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冬也很好。
四位堂主也差不多。
他们在江湖上或许杀人很多,让许多江湖人闻风丧胆,但在彼时还年少的明墨、季灵犀、越影、叶青宜一众小辈面前,从来都是温和亲近的。
直到明墨十五岁那年。
在那个比南辰墓还要黑暗不见天日的暗室里,在熟悉又亲近的声音里,她听到了全部。
母亲离世、季夏冬是控制一切的幕后主使,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叛变,玄字堂堂主越无求死于当场。
四位堂主,她只在后来被再次抓回春秋山时见到了黄字堂堂主叶衿。
而后叶衿也因她而死。
再后来推平蛊神教,她杀了很多季族人、蛊神教教众,也杀了很多原本属于明月楼却听命于季夏冬的明月楼人。
护法烧山。
后来清点尸体,她以为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都已经死了。
现在想来天字堂堂主任冥应该是和叶青宜一样,只是将贴身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留在了那场大火中。
他没死,还活到现在,如今还出现在南辰墓里,就在明墨的眼前。
他还称明墨为少主。
一别十多年,给明墨的感觉像是什么也没变过。
但那当然是错觉。
明墨松了松手,迎着曲龄幽的眼神摇了摇头,对上任冥时声音不变:“任堂主。”
任冥原本还着急的表情顿时一变。
这称呼对他来说既陌生也熟悉。
熟悉是因为他到现在活了快六十年,从几岁被明月楼收养、三十多岁当上四字堂堂主,也被人喊了十多年堂主。
陌生是因为十一年前他叛离明月楼,再没有人这么称呼他,而且后来还沦为阶下囚被废去功夫。
但比这还陌生的是这么称呼他的人是明墨。
从前他称明墨少主,再进一步是小墨,明墨称他任叔。
现在——
他有些不敢直视明墨的眼睛。
但想移开目光也是做不到的,明十三拿剑抵着不让他有多余的动作。
他避无可避,直直对上明墨,除开她此时冰冷如剑的目光外,还看到她雪白的脸。
他练武那么多年,眼力还在,当然也看得出来明墨走路时脚步虚浮,比普通人还要不如。
是浮生蛊。
他心里一窒。
“说说吧。”明墨压住满腔杀意,继续道:“说说当年,从那场江湖大会前到季夏冬动手,我想知道所有细节。”
“如果你不说——”
她微顿,旁边的沈月白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晃了晃手里瓷瓶,里面装着剧毒,折磨起人来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明十三也适时压了压手里的剑。
任冥摇摇头,“少主想知道,我当然知无不言。”
他面上有悔恨,像是在悔恨当年不该背叛明日和。
“那就从十一年前说起吧。不,也许还要具体到二十四年前。”
那是季夏冬到明月楼的时间。
天字堂堂主叛变绝不是一瞬间就能完成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才投靠季夏冬的?
明墨面容讥诮。
任冥苦笑一声,“少主,当然没有那么早。”
一开始季夏冬到明月楼当上副楼主时很多人是不服她的。
他那时也不服。
毕竟他那么辛苦才爬到天字堂堂主的位置,在明月楼只用听明日和这个楼主的命令就好。
最多再加一个后来日渐出色的少主明墨。
他起初也挑衅过季夏冬。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
他忍着被利剑抵住的不适和痛苦,回忆道:“差不多少主十岁左右,那段时间季夏冬动作很多。”
这里的动作指的是季夏冬在明月楼内所施展的手段,比如改变明月楼对内和对外的态度。
原本从明墨的外祖父起明月楼一直在缩减人手、挽回名声,为的是后面能够顺利从燕朝和江湖的漩涡里脱身。
季夏冬没这么做。
她对内大举招收人手,制定新的规矩,对外发展酒楼、赌坊、当铺等一系列情报来源,声势浩大,好像她才是明月楼楼主。
她所做的一切跟明月楼前面四十多年的作风完全不符。
偏明日和也不阻止她。
任冥当时是天字堂堂主,因为明月楼效忠燕朝皇室,天字堂有时还负责跟皇室那边对接。
然后季夏冬就完全把他的活给抢了。
她自己搭上了皇帝,以明月楼副楼主的身份。
“这些楼主全部都知道,并且态度是默许的。”
他这么说,看明墨一眼,问她:“明月楼和燕皇帝当年有个百年之约,少主知道吗?”
百年之约,即明月楼效忠燕朝皇室一百年,时间到后恢复自由,百年内明月楼所得全归当时那名暗卫明三月的后人。
从明三月十六岁开始算,到明墨十五岁那年刚好是一百年。
明墨知道。
她是二十岁后回到明月楼总部,在破败的阁楼里翻到字迹模糊古旧的竹简才知道的。
她心里微震,又想到明十三所说,母亲明日和早知道季夏冬是蛊仙后人,还有个姐姐在凉国当王姬。
季灵犀是凉国王族的事母亲也应该知道。
她知道还让季夏冬当副楼主,还默许季夏冬跟皇帝搭上,还允许她明目张胆控制明月楼——
“虽然楼主当年没明说,但她的心思我们四个也能知道一部分。”
任冥轻叹一声,看着明墨的脸。
她长得像明日和多一点,但也有跟父亲墨骅相似的地方在。
“墨公子当年死得不明不白,楼主也许心里早就有了怀疑的人。”
墨骅死于暗箭。
那箭原本是指向当时已经怀孕的明日和的。
“她也知道皇帝不会让她以明月楼楼主的身份退隐,于是选了季夏冬。”
季夏冬的姐姐是凉国王妃,凉国因燕朝而灭亡,她的死多少跟燕皇帝有点关系。
这也许是明日和隐晦的报复。
“她想把明月楼给季夏冬,自己带着你和明十三离开。”
所以才默许一切发生。
任冥说着,看明墨眼神变化,缓了一会才接着道:“她如果不当楼主,我这么费劲当上天字堂堂主算什么?”
历任楼主培养的明卫、月卫都只听从她一人,继承楼主之位后新楼主也必要选出新的四位堂主。
这是百年前就定下的,为的是让楼主的权力不会过于分散,以便成为皇帝用起来最为顺手的利刃。
所以季夏冬若是当了楼主,也必要重新养明卫月卫、重新选堂主。
她二十四年前当上副楼主,到明墨十五岁明日和就一定会离开明月楼,那时季夏冬已经当了十三年副楼主,早培养出自己的心腹了。
任冥当然不甘心。
他想要权势地位,所以就要先一步投靠季夏冬。
地字堂堂主也是如此。
既然投靠了,哪怕明日和还是楼主,但真起了冲突,他们必须选一人为主。
他们两个于是选了季夏冬,转头对明日和出手。
“少主,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任冥企图为自己辩解,刚说出来忽感到一痛,是明十三抽出剑在他肩膀上压了压,压出一道血口子。
“少主没问的你不用说。”
没人在意他是不是迫不得已,明十三只看结果。
她看一眼把任冥捆得结结实实的铁链,心道季夏冬也不是一点人事都不做。
“继续说。”
继续?还有什么?
任冥有些迷茫:“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他怔了怔,看看四周环境,想起最初的目的,“少主,这墓不简单,确实是当年蛊仙所留。墓里满是机关,而季夏冬利用这些机关,似乎能完美施展出幻术。”
他也不能说清楚幻术具体是指什么,但那么多江湖人进来却都没了声音他是能够听到的。
而且他被季夏冬关了那么多年,对她的手段多少也有些了解。
他说着,又想到什么,“对了,在少主到来之前,那道门原本是关着的。”
他看向石室的门。
不但关着,而且还严丝合缝,外面人走过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门和密室。
直到明墨来的前一刻,石门突兀打开。
月十四把那门和石室来回摸了一遍,点点头道:“这机关好精妙。”
而南辰墓由季夏冬操控。
石门忽然打开。
所以是季夏冬故意要让她见到天字堂堂主任冥?
明墨和明十三对视一眼,面容严肃。
这说明整座南辰墓确实都在季夏冬掌控之中,从她们进来第一步起,季夏冬就全部都知道。
既然这样,季夏冬也离她们不远了。
明墨想着,转身就走出石室。
她拉着曲龄幽。
沈月白几人也跟了上去。
任冥在原地有些怔:“少主!您放我出去,我也许能帮上忙!”
没人理会他。
墓里依然黑暗。
明墨想着任冥所说那些,心里只剩最后一点不明白:既然母亲早知道,也默许季夏冬的所作所为,为什么在季夏冬行动时却要阻止?还被季夏冬所害?
她能查到季夏冬的来历,能抹除会暴露她来历的痕迹不让皇帝知道,没道理会不留后手。
是季夏冬过河拆桥?
还是那所谓的幻术?
她恍惚地又走了几步,再出现在面前的石室既大也空,墙壁上点着烛灯,火苗无风自动。
中间几个人,最中心那个坐在轮椅上,脸色在火光映衬里微微泛白。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的女子,哪怕脸色是白的,眼睛却很亮,显得很有神。
她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恍如新生。
那是实际上已经五十岁的季夏冬。
像是在那里等候了好久。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第一眼先看向明墨,声音温和轻柔,隐约还如当年,“小墨,你来了。”
“你的眼睛还是很漂亮。”
第二眼看的是被明墨拉着手的曲龄幽。
她的眼神比刚才看明墨还要认真,眼里神情复杂:“原来曲龄幽长这样。”
“你的声音很好听。”
第47章 明日和
“原来你还没死。”
明墨上前一步挡住她看向曲龄幽的所有目光,心里情绪起伏,面上表情却不变,声音平静,含着失望。
曲龄幽则是看着明墨的背影,想着刚才看到的坐在轮椅上那女人。
那就是季夏冬?
明月楼曾经的副楼主,一切变故的源头,进而改变了明墨整个人生。
她几乎直接主导了一切,现在却还如什么都没发生、如过去那般对明墨说话——
曲龄幽过去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对明墨的,只是现在看着明墨的反应能看出来。
她表面上看着还是云淡风轻,实际上早就怒不可遏了。
愤怒于季夏冬的态度,愤怒她如此理所当然。
沈月白说中了浮生蛊后不能情绪太激动,况且明墨现在还是用了内力体内诸毒混乱、一个不慎就性命不保的阶段。
曲龄幽有些担忧地扯了扯明墨的衣角,力度轻轻,带着安慰的意味。
明墨回眸看她一眼,心里情绪微止。
她也记得沈月白的嘱咐。
她进南辰墓不是来送死的,她回去后还要解开浮生蛊,还想活下去,长长久久和曲龄幽在一起。
她眼里情绪涌动,看曲龄幽的眼神也同样温柔带着安慰。
季夏冬因她的眼神微怔。
那双眼睛里拥有情意、温柔又缱绻看着心上人时,原来是这样子的。
原来是这样子的。
她搭在轮椅把手上的手微紧,心里像是一阵阵刺痛了起来。
应该是盘蛇手渗入的毒蔓延到了心口。
她想。
她将目光收回来,已经看不到,却还是难受。
她出声打断道:“你还有事情想要知道,我若是死了,你不就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这是回答一开始明墨那句还没死的话的。
果然,她们之前能在那石室里见到天字堂堂主任冥是季夏冬安排好的。
仿佛能够看出她的想法,季夏冬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会亲手杀了他。你却没有。”
她看上去很失望。
饶是明十三这种恨极她、恨到想要将她千刀万剐的人,也忍不住道:“他投靠了你,是效忠于你的。”
任冥所谓的后悔,不过是后悔投靠季夏冬却落得如此下场。
他后悔是因为现在的境地,是因为季夏冬的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
他骨子里追求的就是权势地位,根本不会后悔背叛明日和。
只要谁能让他拥有这些,他就能为谁做事。
“效忠?”季夏冬嗤笑一声,满是不在意,隐隐意有所指:“我还以为你们会很乐意看到他落得如此结局。”
即便明墨和明十三几人不亲自动手,任冥也活不了。
区别只在于死得爽快还是痛苦。
这么想的话——
“你们应该看出来了。”
沈月白也在,应该能知道任冥体内生机破败,到了大罗神仙降世也救不回来的地步。
“原来你是想让他死得痛苦些。”她看着明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疯了。”明墨面无表情。
但那很正常。
季夏冬如果不疯也做不出来这许多事,也不会将明明效忠她的人折磨到将死。
她跳过这个话题,看着季夏冬,直接说出她最关心的:“你让那些江湖人到我面前,要他们哀求我到南辰墓里来,你想要干什么?”
想要干什么。
季夏冬一瞬有些恍惚。
就是现在!
越影从侧面悄无声息靠近季夏冬所在,在距离足够时猛得向前一扑,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
龙渊山之事后季夏冬能用的人就没剩多少。
现在她周围这几人都是生面孔,从呼吸和站姿来看,也绝不是什么高手。
越影自信她能得手。
不过主子还有事要问季夏冬,她就先不取季夏冬的性命了。
但也要控制住她,先将她手脚打断!
她这么想,眼里满是恨意。
她的父亲和叶青宜的母亲同样因季夏冬而死,明十三恨她害死明日和,她们当然也恨。
她近身后,先利落将那几人撂倒。
触感真实,手落下时微用力,还能听到轻微骨折声。
而后越影继续动作很快地拍向季夏冬。
她练的是剑,此时怕发出声响惊动季夏冬,索性弃了剑改用掌。
跟六年前拿不动剑改用盘蛇手的明墨差不多。
不同的是明墨得手了,一掌重伤季夏冬,让她这么多年都不得安生,现在她这一掌却落了空。
这种落了空不是指她没拍到,而是结结实实拍到季夏冬肩膀时手感却虚无缥缈,跟拍到空气一样。
更怪异的是烛灯无风自动,火光微摇里,季夏冬坐在轮椅上像是被光折射着,身影也扭曲起来,如泡沫般消失在原地。
“小影,你的动作还是如此快。可惜,我早就猜到了。”
火光再亮起时,季夏冬在和原来相隔甚远、甚至完全是两个方向的地方。
幻术!
越影心一沉,一下子想到任冥所说,以及之前在南辰墓前见到的怪异景象。
幻术原来是这样的。
现在倒在地上那几人是真的,唯有被他们围在中央、坐在轮椅上看似动都不能动的季夏冬是假的。
是模糊视线、故弄玄虚的手段么?
“我还是想好好跟你说话的,小墨。”
季夏冬在明墨的背面说着,眼角余光又瞥到原本被明墨挡住的曲龄幽。
她眼神微眯,搭在扶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明墨转过身看着她。
“灵犀,把这个给你明墨姐姐送过去吧。”她吩咐道。
灵犀,季灵犀?
明墨微怔。
明十三、越影也愣了愣,看向季夏冬后方,烛火照不到的黑暗里缓缓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
她手里捏着支箫,面容也有些白。
和季夏冬以及明墨是因为身体情况而苍白不同,她只在出来那一瞬间、在见到明墨几人后微微泛白。
“灵犀小姐。”越影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后轻声呢喃。
明十三的眼神也微微复杂。
季灵犀只比明墨小一岁,自小是跟明墨一块长大的,明墨对她如同妹妹,自然越影、叶青宜这些人也和她关系不错。
明十三后来从那些活着的明月楼人口中知道,变故发生时季灵犀曾想往外传消息让他们逃命,在季夏冬想杀那些不肯投靠的明月楼人时也求情过。
虽然季夏冬根本不听她的。
明墨在春秋山那五年,她也让人好好照顾过明墨。
但她现在站在季夏冬那一边。
明十三看她的眼神,知道她虽然心里痛苦,却是心甘情愿的。
前十四年她是季夏冬的女儿,后十一年她是季夏冬的外甥女,却唤季夏冬为师尊。
她始终和季夏冬关系密切。
“明墨姐姐。”她小声唤着明墨,动作轻轻将什么东西丢了过来。
明墨抬手,看着她的脸,很陌生很陌生。
而比前十五年一块长大的回忆先涌现上来的,是温热的血,是飞起的头颅,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含着笑满是安慰的眼神。
明墨忍不住看向季灵犀的手。
那只手拿着箫,在十一年前曾拿着一柄剑。
安拾邱是死在季灵犀手里的。
那时季夏冬想通过蛊术控制她,让她亲手杀了安拾邱,作为她逃跑失败被抓回去的惩罚。
她当然不肯。
但蛊术确实诡异,她意识清醒,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剑离安拾邱越来越近。
再然后——
在她的剑刺下前,季灵犀先杀了安拾邱。
血飞溅而起。
头颅落在地上。
她那一剑用尽全力,安拾邱身首分离。
成为此后许多年明墨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哪怕知道季灵犀当时是为了她,是不想安拾邱死在她手上,却还是无法控制地生出恨意。
现在也一样。
她垂眸,接住季灵犀丢来的东西,轻飘飘的,是一封信。
明十三略通医术和蛊术,忙打开正要检查,看清信上暗纹不禁愣住。
那隐约是龙形的暗纹,只有皇室才能用。
而且信纸泛黄,像是隔了很多年。
明十三皱眉,“这是——”
“这是十一年前,自皇宫送到明月楼总部,只有楼主才能看的信。”
季夏冬眼神微暗。
只有楼主才能看。
她后来能拿到,自然是因为她有了比楼主还要大的权力。
而楼主,则被她杀掉了。
“写信的人是隋承安。”
即所谓的先帝,现任长公主的父亲。
“具体时间,在十一年又八个月前。再具体一点,是京城昭和公主擂台招亲结束后。”
明墨手微颤,隐约已经知道信上是什么内容了。
她看着那信。
果然如她所想。
“那是一封斥责信。”季夏冬在远处概括道。
那是先帝给明日和的斥责信,斥责她放任明墨在公主招亲的擂台上胡作非为,让她命明墨闭门思过。
“我从来不知道他给母亲写过信。”
明墨心里微震。
当然也没有什么闭门思过。
擂台招亲结束后她回了明月楼再。
原本是要去见曲龄幽的,赶上有江湖门派也举行大会,有热闹看,她顺路就先去了。
“你当然不会知道。”
“明日和收到信时只有心腹在场,她说你少年心性,做事放纵出格了些也正常,不愿拘束你,直接把那信压下了。”
季夏冬眼里隐约有深沉怨意,像极许多年前给明墨种下浮生蛊时的神情。
再后来就是变故发生的时间了。
擂台招亲的事加剧了皇帝对明月楼的不满,明日和的态度则直接引爆。
再加上百年之约的时间到了。
“任冥应该告诉你一部分当年之事了。”
“现在我将全部告诉你。”
季夏冬缓缓站了起来。
她当然是能站起来的,坐在轮椅上不过是盘蛇手之毒发作时身体既痛苦又乏力。
“如你所想,我的来历、灵犀是凉国王族,我姐姐的身份,这些你母亲都知道。”
季夏冬声音轻缓,眼神黯淡:“她给我副楼主的位置,就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居心不良。”
“她一直怀疑当年害死你父亲那支箭出自皇室暗卫之手。”
所以明日和放任她扩大势力、搭上皇帝、野心勃勃。
她想坐山观虎斗,最好来个两败俱伤。
甚至也不介意季夏冬知道。
那完全是明谋。
季夏冬想借她为跳板,她也想利用季夏冬为捅向皇室的刀。
按理来说,两人都心里默认,时间到后明日和会带着明墨、明十三和心腹离开,明月楼归季夏冬,她们不该会有冲突才对。
然而,然而——
“你相信誓言吗?”季夏冬问明墨。
誓言,指天誓日立的誓言。
百年前,明月楼第一任楼主明三月和当时的皇帝也立了个誓言。
结果呢?
明墨压根不信。
她从前行走江湖,见最多的就是兄弟反目、朋友背刺、恋人离心。
她没回答。
季夏冬看她表情就知道她的答案了。
“我也不相信。”
她姐姐当年跟随凉国质子而去时,也听了他许多深情款款的誓言。
她笑了起来,声音却隐约苦涩:“但你母亲相信。”
“百年前,明三月和那位皇帝许诺立誓时,还有最后一句,是双方如果谁不遵守承诺,后人短命而死。”
不遵守承诺,即皇室一方生出疑心赶尽杀绝,或明月楼一方生出异心妄图弑主。
“我后来才知道,我提前行动那天,距离百年之约结束,只差三天。”
她没说她为什么提前行动,只说明日和。
明日和想要阻止她。
当时皇宫那边,皇帝多年无子,只有长公主一个女儿,已经二十岁。
而明月楼这边,只有一个十五岁的明墨。
如果誓言成真,明墨会短命而死。
第48章 结束
短命而死。
明墨一下攥紧手,心里也像被什么攥住一样难受到窒息。
原来母亲会死,是为了不让她短命。
可她还是中了浮生蛊,再不解蛊就要死了。
而且——
她看了曲龄幽一眼,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而且在那个声音所说的故事里,她死于跟曲龄幽成亲第三天,死于二十五岁。
她还是短命而死了。
“明墨!”
曲龄幽满眼担心,抬手擦了擦她的唇。
她才意识到自己又流血了。
短命而死啊。
明墨勾了勾唇角。
即便没违背誓言,明月楼历任楼主还是短命啊。
第一任楼主明三月,死时三十一岁。
第二任死时四十一岁。
第三任死时四十八岁。
第四任死时三十五岁,是她的母亲明日和。
原本第五任楼主明墨应该是二十五岁离世,成为历任楼主里死得最早的。
真是、讽刺!
明墨也抬手随意抹了抹唇边血迹,带着讥诮看向那边的季夏冬。
季夏冬平静地和她对视着,看她唇角鲜血流出又被擦去,说道:“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了。”
“明墨,你进南辰墓的目的完成了。那么现在到我了。”
她的声音忽地冷了起来。
站在她后面的季灵犀不由自主捏紧了手里的玉箫。
明十三、越影和护卫们严阵以待,面容严肃。
季夏冬挥了挥手,烛火摇晃,她再出现时又换了个位置,同时原来的位置多出来几个人。
中间的女子被围起来保护着,一看就知道是地位最高贵的,那是长公主。
在她左边站着一袭盔甲面容严肃的顾思慕,右边几人略为陌生,是只在南辰墓前才看过一面的长公主心腹。
此时那几人睁大眼睛面上有震惊,“这怎么一下又变了环境?”
有人轻声说着,回头看到轮椅上的季夏冬惊了惊,再看到远处的明墨几人又是一怔。
“长公主殿下。”
季夏冬唤着中间那女子,“你们比明月楼的人先进来一会,南辰墓是什么情况,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长公主没回答,只面上表情凝重。
顾思慕看向明墨。
她们此时站的地方离明墨有段距离,离季夏冬也有段距离。石室黑暗不知具体范围有多大,她们三方刚好在三个位置,呈三角形。
她轻声跟明墨说:“明楼主,这地方确实诡异。除了经常走着走着走回原来的地方外,有时一晃神就会跟丢,再想回到原来的队伍就做不到了。”
“而且有时候前面的路看着跟先前那段没有不同,一步踏出却能忽然变换了环境……”
就跟先前他们明明是在找通往南辰墓最中心那墓室的路,却一下到了这个地方。
她将一路的诡异简单概括出来,说给明墨听。
季夏冬抚掌而笑,“顾将军果然细心。”
她赞道:“南辰墓确实如此。”
她又拍拍手,石室四面是石壁,其中一面最大的随她动作晃了晃,上面的灰簌簌而落,整面石壁翻转了过来。
季灵犀脚步轻盈地掠到那石壁面前,轻轻拂袖,嵌在石壁上的烛灯亮了起来,照出整面石壁的模样。
那是——“一幅地图?”
顾思慕惊讶。
明墨也看去,那确实是一幅地图,一幅关于整座南辰墓的地图。
“这座墓只有一个出口。”
季夏冬点点石壁上一角某个地方,那是距离她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最远的地方。
而要到那里九曲十八弯,出口前面那段更是跟迷宫一样。
“即便你们能到,在那之前,我也会启动这个。”
她点点石壁上地图边沿一个类似推杆的东西,“这东西启动后,整座南辰墓都会轰然倒塌。长公主殿下,还有明月楼明墨楼主,你们都会埋身于此。”
她说着,忽然几声急响,是围在长公主周围的心腹里有一人利落攻了上去,如同之前越影那般。
越影看去的眼神有期待。
但结果跟之前差不多,那心腹扑了个空。
“在这墓里你们抓不住我的。不然蛊仙当年也得不到这个称号了。”
季夏冬慢悠悠出现在另一个地方,继续道:“这座墓是她临终前为自己修建好的,里面所有机关,都是她晚年亲自琢磨出来的。”
除开蛊术外,那位蛊仙会的其实还有很多,比如幻术,再比如机关道。
她说完看明墨一眼,顺带看了看她旁边的曲龄幽,在明墨警惕危险的眼神里移开目光去看长公主,最后目光落在顾思慕面上。
“顾将军,你镇守北疆击退外族,我一直很钦佩。”
顾思慕皱眉,直觉季夏冬不怀好意。
果然,季夏冬很快又道:“你可以离开南辰墓。不然北疆没了主帅,外族生变,燕*朝岂不生灵涂炭?”
她说着,眼里其实没有一点钦佩和对所谓生灵涂炭的同情,反而满是幸灾乐祸:“我让顾将军走,顾将军愿意走吗?”
顾思慕迟疑,一时间也不知道季夏冬到底什么意思。
她没回答,先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于是出声:“那就烦请阁下为顾卿指明出路了。”
她的态度很明显,既然南辰墓确定进得来出不去了,那季夏冬说要让顾思慕走,不管真假应下再说。
如果是假的无伤大雅。
如果是真的,能出去一个是一个。
“嗯,顾将军不但能出去,还能带一个人出去。顾将军想选谁?长公主还是明楼主?”
她挑拨离间得明显。
顾思慕此时却是一点不犹豫:“自然是长公主殿下。”
行吧。
季夏冬感到无趣,“那当然是假的。能有顾将军共赴黄泉,我很荣幸。”
唇角有血溢出,滴到她原本干净整洁的衣服上。
季灵犀眼神微微复杂。
季夏冬没管,也没擦,任由唇角鲜血流着。
“小墨,我要死了。”她看向明墨幽幽道。
“喜事,应该饮酒庆祝。”明墨回答得很快,甚至还有心情看旁边的曲龄幽:“这回你总不能拦我了。”
曲龄幽无奈,点点头,眼里隐约有水光。
她抬手认真擦去明墨唇角血迹。
以明墨现在的情况,原本就不适合长途跋涉,但她一定要到南辰墓,沈月白和她都不想拦她。
沈月白也看到了。
她不由自主看了一眼远处的季夏冬。
季夏冬注意到后看向她:“你是想问浮生蛊有没有解药?”
蛊的解药,就是以蛊虫喜欢之物为引,将蛊虫引出体外。如此解蛊,那引物便能称为解药。
季夏冬很有耐心,几乎有问必答:“没有。浮生蛊是我生平所学蛊虫里最厉害的一种,蛊虫入体,绝无可能再取出。”
她欣赏着沈月白脸上表情,余光又瞥到明墨旁边的曲龄幽。
于是那道空灵的声音重又浮现,让她想起这段时间来回不断做的许多个梦。
梦里的感觉不好。
而且她现在心里其实也没有多开心。
但她还是补充道:“就跟小白你当初调配出来、涂在明墨手上、借盘蛇手渗入我体内那剧毒一样,没有解药。”
她眼里有赞赏,是对沈月白的。
那剧毒是沈月白调配出来的,那年明墨二十岁,沈月白二十一岁,第一次接触毒就能配出让她无法解开的毒药,着实厉害。
虽然那也有盘蛇手的功劳。
外面石室隐约有细微声响。
“嗯?”
季夏冬听了听,看向场上众人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拖延时间么?”
她又看了看明墨那边和长公主那边。
前者进来的人数跟现在在场的人数不符合,现在那些不在的人正在各处搜查出口,后者则是在南辰墓里隔一段时间就走散一部分人。
现在那些人汇合在一起,快要到她用来关那些江湖人的地方了。
她小看了明墨。
因为明月楼那些人眼看着就要查到能控制整座南辰墓的地方了。
也小看了燕朝这位长公主。
因为那些人已经快救到江湖人了。
这么一来,他们进墓的目的都完成了,只有她的还没有。
“虽然还很想再说会话,可惜时间不够了。”
“灵犀,不必再隐藏了。”
她看向季灵犀。
季灵犀沉默地点点头,举起手里玉箫,箫声柔和,夹杂着明明在墓里不应该存在的风声。
等她再收起玉箫时,四周景象已经又变了一番。
石壁不再,烛灯也不再,甚至黑暗也消失。
天色近黄昏。
山崖上风凉如雪。
季夏冬坐在轮椅上,而轮椅被放在崖上最角落里,她后面是万丈深渊。
“这——”
长公主周围几个心腹都惊讶不已。
明墨也微怔。
她看向四周。
是在崖上没错,但也还是在墓里。
南辰墓这一块是悬空修在崖边的,一整个蔓延出去没有边沿,能看到天空,但上面还是有东西隔绝无法离开。
此时正摇摇欲坠,一整个有向悬崖倾斜坠落的危险。
所以先前种种是幻术?
明墨看向季灵犀手里玉箫,想着那箫声。
于蛊术上箫声能控制蛊虫的沉睡和躁动,于幻术上也能以箫声为媒介?
“我原本是想让你们一起出现在这里的。”
季夏冬指指她四周的地方。
那里是悬崖蔓延出去最远的地方,南辰墓倾斜时无处可逃,一点生机都没有。
“可惜——”
她看向曲龄幽。
可惜她做了那么多个梦,梦里各种假如掺杂,她一遍遍经历那些事,一遍遍看着明墨原本无限光明的人生毁在她手里,看她漂亮的眼睛里蒙上阴影……
她站了起来。
轮椅没了支撑,直接落入后方悬崖。
“以毒攻毒也许真能解开浮生蛊,但那么多毒即便能互相化解,也还是会对人体造成影响。那明墨还是会短命。”
她看着沈月白,也看着明十三、越影、月十四,“之前我所指那个地方你们还记得么?”
即之前那个类似推杆、她说是控制南辰墓的地方。
“那里当然不能控制南辰墓。早在你们进来时,我就设置好了南辰墓毁灭的时间。”
一整座倾斜坠入悬崖,同时所有机关启动,暗器、迷雾、幻象,在墓里的人绝无法生还。
“那里真正放着的,其实是江湖人嘴里那朵九曲雪莲。”
“那确实是蛊仙所留。活死人肉白骨不可能,增长内力也是假的。”
“那只是用来温养修补身体的良药。”
那原本是蛊仙为她的后人准备的。
“明墨解蛊时如果有那朵雪莲,应该能好很多,而且解蛊后身体状况有很大希望恢复到从前。”
明十三、越影、月十四等人都一怔,而后眼里光芒跃动。
“那墓要毁灭了呀。”沈月白也怔,接着又是一惊。
明墨皱紧眉,心里微凉,“十三姐姐,你们——”
“我以我在地下的姐姐季春秋之名起誓,九曲雪莲确实放在那里,也确实能对明墨有用。”
季夏冬如是说。
她做这么多,当上明月楼副楼主,想对皇室不利,搅动江湖风雨都是因为她姐姐死在凉国王宫。
她现在这么立誓,显然是真的。
况且即便是假的,关乎明墨的性命,也很值得她们冒一回险。
“你们照顾好主子!”明十三招呼一声,直接转身就往墓深处掠去。
越影和月十四对视一眼,都跟上了。
顾思慕在原地动了动脚。
“季夏冬!”明墨声音颤抖。
南辰墓摇晃这么厉害,眼看就要坠毁,她和曲龄幽、长公主她们现在快到边上,离出口不远,走百来步就行。
但明十三她们直接往深处去,明显是在赌命,在为了她赌命。
而这就是季夏冬想要的?
“是,这就是我想要的。”
季夏冬往后退了一步,衣摆迎着风猎猎作响。
她眼神温柔,“小墨,我想了很久,还是放弃了将你们一起拉入地狱。”
如果明墨死了,明月楼人无人约束,新仇旧恨一起,江湖绝不会好过。
如果长公主死了,小皇帝也病重,燕朝也岌岌可危。
如果顾思慕死了,北疆外族卷土重来。
此时此刻,她确实能够让天下大乱。
但她看到曲龄幽,想起那声音,还是没能真做出来。
“我当然也能直接将雪莲给你。”
她一直让人找南辰墓所在,原本就是为了送给明墨,不让她真短命而死的。
“但你杀了小雨他们,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虽然,我也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族长。”
“小墨,再见了。”
“我该去向我姐姐,还有楼主赔罪了。”
她唇边鲜血如注,往后一倒,须臾间就没入后方那片深渊。
轰隆隆。
整座南辰墓都动了起来。
“墓要塌了,快走!”
顾思慕高喊一声,边护着长公主,边催促明墨几人。
“明墨!”曲龄幽拉了下明墨。
明墨回头,看向墓深处,“十三姐姐她们——”
“主子,先走吧!”护卫急声道。
她看着曲龄幽,点点头。
“明墨姐姐。”旁边有声音唤她,是季灵犀。
“我的幻术,学得如何?”她问明墨。
她们现在出现在这里都是受她所谓幻术的影响。
地动山摇,明十三她们为了那朵雪莲、为了季夏冬不知真假的话而生死不知。
曲龄幽承受着剧烈的摇晃脸色微白。
上方不规则的石头东一下西一下砸落。
明墨自然没心思回答她。
“好自为之。”
季夏冬死了,她往后的人生应当再不受控制了。
她这么说,护着曲龄幽,和沈月白还有护卫走远。
第49章 画
南辰墓出世之事掀起的风波就此结束。
季夏冬确定落崖而死,长公主派出的人在崖底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
在长公主的允许下,由一袭白衣、二十五岁的季灵犀将之埋葬。
那些先前进南辰墓探索被困住的江湖人也果然是被墓里机关所控制,被蛊神教剩余听从季夏冬那几个教众关在墓室里,后来被长公主的心腹救出。
大部分没受多么严重的伤。
说大部分,是因为有一小部分受了伤,还伤得不轻。
其中以流云山庄少庄主段云鹤最为严重。
“听说是被季夏冬亲手挑断周身经脉不能再用内力,还把她拿剑的右手也折断了。”
“据说季夏冬那时神情癫狂,嘴里还说着些什么‘前世’、‘凭什么她因你而死,你却功成名就’之类神志不清的话。”
在许州的明月楼内,沈月白如此对明墨说道。
她会知道这些是天星派二小姐庄玉禾亲口告诉她的。
庄玉禾当时也被困在南辰墓里,正好就跟段云鹤关在一起。
她不以为意,面上表情平静,只将那些当做季夏冬不清醒时的胡言乱语。
明墨却心里一震。
前世。
她不由又想起南辰墓里,季夏冬数次看向曲龄幽时复杂的眼神。
在那之前,她应该是从来没见过曲龄幽的。
“行了,不说那些了。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想要什么时候解蛊?”
沈月白把手从她手腕上移开,看着她白得胜雪的脸,还有唇角怎么擦都擦不完的血问道。
明墨没回答,目光不自主地落在桌上的玉匣上。
那里面装着的是九曲雪莲。
江湖人口中所谓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至少能增长内力。
季夏冬口中能温养修补身体,让她解开浮生蛊后能最大程度恢复到从前的至宝。
为了这东西,十三姐姐、越影和月十四险些死在南辰墓里。
季夏冬说这就是她的报复,既让明墨提心吊胆,也让明十三她们既有希望又险些绝望。
如果她们死在南辰墓里,那也是她想要看到的。
好在没有。
明墨闭了闭眼睛,还能想起当时月十四一拖二、脖子还夹着玉匣的画面。
南辰墓里机关、迷雾、幻象齐齐启动,明十三和越影避不开,月十四却因为练了那么长时间的闭气功不被迷雾影响到,才能在南辰墓坠毁前一刻跑了出来。
她到现在还能想起月十四彼时神采飞扬的模样。
现在九曲雪莲拿到了,解毒的所有东西也准备好了。
只要她应下,沈月白立即就能解蛊。
困扰她十一年的浮生蛊,险些让她死在三十岁的浮生蛊就能离她而去了。
明墨睁开眼睛,却道:“再缓缓。”
她垂眸,解释道:“皇室那边也许还有风波未定。”
南辰墓毁了,长公主之前也能进墓,所谓天命在何方的流言早已掀不起风浪,但小皇帝还是病重。
近来京城有了新的流言,说星官夜观天象,帝星黯淡,东面有星辰大放光华。
长公主府就在皇宫东面。
那颗明亮无比的星辰显然是指长公主殿下。
于是隐约有声音称:小皇帝自幼病弱是地位过于贵重而他命格压不住的原因。若是他不当皇帝,也许反而能绝处逢生。
但国不可一日无主,皇帝总要有人当。
说来说去,就是想借之前天命的流言推长公主上位。
沈月白在京城五年多,见过长公主那么多次,自然知道流言实际上出自谁的手。
这事按理跟明墨无关,但明月楼和皇室曾有那般复杂的关系,明墨想看看结果也正常。
沈月白没怀疑什么,点点头就走出去了。
明墨看着她的背影,又抬手来看着她的手,听着四周细微声音,眼里既有迷茫也有痛苦。
屋外曲龄幽正望眼欲穿。
看到沈月白出来后她忙问道:“沈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解蛊?”
她脸上满是担忧。
即便九曲雪莲到手了,即便季夏冬那么说,即便沈月白亲自检验过雪莲,她还是担心。
因为就算成功解开浮生蛊的希望大了很多,明墨还是会有性命危险。
沈月白摇摇头,在曲龄幽微微煞白的脸色变化里忙继续道:“明墨现在情况还好,还没有很严重,只是她暂时还不想解蛊。”
她把明墨的理由跟曲龄幽说了。
曲龄幽听完后微怔。
因为燕朝皇室那边的风波么?
解蛊不成功明墨会死,她做最坏的打算,所以要等燕朝皇室的事稳定后再解蛊,这听上去没什么问题。
曲龄幽却还是觉得不对。
这已经是南辰墓回来第十五天了。
这段时间明墨问了那些江湖人的安危。
除了段云鹤被废武功右手折断、流云山庄多人重伤、龙虎帮还有天星派这三个门派最为伤筋动骨外,其他都还好。
她问了长公主那边。
甚至还问了去救治江湖人的沈家医者。
明墨问了很多很多,都是她应该问的。
但曲龄幽总感觉明墨是刻意在回避解蛊的事。
甚至,还隐隐约约有点害怕的意味在里面。
但那是明墨。
从来无所不能、即便浮生蛊发作最痛苦时也能反过来安慰她的明墨。
曲龄幽想不到她还会怕什么。
若说是怕死,那也确实怕,但曲龄幽同时也很清楚,明墨对她的爱、想和她一直在一起的期盼足以压过对死亡的恐惧。
比起怕死,明墨更不想她伤心难过。
然而要说是她的错觉又不像。
她把所有跟明墨有关的人和事都想了一遍,忍不住再次问沈月白:“解蛊时会很痛苦吗?解蛊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沈月白摇摇头:“有雪莲在,解蛊后她的恢复情况会好上很多。”
原本没有雪莲,解蛊就是八二开的赌命之举,八成死二成生。
即便赌成功了,明墨也会很虚弱,至少要像从前一样不间断登上登天塔是绝对做不到了。
但现在有了雪莲,还是装在玉匣里足以保存百年之久、蛊仙留给后人的至宝,于是八二开变为了五五开。
只要沈月白医术过关,有很大希望化解掉明墨体内诸多剧毒,再以雪莲温养。
沈月白当然医术过关,她是江湖和朝堂都认的神医。
所以不应该有后遗症。
至于解蛊会不会痛苦——
沈月白的回答跟先前一样:“我问了段云鹤、叶青宜,也看过许多相关古籍,解蛊没多大痛苦啊。”
“最多也就跟中蛊时差不多。”
明墨当时中蛊了还能逃出,还能顺路救出段云鹤,被蛊神教教众追上来后还能掩护段云鹤,在段云鹤跑了后她还能逃出来,直到遇到曲龄幽。
这点痛对她应该是无关紧要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曲龄幽却忽地一怔,急声问沈月白:“浮生蛊种下时会是什么样的?”
沈月白也怔了怔,边说着答案边后知后觉。
*
曲龄幽走进屋时,明墨正站在窗前,目光眷恋地透过那窗户看外面风景。
她走过去环住明墨,轻吻她锁骨,故作吃味:“你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
她都在明墨面前了,明墨怎么能不看她而去看风景?
明墨失笑,正想说她刚刚看风景时曲龄幽又没在,低头对上曲龄幽含笑的眼神,一下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于是认真看着曲龄幽。
看着看着曲龄幽的手就不老实了起来。
明墨再看她时,她脸微红,手却继续往下,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明墨愣了愣,按住她的手,对上她不满的眼神后,心里微微苦涩:“我刚喝了药。”
这段时间她是把药当饭吃的。
而且每一碗都很苦,一碗胜过一碗。
这是端药来的叶青宜说的。
毕竟苦不苦明墨自己是喝不出来,也闻不到的。
但曲龄幽没有中浮生蛊,味觉在,嗅觉也在,显然能感受到。
明墨以前看曲龄幽看了那么多年,喜欢她喜欢了那么多年,当然知道她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对药有阴影。
龙渊山出来后在那庄上让曲龄幽煎药,是因为那时她没有意识,月三他们又脱力一时半会动不了。
现在不是不得已的时刻。
不应该再让曲龄幽感受到那么苦的药味,她也不想曲龄幽因为她再加深对药的阴影。
她推了推曲龄幽。
回答她的是忽然放大的脸和唇上湿热触感。
曲龄幽以前所未有的激烈热情吻了上来,将她所有迟疑、苦涩、心酸都堵了回去。
她吻了很久,到明墨快要不能呼吸才松开她。
她拉住明墨的手,眉眼含笑,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明墨心里一惊。
曲龄幽继续道:“瞒着我在嘴上涂了蜜,不然怎么一亲你就觉得好甜,跟吃糖一样?”
她藏在头发下的耳朵几乎红透,这是她以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的、有一天能出自自己之口的轻浮话。
明墨也瞪大眼睛,脸微红,既惊讶曲龄幽不知什么时候学了甜言蜜语,又感觉这话似曾相识。
她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这似乎是她以前对曲龄幽说过的话。
在龙渊山出来的庄上,在她醒来后,看到曲龄幽眼眶红透时说的,那时她是想哄曲龄幽,想让她至少高兴一点。
原来是跟她学的。
她想起来后,有些迟缓地低头。
这回轮到她主动亲曲龄幽,亲她的眼睛,亲她眼下皮肤。
曲龄幽由着她亲,拉着她走。
走到床前时,明墨也亲完了。
“嗯,这回是不是不用你哄。”曲龄幽说。
不是咸的。
她这回没哭了。
不用明墨哄她,那到她哄明墨了。
她说:“那些药是很苦,药味也确实刺鼻难闻。但明墨,这回是不同的。”
之前她将药当做阴影是因为她父亲喝了那么长时间的药还是痊愈不了,还是离世了。
于是连带着跟他离世有关的都成了她不愿触碰的伤心事。
“但你喝这些药能压制浮生蛊,能不那么痛苦,还能痊愈。那么这就是良药。”
曲龄幽看着眼前明墨的脸,看她漂亮而满是神采的眼睛,看她看来时温柔缱绻的眼神,眉眼舒展、满是轻松:“我真的没觉得苦,真的很甜。”
是一种生机盎然、满是希望的甜。
比世间所有糖都甜。
只要明墨活着,那不再会是阴影,而是她的幸运。
她再次轻吻明墨的唇,而后整个贴了上去,要明墨也亲她。
明墨再拒绝不了,也不想拒绝。
她吻住曲龄幽,如她所愿解开她的衣服,动作温柔。
在攀升到最顶峰时,曲龄幽忽地开口,“明墨,你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吗?”
她额上有汗,脸上有情动的红晕,声音带喘,看来的眼神却认真又郑重,极具穿透力,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能够破开迷妄、斩断虚无。
那不是错觉。
明墨收回手,心里微叹。
曲龄幽握着她的肩膀坐了起来,顺势扑进她怀里:“我会一直在的。”
沈月白说,解蛊时明墨会有跟中蛊一样的感觉。
蛊是浮生蛊,大梦浮生的浮生。
意思是人生如一场大梦,无知无觉,虚幻而不真实。
中蛊时还会记忆模糊,会完全没有味觉嗅觉触觉听觉视觉。
明墨现在能看到她,能听到她的声音,显然五觉还没有完全丧失。
但解蛊时明墨一定会再经历一次的。
沈月白说明墨不会怕,曲龄幽不相信也不认同。
因为不可能不怕。
尤其明墨中蛊时是那样的环境,经历那样的事。
她重复了一遍:“我会一直在的。”
明墨忍不住环住她,力度很大,像是想把她揉进身体里。
她眼眶微红,再忍不住了。
是,她就是怕解蛊。
跟什么江湖人、长公主统统没有关系。
她怕的只有解蛊,只有解蛊时的感觉。
解蛊如中蛊。
她中蛊时是什么情况?
是母亲离世、越无求和部分明月楼人死去。
是安拾邱和其他朋友因她陷入困境生死不知。
是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和部分明月楼人叛变。
是她信任的长辈季夏冬就是一切的幕后主使。
明明先前季夏冬看她时还很温柔亲近,忽然之间就满是憎恨厌恶,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可她没有。
她没有啊。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她明明只是出一趟远门,去凑一场热闹,就跟以前很多次一样。
看完热闹,她还会回明月楼,还会练剑,会上树下河,会和母亲一起吃饭,会听季姨絮叨,会和灵犀妹妹比赛……
结果世界一下就变了一个模样。
浮生蛊种入体内时,四周白茫茫一片。
她看不到听不到,手好像摸到什么又像没有。
到后来连自己有没有手、手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了。
她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连自己是谁、因何而存在都不知道。
四周既白茫茫一片,也黑乎乎一团。
她恍如是飘在天地间渺小到不值一提的一颗尘埃。
再醒来时还是一无所有,还是一片黑暗,还是渗着血味道刺鼻、名为石室实为牢笼的四四方方的小空间。
记忆和五觉一起回来那一瞬,其实才是明墨中了浮生蛊最为痛苦的时刻。
她宁愿不要记忆,也不要五觉。
那么也许就不用清晰地知道自己绝望的处境。
她到现在还是怕。
怕解完蛊会忽然一无所有,连曲龄幽、沈月白、明十三和越影她们都消散。
所以她不想解蛊。
曲龄幽对上她的眼神,心里一阵刺痛。
她直视明墨的眼睛,离得很近,近到能在明墨眼里看到她自己,近到她多年触碰药材常年不散那股清冽香味和明墨的味道混在一起,近到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能被明墨听到。
她按住明墨的头让她亲自己的脸,拉起明墨的手十指相扣,声音轻轻,却极为肯定:“明墨,我会是你最真实的存在,我会一直在。”
解蛊前她在,解蛊后她在。
明墨生她在,明墨死她也在。
“所以,别怕。”她拥住明墨,用了最大的力道。
明墨在她抱上来那一瞬间泪盈满眶。
她说:“曲龄幽,除了这些,我其实还很想我母亲,我想见她。”
她泣不成声。
曲龄幽轻抚着她,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纸,有一个箱子里面的纸上面没有字,全是人。
准确来说那应该是画。
那些画上全是对明墨重要的人和当时的场景。
大部分出自沈月白之手。
那上面当然有明日和。
但她同时又知道,那些明日和不是明墨现在想见的这一个明日和。
而明墨想见的——
她没说话,轻拍着明墨,把她脸上所有泪都吻去。
五天后。
曲龄幽拉住明墨的手,要到明月楼一块空地上。
“什么事还不能提前说?”明墨被曲龄幽拉着,顺着她的脚步往前走,脸上有不解。
不说也就算了,还不许她抬头。
她问着曲龄幽,过了一会也没听到她的回答。
“现在可以抬头了。”曲龄幽声音欢快,看明墨的眼神微微无奈。
她故意不回答就是要明墨抬头的。
结果她等了一会还是没抬头,明墨这么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明墨于是抬头,第一眼先看的是面前的曲龄幽。
没有什么不同的啊。
曲龄幽还是好看,还是让她心动喜欢。
她还是不解。
曲龄幽看出她在想什么后心里微甜,她看向明墨后面。
明墨于是顺着曲龄幽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那里有——一幅画?
画上之人是——
“母亲。”明墨轻声呢喃,眼眶微红。
第50章 解蛊
明日和是什么人?
她是明月楼第四任楼主,是明墨的母亲。
在那之前,她先是明月楼少主,是第三任楼主捧在手心里唯一的女儿。
明是她的姓,而日和二字则是她父亲为她起的名。
日是太阳,象征着光明,出现在白天,和在夜晚出现的月亮完全不同。
和是和谐,跟争端、杀戮相反。
就如百年之约结束于明墨十五岁那年,明日和因为爱明墨不愿她短命而出手阻止季夏冬一样,她的父亲爱她正如她爱明墨。
百年之约也结束于她三十五岁那年。
那其实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岁数。原本自由的不但有明墨,还有她。
于是第三任楼主为她着想,曾想挽回明月楼名声,曾想平息江湖风波让明月楼从此归入江湖。
明日和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着某种期望。
她少年时也曾有过轻狂肆意、风采无双的时光。
后来遇到愿意为她舍了性命的心上人,有了明墨。
再后来,结束于三十五岁。
这是明日和的一生。
明墨屋里藏着很多幅明日和的画,大部分出自沈月白之手。
然而沈月白不擅长画人。
除此之外明十三、越影、月三等许多明月楼内曾见过明日和的人也画过不少。
只不过对那些人而言,明日和是楼主。
她有许多面,威严,高高在上,疏远淡漠,理智果断……
但那些都不是明墨心目中的明日和。
看似淡漠却能放纵明墨,任她漫山遍野玩,玩够了又能压着她练剑练字,在收到皇帝的斥责信后也不拘束明墨,最后还为了虚无缥缈没有根据的一个誓言而离世。
明日和是这么一个人。
曲龄幽没见过她,而且她也不擅长画画,所以她没法自己画。
但明墨说想见明日和,千难万难她都要为明墨做到。
她不会画,沈月白和明十三那些人也画不出来,不过没关系,总有能画出来的人。
除沈月白外,江湖上画技最为出色的还有两人。
一人姓名不详,早年经历不详,江湖人称为“丹青公子”。
据说画技无双,尤擅画人,能将长相和当时的神情百分百复刻出来。
唯一的缺点是要见到真人才能画出来。
一人姓卫名采,是个女子。
据说眼睛有疾。
初时许多人因此质疑她。
她后来能够成名,显然是以高超的画技回应了质疑。
江湖人称她为“画中仙”,说她不但画技好,长相也美。
曲龄幽让人打听到她的行踪后,把沈月白、明十三、越影和月三许多人的述说整合起来,亲自登门后投其所好,最后以她描述、卫采着墨的结果得来了明墨面前的画。
其中困难艰辛不少,但只要明墨能得偿所愿,倾尽所有也值得。
现在从明墨的反应来看,那位画中仙果然名副其实。
那就很值得了。
曲龄幽眼里含笑,也去看那画。
她自己是没有事先看过的。
明十三和越影看完都满脸惊喜,她于是就拉着明墨过来了。
她抬头看去,画上女子五官不是很清晰,但那股神态却迎面而来,既有当了许多年楼主的从容不迫,也有母亲对孩子的温柔亲近。
尤其那双眼睛——
曲龄幽心里一怔,忍不住看向明墨。
其实形状不是很相似,但她看了明墨那么久,对她的一切都很熟悉,此时也轻易能看出画上人那双眼睛里的神采熟悉极了。
一样的淡然自若里带些任性,上挑时隐约能看到有深藏的得意和自信。
她不由想起先前在南辰墓里,季夏冬曾数次说明墨的眼睛很漂亮。
而画中仙卫采擅长捕捉神态,那画上的明日和应该跟真正的明日和很相似。
那么这样想来,也许季夏冬真正想说的根本不是明墨的眼睛,而是明日和。
她对明日和的感情——
曲龄幽面上微变。
明墨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当然也看不出来什么眼睛相似不相似的问题。
她只是看着画上人,看她微微模糊的五官。
那就是她记忆里的母亲。
于这一刻,浮生蛊发作的痛苦和对她的影响短暂远去,她前十五年的记忆再次清晰起来,尤其是和母亲有关的记忆。
她轻抚着那画,隐约能通过画纸没有温度的触感感受到明日和的温暖。
她看了许久,转身抱住曲龄幽。
她没有道谢,曲龄幽做这些想要听到的绝不是她的道谢。
她抱得很紧,声音轻而坚定,“曲龄幽,我准备好了。”
*
屋外,曲龄幽、明十三、越影、叶青宜、月三、月十四都神情不安。
四周几乎围满了人,此时所有明月楼人都心情起伏,根本无法平静。
屋内,明墨躺在床上,双眸紧闭。
沈月白手很稳,正把空空如也的玉匣放回桌上。
雪莲她已经给明墨用了。
毒也给明墨服下了。
现在明墨应该已经没有意识了,就如同当初中蛊那般,既看不到听不到,也闻不到感受不到周围的所有。
所谓解蛊,即以剧毒杀死蛊虫后再化解。
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全靠明墨自己。
如果她能醒来,自然皆大欢喜,说明浮生蛊完全消散了。
如果不能——
她攥了攥手。
五五开,一半的希望。
其实还是很危险的。
但那是明墨,她一定能醒的。
曲龄幽还在等她。
那么多人都想要她活着。
她向外面招招手,曲龄幽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
她答应明墨会一直陪着她。
所以她会一直在这里。
她看着床上的明墨,看她依然雪白的脸,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把她不知因痛还是别的什么而皱紧的眉抚平。
明墨此时确实没有意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
解蛊刚开始时,她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名字,想着曲龄幽,想着沈月白,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管如何都要清醒过来,要活着睁开眼睛。
然而许多事不是她想要就能实现。
浮生蛊的影响不会因为她抗拒就减弱。
屋檐下挂满了风铃,叮里当啷响声动听,原本极有存在感,但此时那些声音慢慢远去。
明墨一下忘记了刚*从画上看来的对明日和长相的认知,忘记了曲龄幽,也忘记了自己是谁、正在干什么。
迷茫、恍惚、不知所措。
她渺小如尘埃,活着还是死了似乎没有意义。
也就是在此时,隐约有两道声音响了起来。
“就现在,让她——”声音微顿,而后说道:“继续做那个梦吧。”
“你确定?”回答的声音微微沉重,“你想清楚了,你只有三次机会。现在是第三次,你真要用掉?”
最初的声音坚定而不含半分犹豫:“当然。我就是为此而出现的。”
而后明墨的意识再次不清醒,却跟先前不同,这次是沉入了某段梦境,某段漫长而又真实无比的梦境。
最开头是一道满是悲痛的声音:“主子!”
那是越影的声音。
曲府之侧、百草堂前,脸色苍白的女子无端倒下,再也起不来。
这是一个明墨死于三日回门的梦境,是一个后续完全不同的故事。
她死后,越影和明月楼大怒。
月三把当时在百草堂前那几个想要教训她逼她主动跟曲龄幽和离、以讨好少庄主段云鹤的流云山庄之人杀掉。
流云山庄表面没说什么,却心存不满。
曲龄幽被两头埋怨,明月楼和她断绝关系,不认她是楼主夫人。
再然后,段云鹤跟天星派大小姐正式定亲。
同时她也没放过曲龄幽。
受体内蛊虫影响,她暴躁易怒、性情大变。
在曲龄幽明确拒绝她后,她恼羞成怒,将曲龄幽掳到流云山庄关起来。
曲龄幽在流云山庄的日子不好过。
庄主段磐因段云鹤长相酷似她母亲而对她有不一般的感情,因而看曲龄幽不顺眼。
庄内其他人有的是想攀高枝,有的则是想借踩曲龄幽一脚挑衅段云鹤。
好在没多久,明月楼那边,沈月白查出了她浮生蛊忽然躁动的原因,明十三带着明月楼人上流云山庄算账,顺便把曲龄幽救了出去。
而后蛊神教教众因她死去而大受鼓舞,想一举把明月楼人杀掉。
正面打不过,于是下毒、用药、种蛊,无所不用其极。
流云山庄袖手旁观,甚至乐见其成。
那时反而是曲龄幽和百草堂出手帮了明月楼。
曲龄幽还是回到了明月楼。
而后是一系列动乱发生,江湖和朝堂,流云山庄和蛊神教。
血雨腥风,明月楼是漂浮在风雨里的一只孤舟,原本因为没了楼主而一片沉寂。
曲龄幽说,她是楼主夫人,楼主不在,明月楼应该听她的。
她予以明月楼生机,既借明月楼摆脱了流云山庄的控制和威胁,也带明月楼查出所有真相。
长公主生辰。
龙渊山。
南辰墓。
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没了她,蛊神教愈发肆意妄为。
明月楼起初自顾不暇,流云山庄少庄主被蛊控制着,成为蛊神教操控江湖的工具。
有许多人因此而死。
最后能恢复平静,曲龄幽占了很大一部分功劳。
因为她是连接明月楼、江湖和长公主的纽带,因为百草堂救人无数,在江湖人心里地位不同。
再后来,曲龄幽知道了她深藏心里多年、只差一点就能表明却再无法表明的喜欢。
画面被拉近。
面前是一座湖,湖面如镜。
四周风景明墨再熟悉不过,那是在应川府的明月楼总部。
此时就在湖心亭里。
曲龄幽坐在亭中央,手里握着一柄剑。
那剑明墨也很熟悉。
那是望月剑。
“夫人。”有人这么唤她,出现在她面前。
明墨之前做梦没看清,现在看清了,那人是明十三。
可十三姐姐不是一直不喜欢甚至埋怨曲龄幽的吗?
更别说是——
是在现在这个她已经离世的“梦境”里。
明墨心里微微惊讶,想起刚刚看到的曲龄幽所做的种种,又觉得很正常。
曲龄幽帮了明月楼,展现出的手段也完全不差,就跟许多年前的季夏冬差不多,哪怕不会武功,也能让人折服。
“她以前握着的是这里吗?”
坐在亭里的曲龄幽轻声问着明十三,手轻轻地,也握住望月剑的剑柄,“我想感受到她的温度,感受到她的存在。”
“明墨。”她声音温柔,像是蕴含着某种期许盼望。
明墨心里一跳。
曲龄幽看向湖面,漆黑眼睛里隐有渴望,“她以前握过这柄剑,在这里坐过,在湖面上施展过轻功。”
“你们都说她喜欢我。但她的喜欢,为什么不能亲自对我说呢?”
她站了起来背对着明墨,如先前明墨做梦感受到的一般,满是难过和悲伤:“我想要她活着。”
声音忽地坚定了起来:
“明墨,你要活着。”
“你已经活过了二十五岁,这很好。”
“现在,你还要活过二十六岁。”
以后,还有二十七岁二十八岁,三十岁四十岁,一直到长命百岁。
声音如此说。
分明轻柔又温和,此时却锐利到胜过世间最具锋芒的剑,将那些困住明墨的迷障悉数斩断。
明墨怔了一会,才想起解蛊的事。
刚才那些是她做的一场“梦”。
因那梦,她渐散的意识得以回归。
但说是梦,却很真实。
而且还是接着的。
接着她许久之前,跟曲龄幽成亲前做的那场梦。
尤其梦里还有一样的声音。
她问那声音:“你,还好吗?”
声音很明显地一惊:“你之前问的不是这些。”
之前明墨问的是:你是谁?预知梦是什么?
“嗯,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明墨声音里有些低沉:“曲龄幽。”
声音是曲龄幽。
但不是她现在的曲龄幽。
确切来说,应该是那个她死于三日回门、原本会和段云鹤“虐恋情深”的那个曲龄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声音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问。
明墨答得很快:“很早以前了。”
她回想着似乎是很久以前、实际上也才一年多前的事。
“如果跟曲龄幽成亲前我没有做那个梦,我不会跟她有肌肤之亲,也不会递休书。”
她递休书真正的目的当然不是要曲龄幽走。
相反,她是要把曲龄幽跟明月楼完全绑在一起。
即便她死了,曲龄幽也不能再跟别人好。
那样段云鹤就无法伤害到她。
那是她当时情绪激动的想法。
明墨后来清醒、理智回来时重新复盘这些,似乎就能知道声音真正的目的了。
声音那么说,其实就是想要她跟曲龄幽真成亲,要她靠近曲龄幽,要她最好忍不住表露真心。
想到这些,声音因何而来就不难猜了。
如果真有前世,真有地府,真有鬼神,那声音只能是曲龄幽。
那个只跟她成亲三天、有名无实的曲龄幽。
南辰墓里季夏冬的表现证明那些不是如果,而是确有其事。
季夏冬做那么多,费尽心思,明明是想一网打尽,要天下大乱的,结果忽然又放弃了。
她说要明十三她们回去拿雪莲,看似要她们赌命,要明墨提心吊胆,其实死几个明月楼人对她来说压根不能算报复。
所以——
“你让季夏冬也做那些跟前世有关的梦了?”
她问着声音,心里其实已经确定。
因为庄玉禾告诉沈月白的那些话是最好的佐证。
“是,明墨,你果然跟她们所说的一样。不过,跟我所想象的有点不同。”声音说。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主角炮灰,曲龄幽其实也没有真的过得不好,对么?”明墨有些放松。
“是,曲龄幽其实过得很好。”声音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隔了一阵才回答。
按照明墨刚才看到的,“曲龄幽”是明月楼楼主夫人,明十三越影叶青宜月三这些人后来也真心服她。
她还有百草堂,还跟长公主合作过。
其实是很好的。
“也许因为太好,她才更贪恋原本也能属于她的温暖。”
才生出奢望,想要更多。
“曲龄幽,你——”她还要说什么,被声音打断:“你该醒了。你的曲龄幽,在你睁开眼睛后。”
“明墨,这一次,你会长命百岁的。”
明墨睁开眼睛时还有些沉浸在“前世”的迷梦里。
她有些出神。
而后一道人影扑上来一整个环住她,“明墨!我在的。”
她的曲龄幽。
前世和现在。
她回抱住曲龄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控制不住有些想哭。
“少主!”
“主子!”
“楼主!”
“明墨!”
一道道声音唤着她,是明十三、越影、叶青宜、月三月十四和明月楼剩下的护卫。
待那些声音都停了后,才有一道虚弱无比、却又带着欢喜,于明墨而言恍如隔世的声音响起:“明小黑。”
明墨一震,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像是在梦中。
她还在做梦么?
内容标签:强强江湖情有独钟正剧炮灰
主角视角明墨互动曲龄幽配角段云鹤沈月白安拾邱
其它:江湖恩怨
一句话简介:其实她超爱。
立意: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