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福利院的路不近,来回一趟要一整天。瞿清雨回到法门街的诊所时天色已经暗淡,一只猫从低矮灌木丛中窜了过去。
周末,诊所休息,小克没来。
一盆绿箩养在窗边,在夜色中舒展身体。
瞿医生又觉得有点寂寞,走过去开收音机。叽里呱啦的人声出现,他挂起大衣,走到浴室准备洗澡。
脱掉大衣他里面就穿了件宽松的棉质长袖。他根本没有舒适休闲风格的衣服,早上出门找了半天。
围巾也是临时加的。
浴室不大,瓷砖是纯白。瞿清雨给自己做了半秒心理建设,双手压在长袖下摆,往上掀。
他不易察觉地抽气。
脱完瞿清雨低头看了眼自己,足足一分钟没说出话。
不忍直视。
到处惨不忍睹,大片玫红色吻痕,指印密密麻麻。腰侧和胸口是重灾区,大腿内侧柔嫩,掐得最厉害。不少啃咬破皮的地方,一穿衣服走路摩擦就给他带来难以想象的压力。
瞿清雨咬了咬牙,下巴脱臼般一抽。
“……”三天了。
瞿医生面无表情消化,再消化,冷不丁拍了张上半身的照片,点开通讯器对话框,发送-
赫琮山-
你属狗?
显然上校并不那么能及时回复他的消息,对面一片安静。
瞿清雨突然觉得没意思,撤回了那两条消息。不过最顶上的图片撤不回了,浴室水雾迷漫,灯光打得适宜——不像质问,像调情,或者……也可能有一点隐晦而不自觉的想念。
又过了一天,小克来上班,诊所窗口拉开,不少Alpha和Omega来购买抑制剂,换季,也有Beta来买感冒药。
Beta探头探脑:“医生不在?”
小克一边打着哈欠算账一边问:“医生在,你要干什么?”
Beta扒着窗口“嘿嘿”一笑:“也不干什么啦,我替我哥问医生有没有男朋友。我哥也是个Beta,是一名数学老师,叫周时温,今年二十八,也还没有谈恋爱。我喜欢瞿医生,想他做我嫂子。”
“那你要问他。”小克想了想,热心肠让开身体,“我也觉得Beta和Beta在一起比较好,你哥什么意思,他怎么说。”
瞿清雨把挡在脸上的报纸拿下来,他穿了件敞口衬衣,后腰垫了枕头,一截收窄的腰若隐若现,报纸从他脸上移开,他抬起手臂遮过于刺眼的灯光,宽大袖口和布料折角压出褶皱。
Beta:“他害羞得不得了,每天上午都要多绕一百米专门从这儿路过,就是为了看瞿医生一眼。之前他在路边上被Alpha猥亵,就是瞿医生报的警!他说了好几次!他就是不敢来跟瞿医生说话!”
“阿絮。”一道无奈的嗓音,“你回家吧,别打扰医生看诊。”
Beta吐吐舌头,把小克拉出去玩,小克犹犹豫豫征求意见,瞿清雨朝他挥手:“收拾收拾回家,后半夜我来守。”
他俩都走了。
瞿清雨一抬眼皮,门外Beta冲他局促地笑了笑,他穿一件洗得发白衬衣,半旧的球鞋很干净:“医生……我找你有件事想问。”
“我好像怀孕了。”男性Beta轻而平静地说,“有堕胎药吗?”
瞿清雨和他对视,镜片后的蓝眼睛微微眯起来:“多久了?”
“一个半月左右。”周时温说,“阿絮还在上学,没办法要。”
瞿清雨起身从柜子上拿药:“一天两次,一次一粒,吃三天。”
“请假,减少活动量,多睡。”他交代完又说,“忌口和注意事项给你写张单子。”
周时温握着小小的白色药瓶,走了会神。他身上有种老师特有的气质,书卷气浓郁。
“谢谢。”
周时温开玩笑说:“不用去医院,也不用受盘问,轻松一大截。”
“阿絮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又说,“我路过就是想问你这个,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Beta怀孕的概率低,但不是没有。
瞿清雨转了转笔——来他这儿的Omega也好Beta也好,出于患者隐私他并不怎么过问对方缘由。但周时温,他在白纸上写了两行字,抬头问:“怎么回事?”
周时温很轻松:“避孕药的问题吧,炮友。”
“压力大。”
周时温又说:“没想到会有意外。”
瞿清雨双手抱胸看了他一眼,陈述:“生殖腔没那么容易被打开。”
除非他主动配合。
周时温顿了顿,失笑:“到那时候——人会不理智,当有人贴着你的耳根对你说爱的时候,很难保持理智。”
他也不是什么蠢人,相反,很聪明,挺果断。来这儿拿药的人很多,不止他一个。瞿清雨舌尖抵着润喉片,多说了一句:“别有下次,这药有副作用,对身体损害大。”
诊所是纵深往内探的长方形,光线一般。Beta医生坐在里面,像佛窟里坐了尊袖手世事的白玉观音。周时温笑了,温和:“我知道,我会注意,不会有下一次。”
他拿了药起身,忽问:“医生也会有意乱情迷、无法抵抗的时候吗?”
瞿清雨笑了,他眉眼开阔,眼尾那么一挑,蕴着难以言说的风情。
“你觉得呢?”
“想也不会吧。”周时温静了静,说,“路过你诊所的每一个Alpha、Omega和……Beta,都这么想,只有他们无法抵抗你。”
瞿清雨:“你不是知道我不会?”
他通讯器在响,进了一条新消息。周时温意外地回头,正好目睹他低头回消息的样子,夕阳余晖落在他肩上,他眼珠颜色是少见的宝石蓝,以至于睫毛垂下时阴影都带上一片静美的蓝。
Beta生活总是相当困窘,诊所小小的门面,窗台上却放了花,也放了绿植。Beta医生少有狼狈的时候,周时温听过他的传闻,街头巷尾,夸张过分。再一抬头,不远处马路边停了一辆军用车,车门拉开,身高腿长的Alpha从里面下来。他过马路速度急迫,三两步跨过了白色斑马线,一阵夹杂凉意的风路过了自己身边。
诊所内Beta医生笑起来,拉开门,被一把抱进了怀里。
“不是十天?”瞿清雨嘶了口气。
赫琮山言简意赅:“路过,半小时。”
瞿清雨叹气:“半小时能干什么?”
赫琮山似笑非笑将他按向自己的方向:“想什么?医生。”
“他们这么叫你?嗯?医生。”
他从外面进来,双手温度低,长袖下摆被往上卷,冷空气流入,瞿清雨打了个寒噤。上校一坐上来这沙发就变小了,平时躺一个人明明绰绰有余。
瞿清雨不得不叠在他腿上。
“还没好?”赫琮山指腹压过他肋骨下,在他身上闻到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这味道令他躁动的精神平息。
“照片看着吓人而已。”瞿清雨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半小时——我想想,帮我涂个药?背后我够不到。”
这间诊所空间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医疗用具应有尽有,后面是简易手术室,等人高的人体骨头骷髅架摆在角落,每一根骨头都被人盘得闪闪发光。
赫琮山目光转向桌面,上面堆着白花花纸张。他正要再看,脸被掰过来,“看什么?看我。”
“别惹我不高兴。”瞿医生在他面前磨人地脱衣服,光脚从堆在地面的衣服上踩出来,“不高兴了把你片成一片片冲进下水管道。”
赫琮山压着他肩胛骨,用棉签涂药,低低笑了。他动作放得轻,气流卷过光裸肩背,瞿清雨突然伸手擦了擦镜子上的灰尘。
他一动镜中的赫琮山也动,二人在镜面中对视,忽然接了吻。
分针转过八小格。
还剩下二十二分钟。
“抱会儿,”Alpha军官呼出的气息滚烫,一手拦着他腰不轻不重揉。
赫琮山“啧”了声:“瘦了点。”
——他闭眼,睡姿端正,呼吸很快均匀。
瞿清雨简直要笑了,他低头看张载给他发什么。
张载:事情忙一直没睡,好不容易有三个小时,一来一回两个半小时,您让他喝口水
张载:冒昧问一句,您给他发了什么?
瞿清雨再度把视线转向抱着自己的Alpha军官,对方眼底有青色,唇干燥,冷漠地紧闭。
他就叹了口气。
……
赫琮山这一觉睡得昏沉,强大生物钟令他从沉眠中苏醒。正对面是一盆绿箩,在他想起这是在哪儿之前一具柔软身体靠了上来,他神经末梢伸出欢愉的触角,先一步抬起唇。
有什么撬开他唇缝,赫琮山顿了下,温水渡进口中,缓解干渴躁意。
他咽下水,一手强势托着对方后颈,反客为主夺取对方呼吸。
“不疼。”
身上人笑:“想你而已,长官。”
第22章
赫琮山不说话,扣住他后脑勺亲他。他低喘的嗓音莫名性感,刚醒,被什么戳中了似地,带着奇怪的兴奋:“真乖。”
瞿清雨五指抵在他胸膛上:“要走了吗?”
赫琮山点头,顺手帮他把衬衣扣子掩了。进门脱下的大衣就在沙发另一侧,上校长臂一展捞过来。瞿清雨刚挣扎一秒,整个人就被严严实实裹紧在一片热度中。
“穿这么少?”
赫琮山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走了。”
人走后瞿清雨躺在沙发上,后背涂了药的地方一片清凉,浑身热度又如一捧火燃烧。广播突然开始循环播放马杜克训练营,鼓励每一个成年公民都去征兵。
瞿清雨突然很轻地笑了起来,他赤脚下地,伸手关了广播,在诊所门口挂了个“有事外出”的牌子-
赫琮山的事情非常多。
他是目前整个帝国军衔最高的长官,Alpha强大的精神和身体素质让他能同时处理无数公事。一个指挥官的培养需要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他必须随时醒来,精准判断,立即备战。
张载透过后视镜去看他,Alpha军官形容冷峻,短暂休息后肉眼可见心情愉悦。
道路两旁树木不断后退,没有炮火和枪击声,这样的平静是少见的,在战场上你无法预料你的生活会被什么冲击得支零破碎。
张载:“您的结婚申请需要审批,时间大概三个月。需要提交的内容包括瞿医生一切社会关系,目前工作性质,身体状况和体检单,有无犯罪前科。”
这是小事,赫琮山说:“你来办。”
Beta——这件事会比较棘手。张载于是再次确认:“您当真吗?Alpha和Beta在一起会有些麻烦。”
赫琮山眼中不起波澜:“我不在意性别,不论他是Beta、Omega,甚至Alpha。”
张载轻吁了一口气:“好的,长官。”-
白昼去马杜克训练营前一天,他爸白廉监察长在庭院门口的躺椅上枯坐了一晚上。上午九点,白昼在门口见到了自己的表兄,薄云亭。
对方肩章上有一枚银鹰标志,是第一军团长官的徽章,空军。
这对表兄弟交谈了十五分钟,白廉满心以为白昼会被吓退,结果他仍固执己见。
薄云亭在葡萄架下待了会儿,看着白昼回房收拾东西的背影:“他想去就去,坚持不了再说。”
他在军队待了十年,举手投足无形给人压迫。白廉不好说什么,一心还想阻拦:“他还小,刚十八,从小受宠惯了,不知道去军队意味着什么。”
“征兵宣传上的东西很清楚。”薄云亭并不赞同他的话,“他成年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白廉倒是笑了,他吃过的盐比这些后辈吃过的饭还多,他问:“去了不一定知道,不去也不一定知道,何必吃这个苦。”
谈话不了了之。
薄云亭和他的关系不好也不差,纯粹是因为白昼的信息素等级——他隐约记得,这个表弟的信息素等级比自己高。
当年他征兵中途也出现一些阻挠,这么多年他不再回家。父子之间的事他不好插手,尽到做表哥的义务就想离开。秋葡萄架渐渐光秃,叶片染黄。他走了两步,忽然稍顿。
有人在不远处苹果树下穿梭,他刚刚还情绪低落的表弟突然振奋,小尾巴似地跟在人身后跑。
没有信息素,是Beta。
“你不是做好决定了?还问你父亲干什么?”
他的表弟抱怨般说:“没有人支持我,我一个人抵抗一大堆人,压力也太大了。我刚看见我爸在我卧室门上钉螺丝,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现在有了。”Beta青年咬着笑意说,“征兵是一件好事,军队多好,磨砺心志,培养品德。人总要有什么目标,我支持你。”
有风,葡萄藤上枯叶摩擦,窸窣作响。
薄云亭垂眼,从另一侧离开。他路过深红垂绦的木柱,Beta青年伸手勾了勾脖颈上素链,露出的皮肤很白。
一个陌生Alpha,他肩侧银鹰徽章吸引瞿清雨注意。他顿了顿,和对方对视,又错开视线。
对方很快离开。
白昼以为自己听错,拔高声音:“你也去?”
瞿清雨回神,慢悠悠笑了:“怎么,很意外?”
白昼:“去年征兵的Alpha和Beta人数是一百比一,最后通过考核的Beta就两个,你……”他想说你去凑什么热闹,想到什么皱起眉,“你不会是去……”
“那里都是Alpha。”瞿清雨一本正经逗他玩,“去钓鱼。”
白昼:“……”
“说说看。”
瞿清雨将平光眼镜折下来放在胸口,侧头:“都要干什么?”
白昼更不可思议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报名了?”
“唔,知道一点。”瞿清雨说,“魔鬼训练营。”
白昼:“知道你还去?”
瞿清雨微眯眼:“人总要有梦想……对了,刚刚路过的Alpha,我看到他肩章上的银鹰,他是你什么人?”
“表哥。”白昼不用想都知道他在说谁,踢着脚下石头,想快一点儿绕过别的Alpha的话题,“很久没见了,被我爸请来做说客。”
“那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训练营宿舍楼没有直梯,十楼,我帮你搬东西?”
瞿清雨:“再说。”-
从白家出来没有多远,下起雨。
瞿清雨在侧边站了会儿,他出门没有带伞的习惯。大多数情况下,他也不需要带伞。
一把双人黑伞撑在他头顶。
“多带了一把。”Alpha说。
换个时间瞿清雨会有兴致和他吃顿饭,不知道为什么,银鹰在余光闪过的瞬间他想起另一个人。他笑了笑,接过薄云亭手中伞,说:“谢谢。”
雨下得淅沥。
Beta青年堂而皇之撑着那把黑伞走下台阶,路边有乱跑将书包顶在头顶的小朋友,也有抱着婴儿不知所措的大人。薄云亭亲眼见他将黑伞撑给了抱小孩的女士,雨水很快顺着他微敞的领口下滴,柔软的衬衣面料贴在他后腰。他很快消失走在雨幕中。
薄云亭收回视线,没打并不存在的第二把伞,赤条条踩进雨水中-
南部军事基地相比北部管理更加严格,进出需要电子证件和虹膜识别。身边动辄路过各级军官。
当天刮风,5级,小树摇摆。
张载对着名单确认未报道人数,一路顺着大写字母“A”看到“Q”,眼皮突然一跳。
他的长官半靠在椅背上,面前十几个Alpha教官双脚并拢,正襟危坐,一个个背课文一样口述第一个周期的训练流程。
“三天熟悉地方和作息……”
指挥官没有心,铁面无私,冷血无情。每一项训练指标要求都极高,八十斤Omega来了都能练成金刚猿猴。
张载不好打扰,将那张报名单从赫琮山左侧手肘递过去。
赫琮山并未领会其中深意,张载不得不又往里推进一寸,并将通讯器一同伸到赫琮山眼皮底下。
窗明几净,阳光大好。上校视线往下一扫,一整面五十个白纸黑字宋体人名,他目光骤然聚焦。
“……”-
整个长官大楼办公处静谧无声,走廊侧边银鹰口衔橄榄枝,帝国军队标志悍然其上。
夜间。
瞿清雨刚落地正门口,还没来得及找找宿舍楼——他书念得赤贫,为了省钱在校门口租了单间,冬天刮风夏天暴雨。不涉及有人对他心怀恶念,他对自己的集体生活还是有一些隐蔽期待。
这一层安静得过头,收音的墙壁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细小风声也消失不见。张载领他进了某一间办公间的休息室,请他稍等。
温度有隐约提升,光线适宜。
赫琮山进来时人没乱跑,睡着了。
床头书翻了两页,是一本军事策论,后面压着一本《士兵守则》。
赫琮山有话要问,最终抽掉了他手肘下压得那本书。动作再轻也将人吵醒了,瞿清雨睁眼看他,又闭上。
墙壁上毫无花哨装饰的钟走过午夜十二点。
瞿清雨又睁眼。
他眼睛在暗夜中更像一块蓝宝石,周边溢彩流光。
赫琮山单膝跪上来,Alpha的体重本该将床压得下陷,不过显然这里的床太硬了。
瞿清雨一翻身压在他身上,问:“长官,你要两年里都和我见半个小时的面吗,半个小时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想。”
“你想见到我吗?”他又问。
赫琮山手一顿,神情有轻微变化。
“这样不好吗?你每天都可以见到我。”伏在他身上的人慢悠悠说,“长官。”
一秒,两秒。赫琮山瞳仁闪过一线冷沉的光,他手上力道变重,问:“仅仅因为这个,所以你提交报名表?”
瞿清雨笑起来,轻柔:“当然不是,长官。守着一间诊所过下半辈子很无聊,我想做什么跟你无关,我有自己的目标和决心。”
赫琮山扯唇:“哦?”
瞿清雨发觉他情绪瞬间下落,甚至极低。在他看来赫琮山不该是这样的反应,至少不该不高兴。
“你不高兴吗?”他问。
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报名表什么时候交的?”
瞿清雨:“……休假前。”
赫琮山淡淡:“我问过你想干什么。”
——我问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我你留在诊所。
他抬起眼睛那一刹那目光异常锋利,直指问题核心:“你对我说谎。”
瞿清雨:“……长官。”
赫琮山面无表情,他半垂着眼皮,这么看人压迫感很重:“打算等我发现?”
瞿清雨下意识摇头。
他似乎犯了错。
他有限的人生经历里还没有和别人保持过这么亲密的关系,他惹了赫琮山生气,要怎么办呢,他不知道。
赫琮山一把抓住他朝自己身下摸的手。
手腕被钳制,瞿清雨半仰起头看他,他趴在自己身上,宽大领口遮挡作用几等于无。锁骨瘦削,腰也纤细。睫毛颤动的频率短而快,赫琮山心尖上落了一片羽毛,又轻又痒。
抱起来就那么一点重量,皮肉连着单薄的骨。看起来胆子大,其实很害怕。
瞿清雨手挣动,赫琮山将他两手都控制住,他又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他冰凉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上床吗?长官。”
赫琮山:“……下来。”
瞿清雨和他对峙,天真直白又引诱:“真的不吗?”
“……”
赫琮山抽了口气,他心脏跳得很快,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撞击在鼓膜上。
赫琮山口吻跟着陷落在柔软深夜中,上校不那么擅长表达情感,但逻辑很清晰,直来直去:“以一名长官的身份,我乐于见到你提交报名表。以其他身份,我想阻止你。”
“营地生活枯燥,训练艰苦危险,不管你能不能通过考核,我都心惊胆战。”
瞿清雨微微一怔,蓝眼睛睁大了。
赫琮山声音温和下来:“我没有干涉你选择的权利,想做什么去做。如果在那之前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上校并不习惯事情脱离掌控,但偶尔的时候,他愿意在爱里放弃一些刻在Alpha骨子里的东西。正如他没有让那间诊所意外倒塌。
瞿清雨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向他保证:“没有下次。”然后手又往下滑。
——他似乎认为这样能解决问题。
赫琮山没有制止他的动作,头顶灯光明亮,瞿清雨听见Alpha很轻的一声叹息。
上校问他:“要干什么?”
瞿清雨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丽,赫琮山见过,深刻脑海中。
瞿清雨顿住,停下一切动作。
Alpha抚摸他柔软的额发,嗓音沉稳而有力:“有一件事。”
“我是爱你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发泄欲望。”
第23章
床头开了盏小夜灯,上校没有睡觉开灯的习惯,面庞被柔和的暖色光照得清晰,眼睛颜色是过于冷漠的黑,落什么都见不着影。
瞿清雨蜷了蜷手指,直立上半身跪坐。
他心脏忽然很用力地跳动了一下。
“你还在生气吗?”
赫琮山仰躺着看他,说:“没有。”
“宿舍几楼?”
赫琮山几不可闻笑了,伸手碰了碰他的脸,又说:“明天帮你搬东西。”
瞿清雨又怔了一下。
Alpha的骨架天然比Beta大得多,赫琮山又是Alpha中的佼佼者,他不可避免碰到对方强悍的大腿肌肉,只一点点,掌心下的温热血液在奔流。
那温度透过皮肉要融进发冷的骨头。
是的,大家上学都有人送。
只有他总是一个人,要像寄居蟹背着大大的壳一样,把很多很多的东西从这里搬到那里。
虽然他一个人可以,但有人帮他,那也很好。
“可以吗?”
赫琮山轻描淡写:“有什么不可以。”
“你忙吗?”
赫琮山思索片刻,大概是在回忆那张日程表上的东西,瞿清雨垂下眼,状似体贴:“我一个人也可以,长官。”
过了会儿赫琮山说:“还好,没有你重要。”
他说话语气淡,陈述句,很令人信服。
床头灯微弱地亮,瞿清雨真心实意地高兴了,他躺在床上,放在身侧的手指尖碰到另一只宽厚大掌,对方握住他的手。他就挠了挠那只手手心,用小朋友上学那样期待的口吻说:“1403,说好了啊。”
赫琮山早过了因为上学而躁动的年纪,此刻也感同身受到一点紧张来,他稍微回想了一秒自己当年在训练营的住宿生活,皱了下眉。
马杜克训练营对他来说是十多年前的记忆了,上校难得一晚上没睡着,他抱着人辗转来辗转去,大半夜给张载发了条消息-
薄云亭站在长官室门口。
路过他身边的Alpha和他打招呼:“长官,您的军部述职报告转在上校手下。”
薄云亭点头。
他对南部军事基地没有那么熟悉,是被借调来参与训练营机甲操控的长官之一,隶属不同军种。
他在未来一段时间的上级是赫琮山,久闻赫琮山大名,大权在握,距总指挥官一步之遥。
“军部例会。”对方的秘书长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边,“两个小时。”
薄云亭礼貌道:“我等等。”
张载面面俱到:“不用,这是您转职的文件,上校盖过章。去人事处录入虹膜和指纹后能获得大部分授课处的通行权。除机甲停泊坪需要上校签字外没有其他特别要求,预祝您一切顺利。”
薄云亭颔首。
张载和他握手:“这是上校送给您的见面礼。”
薄云亭目光下移。
一把纯黑的双人伞。
张载将伞柄递给他,说:“您的伞。”
薄云亭一顿。
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开军部例会的长官围坐在长形桌边,正中央Alpha军官坐姿笔挺,形容庄重严肃,隐没阴影中的面部折角锋利。
他没有抬过头,高等级Alpha的信息素压制从半空中劈头而下。薄云亭心中一跳。
张载温和提醒:“请您收好,不要遗失在别处。”-
南北部军事基地职能不同,前者更趋向真正的实地战场模拟。场所更自然,原始和逼真。
报道点有Alpha士兵介绍整体布局,看得出来非常紧张。人手不够军官出来帮忙,他们站成一排领路,一律摘下所有象征身份的徽章,迷彩服下面蹬着一双长靴。
给瞿清雨带路的是位初级士兵,叫萨洛,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介绍布局:“这里整体构造是回字形,越靠近中央越接近军事重地。你们的宿舍楼在回字形边角的地方,宿舍楼没有升降梯,主要是为了保持活动量。”
瞿清雨:“……十四楼?”
萨洛理所当然:“十四楼而已,十分钟。最高楼是二十一呢,我那时候就住二十一。”
瞿清雨转头看了身边的Alpha一眼,后者笑了,压低声音:“现在后悔来得及。”
萨洛一老早就注意到了这个Beta青年身边的Alpha,有一点眼熟,但他刚进来没多久,按道理说认识的人不多。他暂时放下心中疑惑,问:“你笑什么?”
上校顿了下:“你背得很好。”
瞿清雨没忍住也笑了。
萨洛“噢”了声,骄傲:“那当然。”
“……所有划双红线的地方是不可靠近区,划黄线的地方是军官居住区,非特殊情况不得误闯。”萨洛又说,“今天晚上八点要在奥兰长广场集合,跑五公里。明早也在那儿,会有军官讲注意事项。都别迟到,迟到不能坐,要罚站。”
但他想不起来是哪位军官,“佳”了半天。
一直没说话的Alpha冷不丁提示:“加莎。”
“你怎么知道!”萨洛锤了一拳,“就是加莎教官!你怎么知道!你也看过日程表?”
“……”
日程表瞿清雨在赫琮山桌面看到过,应该是他填的。
Alpha不说话了,显然意识到他知道的事儿太多了点。可惜萨洛是个活泼过头的士兵,对一切长官带有滤镜:“我今天没有看见加莎教官,他没有给我们上那节格斗课,他一定是去为下午的演讲做准备了。”
瞿清雨心想,不,你的加莎教官在他的长官那儿写一千八百字检讨,把“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手写一百遍,中途试图用两支笔架在一起偷懒,被罚多一百遍,现在还没写完。
他和赫琮山同时沉默了。
好在这时候走到了宿舍楼底下,拎着大包小包东西的新兵气喘吁吁走楼道。门口站着一名值班的Alpha少尉,正在那儿填登记表,找到“1403”四个数字后抬起头,正要说什么,眼睛瞪大了一瞬间。
瞿清雨:“长官?”
对方颤抖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他和他身后的Alpha军官对视,结结巴巴:“上上上……”
赫琮山朝他一点头。
他控制着面部表情,僵硬地说:“填完了,四人间。二、二位上去找到自己的宿舍门牌号,入住就行了。”
萨洛驾轻就熟:“每层的左右尽头是淋浴间,热水全天二十四小时提供。有什么问题找每层01号宿舍的值班士兵,不管生活上还是身体精神上的,都能找他们。”
他赶着去接下一波人,问瞿清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我。”
爬完十四楼,Beta青年将领口最上那颗扣子解了,露出一截漂亮伶仃的锁骨。他看了眼身边的Alpha,神态有种和别人说话说不上来的柔软,那柔软很不一样,有一种萨洛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不懂的能问你吗?”他问身边的Alpha。
萨洛目光不自觉移到身材高大的Alpha身上,对方拧开水递给Beta青年,说可以。
瞿清雨接过水喝了一口,笑起来:“噢……谢谢长官。”
萨洛别开了眼。
“没有问题了。”瞿清雨也递给他一瓶水,说,“辛苦,这是水。”
萨洛接过水。
来得太早1403没人,所有东西整理完毕刚过十点,床榻整齐。上校动手能力太强,他抚平了床单上最后一丝褶皱。瞿清雨送他到消防通道入口,从打开的窗望去,外面是个晴朗的天气。
人影压下来,瞿清雨歪了歪头,轻轻:“长官?”
赫琮山从他左侧长裤口袋里拿走了三根烟。
瞿清雨无声抬头:“……长官,我以为你要亲我。”
防火门外来来往往脚步声。
赫琮山低头,在他唇侧亲了一口。
“注意安全。”
Alpha声音沉稳:“一切顺利。”-
1403实到三人。
日程表和昨晚见过的《士兵守则》摆放在床头,瞿清雨回来时见到自己邻铺的Beta,本来在上铺费力地抖被子,一边抖一边打喷嚏,听见动静赶紧下来,握手前在裤缝擦了下:“你好,我叫林渝。”
瞿清雨和他握手:“你好,瞿清雨。”
林渝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红着脸说:“你真好看,你吃苹果吗,我买多了,很甜……阿嚏!”
瞿清雨递给他口罩,帮他掖了被子一角,林渝惊呆地目睹他不到半分钟拉平了自己的被子,然后在柜子里找了会儿,找出一颗蓝色的药丸,友好地递给他:“治灰尘过敏。”
他眼睛是蓝色,大海一样的深蓝,笑起来明亮。林渝正要去拿他又收回手,说:“苹果。”
林渝失了智地把苹果拿给他,屁颠颠跟着他:“晚上我们要去奥兰长广场,你去过那儿吗?我们一起!”
“今晚先体能测验,我们要跑五公里!你以前跑过五公里吗?我问了我哥,他说跑完都算及格,坚持不下来就要收拾收拾回家了!都见不到加莎教官!”
交到一个朋友,瞿清雨在心中想,这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伸手勾出了领口项链-
八点整他们在奥兰长广场集合。
跑道四百米,红外线计圈。树木萧索,内圈站满穿迷彩服的教官,手里拿着计时器,或者脖子上挂了口哨。以宿舍楼层每层为单位长跑。
跑之前林渝吞了吞口水问:“你跑过吗?我……光站在跑道上小腿肚子就要打颤了。”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冲他伸出手。他五指修长,指甲盖修剪得整齐圆润。
跑到一半就有人吐,周边是医生和担架床。
林渝双脚如灌铅,他倒不是体力不支,就是受不了,他一想到自己从今天起每晚都要跑五公里胃里就一阵阵痉挛,但他又很想坚持。Beta在体力上有明显缺陷,瞿清雨放慢脚步,递给他一只手。
两个人就有点慢了。
林渝喘了口气,说:“你认识后面那个Alpha吗?071编号,他一直想绊你。”
几乎是同时,某个Alpha教官皱眉,呵斥:“071,郑斌!你不跑干什么,出来!”
微风过耳边。
实在是比从前好太多的日子。
瞿清雨在终点停下,撑着膝盖回头。林渝强迫自己走了两步,一片乌黑人头挤挤攘攘,他们倒行回宿舍楼。
“我以前……以前有人这么绊我的时候,”林渝听见身边的Beta青年笑了,“特别想有人这么做。”
怎么做,林渝愣愣看着他-
晚查房,林渝双腿失去知觉,被疲惫击倒,倒头就睡。
四人间住了两人,五公里,楼道空了一半。
一点微弱月光从云层外出来。
查房的Alpha教官叩门,问他们实到几人。半夜零点,瞿清雨穿好鞋袜悄无声息下床,推开门去楼道尽头淋浴间。
明天六点起床啊……天还没亮。
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偷偷给自己打一针止痛药,针尖冒出一点水痕刹那,淋浴间门被推开。
瞿清雨手一抖。
“什么?”Alpha喉结一滚,视线从他手上滑过。
“……”瞿清雨面不改色将针头甩进垃圾篓,他还记得别撒谎,踌躇一秒,实话实说,“止痛针剂。”
“……轻微安眠作用。”
赫琮山面无表情将他从地面抱起,放在洗漱台上。
淋浴间有一块矮矮的木凳子,Alpha坐下,凳子对他来说太小了,他后背靠在墙边,大腿肌肉紧绷。
这角度太好,外面是晃动的人影,来往巡查的士兵低声交谈。楼高,月色充盈。
左脚被握住,瞿清雨没忍住后缩。赫琮山将他一只腿抬起,放在了膝盖靠上的位置,脱掉了他袜子。
赫琮山舌尖一寸寸抵过了后槽牙。
充血肿胀,血液凝滞压出青色,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瞿清雨脚踩上他肩头,轻轻:“没关系,长官。人的身体恢复能力很强,而且大家都这样,明天起来就好了。”
握住他脚踝的手用力,捏得他“嘶”了声。
赫琮山一言不发站起身。
秋天的夜风卷着一点凉意,鞋脱了,袜子也脱了,瞿清雨坐在唯一的一块干处,手撑着湿漉漉的台面,双脚悬空半截。
赫琮山要是把他扔在这里,他就要光脚走回去了。
他在心里倒数:十、九、八、七……一。
零。
又望一望淋浴间外,再次开始:十、九、八……
一道强烈的冷风卷进来,“砰”一声水桶放在地面。
热气模糊双眼,瞿清雨视线很轻地下移。
Alpha卷起袖子,将他双脚放进了热水中。他半蹲在淋浴间地面,裤腿上有水渍,小臂上冒出青筋。
声音沉而冷,带一点无可奈何的叹息:“别动。”
第24章
张载在楼道口等待:“上校。”
所有军官站在楼底下,身姿笔挺,齐声:“上校!”
Alpha军官冷淡地应了声。
树影婆娑,他朝十四楼某扇窗口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赫琮山不打算干扰训练营的任何环节,从今天起整个南部军事基地一切决定全权交给中校霍持,及一众士兵、中士和尉官-
早六点半,号角铃从四面八方剧烈地拉响。站在奥兰长广场那一秒深秋的太阳还未升起,瞿清雨几乎要以为自己耳聋。
他对军队没有概念,对上校的职位也没有概念,他有概念的东西非常有限。林渝站在一边低声跟他科普:“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没有正常的入睡时间了,对一名士兵来说,他要在听见起床号角的任何时候起床穿衣、整装待发。”
“你看见上面那排教官了吗?五点他们就在循环跑操了,跑完他们有半小时的早餐时间。”
瞿清雨蹲下来挽裤脚,周边爆发出一阵尖叫。
“是加莎!”
加莎笑眯眯地站在最前方,他做了下压的手势,整个广场上近两千人瞬间安静下来。
加莎伸手叩了叩话筒,确认音量:“各位——我希望你们已经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请允许我先自我介绍。”
“我叫加莎,是你们中未来某个连的连长,每连一百人,这不需要我多做介绍。我是二十个连长挑选出来的代表人,现在,我说第一件事……”
“无条件服从你们的长官一切命令,当他们说话时只需要你回应一句话——是!长官!这是第一条军规。”
排山倒海的声音:“是——长官!”
“你们的两千三百多个人的声音没有我一个人大?”
所有新兵嘶吼:“是!长官!”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受,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热血中沸腾。瞿清雨站在无数Alpha、Beta之间,音量躁动得天地万马齐奔。
“第二条!”
加莎环顾四周,说:“把你们的衬衣扎进下摆,检查你们的着装,戴好你们的帽子,上面有一道橄榄环的标志,给我别正了,别让它歪!”
所有人立刻伸手摸自己帽檐上冰凉的徽标,手忙脚乱将衬衣扎进军裤中。
“……”
当秋日太阳升起、高挂天空的那瞬间,加莎结束了他的讲话。太阳再次西沉,坠进一片酣沉梦乡,刺耳集合铃响彻云霄。
恐怖的军队进行曲再次响起。
林渝挣扎着下床,余光中瞥见瞿清雨双手撑在洗漱台台面,掬起一捧水拍了拍脸。水迹顺着他脸往下落,他抽了张纸巾擦手,虽快速但穿戴整齐,十秒之内出门。
“全连注意,立——正!我是你们的连长阿尔维中士!抬起你们的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慢的集合速度!是谁在打喷嚏!现在的室外温度有十度,你们在潜伏敌军的时候也想打喷嚏吗弱鸡们。夹紧你们的屁股双手紧贴你们的裤缝,啪!”
“三排从左往右第七个!出列,是你在发抖?”
“是的……”
“你要说——是,长官!大点声,把你吃奶的劲儿使出来!”
“是!长官!是我在发抖!”
“为什么发抖!”
“因为……”
“你要说——报告!长官!”
“……”
瞿清雨没有见到过肺活量比阿尔维更大的人,这个Alpha军官在凌晨三点、半夜十一点、困乏的下午两点,任何时候都会拉响他们的集合铃。当他们的集合时间超过十分钟,他们就要在奥兰长广场上被抽打着跑五公里——阿尔维有一根巨大的电棒,抽在任何人身上都令人头皮发麻。
有Alpha私下嘀咕他是个没有教养的野蛮人,被当事人听到,后者嗤笑,把他拎起来离地三寸,在对方惊恐目光中松开手,扯出狰狞面孔:“我不仅没妈没教养,还是个能一拳把你锤进地心的怪物!没听说过吗?我们这些军官都是疯子神经病,军衔越高越他妈疯癫!”
这是有根据的,瞿清雨刚好路过,心想,虫战后患有心理疾病的Alpha士兵高达百分之七十,剩下百分之三十躺在地下。
……这百分之七十里包括信息素紊乱的赫琮山,上校未能幸免,属轻症。
“……好了,小子,把你的裤子换了,尿完尿再来集合。要么,你就夹着尾巴退出!”
深秋,昼夜温差拉大。往往人要凭借强大的意志力从床上坐起来,用最快速度整理好自己。林渝再一次张大嘴:“你为什么一点儿不困?你的被子为什么没有缠住你?”
瞿清雨将帽子上的徽章拨正,递给他其中一顶:“医院没有完整的时间。”
更令林渝瑟瑟发抖的事情出现了,他们的长官阿尔维中士,不管在一天中的任何时间都同样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他的衬衣牢牢扎进裤子里,不知疲倦地在集合点走来走去。
他投在地下的影子像一头巨大的怪兽,要把所有人吞进饕餮一样的身体里。讲话像在念经:“没有人想要训练新兵,没有人想要干这个!他妈——不,中校,我没有讲脏话,好的,今天结束我就去领一千八百字检讨,他妈的!”
他停在瞿清雨面前,后者顿了顿,见他摘了实时通讯耳麦,暴躁:“靠!”
整个连遭受了无差别的人身攻击,从头被挑剔到脚。中士长用平生最丰富的文明词汇问候他们细瘦的胳膊,臃肿的肚子,系成蝴蝶结的鞋带,歪到北太平洋的帽徽。
一滴汗顺着下巴落在鞋尖,瞿清雨忽然想笑。
他漫无边际地想十八岁的赫琮山是不是和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一想到这儿,军姿这件事就变了味。他又想起月光清明的淋浴间,对方双手撑在他两侧,在他耳边面无表情说,你的长官是阿尔维,不是我。
“那怎么办?”瞿清雨亲他。
Alpha军官对他说:“你会走到我身边。”
瞿清雨看他:“你对我很好,但我是个坏人。”
“我也不是好人。”上校藏住难耐的犬齿,微笑说,“这没什么。”
……
“你听过阿尔维长官吗?”
休息时间林渝一边喘气一边说,“他是军校生擒拿课的长官,他的擒拿课和上校是同一个老师——非常出色,当年和上校一起进训练营的长官牺牲了七七八八,没剩多少了。”
这真是个噩耗,这意味着他们的擒拿课要比其他连更难。林渝苦着张脸喝水,瞿清雨伸手压住发烫的眼皮,他浑身血液有一瞬间变得烫。
他想到一件事。
他们打了半天军体拳,大汗淋漓,灵魂出窍。阿尔维是他们的连长,他们之中每三十人还有各自的排长,排长多是最初级的士兵,也是真正训练他们的人。
阿尔维领着所有人打完一遍后站在一边的樟树下和加莎说话,没多久他脱了外衣,仅仅穿一件深色的背心。上半身肌肉鼓鼓囊囊,肱二头肌强壮有力。
排长立刻让他们噤声:“看好了,这是我们明天课程的内容,阿尔维长官和加莎长官会在明天的早操示范一遍,是擒拿术。”
四周Alpha开始躁动,惊呼。
瞿清雨眯起眼睛。
他对擒拿术没有任何了解,一个医生,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强身健体的东西。但华西崇会在两台手术的间隙打军体拳,勒令所有学生和他一样松松筋骨。所有人都愁眉苦脸,老头子于是长叹口气,说:“想当年我们在训练营……”
加莎和阿尔维先彼此鞠了一躬,接着他们弓着身体,一人占据一边,彼此虎视眈眈,找到恰当时机。阿尔维由前贯耳,击打对方胸部和腹部,加莎反应很快,屈肘格挡。眨眼间,阿尔维反拧住了对方的手腕。
连队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加莎拦住阿尔维,不正经地问:“有没有人想上来试试?任何方式,胡搅蛮缠,下三路,只要你们的阿尔维长官任何一只脚离开地面就算赢。”
有Alpha跃跃欲试:“长官!有什么奖励吗?我听说去年的奖励是去指挥官室参观!”
“是啊,”其他人起哄,“我们也想要!”
加莎笑了:“你们直说想去哪儿?想见谁不就行了,昨晚我刚从那儿出来。不就是再交一千八百字的检讨吗?”他铿锵,“真要有人赢了让你们的阿尔维中士长陪我一起写!来!”
阿尔维眼角抽搐,抬脚踹加莎:“他奶奶的,谁跟你一起写检讨?你想写一个人写。”
“哦豁”,“长官,那我们可说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不能反悔”……气氛热烈,隔壁连的教官跑过来凑热闹:“也算我们一个,有没有人想和你阿尔维长官一决高下?赢了那一千八百字检讨我帮你们分三分之一。”
陆陆续续有Alpha站出来,撸起自己的袖子。
加莎和人群中有一双深蓝眼睛的Beta视线交错,眼底闪过意外。
单从外表上很难察觉他是一个Beta。
探听长官私事是重罪,加莎脑海中仅仅晃过当天赫琮山出现在视讯会议中的场景,夕阳如薄纱梦幻,那只柔软的手臂从他的长官腹部往上攀。
营地中的Beta一共有一百名,每一个都和其他Alpha一样对待。加莎刚问出这句话,整个连都摩拳擦掌,毕竟这些军官看起来也就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擒拿招式也就那么一两样。胜利果实足够诱人,阿尔维的动作也不算快,看起来好打败极了。
但第一个走上去的人总是需要勇气。
林渝差点没把脑袋埋进地下,这时,他十二点钟的某个Alpha忽然动了。
他站了起来:“报告长官,我想试试!”
阿尔维抚掌大笑:“好!你值得我记住姓名,你叫什么!”
“白昼。”
瞿清雨拧矿泉水的手一顿。
这里没有监察长的儿子,阿尔维的眼中仅仅有能打败他的人和他的手下败将。一个刚入营的Alpha,十八岁,年轻气盛,想也知道他会失败。
阿尔维的动作看起来慢,事实上快得捉摸不透。
“给你十年。”阿尔维大力拍了拍他的胸口,“十年后你会打败我。”
这不是白昼想得到的答案,他问:“十年我能打败你,上校呢?”
所有在场军官有刹那的沉寂。
“你可以一试。”阿尔维说,“当你战胜我之后。”
白昼是整个训练营中等级最高的Alpha,当他输给阿尔维后,所有人都意识到最终的胜利并不那么容易得到。上去的人谨慎了许多。
大片的人在阿尔维身上跌倒,阿尔维点到即止,顶多让他们记个失误,并不对他们下死手。
直到出现了一个异类。
“他在干什么?”林渝悄声问瞿清雨,“怎么有人像他一样不依不饶,阿尔维长官的拳头收得够快了,那一拳要是挥上去他的牙齿都要打掉半边。”
瞿清雨摇摇头:“不知道。”
“喀嚓。”
阿尔维不得不拧断了那个Alpha的手臂,对方的手软绵绵垂下。
加莎:“骨折,拖走。”
不少Alpha军官都围过来,他们在最短时间内商量出方案,将人带走。
Beta的力量不如Alpha,瞿清雨没有上去的打算,他需要选择更灵巧的攻击类课程。
接连失败让所有新兵垂头丧气,加莎懒洋洋地说:“今天没有人能打败你们的长官,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总有一天你们之中会有人打败他,而我做出的承诺,永远有效。当出现第一个打败他的人,我立刻就将带你们去参观指挥官室。”
他三言两语鼓舞了士气,又说:“下午别迟到!有一个算一个,去食堂吃饱,下午要使劲的地方还多。”
应答声震耳欲聋:“是!长官!”
解散后所有尚能坚持的人去往食堂用餐,瞿清雨站定,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排军官站在樟树下,护送所有人去往食堂,如一道无法跨越的壁垒。他们身后是“回”字形矗立的南部军事基地主建筑——军官大楼。银白外观和高耸地界,侧目望去铁丝网尖锐缠绕,拱卫着又一座胜利女神雕像。
人流和军官大楼缓缓展开的大门交错,不同兵种的新兵及迷彩服军官从四处汇集成一点,连日高强度体力活动令瞿清雨生出一点无所适从的彷徨和无语。
冬天。
瞿清雨立在拥挤人群中,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做没有必要的、浪费时间的事。
周遭人流猛然兴奋起来,不知道什么人喊了第一声,接二连三的尖叫让他不得不从泥潭中先把自己拔出来。再下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再次暴露在日光下。
Alpha的视力过人,何况他们离得不远。
他们在躁动中交换了隐蔽而不为人知的对视。
瞿清雨在刹那间想通他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战场不是那么容易待的地方,事实上,他仅仅是想和对方更近,在对方处理肩背血肉模糊伤口的每一刻。
那是不难形容的情感,和对方在淋浴间看到自己双脚相同。
……
赫琮山顿住。
隔着一群Alpha人流,对方冲他摆摆手,眉眼在阳光下飞扬,口型是——
“等我去到你身边。”
第25章
赫琮山身边跟着若干军部高官,容修手里提着冷冻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促狭地笑了。
他摸了摸下巴,对赫琮山说:“很出众,上校,你的Beta,我在医院见过他,他很受Alpha欢迎,不是吗。”
赫琮山发出一个单音节。
容修:“这么多Alpha和Beta混在一起,你猜他收到的搭讪和情书会不会比你当年收到的多?”
“你把他放在Alpha堆里?”容修不能想象,“他身上是各种各样Alpha的味道,伏特加,霜冰,小苍兰,海盐……你和他接吻的时难道不会暴怒?换我肯定想。”
“这时思想和哲学课没有用。”
容修伸了个懒腰:“我早说了,那些课都没有用。”
赫琮山终于看了他一眼。
……
“长官?”
空气中隐约有信息素寡淡的味道,跟在身边的Alpha双腿发抖,张载稳住心神,问:“您怎么了?”
天气不好,一半阴一半艳阳天。Alpha军官伸手压了压帽檐,折角掩下阴翳。他转身得异常快,仿佛不转身就会做出什么一样,张载一愣。
“上校的精神检测报告正常吗?”有人关切地问。
张载客气:“暂时没有问题。”
军部高官们互相交换了眼神。
最先开口的人虚情假意:“那真是太好了,还剩下两次检测,如果没有问题,上校就能重返战场。”
张载的表情有一秒的凝滞,很快,他又微笑起来,说:“各位说得对。”-
从没有一个冬天来得这么快。
挂在室外的毛巾从湿润状态到结冰,没日没夜的夜晚拉练和训练占据了瞿清雨的脑子——他上一次这么高强度不合眼是在一年前做战地医生时,因此他明白这只是开始,这些Alpha军官没有用出十分之一的精力在他们身上。他们站在任何一个地方,脚下都能踩出一个深坑。
瞿清雨非常低调且平稳地度过了三个星期的适应期,戒掉了一些不良嗜好,譬如烟和镇痛剂。天知道这对医生来说多么重要,然而当他筋疲力尽躺在单人床上时,他没有一点儿功夫想到其他事,比如寒冷和疲劳,比如赫琮山。
七个星期后,整个训练营剩下一千两百人,迅速缩减为六个连。
这很正常,大部分人不是为了征兵,是想要挺起胸膛炫耀自己会有一份士兵津贴。没有人想要真正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模拟炮火室是真的会将站在身边的同伴炸成一块一块。没日没夜的体能训练让瞿清雨半夜洗澡错觉自己有了腹肌,他捏了捏,感到些许的惆怅。
这地方是奥兰长广场的西北角,两边树木多,将人密不透风遮住,林渝跟他一块灰头土脸地吹冷风:“明天我们不用跑步了。”他的军事策论课太强,成功治疗体力上的偏科,目前安稳地呆在安全区内。
瞿清雨掸走了裤子上的一片落叶,姿态放松:“什么?”
“心理辅导课。”林渝在寒风中打哆嗦,“明天下午我们就要重新分排了,这才是训练营的开始。分排名单出来之前玛格丽老师会来给我们授课,做简单的心理疏导,她是个漂亮的Omega,是许多Alpha军官的……”
他突然看了一眼瞿清雨,纠正:“也还好,没有很漂亮。”
隔天,所有人都在玛格丽老师的课上睡觉,没办法,两个小时,不睡觉什么时候睡觉。玛格丽见怪不怪折了粉笔,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主题。她是一位身材娇小的Omega女士,据说信息素是蓝莓味。
大教室,加莎作为维持秩序的军官出现。他和玛格丽握手,心情十分紧张,离开时失态地踩到了玛格丽老师飘扬的裙摆,后者温柔地说“没关系”,并询问他的长官为什么没有出现。
加莎毫无抵抗之力:“上校身体不舒服,在休假中。”
玛格丽对他浅淡一笑,温声细语地关心上校的身体状况。加莎神志不清,又飘然地说:“上校刚刚度过了他的易感期,他找到了自己的伴侣。”
玛格丽在黑板上写字的手拉出一道曲线,讶然问:“我好像没有听说过。”
加莎:“噢,他递交了自己的结婚申请,马上你就知道了。”
玛格丽面部表情僵硬。
他们看起来交谈甚欢,底下的Alpha新兵们开始起哄:“玛格丽老师这么美丽,是吧加莎教官?”
“加莎教官的理想型是可爱的Omega,像玛格丽老师这么可爱的吗?”
加莎重重咳嗽了一声,走下讲台的神情和平日十分不同。
……
林渝嘀咕:“这里果然没有Omega。”
军队没有Omega。
瞿清雨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林渝不由得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正好坐在靠窗的位置,阶梯教室坐满人,不少Alpha的目光流连在对方身上。他的头发长了些,零碎地遮挡住光滑的后颈,低头时眼尾扫下一片静美的蓝。
Omega在上面讲课,她音量不高不低,凉风吹拂过耳边。瞿清雨一心二用地划掉了《狩猎指南》上前三页的人名。他需要获得七名以上Alpha贵族的通过票,以此更靠近军医首席的位置。
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为对方提供一些情绪价值,或者情爱价值,总有人想和他上床,或者干些风花雪月的事,他对身体没什么大的感受。任何捷径都需要付出代价,人活在世界上,能利用的一切都是达成目的手段中的一种。
“你在想什么?”林渝悄声问他。
瞿清雨轻叹了口气:“在想下一个目标。”
一个半月。
——他并不那么想被人讨厌,默认一切不联系的关系是斩断的先兆。他心中有自尊和高墙,不做被抛弃的人。
林渝总觉得他的语言体系和自己不是同一个:“什么?”
瞿清雨忧郁地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靠得太近果然容易受伤。”
他身上有种林渝描述不出来的感觉,训练营的生活这么疯狂,依然有不同的Alpha见缝插针守在同楼层的消防通道送他墙头的花,或者一整罐宝石和项链,他们的信息素等级都不低。林渝撞见过一次,Beta青年站在台阶上,统一的训练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一分不差一分不少。他微微低下头,给对方把故意弄脱臼的胳膊接回去,再伸手问对方要诊疗报酬。
他这么一问林渝,林渝立刻结巴起来了,结巴:“我喜欢、喜欢Beta。Beta就该和Beta在一起,我不想……”
瞿清雨一顿,表情变得耐人寻味。
林渝对着那双深蓝的眼睛,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不是,我不是……”喜欢你。
“我就是觉得……Beta还是跟Beta在一起好。”
瞿清雨:“Alpha应该和Omega在一起?”
“这是当然的,没有Alpha能抵抗得了Omega甜美的信息素。”
林渝试图打消他和训练营中任何一个Alpha的在一起的念头,这太可怕了。他郑重其事地说:“就算Alpha和Beta在一起,他们也会有Omega。”
台上玛格丽讲到这七个星期的训练仅仅是开始,很快他们会转战野外,睡很长一段时间的帐篷,带着自己的睡袋。到那时候,恶劣的天气会磨练他们的心智。她又开玩笑地说,请大家放心,所有Alpha军官做过心理检测,没有任何一个是故意折磨人,等他们真正到了战场上,就会明白这一切有多么重要。
七个星期。
一个半月。
赫琮山竟然没有任何消息。
瞿清雨收起书本,他抱着书歪了歪头,声音一瞬间变得冷淡。阿尔维坐在他的身前,他伸手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非常好”。
林渝睁大了眼睛。
“我要退出,长官。”
阿尔维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他的动作太突兀,玛格丽因此而停顿,她目光越过阿尔维落在他身后的青年身上,对方太扎眼了,军队没有Omega,这意味着一切Alpha或者Beta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情敌。她环视了一圈,这是她注意到对方的第七次。
阿尔维转身:“你跟我出来。”
这个严厉的Alpha军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没有理会通讯器中长官的咆哮,他递给瞿清雨一根,含糊地问要不要来。
“我见过你的申请表,军队很缺医生。”
“现在退出?”他尽可能让自己的面部表情不那么可怕,“你知道现在退出意味着什么?”
瞿清雨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烟,坦然:“前功尽弃,长官,我知道。太累了,我坚持不了。”
阿尔维怀疑他在讲笑话,瞪着眼睛:“你坚持不了?”
他不认为对方坚持不了。
瞿清雨冲他摊开手:“我对这件事的认真程度不够,长官,我承认。我没有什么为帝国奋斗直到最后一刻的心,我做宣誓的时候不诚恳,我很爱惜自己的生命。Beta自身能力不够,我应该安安分分的去当一名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