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听到的板鼓和二胡声响,正是皮影戏的伴奏。
但这板鼓响了许久,门口也只稀稀拉拉来了两三人看热闹,一看就是不准备花钱的。小二招呼了半天,不但没进来,人反倒全跑光了。
殷祝和宗策两人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前后左右都空荡荡的,眼瞅着半天不开场,殷祝打了个哈欠,都有些困了。
宗策看了殷祝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递给那小二。
“直接开场吧。”他说。
这块碎银的分量可比他方才给出去的重多了,小二见多识广,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轻重,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嘞,多谢两位老爷!”
板鼓的声音顿时变得激烈起来,二胡也拉出了唢呐的效果,幕布后亮起光影,趁着这开场前的一会儿功夫,宗策试图找话题和殷祝聊聊:“陛下从前可看过皮影戏?”
“没有。”殷祝说。
好困,好烦。
早知道就该直接回去的。
但直接回去他干爹又要多想。
算了,殷祝想,还是坐这儿把皮影戏看完吧。
语气似乎冷淡了些,宗策想。
“策小时候,对这些很感兴趣,”他说,但没话找话并不是他的强项,宗策僵硬地笑了一下,“当初去乡下时,还缠着父亲要看盛将军的故事,立誓以后也要像盛将军那样的英雄。”
盛将军是大夏开国元勋之一,被受皇帝器重,虽然在后世的名声远没有宗策响亮,但并不妨碍他成为大夏几代武将崇敬向往的偶像。
“许久没看了,”宗策感叹道,“若今日这幕戏,演的也是盛将军就好了。”
殷祝总觉得他干爹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熟悉。
他对这个盛将军的了解并不算多,只知道对方的一些基本生平,于是便把那小二唤来,问道:“你们演的这是什么?”
小二朗声回答:“是前朝的《断缨记》!客官放心,绝对是经典中的经典!”
殷祝不知道《断缨记》讲的是什么,但宗策的脸色却微微一沉,说:“怎么演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换一出。”
“这……”
殷祝这会儿的逆反心却起来了:“不,就演这个。”
虽然他一路上都在琢磨着他干爹到底背着他干了什么坏事,以及这事儿该怎么平,但黄老爷那句“人证物证具在”,和想象中唐颂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还是让他有些耿耿于怀。
宗策猛地直起身子,扭头看向他,但反而让殷祝更坚定了把这出戏看下去的念头。
“演!”
小二看了一眼宗策,虽说这位爷才是付钱的,但殷祝说一不二的语气还是让他明白了两人中究竟谁说了才算,只好冲宗策陪了个歉意的笑,乖觉道:“对不住了这位爷,这戏都已经开场了,待会儿小的再给您送些瓜子儿来吧。”
宗策摆摆手,沉默地打发走了他。
他靠在椅背上,听着那幕后战鼓骤响,钹声裂空,带着冠冕的皇帝人偶被竹签操控着,疾步撞幕,珠旒乱颤。
他面前跪着一名士兵打扮的人偶,颤声道:“报——陛下,穆将军昨夜带着亲卫营,往……往敌国去了!”
那皇帝人偶道:“不可能!朕如此信任穆将军,他绝不会干出这等狼心狗肺的欺君之事!”
宗策注意到,在听到这句台词时,殷祝放在扶手上的五指瞬间攥紧了,身子也不自觉地动了动。
刹那间,他的胸膛像是被撕扯开的油布,从四面八方透进道道寒风来。
人声、鼓声、二胡声……一切的声响都在离他远去。
宗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
是了,他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从前与祁王勾结之事,才会如此躲闪,不与他对视。
甚至连他亲手倒的茶水也不愿再喝一口。
他在害怕,自己会对他下手。
这个念头几乎叫宗策心神俱焚。
即使他们所坐之处,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天空,气流通达,可他却仍有种被扼住脖颈、难以呼吸的感觉。
二胡突奏,板鼓连击,犹如心跳激昂。
皇帝小人的剪影在幕布上颤抖,宗策把空茫的眼神投向它,仿佛看到了决裂那一日到来时,殷祝独坐皇位之上,极尽失望又心痛不已的眼神。
殷祝又动了动身子,努力压下一个哈欠。
他后悔了,应该听他干爹的,换一出戏比较好。
这种老套君臣反目的剧情他压根儿提不起半点兴趣,殷祝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脑袋沉重,趁着他干爹没注意,赶紧抬起手挡住了眉眼,侧身对着他干爹,借此来假寐一阵。
就睡一小会儿……Zzzz……
他是红了眼眶,却不想让自己看见吗?
还是早已触景生情,泪流满面,却不愿再在他面前展露丝毫脆弱?
宗策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幕布,双手紧攥,眼中已经爬满血丝。
他恨自己为何当初要不分黑白,鲁莽行事;更恨自己让那人一腔真心错付,信任付诸东流;
但一切愤恨,都抵不过对命运戏弄的无可奈何。
宗策的身躯渐渐冰冷,他不敢偏头多看一眼,只默默心想,罢了,既然他不愿开口,那自己也不说便是。
如今他手上的几十万大军,想必之后他都会想尽办法收回,尽可能地削弱他的兵权,避开与他的接触——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即使他们从前是那样亲密的关系。
但北屹那边,交给别人,他放不下心。
他必须要想个办法,在死前,将最难攻克的几地拿下……
台上的幕布后,终于上演到了最激烈的高潮剧情。
将军扯下红缨,被皇帝一把攥住,大雪纷纷扬扬,他跪在刑场之上,仰天大笑道:“陛下,这缨穗,还是当年猎场遇刺时……您从龙袍上亲手撕下,给臣绑上止血的……”
“臣有罪!但臣不悔!为了那三十万百姓,臣只能如此行事……陛下,此生君恩难报,若有来生,臣甘愿为奴为仆,十世偿还……”
皇帝人偶站在旁边,背对着他,身形摇摇欲坠。
他字字泣血地喊道:“擂鼓!擂鼓啊!传朕旨意,即刻将叛将车裂——”
殷祝的身体抖了一下,醒了。
他抹了把脸,眼睛还迷糊着,都没看清楚台上演的什么,听到那鼓声和激昂乐声,便开始鼓掌起来,哑着嗓子喊道:“好!不错!演得漂亮!太传神了!!!”
因为观众人少,伴奏声响,殷祝还特意拔高了嗓门,叫这些手艺人都听得清楚些。
灯光熄灭,散场时,殷祝扭头望向他干爹:“咱们走吧。”
要说先前他肚子里还憋着气,睡了一觉起来,已经全然忘到了脑后——什么背叛不背叛的,他干爹跟他都是能啵嘴的关系了,他还能不了解他干爹的性格吗?
就算之前有这种想法,那肯定也是尹昇的锅!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
但让殷祝诧异的是,他都说要走了,宗策却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双眼死死地盯着前面已经暗下去的幕布,像是还意犹未尽似的。
就这么好看吗?
殷祝心想果然是经典,瞧瞧他干爹,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嘴唇还抖着呢。
可惜他这个现代人,实在欣赏不来这种古板守旧的忠君思想,不管之前有多大的恩情,既然都决定背叛,那还回去等死干啥?就算不投奔敌人,也得带着人麻溜跑路啊。
“陛下觉得,这出戏如何?”
宗策抬起头望向他,嗓音沙哑地问道。
殷祝斩钉截铁道:“好。”
他完全想不到宗策心里有鬼,早就猜出了他和黄老爷的谈话内容;更想不到自己为了照顾他干爹的审美斩钉截铁说的这个“好”字,不亚于一把刺穿宗策心脏的利剑。
“陛下觉得好……”
宗策闭上眼睛,轻轻笑了笑。
“那便是好了。”
作者有话说:
生生:经典。
宗策:车裂。
第97章
殷祝觉得他干爹有些怪怪的。
自打从戏院子出来后,他就时刻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视线钉在身上,几乎叫他后背发毛。
可当他扭头去看时,宗策又收回了视线,垂眸走在街道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想了想,觉得症结可能是出在那部戏上。
殷祝其实能接受他干爹背着他偷偷搞些小动作,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干爹手底下管着几十万大军,上百号将领,人心复杂,难免要做些不符合封建社会价值观的事情拉拢人心。
但宗策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向是从不含糊的。
殷祝没当过皇帝,不过他替老爹管过企业,知道该放权时就放权、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所以他主动宽慰道:“旁人说的那些风言风语,你不必放在心上,戏中故事,也不必当真。”
宗策眼睫轻颤,低低地应了一声。
“若真有这么一日……”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又改口,“不,是策多想了,陛下不必当真。”
殷祝见他兴致仍不太高,也不知该如何劝诫,只能努力分散他干爹的注意力,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问道:“要不,咱们一起去前面再逛逛?朕看前面好像有摆摊的。”
来之前宗策就说过,近来城中虽然集市关闭,但仍有不少小摊贩在街边摆摊谋生。
殷祝想起上次他干爹送他的那块香,他一直珍藏起来舍不得用,正好这次去淘淘看,要是有什么有趣的小物件,就买一件下来送给他干爹。
他实在不太会哄人,也不知道买东西这招对他干爹好不好使。
宗策没作声,殷祝就当他是同意了,但往前走了一段才发现,这些摊子上卖的东西都是些当地人自制的土布土鞋,还有陶罐等生活用品。
再往前,还有人卖零散的鸡蛋和一些歪瓜裂枣的水果,看着简直像是现代菜市场淘汰下来的边角料,让人生不起丝毫购买欲望。
他干爹似乎也瞧不上这些,又是在那卖梨的摊子前,只是扫了一眼,就拉着他飞快地往前走了。
殷祝越看越心酸,眉头也皱得死紧,最后干脆也放弃了买东西的想法,蹲到街边来了场实地调研。
“大娘,这鸡蛋卖多少钱一个?”
裹着头巾的大娘咧开豁牙的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说了一个价格,还好,不算太高。
“你们自家能吃得起吗?”殷祝又问道。
大娘连连摇头,摆手说这么金贵的东西,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哪吃得起,都是养来下蛋卖给边上的大户人家的。还说就连这些富人家里的管家,一周能吃上一顿有蛋有肉的菜,已经很了不起了。
说的时候,这大娘眼中还满是羡慕。
殷祝垂下头,看着这大娘用竹篮和稻草小心翼翼盛着的五个鸡蛋,说:“这些我全要了。”
他没带钱,还是宗策帮忙付的。
宗策拎起那竹篮,听到殷祝轻声叹了一口气,虽然他一句话没说,但望向这些底层百姓的眼神中,带着沉重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分量。
“陛下,”他忽然出声,“您已经做了很多了。”
殷祝看了他一眼,释怀地笑了笑,觉得他干爹终于恢复正常了:“很多,但还不够好。不过,朕明白功不唐捐的道理,且先慢慢来吧。”
宗策:“陛下买了这几个鸡蛋,准备打算怎么做?”
殷祝很诧异他居然会问出这个问题,眨了眨眼说道:“带回去给厨子,炒着吃?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策少时,也曾顽皮过,不练功学习时,就会和附近的孩童们一起去林子里爬树,掏鸟蛋,”宗策说,“再把这些掏来的鸟蛋敲碎,用荷叶包上,泥巴和着水封好,埋在木柴底下点燃,烤好后,也是美餐一顿。”
身为一个城里长大的孩子,殷祝一听就来了兴致:“真的?那要不咱们现在就试试?”
他干爹果然是行动派,一听他说要做,立马就带着他去附近找了条小溪,又徒手折下溪边几段干柴树枝,掰成小段,和稻草堆在一起,在岸边搭成了一个简易的烤炉。
没多久,火就生了起来。
殷祝则负责蹲在炉子旁边,用泥巴和蛋,他不太会弄这个,水和泥的配比掌握不好,一会儿稀了一会儿干巴了,好不容易不稀也不干巴,却又蹭到了手腕上。
宗策放下手里的树枝,走到他身边,蹲下,低头帮殷祝一点点把袖子挽起来。
他挽得极为细致,动作间也很小心,一点儿也不嫌弃殷祝满手的泥巴,手指的侧面从殷祝瘦削苍白的手腕上滑过,似是无心之举,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珍惜。
殷祝歪着脑袋看着他干爹帮他挽袖。
虽然从前他批奏折或是研磨时,宗策也会走过来主动帮他挽袖子,但他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试探性地问道。
宗策的动作顿了一下。
“火候到了,陛下,”他说,“该放鸡蛋了。”
殷祝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忙不迭地把鸡蛋丢进了柴火堆里,用水冲了冲手上的泥巴,期待问道:“这鸡蛋什么时候能煮好?”
就算山珍海味吃遍,在殷祝看来,都比不上他和干爹野炊时自食其力做的烤鸡蛋。
宗策正想回答,忽然一阵斜风刮过,殷祝离火堆最近,瞬间被那烟眯了眼睛。
没被烟熏过的人大概不知道,在热浪扑面而来的那一刻,人的大脑其实是完全空白的,这也是为什么火势不大,却经常有人被蒙在家中活活烧死——并不是他们傻,不知道逃跑,而是在那种情况下,人的理智根本没办法正常思考。
“咳咳咳!”殷祝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眼睛流着泪,半天都睁不开,正要去找点水洗洗眼,一只大手将他揽入怀中,抱得极为用力,但拍着他背的手却十分轻柔。
殷祝挣扎起来:“你放开……朕要、咳咳……”
眼睛!眼睛要瞎了!!!
但宗策却将他抱得更加紧了。
感受到怀中人的抗拒和厌恶,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颤,终于再一次清楚地认知到,破镜难重圆,他们也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一路上的言笑殷殷,不过都是假象罢了。
只是他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自欺欺人,还妄想着那人顾念着旧情,对他仍像从前那样……
早知道,昨日自己就该多抱他一会儿的。
至少那时候,他还不会遭到嫌恶。
宗策终于松开了手,看着殷祝逃一样地跌跌撞撞走到河边,撩起水清洗起来,干燥的唇嚅动了两下,还是未能发出丝毫声音。
原来就连触碰自己,他都竟已经嫌脏了吗?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宗策听着柴火堆噼啪燃烧的声响,抬起手,看到了虎口上那浅淡的咬痕。
不要再奢求了,他想。
就像这逐渐淡去的伤疤一样,想留下的,终究是徒劳一场。
失去的,没有的,都不会再回来了。
殷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怒气冲冲地走回了火堆旁,发现他干爹正盘膝坐在边上,盯着自己的手发呆,那模样叫他莫名想起了从前街上见过的鳏夫,孤单又落寞。
他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问道:“熟了没?”
宗策恍惚着低声道:“没……”
殷祝心道烤个鸡蛋这么慢吗,干脆也学着他干爹的样子,盘膝坐下,两手按在腿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火堆。
他其实很想知道,唐颂所说的“人证物证具在”究竟是什么,而且现在一闲下来,就是抓耳挠腮地想。
直接问宗策当然是一种办法,殷祝也有自信他干爹不会对他隐瞒,但可能是古往今来各种鸟兽藏走狗烹的结局,让皇帝身边的近臣不免都患上了被害妄想症,殷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等下派人先查清楚了唐颂手上的证据是怎么一回事,再从长计议。
假的就当真的闹大,真的就当假的销毁。
反正唐颂那小老儿,甭想借此给他干爹定罪——什么,说他偏心?就问这世上哪个正常人的心是居中长的吧!
他不偏心宗策,偏心谁去?
他干爹为国征战爱民如子,不过是犯了点小小的原则性错误,当事人都不计较,谁还敢计较?
就算要惩治,那上的也该是家法!
殷祝决定罚他干爹连吃三个鸡蛋,然后回去后不许吃晚饭。
又耐心等了一会儿。
殷祝闻着那隐约的焦糊味,虽然觉得有些离谱,但还是选择相信他干爹的判断。
他一直观察着宗策脸上的表情,他干爹的目光落在那火堆上,像是在精准把控着火候的大厨,瞳孔中倒映着摇曳的明亮火光,模样一看就是十分可靠。
但空气中弥漫着的焦糊味却越来越重,越来越浓。
“是不是熟了?”最后殷祝终于忍不住了,又出声问了一遍
都快二十来分钟了,就算烤的是恐龙蛋,也该熟了吧?
宗策猛地回过神来。
“……陛下,回去找大厨吧。”
殷祝:“…………”
真是白瞎了。
但为了不浪费,他们还是默默地吃完了这几个烤糊的鸡蛋。
殷祝吃的满嘴都是焦糊味,再看他干爹的表情,吃个鸡蛋吃出了苦大仇深的感觉,跟下一秒就要被送上刑场似的。
他打了个嗝,仰头望着天空中的蓝天白云,心想,有山有水有八卦,有戏有蛋有野炊。
这趟真不白来啊。
第98章
旷工一时爽,赶工悔断肠。
殷祝现在就处于这样的阶段。
要说从前按部就班,每天早七晚九地批阅奏折,还勉强能赶在他干爹从外面回来前躺在床上装睡,从外面逛了一圈回来,现在的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批不完,根本批不完。
这种绝望,就和高三生请了半天假,回学校却发现桌上堆了十几张卷子一样,有种活人微死的感觉。
要调查唐颂手里的证据,普通的眼线和探子根本做不到,想也知道这小老儿肯定把这么关键的东西看得死紧,所以只能从他身边亲近的人和下属入手。
殷祝还没想出一个合理的办法呢,眼看着时辰就快到宗策回来的点了,手头又堆着一堆还没批完的奏折,顿时唉声叹气地发起愁来。
这些要是不处理完,等明天新的一来,事儿就更多了。
想想都觉得头大。
最后殷祝咬咬牙,还是决定对自己狠一把,别把任务拖到明天,便对苏成德吩咐道:“等宗策回来,你告诉他,今晚朕要去稽查城中粮草,就在边上找个地方就寝,他就不必等朕了。”
“是。”
然后殷祝就乐颠颠地抱着奏折,来到了宋千帆居住的地方。
“宋爱卿啊,朕几日不见你,可是想念得狠呐!”他握着宋千帆的手,使劲儿上下摇了摇,又探头看了看他身后桌案上可有摆着公务,在发现数量不比自己少多少之后,顿时有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激动,“来来来,咱们君臣二人,今晚当秉烛夜谈!”
宋千帆:“…………”他并不想与陛下秉烛夜谈。
但没办法,殷祝人都已经上门了,身为臣子,总不好再把人轰出去,宋千帆也没这个胆子。只好僵硬着笑了笑:“陛下为国事操劳,臣自愧不如。但不知宗将军在何处?”
“他忙他的,朕忙朕的,有什么关系。”
殷祝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绕过桌案,一屁股坐在了主座上。宋千帆叹了口气,又叫人搬了新的桌案和椅子摆在旁边,自己动手,把那堆待批的公文抱了过来。
等到夜幕降临,室内烛光明亮,殷祝揉着酸痛的腕子,抬起头看着宋千帆仍全神贯注执笔批阅的模样,不禁有种和大学同学一起上晚自习的既视感。
……除此之外,还有点儿苦命。
“宋爱卿。”他冷不丁出声喊道。
宋千帆笔杆一抖,纸上顿时多出了一大团墨迹。
他深吸一口气,哀怨道:“陛下,您可知人吓人也会吓死人?臣胆子可小了,经不起您这么一吓。”
殷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溜达到他旁边,低头看了一眼,夸奖道:“好字啊,颇有风骨,有大家风范。”
宋千帆用手帕吸干纸上的墨迹,面无表情道:“陛下不必夸奖臣,有话便直说吧。”
恃宠而骄。
殷祝的脑海中闪过这四个字,心想他干爹可从来不会这样,在他面前一贯克制守节。
不过有时候也克制过头了。
殷祝时常感觉他干爹心里憋着很多话,但最后蹦出来的却只有几个字,不好不好,憋久了也容易伤身。
说起伤身……
宋千帆眼睁睁看到殷祝站在自己旁边,目光似乎是盯在纸面上,可仔细观察,眼神却又是涣散的,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神情时而困惑,时而发愁,时而深思,时而脸颊还微微泛红。
他被弄得坐立不安,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浑身上下像是有蚂蚁在爬。
看着门口的夜色,宋千帆几乎望眼欲穿——
宗将军,快快来把陛下带走吧!
这位大神,也只有您能受用了!他实在招架不住啊!
然而这次让他失望了。
宗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直到深夜,都没有出现。
中途苏成德倒是来了一次,对殷祝道:“陛下,您让奴才给宗大人传的话,奴才带到了。”
殷祝这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不得不说,这大大地让宋千帆松了口气。闻言,他嗯了一声,按照惯性在奏折上批下几个字,忽然又反应过来,猛地抬首,紧张问道:“他可有说什么?”
宗策对他的身体一向看管得紧,殷祝可以不听归亭的,但他不能不听他干爹的,所以这段时间殷祝一直是痛并快乐着。
今晚他下定决心要叛逆一回,也是因为奏折实在处理不完了,以他干爹的聪明才智,稍微一想肯定就能猜到他的小心思。
殷祝已经做好门口随时会刷新一个怒气值+10的干爹的准备了。
他要求不高,只要能比平时多争取半个时辰就行。
但苏成德却说:“宗大人说,叫陛下保重身体,集东郡传来急讯,大片良田被毁,不知是当地屹人的反抗势力还是附近山匪所为,为确保万无一失,宗大人打算先带人过去看看。”
殷祝愣住了:“他去集东郡了?怎么都……”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声?
“应是事发突然吧,”苏成德猜测道,“奴才见宗大人时,他眉头紧锁,面带忧愁,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奴才为了不让他担忧陛下这边,便自作主张,说陛下这几日晚上应该都不回府上了,宗大人大可放心离去。”
殷祝夸奖道:“你这随机应变的本事不错。”
但他还是不太放心,又问了一句:“所以他当真没生气?”
该不会是心里怪他,才会这么急匆匆地走吧?
“没有,宗大人看上去很平静,还很郑重地叮嘱奴才要照顾好陛下,说奴才是陛下最倚重的近臣,切莫不可辜负陛下的信任。”
说到这里,苏成德忍不住笑了笑,不无自豪道:“当时奴才就说,您这不是在寒碜咱家吗?谁不知道,宗大人您才是天子身边第一近臣爱臣,我算老几啊。”
“倒也不必如此自谦。”殷祝说,“朕对你,从来也都是信任有加的。”
但经过苏成德这么一说,殷祝觉得,他干爹听到这番话,不说表面上如何,心里肯定也是暗暗高兴的,怪不得就算知道自己不回府按时休息也没怎么生气呢。
这波稳了。
“你做的不错,”殷祝丢给苏成德一个赞许的眼神,“朕记得你喜欢翡翠,正好前些日子城中有位屹人富商被定罪抄家,家里抄出一尊半人高的翡翠镶金玉佛。你跟了朕这么多年,办了不少事,朕也没赏过你什么好东西,这样,朕给你写封圣旨,自己去库房领赏吧。”
苏成德呼吸一窒,那尊玉佛他是见过的,当时还在咋舌,这样的宝贝怎么就落到了那群蛮子手里,金子蒙了尘都不知道打理。
还偏头和自己干儿子感叹,说有朝一日若是能在家里供上这么一尊,那这辈子也算是没白活。
没想到,这才没几天,陛下就把这宝贝转手赐给了他,甚至还知道他喜欢翡翠……
苏成德接过圣旨,声音颤抖地跪谢了殷祝。
转身离开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他走后,宋千帆收回视线,问道:“苏公公虽为宦官,但的确人品能力了得。但陛下把这么贵重的东西赐给他,是不是太过了些?”
像是担心殷祝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又委婉补充道:“毕竟当初那尊玉佛入库时,半个硝城的人都来看了,臣听那些士兵们议论,都以为您要么将其收入皇室宝库,要么会赐给宗将军呢。”
“当然,这宝贝赐给谁,都要看陛下您的意愿,但又是圣旨,又是让本人亲自去领,未免会给苏公公惹来非议。”
“苏成德活的年头可比你我二人多,他能不知道吗?”殷祝淡淡道,“只不过他更想要那宝贝,所以顾不上旁人的风言风语了。”
“而且他身为太监,没有子嗣,自然只能多留些财宝傍身,这玉佛价值连城,又是朕亲笔写了圣旨赐给他的,意义重大,对他来说,不亚于一道免死金牌。”
但殷祝还有一层深意没说。
这尊玉佛太显眼了,全城人都觉得他会把它赐给宗策,战时拉拢有功大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若是殷祝大张旗鼓地把玉佛送给身边的宦官,有心人就会多想,是不是皇帝和将军之间出现了矛盾?就算没有,皇帝这个举动,也难保手下大将不会心生不满——老子拼死拼活在前线给你打仗,结果你转头却把这么贵重的宝贝送给了身边端茶倒水的太监,闹呢?
这些都是正常人的思维,也是唐颂会想到的。
殷祝此举,就是在迷惑他,让他主动出招。
他相信自己和他干爹之间的情谊,也相信宗策绝不会因此而多想。
他们昨天还同床共枕相拥入眠呢,区区一尊玉佛算得了什么?
单凭黄老爷说的那番话,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殷祝睡觉都睡不踏实,必须得用尽一切办法尽早弄死他,还有他身边的党羽,也都要一起流放三千里,在他收复山河十四郡前绝对不准踏入大夏国境半步。
但那个人如果是他干爹的话……
咳,那啥,一码归一码。
殷祝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在缭绕的香烟中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为什么,都到这个时辰了,他的精神倒还挺亢奋的。
“宋爱卿,”他半开玩笑地问道,“你说,要是有一天,朕禅位与宗策,你我同朝为官,你觉得如何?”
啪嗒。
宋千帆手中的笔,自由落体摔在了地上,在袍角处飞溅起一片颇有写意山水样式的墨汁。
但他顾不上脏污的衣裳,大惊失色地瞪着殷祝,双唇颤抖着,一句“男色误国”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陛下,万万不可啊!!!”
第99章
虽然殷祝声称自己只是说说而已,但宋千帆根本没办法完全相信。
他总觉得,陛下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天下人人都想做皇帝,结果皇帝却打着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的主意,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您可千万不能这么做,不,想都不能这么想!”宋千帆紧张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咽了咽唾沫,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撸直舌头冷静下来,“假使您一意孤行,届时大夏朝廷上下必然震动,宗策就算功劳再大,大臣们也绝不会同意他当皇帝的!”
大夏的皇帝,只能是尹家人,即使是尹昇这样的废物点心,依旧会有一帮忠心耿耿的大臣追随。
只要他还姓尹。
殷祝唔了一声,宋千帆不知道他是没把自己的话当真,还是在思考别的事情,只好说:“方才那番话,臣就当没听见,出了这个门,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讲。”
宋千帆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但殷祝却只是漫不经心地从桌上抽出一份卷轴,丢给了他:“看看,这些里可有你认识的人?”
“什么?”他不明所以地打开,发现上面写的全都是尹字开头的名字,显然都是宗室子弟。
这些名字的后面还附注着年岁,宋千帆扫了一眼,发现最大的也不过才十四,普遍年龄都在十岁以下。
“确有那么几个,但臣认识的都是他们的父亲,”他合上卷轴,不明所以道,“陛下挑选这些年轻的宗室子,是打算给太子挑选伴读吗?”
“算是吧,朕打算从这些宗室子中择优挑上那么三四个。”殷祝笑了笑,“我记得你手底下有一号人,交友广泛,尤善识人。”
宋千帆了然:“臣明日就找他去办此事,陛下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要听话老实,心思纯善,敬长知恩的,”殷祝毫不犹豫道,“太聪明伶俐的不要,太有个性的不要,父母双亲太强势贪财的也不要。”
这些要求表面听起来都挺合理,但宋千帆仔细琢磨了一遍,又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为太子挑伴读,不应该挑那种有眼力见的聪明孩子吗?
他可从丈人那里听说了,太子性格跳脱,最不喜欢那种寡言少语畏畏缩缩的。
难不成,陛下是打算找个话少的伴读,磨磨太子的性子?
可如此一来,为什么还要考核这孩子的父母?
虽然心中嘀咕,但宋千帆还是领了命,把陛下的要求一字不差地记在了心里。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处理完了桌上的公务,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提醒道:“陛下,该歇息了。”
“嗯,你去睡吧。”殷祝头也不抬道。
上司都没睡,他敢睡吗?
宋千帆无奈,只好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挑去灯花,舍命再陪陛下苦熬一晚。
等到了后半夜,他实在熬不动了,手中书册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在眼前飘忽不定,最后模糊成了一团放大的光晕。
宋千帆睡着了。
听到轻微的鼾声传来,殷祝抬头望去,发现他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咧着嘴巴,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嘴角淌下的口水甚至打湿了书册。
他摇了摇头,正好也写累了,便缓步走过去,给宋千帆披了件衣裳,又出门唤人进来,把剩下那些奏折搬到别的房间去。
临走前,还顺便把这屋子里的蜡烛都灭了。
夜尽天明。
公鸡的啼鸣声唤醒了一城百姓,也叫醒了趴在桌上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宋千帆。
他睁开眼,直起身子,迷茫地看着周围,心想我这是在哪儿?难不成昨夜和同僚聚会喝多了酒,干了对不起夫人的事?
等反应过来自己对不起的是陛下的那一刻,宋千帆倒吸一口凉气,噌地从座位上站直了。
但瞬间他的腰又弯了下去——
……维持了一晚上姿势,腿麻了。
有什么东西从肩上滑落,宋千帆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低头一看,瞳孔收缩了一瞬——他认出来了,这是陛下昨日与他见面时,身上穿着的素色外袍。
他慢慢弯下腰,把那件轻薄的外袍从地上捡了起来,五指用力,攥在了手心里,发了会儿呆。
没多久,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宋千帆赶紧松开手,小心翼翼地掸了掸上面的尘土和皱褶,叠好捧在手心里,疾步迈出了屋门。
“陛下在哪儿?”他抓住一个路过的下人问道。
下人给他指了个位置,不远,就在拐角处的偏房。但宋千帆看到那个方向,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别人不清楚,但居住在这里的宋千帆却是明白的,那边的屋子原先是硝城这边的官府储存档案之用,背阳修建,屋内砖石用的都是湖底淤泥制成的金砖,即使夏日触手也十分冰凉;
大门还正对着荷塘,风景倒是不错,但只要在屋子里待一会儿,就会觉得阴凉入骨。
这么冷的天,陛下只穿单衣,在这儿待了一晚上,怕不是要得风寒了!
果不其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
宋千帆忙把手中的衣裳放到一旁,跨过门槛,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扶住他:“陛下!您还好吧?”
殷祝说不出话来,只是摆了摆手,脸色青白,十分难看。宋千帆看他虽然重新披了件外袍,但手腕摸着却一片冰凉,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陛下,臣这就给您叫归太医去……”
“不用,”他刚要离开,就被殷祝喊住了,“把药端过来就行,老毛病了,不妨事。”
宋千帆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身盯着殷祝:“老毛病?可臣怎么从没听陛下提起过?”
殷祝干咳一声,心道这种事情被归亭和他干爹两个人知道就够他受的了,再告诉宋千帆,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是吗。
但没办法,现在宋千帆已经知道了,殷祝只好叮嘱他千万不能告诉他干爹,用的理由也很正当——宗策现在在外面为国征战,这种小事,就不必告诉他让他烦神了。
宋千帆并不觉得这是小事,但看着殷祝喝完药、用完早膳后,的确脸色好看了些,便只能默默把劝诫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陛下为国不惜此身,臣子又怎能是贪生怕死、庸庸碌碌之辈?”他感叹道,“历来贤臣不少,明君难得,没想到我宋千帆的运气如此之好,竟有幸能为陛下这样的君主效忠,真是百世修来的福分。”
殷祝险些被一口白粥给呛住。
“打住,这就有点儿过了,”他擦了擦嘴巴,“待会儿你陪朕去一趟军营,宗策走得急,他这人做事朕放心,但时间紧迫,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朕替他去看看。”
宋千帆自然是满口答应。
而此时的宗策,刚率人马到达集东郡。
高耸城墙下,厚重的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敞开,郡守亲自来城外迎接,态度之热情,叫一众士兵都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不仅是宗策,就连他们也沾了将军的光,一路被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咳嗽一声郡守都喊人递来蜜水,这待遇,哪怕是副官都没见识过啊。
“要说还得是咱们将军,”副官骑在马上,一张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什么叫深受君恩,百官敬重?就是将军这样的!”
其他士卒也纷纷点头认同,还有人附和道:“上次陛下和将军一起来军营的时候,我全程都跟在后面护卫,看得可是一清二楚,陛下还亲手递水给咱们将军喝呢。”
几人正热火朝天地分享着见闻,忽然被前面的宗策打断了:“别忘了带你们来是做什么的,无关的话题就不要再说了,还有,你们是上战场杀敌的兵,不要在人前嘻嘻哈哈的!”
一众人听出了宗策话中的冷意,顿时噤若寒蝉。
等宗策上了郡守的马车后,大家这才松了口气,有人偷偷朝副官使了使眼色,低声问道:“将军这两日脾气都不大好,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您要是知道些什么的话,跟兄弟们说说?”
“说什么说,连将军都解决不了的事,告诉你们就有用了?”
副官瞪了他一眼。
但这番话说得倒是不假,副官最近也在纳闷呢。
这一路上他们忙着赶路,休息的时间本来就没多少,一到晚上,宗策就枯坐在房间中,点燃一盏油灯,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坐着发呆。
有时候他还会写些东西,但写完又会自己烧掉,副官有心想瞥一眼,但每次到将军房中,只能看见桌上残余的灰烬,和将军盯着手掌发呆的模样。
他用自己有限的大脑想了想,觉得将军可能是想成家了,但顾忌着陛下那边,又不敢娶妻。
唉,这么一想,还是他这样的大老粗好啊。
不会被陛下看上,还能老婆孩子热炕头。
副官心中同情,但也不知道这问题该如何解决。
总不能叫将军背着陛下偷偷娶一个吧,这样既对不起陛下,以将军的人品,肯定也不会干这种事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
副官连着几天都在思考。
直到某天,将军带着他们去乡下查看农田损毁情况时,他在田间看到一个年轻的庄家汉子,终于得到了答案。
那汉子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挑着两担水,满头大汗地走回家,本以为出来迎接的会是个年轻媳妇,谁知道从茅屋里钻出来的,竟是个穿着补丁的清秀书生。
一见那汉子回来,书生愣了一下,一脸心疼地跑过去,用袖子替他擦了擦汗,想要接过水桶,却因为太重提不动,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又被那汉子眼疾手快地扶住,还趁势捏了一下屁股,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扭身就回了屋。
汉子赶忙放下担子,屁颠屁颠地追了上去,手里还捏着一串从山上摘下来的野果子。
副官看得龇牙咧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放着香软的媳妇不娶,非要娶个男的回家,扭头却看见自家将军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这一幕,神情柔和,目光竟有些出神了。
副官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他想。
将军怕不是背着陛下,又移情别恋上哪家美貌公子了吧!
第100章
经过几天的排查,宗策等人终于找到了农田被毁的根源。
万幸,这件事明面上与北屹并无关系,始作俑者就是当地的土匪。
但宗策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察觉到不对,是因为在剿匪的过程中,手下人竟然收缴上来了一批刻着飞鸟坊印记的神机。
宗策叫人把这些神机的零件都拆开来,仔细对比后发现,它们竟是多年以前、飞鸟坊尚未经历重建时,父亲监制制造出的第一批神机。
私藏倒卖神机,是视同谋逆的大罪。
宗策确信,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所以这一批货,只可能是当年有人趁着飞鸟坊大乱之际,偷偷运送出来的。
不,仔细想想,阿略那个时候虽然是被屹人绑架,但为他们提供确切消息的人,可不一定是屹人。
在后续调查中,宗策还发现,这些土匪的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胆大包天到敢打劫官府,却并非是集东郡郡守口中所说的叛军。
他们的袭击,都是有针对性的。
这些人和集东郡官府中的另一派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们的上峰,虽然宗策暂时还没摸查清楚,但以他的推测,必定是朝中四品以上高官。
甚至很有可能,是阁老之一。
虽然宗策觉得让一个逆党去查逆党,这事情本身就足够荒谬了,但此案涉及到大夏的国本,甚至还可能威慑到皇权,他自然不会轻拿轻放。
即使他很清楚,这起案子查下去的后果,很大可能是玉石俱焚,自身难保。
兴许是看出了宗策此行的态度不太像是敷衍了事,没多久,另一派势力的几个代表人物便有了动作。
他们发出请帖,诚邀宗策前来赴宴。
副官看着自家将军低头看请帖的样子,琢磨着这群人的意图不大对头,加上心中还惦记着将军移情别恋的事儿,忍不住又暗自琢磨起来——
虽说好色乃男人本性,但将军您出来一趟,可千万要守住真菜,别让陛下头上多点绿油油的东西啊。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他劝道:“将军,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宗策抬头:“为何?”
副官恳切道:“万一他们在宴席上给您下毒怎么办?实在不行,您把咱们兄弟几个都带去,给您撑撑场子也好!”
要是将军把持不住,他作为副官,必定是要上前拼死劝诫的!
“若是他们有这个胆子,现在集东郡的郡守,就不会还活得好好的了。”
宗策并不知道自家副官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合上请柬,淡淡道,“你同我去一趟看看情况,剩下的人留守在郡守府上,守好那批神机,任何人不得随便进入。”
副官肃容道:“下官明白!”
当晚,曲水流觞。
偌大的园林内灯火通明,舞姬个个国色天香,身姿曼妙,就连给宗策和副官他们倒酒的侍女,也是开口就能让人酥掉半边身子。
副官不敢喝多,看着身边柔夷细腰、环肥燕瘦的舞女,脸色涨得通红。
再看看对面将军,身边围着的全是俊美公子,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将军,千万要冷静啊!
还好,宗策全程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神情。
无论是看着眼前的笙歌曼舞,还是被人恭维拍马,那双漆黑眼眸都始终淡然自若。
犹如屹立在激流中的磐石一般,举箸抬杯间,便不动声色地将那些明里暗里的刺探都挡了回去,其风姿气度,即使是席间一些心怀芥蒂之人,也不得不为之折服赞叹。
副官见此一幕,也敬佩得五体投地。
他心道怪不得陛下宝贝他们将军呢,这么一个上得战场下得宴席的好男儿,要不是他实在不好这一口,恐怕也得爱得死去活来。
正想着,席间忽然有一人提起了陛下将玉佛赐给苏公公的事情。
“以我看呐,陛下此举,未免有些欠妥了,”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宗策脸上的表情,“这前线还打着仗呢,这种宝贝居然不赏赐给宗大人,反倒是给了一个阉人,实在有些寒将士们的心呐。”
宗策放下了筷子。
“人也好,物也罢,无论价值几何,凡在我大夏境内,皆为陛下所有,”他说,“且苏公公常伴陛下左右,深得信任,陛下赏赐他,也是应该的。”
那人笑了一声,举杯道:“宗大人果然大度。”
还有人附和道:“仔细想想,倒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当年陛下慧眼识金,一手将宗大人提拔至如今江淮总督的位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比区区一尊玉佛来得贵重?”
宗策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酸意。
换做往常,他定会一笑了之,不与之争辩,但或许是今日吃了几杯酒下肚,酒意上涌,他望着不远处园中灯火映照下潋滟的池水,和那水面上倒影的一弯明月,竟也有些微醺了。
他轻声道:“陛下看重的东西,哪怕是一盆花草,也是价值连城;但若是遭到陛下厌弃,即使是稀世珍宝,也不过是路边的野草废石罢了。”
曾经的他,在这月色下思念着故人,心中想的是那人即使远隔千里之外,与他的心也犹如咫尺相隔;
可如今一切却反过来了。
宗策根本没办法欺骗自己,他出来这一趟,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逃避。
他不敢去想,将来与那人同床共枕时,感受到的不是怀中人温热亲昵的吐息,而是藏在枕头下的一柄利刃,究竟会是怎样令人肝肠寸断的痛苦。
这些天来,每当他一个人独处,或是深夜入睡时,宗策眼前总是会浮现出殷祝那天在戏院里,背着他无声落泪的模样。
他不敢直视那双流泪的眼睛。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心中装着无法排解的万千愁绪,宗策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回去的时候,人都是被副官架上马车的。
“将军,您还好吗?”
副官也喝了不少,但至少自己还能走,他看着宗策半阖着眼睛,靠在颠簸的车厢上,视线怔怔地望着马车外飞速移动的景物,眼眸带着几分醉意,几分怅恨。
他觉得事情不大对头,将军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区区儿女情长,怎么能让他露出这样心事重重的模样?
“您有什么烦恼,都可以跟我讲讲。”
但宗策只是摇了摇头,哑声道:“有水么?”
“有,有!”副官递过水壶,又试探着问道,“可是与陛下有关?”
“不该你管的,不要随便插手。”宗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语气冷淡地告诫,“还有,等回去后陛下假如问你什么,你就说我一切如常,其他的,照实回答就行。”
副官蔫蔫道:“是。”
他觉得将军肯定是和陛下吵架了,不然不会是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赵二之前跟他说,他哥被媳妇骂的那几天,差不多也是这样,连跟人吵架都提不起劲来。
一路无话回到了他们的住地,马车还没停下,一股浓烟便扑面而来。
“怎么了这是!?”
两人的酒瞬间就醒了。
宗策飞快跳下马车,副官抓住一个着急忙慌前来救火的差役,怒声道:“火烧了多久了?里面的人呢?里面人出来没!”
“没,没有,”那人磕巴道,“火是日落时分开始烧的,没一炷香的时间就烧到房顶上了,我们想进去救人都没法子,烟太大了,里面人一个都没跑出来……”
“胡扯!”副官目眦欲裂,一把拎起他的衣领,“那些可都是跟老子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不是病恹恹的废物!这么大的火,一个人都没跑出来,你他娘的当我是傻子!?”
差役支支吾吾半天,只说这不管他的事。
站在秋风飒飒的街道上,宗策至始至终一言未发。
他的瞳孔倒映着夜色下的熊熊大火,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杀气。
“很好。”他说。
看来的确是一条大鱼。
消息传回硝城后,殷祝的第一反应是——
“宗策没事吧?”他立刻询问前来报信的那人,语气极为严肃,“朕记得他带去了百来号人,全部牺牲了吗?”
“没有,只有当时留守看管那批神机的几个兄弟牺牲了,剩下我们这些去剿匪审问的,都还活着。”信使红着眼眶道,“将军还十分自责,觉得是他派的人手少了,但兄弟们怎么会觉得这是将军的问题?就是这群王八蛋太心狠了!”
宋千帆听完,对殷祝道:“陛下,此事必定要彻查,宗大人是代表朝廷去的,他们敢直接动手,就是在藐视朝廷,藐视圣上。”
“而且从宗大人调查的情况来看,恐怕这批神机的背后,还大有玄机。”
殷祝颔首:“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本不该归宗策管的,他是去替朕分忧。这些狂徒,是在打朕的脸——来人啊,点兵!”
宋千帆迟疑道:“陛下打算亲自过去?可前线这边……”
“已经僵持了快一个月了,朕偏要大张旗鼓地走,也好给屹人一个机会,”殷祝说,“不过朕觉得,经过峦安关一战,他们恐怕再也不会轻易上当了。”
现在情形逆转,大夏这边巴不得屹人早点动兵,屹人却三番两次地派人来和谈。
但彼此都清楚,这都只是表面而已。
殷祝想要的是速战速决,因为再拖下去,等到冬天作战对大夏十分不利;北屹那边,格西却打着拖垮大夏再全面反击主意。
他们都在按捺,就看谁先撑不下去。
所以——
等到第一场雪落下,才是两国真正决一死战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