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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清雨吐出口浊气,弯腰站起来。

医助一边消毒一边担心地问:“瞿医生,您没事吧?站久了腰痛吗?要不然……”

她朝外看了一眼,小声:“还是先避开,那Omega女孩是个孤儿,一直跟着养母生活,两年前就辍学了,我刚还听到她在外面说话……我怕一会儿出事。”

瞿清雨躬着身体,又站直,久站后的双脚酸胀,他隐隐笑了:“早面对晚面对都是要面对。”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后背两侧嶙峋骨头清瘦。过了几分钟,他推开门,走廊寂静,空无一人。

人的影子在洁白地砖上变成一道淡淡灰影,消毒水味无处不在。

出乎意料,空无一人。

瞿清雨将发抖的双手放回口袋。他抬头,炽热光线从头顶天花板落下,眼皮一片温和的疼痛。

“不是K-II。”

他说:“是什么?”

走廊尽头的Alpha军官说:“生理盐水。”

瞿清雨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用手遮住眼睛,问:“为什么?”

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很平直:“没忍心。”

是舍不得。

瞿清雨往前走了一步,又看向他身侧:“这是什么?”

胖胖矮矮的玻璃罐。

一整罐的糖果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灯光一照流出五颜六色的光。

赫琮山说:“你想要。”

第47章

穿堂风当胸而过。

瞿清雨视线移向那罐糖果。

一墙之隔是大声的哭嚎,医院墙壁冰冷。他有手术失败的经历,知道不会这么风平浪静。

病人通道外起凉风,Alpha军官立在生门和鬼门之间,身躯巍巍然如高山。

“长官。”

秦荔敲了敲窗玻璃,打破寂静:“共二十六处塌陷。”

“正中央在卡兰镇,和遥感图一致,加莎带着人去了,今晚前会解决。”

瞿清雨表情有细微变化。

军队的事他不清楚,隐约知道赫琮山他们在找虫巢,找虫巢的目的是虫母,一年前虫巢还集中在郊外和荒地,现在已经出现在市中心。

卡兰镇,以贫穷和混乱出名的十三镇之一,和安特纳黄昏镇接壤。

瞿清雨站在一整面白墙前,看起来直着身体,其实微微弓下了腰。

地板上有他的影子,被汗水和冷水打湿的头发。赫琮山知道他大概腰痛,或者脚麻。

很难形容爱和恨的界限。

赫琮山心中一阵排山倒海。

他一生连挫折都少,从没有这种极端浓烈的情感。

仿佛人是真的能一劈为二,一半爱得发疯,一半恨得要死。

他依然沉沉:“腰不舒服?”

瞿清雨再度抬起头,和几步外赫琮山对视。他凝视赫琮山良久,记时电子钟面板上鲜红秒数增加一个又一个来回。他最终一步一步朝前走,走得很慢,但没有迟疑。他伸出一只手抓住赫琮山手腕。从赫琮山的角度,那条没有吊坠的素链蜿蜒过锁骨。

没有吊坠,没有钻石珠宝。

有的人天生不需要珠玉宝石修饰。

赫琮山想起什么,冷脸抽了抽手。瞿清雨紧紧抓牢他,想说“没有”,两个字在舌面压了半刻,又竭力轻松地:“还好。”

他顿了顿,又很快纠正说:“有点。”

压在脉搏的力量很轻。

隔着一扇门,秦荔说:“长官。”

“五分钟。”

瞿清雨半仰头看了会儿赫琮山。

赫琮山没动。

瞿清雨扯了扯他袖子,手指顺着他手腕往上摸:“长官。”

赫琮山眼皮朝上一抬,人依然没动。

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喊他的名字,没有轻佻的意味,是柔软缠绵的腔调:“赫琮山。”

赫琮山反手扣住他手腕,Alpha唇在脸侧游移,吐字沉着:“说说看。”

走廊外有便服的Alpha军官坐镇,整座中央医院草木皆兵。瞿清雨抬手松开了领口一粒扣子。

开口说话变得艰难。

于是他说:“给我一颗糖吧。”

窗外有光,漏过玻璃。

橘子味。

赫琮山表情淡去。

微酸,瞿清雨舌尖在口腔里抵过了一圈,示意他听。

医护通道外有人经过,压低了声音议论:“死了?”

“真死了,输了那么多血。我看她姨父那样子,听见人死了没留下什么话,居然还松了一口气。”

“还在外面闹?”

“做了亏心事,收了钱还不走?也没说把人从太平间领回去。她还想闹,被劝回去了。”

“她也敢收那些Alpha军官的钱,军部的人……你不觉得奇怪?这台手术按理说还是有成功率,只要有成功的可能……”

“谁知道。”

“……”

瞿清雨转回头,Alpha眼睛沉潭般深。他动了动嘴,用气音慢慢说:“她肚子里有个没成型的孩子。”

侄女。

未成年。

“你们Alpha……”

Alpha在社会地位和身体素质上拥有绝对优势,权力,财富和政治体系缠结在他们身上,人在处于绝对弱势时无法不趋利避害。

瞿清雨说:“赫琮山,你随时会让我失去一切。”

赫琮山:“你这么想?”

“抛硬币的概率吧,我知道你在忍耐。”

“我的路走得不是很顺利。”

瞿清雨咬着一颗糖,低柔地叙述:“我走到这里花了些时间和气力,一个Beta学医……没有想象中容易。我从十五岁起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我住在十平方的出租屋……一二三,六年。我没钱买书,我去废品站找被乞丐打。夏天地上都是虫那么多虫……蜘蛛蟑螂飞蛾密密麻麻虫卵,真多啊……我吃老鼠也煮过蛇肉,冬天更糟了,连蛇都冬眠。”

面部阴影让赫琮山神情变得晦暗。

“我那时候想,松松口生活会变得好过很多,自尊和廉耻跟生活比起来算什么。躺在床上张开双腿多容易,什么都不用做。我说服过自己很多次,天黑下决心,天亮太阳出来又后悔,这件事我知道不能开始……一旦开始……”

瞿清雨:“我忍受不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做过什么。”

赫琮山轻而玩味:“解释干什么?”

瞿清雨:“你不是想听?”

赫琮山:“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让我出指挥室门的时候。”

“我要真做了什么,恐怕出不了指挥室门。”

瞿清雨:“张载被抓了?”

赫琮山低低笑了。

他实在太张狂,有种自负的自信,确认世界上没有第二个Alpha能和他一比,也确认能碾压和解决任何出现的Alpha。

本质上,他是对自己自信。

他递交那份结婚申请,又多次打回,军部长官私事,不会轻易外泄。早在结婚申请卡在某位高官手中时,执政官先一步知道了。

脖颈微痒。

Alpha虎口有常年握枪造成的老茧,喉结在面前滑了滑。

赫琮山口吻中有夸奖意味:“很聪明,张载对你说了什么。”

“你觉得他会真正影响我?”

赫琮山意味不明:“最好是。”

最好是,给你一个泼污水的机会。

瞿清雨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幽幽:“下次要不试试?一整支的K-II,挑个有空的日子。”

他根本也不在意所谓催情剂和性瘾,毕竟世界上的Alpha有很多。

赫琮山眉尾轻微地动了,温和地敲定:“试试。”

他身上有橘子糖的味道,瞿清雨裹着那颗越来越小的糖片,糖味从舌尖到胃部。

“我对Alpha本身不信任,你的信息素状态并不乐观,地下挖空到现在的程度,三个月内战争会爆发,你需要一个Omega。即使你不想要一个Omega,你也需要一个Omega。所有人都希望你有一个Omega,我会有很多的麻烦。来自执政官,来自军部高层,来自你手下的军队中的任何一个Alpha士兵,来自许多高官和他们的适龄Omega后代。这些东西会占据我大量精力。我如果需要一个人面对,当我渐渐需要一个人面对,我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我想到了办法。”

瞿清雨手指往上抚摸到他喉结,说:“针孔摄像头。”

赫琮山纹丝不动:“你想在我身上装摄像头?”

瞿清雨笑了:“你可以我不可以吗?长官。”

消毒水味道从他身上传来。

“我让你选吧,赫琮山。”

瞿清雨:“如果你依然想要我在那份结婚协议上签字。”

赫琮山:“为什么不。”

瞿清雨忧郁道:“我猜你对我也有一些职业滤镜。”

“你要允许一些人为生活挑选职业,我知道我职业的尽头是在军医大选中落败,我在遇到你的时候几乎要放弃了,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我有信心做任何事都会成功。我当初选择这项职业的唯一原因是它是我能触摸到的唯一一份向上社交的职业,换个别的我也一样。”

他顿了顿,Alpha平稳声音自头顶响起:“做什么你都会被人看到。”

“……也许。”

瞿清雨抬头望了望头顶刺眼的白光,这条医护走廊他走过无数次,走进去,走出来,在重复中恍惚。刺耳的监测仪在梦里响,在每时每刻响。

医院薪资不高,论资历他还太轻。他付出了一些,也没有真正得到什么。

瞿清雨将手撑在后腰:“我有时候会后悔学医,它让我觉得是不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会和有先天优势的Alpha站在同一个地方。它给了我希望,又给了我更大的失望,让我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反复煎熬。我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维持这看得见的部分,看不见的部分,赫琮山,你觉得Alpha为什么能始终占据社会主导权?有些鸿沟不是一朝一夕能跨越,我需要三倍乃至更多的时间。差距在那儿,我总受到打击,我爬得越高受到的打击越大。但我不肯承认,总觉得再试试,再做一台手术,说不定呢。”

赫琮山说:“你做得够了。”

“我也觉得。”

瞿清雨咬碎了那颗糖,看着他说:“有时候又没那么后悔。”-

楚静坐在凳子上不停抹眼泪,哭哭啼啼:“我们可儿是个可怜人,从小没了爸妈,家里穷,她又懂事,主动说不读书了,要出来打工挣钱。送来医院时还有气……”

走廊上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Alpha士兵,说到这儿楚静偷看了他们一眼,把难听的话憋了回去:“长官,你们可得替我们可儿做主啊!”

Alpha士兵都不说话,有个护士坐在她身边,眼圈也红了:“逝者已逝,您不要太悲伤了。”

楚静一把抓住她的手,护士挣了挣没挣出来:“你们医院……那个给可儿做手术的医生,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护士立刻警惕起来:“您找他干什么?您事先在手术同意书和风险知情书上签过字的。”

楚静哀哀凄凄地哭:“我们可儿就这么死了,我们可儿……我小孩才一个月……叫我怎么活,怎么活啊……”

她的Alpha丈夫在一边,刻薄:“那么点钱就想打发我们,我们可儿……”

安慰了半天,护士突然明白了这两人根本不是悲伤过度,她没好气地说:“也没见你们对那小姑娘多好,我看她手臂上都是做饭烫出来的泡,刚人从这儿推出去你们也没看一眼……”

楚静的Alpha眼一横,上手就要掐她胳膊:“说什么呢!你这小丫头,太不讲礼貌了。”

不少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等候室的人交头接耳,护士不得不忍气吞声。

“我们就是想和医生见一面……”

楚静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观察这些站岗的Alpha士兵,黑压压站在手术室外,各个肌肉发达,看她的眼神像看死人。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也不敢太放肆,又不甘心这么轻易离开。

医院小投影正在播报当天的军事新闻频道,直播。一名胸口挂满奖章的Alpha军官受邀讲话,新闻主持人称呼他“中校”。

对方所在的背景很眼熟,一堵白墙,边上挂着一盆生机盎然绿箩。

播音员口齿清晰,字正腔圆:“下面我们有请秦荔秦中校为我们说明战时四级戒备。”

Alpha军官:“四级戒备状态的具体概念是停止一切空中交通,实行全城交通管制和部分重点地区的封控。”

主持人有忧心地问:“这是否意味着城内安全等级下降?”

“是,还请大家配合军队工作。”

异形。

楚静目不转睛盯着影像。

“最近政治部和军部修订了一些新的法案。”主持人又道,“最引人注意的是虐待儿童罪。”

Alpha军官右眼装着义眼,眼珠黑白的部分不似常人。他站得笔直,没有多余动作:“是,军部和政治部联合发文,针对虐待儿童罪对法条进行了重新探讨。”

一阵冷风吹过,楚静裹紧了大衣。

“……儿童的范围放宽到了成年前,对罪行的衡量更科学客观,加大了刑罚力度。”影像上Alpha军官说,“具体条文会在半个月后的军政大会上公布并实施。”

他晃动了镜头,于是一角图案出现在身侧,楚静骤然失声,僵硬着脖子转过头,十米开外的地方,Alpha军官放下领口收音器,胸口奖章累累。

楚静瞳仁张了张。

对方朝她的方向走来,那张脸逐渐显现在灯光下。

一模一样。

军靴叩击地面,“哒哒”声响压迫心跳。楚静掌心发汗,唇嗫嚅了下,眼睁睁看着对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中校。”在身边的Alpha士兵低声,“长官。”

被称作“中校”的Alpha双手环抱,和风细雨:“二位还有什么事?”

楚静吞了口口水:“没有,没有,长官,我们这就……”

她的Alpha丈夫还想在这儿待下去,有理有据:“我们的房子也塌了,侄女也没了,你们总要给赔偿吧。那一点钱够干什么?”

楚静讷讷附和:“是啊,长官,买棺材,买墓地,办丧事都要钱的……”

秦荔:“我听你们说了半天,你们和林可儿的关系很好?”

Alpha抢着说:“那当然,毕竟是我侄女。”

秦荔皮笑肉不笑:“哦?那你们不先去太平间领尸?”

领尸。

Alpha表情变得不自然:“这不是……没有钱吗……长官。”

秦荔抬抬下巴:“那个方向,去吧。”

他话说得轻飘飘又客气有礼,无形中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却压得Alpha背后冷汗直滴。

Alpha和楚静对视一眼,前者不耐的神情刚流露出来,后者像一下惊醒,拧了他一把,陪笑道:“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秦荔冷眼看他们推推搡搡进了电梯,女性Omega一直躲避他的视线,Alpha神情也很闪烁。

一边的Alpha士兵低声:“长官,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秦荔:“法条修了送进去关几年。”

跟这些Alpha军官站在一起还是很有心理压力,护士悄悄离开,刚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医助没忍住,告诉她:“那小姑娘肚子里还有个没成型的胎儿,大出血,没办法。”

护士也才刚出来工作没多久,眼圈一下又红了,“噔噔噔”跑出去。秦荔正低头看通讯,冷不丁被抽走了,事情发生得太快,中校毫无防备,原地愣了两秒。

Alpha士兵拔枪。

“稍等。”秦荔制止。

“你想说什么?”中校耐心问。

护士红通通着眼睛:“你就不能把他抓进监狱里吗?你是军官。”

秦荔说话口吻柔和:“我是军官,不是警官。这些事要当地警署出面。”

护士转身就走:“那我去报警。”

“警长会问你能不能证实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秦荔冷静得没有感情,“何况她死于胎儿流产导致的大出血,和孩子父亲没有直接关系。”

护士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那就看着他离开?”

秦荔通讯响了,低头看了一眼,忽地笑了:“风大,你们瞿医生说太平间的门坏了。”

护士:“太平间的门没……”

“坏了。”秦荔说。

“长官。”某个Alpha士兵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秦荔:“确定?”

Alpha士兵再次:“在十三镇。”

十三镇以贫穷堕落出名,各类有隐疾的人藏匿其中,任何一条窄巷可能有穷凶极恶的逃犯,也可能有罪大恶极的杀手。

秦荔眯了眯眼,说:“知道了。”

“这儿交给你。”护士一顿,秦荔从她手中抽走了通讯,没说什么,带着人很快离开了。

另一名值班护士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看傻了?你再抬头看看刚刚重播的军事新闻。”

“近日军部长官将全城划归四级警戒,这一事件引起广泛关注,我台请到秦荔秦中校……”

“我看了他的肩章,第一军团。”值班护士心有余悸,“我刚下了一跳,再晚一秒你那双手就没了,你胆子太大了。”

“太平间门真坏了?我上午才去过啊?”

过了一会儿,护士小声:“是坏了。”

值班护士又说:“他们是跟着瞿医生来的?”

护士:“应该是,是跟着瞿医生来的。”

她看上去很心不在焉,值班护士长见多了,好心提醒她:“看这样子怕是要和异形打仗……这节骨眼……有去无回。”

护士飞快地抿了下唇:“杜姐,我知道的。”

Alpha的听觉实在太出众。

秦荔戴上了通讯器,调试频率,对身边的Alpha士兵交代:“问院长有多少医生愿意去战场,以备不时之需。”

Alpha士兵:“上校那边……”

“你的《士兵守则》背了吗?”

秦荔大步朝外走,毫不留情:“三级以上的警戒交由最高一级军事长官解决,三级及三级以下由校级军官担任临时指挥官。什么事都找指挥官,你想累死他?等到了真正要开战的时候,你打算从哪儿再找一个指挥官?”-

十天内医院陆陆续续收了七名塌陷事故的病人,两人死亡两人重伤,三人轻伤。

瞿清雨照例查房。

他手中拿着文件夹,口罩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美丽的蓝色眼睛。这瞳色太特别,很引人注意。有患者盯着他眼睛看,他有时笑一笑,有时没什么空。

最严重那个刚从重症监护室回来,氧气面罩没卸。他胸腔骨头有断裂,华西崇堪堪把他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不过伴随终生咳喘。

“等你上了战场你就知道了,我只考虑一件事,命。不管腿还是胳膊,该砍就砍了,比不上命。”

开完专家会诊华西崇将文件夹拍在自己的得意门生胸口:“记住了吗?”

瞿清雨:“记住了,老师。”

“怎么,出问题了?”华西崇一边用泡沫洗手一边说,“赫琮山人呢?”

瞿清雨摘了口罩透气:“最早来的那个受轻伤的,说要明天出院。”

华西崇不计较他转移话题:“腿没事儿了?”

瞿清雨眼皮一垂,睫毛无痕地掠过了下眼睑:“他家在安特纳镇。”

安特纳。

华西崇稍顿,说:“跟你一个地方?”

“付不起钱了?”他猜到原因,叹了口气。

十三镇那地方实在是穷,穷得买身的人有合法营业执照,赌场也多,三流九教的人混在里面,不是赌就是嫖。

“他那腿没大事,回去卧床休息半个月。”

华西崇想了想,又说:“给他买个轮椅。”

瞿清雨最终没给他买轮椅。

那Alpha掉了两滴鳄鱼眼泪,出了医院大门坐二十个小时车回家,跛着腿进了一家隐蔽的赌场。

摇骰子声震耳欲聋。

正值黄昏时分,一侧的高楼建筑遮挡夕阳。银白建筑反射出的光毫无人情,四处堆满生活垃圾,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

瞿清雨扔掉了烟蒂。

他找一个男性Omega问路,十几年了,所有低矮楼房都变得陌生,更加的矮小,像老人弯腰。路牌斑驳,上面糊着不明褐色液体,无法辨认。太多年了,他并不能认出每一条街巷。

Omega头也不回,不耐烦:“谁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儿,”

这时候正值日落,他说完还是扭头看了眼,呆了呆。

这地儿都堆着各种生活和工业垃圾,破铜烂铁到处跑,薄薄铁片满地都是,木板钉子随处可见。颜色太淡了,灰扑扑一片。大铁桶边上站了人,没带抑制剂,身上没有信息素,是个Beta,手里拿了一束白菊花,整洁干净,衬衣黑裤。

看起来不缺钱。

Omega眼珠骨碌碌一转,热情地说:“先生,您想去哪儿?我带您去。”

瞿清雨说了个门牌号。

“这地方我听说过。”Omega扭着身体在前面带路,“我妈说里面住了个贱女人,东家勾搭西家也勾搭,一直说自己的Alpha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官,总有一天会来接她。我妈说她痴心妄想,她是个Beta,一天天的也不想着挣钱,打扮得花枝招展勾引人,说要坐车去找她的Alpha……最后恶有恶报,忘了关火,被烧死了。”

“你是她什么人?”

Omega看了眼他手里的白菊花:“没听说她有亲戚。”

瞿清雨了了一笑:“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Omega小声嘀咕,“都塌成那样了。”

暮色四合,路过了一家点灯的旅馆,里面传来娇柔的轻喘。

Omega一直忍不住回头看踩自己影子的Beta,过了两秒说:“我以为你是个正经人,竟然不奇怪。”

那道影子寂寥地行过了那条混杂腥气的平房:“哦?这有什么奇怪。”

Omega打了个哈欠:“没多久前我给一个Alpha带路,长得还挺好,半路给薛子周截胡了。怪事,一个Alpha,不要Omega带路。”

他没人说话,不由得多说了两句:“那天我刚送走一个客人,准备去买两斤猪肉剁馅……”

Omega说话有种天然的绵软娇媚,他说什么瞿清雨没听进去,在某个岔路口,他忽然停下,抬头看距离自己最近的店铺的招牌。那招牌摇摇欲坠,掉了一半,被尘土遮得灰头土脸。

天色暗了,装饰灯几百年没修,斜向下一照,一闪一闪。

Omega走了不少次这路,搭了搭厚衣服说:“这是一家老式碟片店,卖色情片和杂志,你感兴趣?”

瞿清雨偏了偏头,三分光影七分暧昧中,他眼尾勾出模糊的笑:“进去看看。”

Omega愣神了半秒,人就消失在眼前。他不知怎么也跟进去了,天这么暗,店里灯也暗,空气中有木头潮湿腐朽的味道。

不到九平米的地方,塞了满满当当的木头书柜和各种烂了扉页的书。脚一踢踢到一张嘎吱作响的旧躺椅,惊飞一只好吃懒做胖猫。

瞿清雨拎起一本色彩冲击很大的杂志,不知道多少年前了,隐约看得出个形状,碎屑往下掉。

Omega强装镇定,脸颊发红:“你拿这个干什么?”

瞿清雨将书放回原位,他一抬头视线平齐的地方,乱七八糟躺倒着一群放映卡带。

看店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灯暗,他戴了老花眼镜,眼镜架从鼻梁上滑下来,卡在鼻头处。他收了钱自顾自打盹儿,没一会儿响起均匀的鼾声。

出来后Omega表情变得奇怪:“你这么好看,买那个干什么?”

瞿清雨提着一塑料袋东西,影子爬过乱堆的钢铁架。他想了想,认真说:“我惹了人生气,打算道歉,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Omega下意识问:“为什么?”

天上冒出点月亮朦胧的光。

“噢。”

瞿清雨勾了勾手中塑料袋,轻柔:“说了不该说的话,正在想办法。”

Omega打量他半天,显然不确定:“Alpha还是Omega?”

“Alpha。”

“那你问对人了,谈恋爱我还是谈过几次。”Omega自信地说,“不就说错话了吗,这又不是什么问题。”

以前从没有人找他请教问题,他一时变得有点亢奋,一边带路一边挽起袖子,作势要打架:“说不赢堵他嘴,打不赢坐他身上,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他忘了不就行了,他要是忘不了你就换一个,世界上Alpha这么多,还愁找不到一个宽宏大量的?”

瞿清雨眉梢抬起来。

“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很对。”

Omega踢走地上一块石头,闷闷:“好了,别往前走了,你要找的地方在这条路左转第三家,是废墟。我本来想把你带去鱼头那儿卖个好价钱,我改主意了,你看完赶紧走吧,这地方不安全。”

Omega僵了僵。

一张卡递到他眼皮底下。

“酬劳。”

Beta青年将那张硬卡片塞进他颈侧,他手指上有花朵碾成香泥的芬芳,混了句叹息:“谢谢。”

天彻底黑了,人影看得不是很分明,白菊花却很醒目,路过了一座又一座低矮平房。

Omega站在原地,将脖子上多出的灰色围巾放在鼻尖嗅了嗅。

他跑了两步,在路口大声:“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吗?”

地上白色塑料被风吹走了,夜深深,没有人回答他-

瞿清雨将那支白菊花放在了废墟前,也不是想干什么,夜雾压上他双肩。他站了会儿,冷风一阵阵卷过。

当时他去捡破烂了,没一起炸死。

更小时候的事他记不清了,总之人死了,不剩什么。还是带给他一些好处,死了人,房租便宜,有段时间他在隔壁租了房子,价格很低。

瞿清雨打算离开。

“轰隆”一声巨响。

灰尘骤起。

有什么在他背后塌了。

瞿清雨慢半拍转过身,焦黑废墟顷刻间消失在原地,剩下一个巨坑。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一时没动。

天边黑了又泛白,太阳冬升西落。他心中乍然平静,不再有任何波澜。

孤儿院推倒建了一座工厂,这儿也塌了,烂成这鬼模样。瞿清雨有点想笑,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朝东边走了两步,去最近的烧纸店买了两捆黄纸,蹲在地上烧。

他身边站了人,气息很熟悉。

火舌吞卷黄纸,越烧越烈。

“没受伤。”

瞿清雨没抬头,突兀地说:“我那时候特别想要一副等身骷髅骨架,颅骨股骨颈椎胸椎人体骨头206块,我记不住,也搞不明白,Beta就是这样……我记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去医院太平间火葬场摸骨头,门卫赶我走,实在没办法,我摸去了一处坟地,坐在荒坟边等秃鹫乌鸦吃完肉,到处都是蚂蚁蜈蚣。”

他不那么在意地说:“……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有一副骷髅模型,后来我有了,你见过的,在那间小诊所。”

“灯,我也想要一盏灯。我站在商场看了很久选了很久,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钱怎么算都不够,算了七八遍还是不够。我就想要一盏灯最普通最廉价人人家里都有的灯,也不用很亮够看清字就好。天黑照不见人影,谁知道床边站着哪个Alpha。白天的房东?隔壁的醉鬼?卖破烂的老人。有一盏灯至少能看清刀在什么地方。”

“后来灯我也有了,刀我也有了。”

瞿清雨面庞被火光映得橙黄:“虽然我都能做到,但如果有人帮我,我的路应该会走得不那么困难。某些时候,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很不热闹,要面对的事实在也太多了。”

他颈骨凸起在白皙皮肉下,是柔软,又很坚硬的弧度。

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真到那时候再说。

黄纸焚成灰烬,瞿清雨提起自己的透明塑料袋,趔趄了一下。

赫琮山扫了眼他的腿:“能走吗?”

瞿清雨:“不能。”

“本来能。”他唇边带起笑,又说,“不过你这么问,好像是想抱我。”

一整夜没睡还是累,赫琮山抱着他弯腰上机甲,舱门闭上那一刻,瞿清雨突然睁开眼,蓝眼睛里像下过一场暴雨,雨后世界清晰明了。

舱窗外是流云和日光。

七张卡带。

赫琮山没动,他被拉住了上衣领子,微凉手指卡在第一粒金属扣子那儿。

“选一张,向你道歉。”

落在耳边嗓音轻而诱惑,“选到什么用什么姿势,上校,试试。”

第48章

……

他身上有烟草的味道。

“戒烟?”赫琮山问。

瞿清雨往他怀里缩,懒洋洋:“你先戒。”

“已经没怎么抽了,你说得我像烟鬼。”

赫琮山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在他发间穿梭,隐隐笑了。

床单四件套是纯黑,瞿清雨诡异地停顿,表情复杂:“黑的……”

不用他问完,赫琮山低而沙哑地笑了,验证他的猜测。

瞿清雨:“……”随便吧。

他动了动手,摸到了赫琮山后颈,腺体温度正常,单从外观上没有问题。他心里装着事,赫琮山抓住他手腕,听见他说:“下次陪你去疗养院。”

他说话带着鼻音,没一会儿要睡了,呼吸安静。眼睛闭着,拉出婉约清秀的长弧。

人落在深黑的床单上,视觉冲击给得够强。也就那么小小一团,睡姿规矩。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想起养过的一只兔子。那只兔子三瓣嘴,小门牙,有红红的眼睛。皮毛雪白,肚腹柔软。就是太独立了,不愿意呆在他身边,趁他不注意跑掉了。

少年上校为此大发雷霆,勒令所有人帮他找兔子,黎雪纺好不容易找到哄他的机会,帮他找回来,温柔地安慰他。

可惜那只兔子不是从前那一只,上校记得自己走失的兔子,在它走失前自己在它腿上绑了一条红毛线绳。

介于黎雪纺纤弱的神经,他还是找笼子养起来了,不过不怎么上心,让人给它水和青草,时不时拎着金笼子放出来玩一玩。

人和兔子毕竟不一样。

塌陷的事儿没完,见人睡了和赫琮山起身。

张载和霍持在指挥室会客厅等待,霍持刚灰头土脸训完新兵,浑身汗直流。

“地下烂成这样子,这届的军校生还能去学校上课吗?”霍持由衷叹气,“上次没从军校正经毕业的军校生死了一半。”

从各地训练营选拔上来的Alpha士兵中十分之一的人会通过各种途径进入军校学习,通过军校毕业考核的人才会有机会成为一名军官——或者有人想要一辈子做士兵,那他可以不用继续修习文化知识。

军校最多三年毕业,所有课程最少能在两年半学完。理论课中《思想与哲学道义》、《帝国简史》和《回望军工》三门是重中之重,实践课是一次大型战争的真实演习。

以眼下的紧张程度,没有时间培养军官。

半天没得到回应,霍持不由得抬头看。

巨大落地窗的背景是深海,无数神秘水母穿行其中,身体呈现透明幽暗的色泽。海贝和海螺绕着摇摆海草,大型鲸鲨体型硕大,你追我赶,捕食猎物。

Alpha军官背后是一副巨大的地表图,从某条山脉以西,阶梯线锯齿般高低不平。绿的是现存植被,黑的是炮弹炸毁无法再生的土地。

多年前的地表绝不坑坑洼洼至此,茂林湿地遍布,生态循环自洽,直到出现第一只变异种。一只遮天蔽日的蝙蝠,形状可怖。

虫类形态各式各样,再让它们繁殖和进化下去,总之疏不堵漏。

他们需要一场大战。

赫琮山始终未开口说话,空气中有Alpha信息素平静的漩涡——大部分时候,指挥官都是冷静自持的,从不惊慌和失态。

他桌面上放了恒定金属摆动小球,和一座倒扣沙漏,银白细沙悄无声息消失大半。

霍持连日焦灼的情绪也缓和下来。

“再等。”

赫琮山拿住最外围的小球,那些小球一个接一个碰撞,状似恒定。

“你觉得它们为什么突然有了神志?”

这是佘歇的活儿,霍持只管打仗,他硬着头皮猜了猜。

赫琮山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再等。”上校说。

这段对话分外简短,赫琮山收声看向一边的张载,说:“别再有下次。”

他不想再招人的原因仅仅是磨合需要时间,张载清楚,但心中依然颤动,他温顺而恭敬地说:“是,长官。”-

瞿清雨猜测自己身上有Alpha信息素浓烈的味道,因此向华西崇请假。

措辞诚恳严谨,理由充分,长篇大论,中心思想突出,标准请假条格式。

过了半天,华主任甩过来两条「聊天记录」:

赫琮山:请三天假。

隔了半个月,赫琮山再次:请一天假。

最新那条——

赫琮山:请假。

瞿清雨:“……”

他拉开窗帘朝外看,天气晴朗,顺着指挥官卧室的某一角建筑围墙高高矗立。

监狱。

一只电子巡逻鸟拍打翅膀。

阳光强烈,瞿清雨眯了眯眼。

他还答应了唐陪圆一件事。

指挥官室外依次有面部识别、指纹解锁和虹膜验证。瞿清雨下楼时忽然再次收到华西崇的简讯,说自己顺路过来一趟,在门口等他。

春天,南部军事基地依然落叶萧条,遍地枯枝。

早起微凉,真鸟儿在枝头叫。

“我知道你在想他的易感期。”华西崇说,“走一段看一段,信息素的问题倒是其次,最近波动不频繁。我担心的是其他……”

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下次你跟他一起去绿湖疗养院。”

瞿清雨总觉得他有想说的话,喊了声“老师”。

华西崇摆摆手:“我就来给你带一张身份信息表,上次忘了给你。你忙你的,平路还能摔跤不成。”

瞿清雨知道这训练营里有不少他少年时的回忆,不再打扰。转身时他隐约觉得一道视线落在了背上,等到回头时洒满晨曦的道路上仅有华西崇一人,冲他和蔼地笑了笑,说:“去吧。”

“见到了?”

华西崇头也不回站直,支架抵地:“还不滚?”

“见了一面而已。”

高大的Alpha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Beta青年围了一条不符合季节的深灰围巾,那条围巾十足的大,大而长,在他脖颈上绕了两圈,垂在身后。他穿得暖和,后颈在渐远的微光中泛出白。

“长大不少。”

Alpha颇为遗憾地笑了,这才随口叫了一声:“爸。”

“我不是你爸。”华西崇面无表情地说,“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Alpha视线仍然没有移回来,说:“你知道他跟赫琮山在一起了吗?他身上有赫琮山信息素的味道……真重……能是赫琮山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似笑非笑:“因为赫琮山军衔比我高?信息素等级比我高?”

华西崇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你——他跟谁在一起是他的事,他喜欢谁也是他的事!华之闵,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从来没有给过你任何暗示!”

华西崇气得够呛:“你找借口把他带回家关起来是想干什么?我教了你那么多年,没想到……没想到教出一个……”

华之闵好心替他说了:“畜生。”

“畜生就畜生了,父亲,有些事能光明正大的抢,有些事要不择手段。”

华之闵伸出一只胳膊给华西崇搭手:“您别气坏了身体,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死了他会难过。”

华西崇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脸色发青:“你离他远点!你这个不孝子!”

“啧,你还把我当儿子。”

道路尽头的人不见了,华之闵一手拉住帽沿戴上帽子,神情可惜:“没多久……他总会是我的。”

“当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

华西崇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有气无力:“你要干什么?”

华之闵将手插在口袋,他依然望着Beta青年离开的长路,笑着说:“您猜猜看,猜猜看您从小没有照料过的儿子在想什么。”-

到了监狱例行体检的日子,囚犯被喊出来,排队测量身高体重和血压,以及腺体情况。

Beta医生坐在一张方桌上,肘边堆了个人信息登记表。监狱房间不大,再怎么朝阳的方向也显得阴森,编号118迈入门槛前抬起手臂从指缝间望向刺眼太阳,又放下。明明朝阳初升,他身上却有夕阳薄暮之态,鬓发白了小半。

狱卒替他拉开了凳子。

“见过好几次面了。”瞿清雨微笑后靠,说,“最近怎么样?”

Alpha咳嗽了一声,即使在监狱他也是体面的,囚服整洁,可想而知出生显赫,教养良好。

“医生。”

有风。

他瞳仁忽然凝滞了瞬间,长久不使用的声带齿轮般滞涩:“你是Beta?”

“低血糖吗?”瞿清雨自顾自说,“有点营养不良。”

“你是Beta?”

Alpha再次重复:“你身上有Alpha的味道,这种程度,你们是伴侣。”

瞿清雨回答他其中一个问题,不太在意地说:“是,我是Beta。”

Alpha不再开口。

体检的项目不多,瞿清雨填上最后一笔,含笑:“下次见。”

他刻意在出门时放慢了脚步,身侧反光板映出118囚犯模糊的面部轮廓,他们在空气中对视,又各自移开视线。

狱卒送他出来,颇感唏嘘:“当年也是政坛上的风云人物,谁知道他私下AO不忌,还一刀捅穿了Alpha情人的腺体,罪有应得。”

唐陪圆正在地上挖土,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附近遍地都是杂草。他不知是什么情绪,看了眼监狱横栏,又看了眼手,用力地一刀铲进土里:“人人都能说他一嘴了,以往不知多少人上赶着送礼。”

他后颈还包着纱布,有生命特征的细胞对疼痛同样有反应,腺体又是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千万根针扎不过如此,可想而知忍受多大痛苦。

瞿清雨看他额头上一度冒冷汗,给他递了张纸。

唐陪圆接过纸擦汗,顷刻间纸就汗湿了,他将纸团揉成一团,也还是那副没精神的模样,眼睛下的乌青却没那么大了。

“要是有可能,也不能这样再相见。”他耷拉着睡不醒的眼皮说,“两副骷髅架子对着看,一看就是你没忘情我还耿耿于怀。”

“走吧。”唐陪圆站起来,“去你的诊所。”-

诊所不大,五脏俱全。唐陪圆掀开帘子弯腰进去,四处打量,称赞:“这东西你都能搞到?”

粗略一扫都是最先进的机子。

瞿清雨调整显微镜,眯着一边眼睛观察他在培养皿中的腺体细胞,不出所料,又死一批。他摘下塑胶手套,皮筋在手腕处“啪”弹出响。

“我看看。”

唐陪圆一只眼睁了半天,得出结论:“又死了。”

“很正常。”

瞿清雨单脚撑地,改变培养液比例和浓度,再次尝试。

有十几次了,唐陪圆嘴上说不抱什么希望其实还是非常关注,只不过失败的次数多了,不免泄气。他仰躺在沙发上,扶住自己眩晕的大头。

“你过两天要去军校报道?”唐医生虚弱地问。

头顶天花板和灯都在转,他喃喃:“务必要把《思想与哲学道义》这门课上好了,要是挂科就完了,什么课都有救,这门挂了此生别想获得初级军官证……”

瞿清雨替他拉暗了灯。

窗边绿箩叶子鲜亮,长长垂下去。骷髅模型被小洲和小克擦得根根干净,不染灰尘。

离开前小洲来交班,他见到一个Alpha睡在沙发上本来很紧张,瞿清雨冲他摇了摇头。

小洲迟疑半秒,缓缓走近一步,鼓起勇气给精力不济的唐陪圆抱了床被子,顺便虚掩了门。

“瞿医生,你最近不住这儿吗?是医院要值班?”

小洲尽可能放轻声音问:“要留门吗?”

瞿清雨笑了:“你怎么和小克一样啰嗦。”

小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小克很好的,是好心。”

瞿清雨扶着后颈转了转,听见自己的脖子发出“嘎吱”的脆响。

他笑了笑:“问了吗?”

小洲小小声:“小克的Alpha打他,有一次太严重,没有去医院,第二天还爬起来做饭,久而久之下雨天会疼,疼得受不了就想找个小诊所拿止痛药。”

下了点雨,雨水顺着低洼处朝下流。Beta医生就站在台阶上看水,人很柔和:“他来我这儿看的时候拖太久了。”

拖太久没法治。

小洲:“我还知道后来的事,小克藏不住话,什么都跟我说了。他说他来治的时候害怕得不得了,超过五十他都没钱,他手上就五十一,还要留一块星币坐车。”

“医生,你怎么让他们分开的?”

瞿清雨开玩笑一般说:“在身上喷了Alpha信息素,找上门把人吓了一顿,谁知道他不禁吓,跪在地上磕头,一边抖一边签离婚同意书。”

下了雨,一会儿可能裤腿会湿。瞿清雨一心二用想。

小洲也关心地说:“瞿医生,你过两天要去军校报道吗?最近天气不好,记得多穿两件衣服。小克帮你整理了行李呢,带了好多止痛剂。”

“对了,这是隔壁的老师送来的小饼干,特别甜。”

瞿清雨对他说谢谢,纸盒装着的饼干味道香甜,黄油的口味。

雨下得更大了,小洲小跑进去给他拿伞,连忙给他撑开,黑柄的长伞遮住瓢泼大雨,四面雨幕连成线。

“你真是……”瞿清雨屈指弹了下他额头,“不用这样。”

他是在笑,眉眼唇都恰到好处,眼睛颜色是色重的蓝,唇淡红,笑意揶揄。小洲没忍住盯着他看走了神,更不好意思了,红着耳朵声如蚊蝇:“救命之恩……应该的……医生。”

其实他一直不太敢接近瞿清雨,从来到诊所后对方出现的时间寥寥无几,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和小克呆在这儿,算账和卖一些药品。小克懂一些药理知识,他不识字,只能尽可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摆摆药品擦擦骷髅,给绿箩浇水。

好不容易碰上一两次,对方身后总跟着这样那样的Alpha,他总想正式地说一次谢谢,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而且医生本人看上去并不好接近,他太漂亮了,像橱柜里的精致玩偶,摆在金店的镇店之宝……总之是不能轻易得到的东西。

他不笑时显得冷淡疏离,穿白大褂坐那儿给人打针或者配药的时候戴口罩,或者护目镜。距离近,却无形中跟人隔了一层,让人不自觉地心生退缩。

法门街也乱,附近警署的长官和他关系不一般。有一次小洲见到对方来替人收租,警棍一下下重重敲在隔壁大门上,到这儿人却变得秀气收敛,夹起了嗓子,捏着腔调问医生能不能请他进去喝一杯。

被拒绝了。

警署长官也不生气,在门口徘徊半天,作出一副可怜样子,说真的口渴了,于是那扇用警棍一碰就开的门在他面前敞开。他扯了扯制服下摆,整理了着装,就差揽镜自照,最后将从不离身的警棍和枪及一干利器交给下属,自己一个人弯腰进去。

纱帐模糊,天热,医生在看书,书页翻过一折。警署长官的目的不是桌上凉水,径直走过去。

医生穿拖鞋,小腿清瘦纤细,肌骨冰雪盈盈。那拖鞋大了,挂在白皙拱起脚面,要掉不掉,终于在他期盼中掉了。

他看样子很想半跪下来给医生穿鞋,一边膝盖挨着了地,刚伸出手,医生腿一晃,脚落了地。

小洲听见警署长官心疼地问“冷不冷”,夕阳落了一半,暑气未褪,医生似笑非笑和偷看的他对上视线。

他眼底没有什么,尤其没有跪在自己面前的Alpha。

莱特恩同样。

他不太愿意跟人说话,看上去热情,其实对什么都冷漠。那警署长官一走他就很不高兴了,用凉水冲脚五分钟,骂了句变态。

犹不解气,湿淋淋地淌出来,踹了脚凳子。

……

瞿清雨接过他手中的伞,他手指袖间似乎盈着幽幽暗香。而小洲又知道,除非有什么特别目的,不然他不轻易用香。今天显然没有什么猎物。

“轰隆!”

闪电将天空撕裂一道长口,雨从口子里倾倒出来。

瞿清雨:“雨下太大了,你先回去。”

小洲点点头往回走,挥手:“医生,注意安全!”

这种天气下撑伞没什么用,衬衣被雨水淋湿,贴在腰腹处。瞿清雨“啧”了声,弯下腰用雪白湿巾擦裤脚的污渍。

“嘎吱——”

刺耳刹车声。

赫琮山向来不超速,急刹的情况对他来说少之又少。瞿清雨头也不抬,仍弯腰清理裤腿。直到一双漆色军靴踩过浑水,停在他面前。

瞿清雨慢半拍地支起上半身。

赫琮山一言不发接过他手中黑伞,强悍肌肉隐没曲折上衣褶皱内,手肘又如钢筋铁泥,无法捍动。瞿清雨保持半弯腰姿势看他,瞥见他刮得发青面颊,连同凹凸而下喉结。

瞿清雨撑着膝盖笑了,眼底流淌过美丽的银河:“来接我?”

触及他腰腹湿淋痕迹后赫琮山眉头几不可察一皱,他将伞还给瞿清雨,单手轻轻松松将人勒着腰往下抱。

瞿清雨抱紧他脖子,脚下污水流淌过斜坡。

下雨天人就容易烦躁,而且实验又失败了:他本来不那么有兴致,此刻心想算了,反正有的是时间,不着急一时半刻。

临上车门前赫琮山顿了顿。

不远处有两人撑伞过小路,狂风暴雨摧折树木,碎花伞盖倒掀,依稀分辨出是结伴出来的Omega。不知道为什么上校目光滑了一滑,顷刻间脖颈被掐住,那双沾了雨水的手顺着他脖颈往上到下巴处,抬起他的头强制他收回视线。

“今天我和任何一个Alpha都很有距离,至少一米了。”

赫琮山:“一米?”

“不够?”

赫琮山:“你说。”

瞿清雨忧郁:“两米,不能再讨价还价了,再多显得我不合群。”

赫琮山胸膛震动。

“到我了。”

怀中人用柔软面颊去蹭自己的下巴,手上不轻不重用了力:“再看掐断你的脖子,赫琮山。”

“离别的Omega远一点,有家室的人了,上校。”他含笑说,“当心被片成片皮烤鸭冲厕所。”

第49章

佘歇在十七楼指挥官室见到Beta青年时放缓了脚步,二十多盏骨灯镶金镀银,对方披了件明显不属于自己的深黑大衣,手腕白皙,舌尖抵着一粒青色的糖。

低头翻看通讯上群聊消息时唇边露出佘歇很少在其他人身上见到的,清纯和妩媚。

妩媚。

灯下观美人,佘歇形容不出其他的词,确实是妩媚。什么样的词落到他身上都裹着致命诱惑力,清纯变了味,妩媚也变了味。

应该是在看《新生入学须知》,加了军校生的大群,议论宿舍分配和在校长官。当年他们开学前两天也这样,对学校生活充满憧憬。

“赫琮山在里面……”

“佘教官。”

瞿清雨顿了顿,当这种时候他又恪守上下级之别了,站直客气地称呼:“跟一位二级少尉说话。”

佘歇这才发现他穿了条丝绸面料的宽松长裤,暗色,上面绘了银纹,稍一动作柔软长裤风浪一般垂动。走动间越发显得四肢纤细。

他身上有Alpha的信息素味道,严丝合缝包裹全身,从每一寸筋骨和血肉渗透出,存在感极强,强势驱逐一切觊觎者。

佘歇目光从他敞开少许的领口掠过,说:“现在你不是我的学员,叫我名字就行。”

瞿清雨微微一顿,而军装的Alpha已经敲响了指挥室沉重的大门,里面传来一声“进”。

二级少尉是秦荔的一名副官,刚汇报完,悄无声息站在一边。空气清新器在永不止息地运作,但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依然挥之不去,无形中一座泰山压在背脊上,挤压心脏。

Alpha军官面前是多份地表资料,他过目不忘,翻看文件的速度很快,勾圈的速度也很快。

佘歇每一步都走得困难,他提起步子,深呼吸,再放下。

上校新婚的消息长了翅膀的鸟一样飞往各地,除少数军政高官知情外没有人知道是谁。上校私事,他的配偶享有和他相同的隐私保护权。帝国法律毫无漏洞,如有诽谤,在双方无法和解的前提下,军事法庭有权越过中央法院对任何一个造谣者处以极刑。

曾经有一任指挥官的Omega因流言而从高楼一跃而下的先例,不到半年,Alpha因失去自己的伴侣无法入睡,心衰猝死。极刑由此而来。

“长官,这是和军校对接的军官。”

佘歇吐出口气,缓缓:“您看看。”

赫琮山换了墨水,摸过肘边的纯净水喝了一口,他眉梢动了动。

那水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几片柠檬,偏黄的颜色,明显过酸。上校左边面颊抽了下。张载要给他换,他制止,又咽了一口,这回太阳穴也抽动了。

赫琮山抵着额角,露出没办法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手放在玻璃杯杯沿,对张载说:“拿出去给他。”

不知情的二级少尉张大了嘴。

佘歇低下头,目之所及是换了的地毯,柔软华丽,一路铺向Alpha军官脚下。

上面冒出一朵太阳花,晃着比杆子更长的大脑袋,明媚可爱。

他走神得太明显,张载回来,咳嗽了一声。

佘歇猛然回神:“上校……”他喉咙干渴,说,“长官,还有血液检验样本。”

血液检测样本没什么可看的。

各种资料繁复冗杂,赫琮山静坐,表情莫测。

地下那只是虫母,周围密密麻麻围满虫蛋。他当时在最前列,所有随行Alpha军官一阵倒吸冷气:成千上万的虫蛋,个头大小不一,蛋壳厚重,铺满一地,在暗不见天日的地下整齐排列。工虫孜孜不倦运送尚未孵化的虫蛋,不断扩大巢穴,构建庞大地宫。

在场所有人遍体生寒。

短短三年,或者更早,它们已经将触角深入地下。

以市中央塌陷来看,恐怕虫母不止一只。以目前已知巢穴的面积和体量来看,它们的目标是北部军校。

不是有重甲的南部军事基地,不是能够等待营救的市中心,是往南部送士兵和军官的北部军校。

赫琮山沉默着点燃一支雪茄。

他在命人放火前取了一试管血液,和几年前的结果差别不大。

问题不出在异种体内。

那它们是如何在短短三年内完成如此大规模有计划又极具人性的入侵和繁殖?不从海岸线走,不从戒备森严的南部军事禁区走,偏偏选了深到无法探测的地下。

赫琮山眼底发沉,吐出三个字:“信息素。”

二级少尉听不明白,摸了摸脑袋。

佘歇很快反应:“虫母的繁育期不正常?它受到了信息素干扰,以为自己一年四季都在发青期?所以不断交配和产卵。”

“等不了了!”

刚到的霍持正好听见这句话,暴躁道:“必须打。”

佘歇冷冷:“一旦打起来谁去守北部军校?”

霍持一手指向门外,不敢置信:“他们那些小兔崽子,不拿枪怎么算军人,你想他们一辈子待在军校里?待在象牙塔里?”

佘歇冷静了点:“他们还没毕业。”

霍持:“我们那时候谁毕业了?赫琮山被他爹从军校拎走大一刚上一年,打着打着还抽空回来考了结业证。”

佘歇忍无可忍:“所以我们死了四分之三的同伴!你不是不知道军校三年意味着什么,根本不是所谓的身体素质,是心理素质,没有人会不害怕战争不害怕死亡,能一上战场就直面异形!”

霍持吼叫:“那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耗死?等着一届又一届军校生毕业再加入战场?再打十年的战再失去一个指挥官——”他顿住。

寂静。

他们同时被按下暂停键,最终霍持低声:“上校……对不起。”

瞿清雨听到这句对不起,看了霍持一眼。

前军事指挥官萧庸死后黎雪纺再嫁其弟萧提,按道理讲,萧提既是赫琮山血缘关系上的叔叔又是他名义上的继父。但他对萧提的态度十分不恭敬,甚至是冷淡。

这叔侄关系不好,势如水火。

黎雪纺,瞿清雨听过,从医药学,对Omega抑制剂的改良有突出贡献。

在很早之前,抑制剂的作用仅仅是推迟Omega的情潮,还不足以支撑他们熬过漫长发青期,因此他们必须在第一次发青期来临前找好Alpha,在终身标记后仓促结婚。

黎雪纺遭到过激烈反对,但他最终成功了。萧父同年竞选成功,他的那对Alpha双生子智多近妖,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提出要大量投放和使用这类高质量抑制剂,收获了全帝国近半数Omega的支持。

至此事成定局。

次年,黎雪纺嫁给了萧庸。

他出身书香门第,天之骄子,又年少成名,二十岁和匹配度极高的心上人订婚。听上去人生顺利得过了头,可惜结婚不到一年患上腿疾,被迫放弃学业,此后一直卧床静养,见过的人不多。

按时间推算腿疾在生赫琮山前后。

赫琮山并未动怒,他神情极淡,光线不好,瞿清雨有一瞬间错觉他唇边弧度是嘲讽而讥诮的:“吵够了?”

佘歇和霍持老老实实低头:“长官,吵够了。”

赫琮山的话听得不那么清晰,瞿清雨端着柠檬水,猜测他让这二人中的一人辅助秦荔去一个个毁灭已知虫巢,另一个留在市中心药检科,找市内所有明文登记过的Alpha的信息素浓缩液。

这两人都被骂,接了任务灰头土脸蹭着墙角走了。张载送他们下楼。

瞿清雨:“地下黑市的信息素浓缩液提取更多。”

赫琮山扶着脖子转了转头。

“要记录对我来说很容易。”

瞿清雨朝他举了举柠檬水,眉梢挑起:“长官,你求我一下,我就帮你。”

赫琮山后靠,没动,看着他,低笑了声。

“不用你做什么。”

赫琮山说:“替我去见个人。”

……

“怎么?”霍持跟着停下脚步。

佘歇闭眼,又睁开:“没什么。”

他站得笔直,竹叶信息素不受控地跑出一点。距离他最近的那盏骨灯幽幽明亮,霍持替他回头,指挥室一片灯火通明。

“这么多年了。”

霍持感慨:“就算不是Omega,也很好。”

升降梯到达层的蓝光闪烁,过了一会儿,在缓慢下降的失重感中,佘歇将后脑靠在壁面,突然问了他一句话。

“佛托海之战我要是成功……”

霍持心神一凛。

早有传闻赫琮山是前指挥官萧庸之子,但事实上萧庸对他没有任何特殊,他和军队中的任何一个士兵一样,在枪林弹雨中立功,几次命悬一线。

直到萧庸的遗体随着纯白花环围绕的灵柩回到故土,黎雪纺坐轮椅为他扶棺,赫琮山戴孝捧灵位牌走在最前列,他们才知道。

黎雪纺随母姓,赫琮山少年时待在外公家中,改过姓。

……

萧庸战死,指挥官候选者二十又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赫琮山并不想做指挥官,他没有参与这场军事选拔,他对军权和政权表现出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排斥,但他又确实是天生的领导者。

Alpha信息素等级赋予他与生俱来的压制力,当他出现在战场上那一刻,他注定要走上命运既定的道路。

压力太大了,在节节败退的时候。

霍持是真不知道佘歇为当年的失败耿耿于怀,他直截了当:“你输了。”

春夜凉风涌入升降梯。

佘歇出去前将领口那对橡树叶领花别正,淡淡:“我知道我输了。”

霍持松了口气,又听见他晦涩不明地问:“半年前赫琮山的信息素波动一路红灯,他没有Omega,却依然在最近七次的检测中保持正常水平,你认为那七张检测报告没有任何异样?”

一个指挥官,必须保持精神高度集中和信息素的绝对正常,以应对千变万化的战局。这是对军队和士兵负责,没有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霍持缓缓转过头,咬着牙:“你、说、什、么?”

佘歇大步往前走,扔给他一句:“我有权提出质疑。”-

山脚勤务兵在闸口放行,过了层层关卡和身份查验,车行驶在宽阔的盘山公路上。

张载:“这是故去的萧庸指挥官旧居,他和执政官是双生子,从成年后就住在一起,战死后埋在了后山。”

道路两边种满茉莉花,香气淡雅。

瞿清雨猜测那个叫做黎雪纺的Omega的信息素味道是茉莉花。

“您愿意来我很意外。”

瞿清雨漫不经心:“有什么意外?”

张载说:“您看起来不像愿意替上校来的人。”

瞿清雨:“我确实不想来。”

张载一噎。

“我没有长辈,对长辈的印象也非常一般。”

三层小洋楼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露出红和白涂层的屋顶。瞿清雨收回视线,说:“赫琮山从不轻易开口。”

“他想我来一趟。”

第50章

很奇妙。

张载坐在车里想,他见对方的第一面时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一个为了靠近Alpha不择手段的Beta,出身贫民,私生活混乱。

赫琮山手中有他接触过的所有Alpha的资料,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上校眼里不揉一粒沙子。

张载记得当时的情形,他将完整的装订后的资料交给赫琮山。Alpha一页页看了,上面没有私人感情和批判,是侦察科例行的文字事实表述。那天是半夜,天昏黑,他以为赫琮山会暴怒,没有。赫琮山将烟蒂碾灭,对他玩味地说了一句话:“要你教我识人?”

张载私下认为赫琮山因情失智。

刮了风,风过树梢,新生绿叶柔软鲜亮。Beta医生提着医药箱走走进铁门,他步子走得不快,看起来心肠不好,嘴巴很坏,讲出伤人的话,又没有真心。

走着走着他一停,抬起鞋尖,面无表情走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弯下腰,盯着地面看了半天,把什么东西抓到了草丛里。

等他又走出一段距离后张载同样下车,在草丛里找了半天,好几只背着笨重大壳的蜗牛在那里开会,悠闲自得。

张载突然又不确定是赫琮山因爱失智了。

他喊了瞿清雨一声。

瞿清雨对他也同样没什么好印象,但他依然停下来,转身等张载说要说的话。可能是错觉,或者风太大迷了眼,他身上没有第一次见面那样让张载明确感知的目的感,变得有一点儿柔软,也有一点好说话。

其实有很多人喜欢他,而他也确实有让很多人喜欢的本事。

张载被迷惑,不小心吐露真言,惭愧自省:“我以前……”

瞿清雨不等他说完,朝后挥了挥手,动作幅度不大。

张载于是没有说完,只目送他离开视线范围。

……

“医生,请跟我来。”

三层小洋楼说是小洋楼,但事实上是三面小洋楼,东西北三面各有三层,中央是花圃,花圃中种了不少纯白茉莉花,搭配以绿叶。

不是茉莉花的季节,地下做过处理。

卵石路铺向北面的那座楼。

带路的Omega推开门,热气扑面而来。

恒温室内。

瞿清雨眯了眯眼。

一般认为,人如果不能确定会永远待在恒温环境中,尽量还是感受四季。不然一旦从温室中走向户外,微风和天气轻微的变化都会令他身体不适。

“先生用了晚餐,在楼上小睡。”

Omega低声说:“您稍等十分钟。”

这里很久没有外人进来,Omega有一点儿好奇,给瞿清雨端来红茶后小心地观察他。

是个Beta。

少见的Beta医生。

Omega看得太出神,红茶在杯口溢出,流到烫金工艺的杯托上。

对方递给他一张纸。

Omega说了对不起,又匆匆道谢。

瞿清雨对长辈的概念已经非常模糊了,他也根本不在意这里的主人会不会喜欢他,毕竟追求所有人的喜爱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

他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目之所及是偏暖色调的大灯和家具。

这里虽然说住着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却并没有什么轮椅轨道或者便于取物的低处置物架。

桌面上有烤成兔子形状的小饼干,没烤好,有一部分糊了,一部分还是金黄色,焦香焦香。

Omega“哎呀”一声:“是黎先生的饼干,他听说今天有客人来,特意早起烤的。他身体不舒服,精力也不够,错过了烤箱时间。就让我又去买了一份,本来要换的,我忘了,马上就换。”

他慌慌张张正要拿着盘子走,楼上的呼叫铃突然响了。瞿清雨和他同时抬头,Omega更慌乱了:“黎先生醒了,我先去照顾他洗漱!”

没一会儿直梯下来了,门打开,瞿清雨顿了顿,看见了轮椅上的Omega。

Omega的骨架一般偏纤细,他坐在轮椅上,穿了浅灰色的毛衣,膝盖以上的地方盖了一条长长的绒毯。人很文秀,身上有书香气,眼瞳温柔如水。擦了提气色的唇脂,还是显得久病孱弱。

“您好。”

瞿清雨礼貌打招呼:“我来看看您的腿。”

“再等一会儿。”

黎雪纺笑了笑,说:“医生还没有吃东西吧,晚饭留了鸡汤,用红枣、枸杞、板栗还有香菇炖的,有甜味,炖了两三个钟头,要不跟我一起要先吃一碗?”

瞿清雨一顿。

鸡肉不老不嫩,炖得烂熟,汤味道鲜美,冒着热气。黎雪纺大概吃过,仅仅喝了汤。

瞿清雨陪他一起喝了半碗鸡汤。

院子外面刮风,春意簌簌,淡茉莉花味温柔充盈在每一处。

和黎雪纺相处感受不到任何压力,他找来一把剪刀,修剪那盆茉莉盆栽多出的枝丫。这里太安静了,只剩玻璃房外面人造景观的潺潺流水声。瞿清雨没有继续说要看他的腿,他也没有再提起。

暮色四合。

“楼上有一间空房,今天住下吧,医生。”

黎雪纺将腿上的薄毯往上拉了一截,挽留:“明天烤的兔子饼干就不会糊了。”

瞿清雨说:“我还有……”

黎雪纺细细地说:“床单都换了新的,被子也抱出去晒过太阳了,什么都准备好了。这里很久没有人来,有客人来我很高兴。”

瞿清雨:“……好。”

黎雪纺笑了声。

对正常人来说室内温度还是偏高了,瞿清雨待了一会儿,注意到黎雪纺坐着轮椅给室内所有的花瓶重新装水,洗掉鲜花根茎上的灰尘。

他帮忙搭了把手。

时间不早了。

半夜月凉如水,四周环境静谧温和。Omega领他上楼,墙侧应该曾经有过画框,亦或者相框,现在空荡荡,剩下一片淡色阴影。

Omega一直用余光偷偷看跟在自己身后的Beta医生,他实在太出众了,是人群中一眼就会被注意到的长相。

“这里只住了你们两个人?”

Omega点点头,又摇头:“先生外出,要十天才能回来。”

过了会儿又说:“上校有时候会来坐坐。”

他身后Beta医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话伴着低柔的腔调:“我来之前他怎么跟你说的?”

Omega如实说:“有医生要来,帮黎先生看看腿。”

“对了,还有一只军犬,叫‘阿瑞斯’。之前是一直是上校养,后来送过来了。”

瞿清雨差点忘了阿瑞斯。

到了房间门口,Omega老老实实停下,说:“我就不进去了,医生,你进去吧,有什么事叫我,二楼是主人家的地方,我在楼下睡。”

瞿清雨顿了顿。

他露出一点模糊的笑,重复:“主人家?”

Omega肯定:“是啊,主人家。”

月光从巨大落地窗外溜进来。一半是光,一半是暗。套间,多个房间套在一起。关上门,视觉陷入漆黑。

墙上挂钟在寂静中走过一圈。

这是位于二楼的一间客房套间,也可能不是客房。

瞿清雨漫无边际想了些事,想到到时候要一个人去报道——上校怕是没空,想到令唐陪圆谈之色变的《思想与哲学道义》课,想到新生群里满屏的@全体成员,突然“啧”了声。

他怀疑自己有上学焦虑症。

又想到战争,胃里一阵筋挛。

脑子乱七八糟,瞿清雨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事实上他没多久就睡了,空气中有安神香馥郁的味道,他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很快在一阵温暖中闭上了眼-

黎雪纺跟视频里的人说:“我见到了,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你有没有向他求婚?我没有在他手上看到婚戒。”

赫琮山沉默了一秒。

黎雪纺不太信任他,咳嗽了一声,又问很关键的问题:“他是自愿跟你结婚的吗?”

赫琮山说:“我很忙。”

黎雪纺:“……”

“你不高兴?”黎雪纺敏锐地察觉到,“你没有求婚,也没有婚戒,你还不高兴?”

赫琮山调整了视讯的位置,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脸。

黎雪纺哭笑不得:“我现在才知道你结婚了,上校,你不带他一起来见我?”

赫琮山简简单单:“他去了。”

“你在想什么?”

黎雪纺不能理解地说:“你让他一个人来?”

听筒那边传来连续好几声重叠的“上校”,大概是在开什么会,字眼黎雪纺懂,又不那么懂。这场景何其相似,他心脏猛然一跳,前所未有的不安涌上心头。

“有把握吗。”黎雪纺问。

赫琮山离开了他原本所在的嘈杂的位置,去了一块安静的地方。落地窗外成排机甲悬浮,有军官们手把手实训。

赫琮山说:“十之二三。”

地下比想象中更混乱,可能会有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

他会死。

在钢戳印下前,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指挥室外有且仅有一盏灯没有灯油,那盏骨灯在周遭所有冥冥灯火中显得格外暗淡。

赫琮山仰头看了会儿,眼底落了片雪,说:“我还在想。”

黎雪纺轻微地抽了口气。

“我抽不开身。”

赫琮山说:“到时候也没什么理由让他去。”

“先让你看看。”

赫琮山稍纵即逝笑了:“是很乖巧。”

黎雪纺也笑了:“他还有一座孤儿院,是吗?你上次去了回来告诉我,有一个小朋友你很喜欢,他想摸你的枪。”

赫琮山紧绷的下颔骨松了松,又绷紧,低声:“他不太信任人,没有……”父母。

“帮我照顾好他。”

黎雪纺想了想,说:“过几天我会替你陪他去学校,我错过了你的开学报道,一直很抱歉。”

黎雪纺轻声问他:“易感期能熬过去吗?如果他在你身边。”

听筒那头Alpha有片刻的停顿。

黎雪纺很耐心地等,最终听见Alpha平静的声音:“如果他愿意。”

外面的天黑着,黎雪纺很少这么晚还不睡。他扶着轮椅转身,意外地看见Beta医生站在二楼旋转楼梯边。

应该听到了。

“吵醒你了。”

瞿清雨靠在门边,用手遮了下眼睛,说:“没有,睡不着,起来走走,刚走两步。”

“我有一个Alpha小朋友,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黎雪纺温柔地邀请:“既然你睡不着,愿意和我一起看看他的照片吗?”

“在此之前。”

瞿清雨幽幽叹了口气:“我是自愿跟他结婚的。”

黎雪纺一愣。

“那再好不过了。”他笑着说。

瞿清雨跟着他来到了自己一开始住的卧室,套房之间夹着衣柜和储物室,面积很大,墙壁上摆满照片。

“这是三个月大的时候。”

瞿清雨停在那张模糊的产超图前,为了确认他凑近了。

两个婴儿。

照片右下角写着“容修&琮山”

“双生子。”

黎雪纺手在其中一个身上碰了碰,低低:“其中一个没保住,也不知道谁是哥哥。”

他跳过了这个话题,说:“这张应该是百天,抓周抓了萧庸的那把枪。”

近百张照片。

上校那时候还很小,用水管玩水,喷得到处都是,穿藏蓝色的小背带裤,裤腿都是湿的;带着小黄鸭游泳圈在游泳池里面玩水,到处都是水花;再后来慢慢地一横排过去,Alpha的身高开始猛烈往上窜,接触的东西也变成枪械和大量拆弹模型。

瞿清雨心里一片柔软。

“有段时间长得太快,上个月买的裤子下个月就不能穿。也不愿意拍照了。”

再大一点上中学,瞿清雨猜测他那时候身高直逼一米九,校服裤腿短了一截。当时就表现出过人的领导力,被一群Alpha簇拥在正中央,不看镜头,看通讯器屏。两张集体照,后一张摄像正好照下他面无表情抬头的那一刻,深黑瞳仁漩涡一般摄取人呼吸。

“这是中学毕业照。”

黎雪纺回忆当时的情形:“我身体不好,照顾不了他,他去了外公家,很久才见一次。他当天毕业,前一天给我通讯,我没有接到,我再打回去他说拨错了。我知道他想我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他很少开口,小时候一个人住校,长大了一个人四处跑,把自己料理得一丝不苟。等我之后再见到他,他已经可以用针线给自己缝裤子了。”

瞿清雨突然想起到训练营的第一天,又想起结业大典那天,他问:“你去了吗?”

黎雪纺摇头:“没有。”

“当天是很想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不过生了病,一觉醒来错过了时间。只能拜托外公帮他照一张照片。外公说他不愿意拍单人,于是洗了毕业照给我。”

“他当时多大了?”

“距离十八岁还有半个月。”

“这是那只叫‘阿瑞斯’的军犬,陪了他很久,已经到了退役的年纪。”

黎雪纺温和地说:“你是不是害怕狗?”

瞿清雨一顿。

黎雪纺得到了答案。

“后来我再见到他的时间就少了。”

黎雪纺站在最后一张照片前,那张照片是他从某个军事头条新闻报纸上裁剪下来的,他大概同样怀着某种绝望的心情在后方等军报,得知胜利或平安的消息后才能松口气。

这一整面墙上没有功勋、奖杯和通报战争胜利的大字报,仅仅有上百张生活照。五颜六色照片落进瞿清雨眼底,他有一种离对方很远,又很近的感觉。

黎雪纺思考着说:“他和我相处的时间太少了……我时常担心没有教给他一些应该教给他的东西。我在通讯里问他有没有求过婚,有没有给过婚戒,其实还想问他有没有强迫你,Alpha……”

“高等级的Alpha更容易失控,他的信息素等级太高了,小时候对自己领地内的一切都有强烈的支配感和控制欲,我尝试矫正和引导过……我总担心他不能正确处理自己的情感问题。我希望他没有伤害过你,也希望你是真的因为喜欢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