,四肢慢慢地冰冷、僵硬,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去时,是师父出现救了他。
师父替他安葬了爹娘和石河村的乡亲,又将独身一人的他带回了流云宗,那是阿娘曾经生活习武的地方。
后来他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梦里都是那日被鲜血染红的白雪,都是阿姐被一剑穿胸的惨烈,都是爹娘相携倒地的血泊。
箫声渐低,哀沉绵长,融在袅袅的炊烟中,散入远方。
“哗啦!”
天阙峰顶青冥宫中,封赤练手中端着的琉璃茶盏突然掉落,碎了一地。
“教主您怎么了?”婢女惊惶地跪了下去,忐忑地不敢抬头。
封赤练难受地捂住胸口,眉头无声紧皱,方才左胸早已愈合的伤口不知为何再次疼痛起来,让她忍不住回想起石河村被屠村那日。
若不是她天生心脏长在右边,只怕那日便和爹娘一起丧命于敌人剑下。
她以前一直以为闯入村庄的凶手是浮光教的人,可这些年她真正执掌全教后,哪怕当年之事已遥不可查,她却渐渐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也许当年之事,那些人只是假借浮光教之名行事而已。
封赤练陷入回忆中久久不言,婢女心中的恐惧却达到了顶峰,教主性情喜怒不定,生杀予夺都只在寸息之间。
直到脸颊被喷上温热的气息,封赤练的思绪才终于被拉了回来,不用看她也知道,是无忧在舔她。
无忧是她十岁那年便养在身边的大黄狗,当时她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却也动弹不得,多亏无忧替她寻来草药吃食她才在寒冷的冬日活了下去,后来才能成为这青冥宫的主人。
本来狗的寿命不过短短十年,可这些年无忧跟在她身边,天材地宝吃了个遍,不仅生龙活虎就连毛发都变的金黄,体型也比过去大了足足两圈,站起来时足有半人高,威风的很。
“起来吧。”封赤练看着地上婢女淡淡说道。
婢女高高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终于回到了原处,连忙退下站到一边,浑身已然被汗水湿透。
第二日,便是三月十五之期。
天阙峰如一柄利刃直入云霄,不管山脚是何季节,峰顶都是常年积雪,而峰上已经数百年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哪怕许多人从未到过浮光教,却也听说过青冥宫的威名,恢弘大气、奢华绮丽,乃人间至圣乐园。
高耸的宫门左右各竖着一尊极尽威武霸气的狻猊兽玉像,宫顶藏青色的琉璃瓦在白雪掩映下更增威严肃穆。
“聂大盟主?”聂云间肩膀上突然被人猛拍了一下,耳畔响起低低的惊呼,“您老人家竟亲自前来了。”
卢青阳知道此次除了中立门派、和魔教交好的门派外,正义盟中的各门派也都派了人前来刺杀,却没想到聂云间这尊大佛竟然亲自来了。
“你不是马上就要和于家大小姐订婚,竟然也会来此?”卢青阳一脸戏谑。
聂云间冷冷转身,正对上一张硬挺略黑的国字脸庞,其上一双眼眸如铜铃般炯炯有神,正是千机阁的卢青阳,流云宗外为数不多见过他真容之人,卢青阳沉迷暗器鲜少出门,想必这次也是千机阁派他前来的缘由了。
“你说这封赤练怎么一直不露面,是不是害羞了?”卢青阳似乎格外兴奋,让人难以想象顶着一张如此硬朗脸庞的人话会这么多,“你说她若是对本公子一见钟情非我不嫁,我下不去杀手怎么办?”
见聂云间默不作声,卢青阳仍在喋喋不休,“聂盟主真是好耐心,你看那些人可都按捺不住了。”其他人神情中明显透着不耐,纷纷拉长了脖子往上面看。
“叫我郁淮。”聂云间低声斥道。
“尊主,外面的人似乎等的不耐烦了。”新任的紫霄使躬身禀告,男子约莫二十五六,披了身上好的狐裘大氅,看向封赤练的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爱慕。
封赤练慵懒地斜倚在长榻上,漫不经心地嗤道:“才半个时辰都等不住,当真是没有耐心。”
婢女适时地递上一杯冒着热气的雪参茶,封赤练轻轻抿上一口,吐出一缕热气,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你去告诉他们,本教主喜欢耐心好的人,就让他们在外面待着,能撑到最后的十个人,便能来见我。”
乞求和哀呼卡在喉咙里,融化成几不可闻的呜咽,他的身躯忽然弓起,又无力地摔落回床面。
他瘫软下来,大睁着眼睛茫然地喘息了一阵,感觉眼前的蒙布被拽了下来。泪水把视线糊成一团,恍惚之间看到圣人朦胧的影子,她低头,咬住他的嘴唇,撬开他的齿关,慢慢吻了进去。
紧抓着床褥的手松开,迟疑地举起,最终环抱住他的主人。
天色微明了。
聂云间从床上起身,小心地绕过睡在身侧的圣人。他披衣去殿外取出自己的琴,自琴下摸出一包药粉。他把药倒在布上,转头折回榻前,圣人睡得很浅,他过去时她已经睁了眼睛。
“原谅臣吧。”他低声喃喃一句,揽住她肩背,忽然就把那块布向着她口鼻掩过去。
怀抱里的身躯挣扎几下,慢慢放松,脱力地软下来。他给她套上自己的外衫,抱起她向着偏殿角门走过去。聂云间在宫中有些旧识,也有那么一两个兼以忠君,愿意帮他瞒天过海的人,今日从这个角门出去的只是聂家曾经的状元郎,没人会追责这件事。
接应的人接过穿着那件青色大袖的圣人,回头望一眼仅着单衣的聂云间。
“郎君,圣人是走了,可这宫中若空置,很快就会被眼线发现,怕是走也走不了很远,如之奈何?”
聂云间笑笑:“圣人没有走,走的是聂云间,这宫中也不会空。安心带她逃吧。”
马车声碌碌,从角门处直向宫外而去,聂云间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视野里。转身折回寝殿。
她年纪毕竟比他小些,身量没有完全长开,那身朝服穿在身上有些局促。不过不重要,再没人会近前去看这身衣服合身不合身,这张脸对劲不对劲,他整理好冕旒和身上衣,走到殿门前站了一站,回身折返,关上殿门。
还藏在宫中没敢逃出也不敢露面的宫人远远看着圣人从寝殿出来,衣冠严整地扫视了一圈周遭,忽然将门掩上,火焰随即蹿起。
聂云间点燃殿中烛台,又尽数打翻,任凭火舌封住出殿的道路。他自己逆着火光向最深处去,不回头看一看背后的火光。一条官奴的性命换一位帝王真是再合适不过,等到她醒来,她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那时仍会有许多人陪在她身边,他不过只是她过往的一个斑点。
烟气开始倒灌,穹顶被火光照得发亮,聂云间躺回榻上,感到面颊已经被泪水打湿。
他错过了,或许在她还醒着的时候,在耳鬓厮磨肢体相拥的时候,他应该附耳告诉她一声他爱她。可不说也好,卑贱之躯说出来的爱不怎么值钱,不必让她听到。若是没有那一场夷族之祸,若是他真成了那一年的状元郎,他们又会在何处相见?
如果真是那样。他大概就有资格告诉她了吧。
“圣人,圣人……”
若是还有来世,若是曾经不是那样……
我……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