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释怀释怀
斜阳穿过龟背纹窗棂,在桌案烙下金红交错的光影,信封上的字被反射得模糊不清,张昂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一手屈指叩了叩案几,惊起茶盏里沉浮的君山银针。与他一张桌案相隔的陆听澜负手站在窗前,整个人陷在刺眼的光照里。
他眯了眯眼,不解地问:“陆阁老今日怎么没去游山玩水?还有闲心找我来喝茶。”
陆听澜的背影动了动,示意张昂打开信封:“你不是一直在找荣荨吗?她目前在南直隶的凤阳府。”
“你这是何意?”张昂派人南下打探过荣荨的下落,但一直都没找到,凭荣荨一个人是做不到不留痕迹的,她身边应有高手在。想着荣荨与荣茵的关系,张昂第一时间就怀疑上了陆听澜,可上次他已经拒绝过自己了,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陆听澜走回桌边坐下,淡淡地道:“我想跟小将军做笔交易,荣荨身边有我的暗卫跟着,我可以把联络他们的方式交给你,以后他们就是你的人了。”
其实陆听澜今日不说,张昂自信靠着将军府的暗探,早晚也能找到荣荨的踪迹,他语气没有什么波澜:“我知道陆阁老想要什么,你大可放心,我长姐一日是陆家妇,将军府就一日与陆家同乘一条船,再说我也见不惯严怀山的党同伐异。”
“不是这个。”陆听澜微微摇头,端起茶杯低头喝茶。他想过了,严怀山依靠泰兴商行,在南边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尤其是浙江和福建一带,荣茵往西北去才是最安全的。而张昂的父亲在漠北乃至整个西北的威望,都无人可及,只有将军府愿意出面保下荣茵,他才能真正地放下心来。
他又拿出一个信封,张昂打开看了,里面装的是武定侯贪污受贿的证据,武定侯一直都想让郭家一脉在军中独揽大权,是不可能让将军府借军功做大的,这几年没少联合严怀山打压将军府,每年拨下去的军饷很大一部分都到不了漠北。
张昂知道武定侯的把柄有多难抓,他回京这么长时间都没什么收获,陆听澜还不知费了多大力气,往往筹码越大,所求之事就越重。他往后远离桌案靠在椅背上,略有讽刺地问:“阁老春风得意,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陆听澜皱了下眉,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以至于这般夹枪带棒的说话,不过他也顾不上去猜了,神情严肃地道:“我若被抓,是决计活不成了,我要你答应我,我死之后,荣茵不会有事,将军府会倾尽全力护住她。”
让自己的妻子远走,日后说不定还会另嫁他人,像他这样运筹帷幄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这样做的。张昂心中紧绷的一根弦突然就断了,陆听澜怎么可能不在意荣茵呢?恰恰相反,他就是太在意才会为她打算这么多,与她和离,还她清白之身,让她没有后顾之忧的活着。
张昂沉默了好久,斜阳被拉长,光影照在他的脸上:“你不用与我做交易,即使没有这些,我也会想办法护着她的。”他本来就亏欠了荣茵。
这话是什么意思?陆听澜是真的不舒服了,荣茵是他的妻,就算他要死了,也会给她铺好后路的。
陆听澜喉头滚了滚:“靠着这份把柄,至少可以保将军府三十年无恙,没有它,将军府也是泥菩萨之身。”
能被温文儒雅的陆阁老威胁,自己也算有本身了吧,张昂苦笑,跟他争什么呢。他站起身将两封信收拢进袖子里:“阁老的提议我答应了。”
陈冲送张昂出府,转过水榭的太湖石,就看到对面青砖甬道上慢步行走的荣茵,琴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残阳在她松挽的堕马髻上镀了层金箔,发间的步摇轻颤,一如那年花朝节她头上展翅欲飞的凤蝶金簪。
“荣茵!”张昂大声叫住她,此刻很想跟她说点什么。
震惊的情绪渐次平复下来,荣茵无意识地轻抚小腹,那里平平的,却有了个与她有血缘羁绊的小东西,如今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了,原以为又要一个人走的,忽然就有人陪着她了,细细想来还是喜悦大过了其他。
“这样软和些,硌不着小公子。”琴心忙给荣茵加了个软垫,“夫人,您高兴过头了吗?怎么笑都不笑呢,这可是个大喜事,太夫人和七老爷知道了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本来七老爷就宠您,这下是真的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荣茵笑笑,听琴心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有孕该注意的事,回到陆府时天还亮着,她在垂花门下了马车,慢慢往踏雪居走去。方才在车上她做好了决定,既然已经和离,这件事就没有必要告诉陆听澜了,她要带着这个孩子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好好地陪伴孩子长大。
至于陆听澜,他以后会有其他的孩子的,可是她只有这一个了。
“荣茵!”快要走到青砖甬道的尽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荣茵回头,那人逆光站定,她看不太清稍稍朝前行了两步。
张昂抿了抿唇,从头到脚仔细地瞧她,上次见她还是荣清成亲的时候,在荣府的园子里远远地看了眼,她被众人围着,笑得矜贵又淡然:“怎么,不记得我了?”
荣茵确实有些意外,不过在陆府碰见张昂并不稀奇,毕竟张潇在这儿呢,只是她嫁进来这些时日都没遇到过,下意识以为他是
为了四妹妹的事来,搭手福了福身,略微着急地道:“见过小将军,天色不早,就不耽误你回去了。”
张昂在渐浓的暮色里轻笑出声:“瞧你心虚的样子,难不成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荣茵一怔,正要说什么,就见他摆了摆手:“行了,逗你玩的,路过见到觉得背影像你,就喊了一声,你回去吧。”
他的样子说不上来的怪异,荣茵犹豫几息,点了点头带着琴书走了。
残阳沉入歇山顶的飞檐,四周逐渐昏暗,张昂盯着荣茵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陈冲没忍住咳嗽一声。
“才看看就受不了,那她以后改嫁你家大人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吧?”张昂不耐烦地斜睨陈冲,一甩袖子大步走了,胸膛却敞亮了些许。罢了,荣茵有陆七护着,跟他早没什么关系,等事情了结,他再亲自去凤阳将荣荨抓回来,她欠他的多多了,想走可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陈冲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都说小将军说话难听,他算是领教到了。
五更天的梆子卡在喉间似的漏了半声,陆听澜站在书房阁楼的漏窗前,攥着窗棂子的手背暴起青筋,檐下未灭的灯笼将垂花门前的马车映得恍惚。
他看见荣茵在琴书的搀扶下上了车,登上车板,她似乎感觉到什么,朝书房的位置望了过来。凌晨黛蓝的天色里,什么都含混不清,须臾她钻进了车厢,车轮辘辘碾动,从月洞门到影壁,车帘子一次都没有掀起来过,直至马车化作浓雾里模糊的剪影。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不知道荣茵能记得他多久,今后还不会不会想起他,但愿她想起的都是自己对她的好。陆听澜的喉头猛地痉挛,窗棂的木屑扎进掌心,刺痛提醒他,太少了,他对荣茵的好太少了,还不够让她一辈子记得他。
他这一生本就注定是孤独的,是荣茵闯进了他贫乏的日子里,让他尝到了甜酸苦涩各种滋味,现在不过是回到了以前而已。
他经历了那样多的世事沧桑,到了这样的年纪,没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只要她余生过得好就好。冷风灌进衣袍,将疼痛吹散开去,陆听澜的神色渐渐归于平静。
踏雪居的院门大开,时隔一个多月,陆听澜终于又踏进了这里,其实这期间他也回来过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睡不着了总要来看看荣茵,站在窗牖前隔着床幔,只能依稀看见她躺在床上的影子,但这一眼就足以支撑他。
西府海棠的花期就要过了,蔫吧吧落了一地,墙根下一溜儿的花盆没有搬走,阶前那株十八学士开在枝头兀自晃着,花瓣殷红。
陆听澜上前摘下,荣茵喜欢把花养在瓷瓶里,放在梳妆镜前或是圆桌上,她说每日起床看见娇艳欲滴的花,心情也能好不少。后来他将书房里开得好的兰花摘下送给她,她却反过来嗔他辣手摧花。
陈妈妈躲在碧纱橱后边悄悄抹眼泪,见他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拿给他看:“七老爷,夫人的绣活还没绣完,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绣绷上绷着未完成的婴戏图,金线绣的鲤鱼才点了一只眼睛,陆听澜接过来,指腹抚过细密的针脚,心也像被针扎般。他穿过板壁,将茶花放在圆桌上,掌心不期然碰到了光滑的硬物,拿起来看,是当初给她的那枚玉佩。
他倏地站直身子,打开黑漆描金顶箱立柜的柜门,荣茵的衣裳摆得满满当当,他又转身走向梳妆台,将抽屉全拉开看,首饰盒里的首饰都没少,那些他为她置办的东西,她一样都没带走。
他踉跄地跌坐在拔步床上,陈妈妈追过来:“七老爷,您叫陈护卫去把夫人追回来吧,现在还来得及……”
陆听澜疲惫地挥了挥手,打断她,嗓音轻飘飘的:“陈妈妈,你退下吧。”
天将亮未亮,荡下的门帘子挡住了曙光,他蜷进尚存余温的被衾里,幔帐里还飘着若有似无的玉兰花香味。
第112章 思念思念
天渐渐亮起来,有仆妇拿着扫帚扫去地上零落的花瓣,响起了沙沙声,陈冲立在廊下,立即冲过去打手势让仆妇走远,这段时日七爷忙得都没时间睡个囫囵觉了,他们做下人的不敢阻拦,但一直担心着。
陈妈妈退到屋外,眼角还有残泪,她转身看到陈冲拉着他问:“陈护卫,七老爷和夫人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对夫人的情意别人不清楚我们还不清楚么,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
陈冲叹了口气:“陈妈妈,你就别管了,七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夫人好。”
“可我瞧着夫人并不好受,走得这么匆忙,太夫人也不知道,今日请安不见夫人她肯定会问的,昨儿个她还心疼夫人特地叫大厨房炖了补汤送来,等会儿指不定怎么难受。”陈妈妈说着又哭起来。
陈冲静默不语,要说难受七爷才是最难受的,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未尝不是在纾解心中的沉闷。
廊下的灯笼熄了,第一缕晨曦射穿黑暗照在瓜楞纹柱础上,忽然眼前一暗,陈冲警觉地望过去,不知何时陆听澜已掀开门帘走了出来,站在二人身后。他面无表情地听完陈妈妈的话,却不置一词,谁都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片刻后只听他淡淡地道:“备车吧。”
“大人,今日休沐,您都多久没有合眼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歇一歇吧。”陈冲试图劝说。
陆听澜摇头:“无事,去庆春园。”一闭上眼,他眼前全是荣茵的样子,哭着的笑着的害羞的撒娇的,他从来都不知道,与荣茵相处的所有日子,甚至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时刻,他都清晰地记在了心里。内室空得厉害,可又全是荣茵留下的痕迹,他的身体里像在被什么东西啃噬着,不痛却也无法忍受,这让他感觉十分的无力。
杨莺时才走到踏雪居的院门外,就看到往外走出的高大的身影,薄雾中显得愈发的伟岸,她抑制不住地心跳加快,荣茵终于走了,现在陆听澜的身边再无旁人。她似乎看到了不远的将来自己如何的得偿所愿,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
杨莺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迎上去开口唤他:“七爷。”
陆听澜停在踏跺上,没有看她,反问道:“杨小姐有事?”
杨莺时把手中抱着的包袱打开,略有羞意:“虽说入了夏,但早晚还是寒凉,莺时给您做了件披风,方才送去书房才得知您回院子了,怕您走了又紧着送过来,您看看这个料子可喜欢……”
陆听澜看到天边出现了鱼肚白,再有半个时辰荣茵就要到城门口了,他低下头沉思,始终没往披风上看。冷冷地道:“内院里就不用如此做戏了。”边说边走下踏跺。
杨莺时微微一愣,一个月前陆听澜派小厮来请她去前院书房,说清事情原委让她自己选择的时候,她当时就知道自己一直苦等的机会来了,嘴上答应跟他做交易,但其实心里根本不是这么认为的。
她想就先配合着他,等把荣茵送走了,他会看到自己的好。
她急于解释,追上去道:“七爷,莺时对您一直都是真心的,我知道您现在身处险境,可我不在乎,我不是荣茵,我不像她那么贪生怕死,我愿意一直陪着您的。”
“杨小姐,是我不愿连累荣茵。”陆听澜的目光径直落到她脸上,“一开始我就与你陈述清楚了,陆某感激你愿意出手相助,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但这无关其他。私底下我不希望你我之间有任何的牵扯,诸如送披风这种事,以后就不要发生了。”
杨莺时一直认为她跟陆听澜之间是因为自己太矜持了,以至于互相错过,她相信只要给她一个机会,两人就能将误会说开,这次她会抛弃所有的身份尊严。
可现在他却说这样的话,一点机会都不给她留,杨莺时的心里慢慢涌出了惊慌:“七爷,您把荣茵送走,不就是因为她心里没有您吗,她只在乎齐云廷,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她不会为了您甘愿冒险的。可我不一样,为了您我什么都愿意做,您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只有我对您才是真心的。”
荣茵心里装的谁,他不要任何人来提醒。陆听澜闭了闭眼:“我不需要她为我做什么,还有”他顿了一下:“我心里只当你是恩师之女,杨小姐的情意还是收回去的好。”
“不可能……”杨莺时定定地望着他,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真相,他对自己一定是有感情的,“您当初为了我不惜与严党的人对上,您心里怎么会没有我呢?”
陆听澜的眼神变得漠然,语气冷淡到了极点:“救你,是为了报太傅的恩情,我对你一直都没有非分之想。”他说完径直走了。
杨莺时再次愣住,双目发直,浑身发冷,仿佛被沉进了腊月的池塘里,她的牙齿开始瑟瑟打颤,她不信,她不会相信的。
都怪她,她当初要是早些表明心意就好了,荣茵也就不会有趁虚而入的机会,都是她不好,是她先负了陆听澜的一腔情意。他怨自己也好,恨自己也罢,但他心里一定是有自己的,她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到了散值的时候,顺天府府衙内齐元亨摘下乌纱帽,起身就要回府,府丞和治中对视了一眼,望着彼此手里还未交代完的事都默契地选择了闭嘴。齐元亨的长子和长媳下葬后,他就变得萎靡不振,每日来应卯也是如行尸走肉般,对府衙的一切治事都不再过问了,主动上报给他的,他也能转眼就忘,手下的人对此也毫无办法。
齐元亨走到二堂的东花厅,就看到小厮迎面疾步走来,安吉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道:“老爷,孙大人来了,在礼房那儿等您,您快过去吧。”
孙至诚坐在公案下手的官帽椅上,接过安吉端来的茶吃了两口:“元亨兄脸色不太好呀,再怎么难过也要注意身子才是。”
齐元亨拱手落座,声音也是死气沉沉的:“听说大人有事找我?什么事您吩咐一声就是,何须劳累您走一趟。”
孙至诚慢悠悠地吃完一盏茶,才开口道:“什么劳累不劳累的,我门都是为了严大人做事,客套话就不说了。严大人体恤你丧子之痛没个三五年走不出来,应是无暇顾及泰兴商行的事了,为了减轻你身上的重担,你手上泰兴商行的事就交给其他人来做,我今日是来拿印章的。”
“首辅大人这是何意?”齐元亨急得双手拍在官帽椅的扶手上,一下子站了起来。云廷都死了,严大人还不信任他?把他手上的东西收回去,下一步就要像针对杨云通一样的针对他了吧。
他怒喘了几口气:“我儿已经死了,大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些年我为大人做的肮脏事可不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孙至诚把茶盏放回案几上:“你瞧你急什么,云廷死了大人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想让你休息,这恰好说明了大人心里是十分重视你的,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大人心疼你才会与你商量,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交出来,不要寒了大人的心,嫡子没了就没了,可不要到最后连庶子也保不住。”
礼房内一片死寂,孙至诚拿着印章大摇大摆地走了。齐元亨回到齐府已是夜深人静,自齐天扬死后,齐母的悲鸣就笼罩在整个院子上空,如今连屋子都出不得,整日抱着齐天扬身前穿的衣裳哭。
他迈过月洞门,就见齐母状若疯癫地跑过来,仆妇和丫鬟在后面追,他伸手拦住她:“这是做什么去,天都黑了。”
齐母又哭又笑,脸上的泪水混着鼻涕直往下淌:“我去荣府提亲,双哥儿倾慕荣茵已是很久了,前些时候求我早些去荣府把亲事定下来,他从小到大只求过我这件事,这些时日不肯回府,一定是气我没答应他。等我把亲事定下来,不,等荣茵过门,他就会回来了,老爷,您也跟我一起去吧。”
“嘘!”她拿手指贴在唇上,小声道:“老爷,咱不告诉荣茵荣川是怎么死的,她就会答应嫁过来了,我要看着双哥儿娶妻生子。”
齐元亨的脸开始扭曲抽搐,抓住齐母的手也微微颤抖,他嚅动嘴唇半晌,才哑着嗓音道:“把夫人送回去。”
“是。”后面的仆妇奔上来,一左一右地架住齐母便往后院而去。
齐母还在挣扎着大喊:“老爷,老爷,双哥儿还没娶妻生子,他过得苦啊!老爷……”
夜风撞开窗牖,厅堂里一个下人都没有,齐元亨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脸灰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汲汲营营一辈子,为严怀山肝脑涂地,居然会落得这个下场。
云廷,他的儿,是他害死了他,若他能早些听信云廷的话,云廷就不会死了。
齐元亨大恸,伏在桌案上痛哭起来,昏黄的烛火明明暗暗,半晌之后他想起了什么,起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东面墙上挂了幅画,齐元亨掀起画卷按动机关,“咔哒”一声,书柜最顶层的黄花梨木板就缺了一块,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洞来,里面躺着一个红漆木的匣子。
他将匣子拿下来打开,里面只装了一个信封,他定定地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将信封取了出来。
第113章 情意情意
荣茵被一阵喧杂声惊醒,人还有些懵懂迷糊,望着头顶的承尘出神,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过来,她此刻已经不在陆府的踏雪居里了,而是躺在通州客栈的床板上,声音正是从客栈大堂传来的。
这是离开京城的第三天,到了通州后她就开始害喜,吃什么吐什么,吃不进东西人自然也变得虚弱无力,玄青和玄夜以为她是赶路水土不服,即使着急赶路,但也不能不顾她的身子,只好在此先歇几日,等她能吃得下东西了再走。
门“嘎吱”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推开,琴书抱着装水的瓷瓶进来,看到荣茵坐起身,笑着道:“夫人您醒了,后厨在做鹅油烫面蒸饼,我叫店小二做好了就端一份上来,您今日睡得香,没吃午饭饿了吧?”
声音越来越响,荣茵趿鞋到窗前望了望,一个院子隔着的大堂影影绰绰坐满了人,不少都在划拳喝酒,店小二拎着茶壶满堂乱转地添茶,难怪这么吵闹。
她接过琴书绞干的帕子擦脸,问:“客栈里怎么突然来了这许多人,看样子不是普通的客人。”
“我也觉得奇怪呢,不止是客栈,外面街市上来往的也是这样打扮的人。”琴书向架子床走去整理床铺,“我听玄青说这些人是卫所里的士兵。”
士兵不在军营里待着,出来干嘛?更遑论还是“漕运要冲,拱卫京师”的通州卫了。荣茵莫名坐立不安起来,连喝几杯凉水,仍不能消解心中的躁意,她起身在房中来回走了几趟。
“你去叫玄青进来见我。”
她神情凝重,琴书应了,急急出门而去。
陆听澜派来护送荣茵的人是十五个护卫组成的护卫队,玄青和玄夜是贴身保护的,住在荣茵隔壁房间,不分昼夜轮流在她房门口值守。
没一会儿荣茵就听到了隔壁的开门关门声,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玄青昨晚守了一夜,才刚睡下就被琴书叫了起来,脸上带着倦意,拱手道:“夫人,您找我?”
荣茵示意琴书将房门关上,然后才问道:“你说外面那些人是士兵确定吗?”
玄青低头回:“都穿着窄袖短衣,胸前背后缀了圆形布片,是通州卫的将士无疑。”
“士兵是不能轻易出军营的,你可打听到了其中有何异常?”荣茵相信以玄青等人的警觉,在一开始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应该就去打探过了。
玄青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好像是要押送粮草进京仓,一
路辛苦,所以提前出来慰劳一下。”
原来是因为这个,荣茵松了口气,定下心神,回到桌前坐下,见玄青似还有话要说,不免问:“还有何事?”
玄青道:“出京时日不短了,属下看夫人今日气色好了些,不如明日就出发如何?”离京时七爷就嘱咐过赶紧走,玄青也知时间的紧迫,明日恰有一艘商船南下,玄夜早上出门已与船家商定好了,况且在通州再逗留下去,他也担心荣茵会发现什么。
荣茵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粗瓷茶杯,长久都没有应声,就在玄青忍不住又要说一遍的时候,她才淡淡地“嗯”了声。
第二日一行人在客栈吃了早饭就往渡口赶去,今日街道上的士兵比昨日的还多,皆手握长枪身穿铁甲,列队往城南去,百姓被吓得躲在家里不敢上街。
荣茵挑开车帘子瞧了,忽而一阵心惊肉跳,仿佛要出什么大事。
离约定出发的巳时已过了半个时辰,船还停在渡口一动未动,荣茵晕船的毛病没好,虽然船还没走,但她的脑子已经出现了眩晕感,将晨起时用的早饭吐了个一干二净。
琴书打水给她漱口:“夫人,我扶您出去转转吧,兴许吹吹风就好了。”荣茵点头,擦干净脸上的水渍。
甲板上站满了人,都在看停在前面的大船,有人问:“咱几时能出发呀,等大半天了都。”
一人回道:“没瞧见前边的军船嘛,得等上面的东西都卸完了。”
“唉!快看快看,是长枪,还有弓弩和大刀……这打着押送粮草旗号进京的军船,怎全都是作战用的兵器?”
荣茵的绣鞋刚沾上甲板上的桐油味,便听到了这样的话,她后颈上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三两下冲进人群,趴到船舷边上。
看到一个个樟木箱被从军船上卸下来,抬箱的士兵吃力地咬紧了牙关,麻绳在箱角勒出深痕,好像随时都会绷断,刀枪透过缝隙处露出来,在阳光下反射刺骨的银光。
昨日和今早见到士兵的那股不安渐渐变成了恐慌,他们不是押送粮草进京而是押运兵器。京师有京卫亲军锦衣卫和金吾卫,还有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没有告急的情况下,根本不需要通州卫进京护驾。
荣茵心头猛地一跳,陆听澜是没有调兵权的,而武定侯一直与严怀山来往甚密,通州卫进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压制陆听澜!
什么情况下需要调兵进京,简直是显而易见。
那些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此刻全都清清楚楚了,为什么七爷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突然对她变得冷淡,不听她的解释,要逼她和离,带着杨莺时招摇过市,还让她尽快离开。因为他知道他即将面临的危险,所以他要在事情发生前尽力地把自己摘出来,让自己能顺利地没有牵挂地离开京城。
太巧了,那阵子齐天扬刚好去世,再加上认清了母亲的本质,她伤心难过下没有多想就相信了七爷的话。
荣茵的心跳仿佛都要停止了,她脸色发白,张着嘴如干涸的鱼,急促地喘息着,回头紧紧地盯着跟在身后的玄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夜没想到严怀山已经胆大到了不避人的程度,还偏偏叫荣茵撞见,他知道瞒不住了,四下扫视一圈,低声道:“夫人,此处人多口杂,回客舱属下再告诉您。”
外面艳阳高照,荣茵却觉得客舱里阴冷潮湿,玄青递给她一个匣子:“夫人,这里面是七爷私产变卖后兑换的银票,他在江南富庶的地方都给您置办了铺子。等您在苏州探亲结束,就可以一路往西北去,那边七爷也已经给您置办好了宅院和私产,您不用担心,七爷给您铺好了退路。”
荣茵眼眶发红,她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这个,玄青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她直接说道:“我要你告诉我朝堂上如今究竟是何种局面,七爷是不是有事?”
玄青的喉咙发紧,昨日他知道通州卫的举动后就飞鸽传书回了陆府,此刻京城只怕是剑拔弩张了,但这些都不能告诉荣茵。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夫人您多虑了,凭陆府和镇国公府的姻亲关系,七爷手里也是有军队的,将军府统领的兵力可比通州卫多多了,七爷怎么可能有事呢。”
荣茵气得手抖,他在撒谎,真当自己一个内宅妇人就什么都不懂吗?将军府统领的是边军,无召不得回京,就算将军府暗中调了军队回京,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了,她现在看到的只是通州卫,谁又能知道严怀山有没有调昌平、良乡和密云的卫所呢!
“还在瞒我,七爷都送我离开京城了!”她眼神凌厉,第一次呵斥玄青。陈冲、玄青和玄夜等人是七爷跟前的得力手下,以往荣茵待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
玄青连忙跪下请罪:“属下不敢,夫人,谁都知道您是七爷的软肋,您留在京中只会让七爷束手束脚,他安排您远走,也是为了没有后顾之忧,您放心,等事情了结,他会来接您回府的。”
一旁的玄夜悄悄转过身去,隐忍地颤抖着身子,迅速抬起袖子擦干眼角的泪,再转过来时已经平静下来:“夫人,玄青说得对,您要相信七爷。”
不管怎么说,他俩就一口咬定七爷不会有事,让荣茵安心南下探亲。
荣茵呆坐在椅子上,她知道玄青和玄夜说的有道理,严怀山都试图通过哥哥控制七爷了,更不可能放弃用她威胁七爷,她留下确实帮不到什么忙。
船身忽然晃了一下,桌案边的锦盒掉在地板上,一个墨色缎绣福禄寿的荷包滚了出来。
琴书手快地捡起来,嘀咕道:“这个荷包怎么在这儿呢,奴婢记得收拾行李的时候没拿呀。”这个荷包一看就是男子用的,拿了也没用。她想了想,又道:“定是被琴棋收进来了,她做事一向马虎。”
荣茵觉得眼熟,伸手拿过来端详。她想起了,这个荷包是她与七爷成亲没多久她为七爷绣的,因为在去书房的路上遇见杨莺时,她连书房门都没进就回了院子,所以这个荷包也一直没有送出去。
她从来都是这般懦弱,碰到刺就会缩回手,她以自己从小到大受到的不公遭遇为借口,躲在自己的荆棘之下,理所当然地享受七爷的包容与爱护,却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刺会不会扎伤他。
她要求别人待自己的心始终不渝,却不在得道别人的心意后敞开心扉,答应七爷的那些事,一件都没有做到,也没有想过要去做。
她了解七爷,若不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他是不会逼自己和离的,他比任何人都珍视自己,他需要自己的,正如自己需要他那般。
荣茵不由地抚摸小腹,她还没告诉七爷有喜的事,七爷要是有事,连这个孩子的存在都不知道了。
军船卸完了兵器,开始驶离渡口,商船在做航行准备,荣茵听到了碇手在起锚碇的号子声,船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站起身,冲到门口打开房门,对着玄青震惊的脸道:“下船,我要回京!”
第114章 诉情诉情
上午还是碧空如洗,下午却变得闷热起来,空气里充满了浮躁,螽斯无力地嘶鸣,柳条也打蔫儿地垂下。冯征明嚷嚷着热,让陆随去端冰盆来:“堂堂镇国公府也别太抠搜了,连个冰盆都舍不得用。”
“这还不到五月。”顾辞简手里拿了把黑漆洒金竹折扇缓慢地摇,还没进入盛夏,用冰盆为时尚早,他解了盘扣,微敞衣襟。
冯征明才不在乎,簪缨世家的身份也不顾了,脱了衣裳露出精壮的上身,朝陆听澜一抬下巴,问:“除了通州卫,其他地方的卫所可有异动?”
陆听澜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闻言淡淡地道:“昌平和密云的卫所均在昨日列队整合,不日进京。”
严怀山这是把京城周围能调动的军队都调动了。
冯征明方才还热得受不了,此刻已如落汤鸡般,寒气不断地从心底冒出来,控制不住打了个战栗。顾辞简还算镇定,但额头也有冷汗溢出,苦笑道:“严怀山这是下血本了啊,还真是看得起我们,他把能调的兵都调到京城来,岂不是已胜券在握。”
若不是有把握一定成功,不用担心事后被清算,以严怀山滴水不漏的秉性,才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也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
冯征明插话进来:“可我们本来就失了调兵权和统兵权,不值当他这么谨慎吧?陆七,你说实话是不是在暗处安排了什么?”现在陆听澜手里的明牌不多,除了三千营和金吾卫,实在找不到令严怀山忌惮至此的理由。
陆听澜的眼珠动了动:“未战而怯,是为大忌,以不变应万变即可。”他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到了紧要关头,容不得半点差错。
顾辞简神情微凝,眼下确实无其他更好的办法:“军队抵京一般驻扎在京郊,我看严怀山发难就是这几日了。”他顿了顿,看向陆听澜:“今日各城门都开始戒严,锦衣卫在盘查进出的百姓,还好你已将嫂夫人送离了京城。”
陆听澜摸到腕间的佛珠,无意识数了起来。昨夜他收到玄青的书信,知晓他们今日就要坐船南下,算算时辰,现在应到武清县了。玄青信上说她身子不适,也不愿找大夫,没人看着她就这么不爱惜自己么。
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心里指不定怎么怨恨自己,陆听澜抬手抚额,在心里幽幽叹息。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及近,陆随手里的冰盆打翻在地,惊得冯征明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盏,他语气不好地道:“陆随太不稳重……”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外的陆随惊讶大喊:“夫人!您怎么在这儿?”
陆听澜猛然睁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就见一个人影已经晃到了门外,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他走到玄青面前,神情严肃,狠厉道:“胡闹!你可知现在京中是什么情形,竟还敢自作主张带她回来!还不快走!”
玄青羞愧地垂下头,玄夜落后一步听到,心中一凛,从未见七爷如此疾言厉色过,站在廊下不敢靠近。
荣茵见到陆听澜的第一眼就已经红了眼眶,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这些日子他也不好受吧,伸手去拉他的袖子:“七爷。”
陆听澜拂开她的手,未曾看她一眼,只朝玄青道:“还愣在那里作甚,快把夫人带走,趁现在还未关城门!”
荣茵眨眨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一次拉住他的袖子,一开口全是哽咽:“七爷,我不走。”她不可以走,她还有那么多话没告诉他。
陆听澜反手握住她,带着她往门口去:“荣茵,你我已和离,早没什么关系了,你不要犯傻。”
就算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可听到他这样说,荣茵心里还是难过,她就是忍受不了他对自己冷淡。自己还怀着孩子呢,他怎么可以凶成这样,不听她说话也不看她,一直叫她走,他可知自己一路赶回来有多辛苦?
他非但不体贴她,还尽说些伤她的话,再没有比他更混蛋的人了。
荣茵张嘴狠狠咬在他的手腕上,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担惊受怕与委屈全都宣泄出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陆听澜皱着眉没有躲开,任她咬着,直到尝到一股血腥味,荣茵才抬起头,眼泪直直流下来:“好啊,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你就要撵我走了,你是大名鼎鼎的陆阁老,我是无人撑腰的小家之女,嫁你本就是高攀,你既如此的瞧不起我,我走就是!”
陆听澜怔住,脑子嗡嗡的只听清一个词,孩子,她有孩子了?
荣茵还不解气,口不择言起来:“只是可怜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你放心好了,我会给孩子找个好父亲的,虽然没有你有权有势,但至少不会抛弃我们娘俩。”
荣茵偷偷覷他,见自己都这样说了,他竟还无动于衷!心酸止都止不住,到最后直接动手捶打他:“陆听澜,你个王八蛋!”
一旁的顾辞简和冯征明早看傻了,端着茶盏呆坐在椅子上,还是顾辞简先回过神拉了冯征明一把,二人才齐齐退到屋外,贴心地将门掩上。
玄青和玄夜早跑没了影,堂堂陆阁老被自己的妻子直呼其名,还扬言要带着孩子改嫁,传出去七爷的名声和威严都没了,只怕后面反应过来会杀人灭口。
冯征明不可置信地看向顾辞简:“这真是弟妹?”江氏不是说她温婉贤惠嘛?这一点都不搭边啊,胆子也太大了,简直令他刮目相看。
“……是吧。”顾辞简也没见过荣茵,不过料想除了她应该没人敢用这种语气跟陆听澜说话,他把衣襟拢好,“今日看来是议不成事了,你我打道回府吧。”
冯征明却像是发现了了不得的秘密,摸着下巴嘿嘿笑了,难怪之前他给陆七说了几次媒都没成,原来他喜欢泼辣的,真是看不出来啊。他一边穿衣裳一边朝追顾辞简追去,兴奋地喊:“顾大人且慢,我请你去揽月居吃酒听曲儿。”
荣茵对周围发生的事浑然不觉,每捶打陆听澜一下,就要骂他一句:“你不识好歹,你没有良心,你以大欺小,你唔……”
猝不及防间,脸被人捧住,她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下一瞬,唇也被人吻住了。
陆听澜抱着失而复得的荣茵,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荣茵,俯下身狠狠地亲吻她,裹着就不放,不停地舔舐吸吮,从她嘴里缠绵到自己嘴里。
这个吻太热烈了,荣茵起先用力推他,可根本就推不动,往后退也躲不开,避无可避,只能被动地承受,等他放开时,两人气息都乱了,甜蜜的纠缠在一起。
荣茵抱着他的腰,泪眼朦胧地看他。陆听澜温和地笑了,用手擦去她嘴角的水渍:“还恼我吗?”
荣茵脸红了,一下松开手,咬紧唇走到桌案下首,背对着他坐到椅子上。
陆听澜走过去要抱她,荣茵心里的气还没撒干净呢,起身换了把椅子坐了,也学着他的样子不去看他。陆听澜去握她的手,也被她甩开,他便不再有所动作。
书房内一阵沉默,等了半晌,荣茵心底的酸楚又冒出来,分明是他不对,他就不能多说两句哄哄她,给她认个错么?荣茵委屈得不行,渐渐地抽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