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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吗?”白傲月突然咬破他结痂的唇角,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雪落在程豫瑾睫毛上时,他想起登基大典那日,她戴着十二旒冕问他:“镇北侯是要凤君之位,还是北境兵权?”

卯时的出征号角刺破冰雾,程豫瑾却出现在北里巷最深处的胭脂铺。当他将螺子黛混着鸩毒抹在宣纸上,掌柜的突然暴起——正是完颜部暗桩。玄铁剑贯喉的瞬间,程豫瑾嗅到白傲月常用的龙脑香从密道飘来。

七日后,幽州城头的战报与弹劾奏章同时抵京。白傲月当着文武百官撕开染血信笺,北狄左贤王的首级竟裹着世家通敌密函。她笑着将密函掷向颤抖的户部尚书:“传旨凤君,完颜部女眷全部赐螺子黛一盒。”

当程豫瑾的凯旋仪仗入朱雀门时,白傲月正对镜点染黛眉。镜中映出他铠甲未卸的身影,心口护心镜留着道新鲜的刀痕。“完颜可汗收到生母血书后自尽了。”他将东珠步摇插进她云鬓,“陛下给的鸩毒很痛。”

白傲月转身咬住他喉结,尝到雪原与鲜血交融的味道:“比当年合卺酒如何?\”程豫瑾托住她后颈的力道像在握剑柄,说出的却是三年来第一个

\“臣\”字:\“臣请陛下,赐教坊司女子诰命。”

残阳如血时,他们听见宣政殿传来老御史撞柱的闷响。白傲月扯断程豫瑾束发的银带,任三千青丝与自己的冕旒纠缠:“凤君猜明日弹劾折子会怎么写?\”程豫瑾将虎符压在她枕畔:“大抵说妖后与佞臣祸国。”

更漏声再次响起时,白傲月摸到他后背陈年箭疤。那是她为夺嫡将他射落悬崖留下的,此刻却随呼吸起伏如活物。程豫瑾突然咬住她肩头龙纹:“当年陛下那一箭”

“没偏。”她笑着将护心镜按在他新伤上,鎏金蟠龙纹印出血色轮廓。雪又下了起来,盖住朱雀门的血迹与钟声,仿佛天地间只剩这方寸暖阁,锁着女帝与凤君,镇北侯与手中剑。

“完颜可汗想要和亲。”他甩落头颅时,玄铁护腕擦过白傲月握笔的手,将“岁贡”二字生生改作“血偿”。使臣怒睁的瞳孔里,映出白傲月骤然收紧的指节,那支紫毫笔啪地折断在《起居注》上——正是三年前记载凤君弑兄夺位的篇章。

程豫瑾忽然用染血的剑尖挑起她下颌:“陛下当年命臣斩杀十二位皇兄时,笔锋可比现在稳。”白傲月反手将断笔刺向他喉间,却在触及皮肤时化作轻抚:“凤君今日杀使臣,是要断朕议和的路?”

惊雷炸响在琉璃瓦上,三百重甲卫的脚步声震得祖宗牌位簌簌颤动。程豫瑾揽住白傲月后腰跃上悬梁时,她嗅到他铠甲缝隙里南诏沉水香——那是半月前他奉命平叛之地。第二支冷箭破空而至,钉穿他们交叠的衣袂。

“王氏的私兵。”程豫瑾咬断箭尾的声音像是嚼碎骨渣,带着平叛时的狠厉。白傲月指尖划过他新添的刀伤,在血腥味里辨出漠北沙棘汁的味道——这伤口分明来自西戎弯刀。

当他们在密道甩开追兵,白傲月突然将程豫瑾按在冰冷石壁上。夜明珠幽光里,她扯开他束甲丝绦,露出心口狰狞的旧疤:“三年前猎宫之变,这箭本该要你的命。”程豫瑾喉结滚动,握住她探向伤疤的手:“陛下舍不得虎符无主。”

地底暗河漂来浮尸的恶臭,白傲月却从中辨出龙涎香残味——那是她赐给鸿胪寺卿的御香。程豫瑾剑尖挑开尸首衣襟,露出肩头黥面:竟是被先帝流放的楚王旧部印记。

“好个一石三鸟。”白傲月突然嗤笑,染着丹蔻的指甲掐进程豫瑾腕间箭伤,“凤君借王氏私兵引楚王余孽,是要让朕的剑染尽宗亲血?”程豫瑾反手将她抵在潮湿石壁,战损的铠甲硌得她生疼:“是陛下先往臣枕边塞细作。”

他们撕扯着跌出密道时,正撞见礼部尚书在焚毁边关布防图。程豫瑾的剑比白傲月的呵斥更快,却在穿透那人心脏时迟疑了半瞬——尚书怀中跌出枚双鱼玉佩,与程豫瑾贴身的信物一模一样。

“楚王庶子”白傲月抚过玉佩裂痕,忽然扯落程豫瑾半幅残甲,“难怪七年前骊山围猎,你拼死护着太子。”她笑得像是淬毒的匕首,将玉佩掷入炼炉,“凤君这局棋,竟从本宫及笄那年就开始布?”

程豫瑾瞳孔里映着爆燃的火焰,突然擒住白傲月手腕按在自己心口。那道横贯胸膛的疤灼热跳动:“臣若真是楚王血脉,当年何必亲手斩他头颅?”他撕开衣襟露出后背黥印——竟是白傲月登基那日亲手烙下的凤纹。

暴雨冲刷着刑场血迹时,白傲月正在地牢端详那具焦尸。程豫瑾剑尖拨开碎骨,露出半枚未熔的虎符:“陛下可知,真正的楚王余孽”话音未落,十二支淬毒弩箭破空而至,将焦尸钉成蜂窝。

“收网吧。”白傲月突然将程豫瑾推下血水沟,自己迎着箭雨张开双臂。金丝软甲裂帛声里,她看见枢密使惊骇的脸——这个三朝元老手中,竟握着程家军特制的连环弩。

程豫瑾从尸堆暴起时,手中已无剑。他扯断铁链绞杀最后一名死士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在冷宫为她杀疯犬的少年。白傲月踩着枢密使咽喉轻笑:“凤君可知,这老匹夫给先帝侍过疾?”

当程豫瑾在尸首怀中搜出先帝脉案,惊见“鸩羽”二字赫然在列。白傲月染血的护甲划过他颤抖的指尖:“现在明白,为何本宫非要你当凤君了?”他们交握的手掌间,躺着先帝暴毙那夜的更漏残片。

子时的梆子敲响时,程豫瑾单骑闯进王氏祠堂。剑光斩断祖宗牌位时,他看见白傲月高踞屋梁,正将楚王灵位投入火盆。烈焰吞没“不肖子程豫瑾”字样的瞬间,她如夜枭般落在他马背:“这个庶子身份,凤君可还满意?”

暴雨中,他们共骑冲向北城门。白傲月突然咬住程豫瑾耳垂:“其实那脉案是假的。”她笑声混着血腥味灌进他耳蜗,“先帝真正死于马上风,抱着你母亲最爱的琵琶。”

程豫瑾猛然勒马,城墙垛口却已架满弓箭。白傲月贴着他战栗的脊背,将虎符塞进他染血的掌心:“现在,凤君是要弑君,还是弑父?”箭雨破空的刹那,程豫瑾突然调转马头冲向护城河。

冰水淹没口鼻时,白傲月看见他割断铠甲系带的手势——与七年前他救她出冰窟时如出一辙。当他们在下游浮出水面,追兵火把映亮程豫瑾眉间新疤:“陛下早就知道臣的身世。”

“比你知道得早。”白傲月扯开他湿透的衣襟,在锁骨旧伤处舔去血污,“先帝临幸教坊司那夜,楚王妃产下的死胎”她突然咬破他喉结,“是被本宫换成了狼崽。”

程豫瑾瞳孔里燃起滔天烈焰,却将白傲月箍得更紧。他们撕咬着滚进芦苇荡时,追兵的箭矢惊起夜栖寒鸦。白傲月摸到他后腰暗藏的匕首,突然抵住自己心口:“凤君此刻动手,史书会写女帝狩猎坠马。”

程豫瑾却将匕首转向自己左胸,刀尖刺破皮肤画出凤纹:“臣要史官写——帝与凤君同日崩。”他吻住白傲月的力道像是要将彼此魂魄吸出,直到东南方升起玄甲军狼烟。

五更天的雪粒子砸在脸上时,白傲月正用程豫瑾的剑雕琢楚王灵位。当最后一笔落下,她将灵位掷入篝火:“本宫给你的新身份可喜欢?”程豫瑾望着灵位上“暴卒”二字,突然撕开中衣露出心口——那里新刺的“傲”字正渗出血珠。

朝阳刺破云层时,他们望见幽州铁骑踏平王氏祖宅。白傲月将程豫瑾染血的发带系上战旗,忽然轻笑:“当年冷宫初见,你也是这般披头散发。”程豫瑾却将先帝脉案灰烬撒入狂风:“臣遇见陛下那日,原是要杀楚王嫡子。”

玄甲军震天的吼声里,白傲月忽然将程豫瑾推下点将台。他仰跌在雪地里望见她张开的双臂,宛如十四岁那年初见时,她立在冷宫残垣上说的那句:“接住本宫,赏你全尸。”

白露的月光漫过宫墙时,白傲月正在西暖阁拆解九连环。鎏金错银的环扣相击声里,程豫瑾铠甲上沾着的漠北黄沙簌簌落在波斯地毯上。他剑尖挑着个青铜匣子,匣面阴刻的饕餮纹正咬着半枚虎符。:

“吐谷浑可汗送来的聘礼。”他手腕微震,匣中滚出颗夜明珠,照见白傲月腕间新添的刀伤——那是三日前秋狝遇刺的痕迹。珠子滚到博古架底时,暗格里突然射出淬毒银针,程豫瑾旋身将女帝护在披风下,玄铁甲胄撞出星火。

白傲月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抠进他肩甲裂缝:“凤君是在替朕试毒?”她气息扫过他颈侧旧疤,那里还留着去岁冬猎时她亲手包扎的绸带。程豫瑾却用剑鞘勾起珠帘,露出后面跪着的吐谷浑使臣——咽喉插着他惯用的柳叶镖。

“陛下可知这夜明珠产自南海?”他靴底碾碎珠子,磷粉燃起幽蓝火焰,“三日前刺杀陛下的弩箭,箭簇也掺了南海荧光砂。”白傲月忽然扯开他护腕,在玄铁内侧摸到未干的血迹——带着岭南特有的蛇腥味。

更漏声断在子时,程豫瑾突然揽住白傲月跃上房梁。十二名黑衣刺客破窗而入时,他剑锋已削断第三人的脚筋。白傲月却挣脱他怀抱,赤足踏着血泊走向为首的刺客:“告诉范阳卢氏,下次

派些不纹家徽的死士。“

程豫瑾的剑僵在半空。刺客肩头火焰纹刺青在月光下泛青,正是卢氏暗桩的标志。白傲月染血的足尖勾起刺客下颌:“你们家主上月新得的嫡孙,左臀该有块月牙胎记吧?”这话惊得刺客瞳孔骤缩,咬破的毒囊被程豫瑾一掌拍出。

“陛下连臣妾生子都查?”程豫瑾突然冷笑,剑尖抵住白傲月后心。三年前他们达成协议,他助她肃清宗室,她保他母亲在冷宫平安。此刻他剑锋却微微发颤,因见女帝从刺客怀中摸出枚双鱼玉佩——与他藏在祠堂暗格的信物竟成一对。

白傲月转身时,剑尖刺破她心口龙纹。她笑着将玉佩按在他剑伤处:“凤君可记得,七年前本宫送你的及冠礼?”程豫瑾猛然想起那夜暴雨,她浑身湿透闯进他冠礼,将玉佩塞进他中衣说“此物可挡三次死劫”。

震天的金铁交鸣声自玄武门传来,程豫瑾却撕开刺客衣襟。那人胸口黥着的凤纹正与他背上烙印呼应,只是多了道剑痕。白傲月忽然抚掌轻笑:“原来凤君旧部投了卢氏,难怪上月漕运税银”

话未说完,程豫瑾已擒住她手腕按在柱上。梁间灰尘簌簌落在他们交缠的呼吸间,他嗅到她袖中龙涎香下掩着的血腥——来自刑部大牢特有的铁锈味。这个疯子竟用自己做饵,试出了三条暗线。

“陛下在臣剑上涂了追魂香。”他忽然松手,看着掌心泛起的青紫。三日前那场刺杀,她故意让刺客划伤手腕,原来是要用血脉相融的毒香追踪。白傲月舔去他掌心毒血,丹蔻刮过生命线:“凤君不是说,要做朕手中最利的刃?”

破晓时分,他们共骑冲进卢氏别院。程豫瑾玄色披风卷起火把,照见白傲月昨夜安插在卢氏的马奴正打开粮仓。当卢氏家主举着先帝赐的丹书铁券冲出,白傲月突然扯过程豫瑾的领口深吻,在他唇间渡入解药:“爱卿该去会会故人了。”

程豫瑾剑尖挑起丹书铁券时,瞥见铁券暗纹与吐谷浑国玺如出一辙。白傲月的高底宫鞋碾过卢氏供奉的祖宗牌位,笑声似淬毒的银铃:“三年前凤君火烧楚王宗庙,也是这般痛快。”

混战中有冷箭袭向白傲月后心,程豫瑾回身格挡的刹那,箭簇突然爆开毒雾。他视野模糊前最后看到的,是她袖中飞出的金蚕蛊正吞食毒粉——正是他去年在南诏瘴林险些丧命取来的圣物。

三日后程豫瑾在御马监醒来,发现四肢缠着白傲月的蹀躞带。马奴捧着药碗跪在阴影里,颈间刺着玄甲军的暗记。他打翻药碗时,嗅到汤药里混着吐谷浑进贡的犀角粉——那本该锁在户部库房。

“凤君昏迷时说了四十三遍‘母亲’。”白傲月的声音自草料堆后传来,她手中把玩的正是程豫瑾母亲的银锁,“冷宫昨夜走了水,可惜烧的是座空殿。”程豫瑾暴起夺锁的力道扯断蹀躞带,却在触及她手腕时摸到脉搏虚弱——这女人竟将续命蛊种回了他体内。

秋雨拍打窗棂时,他们在地牢对视。铁链锁着的卢氏家主正嘶吼着先帝名讳,白傲月却抚过程豫瑾新愈的剑伤:“凤君可知,你母亲曾是吐谷浑圣女?”她突然扯开他衣襟,心口金蚕蛊蠕动的痕迹竟与吐谷浑王族图腾重合。

程豫瑾捏碎银锁的瞬间,暗格中飘出张泛黄婚书——落款是先帝与吐谷浑公主的印鉴。白傲月染血的护甲划过他颤抖的唇:“现在明白为何吐谷浑非要你当驸马了?”她笑着将婚书掷入火盆,火光映出墙上先帝御笔“孽种”二字。

当玄甲军铁蹄踏破吐谷浑边境时,白傲月正在程豫瑾剑锋上描画山川图。他握剑的手腕系着冷宫救出的襁褓布,每处关节都留着锁链磨出的血痕:“陛下这场局,从何时开始?”

第56章 暗火“兵部奏报不过游兵散勇。”女帝……

“兵部奏报不过游兵散勇。”女帝朱笔在奏折上划出刺目朱痕,凤目掠过阶下跪着的人。程豫瑾铠甲肩头凝着未化的霜花,显然已在宫门外跪候多时。

“陛下!”程豫瑾猛然抬头,剑眉下的眼睛烧着暗火,“那些文官在暖阁里喝着参汤写的战报,比得过臣在雪原上追了七日的马蹄印吗?”

白傲月霍然起身,十二旒玉藻撞碎一地清响。她抓着白玉扳指的手腕微微发抖,这是程豫瑾十五年前在城隍庙给她戴上的信物。那时叛军的火箭正烧着朱雀大街,十五岁的程豫瑾背着她杀出重围,少年的血顺着铁甲流进她衣领。

“放肆!”女帝广袖扫落满地奏章,金线绣的龙爪擦过程豫瑾脸颊,“程将军是要教朕如何治国?”

将军喉结滚动着咽下话语,目光落在她腰间蹀躞带。那里本该悬着半枚青铜虎符,此刻却空荡荡的。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兵部值房,几个侍郎捧着加盖凤印的密令,说陛下要收拢北境兵权。

宫漏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程豫瑾慢慢摘下兜鍪,霜白的鬓角刺得白傲月眼眶发涩。十年前他们踏着突厥可汗的尸骨登上祁连山,程豫瑾就是用这顶头盔盛来天山的雪水给她解渴。

“臣请戍守北疆。”将军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此生不复入京。”

白傲月踉跄着扶住龙案,喉间泛起血腥气。她想说塞外的风霜会要了咳疾未愈之人的命,想说半月前就命尚衣局缝制了银狐大氅,可吐出来的字句裹着冰碴:“准奏。”

更鼓敲过三响时,禁军统领浑身是雪闯进寝殿:“程豫瑾持虎符调走了神策军!”白傲月赤着脚踩过波斯绒毯,推开雕花窗看见宫城外火龙般的火把正在移动。

“拦住他!”女帝扯断珍珠帘子,指甲在窗棂上刮出白痕,“击鼓传令九门提督,没有朕的手谕,一兵一卒都不许出城!”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白傲月突然想起程豫瑾总说她的寝殿熏香太重。有次征讨南诏时她染了瘴气,程豫瑾彻夜守在帐外煎药,药香混着木柴燃烧的焦味,比这龙涎香更教人安心。

玄武门前火把将雪夜烧出窟窿,程豫瑾的玄甲上凝着冰凌。他望着城楼上飘动的明黄伞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白傲月看见那是城南王记的杏脯,她咳疾发作时最爱含的零嘴。

“开城门。”女帝的指甲掐进掌心,“让御前侍卫带金吾卫去追。”

“陛下不可!”禁军统领的弯刀已经出鞘,“程豫瑾若与突厥勾结”

白傲月拔下凤钗掷在地上,珠翠迸裂声惊得众人跪倒:“十年前突厥夜袭,是他背着朕从尸堆里爬出来!”她抓着雉堞的手青筋暴起,“这世上谁都会叛,唯独程豫瑾”

话音未落,东北方突然腾起赤色狼烟。白傲月瞳孔骤缩——那是八百里加急的烽火,比她腰间玉带更鲜红。

暴雪中忽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白傲月转身时火把的光晕里,程豫瑾正勒马回望。漫天飞雪模糊了将军面容,唯有铠甲上那道横贯胸口的刀痕清晰可见——那是他为她挡下的致命一击。

“备马!”白傲月扯下碍事的翟衣,金丝绣的凤凰在雪地上逶迤成河。掌事女官抱着银狐大氅追上来时,只见女帝单衣散发策马冲进风雪,猩红斗篷在身后猎猎如火。

暴雪撕扯着白傲月的长发,赤兔马在官道上踏出火星。她俯身紧贴马颈,耳畔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金戈相击的锐响。前方火把忽明忽暗处,程豫瑾的玄甲已染成赤色。

“陛下!”禁军统领的嘶吼被狂风扯碎,“流矢!”

白傲月猛地勒缰,三棱箭簇擦着眉心钉入雪地。她望着箭尾熟悉的狼头纹,喉头泛起铁锈味——这是突厥王庭亲卫的制式箭,半月前兵部还说突厥正在内乱。

程豫瑾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白傲月看到他反手将长枪掷向黑暗,雪幕中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十年了,这招回马枪还是她亲手教的。那年他们在祁连山被围,她发着高热靠在程豫瑾怀里,用簪子在地上画枪法轨迹。

“带陛下回城!”程豫瑾的吼声裹着血气,他横刀劈开两支流矢,左肩铠甲裂开狰狞豁口。白傲月这才发现他身后竟跟着百余残兵,半数都挂着突厥弯刀留下的伤口。

女帝突然策

马撞进程豫瑾的亲卫队,猩红斗篷卷过带血的刀锋:\“三日前的军报,不是说突厥还在阴山北麓放牧?\”

程豫瑾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从马鞍侧解下个染血的布袋。两颗戴着金耳环的头颅滚落雪地,冰碴沾在怒张的胡须上:\“这是臣在饮马河畔斩杀的斥候,他们皮甲里衬着王庭纹章。”

白傲月攥着马鞭的手骤然收紧。那些盖着兵部朱印的奏章分明写着,突厥使团正在来朝纳贡的路上。她忽然想起半月前程豫瑾八百里加急的密折,被内阁以“边将妄言”为由压在了通政司。

“你要的三万精骑”女帝扯下腰间玉牌扔给禁军统领,“去骊山大营调兵!”

“来不及了。”程豫瑾突然抓住她的缰绳。他掌心粗粝的茧子磨过她手背,恍如十年前教她骑射时的触感,“陛下可还记得祁连山的狼烟?”

白傲月浑身剧震。记忆里烧红半边天的火光中,十九岁的程豫瑾将她推上唯一幸存的战马。少年将军的铁甲被血浸透,却把最后半壶水系在她马鞍上:\“顺着北斗星走,别回头。”

那天她攥着染血的虎符奔袭三百里,带着援军杀回祁连山时,只见程豫瑾拄着断剑跪在尸山上,胸前插着半截断箭。军医说再偏半寸就会刺穿心脉,而他昏迷中仍死死攥着她落下的丝绦。

“这次换陛下信臣一次。”程豫瑾突然劈手夺过她的马鞭,在赤兔马臀上重重一抽,“三百轻骑足矣!”

白傲月在被带离的瞬间反手扣住他腕甲:“你拿什么拦五万铁骑?”话出口才惊觉嗓音嘶哑得厉害。掌心的玄铁寒凉刺骨,却比不过她看见程豫瑾唇角溢出的鲜血时的心悸。

“拿这个。”程豫瑾从怀中掏出半枚青铜虎符,裂齿处还沾着干涸的血迹。白傲月瞳孔骤缩——这是十年前她亲手掰开的信物,另一半应当锁在太极殿的玄铁匣中。

暴雪突然被火光撕开裂隙,地平线上涌出黑压压的骑兵。狼头旗在风中狰狞翻卷,箭雨蝗虫般扑来。程豫瑾旋身用大氅罩住白傲月,铁器没入血肉的闷响震得她耳膜生疼。

“带陛下走!”程豫瑾的喝令混着血沫。白傲月却从他臂弯挣出,染血的凤眸扫过雪原:“往东三里是落鹰峡,两侧崖壁积着雪。”

程豫瑾眼底蓦地腾起亮光,那是少年时他们偷看兵书被太傅抓到才会有的神采。他扯下披风将白傲月缚在身后,长刀劈开迎面而来的箭矢:“抱紧!”

赤兔马嘶鸣着冲上山坡,突厥人的咒骂声追在蹄后。白傲月脸颊紧贴着程豫瑾的后背,温热血气透过破碎的铠甲。她突然想起及笄那年围猎,程豫瑾也是这样背着她逃开疯熊的追击。

崖顶积雪被火把惊动时,程豫瑾正割断缰绳。白傲月将虎符拍进他掌心:“用朕的旗。”她解下猩红斗篷系在长枪上,金线绣的龙纹在风雪中张牙舞爪。

地动山摇的轰鸣吞没了突厥人的号角。程豫瑾抱着白傲月滚进岩缝时,看见雪浪如银龙扑向峡谷。十年前祁连山的雪崩救了他们性命,如今女帝竟敢用江山为注再赌一次。

白傲月在黑暗里摸索他胸前的伤口:“虎符你何时补全的?”

“那日你说帝王不能有软肋”程豫瑾气息拂过她额前碎发,“我在太极殿跪了三天,老总管看不下去,说先帝临终前给过密旨。”

白傲月指尖猛地蜷缩。她记得那个飘着槐花雨的黄昏,程豫瑾浑身湿透跪在丹墀下。紫宸殿的门始终紧闭,直到掌灯时分,大总管才捧着先帝留下的玄铁匣出来。

岩缝外传来战马哀鸣。程豫瑾忽然握紧她的手:“当年先帝问我要江山还是明月,我答”

“你要做镇国剑,守我江山永固。”白傲月轻声接道,喉间哽着化不开的雪气,“可你不知先帝后半夜召我,说程家儿郎在殿前磕破了头。”

程豫瑾的呼吸陡然粗重。他想起那夜宫墙下的血渍,原来不止他跪碎了膝下的金砖。

“他说程豫瑾不要封侯不要赏赐,只求在陛下寝殿外当个守夜侍卫。”白傲月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砸在程豫瑾手背,“傻子,你可知那夜我在窗后看了你多久?”

呼啸的风雪忽然沉寂。程豫瑾的唇擦过她冰凉的鬓角,在即将触到那片柔软时,崖外传来禁军呼喊。白傲月倏然后仰,后脑磕在岩壁上咚的一声。

“陛下!”程豫瑾慌忙去扶,却被推开。

女帝踉跄着起身整理衣冠,指尖却在发抖。十年了,她早该知道玄铁匣里那半枚虎符,是先帝留给程家儿媳的聘礼。

岩缝外的火光忽明忽暗,程豫瑾望着白傲月被雪粒割红的脸,忽然解下腰间革囊。浓烈的酒气冲散了血腥味,他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时带起铠甲下的旧伤,疼得闷哼出声。

“你竟还留着这个。”白傲月盯着他手中裂了口的陶罐。那是八年前他们攻破突厥王庭时,在可汗金帐里抢来的马奶酒。程豫瑾当时把酒罐系在腰间,说等天下太平要与她共饮。

“还剩最后一口。”程豫瑾用袖口擦净罐沿,“陛下可敢饮?”

白傲月夺过酒罐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管。她突然将空罐砸向岩壁,碎陶片迸溅时,突厥人的号角声穿透风雪。

“报——!”浑身浴血的斥候滚落马背,“东侧山谷发现突厥重骑!”

程豫瑾的刀柄重重磕在冰面上:“他们绕开了雪崩区。”他蘸着血迹在岩壁上画行军图,“陛下带三百人佯攻鹰嘴崖,臣率余部”

“朕不是当年要你护着的小丫头了。”白傲月突然扯开银狐大氅,露出内里玄色软甲。程豫瑾瞳孔骤缩——这是用天山寒铁打造的护心镜,正是他去年生辰送进宫的贡品。

女帝拔剑斩断碍事的裙裾,剑锋擦着程豫瑾的护腕钉入冰层:“兵分两路。你带神箭手抢占制高点,朕去会会那位‘病重’的突厥可汗。”

程豫瑾攥住剑柄的手青筋暴起:“陛下可知这是谁的战法?”

“十四年前陇西平叛,你教朕的声东击西。”白傲月突然贴近他耳畔,温热气息拂过结霜的鬓角,“程将军莫不是忘了,当年是谁替你执的帅旗?”

记忆如雪崩席卷而来。程豫瑾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白傲月扮作小兵混入中军帐。十八岁的公主裹着不合身的皮甲,在沙盘上画出直取敌酋的险招。他气急败坏要送她回京,却被先帝密旨惊得跪地——原来这场平叛本就是给储君的考验。

“陛下”程豫瑾喉头滚动,话未出口便被号角声打断。白傲月已翻身上马,猩红披风在雪夜里猎猎如旗。他忽然想起今晨在御书房,她朱笔批红的奏折下压着本《伤寒杂病论》,书页正停在他咳疾对应的药方。

赤兔马踏碎冰河时,白傲月摸到了袖袋里的硬物。那是程豫瑾昨夜跪在宫门外时,悄悄塞给掌事嬷嬷的油纸包。沾着血迹的杏脯早已冻成冰坨,却比她吃过的任何贡品都甜。

“放狼烟!”女帝挥剑斩落迎面袭来的箭矢。亲卫队突然散作雁形阵,每人马鞍后都拖着浸满火油的枯枝。北风卷着火龙扑向突厥大营,照出金帐顶上盘旋的苍鹰旗。

程豫瑾在崖顶拉满铁胎弓,箭簇瞄准那抹明黄身影。十年前在祁连山,他也曾这样隔着尸山血海守护他的月亮。弓弦震响的刹那,突厥可汗的金冠应声而裂。

“保护可汗!”混乱中响起生硬的官话。白傲月瞳孔骤缩——这分明是中原口音。她突然调转马头冲向辎重营,长剑挑开盖着茅草的马车,成箱的环首刀在火光下泛着幽蓝。

“兵部锻造司的标记”女帝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半月前程豫瑾八百里加急,说边境流寇持制式兵器,她还当是他夺权的借口。

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然炸响,程豫瑾从崖顶纵马跃下。他怀中抱着点燃的火药包,在空中划出焦黑的轨迹。白傲月想起三年前工部研制火器时,程豫瑾整月泡在试验场,熏得铠甲都带着硫磺味。

“接住!”程豫瑾将燃烧的引信抛向她。白傲月反手掷出佩剑,寒光斩断绳索的瞬间,火药包精准落入辎重车。冲天火光中,她看见程豫瑾被气浪掀翻,玄甲在雪地上拖出刺目血痕。

“阿瑾!”白傲月嘶吼着冲过去,这个藏在心底十年的称呼终于破茧而出。程豫瑾咳着血沫笑起来,染红的手掌抚上她脸侧:“陛下终于肯唤臣的名字了。”

突厥人的哀嚎渐弱时,禁军统领带着骊山大营的援兵赶到。白傲月却抱着程豫瑾不肯松手,直到太医战战兢兢提醒,将军后背还插着半截断箭。

紫宸殿的地龙烧得滚烫,药香盖住了血腥气。白傲月坐在龙床边,看程豫瑾苍白的脸陷在狐裘里。他昏迷中仍攥着那半枚虎符,裂齿处的血迹已变成暗褐色。

“陛下,兵部尚书跪在殿外”大总管话未说完,就被女帝森冷的眼神骇住。

白傲月轻轻掰开程豫瑾的手指,将完整虎符按进他掌心。鎏金窗棂外飘着细雪,她忽然想起那个被罚抄兵书的夏夜,程豫瑾翻窗给她送冰镇酸梅汤,结果被巡逻侍卫逮个正着。

“传朕口谕。”女帝摩挲着程豫瑾腕上那道陈年箭疤,“着镇国将军程豫瑾总领北境军事,赐赐”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赐什么?金银珠宝他视如粪土,高官厚禄只会让言官攻讦。床幔突然被扯动,程豫瑾不知何时醒了,泛白的嘴唇开合:“求陛下赐个痛快。”

白傲月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看见程豫瑾从枕下抽出带血的密信,火漆印着兵部的飞马纹。信上说程豫瑾通敌叛国,证据是他营帐中搜出的突厥金印。

“这是臣今晨收到的。”程豫瑾笑得胸腔震动,咳出几点猩红,“他们算准了突厥进攻的时间”

白傲月突然撕碎密信掷进火盆。跃动的火光里,她解下九龙佩砸在地上:“传旨!兵部尚书郑怀远勾结外敌,即刻押送诏狱!”

程豫瑾却撑起身子拦住她:“陛下可有实证?”他眼底泛起她最熟悉的固执,“三年前陇西大旱,郑怀远开仓放粮救过十万流民。”

女帝的指甲掐进掌心。她何尝不知这是死局,满朝文武半数都在郑党门下。更漏声里,程豫瑾忽然握住她发抖的手:“臣愿作饵。”

白傲月猛地抽回手,凤冠珠翠撞得叮当响:“你拿命换来的江山,朕不许任何人糟践!”

“那就请陛下”程豫瑾突然跪在龙床上,伤口崩裂染红绷带,“彻查十六年前的朱雀门之变。”

白傲月如遭雷击。那夜叛军火烧皇城,是程豫瑾背着她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但她永远记得,叛军首领举刀时喊的是“清君侧”,而那人腰间挂着郑氏家传的螭纹玉佩。

更鼓敲过五响时,程豫瑾的额头抵在她手背。白傲月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忽然想起那个跪在雪夜里的少年。原来十五年光阴,不过是从一场火海跳进另一场烽烟。

“准奏。”女帝的声音裹着冰碴,“但将军需应朕一事。”

程豫瑾抬头时,白傲月的指尖正抚过他眉骨:“伤愈后,教朕使回马枪。”她眼底晃动着程豫瑾看不懂的水光,“这回不许再握着朕的手教。”

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惊破黎明。程豫瑾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的液体砸在九龙锦被上。他知道,他的月亮终于肯照进这经年累月的孤勇里了。

程豫瑾的指尖悬在九龙佩上方,血色顺着绷带沁入金线绣的云纹。白傲月忽然将玉佩按在他掌心:“此物可调动暗卫。”她转身时翟衣扫过药炉,腾起的白雾模糊了眉眼,“三日内,朕要郑怀远通敌的实据。”

“陛下不怕臣借机铲除异己?”程豫瑾摩挲着玉佩边缘的齿痕,这是开国时剖作两半的兵符,此刻却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白傲月猛地掀开鎏金香炉,灰烬里半张未燃尽的信笺赫然在目:“十年前你为保郑怀远挨了御史台三十廷杖,如今倒学会以退为进了。”她突然咳嗽起来,殷红溅在程豫瑾衣襟,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太医战战兢兢捧来药盏时,程豫瑾已扯断绷带。他单手解开玄铁护心镜,露出心口狰狞的旧疤:“当年郑怀远在陇西救的不是流民,是臣。”

白傲月捏碎的药碗划破指尖,血珠滴在程豫瑾胸前的刀疤上。她想起十七岁生辰那夜,程豫瑾浑身是血跪在丹墀下,说三万石赈灾粮被劫。先帝震怒要诛郑家九族,是程豫瑾以战功作保,换得郑怀远戴罪立功。

“突厥斥候身上带着陇西驻军的腰牌。”程豫瑾从铠甲夹层抽出染血的皮纸,“这是他们在饮马河畔的布防图,标着骠骑营换岗的时辰。”

白傲月指尖抚过熟悉的朱砂印,那是兵部核验军情的戳记。她突然掀翻龙案,奏折如雪片纷飞:“传旨!摆驾天牢!”

诏狱石阶上的苔藓浸着血水,白傲月踩着程豫瑾的披风走过刑室。郑怀远挂在铁链上,官服碎成布条,却仍昂着脖子冷笑:“陛下要为个武夫清君侧?”

程豫瑾突然折断狱卒的烙铁,暗红铁块悬在郑怀远眼前:“三月初七,你派往突厥的商队运的不是丝绸。”他掏出个琉璃瓶,腥臭液体泼在郑怀远脚背,“猛火油的滋味,郑大人可熟悉?”

郑怀远脸上的倨傲寸寸龟裂。白傲月接过刑官递来的账册,越看眸色越冷。原来从五年前的河西大旱开始,这位“贤臣”就在用赈灾粮换突厥战马。

“朱雀门之变那夜”程豫瑾的刀尖挑开郑怀远衣襟,螭纹玉佩叮当落地,“你父亲给叛军的不是勤王令,是开城门的虎符。”

白傲月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半枚青铜器。当郑怀远胸前的玉佩严丝合缝嵌入凹槽时,满狱哗然——这竟是程豫瑾那半枚虎符的机括钥匙。

“程将军好算计。”郑怀远突然暴起,铁链擦着白傲月鬓角掠过,“可惜你的咳疾”话未说完便被程豫瑾扼住咽喉,他嘴角溢出的黑血染脏了龙袍。

“传太医!”白傲月扶住踉跄的程豫瑾,摸到他后背黏湿的绷带。郑怀远在狂笑中咽了气:“将军中的是孔雀胆哈哈解药在”

程豫瑾栽进她怀里时,白傲月才惊觉他浑身滚烫。诏狱天窗漏下的月光里,她看清他颈间蔓延的青紫毒纹,像极了当年祁连山的盘山道。

紫宸殿的铜鹤灯台燃了整夜。白傲月攥着程豫瑾逐渐冰凉的手,听太医说毒入心脉。她忽然扯断十二旒冠冕,赤脚奔向太庙。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白傲月跪在历代帝王灵位前,手中匕首抵着心口:“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白傲月”寒光闪过时,先帝牌位后突然滚出个玄铁匣。

“陛下不可!“程豫瑾的嘶吼混着血腥气撞开殿门。他扑上来夺匕首,两人滚倒在冷硬的青砖上。白傲月摸到他心口微弱的跳动,忽然咬破舌尖吻上去。

咸腥在唇齿间漫开时,玄铁匣突然弹开。羊皮卷滚落在他们纠缠的衣袂间,程豫瑾瞥见“赐婚”二字,惊得推开女帝:“先帝遗诏这”

白傲月抹着唇上血渍笑出声:“父皇早把你许给朕了。”她抖开诏书,烛火映出“程氏豫瑾才堪良配”的字样,“程将军是要抗旨?”

程豫瑾耳尖烧得通红,毒发的剧痛都压不住心跳如雷。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上元夜,十岁的白傲月把花灯塞给他:“阿瑾做我的大将军好不好?”那时先帝摸着胡须笑,说程家小子要做驸马得先考武状元。

“臣毒发在即”他艰难地别过头,却见白傲月掏出个瓷瓶,“郑怀远书房暗格里的,说是解药。”

程豫瑾瞳孔骤缩:“陛下怎知”

“你当真以为那些暗卫只听虎符调遣?”白傲月捏着他下巴灌药,指尖擦过干裂的唇,“从你踏进玄武门那刻,朕的影卫就跟了三道街。”

药效发作时,程豫瑾在剧痛中恍惚看见白傲月褪下龙袍。她心口纹着枚带箭痕的月亮,正是他盔甲内侧的图腾:“当年祁连山陛下竟”

“你昏迷时抓着朕的手不放。”白傲月将他的掌心按在纹身上,“程豫瑾,你要的明月江山,朕都给你。”

更鼓响过七声,程豫瑾在晨光中醒来。白傲月蜷在他怀里,冕服盖着两人,十二旒玉藻缠在他腕上。他忽然想起太医说的毒发症状,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她那句“你若死了,朕就让万里江山殉葬”。

程豫瑾的指尖陷进白傲月后背的龙纹刺绣,冷汗浸透的冕服贴在掌心,像一团灼人的火。太医在外殿的啜泣声忽远忽近,他望着怀中昏睡的女帝,突然扯断腕间玉藻。十二旒珠串坠地时,床幔后闪出个灰衣老仆。

“将军该服药了。”老人捧着漆盘的手布满刀疤,正是当年朱雀门之变中失踪的禁军教头。

程豫瑾瞳孔骤缩:“陈叔?”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正是此人将他从乱军尸堆里刨出来。白傲月忽然翻身扣住老人咽喉,指尖金甲弹出半寸:“陈教头当年假死脱身,如今倒是养得红光满面。”

老人不闪不避,浑浊的眼珠盯着程豫瑾:“少主可还记得塞北的鹰笛?”

程豫瑾浑身剧震。七岁那年他在漠北走失,有个牧羊人用鹰笛召来狼群护他周全。记忆里的笛声与白傲月腕间银铃重叠,他突然咳出黑血:“你是突厥王庭的”

“老奴是程家军埋在突厥三十年的暗桩。”陈叔掀开衣襟,胸口纹着程氏家徽,“将军父亲战死鹰嘴崖前,把您托付给王庭巫医。”他忽然指向白傲月心口的月纹,“这图腾是程家儿媳的标记,先帝早知您身份特殊,才将陛下”

白傲月突然掷出金簪,擦着陈叔耳际钉入梁柱:“程豫瑾是朕从尸山血海里抢回来的,与突厥无关!”她喘息着拢紧衣襟,露出腕间狰狞的咬痕,“当年祁连山突围,是阿瑾割腕喂血才保住我性命。这牙印,可比什么家徽实在得多。”

程豫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碎片在药效中翻涌,他看见父亲战甲上的狼头纹章,看见白傲月及笄礼上突然出现的鹰笛,看见先帝临终前握着他们交叠的手

“报——!八百里加急!”殿外骤然响起马蹄声,“突厥新可汗持金狼令叩关,说要迎回流落中原的王子!”

白傲月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有血丝溢出嘴角。她扯过程豫瑾的手按在自己颈侧:“杀了我,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可汗。”感受到他骤然僵硬的指尖,又凑近耳畔呢喃,“或者娶我。”

程豫瑾的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想起白傲月十五岁生辰宴,先帝指着漠北舆图说“想要明月永驻中原,就得把狼崽子养成看门犬”。此刻殿外秋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极了祁连山巅永不止息的罡风。

“臣去边关。”程豫瑾突然抓起榻边佩剑,“半月为期,定让突厥”

“朕与你同去。”白傲月将虎符拍在案上,“三军阵前,让他们看看中原的月亮是怎么照彻漠北的。”

陈叔突然跪地重重叩首:“少主若执意出征,请带上王庭巫医给的药。”他掏出个兽骨雕的盒子,“此物可暂压毒性,但每逢月圆”

白傲月劈手夺过药盒。暗红药丸滚在掌心,散着熟悉的腥甜,正是程豫瑾这些年随身携带的“风寒散”。她忽然揪住他衣领:“你说每逢阴雨咳喘是旧伤,原来都是骗朕!”

程豫瑾苦笑着咽下药丸。月光穿过窗棂照在他侧脸,映出耳后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狼头刺青。白傲月指尖抚过那处皮肤,突然解下九龙佩摔在地上:“摆驾!去冰窖!”

玄铁门开启的刹那,程豫瑾被寒气激得连退三步。白傲月却径直走向最深处的水晶棺,棺中女子心口插着半截断箭,面容竟与她有七分相似。

“这是我母亲。”白傲月掌心贴上冰棺,“二十年前突厥夜袭,她为救个牧羊孩童挡了冷箭。”她突然转头盯着程豫瑾,“那孩子耳后有狼头胎记,被母后藏在鸾驾暗格送出关外。”

程豫瑾的剑鞘砸在地上。他终于明白为何总梦见红衣女子在雪中起舞,为何白傲月偏爱吃酸涩的漠北野果,为何先帝默许他自由出入禁宫

“所以陛下早就知道”

“朕知道程家满门忠烈,知道你是突厥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更知道”白傲月突然掀开棺中女子衣袖,月牙形疤痕赫然在目,“当年祁连山救我的人,身上带着同样的疤。”

程豫瑾踉跄着扶住冰棺。记忆如溃堤洪水,他看见自己撕下染血的里衣给白傲月包扎,看见老可汗对着疤痕惊呼“阿史那家的女儿”,看见先帝将真正的虎符藏进冰棺

“报——!”羽林卫撞开冰窖门的瞬间,程豫瑾本能地护住白傲月。来人却举着染血的狼头旗:“突厥使团遇伏!新可汗新可汗身中剧毒,说是要见见兄长”

白傲月突然夺过狼头旗掷进火盆。跃动的火光里,她咬破手指在程豫瑾眉心画血痕:“今日朕以血为契,你要这江山,朕便给你太平盛世;你要回草原,朕就踏平漠北王庭!”

月儿终究不是当年的月儿了。

程豫瑾抓住她滴血的手腕,舌尖卷过殷红:“臣要陛下寝殿的夜明珠。”在白傲月错愕的目光中,他笑着咽下血沫,“七岁那年弄丢的弹珠,陛下藏了二十年,该还了。”

第57章 钱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自从到了这里,赫连漠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一改从前在白傲月面前的样子。

农田的活,最要卖一把力气。如今,天气炎热,他索性脱掉上身,露出光滑、结实又黝黑的肌肤。他的皮肤不像程豫瑾那样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疤,象征着他的功勋。赫连漠的皮肤极为细腻,要是再白净几个度,就像谁家的小书生似的。

到了这里,空有一身本事是没有用的。白傲月倒还好,她如今经历了

这一遭,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很快就安之若素。只是,赫连漠绝不接受自己变成一个山野莽夫。他从前带兵打仗,除了这身力气,庄家院里的活确实一样也拿不起来。他们被这世间最没用的东西——钱,给难住了。

白傲月从来没有想过,过了几年,依旧过着这样的日子,什么都没有,吃饭要紧巴巴的,算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她有些懊悔自己当初怎么那么挥霍,要是能留下几个子儿,如今也不至于这般境况。莫说是从前几年,便是上个月,若买簪子的时候少花一笔钱,现在不就又能多出几十两了吗?那个时候不觉得钱能生钱,如今这时候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便愈发觉得世无常价。

都说这一袋的小米在宫中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如今却能救活几个人。再说这银子,从前她花钱如流水,现在却是求之不得。

赫连漠今日找了个帮店家卸货的活儿,他看着柜台后面十五岁左右的小掌柜,很是有些羡慕。这般年纪便学会站柜台,学了一门手艺,将来即便做些小本经营,也能养活自己。不像他们这些昔日将相,一朝流落,什么都不会做。关键是他们不肯低下自己那高贵的头颅。现在要他当个学徒,重新学起,便是人家不嫌他年龄大,肯从头教起,他自己也是不肯管别人叫师父的。

赫连漠正望着出神,肩头忽然又压上一袋面粉。身体的惯性和节奏猛地被打破,他不由一个踉跄。那人正是这里的把头,对着他这个新来的呵斥道:“看什么呢?偷什么懒!”

赫连漠看看地上的影子,汗水滴在影子旁边,他不打算反驳,将肩头上的几袋面粉正要扛进去,那把头又要往他肩头上放。

“我一次扛不了这么多,你这不是白白损耗我们吗?”赫连漠出声。

把头道:“你方才在那里发呆,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自然要找补回来。”

赫连漠道:“我多跑几趟,把这时间补回来就是了。”他看看周围的工人,一个个都像木头似的,对这边发生的争执充耳不闻。他们的肩上最多只有三袋面粉,而他自己的肩上已经被压了五袋。

那把头嘲讽道:“什么公子哥啊?跑这儿来要饭来了。”他将一袋面粉用力又轻巧地放到另一个工人的肩上,用一根手指就撑了起来。赫连漠站在他的前方,自然看不到后面那把头用另一只手垫着。那把头和工人脸上都有一丝戏谑,意思便是赫连漠根本做不了这样的活。

赫连漠肩上压了五袋,已经觉得颈椎有些不舒服。他打算先把面粉放下,再跟这几个人理论。把头却不依不饶,白傲月将腰间的马鞭拿出来,说道:“几个爷们儿欺负一个外来人算什么本事?”

把头说道:“你又是什么臭丫头?哟,小脸儿这么俊呢?”他几步上前就要拦腰将白傲月一把抱起。白傲月的马鞭抽到他的手背上,立刻起了一道红黑的印记。

“嘿,你个娘们儿,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你们几个外来的,充什么大户啊?”

白傲月道:“好,你说这扛面粉是吧?你有本事跟我比试比试吗?若你不能,今儿这事便是你错了。从今以后,若是再敢耍横,哼!可就别管我们告官府。”

赫连漠将五袋面粉一下子扔到车板上,护在白傲月身前,皱眉问她:“你做什么?你怎么会……”

白傲月道:“我怎么不会?你就看着吧。”

赫连漠丝毫不让:“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冒险,你没看见那几个人盯着你,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我不能让你去冒险,更不可能让他们碰你一根手指头。”

白傲月却突然将他推开:“你也太小瞧我了,你就等着看好吧。”

白傲月走到前面去,数了十袋面粉出来,分别放到自己的双肩上,然后极为轻巧却又刻意收了腰肢地直直扛了进去,接着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到地上。这几袋面粉摆放得比刚才所有人的面粉都更加规整,那把头看呆了。

莫说是一共十个,他便是一肩五个,也是不行的。“姑奶奶,姑奶奶,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是怎么做到的?”

她是怎么做到的?自然是从系统里面要的“大力树”了。有系统给她垫着,她自然觉得即便扛座金山也举重若轻。

只是那几个人却突然反悔,说道:“这个地方怎么能是女人带头呢?你知道,除了山下的那几个红丫头,是没有人会上来的。”

白傲月没有在江湖上走过,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红丫头。赫连漠却听懂了,这些人有一半都是胡人。她们从前许多也是家境很好的女子,自然比一般闺阁女子要更加出众。只是战乱频仍,又在这几股势力汇聚的边境荒芜之地,讨不到什么营生,又与家人失散,便只好一步一步行差踏错,被这些人占了便宜。

赫连漠一看到那几个人盯着白傲月的目光,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猛地上去拽住那把头的头发,将他拽倒在地,把头摔在地上,磕断了一颗牙。

捂住嘴里的血,把头一骨碌起来,双手把住赫连漠的肩头,说道:“你找死!”便想把赫连漠整个人都翻过去。

这可正中赫连漠的下怀,赫连漠是草原上的好手,也反手扳住把头的双肩。两个人原地转了几圈,赫连漠忽然发力,将把头猛地摔了过去,然后他抄起白傲月的马鞭,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在觊觎他的女人,他就杀红了眼,喉咙里“赫赫”地发出声响,周围工人却一改麻木模样,纷纷求情。

赫连漠当然并不想把事情搞大,可是又怕这人不老实,若是此刻放了他,将来反咬一口,可怎么是好?眼看着手里的人没了力气,白傲月上前道:“算了,就放过他吧。大不了我们再换一个地方。”

赫连漠手中松了劲,他的确也不想在此久留了。二人跨上马,从把头的旁边踏过去,一路离开。不知为何,白傲月心里竟然有一些轻松。难得没有朝堂纷扰,即使两个人现在穷得响叮当,可能连下一顿饭都吃不上了,然而,白山黑水间,驰骋在从未有过的畅快自由之风里。

赫连漠将她扶下马,二人便在浅滩上简单地洗了洗脸,洗了把手。白傲月看向他:“你当时怎么了?就突然转了性子。从前,将你作为质子送到大夏,你是几百几万个不愿意……”如今对自己倒颇为体贴,白傲月很是诧异。

赫连漠却说道:“从前,我就像个入赘的一样,事事以你为尊。现在你的大将军没了,你的副将也没了,你的好角儿也没了。”

“所以,你就有了机会?”

赫连漠站起身,将她也拉起来,直视着她道:“现在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只有这样,你才愿意?”

“只有这样,我才愿意。我本也不愿在宫中,若是要争,我在北厥的时候就与兄弟们争了。来到了你这里,我只想做个潇洒闲人。将来若是你回到宫中,还能记得起我,就来这里找一找我。”

江边的风终究是冷的,赫连漠瞧着那黑沉沉的江底:“现在我并不会趁人之危,往后我们以兄妹相称,我必得护你周全。”

白傲月没有别的选择,她一个弱女子在这世间该如何行走,怕是下一秒便会被山匪砍了头。

赫连漠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玉簪,看这成色,便是极为便宜的。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知道这拿不出手,以二人从前的身份,便是谁都不肯多看一眼的。

便是在北厥,出了名的好山好玉好产地,更没有这般成色了。可是现在他买得起的只有这般成色的玉簪。他想要插在白傲月发际,白傲月却偏头躲开了。

赫连漠将玉簪硬塞在她的手中:“你就拿着吧。”

白傲月接过来,有些爱惜地收在自己袖中。赫连漠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在空中转了几转:“你知道吗?我只是觉得有一个人跟我一起,我们能有一个小家就非常好了。我什么都不想,就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这样的念头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以前只觉得要建功立业、开疆拓土。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她都从来没有“过日子”这个念头在自己的脑海中。

每日便是做饭、劳作、休息、穿衣,这样的生活她能过得来吗?

第58章 第58章天刚蒙蒙亮,东厢房的窗

……

天刚蒙蒙亮,东厢房的窗纸上凝着露水。赫连漠是被槐花饼的香气勾醒的,睁开眼时,枕边还留着白傲月压出的凹痕。

他趿拉着布鞋往灶房走,正撞见白傲月踮脚往竹匾上码饼子。晨光从她鬓边漏进来,碎花布围裙的系带在后腰打了个歪扭的结。案板边搁着竹篮,里头还躺着几串带着露水的槐花。

“又起这么早。”赫连漠顺手替她捋开垂落的碎发,指尖蹭到微凉的耳垂。白傲月也不回头,就着他在灶膛前坐下添柴的响动,把最后几片槐叶从面团里挑出来。

铁锅里腾起的热气裹着两个人的影子。白傲月忽然“呀”了一声,原是赫连漠往她嘴里塞了块刚出锅的饼。烫得她直吸气,却舍不得吐,鼓着腮帮子瞪他。赫连漠笑得露出白牙,顺手抹掉她嘴角的油花。

日头爬上房檐时,院里晒的萝卜干已经铺成金灿灿一片。赫连漠蹲在菜畦边翻土,听见木桶晃荡的水声由远及近。白傲月绾着裤腿过来浇水,细脚踝上还沾着泥点子。

“当心晒着。”赫连漠直起身,草帽檐在白傲月头顶投下圆圆的阴凉。他后颈的汗顺着脊梁往下淌,在粗布褂子上洇出深色痕迹。白傲月把葫芦瓢搁在垄边,伸手替他卷起汗湿的袖口。

锄头磕着硬土,突然“叮”地撞出个铜亮物件。赫连漠用衣角擦去上头的泥,是枚生了绿锈的弹壳。两人对着这个战火年代的遗物愣了愣,忽然都笑起来——去年开春垦荒时,他们在这片地里挖出过三枚哑弹,倒把来帮忙的乡亲们唬得够呛。

“那会儿你在林子里给我挡枪子儿,血把雪地都染红了。”白傲月用铲子尖戳着土坷垃,声音轻得像说给自己听,“现在倒好,连个蚂蚱都能把你吓一跳。”

赫连漠把弹壳揣进兜里,故意把铁锹抡得呼呼响:“昨儿是谁让耗子惊得蹿上炕头的?”话音未落,后腰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铲柄。

日头西斜时起了凉风,老槐树在院墙上摇着碎银似的影子。白傲月枕着赫连漠的腿打盹,蒲扇在她脸侧慢悠悠晃。赫连漠望着天边火烧云,忽然觉着膝头一沉——原是白傲月翻身把脸埋进他衣褶里,发间槐花香混着皂角味,熏得人眼皮发涩。

蝉声忽远忽近地浮着。赫连漠伸手去够石凳上的茶碗,动作轻得像在敌占区摸枪。茶早凉透了,碗底沉着两朵舒展开的野菊。他望着白傲月随呼吸起伏的肩头,忽然想起开春那夜,她攥着他衣襟哭得喘不上气,说梦见他又被围在雪山上。

暮色漫过门槛时,白傲月在炊烟里直起身。围裙兜着刚摘的豆角,青翠的藤蔓缠过她小臂。赫连漠往灶膛添了把柴火,看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铁锅里的棒子面粥咕嘟作响,混着柴火噼啪声,竟比军号更让人心安。

槐花饼的香气裹着晨雾在窗棂上结出细密水珠。赫连漠翻身时摸到被褥里未散的体温,听见外间竹匾磕碰的轻响。他眯着眼看那道纤瘦的影子映在纸门上,青布衫袖口磨出的毛边都浸在暖黄的光晕里。

灶膛里新添的松枝劈啪炸开火星。白傲月正在揉第四遍面团,掌根沾着面粉在案板上碾出月牙痕。昨夜泡发的野山菇在陶罐里咕嘟作响,混着新碾的玉米碴熬成金黄的粥。她踮脚去够梁上悬的腊肉时,忽然被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圈住腰身。

“当心闪着。”赫连漠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下巴轻轻蹭过她发顶。白傲月耳尖泛红,却梗着脖子去够竹钩:“昨儿三婶送来的,说是秋后腌的”话音未落,腊肉已经落进赫连漠掌心。他顺手掰了块焦脆的饼边塞进她嘴里,烫得她直抽气。

槐花落尽的第七日,蝉声像烧红的铁钉扎进青石板。白傲月蹲在井台边淘米,水桶刚拎上来就浮起一层白雾。她撩起汗湿的刘海,望见赫连漠赤着上身在后院劈柴,肩胛骨随斧头起落绷出铁弓似的弧线,旧伤疤在日头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歇会儿喝碗薄荷水!”她朝树荫下喊,话音却被突然炸响的蝉鸣吞了。灶台上蓝边粗碗里沉着几片薄荷叶,是昨儿傍晚从河滩采的,叶脉里还凝着夜露的凉气。

赫连漠应声过来时,汗珠子正顺着锁骨往下滚。他接过碗却不急着喝,先往白傲月颈后贴了贴冰凉的碗沿,惊得她缩脖子笑骂。碗沿凝的水珠滑进她衣领,在月白衫子上洇出小片暗痕,像朵将开未开的栀子。

午后的灶房闷得像蒸笼。白傲月把腌好的黄瓜条码进陶瓮,盐粒沾在指尖,被汗浸得沙沙作响。赫连漠倚着门框给她打扇,风掠过油灯罩子上的蛛丝,晃得墙上的影子也缠绵起来。去年冬天糊的窗纸破了个洞,漏进的光柱里浮着万千金尘,正巧落在白傲月编麻花辫的红头绳上。

“你记不记得”赫连漠忽然开口,扇子停了停,“那年伏击战躲在西瓜地里,渴得啃生瓜瓤?”

白傲月手一抖,盐罐差点翻倒。那日毒日头把瓜叶都晒卷了边,子弹擦过她耳畔时,赫连漠扑过来把她按进烂熟的瓜堆里。发酵的甜浆糊了满脸,混着他肩头的血腥气,竟成了这些年午夜梦回时最鲜明的味道。

陶瓮“咚”地落了盖。白傲月转身往他腰上拧一把:\“眼下有井镇西瓜吃,偏要提那些倒胃口的。”可眼眶分明红了,忙借口找笤帚往院里躲。

申时的天忽然阴了。东南边压来乌沉沉的云,惊得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子乱舞。赫连漠踩着梯子收屋檐下的辣椒串,白傲月在底下扶着,仰头看见他小腿肚上蜿蜒的弹片伤,新长出的皮肉还泛着嫩红。

第一滴雨砸在辣椒上时,两人正往地窖搬腌菜坛子。闷雷碾过屋顶,白傲月怀里的酸豆角罐晃出水响。赫连漠突然攥住她手腕,眼睛亮得骇人:“快听!”

雨幕里混着隐约的轰鸣,像千百匹战马踏着铁蹄由远及近。白傲月怔了怔,突然笑出泪花——原是山洪卷着碎石冲进干涸的河床。去年他们跟着乡亲们垒的防洪石堰,此刻正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地窖口的油灯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灭。赫连漠的掌心还留着劈柴时的木屑,蹭在白傲月腕上微微发痒。三十七个腌菜坛在墙角列队,映着两道交叠的影子随火光摇曳。当年在雪窝子里挨饿时,他们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守着满窖存粮。

雷声炸响的刹那,白傲月猛地扎进赫连漠怀里。不是怕,是那声霹雳太像三八大盖的走火。赫连漠后背撞在酸菜坛上,咸涩的水汽漫上来,混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地窖外暴雨如注,却盖不住彼此擂鼓似的心跳。

“都过去了。”他喉咙发紧,指尖陷进她汗湿的衣料。去年拆绷带那夜,白傲月也是这般发抖,纱布下的腐肉生着蛆虫,她咬着帕子不敢哭出声。

雨停时月亮已爬上枣树梢。积云裂开道银缝,蛙鸣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漫出来。白傲月拎着木盆去收廊下的铜盆,却发现赫连漠正弓着腰在墙根摸索。

“找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火镰,却见他神秘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捧出个粗陶罐。去年深秋埋的槐花蜜,琥珀色的浆液里沉着几瓣干花,在月光下竟流转出金芒。

竹床支在当院,老蒲扇驱不散的暑气里多了丝清甜。赫连漠仰头饮蜜水时,喉结的滑动牵动锁骨处的刀伤,那是替白傲月挡土匪时落的。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触,指尖下的脉搏突突跳着,比新婚夜盖头掀开时更烫。

忽有流萤从篱笆缝里钻进来,绿莹莹的光点掠过晾晒的草药簸箕。白傲月想起关东密林里的磷火,那时赫连漠发着高烧,还硬把最后半壶水喂给她。此刻他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后,带着槐蜜的余香:“当年说要给你捉一帐子萤火虫,总算”

话没说完就被

蝉鸣截断。东南角又飘来积雨云,但白傲月不在乎了。她数着赫连漠腕上跳动的青筋,那下面淌着的血曾染红过她的嫁衣,如今却在月光下成了最安心的脉络。竹床吱呀轻响,惊起夜栖的雀儿,翅尖扫落一串露珠。

后半夜雷雨又至时,两人早相拥着沉入黑甜。雨打芭蕉声里,白傲月梦见自己变成初遇时那个采药少女,而赫连漠不再是满身硝烟的兵,只是溪边饮马的青衫郎。晨光微熹时,谁的手还紧紧交握在薄衾下,汗津津的掌纹早长成同一道山川。

第七日傍晚,河滩浮起被山洪冲下的战车残骸。赫连漠和乡亲们打捞铁器时,白傲月正在院里晒伏姜。她望着他结实的背影笑,忽然被指间辛辣的姜汁刺得眯起眼——三伏天的阳光把往事晒得酥脆,轻轻一碰就簌簌落进新酿的米酒里。

蝉还在嘶鸣,但白傲月已经学会在聒噪里辨出安宁。当赫连漠兜着满襟野梨推开门,当灶膛爆出个火星子,当暴雨夜他的手掌始终护在她旧伤上方,那些在战火中碎成齑粉的岁月,便在这盛夏的光影里一点点重塑成永恒。

第59章 土匪镰刀割破晨雾时,赫连漠总要先数……

镰刀割破晨雾时,赫连漠总要先数清田埂上的脚印。退伍第七年,他仍保持着斥候的本能,食指指节在镰刀木柄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这是当年在雁门关传递敌情的暗号。白傲月挎着竹篮从麦浪深处走来,褪色蓝布衫沾着草药香,腕间银镯缠着的红线又多了两圈——半月前当给货郎换金疮药时,镯子磕出个米粒大的缺口,如今拿茜草汁染过的麻线密密绕了三层。赫连漠接过榆钱窝头,粗陶碗沿还留着昨夜熬药的火气,西北风捎来的硫磺味让他后颈汗毛竖起,像极了大军开拔前夜嗅到的烽烟。

村口老槐树挂着的铜钟在第七个窝头蒸熟时炸响。赫连漠反手将白傲月推向磨盘后的暗道,柴刀削断三根火把的速度比独眼龙的弯刀快半息,火星溅在土匪裹马掌的棉布上,燎出十七个焦黑的洞。十七道旧伤在雨前隐隐作痛,右腿那道箭疤像条蜈蚣啃咬着筋肉,他却精准踏着当年狼山剿匪的步法,把草上飞的流星锤引向晒了三月的硫磺草堆。白傲月在地窖数到第四十七滴渗下的血珠时,指甲掐进采药留下的茧子里,通风口芦苇燃烧的噼啪声混着战马坠坑的闷响,像极了她捣碎艾草时的声响。

生锈的犁头卡进独眼龙喉咙三寸,与当年军帐沙盘推演的分毫不差。赫连漠抹了把糊住左眼的血,看见白傲月咬断缝衣线的银牙在月光下泛冷光,银针封住肋下伤口时的手法比针灸人偶还稳三分。土匪的惨叫惊飞了粮仓顶的夜枭,十三匹战马在陷马坑里打着响鼻,草上飞刀柄的蛇腥味混着硫磺烟,熏得歪脖柳树枯了半边叶子。白傲月垫在腌菜缸底的“义勇乡贤”匾额硌着晒干的蕨菜,县衙朱漆剥落的速度比他们补屋顶的茅草还快,倒是土匪留下的弯刀磨成镰刀后,割起麦子比原先的旧家伙利落得多。

秋收的晨露凝在褪色窗花上时,赫连漠数清了田埂脚印的深浅。白傲月左肩常年背着药篓,右脚的布鞋总比左脚先磨破,采药归来的痕迹像串歪斜的雁阵,烙在流沙河岸的新土里。草上飞在磨坊咳出第八口黑血那日,十三匹战马正拖着新打的犁头走过界碑,瘸腿张伯用马鬃编的鞭梢抽得空气劈啪响,吓得货郎再不敢克扣银镯的赎价。赫连漠摸着新添的刀疤蹲在灶膛前,火光映着白傲月腕间的红线忽明忽暗,她往窝头里掺的野蜂蜜甜得发苦,像极了大婚那夜合卺酒里的黄连。

暮色漫过麦茬地的第十七个黄昏,独眼龙的弯刀在铁匠铺化成了犁头。赫连漠听见白傲月给村童分糖瓜的笑声碾过晒场,老槐树上钉过土匪的铜钉生了绿锈,当初浸透青砖的血渍早被雨水酿成了墨色。他们仍用豁口陶碗喝酸梅汤,通风口渗下的地窖寒气凝成窗棂上的霜花,褪色的并蒂莲剪纸上又覆了新剪的忍冬藤,针脚向右偏三寸的补丁爬满蓝布衫,像张描了十七年的漠北地图。

霜降那日,货郎的铜铃在流沙河对岸摇了整宿。赫连漠蹲在界碑旁磨镰刀,月光在磨刀石上碾出铁灰色的碎屑,掺着去年马贼血渍凝成的暗斑。白傲月提着风灯寻来时,灯罩上十七道苇篾补丁投下的影子,正巧笼住货郎包袱里露出的半截银镯——正是她当掉的那只,缺口处新镶的铜片在月光下泛着贼光。

“三两陈茶,五斤粗盐。”白傲月数铜钱的声音比捣药还脆生,货郎额角渗出冷汗,那镯子终究没敢要价。赫连漠的镰刀擦着货郎裤脚钉进木板车,惊得拉车的老骡子尥蹶子踢翻盐袋,雪白的颗粒洒在去年独眼龙咽气的位置,被夜风卷成个小小的旋涡。

黎明前最后一阵马蹄声惊醒了看粮仓的瘸腿张伯。十三匹战马齐齐冲着东南方嘶鸣,那是狼山的方向。赫连漠摸着马鬃上新结的驱邪红绳,想起白傲月前日晒的雄黄粉还压在炕席底下。草上飞在磨坊咳出的第九口黑血泛着诡异的绿,白傲月拿银簪挑了点血沫子,对着晨光瞧见里头蠕动的细虫,转身就把晒药笸箩里的紫苏全泼进了灶膛。

腊月头场雪落时,县衙来了个戴鼠皮帽的税吏。那镶着“义勇乡贤”的腌菜缸被抬出来时,缸底黏着的蕨菜渣滓正巧糊在税吏描金的账本上。白傲月倚着门框嗑南瓜子,眼看着赫连漠把新打的狼牙箭挨个浸过乌头汁,箭头排列的间距与他当年在军中的箭囊分毫不差。税吏最终只收了半袋黍米,临走前盯着草上飞推磨的背影看了半柱香,第二日便有流言说州府悬赏的土匪残党值二十两雪花银。

正月十五的月亮浑圆如药碾子,白傲月往火塘里添艾草的动作忽地僵住。磨坊方向传来麻绳断裂的闷响,草上飞打翻的豆油泼在茅草堆上,火苗蹿得比当年硫磺炸开的焰色更艳三分。赫连漠拎着水桶冲进火场时,草上飞喉咙里滚出的咕噜声像极了狼山战役里中箭的探子,那柄藏在磨盘底三年的短刃终究没能捅进赫连漠的后腰——白傲月砸过来的药杵正中土匪腕骨,碎裂声与十五年前她打翻胭脂盒的动静重叠在一起。

开春犁地时,河滩上新添的坟包长出一丛野荞麦。赫连漠的旧伤在潮湿的土腥气里发作,握犁的手劲却比往常更狠,新打的铁犁头劈开板结的土块,翻出半截生锈的流星锤链子。白傲月把锤头熔成针灸用的三棱针,淬火时升腾的蒸汽在她鬓角凝成霜色,像极了当年地窖顶渗下的血珠蒸发后的残迹。

谷雨那日,货郎的铜铃变成了哑巴。当那支驼队出现在官道尽头时,赫连漠正给战马钉防狼铁掌——为首商人锦袍下露出半寸狼头刺青,与七年前劫杀商旅的沙匪图腾如出一辙。白傲月晾在竹竿上的染血绷带被风卷走,正巧蒙住商人打量粮仓的独眼,那布料上金疮药的苦味惊得骆驼连打三个响鼻。

夜枭第三次掠过晒谷场时,赫连漠摸到了地窖砖墙的夹层。当年埋硫磺剩下的陶罐里,油纸包着的雁翎箭簇依然泛着冷光。白傲月数着新采的断肠草籽,往熬药的陶罐里多撒了七颗——正是草上飞咳血身亡那日她记下的数目。商人带来的波斯地毯铺在客栈大堂,底下却洇出可疑的暗红色,跑堂的跛脚小子说那花纹像极了去年被剿匪的刀疤排列。

小满雷声滚过麦田时,驼队的骆驼少了一峰。赫连漠在河湾芦苇丛发现啃剩的驼骨,牙印间距比狼齿宽三指。白傲月翻晒的毒蒺藜少了两筐,货郎新进的甘草突然带着硝石味。当商人的独眼罩转向村塾方向时,赫连漠的旧箭囊悄然挂回了土墙,白傲月缝护腕的针脚开始向左偏——这是她十五岁刺杀税吏前夜才有的征兆。

芒种前夜,瘸腿张伯的铜锣惊飞了整村麻雀。商人锦袍下的弯刀砍断钟绳时,赫连漠的雁翎箭已穿透三个火把。白傲月撒在晒场的毒蒺藜扎进土匪脚底,惨叫声比当年坠陷马坑的更凄厉三分。

驼队带来的火药桶被硫磺草引燃时,赫连漠认出那配方正是雁门关守军惯用的霹雳火,而白傲月扎进商人后颈的毒针,与她为李婶镇痛用的梅花针出自同一块银锭。

大火烧焦了半亩麦子,却在流沙河岸止步于新挖的沟渠。赫连漠从灰烬里扒拉出烧变形的银镯,缺口处熔化的铜片凝成朵歪扭的忍冬花。白傲月往废墟里撒下防风草籽,转身将县衙新颁的“平匪楷模”铁牌垫了猪食槽。货郎再次出现时,铜铃换成了不会响的木鱼,赎银镯的价钱正好够买三车硫磺与硝石。

白露那日,老槐树暴长的新枝戳破了云层。赫连漠在树根处挖出个铁匣,里头军牌上的名字却不是他的——那是十五年前替他挡箭的副将遗物,匣底压着的血书列着二十七名沙匪名号,最后一个赫然是独眼龙的本名。白傲月熬的黄连汤比往年更苦,却止不住赫连漠夜咳时带出的血腥气,就像止不住西北风年复一年卷来硫磺与刀兵的气息。

霜降又至,货郎的木板车轱辘终于彻底散架。当那支真正的商队带着江南丝绸路过时,赫连漠正在补地窖的通风口。白傲月腕间的银镯已赎回来,新錾的忍冬花纹盖住了铜补丁。晒场上的毒蒺藜长成了药材,战马产下的第三匹小马驹学会了犁地。商人焦黑的头骨被孩子们当球踢进流沙河那日,白傲月剪的新窗花是五毒戏春图,赫连漠的旧箭囊成了村塾的戒尺。

大雪封山前夜,赫连漠数清了白傲月新增的白发,四十九根,恰似他们成亲的年岁。白傲月对着铜镜往鬓角抹旱莲汁时,镜面映出墙上挂的雁翎箭微微颤动——西北风正在搬运最后一批硫磺草籽,而流沙河底的锈铁犁头,又将被春汛打磨出新的锋芒。

第60章 乡村如同被偷来的一般

粗布衣袖挽到手肘,露出麦色小臂上几道新鲜的划痕——这是昨日开垦东边荒地时,被刺藤留下的印记。

“漠哥,喝口黍米粥再忙。”白傲月提着竹篮从青石小径走来,鸦青色裙裾扫过沾露的狗尾草。她将粗陶碗放在田边老柳树下,见丈夫又要俯身去搬石头,忽然伸手拽住他后腰的衣带。

赫连漠踉跄着转身,正对上妻子含笑的杏眼。成亲月余,他仍不习惯这般亲昵,耳尖瞬间染上薄红:“当心碎石硌脚。”

“先歇会儿。”白傲月掏出手帕擦拭他额角的汗珠,指尖掠过眉骨那道旧疤时微微停顿。这是三年前山匪洗劫村落时留下的,当时赫连漠为护着被冲散的白家药铺众人,生生挨了匪首一刀。

柳荫下忽然传来陶罐碰撞声。白傲月掀开盖布,浓郁的药香混着蜜枣甜味漫出来:“当归黄芪炖的鸡汤,爹娘特意让我带来的。”她舀起一勺吹了吹,“你这些天开荒耗神,夜里咳疾又犯了是不是?”

赫连漠别开脸轻咳,喉结在晨光中滚动:“不过是春寒”话未说完,温热的汤匙已抵在唇边。他望着妻子执拗的眼神,终究低头抿了一口。药香入喉,暖意顺着经络蔓延到指尖。

远处山峦忽然传来闷雷声。白傲月望向天边翻涌的墨云:“要变天了,咱们得把南坡的秧苗苫上草帘。”话音未落,赫连漠已扛起两捆稻草往山坡疾走,走出几步又回头,将挂在柳枝上的蓑衣扔给她。

豆大的雨点砸在黄土上时,两人刚给最后一片秧苗盖好防风棚。白傲月正要系紧草绳,忽觉头顶阴影笼罩——赫连漠用蓑衣在竹架下支起小小避雨处,自己大半个身子还淋在雨中。

“往里些。”她扯着丈夫湿透的袖口,指尖触到他腕间跳动的血脉。赫连漠却将装着秧苗的箩筐推到她脚边:“莫让雨水泡了根须。”

惊雷撕裂云层,白傲月在电光中看见赫连漠紧抿的唇线。成亲那夜红烛摇曳,他也是这般抿着唇挑起她的盖头,指尖比此刻落在她手背的雨滴还要颤抖。雨幕渐密,她忽然解开蓑衣系带,将半边干燥的衣襟罩在他肩头。

“你”赫连漠浑身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潮湿的草药香从妻子发间传来,混着他身上雨水冲刷出的松木气息。远处传来山溪暴涨的轰鸣,他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这场暴雨持续到申时方歇。两人踩着泥泞回家时,发现院中晒药的竹匾早被收进屋檐下。白傲月抚摸着晾在窗棂的干艾草轻笑:“定是隔壁张婶来帮过忙。”

赫连漠望着灶间冒热气的陶锅不说话,转身从梁上取下熏好的野兔。刀刃划过风干的肉块时,他忽然开口:“明日我去镇上卖皮子,给你捎盒面脂。”

白傲月正弯腰查看药圃里被雨水打歪的紫苏,闻言诧异地转头。暮色透过窗纸晕染她侧脸,鬓边碎发还沾着晶莹的水珠。赫连漠别开视线,刀尖戳进砧板:“风吹日晒的总要抹些。”

夜色渐浓时,白傲月在灯下缝补赫连漠刮破的外衫。忽然听到院门轻响,接着是压抑的咳嗽声。她推开窗棂,见丈夫抱着一捆新伐的翠竹站在月华中,肩头落满细碎的木屑。

“给你搭个晒药架。”赫连漠将竹筒放在墙角,避开妻子欲接的手,“有毛刺。”

白傲月执起他布满茧子的手掌,就着月光细看那些渗血的小伤口。成亲以来,她见过这双手握锄头、挥柴刀、修补屋顶,却第一次触到他掌心交错的旧伤——七岁丧父的少年,早就在这深山村落里磨砺出钢筋铁骨。

“用接骨草汁敷一夜就好。”她转身要去取药杵,却被赫连漠反手握住腕子。男人粗糙的拇指擦过她虎口处的红痕,那是白日里被草绳勒出的印记。

烛火爆了个灯花。白傲月忽然想起大婚次日,她握着这双手为他上药时,他连呼吸都屏住的窘态。如今交叠的掌纹间,不知何时生出了藤蔓般缠绕的温度。

白傲月推开老库房的雕花木门时,惊起了梁上一窝燕子。春末的阳光穿过蛛网斜斜切进来,照亮角落里那堆蒙着蓝布的神秘器物。她掀起布角的瞬间,陈年竹香混着药草气息扑面而来。

“这些模具”她指尖抚过六边形竹编网格,每个孔洞都泛着琥珀色包浆,“是爹当年制香囊用的?”

正在院里劈竹篾的赫连漠动作顿了顿。斧刃悬在半空,将将错过指节:“早不用了。”他声音闷得像埋在土里的陈年酒瓮,“现在都用铁网模子。”

白傲月却已经捧着模具走到日光下。三十六个竹丝交错处缀着银制小铃,轻轻一晃,竟发出类似风过松林的沙沙声。她突然想起幼时随爹进城卖药,那些绣楼姑娘们腰间佩的香囊,确实都带着这般清越的铃响。

\“帮我浸三斤艾绒。\”她忽然转身往药房走,裙摆扫过门槛时惊醒了打盹的狸花猫,“要端午前收的陈艾。”

赫连漠望着妻子消失在药柜后的身影,斧子终究没落下。他蹲下身抚摸那些被遗弃十年的模具,掌心触到某个凹陷的刻痕——那是祖父为防学徒偷师,特意在第七根竹丝上做的暗记。

暮色降临时,白傲月在模具底层铺了层晒干的木蝴蝶花瓣。这些形似蝶翼的药材遇热会舒展成半透明状,是她改良古方的关键。当赫连漠拎着浸透山泉的紫竹丝进来时,正看见妻子将琥珀色的乳香树脂涂在模具内侧。

“你要复原古法香囊?”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竹丝接缝处,“如今药铺都改用蒸汽烘干的香丸了。”

白傲月把调配好的药粉撒进网格,月光忽然穿过云层照在银铃上,那些铃铛竟在无风状态下发出细碎轻吟。赫连漠瞳孔微缩,他记得祖母说过,只有月华凝露时分制成的香囊能长久锁住药性。

第一缕晨曦爬上窗棂时,模具里已经凝出十二枚六棱香囊。白傲月小心地拆解竹编网格,发现每个香囊表面都印着月光烙下的暗纹,像极了经络运行图。而赫连漠右手虎口不知何时被竹丝划破,血珠渗进模具缝隙,竟让那些银铃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梅子黄时雨落得绵密,白傲月正在檐下翻晒新制的香囊,

忽听得村口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青石板上漫开的汽油味惊得药圃里的蓝尾雀扑棱棱飞起,她望着那辆黑色福特轿车碾过百年石桥,在晒药场扬起一片烟尘。

“白小姐,我们又见面了。”药材商赵秉坤踏着意大利皮鞋下车,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竹匾上那些带月纹的香囊,“听说最近卫生局在查药材作坊的资质?”他指尖弹了弹西装前襟并不存在的灰尘,“这种三无产品,怕是不好卖吧?”

赫连漠背着竹篓从后山转出来时,正看见妻子单薄的身影拦在晒场前。赵秉坤带来的两个伙计已经掀翻了三个竹匾,刻着月纹的香囊滚进泥水里,沾满混着车辙印的污渍。

“住手!”赫连漠扔下刚采的崖柏,右手攥住伙计手腕的瞬间,旧伤突然针扎般刺痛。那人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香囊啪嗒掉在青石板上。

赵秉坤却笑了,他弯腰拾起个香囊对着日光端详:“赫连家的古法制香,防霉效果确实比蒸汽烘的强三成。”他突然撕开锦缎,深褐色的药粉随风散开,“但若我把收购价压到成本价七成,你说村里这些药农还能撑多久?”

白傲月忽然俯身从泥水里捞起个香囊,浸湿的月纹在阳光下竟泛起淡淡金芒:“赵先生可知为何古法香囊要嵌银铃?”她指尖轻弹铃铛,清越的声波惊起林间一群白鹭,“《本草拾遗》有载,七音入药可调五脏。”

仿佛印证她的话,那些散落的药粉突然在声波中腾起细雾,赵秉坤猛然后退两步,西装上已沾满带着苦艾香的水珠。赫连漠望着妻子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她拽住自己时的力道——这双捣药的手,原也能执剑。

当夜暴雨倾盆,白傲月却执意要去后山采木蝴蝶。赫连漠提着风灯追到溪边时,见她正用银铃接取崖壁渗出的山泉。那些在月光下舒展花瓣的药材,遇到铃声竟如活物般轻轻颤动。

“声波能让药性苏醒。”她将浸透月华的泉水倒进陶罐,“当年祖母在模具里嵌银铃,原是为了这个。”惊雷炸响的瞬间,赫连漠看见妻子眼底映着跳动的炉火,比他们新婚夜的龙凤烛还要灼人。

暴雨引发山体塌方是在凌晨。赵秉坤停在晒药场的轿车被泥石流冲进河道时,赫连漠正用祖传模具赶制最后一批防瘟香囊。虎口的旧伤已经肿得握不住竹刀,他索性咬开酒葫芦,将烧酒浇在伤口上继续编篾。

“松烟墨三錢,雄黄粉七分。”白傲月念着古方往模具里填药,忽然握住丈夫颤抖的手腕,“让我来刻月纹。”她指尖划过那些神秘的经络图案,竟与赫连漠掌心的伤疤完全重合。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十八枚带着血纹的香囊终于成型。赫连漠昏倒在药柜前时,右手还紧紧攥着半截刻纹刀。白傲月拆开他染血的绷带,赫然发现那些旧伤深处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正是祖母手札里记载的“篾毒”。

七日后,当卫生局的人跟着赵秉坤闯进小院时,迎接他们的是满室清越的铃音。十二个竹编模具悬在药柜上方,每个银铃都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领头官员怀里的检测仪突然疯狂鸣叫,指针直指那些带血纹的香囊。

“辐射超标!”赵秉坤的冷笑还凝在嘴角,白傲月已掀开检测仪的电池盖:“用磁石干扰仪器,赵先生这招二十年前就有人使过了。”她将香囊投入沸水,升腾的蒸汽里忽然显出清晰的经络图,“诸位不妨看看,这些月纹可眼熟?”

官员们面面相觑——那分明是人体十二正经的走向。赫连漠从内室转出来,右手缠着浸透药汁的麻布,左手举着本泛黄的书册:“光绪二十三年,赫连家先祖用这月纹香囊治过时疫。”他翻开其中一页,官印朱砂红得刺目。

风波平息后的夜晚,赫连漠在溪边找到了白傲月。她正对着满月调整银铃的角度,月光在铃铛表面折射出奇异的光斑。“篾毒的解药需要月相潮汐配合。”她将新采的夜交藤投进药炉,“就像银铃的声波要应着星辰方位。”

赫连漠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竹编小盒,打开是枚嵌着银铃的戒指:“祖母留下的。”他耳尖通红地别开脸,“说给赫连家媳妇的。”白傲月望着铃铛内侧刻的“白首”二字,忽然将滚烫的药杵塞进他手心:“那就帮我捣三年药。”

白傲月掐断夏枯草紫色穗花的瞬间,指尖沾上了不该出现的黏腻汁液。这本该在夏至后开花的药材,竟在芒种第三天就吐出花蕊,且每片花瓣背面都生着蛛网般的血丝。

“漠哥,把观天册拿来!”她冲着药田那头喊。赫连漠正在调试新制的青铜浑天仪,闻言从怀里掏出本浸着松烟味的册子。泛黄的麻纸间夹着去年冬至收的梅瓣,此刻正诡异地渗出鲜红汁液。

“乙未年芒种,虹现东南。”他念着昨夜记录的天象,剑眉渐渐拧紧。通常端午后才出现的霓虹,昨日竟挂在老槐树梢,七彩光晕里还沉着团黑影。

两人同时望向村东头的老药井。那口据说是葛洪炼丹时开凿的深井,此刻井沿的青砖缝隙里,正渗出带着硫磺味的白雾。白傲月忽然想起今晨来抓药的刘寡妇说,井水昨夜子时突然沸腾如滚粥。

惊雷炸响在午后申时。赫连漠刚把最后一块防洪闸板卡进石槽,就见山道上涌来十几个逃难的流民。他们拖着腐烂的鹿胎,暗绿色的脓液沿途滴落,惊得田间蟾蜍纷纷跳进水渠。

“是沼毒。”白傲月隔着三丈远就掩住口鼻,“快取生石灰画圈!”话音未落,有个跛脚汉子突然扑倒在药田埂上,他背着的竹篓裂开,滚出三只长满肉瘤的紫河车。

当夜,整个桃花溪弥漫着腐肉气息。赫连漠举着火把巡防时,发现溪水中的银鱼全部肚皮朝天,鱼鳃里塞满黑色絮状物。更诡异的是,那些死鱼的眼球居然在月光下骨碌碌转动。

“得赶在毒瘴翻过鹰嘴崖之前布阵。”白傲月将《肘后备急方》摊在膝头,羊皮卷上的朱砂符咒正在渗血,“需取七种晨露作药引——凌霄花上的日出露,石斛叶间的子夜露,还有”

赫连漠忽然按住她颤抖的手。借着摇曳的烛光,他看见妻子脖颈浮现出蛛网状青纹,正是晌午时夏枯草花瓣上的纹路。药房梁上悬挂的五十斤艾草,此刻像被无形的手拨弄,齐刷刷转向东南。

第一缕晨光未现,白傲月已经抱着玉瓶蹲在断崖边。这里生长的百年石斛本该凝着最纯净的月华露,可眼前藤蔓上挂满的露珠却泛着诡异的靛蓝色。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入露水,液体突然沸腾起来,蒸腾的雾气里竟显出赵秉坤冷笑的脸。

“果然是他做的手脚。”白傲月攥紧插在发髻里的银药杵,这是及笄时娘亲给的防身物。崖下忽然传来竹哨声——赫连漠在溪畔点燃了驱毒篝火,松脂混着雄黄的气息暂时逼退了正在爬升的毒瘴。

取到第三种晨露时,变故陡生。白傲月刚把沾着佛手柑清香的晓露封存好,药房方向突然传来爆裂声。她提着裙摆冲下山坡,看见三个蒙面人正将火把扔向晾晒中的龙胆草。

“住手!”赫连漠从屋顶纵身跃下,腰间柴刀划出雪亮弧线。为首歹徒突然扬出把铁蒺藜,月光下泛着幽绿的毒芒。白傲月认出这是江湖失传的“青蝎砂”,急忙甩出银药杵击飞暗器。

药杵与铁蒺藜相撞的瞬间,迸发的火星点燃了晒药架。火舌卷过浸过松脂的防风帘,顷刻间映红半边夜空。赫连漠趁机扯过晾药的麻绳,腕间发力甩出绳圈,将纵火者套个正着。

混乱中,白傲月突然瞥见药柜最底层的陶罐在震动。那是封存着百年蛇胆的镇毒罐,此刻罐体表面爬满冰霜,内壁传出指甲抓挠的声响。她猛然想起今晨死鱼转动的眼珠——沼毒已经催生出活尸蛊!

次日寅时,暴雨倾盆而至。赫连漠赤着上身跪在泥泞中,用特制的刻地锥修改泄洪渠走向。他按照角宿方位挖开的第七个分流口,突然喷出三丈高的黑水,水里裹着无数蠕动的红线虫。

“地脉邪气外泄了!”闻讯赶来的村长吓得跌坐在地。白傲月却

眼睛一亮,她将收集到的晨露倒入喷涌的黑水中,取下发间银簪划破掌心。血珠坠入水流的刹那,红线虫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尽数化为灰烬。

赫连漠突然抢过她流血的左手,按在自己胸前旧伤上。那道山匪留下的刀疤突然泛起金光,竟与浑天仪上的星图纹路完美契合。白傲月顿悟——丈夫体内流淌的,是赫连家世代相传的药师血。

暴雨在第七日清晨停歇。当第一道阳光刺破云层时,赫连漠启动了他改造的青铜浑天仪。十二道水闸按照二十八星宿的方位次第开启,带着药血的洪水冲入地下暗河,将毒瘴彻底封存在玄武岩层之下。

白傲月站在重新开花的夏枯草丛中,轻轻摇晃改良后的银铃。那些曾被毒瘴污染的晨露,此刻在铃声中蒸腾成七色彩雾,笼罩着劫后余生的村落。她忽然觉得发髻一沉——赫连漠将新雕的桃木药簪插在她鬓间,簪头刻着正在捣药的玉兔。

“该教孩子们认药了。”他指向晒场,那里摆着七只彩绘陶罐,每个罐身都刻着星宿图案。几个总角小儿正在用赫连漠削的竹哨,吹奏白傲月编的《清毒谣》:

“角宿醒,井水清,轸星照路百毒停”

白傲月蹲在溪边浣衣时,赫连漠正扶着孕肚往房梁上爬。七个月的胎腹坠得他后腰发酸,手指刚够到松动的瓦片,就听见下方传来竹竿敲击声。

“下来!”白傲月举着捣衣杵,洗到发白的青布裙还在滴水。晨雾裹着皂角清香漫过她凌厉的眉骨,“怀着身子还敢上房?”

赫连漠抓紧竹梯的手指节发白。春蚕即将结茧,昨夜那场急雨把西屋漏成了水帘洞,他总不能让女子踩着湿滑的房梁。晨风掀起粗麻短打,露出圆隆腹底淡青的血管,像桑叶背面蔓延的叶脉。

“就补两片瓦”话音未落,白傲月已经攀上竹梯。她身上还带着溪水的凉意,手臂环过赫连漠腰侧时,鼓胀的胎腹恰好抵在她肋骨下方。

瓦片坠地的脆响惊飞了檐下雏燕。赫连漠被半抱半拽地拖下竹梯,后腰撞进白傲月怀里。这个角度能清晰看见胎动在薄衫下顶起的弧度,像春蚕在桑茧里翻身。

“去煮蚕茧。”白傲月往他怀里塞了筐雪白的茧子,“申时之前要缫完三斤生丝。”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铁锅,赫连漠握着竹筷搅动滚水里的蚕茧。孕肚卡在灶台边缘,胎儿的重量压得耻骨发麻。去年此时他还是村里最好的缫丝工,如今连弯腰捡茧子都要扶着木桶喘气。

白傲月补完屋顶下来时,正看见他扶着孕肚往竹匾里挑茧。汗湿的额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被水汽蒸红的眼尾泛着水光。她突然夺过竹筷:“去歇着。”

“我能做”赫连漠话音卡在喉咙里。白傲月的手掌按在他腹顶,鼓胀的皮肉下传来细微震颤。两人同时僵住,蚕室蒸腾的水汽里,胎动像小鱼掠过荷塘。

桑林里的露水还没干透。白傲月背着竹篓钻进树荫时,赫连漠正在院角晾晒草药。他最近总在夜半腿抽筋,晒干的艾草混着桑枝熬水能缓解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