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瞿清雨眼睫毛重重一颤。
自下而上角度,赫琮山俯身弯腰,屈就他的高度。他平时带给人的压迫感就足够强,指挥官惯于发号施令,对人说话以命令句式居多。
但从来,他从未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
瞿清雨半跪床沿,缓缓直起上半身。他眼睛深蓝,沾了水,蓝光璀璨的一片。
最怕做好人不能,做坏人不够。
头顶吊灯灯光涟涟,瞿清雨伸手拽住了赫琮山领口,呼吸交错间他再轻不过咬字:“长官,我求你。”
赫琮山无动于衷,他压低的身体随之而来重重阴影。高等级Alpha在他身上的外显性特征强烈,他五官冷峻而不容侵犯——白天他站在台上讲话,简直高高在上到一种地步。
他人生接触的一切人,一切环境都和我不同。以至于他现在用这种表情看我。
瞿清雨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说了,长官,有的人就这么随便……你知道我出生在什么地方,那条街全是什么人。给点钱你就能带走任何一个Beta,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你以为我和他们不同?”
他们距离不过尺寸,却像离得再远不过。
“你想听实话?”
“治病救人没有任何意义,我的职业是我向上爬的手段之一。你在战场上碰见我是骗局的开始,你太谨慎戒备心太强,我无从下手。我撞了你的车,蓄意靠近你,引诱你,而你——”
瞿清雨忍不住笑了:“长官,你自愿上钩啊。”
灯影中Alpha面部陷入一片晦暗,喜怒难辨。
“你想让我怎么求你?”
瞿清雨得寸进尺伸手挑开他栗色军装衬衣的第一颗扣子,第二颗扣子……他手指温度很低,当他有意撩拨时几乎没有人能抵抗。
“不提要求吗长官。不是你,也会有下一位。”
暴雨之下落地窗狂响,水迹蜿蜒,门口走廊传来动静。
赫琮山一把钳住他下巴,刹那剧痛传来,瞿清雨眉心忍耐地抽动,手脚一寸寸冰凉。
他知道他彻底惹怒赫琮山了。
赫琮山握着他的手松开了最后一粒扣子,金属扣边缘冰冷、锋利。他呼吸沉而隐怒。
“下一位?”赫琮山淡淡笑了,“你指白天那个年轻冲动的Alpha?”
他五指放在自己肩侧,掌心有茧,五指青筋隆起,粗糙触感折磨般揉过平滑光裸皮肤。
头顶落下的视线沉郁,瞿清雨不在意道:“……也许。”
“你似乎很确定我不会答应……”
赫琮山用词粗俗:“肉体交易。”
他身侧是一幅巨大的宫廷古堡油画,色彩妍丽。瞿清雨一僵,眼皮一下接一下跳动。
赫琮山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适应我的易感期。”
“如果你能做到,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赫琮山将他从床上拎起来,平静地说:“在此之前,第一件事。别叫出声。”
……
不管南部还是北部军事基地,指挥官室都位于最高一层。这一整层楼静谧无声,墙壁上绘满帝国军部标志,一把通体沉黑缠绕水草的枪,一柄见血封喉雪亮长刀,两者交叉。
二十几盏壁灯随着曲折长廊通往尽头唯一的门。
这些壁灯形状奇异,釉彩纯白,中间镂空,供着不灭灯油。四角镶嵌着小粒异色石子,石子下垂着细宝石流苏。不是宝石,是某种珍稀矿产资源,盈盈发光。
脚下软毯铺往楼道尽头。
白昼的心沉下去。
帝国最初军政共治,后来虫战爆发,前者走上战场,权柄向执政官手中倾斜。而帝国对军政的界定并不分明,换句话说,军部长官想插手政治部决策,无人敢有异议。
只要赫琮山想,上校这一军衔和执政官平起平坐。
张载在前带路,这位秘书长永远带着笑容:“二位想见上校,请稍等。”
从踏上这条长廊那一刻佘歇就将帽沿折下,放在身侧。白昼顺着他的视线朝两侧长廊上望去,二十七盏精美壁灯中燃着火焰,剩下一盏黯淡无光,没有灯芯。
“每一盏壁灯后是一位指挥官的骨灰塔。”
白昼脱口而出:“什么?”
佘歇看了他一眼,伸手做了“嘘”的手势,声音几不可闻:“小混蛋,别打扰他们睡觉。”
灯火辉辉,他面部覆盖上一层浓重阴霾。他仰望那些壁灯,幽幽低语:“灯油是他们的Omega。”
那一瞬间走廊上的风都阴冷下来。
白昼动了动唇。
佘歇站定,面朝其中一盏森白骨灯,给他介绍:“这盏,你在军校读书时应该听说过。第十八任指挥官,柏青酉。这里的所有Alpha都是天之骄子,我给你一个概念,成为指挥官的难度高于我在大海里倒一杯水,让你原样把同一杯水取出来。”
“赫琮山年轻是因为当年前指挥官战死,当年我也曾坐上总指挥的位置,士兵和军官的区别在于前者仅仅需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后者需要为所有的兵负责。高压之下我力有不逮,失败了。”
“虫族也有信息素,知道当年的Omega信息素抵抗测试恐怖到什么程度吗?十个发情期的Omega和□□,暗无天日三个月……指挥官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心性、耐力和意志力、抗压能力,智商手段,凭你如今的本事远远不够。”
“赫琮山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让你知难而退,他没有做只是因为从未将你放在眼里,你太年轻了,他无意重创你。”
“他放在眼里的人在里面。”
佘歇转过脸,眼角的红色胎记散发出妖异气质。他笑了,说:“你想和他抢人,等他死后可能性更大。毕竟每一任指挥官都短寿,平均寿命低于五十,拉高平均值的那个刚好死在虫战开始的那年,他寿终正寝,正好活了两百岁。”
“带你来……是想提醒你。”
佘歇伸手碰了碰墙壁上被水草缠绕的枪,笑意零星:“也提醒我自己。”
白昼沉默良久,年轻Alpha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嘴角垮下去:“那又怎么样?爱不会因为他是谁例外。”
佘歇看他一眼:“有没有人告诉你,是你的医生……闯进了指挥室紧闭的大门,强盗行径一样撬了锁、砸了门,带走不少东西。”
白昼瞳仁一缩。
“二位请。”张载幽灵一般出现在走廊尽头,说。
指挥官室分工作区和休息区,往往前来述职作报告的军官们会停在工作区最外围的接待室。
而张载一路带着他们往前,离得越近白昼的心脏跳动得越厉害,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挤压,直到再也透不过气。室内越来越昏暗,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强势暴虐标记了私人领地的每一处,不管是物还是人。
显然,他心情一般。
“怦怦!”
“怦怦!”
白昼仿佛预见到自己会看见什么,在一片鼓噪中他猛然停下脚步,压抑着喘息。
“我要回去。”
Alpha等级太高无可避免会带来一些弊端,譬如他们往往拥有相当敏锐的五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成百倍放大在耳中。
佘歇没有说话。
张载上前一步拦住他:“长官的意思是既然进来了不妨更近,您不是一直好奇吗?没准儿您进去了,他会答应您喝一杯的请求。”
白昼深呼吸:“我要回去。”
张载摇了摇头,抬起手:“长官的意思是让您进。”
两名Alpha亲卫从门口进来,他们相当高大,面无表情站在白昼一左一右:“请进。”
对面是巨大落地窗,从高空俯瞰沉沉乌云触手可及。
“进去吧。”
佘歇终于开口:“他让你进你就必须进,不管是走着、爬着、还是躺着进。”
“这是历代指挥官室,他们在这里度过自己的易感期。”
“Alpha最了解Alpha。”
“你想易感期出现的一切东西这里都有,毕竟每一个Alpha都这么想过,这些变态们也一样。正常人和变态的区别就在于后者会将念头付诸实践。”
佘歇踏进了一步,黑夜中他竟然笑了,意味不明地说:“不是想找人吗?那就应该好好找找。”-
浴室实在大得过了。
不管是南部还是北部军事基地,浴室都有极大的一览无余的镜面,和极大的,足以容纳两个成年男性的浴缸。
溺毙。
瞿清雨变成不能呼吸的鱼,仅靠另一只鲨鱼渡过来的气才能恢复心跳和呼吸。他发出难以忍受的泣音,有时是哭,有时哭也不能。他脚趾那样蜷缩了,泛出花枝蕊心的粉。
Alpha松开手,讲出来的话很绝情:“抱紧。”
……
白昼迟迟不敢靠近唯一有动静的门。
张载给他们倒了茶。
各种型号枪械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它们的主人并不在意来这儿的任何人取下它们,将黑洞洞枪口对准自己。
时间在分秒中流逝,门被推开。
白昼骤然抬眼。
Alpha脱掉军装,穿了睡袍,手臂上有数道凌乱抓痕。湿发后梳,英俊眉眼暴露在灯光下。结业大典不敢直视,此刻他端着咖啡来,空气中有咖啡豆醇香浓郁的味道。
张载认为是自己失职,他歉意地说:“长官,抱歉,是我的失职,我记得您并不食用咖啡。”
以Alpha的精力,不会有困倦的时候。
赫琮山没有接话,视线在佘歇身上一扫而过。他手臂肌肉隆起有力,占据双人沙发正中央的位置。整个人慵懒松散,阖眼又睁开。他等那杯咖啡凉到适温,站起身,离开。
白昼自始自终没有开口。
对方没有弱势。
佘歇知道他会放弃,至少暂时。
“带他走。”赫琮山站定,对佘歇说。
佘歇顺从:“是,长官。”
透着光的门依旧半掩,里面是恶龙的盘踞地。它张开鳞甲,甩着沉重尾巴拍打地面,露出长尾下宝物发出的金色光芒。
……
咖啡。
咖啡因,清醒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白天黑夜的界限变得模糊。困极累极大脑依然兴奋,Alpha口中的咖啡几乎是变相毒品。
每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这张床床头竟然有手铐,冰冷镣铐连着床头柱,无法伸缩,无法挣脱。
谈不上温柔了,是近乎暴虐的性事。
瞿清雨瞳仁有一瞬间扩散,赫琮山握住他脚踝时他浑身有一点儿发抖,他面颊湿漉漉,往前往后都是相同怀抱,他小口吸着气。
赫琮山将他手臂折在身后,面无表情说:“在我这儿,有且仅有伴侣,除此之外,都是工具。”
“说你爱我。”
瞿清雨脸靠着枕头,他很累了,身上也痛,他依然笑起来:“……不。”
他说:“我不爱你。”
第42章
刮风,声响巨大。四面冰凉,冷风从颈项四肢豁入。
瞿清雨从昏睡中醒来,稍一动□□,抽了口气。
他伸手碰了碰,睫毛剧烈一抖。
流了血。
哪怕是第一次的时候,赫琮山都没有弄伤过他。
一片漆黑,瞿清雨牙齿发颤地摸索着开了灯。吊灯光芒落进他眼中,他一只手仍然拷在床头,挣开对他来说不算难事。他一时没动,仰躺在床上,大脑放空,忽然想要一颗糖。
指挥官室显然没有这种东西,赫琮山跟糖也搭不上边。
于是瞿清雨起身下床,去浴室。
他处理伤口,把自己清理干净。水浇在身上,他头抵着墙壁咳嗽,能感觉到自己在低烧,喉咙干涩肿痛,头重脚轻。
昨晚的衣服显然不能穿,瞿清雨手指在衣柜停留,又收回。他咬了下后槽牙,挑了件衬衣,将过长的袖子卷起来。
他伸手去拧卧室门,“咔嗒”。
从外面反锁了。
这里没有任何临时急救药物,退烧药、消炎药、止痛药……连一杯水都没有。
瞿清雨环视一圈,竟然有点想笑。
他走回床上,床也冷。精疲力竭,他浑身痛了一会儿,腰实在是痛,没办法睡。
模模糊糊捱了会儿,不知道过去多久,门开了。
唐陪圆将医药箱放下。
历代指挥官室全部以深色调为主,黑白灰,整体感官压抑。床上用品换过,依然是浓墨的黑。从那墨砚构成的海水里赫然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手铐甩在一边,手腕勒出红痕,青紫触目惊心。
“他把你弄伤了?”
瞿清雨:“给我一根烟。”
唐陪圆为他着想,一边从口袋夹缝掏出根烟一边说:“你在这儿抽烟?晚上不会被弄死?”
瞿清雨支着上半身靠着床头,咬着烟头:“到时候再说。”
话是这么说他走下床,唐陪圆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你这……”
瞿清雨夹着烟冲他笑了笑:“撕裂……轻微应该,给我退烧药。”
唐陪圆把药递给他。
瞿清雨干咽下那颗退烧药,他也懒得喝水了,那枚药丸卡下去的位置不凑巧,横拦在嗓子眼。他咳嗽了一声,眼尾拖出水光。
唐陪圆想说什么都写在脸上,卧室有两张有靠背的椅子,瞿清雨目光在上面扫过,坐也不想坐了,沙哑又很轻:“等他发泄完。”
这间卧室的摄像头估摸比宿舍多得多,他们彼此无言,房间内残留的Alpha信息素浓度太高,即使唐陪圆腺体残缺也感到压力,不得不留下药离开。
等待止痛药起效需要时间,瞿清雨到底没点那根烟,他爬上床睡了会儿,腰疼得他满头大汗,后背泅湿了一层。
他尽力缩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很深地吐息。
……
时针转了四五格,开门声再次响起时一阵凉风涌进来。瞿清雨猛然惊醒,刚醒,他思维混沌,高大Alpha身影靠在门口,重重阴霾压下来。
他可能是想好好说话,温和地问:“怎么不跑?”
瞿清雨懒怠地说:“不是做交易?我还要等拿到东西……不能白睡,上校。”
赫琮山面无表情:“工具需要穿衣服?”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抬起手开始拆扣子。他很快将自己脱光了,浑身赤裸。
白如一朵沾了露水的无暇栀子花,陷落在沉黑的床面。
赫琮山上前一步。
瞿清雨五指收紧。
他浑身发烫,刚涂过药,确实也没有办法做什么。
但他自找的。
他们最终仍然做了。
Alpha将他从床上抱起来,倒没有多说什么,呼吸透着深秋的料峭:“明年四月,你要去军校报道,你不必去,既然要做婊子与嫖客,你也不用做什么,待在我这儿,被我抱在怀中——”
瞿清雨深蓝眼珠动了动,他抓住自己领口的手用了力,捏出褶皱。赫琮山扫了一眼,将剩下的话毫无起伏补充完:
“一只金丝雀需要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躺在床上,张开双腿。”
他嘲讽问:“这是你想要的?”
空气沉寂了一秒。
瞿清雨眼睫毛垂落下去,又抬起,静静地看着他,说:“是。”
——总不会到明年四月他依然和赫琮山纠缠,他漫无边际地想。
赫琮山手指从他脸侧滑过了,他五指有茧,常年拿枪械所致。他身上军装配饰冰冷,硌到自己,瞿清雨挣了一秒,被狠狠压进怀中。
赫琮山头也不抬:“我让你动了?”
体温非常高。
赫琮山心无波澜,出于Beta和Alpha先天的生理不匹配度,他从一开始就十分克制,他人生大部分时候都清醒而冷淡,瞿清雨确实将他惹怒。
他完全没有手下留情。
中途瞿清雨睁了睁眼皮,他眼睛酸得厉害,有两秒无法视物。
到底过去多少小时,或者多少天,多少白天黑夜,在混乱情事中一切变得毫无概念。他被迫攀附在Alpha身上,像抓浮木那样牢牢抓紧对方。有很多次他异常恐惧,恐惧令他失声。他是不怕痛的,大部分时候他都会痛,站在手术台边太久腰酸,被子弹擦过手臂,被辱骂或者排挤,那没什么。但在这种事上,没有爱,没有怜惜,受到的疼痛千百倍的放大了。他没有办法控制,也没有办法通过加大止痛剂量的方式来令自己舒服一点儿。瞿清雨抽气,紧咬牙关——以前不是这样的,因为从前不一样,所以显得现在格外痛。
他忍耐了。
……
他们开始像陌生人那样零交流。
赫琮山从不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入睡,他非常冷漠,性爱如同发泄。
某个清晨,瞿清雨简直受不了了,他在赫琮山起身那一秒下意识抓住了他。
“你不能……”这么走。
瞿清雨用手臂遮住眼睛,一点点松开了手。他手腕滑了下去,沙哑又疲惫:“你走。”
赫琮山看了他一眼,离开得很果决,没给他留灯,也没有给他水,也没有替他清理,理会他是否会发烧。
门关上。
瞿清雨很有点想干呕了。
他眼前发晕,刚要强撑着起来离开的人去而复返,Alpha心肠冷硬,唇线冰冷。
赫琮山俯身,伸手将他右手用手铐锁在了床头。
活动受限,瞿清雨缓缓睁了睁眼,他反应了一会儿,看着赫琮山,说:“什么时候结束。”
赫琮山:“你想走?”
瞿清雨语气正常:“至少我应该有假。”
赫琮山照旧是冷漠的:“随时。”
赫琮山撤手,轻易同意了他回诊所的要求。张载带他离开了第十七层,对他说:“上校最近很忙,希望您能在三天内回来。”
莱特恩咬得很死,张秘书无比希望对方出个什么意外,譬如在滑雪场上摔断腿。
瞿清雨急着离开,没有停留。
赫琮山后靠,抽屉里躺着那支10ml的K-II。
两个月的适应期显然不够,前一天受信息素影响濒临失控,做太狠,他不是很舒服,抹了药。
“砰”赫琮山关上抽屉。
——算了。
再等等。
天刚亮没多久,赫琮山指抵着头,张载询问他是否需要派人跟着,出乎意料,得到了不必的答案。
赫琮山扯开衬衣扣子,吐字:“莱特恩。”-
法门街,下小雨。
瞿清雨撑一把伞,十分冷静。
执政官有十几名义子,他条分缕析其中各人长处,大致猜出最容易成为下一任执政官的人选。其人叫莱特恩,爱好政斗,喜滑雪。这附近有滑雪场,制造交集的办法很简单,让他摔断只腿。
军部是赫琮山的地盘,军医是块好撬动的墙角,也好插人。瞿清雨留了个印象,一心二用推开诊所门。
两天后,执政官的义子之一,热门候选人,在滑雪场摔断了他的腿。
此事蹊跷,但莱特恩本人仿佛中了蛊,声称是他自己不小心,不需要警察追捕。
他拒绝了市中心的良好医疗条件和医资队伍,以腿摔断不宜挪动为借口,执意要秘密住在滑雪场附近法门街上一家偏僻诊所中。
“这里的医疗条件很好,我确认,不会有任何问题。有什么危险,怎么可能有危险——”
金发的Alpha一上午都在和他的助手秘书嚷嚷:“这里的医生非常厉害,我的腿根本没有问题!他来看了,他的医术非常高明,恢复得好,我半个月就能下地……”
小洲嘴角抽了抽。
“习惯就好。”小克耸耸肩,“他付出的诊金高昂,就当是交扰民费了。”
“医生,我的胸口,对,这儿,这儿跳得厉害……你快帮我看看。”莱特恩作西子捧心状。
Beta医生噙着笑,依言弯腰将听诊器靠了靠。
“没有任何问题,莱特恩先生。”
消毒水混合绿植的味道从他身上传来,诊所不大,空间小,光线一段段浮沉,托着他一双蓝宝石般的眼仁。莱特恩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情绪不明。
比照片更美丽啊。
“医生,这间诊所太小了。”
莱特恩握住他手腕,露出Alpha骨子里的侵略性来:“以你的能力,待在这里实在屈才,怎么样,跟我一起去市中心,做我的家庭医生。”
略感不适,瞿清雨将他的手放回去,漫不经心:“让我想想,先生,你愿意为你的家庭医生付一个月多少的酬劳?”
“这是镇痛剂。”不等莱特恩回答,他抬起手中针管,不耐心道,“你好好思考。”
“那里面是什么?”小洲问。
小克拨弄算盘:“一点会让他伤口瘙痒的东西,他太吵了,瞿清雨不喜欢太吵的人。”
“而且你不是说他也在那场宴会中。”
小克打了个哈欠:“瞿清雨最讨厌别人意淫他的脸,我猜这Alpha的腿没半年好不了。他下手很重的哦,人很坏,劝你不要得罪他。”
晚九点了,他做完账单下班回家,他租的房子在附近,网购的另一张床垫到了。小洲跟着他一起,小小声冲Beta医生说再见:“再见,医生,明天见。”
金发Alpha呼呼大睡,瞿清雨一手插在口袋,转了转脖子。
一个人,四周安静。这个点法门街所有的商铺全部关了门,他骤然又感到寂寞。
他想到赫琮山,又想到里面那个没说两句话就把手摸向他屁股的Alpha,唇扯了扯。
隔壁的Alpha下班很迟,他的Omega在门口等他,长长围巾裹着后颈。很快他们家里飘过来煮土豆浓郁的香气,外面飘了点雪花,瞿清雨想了些有的没的,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能确保赫琮山不和Omega接触,这是问题根源所在。
他没办法从任何口头保证和他人承诺上获得安全感,他很早以前就清楚。
地面积了薄薄一层雪,湿滑的一片。先开始是水一样,后来越来越厚重。
一个人实在冷。
瞿清雨盯着雪看了半天,他把话说到那个地步,实在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深夜,他回到南部军事基地。
灯亮着。
赫琮山在和人视讯。
视频会议开到一半,Alpha军官卷了衬衣袖子,脸和肩膀出现在取景框中。他态度松弛,稍侧了侧头,颈项间痕迹暧昧。
上校沉稳自持地说他新养了一只猫,喜欢待在膝盖上。
有人问他是什么品种,他说不知道。那人又附和说养猫好,猫温顺粘人。赫琮山低低笑了,说不巧,他这一只不亲人,脾气很大,也很闹,优点是不掉毛。
瞿清雨并没有找到那只猫,猜测他养在别的住处。
赫琮山在跟另一个Alpha对话,离太远看不清脸。双方来回打了半天太极,从莫须有的猫聊到狗,对方失去兴趣,“啧”了声:“上校,你的信息素波动还没有回到正常水平,这么着急插手政务会出大事。执政官还活着呢,你这么迫不及待接替他?”
插手政务。
瞿清雨顿了顿。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Alpha一截宽阔肩膀,胳膊肘边放着一摞书——《政治与经济》三部曲。
第一部 的名字是“教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政客”,第二部的名字是“经济的宏观调控与市场规律”,第三部是“做一个有修养的人”。
瞿清雨不能明白第三部 和整体书名有任何联系,也不明白“政治和经济”跟一个军部长官有什么关系。
赫琮山果然修习了如何做一个好修养的人,说话的艺术很足,他沉沉:“过奖。”
“……”
视讯挂断。
赫琮山平平地移开视线,每当这时候他们彼此就没什么话说。身上沾了雪粒,瞿清雨态度懒散,伸手一拂。他五指细长,歪了头做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有惊心动魄的味道。
他身上有莱特恩的信息素味道,他故意的。
赫琮山一言不发将他抱起来,扔进了浴缸中。
第43章
浴缸的水很快蓄满,湿衣紧贴在身上。光照太明亮,肩头被抵向墙壁时瞿清雨无法遏制闷哼出声。他右手甚至不知该先伸向后腰还是先伸向脖子,他蜷缩在浴缸一角。
赫琮山重重闭眼又睁开,他耳侧连着黑色通讯器,军装整齐。
——瞿清雨捏准了他不会留下。
高塔哨台警报。
他今夜必须和所有Alpha军官一起去禁区深处,地下勘探组出了事,虫母,或者其他动静。一去动辄三个月,他实在没有时间处理私人感情。
“上校,301塔台异状。”
“313异状!”
“地下蓝区异状,生物活动!”
“上校,副指挥使——”
赫琮山额头青筋跳动,他一句话都没空说了,转身“砰”关上门。
寂静。
水珠“滴答滴”、“滴答滴”。
瞿清雨弯着腰,一手扶墙一手扶浴缸边缘,缓慢站起来。地面都是从浴缸满溢出来的水,他赤脚踩在上面,脚底湿滑。
“哐当!”
瞿清雨回过头。
撞翻的沐浴液玻璃罐四分五裂。
他顿了顿,走出浴室。
这次很顺利,指挥官室沉没在一片黑暗中。脚背重量落在柔软地毯上,有一些奇怪的痒。瞿清雨在衣架前站了很久,Alpha厚重的大衣挂在上面,落下一抹阴影。
门外悄寂无声,二十多盏骨灯幽幽燃烧,照亮一整条长廊。
太漂亮的人给人的第一眼冲击力总是巨大,张载低下了头,说:“瞿医生,执政官有请。”
瞿清雨要笑不笑:“请我干什么?”
张载打开手中的密码箱,里面躺着三块稀有金属矿:“三座矿山,这是您该得的。”
瞿清雨偏了偏头。
灯光从他面部晃过。
他手指挨个掠过外壁冰凉的矿石,低低笑了:“执政官大手笔。”
三座矿山,能解决他一切燃眉之急。
张载十分清楚。
Beta青年伸手拿起其中一块矿石,它躺在丝绒盒底垫中,发出蓝紫色荧光。
“哐当!”
张载瞳仁一缩。
那块矿石砸在墙面,“砰”又狠狠反弹,在他面前粉身碎骨。
“我这个人小心眼,又记仇。”
Beta青年取走另两块矿石,不退反凑近,张载不由得后退一步,听见他含笑道:“你说,等赫琮山回来,我要是告诉他,我会成为他的小妈——”
“他会不会对你们执政官举枪。”
一股凉意爬上后脊柱骨,张载再后退,而Beta医生步步逼近,他那双青蓝的眼睛太浓墨重彩,张载有两秒难以思考和呼吸。
“让他等着。”
瞿清雨将湿淋淋的衬衣从衣摆抽出来,用手拧出水,叹了口气:“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不高兴就这么说了。”
“毕竟我是Beta,劣质、低等Beta,从烂泥里长成,做出什么烂事也不奇怪。”
说完他把张载甩到身后,再也没管,一路扬长而去。
出了南军事基地大门,瞿清雨走了两步,坐上了傻白甜。
他的智能车实在傻白甜,车载音响放一首情歌。空旷土地往前是密林,密林后是柏油马路,头顶苍穹蔚蓝深沉,天空星子闪烁。天色暗又渐白,黎明遥遥将至。
瞿清雨靠坐副驾驶,有两秒想笑。
他身上湿了又干,前后视镜中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的生活还将继续。
跨江大桥近在眼前,车流汇入主路,又走去一条偏僻小道,指示路牌上“福利院”三个儿童字体歪歪扭扭。
正好是清晨,起床时间。
所有小朋友坐在床上打哈欠,眼里冒出泪花。瞿清雨看最近那Beta小丫头费老大劲给自己梳头,两根黄毛稀稀疏疏,皱眉梳了半天剩一缕,又梳半天剩两缕,没忍住扯了扯她辫子:“我给你梳。”
“不可以!”
小丫头护着辫子回头严词拒绝,一双小脚丫翘啊翘,脆生生说:“瞿医生,你梳得头太难看啦,一边高一边低,没有我梳得好看。”
瞿清雨屈指弹了她额头一下:“……小丫头。”
“我叫星拉,不叫小丫头。”星拉一本正经地说,“瞿医生,你不要看到每一个小丫头都叫别人小丫头,你怎么能有这么多小丫头呢,我不是你最爱的小丫头吗?你怎么记不住我的名字呢?我叫星——拉!”
她甚至用双手捂在唇边做了扩音器的手势:“星星的——星,拉面的——拉!”
“星拉,不可以这样。”
老院长走过来,严厉地说:“不礼貌。”
瞿清雨说“没事”,星拉躲在他身后抓着他衣角,吐了吐舌头。
老院长哭笑不得,她推了推自己的老花眼镜,说:“来得这么早,一起吃个早饭。”
瞿清雨点点头,她又欣慰又高兴,赶紧去准备。
“你一个人来的吗?上次跟你来的Alpha哥哥呢?”
星拉问:“你的衣服怎么湿了,医生?”
她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毛巾拿出来,是一条粉红印卡通小熊的毛巾:“给你擦。”
瞿清雨在她面前弯腰半蹲,摸了摸她的头,变得柔和:“谢谢星——拉。”
星拉扭捏地转了转身体。
小朋友眼睛太亮了,黑白分明:“你不高兴吗医生,我把糖果给你吃。”
瞿清雨接过糖果笑了,他笑起来实在好看,星拉想了想,说:“是真的好看呢。”
“……还有假的好看?”
星拉:“因为是另一个Alpha哥……叔……”她皱着小眉头,在称呼上纠结一会儿:“他说好看的。”
白昼大概来过,瞿清雨没放在心上:“哦,我知道。”
“去吃早饭。”他说,“星拉小朋友。”-
这里是一座旧教堂的遗址,吊顶形似中世纪城堡。空气清新,早饭完几十名Beta小朋友早读,读书声稚嫩。周围树木郁郁葱葱,云朵悠闲。
矿山一时半会儿也难变现,黑市出手容易折价。
瞿清雨走两步算计了一下这地儿能扩几亩,走到半道老院长看着他叹气,关切道:“不顺利?”
瞿清雨顿了顿,说:“还行。”
“还行就是有困难。”老院长将老花眼镜取下来,用围裙擦了擦,“说给我听听,孩子。”
她也是Beta,非常美丽的Beta。后来有了孩子,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又流产,来教堂祷告,成了一名修女。
周围种了果树,有晚熟苹果的清香。
瞿清雨咳嗽了一声,说:“撞到了腰。”
老院长一眼看穿他,叹了口气说:“你有时候要休息休息,人活在世上不要这么逞强拼命,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压在心底。”
她又说:“你不用担心钱不够,有人以私人名义捐了一大笔……”
前头是坟,瞿清雨唇角拉平,打断:“钱就没有够的时候,越多越好。”
老院长坚持把话说完:“是,一个小朋友生病就没办法,但你也只能做能力范围的事,超出承受极限的都是天意。”
瞿清雨沉默,然后说:“好。”
老院长:“我刚说了什么?”
“什么天意?”
“……”
老院长又叹了口气。
她实在不知道劝什么,就说:“少站多坐,你那腰没事热敷揉揉,等你老了就知道厉害。”
瞿清雨漫不经心:“老了再……”说。
老院长:“咳咳!”
“好。”
又避不开谈的话题:“你年纪也大了,要是能有一个Beta女孩一起相互照顾,那我就放心了。”
瞿清雨眼皮跳动。
老院长絮絮叨叨:“差不多年纪的Beta女孩,Omega也行。找个温柔一点的,安静一点的,不要做和你一样忙的工作……”
“附近那个教书的哲学老师就很好。”老院长说个不停,“人也大方,我见了很满意,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瞿清雨静了片刻,说:“我喜欢的人是Alpha。”
“好啊,Alpha也……”老院长卡顿。
她真是愣住了。
瞿清雨:“也什么?”
老院长笑了,皱纹堆起来:“也带回来我看看。”
她手掌因干活而变得粗糙,落在人肩膀上的抚摸却依旧温暖干燥:“什么样的Alpha?”
瞿清雨眼睫毛往下一落:“开玩笑。”
“你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老院长没有相信,温和地问:“是什么样的Alpha?”
“Alpha军官。”
瞿清雨想了很久,他声音有一点轻,散在晨曦中:“是个很好的人。”
老院长:“你从不这么评价Alpha。”
“是吗。”瞿清雨想到什么,“我对他们的不喜欢表现得这么明显?”
他停顿,唇角落下去,憋了很久终于能喘口气一样说:“我不知道,我惹他生气了,很严重。我们不太合适,他要是有Omega会好很多。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其实……”
我也不是会把自己的东西让出的人。我抓到手里是我的本事,凭什么让出来。
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长久。
荒地树林间有雾气,他低着头,神情在雾气中茫然。
安静了一会儿,老院长也叹了口气:“孩子,不要总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没有人一个人能解决世界上每件事情。”
瞿清雨用手背遮住眼睛,露出脆弱的眼睑:“我不知道。”
老院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瞿清雨用平淡,又无奈的语气说:“我没有向别人开过口,我一直一个人,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没有人会无条件帮助另一个人,院长,请人帮忙要付出代价。”
他从前想要书、想要钱、想要上学。
所有事都需要付出等额代价。
老院长和蔼地说:“他也一样?我的孩子?他会让你付出什么代价?”
瞿清雨突然不明显地顿了一下。
雾气潮湿地扑了他一身。
“我不知道。”瞿清雨安静了一会儿,说,“等我能问出口的那一天,我才会知道。”-
莱特恩离开了诊所。
诊所有个打针的Alpha睡着了,张嘴,头歪向一边,发出巨大的大呼声。小克用两坨棉花塞住了耳朵,表情麻木地接待买药的病人。
小洲正在给绿箩浇水,瞿清雨接连咳嗽了两声,他担忧地递来退烧药和温水:“你发烧了。”
“我要出门一趟。”
这药吃了要睡觉,瞿清雨没接,往外走的脚步一顿,问:“你胸口怎么样?”
小洲看了一边不耐烦的小克,小声:“一边愈合了,还有一边也在恢复,一两个星期就能好。多亏了小克帮我呢,他总是一边涂药一边骂人……”
说着说着笑起来:“也没有那么疼了。”
“小克的腿怎么跛了。”小洲小心翼翼问,“可以问吗?”
“你问问他,如果他愿意会告诉你。”
瞿清雨卷起衬衣袖子,他衬衣领口有兰花银纹,脖颈修长白皙:“可以问。”
门外停着一辆骚粉的奇形怪状智能车,莱特恩戴了墨镜,一手搭在车窗外。
他确实是下一任执政官的热门人选,不过也可能永远是热门人选。
小洲:“你去哪儿?”
瞿清雨弯腰拿伞,墨蓝衬衣收进细窄腰身。伞纯黑,衬得他手腕白得能看见明晰的蓝紫色血管,他随意地说:“玩玩。”
军医入学时间在四月,两年,或者三年积分累积后,会有职位评定与考核,最后是投票。
瞿清雨需要频繁待在医院。
一两个月,他不常和莱特恩出行,仅有的几次始终保留若有若无疏离感。他清楚如何利用优势,也清楚如何让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是优秀的猎人,围猎场之下没有漏网之鱼。
他根本也不在乎莱特恩如何。
没有爱,不会方寸大乱-
烟、酒、性、宝石、稀有矿场、行星,堆起浮华名利场。
“布昂先生近况如何”、“萨索洛市长这是您的千金吧真是美丽大方”、“久仰久仰安德鲁监察长”……
瞿清雨偶尔待在高处,冷眼俯瞰形形色色监察长、大法官,出生显赫的贵族。
所有Alpha在他眼中过了,一张张面容模糊的脸,有用与无用,可利用与不可利用。
医生,没有人会不生病,他治了一些长久得不到解决的小病小痛,做了四五台手术。履历太强悍,背景又不容挑战和质疑,很快获得表面尊重。有人找他敬酒,他不在这种场合入口任何酒水,莱特恩比其他人更觉可惜,晃着不明液体问:“执政官的Omega患有严重抑郁,你能治吗?”
别说内外科了,这头蠢猪分不清心理医生和外科医生的区别。亮片和香氛落在Beta青年薄薄眼皮上,有两秒莱特恩错觉他笑了,心痒痒地靠近。
“不能。”
Beta医生掸走了肩膀上的亮片,漫不经心:“治不了。”
莱特恩凑得更近了:“这要是治好了大功一件,我让你当执政官夫人,你想想办法。”
瞿清雨伸手抵住他额头,压远:“我是医生,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莱特恩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开。
“不治那你喝一杯?”他摸了摸下巴,“今天的酒度数不高。”
“你要是喝醉了……”
Alpha充满暗示意味地说:“我送你回家。”
那这酒十成十的可能有问题了。
瞿清雨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谁敬你酒你都不喝?”
莱特恩双肘抵在栏杆上,他这人一三五政客脑袋二四六脑袋装美人,标准花花公子。这两个月倒是真收了心,成天围着一个Beta转。
礼物照单全收,手还没牵到,说不上来,莱特恩嫉妒道:“我敬你也不喝?怎么,我还不够身份?你非要等执政官敬你?”
瞿清雨冲他举杯:“来了再说。”
太带劲了。
“你要是个Omega……”莱特恩神情莫名。
这地方在二楼,正对辉煌大厅门,两侧镶嵌的粉水晶晶莹剔透。瞿清雨一心二用听他说话,偏过头,睫毛连成一条乌黑浓线:“带我来干什么?”
“撑场子。”
莱特恩伸了个懒腰:“军部某位长官今晚回来,执政官给他接风洗尘,听说他有个Beta情人,这我可不能被比下去,我估摸这世界上没有比你拿的出手的Beta……准备替政治部压压军队的势头。”
瞿清雨没有任何反应机会。
莱特恩话音落地瞬间,正对一楼大厅的门涌进一批腰间别枪Alpha军官。整齐划一军靴踢打在地面,美轮美奂宫殿染上血腥沉色。
嬉闹大厅落针可闻。
正中央Alpha军官抬头,冷沉目光越过衣香鬓影与重重人头,穿透空气,准确无误落在他身上。
第44章
金碧辉煌,大回环蛇形楼梯缠绕而上。城堡挑高太高,层楼之间距离远,酒液染红富丽堂皇大厅。
遥遥一眼。
Beta医生表情有微妙变化。
白廉取酒寒暄:“上校,祝贺凯旋。”
军队有严格管制,所有Alpha军官在外一律军服加身,沉黑长靴反光。银鹰利爪栩栩如生,皮质手套包裹修长指骨。赫琮山侧过头,副官秦荔低喊了声“长官”。
白廉谨慎:“中校。”
秦荔微笑接过他手中琥珀色酒液:“白监察长,好久不见。”
“地下勘测组找到的虫巢痕迹属实,不过虫母已经转移。”他温文尔雅地说,“取了两份血液样本回来检测,还请监察长递交研究所。”
白廉接过他手中装液体的试管,上面似乎还残留血腥气,他慎之重之:“好的,中校。”
“二位上楼小酌一杯?”
秦荔刚要婉拒,余光瞥见他的长官褪下了冰冷的黑色皮手套。动作很慢,有种剥皮剔骨的从容。
“有劳。”
秦荔一愣-
“中校秦荔,上尉西扎,一级准尉克劳伦斯。”
莱特恩张开双臂,大步走下楼梯:“我亲爱的上校,你们这么大架势,是要炸了我的城堡?”
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隐隐在空中交锋。
“咔哒。”枪支上膛。
莱特恩急停。
黑洞洞枪口直抵头顶。
赫琮山毫无废话:“带走。”
秦荔上前一步,沉重手铐从他袖中滑出,他客气道:“莱特恩先生,您涉嫌妨碍军务,请跟我们走一趟。”
莱特恩无辜地举起双手:“我什么时候妨碍过军务?长官,我老老实实待在我的住所,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他卡住。
秦荔在他面前展开一张纸,白纸黑字。鲜红军部联合拓印、执政官及政治部部长钢戳出现在同一张书面委任书上,证书左上角军团标识银鹰振翅欲飞,百合花缠绕红十字架。
——第一军团军队医生的图案。
军部挑选医生有严格苛刻要求,积分前一百进入背调,背调过程漫长。高等级Alpha军官的军医受政治部和执政官约束,十名高官联合投票,无自主权。
除一种情况。
有一种情况,以上规定不成立。
这一条按理说针对Omega医生,Omega对Alpha先天具有强镇定作用,一旦他在订婚或已婚状态下通过背调,且能力与Alpha处同一水平,他无理由和自己的Alpha配对。
赫琮山竟然为一个Beta递交结婚申请。
一个Beta!
秦荔卷起任命通知书,文质彬彬:“破坏军婚十年起,莱特恩先生。”
莱特恩猛然转身回头,二楼阳台欧式大门敞开,深夜巨大苍穹倒扣,Beta青年低头,唇畔笑意轻而散。
莱特恩和他待了这么多天,根本没从他那儿得到个笑脸。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说:“我们打个赌,”
秦荔正要开口,赫琮山伸手阻拦他,淡淡:“说。”
“一杯酒。”
莱特恩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浓重兴味:“他手里那杯酒。”
“没有人能让他敬酒,赫琮山,你要是能做到,我去牢子里蹲两天,这事儿算翻页。”-
瞿清雨下楼梯,他没有任何异状,但他忘了放下手中深色酒液。
至近前这氛围太吊诡,他还算冷静:“长官。”
赫琮山:“你要的东西。”
文书扔至怀中时瞿清雨动作几近凝滞,白花花纸张散落一地,他反应迟缓低头,四次驳回和七行“已审核”映入眼帘。
他神情空白了一瞬间。
赫琮山收枪,栗色衬衣扣子扣至最高。Alpha身上有杀伐和血腥的味道。地面反光太强烈,有一秒瞿清雨大脑嗡鸣,深觉眩晕。
巨大失控感涌上心头,他用力闭眼,笑扯出一半。
他手中一空。
莱特恩看好戏的表情消失:“……咳……赫琮山……你!咳咳!”
赫琮山懒得动,单手掰开他下颔另一只手将酒液往他大张的口中灌,辛辣酒水呛得莱特恩脸色涨红如猪肝:“执政——”
赫琮山面无表情将剩下半杯酒抽进他喉管。
瞿清雨和他对上视线。
“不到三个月。”
赫琮山眉眼没有丝毫温情,居高临下,堪称玩味吐字:“欠操?”
密密麻麻尖刺从皮肉中生长出来,穿透心脏,瞿清雨手脚有片刻发麻,很短几息,他无声笑了:“是啊……长官。”-
南部军事基地指挥室闭客。
浴室,水流极大,赫琮山做了外出前没做完的事。花洒冷水兜头而下。
“他碰了你什么地方。”
瞿清雨眼睫毛剧烈一抖,他缓缓仰起头,笑容几乎艳丽了:“长官,你真的想知道?”
“至今为止我没有对你做你承受范围之外的事。”
Alpha弯下腰,掐住他脖子,平静:“我再问一遍,他碰了你什么地方?”
寂静。
在寂静中Beta医生蓝眼睛蓝得如同一片海域。他这样美丽,无法真正令人放心。
瞿清雨定定看他,不说一句话。很快他浑身一僵,Alpha手掀开他上衣从他尾椎骨往上移,冰冷针管抵在某根血管处:“10ml的K-II会令Beta进入假性发情期。”
他耳后有一片细小绒毛。
赫琮山说话没什么情绪,瞿清雨蓦然一抬眼,Alpha另一只手抚摸了他的头发,用毛骨悚然的平静语气道:“直到你开口。”
瞿清雨瞳仁惊缩。
寒意渗透四肢百骸,他嗓子一瞬沙哑:“赫琮山。”
针尖刺透皮肤。
“安特纳镇一条著名的黄昏街。”
水汽蒸腾,赫琮山平铺直叙。
Beta医生出生在一条黄昏贫瘠的街道,高楼拦住夕阳。Alpha不常见,他走在那条小道上,路过的Beta问他要不要住一晚,房屋逼仄,有上了年纪的瞎子妇人自觉退出去,Beta身体单薄,伸手要解伶仃胸骨上第一颗扣子。
“你的母亲。”
瞿清雨神经末梢颤抖起来,药物令他口干舌燥。头顶太亮,他想要蜷缩。
赫琮山面无表情扔掉了空置针管。
瞿清雨头顶出了层虚汗,他笑起来:“你想说什么?我和她一样,婊子生婊子?”
——赫琮山是想体谅他,人和人的生长环境不相同,对一段关系的定义也不近相似。他深知不能过分苛责,他绝大部分时候都在忍耐天性、克制本能、体谅伴侣。
他给他尽可能的自由,给他尽可能多宽容。他知道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但他没有获得申诉的机会,就被判处死刑。
爱和性对眼前的Beta来说太轻易,他太善变,能将真心交给任何一个路人。
赫琮山弯腰,虹膜无光,不起波澜:“你们有区别?”
利刃搅进了胸口。
瞿清雨脸色苍白到透明,他跪坐在浴缸中,直起上半身,10mlK-II在他血管中流淌,他开始寒战,他浑身软得厉害,他断断续续喘息,又咳嗽,他一会儿冷得厉害,一会儿又热得干渴。假性发情的状态仅仅是开始,他知道过量药剂的后果在于性瘾,他会随时随地发青。药物令他心跳速率变得异常快,他明白他要为任何事付出代价,他五指用力到泛白:“赫琮山……你最好、让我……再,再也离不开,咳咳,离不开你。”
他会受不了,他被折磨得全无体面。他是要拒绝,而他做不到了。
他做不到哪怕推拒的动作。
……
太难熬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无限拉长。
他们彼此紧密相连,再亲密不过,却犹如站在地球最远距离的南北极。
床单布料深黑。
每过七小时体内情潮退去,五到六小时后又卷土重来,往往还在睡梦中无法控制的渴望再度涌起,身边Alpha的体温越来越凉,瞿清雨忍不住往他身上靠。他在尚且清醒时意识到不是对方体温在下降,是他的体温在持续上升。他无法离开对方一分一秒,有几次睁眼Alpha不在卧室,难以忍受的焦躁和不安立刻潮水一样淹没他。
灯亮了也不行,暗了也不行。
他立刻下床,坐起来时倒抽冷气,仍跌跌撞撞要去找人。Alpha赤裸上半身,腰腹精壮有力。他和人通话的口吻平静,对方在和他争执,他薄唇里咬着烟,听一两句说他畜生的话,不反驳。
他非常英俊。
瞿清雨坐上桌面夺走他手中的烟,还没抿上一口被夺走。Alpha五指扣住他后脑勺弯腰和他接吻,烟味浓烈呛人。
通讯器砸落地面,陷入柔软地毯。
太久了。
瞿清雨又很后悔来找他。
他抱着对方脖子,掌心下有一块凸起不平的地方,温度稍高,每碰一下Alpha都会变凶狠,他懵懂问那是什么,对方将他抱离落地窗边,告诉他是腺体。
他说我没有,对方沉默片刻,说你想有吗。他突然感到冷了,Alpha神情不像问问而已。他打了个寒噤,斩钉截铁说不想。
Alpha没有说话,用晦涩难懂的目光凝望他。
半晌他道:“不想要就不要。”
Alpha这么说,身上气压却极低。瞿清雨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哄好他,以此获得短暂休息。他脑子里蒙着一层纱,又像一层雾,除了性以外不剩什么。他变得有一点儿笨,不是很能明白大部分词句的意思。他很配合,睡觉要挤在怀中,要被抱,要被亲,过分黏人。
Alpha笑了。
瞿清雨能感觉到异状,他变得形容不出来的脆弱。他受不了一点冷落,受不了张口说话不被回应,受不了一个人。他坐上Alpha大腿,投影前三维定位坐标红点闪烁,Alpha后靠在椅背上,给他腾出地方,捏着他耳垂说战争要来了,让他待在这儿,别出门,反正他多年没有军医,也这么过来了。
瞿清雨并不能听懂。
……
瞿清雨清醒。
清醒后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他闭眼睡觉,他又困又累,漫长情事消耗他所有精力。他想要从赫琮山滚烫胸膛中挣脱出去。他没有力气,双腿失去知觉,双脚变得多余,像美人鱼的双腿,落地就会行走刀尖,从跟腱扯痛到大腿内侧。
往往这时候他会被抱去简单清洗,镜面中的Beta光裸,身体痕迹青紫斑驳,眼皮粉如桃花沾水。
赫琮山用干毛巾不紧不慢给他擦拭身体,他动作堪称温柔了,指挥室整层楼仅仅两个人,形影不离带给他极大安全感。瞿清雨趴在他肩头,被触碰的每一寸皮肤都忍不住战栗,他退无可退仅能往Alpha怀中退,不得不被Alpha用绒毯紧裹,双脚抱离地面。
他们换了地方。
外面十分暗,路过了落地窗。指挥官室正对机甲停泊处,成千上百的机甲悬浮半空。黑夜中生长出无数荧光蘑菇孢子,高塔哨台密集矗立,电子眼无处不在。
瞿清雨眼睛在水光模糊中眨动,酸痛至极。
“他没有碰我。”
他失去了一切力气,崩溃:“赫琮山,他没有碰我,你知道……你明明知道。”
赫琮山伸手勾勒他汗淋淋眉眼,仍没有被取悦:“我问了?”
口干舌燥。
瞿清雨根本无法经受一点儿刺激,徒劳地想要挣扎,过了特别久,他对时间的感知太模糊混乱了,他总觉得过了特别久,其实钟表才走过十分钟,他带着哭腔想逃:“你放过我,赫琮山,我很……”
痛。
我真的很痛了。
说痛没有用,他牙关紧咬,眼前一阵阵黑。
赫琮山没有说话,过了阵子,他似乎觉得有趣,问:“我放过你?”
瞿清雨艰难地组织语言,他很少有受不了的时候,他一向能忍,而他在这种事上忍不了哪怕一分一毫,他总觉得痛,每一根骨头都发出不堪忍受的哭喊,他明知不该心存被善待的期望,仍企图表达感受:“我很累了,我承认我一开始不该找你……就当是我要付出的代价……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也不想从你这儿得到了,你放我走,我们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暗夜无边,清白雾潮涌动。
瞿清雨迟缓低头。他在刹那间明白了剧痛来源之一。
抽屉摊开。
第二支K-II。
在很早前,他闯入对方家中,同样带着K-II。他被阻拦,因为药物成分对身体无可避免造成影响。
时空错乱之荒谬。
瞿清雨无声地闭了闭眼,又睁开。
赫琮山五指瘦长,因常年握枪械青筋隆起。他身后是同样黄昏,落日沉在一片灰海中。
他说:“别挑战我的耐心。”
第45章
瞿清雨伏在Alpha肩头,他们之间距离又近了。纸张摊开在桌面,在全是公事报告的地方占据一席之地。
——婚前协议。
白纸黑字交易,性行为。
“一个要求。”
赫琮山桎梏住他的腰,冷沉:“随叫随到。”
瞿清雨无法遏制战栗,他头脑再度混乱,直到Alpha强制握住他的手,笔尖在乙方处落下第一笔。
需要签名的地方有五处。
瞿清雨签了。
他字迹签得潦草,近三十页的文件,开头结尾无非那么两句。
最后一处他执意停下笔,问:“你以为这是我想要的东西?”
地毯拆过,换了黑色,颜色太沉,赫琮山抬起他下巴,漠然:“还有什么。”
从军医变成军医首席太困难,而倒着来,从军部最高级别长官身边走上首席之位就太简单了。
五年之内,如果战争,仅需要三年。
瞿清雨不再说任何话,他抬起眼睫无声地看了赫琮山一会儿。
Alpha始终平静。
他握住了自己的手,太用力手指被握断一样疼痛。
纸张“哗啦啦”翻页。
有一秒钟瞿清雨快要不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冰冷针尖落在后颈时他闭上了眼,寒气穿透皮肤,他五指猝然收紧了。
赫琮山原本要抽身离开。
K-II某种程度上能让对方感同身受到他易感期千分之一的痛苦,但要在爱里计较谁多伤谁一分并一丝不苟回敬,那太愚蠢了。
因此当Beta青年在呓语中流露痛苦的第一秒,他仍然动了。
来日方长。
上校漠然想-
调任通知由军事总部下发,辗转递至华西崇手中已是十天后。秦荔来找他要Beta医生的身份证明及职业资历原始件,他当天脱了军装,出现在医院大楼时仍然引起不小轰动。
军部一切公开露面的活动由他代劳。
秦荔不是很能理解他的长官做出的选择,医院人头攒动,他等了三个小时,耳朵进了不少风言风语。
Beta。
一个Beta。
Beta大多愚钝、平庸,工蚁一般密密麻麻遍布社会各个角落,日复一日重复相同的机械性劳作。秦荔并不认为一个Beta能不靠外力出现在赫琮山面前,即使没有背景,也一定有不俗手段。
秦荔清楚这是偏见,偏见之上的一切观感都带个人主观色彩,然而他无法克服这种偏见。
他出身情报侦查科,比赫琮山更早拿到对方的资料。
医院大屏上滚动红色字幕,Beta医生的姓名高居榜首。他的证件照摆在一边。
非常令人心动的一张脸,眼瞳深如海,不笑似三分笑模样。
“长官。”
直到身后Alpha士兵提醒他,秦荔才抬脚离开。
……
薄薄几张纸,华西崇从抽屉摸出了老花镜,戴好,从头到尾细致地浏览。那份受任证明白纸黑字,让他反复阅读的地方不在其他,在背后的意义。
他对军医选拔的流程很清晰,门槛对他的学生不算什么,对方很优秀。唯一的问题在于他是Beta,指挥官的军衔又太高,地位敏感。
他的军官可能是某个尉级军官,最高是某个少校,绝不会是赫琮山。
末了华西崇佝偻着身体去拿所有的资料——那些证明材料被他用藏蓝色文件夹锁在保险柜的纸箱中,连着一张大额支票。
秦荔顿了顿。
老军医直起腰杆,不容置疑说:“我要确认他出于自愿,完成这份婚证。”-
二十多盏骨灯幽幽,灯光薄纱披盖。
指挥室那条长廊过暗了,犹如一条伸长的幽冥地府桥。残阳如血,血花颜色映在森白骨灯上,美丽诡谲。Beta青年推开门那一刻秦荔缓缓抬头。
他比照片上清瘦得多,后靠在墙壁上,单手撑住了腰。Alpha大衣压着纤细骨架,垂至脚踝。袖子也长了,他没卷,任由它落下来,挡住手腕。灯光晦影偏爱他五官,叫老师时垂了深蓝的眼:“老师,这种事……”
他笑了笑,道:“我是自愿的,您放心。”
以他的性格,绝不会被强迫做什么。
华西崇勉强被说服,仍心存疑虑,于是说:“今晚先回医院把转职的文件弄了,你手上还有两个病人,也收收尾,该交接的交接。”
Alpha夜视能力极佳,秦荔隐约感觉到Beta医生难耐地、低低地喘了口气。他看向对方身后。
巨大影像半浮空中,红点坐标闪光。秦荔目光一凝——缩放模型图出来了,红点连成无数条线,密密麻麻。
高等级Alpha的记忆力和感知力太强悍,甚至不需要塔台经纬度就能一人绘制空间图。
七个中央点。
Alpha军官含着烟卷,随手搭了衬衣:“秦荔。”
秦荔:“长官。”
有一瞬间Alpha的目光和自己身后Beta交汇,变得晦沉。
“你去。”
秦荔谦卑:“是,长官。”-
从机甲上下来又至深夜。
瞿清雨在医院淋浴间简单清洗了身体,他一直喘息,不得已给自己打了一针抑制剂。
十分钟后情潮退去,他用冷水洗了脸,冰得清醒。
外面有酒香,华西崇年纪大了,看了几分钟军事新闻后闭着眼睛打瞌睡。面前放着白酒,没酒杯,他一前一后放了两个碗。
瞿清雨拿过白酒倒满了两个碗。
“我陪您喝点?”
华西崇醒了过来,耷拉着眼皮说:“是赫琮山。”
说的是后颈被咬的那次。
瞿清雨手指在碗口摩挲,说:“是。”
“不是为了别的?”
是或者不是都会变成是,没做过的,做过的,都是做过的。
瞿清雨最终说:“不是。”
华西崇语重心长:“你要清楚你在做什么,这么多人等着戳你脊梁骨。你和他在一起,不好受。”
瞿清雨笑了:“这有什么。”
他弓着身体,背后脊梁骨拓印出来,深而重的一部分:“要是这世界上的人每说一句话我都掉块肉,我也就剩一副骨头了。”
华西崇一拍桌子,白酒荡出来:“谁敢说你?”
酒水辛辣,瞿清雨笑意很淡:“没有。”
华西崇感叹地说:“换个Alpha……我不会轻易同意……赫琮山……”
瞿清雨忽然问:“为什么?”
“军队有信息素抵抗测试。”华西崇意外他不知道,“绝大部分时候,他们的意志力能超越生理本能。”
“至今赫琮山没有和任何Omega度过易感期,出于对他身体状态的实时检测,他每一次易感期的录像都在绿湖疗养院。”
瞿清雨:“每一次?”
华西崇听见他怀疑的语气,顿时瞪眼:“这是能乱说的?涉及军部高官私事。”
瞿清雨沉默不语。
华西崇喝了酒,絮絮叨叨说:“总归和Alpha在一起……不管是谁……受了委屈要说……我记得你刚来医院被人倒酒精的事……之闵……也对不起你……”
人老了,就记得华之闵把自己关起来的事,翻来覆去说对不起。说着说着他睡去了。
瞿清雨给他披了条绒毯。
唯一的儿子进了监狱,小老头瘦成干巴巴的一条,身上都是骨头。
瞿清雨在窗边坐了很久,冷水冲了第四次澡。他的呼吸频率非常不稳定,伴随Omega发青的前期症状。他坐在黑暗中点打火机,背脊嶙峋单薄。
他当初警惕心不强,又很缺爱,他并不喜欢华之闵,Alpha追他的时候他刚成年,或许没成年,他对爱和性的定义还非常混乱。
他记得自己没有对华之闵释放过喜欢的信号。
发烧了。
消炎针剂和退烧药就在手边,瞿清雨浑不在意地卷起袖子,他眼皮绯红发烫,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他似乎能理解一点赫琮山。
易感期本质是情绪极其容易失控的时候,不应该离开。
值班室狭窄不透气,却令他感到安全,距离第二次注射K-II过去整整十二个小时,他很快就会陷入下一轮结合热。
瞿清雨知道他必须尽快回到十七楼指挥室。
他手脚冰凉,没什么力气,也不想动弹。腿根被捏得发青,肩膀在浴缸摩擦得破皮,动一动浑身都不适。他双手抱住膝盖,在不坚定中动摇。
爱这东西很奇怪,矿山里藏着重重宝藏,也可能是尖刀利刃。一整盒流光宝石焚成碎碳,再怎么避免,到头来还是互相伤害。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瞿清雨在冷风中磨碎了那块苦而涩的退烧药,褐色药片压在舌根下。他拢了拢上衣,走出值班室,对站在外面的Alpha副官说:“走。”-
天是黑的。
路过最热闹那片商业区,开车的Alpha勤务兵不明所以停下。
后视镜能看到Alpha军官伸展的长腿,他刚从执政官府邸出来,为他用枪指着执政官脑袋做毫无诚意的道歉。
Alpha勤务兵擦了擦额头的汗:“上校,外面是商圈,您要看看吗?”
说完又后悔,赶紧:“怕不安全,我们还是……”
后座Alpha军官开门下车。
风铃“叮叮当当”响。
糖果店装修五彩斑斓,空气中有蛋糕香甜绵软的味道。
Alpha伫立在和他冷硬风格截然不同的漂亮橱窗前,星星灯在他眸光中闪烁,他站了很久,直到售货员来询问:“先生,您需要什么吗?”
赫琮山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售货员热情地说:“您是为您的Omega挑选蛋糕吧,不知道选什么口味我可以为您介绍。这款是草莓奶油味的,很多Omega喜欢,不会出错;这是我们店的新款,白茶味道,清甜爽口不腻,这月销量最高……都不喜欢?那您的Omega有什么口味偏好呢……”
Alpha打断她:“一个Beta。”
第46章
人在军队很难感受到四季的变化,南部军事基地更多是冬季,天空永远灰白沉寂。
而这是春天了。
天暗成漆黑,勤务兵在车内搓了搓手。前车窗开阔,一身黑色的Alpha军官驻足路口。糖果店左侧是一家将要关门的鲜花坊。Omega店员正要下班,从装满水的塑料桶中拿出粉蔷薇,黄玫瑰,白百合……路灯下夜露珍珠一样滑过花瓣柔软表层。
“先生,你需要什么?”Omega摸了摸后颈的抑制剂环,小心地问。
他身后高高架台上放着一盆蓝铃兰花,花苞圆润,花枝被圆润花苞压得低垂。大部分售卖的花束是水培,而它种在方形的花盆里,根茎牢牢扎进土中,从高台铝架上一边缠绕一边垂下,茂盛美丽。
“您想要那盆花吗?”
Omega试探着说:“价格不贵。”
花店背面是医院,Alpha尚未开口,附近小路上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月光隐约晃过,照见他侧腰,Omega乍然一惊,牢牢捂住嘴。
枪。
这条路连接医院后门,不少医生下班从这儿走。
墙头蹲着只黑猫,一双绿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
窃窃私语声:“上午送到你们科室的那个病人,听说是家里突发塌陷,整个埋了进去。”
“刚会诊过,压太久,救出来两条腿都要不了,都得截。一侧心肺戳进去一根钢筋,动也不敢动。”
“她主治医生是谁?”
“院里能做这台手术的一个手能数出来。”
“能做也要敢做。”
“你说他也是不走运,好端端坐在家里,地下说塌就塌了……这叫什么事。”
“这个月第三例了,前两个更倒霉,一个救护车上就没了,另一个当场死亡。”
“……”
二人估计是抽根烟的功夫出来聊两句,很快衣料摩擦,外面安静下来。黑暗浓重,Alpha立在一丛丛花束间,Omega屏住呼吸,连花也忘往里搬。
塌陷。
Alpha压了压耳侧通讯器:“秦荔。”
秦荔:“长官,瞿医生在手术室。”
有杂音,第二通横插进来。赫琮山冷峻眉眼软化了一秒。
顿了顿。
风声。
“赫琮山。”
对面声音有点喘,一边套上医用塑胶手套一边迅速:“我现在走不开……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今天送到我手上这个肋骨胸骨大面积骨折的病人,在他之前还有七个,全部是在地面塌陷受重伤。这太不对了,有点不对,我在你的桌面见到过地下空间图——”
“瞿医生,要开始了!”
赫琮山:“挖空。”
瞿清雨一愣。
他肩膀松下来。
“做你该做的事。”
赫琮山立刻转身,说:“秦荔。”
秦荔:“上校……我在院长办公室……这个月中央医院一共八例塌陷事故,具体地点我马上发给您。”
挂了通讯秦荔表情凝重。
院长一边擦汗一边说:“中校,出什么事了,我们可都是按正规渠道救人,不过这种天灾……我看要找做地基的工人问问……”
这些Alpha军官黑压压一片堵在走廊上,人高马大,肌肉鼓囊,硬生生将头顶灯都压暗几分。尤其是他们有配枪权,高等级军官甚至有射杀权。这么大架势出现,院长头顶冷汗直滴。
秦荔亲切地微笑:“院长,我知道这和您没关系,毕竟天灾我们也控制不了,生死有命……好了,您在这张转职书上签字,顺便把八例塌陷事故的受害人资料传给我,我们加个通讯,好的。”
院长颤巍巍:“好,好,我这就发。”
出了院长室秦荔身边Alpha士兵问:“长官,出什么事了?”
秦荔骂了句“该死”,厉声:“所有塌陷事故导致伤亡的,马上去市区范围内十一所中心医院找就诊记录!除了医院还有当地警局,口供和备案记录给我弄清楚了!”
“立刻去!”-
手术灯在眼前剧烈地晃。
Omega女孩下半身压得血肉模糊,麻药打进去有一会儿了,她家里人还没告诉她这双腿不能要,她一直很充满希望,短暂清醒时问:“医生,我做了手术腿就能有感觉了吗?”
“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神经彻底坏死,按压到大腿上才有轻微感觉。不过是在保腿和命之间二选一。
氧气罩呼出白气。
十八岁。
肺部刚做了手术,也要看后续观察。
医助别开了眼。
这台手术本身危险,成功率不高。人昏迷着抬进来,不要说腿,十有八九出去没了命。
手术室内大灯明亮。
医助没忍住将视线投向身边的Beta医生,对方闭了闭眼睛,额头上冷汗从眼角滴落。她赶紧给对方擦汗,汗水依然不停往外冒。
……
“人没了,手术台上伤口急速恶化。”
秦荔低声:“没救回来。”
赫琮山一顿。
他仰首望向医院大屏,不停滚动中Beta医生的姓名从“1”掉到“13”,他姓名后的成功率百分值下降,代表“第一”的金色皇冠随之下掉。
医院积分考核苛刻至极,一场失败的手术对总排行的影响远超一千场成功。他在中央医院的排行往下掉一名,总排名下滑12位。
这场手术没必要他做。
秦荔神情变得有一点儿复杂:“他可以不做。”
大厅挤挤攘攘:“我们可怜的可儿——可儿啊!你遇上这么一个医生,真是倒了大霉。赔钱,陪我们钱……”
赫琮山平平一抬眼,闹事的家属在中央聚集。
秦荔眼中闪过厌恶。
“死者是孤儿,辍学打工两年了,闹事的是她的养母。”
“我来处理。”
赫琮山不置可否-
医院从手术室出来有一条笔直的走道,头顶白光冷漠,一尘不变。
瞿清雨手一直在抖。
他在水龙头下不断冲洗双手,眼里遍布血丝。没多久吐了,胃里酸水一阵阵上涌。
失败是常见的。
他人生中一度失败。
背景墙雪白,他靠坐在地面,双肘屈起抱着头。单薄长袖和后脊柱骨抵着冰凉墙面。
监测仪上所有数值拉成直线,尖锐的警报声一度在他脑海中炸开,他不断情绪性干呕。
人总是很难适应生命在眼前的流逝,不管多少次。
从这扇门走出去,再往外走,他要面对的是失败的后果。不管成功和失败率多少,守在外面的所有人都怀揣希望,人在希望的高空落地的不好受,需要发泄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