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陆老夫人、张潇等人知道了,下人知道了,就自己被瞒在鼓里。荣茵只觉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这实在不像陆听澜的行事风格,他当年发现小陈氏不忠,也只是慢慢疏远而已。
恐慌无措到了极点,荣茵站立不住,一下就软倒在了琴书怀里,陈妈妈和琴墨等几忙上前来将她扶住,搀回了内室,又瞥见她膝盖和手心的伤口,马不停蹄地打水来擦洗。
荣茵现在的模样很是吓人,脸色苍白不停地冒着冷汗,人是清醒的却气若游丝。陈妈妈急得要去请大夫,被她拦住了,才闹出这样的事她就病倒,陆老夫人该说她不懂事了,还有其他几房,也盯着她呢。
荣茵这辈子最深知人言可畏的可怖,她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吩咐琴书:“你去书房门口守着,一见七爷就立即回来禀告。”
她一定要把话跟陆听澜说清楚,这件事是她做得不对,他生气在所难免,她会跟他道歉。
琴书哽咽着点头,匆忙去了。
晚膳是琴棋伺候的,陈妈妈特意让小厨房做了荣茵平日里爱吃的糟鹅掌和麻辣鸡丁,这阵子她没好好吃饭都瘦了,想让她多吃些。可才打开盖子,荣茵闻着味道就感到一阵恶心,干呕了好几下,喝了大半盏茶水才把那股子感觉压下去。
琴棋忙又把盖子合上,担心地道:“夫人,要不还是请大夫来瞧一瞧吧,您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
荣茵心情不好的时候是不怎么吃得下去的,刚到道观那会儿也是这般,她摆摆手,让琴棋去小厨房把菜换成清粥端来。
亥时末,陆听澜还是没有回来,荣茵坐在床头靠着迎枕继续等,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半夜惊醒过来,看着身旁整齐的被褥,心里空落落的。
更多的却是害怕,害怕陆听澜一直不回来了,那她就没有机会跟他解释了,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好,他要是一直误会下去不信她了怎么办?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荣茵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反而等来了齐府的讣告,是荣蕴派人来请她的,让她去参加齐天扬的丧事,今日是停灵的最后一天,明日齐天扬就要下葬了。
灵堂设在齐府的偏厅,官家接了贴子知道是镇国公府的人,毕恭毕敬地将荣茵迎了进去。齐元亨是三品大员,前来吊唁的人不少,中堂里挤满了人,看到她进来自发让开了一条道。
荣府的人也在,王氏悲恸得站不起来,被李氏扶到了厢房里躺下,罗氏则刚上完香,退到了边上,她看着荣茵,难得没有皱眉:“既然来了,就去上柱香吧,再多宽慰你二姐姐几句,她一早就念着你了。”
荣茵从管事手里接过祭香,荣蕴跪在灵前烧纸,穿着斩布制成的丧服,抬头看着她:“你来了。”
清风苑是齐府最雅致的一个院子,回廊曲折雕梁画栋,庭院里有小桥流水还有竹影摇曳,但最扎眼的却是池塘边上一棵海碗粗的桂花树,画风与院子格格不入,明明该是柳树的。
“你以前没少来这里吧,还记得吗?”荣蕴笑了笑,指着那棵桂花树,“那里以前是柳树的,他为了迎娶你换成了丹桂,你说他可不可笑,他以为娶的人是你。”
清风苑是齐天扬从小到大住的院子,荣茵当然记得,她以前常来这里找他,是她说过把柳
树换成桂花树就好了,她说过的话,他一直都放在心上。
荣茵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荣蕴也不要她回答,自顾自地道:“成婚这么久,他从来不进我的房,我知道他是为了你守着,都说男子薄情,他却对你情深一网。你说你有什么好的呢,刁蛮娇纵、不学无术,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谁都不喜欢你,偏偏他把你当成宝贝。”
细数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荣蕴后悔不已,后悔自己不够心狠,当初没有听父亲的话杀了荣茵,让她平安回到京城,给了齐天扬希望,间接害死了他。
他死了,荣茵却还是高高在上的阁老夫人,荣茵心里已经没有他了,他却还要为她死。自己处处比荣茵好,对他全心全意,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头看看自己呢?她机关算尽、倾尽所有,却还是比不过荣茵。
荣蕴咬着牙,突然吼了出来:“他那么喜欢你,你却能义无反顾地嫁给别人,你对得起他的一片深情吗?你害死了祖父害死了伯父还害死了他,你怎么还有脸活着?该死的人是你!”
荣茵一想到齐天扬说出父亲的逝世真相,就觉得心疼得要碎了,父亲在世时那么看重二叔,对荣蕴也视若己出,却反被他们所害。
她看着荣蕴,一字一句地道:“不是我,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也是你害死了我父亲!你以为天扬哥哥是怎么死的?若你当初劝阻了二叔,我父亲不会死,哥哥也不会被严怀山的人利用,天扬哥哥就不会为了找到严怀山的把柄被他派人追杀!你不信可以去问齐元亨,问问他是谁杀了天扬哥哥,你敢吗?”
荣蕴听着荣茵的话,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她只知道齐天扬的尸体是被陆听澜的人送回来的,她问过齐元亨却一无所获,联想到齐母指责齐元亨的话,顿时脸色苍白:“不,不可能,你在说谎,我那么爱他怎么会害死他,是你,一直都是你。”
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满心的惶恐。
“是你的爱,害死了他。”她自欺欺人,荣茵偏要将真相撕开,说完就朝外面走去,如今齐天扬已死,她不能杀了齐元亨为父亲报仇,也不能杀了二叔和荣蕴,仇人近在咫尺,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身后的荣蕴脑海里轰然一片,绝望地瘫倒在地上,哇的一下哭了出来。荣茵却一点都不想再看到她,灵堂上空飘起纸钱的碎屑,做法事的唱诵声传来,该去送齐天扬最后一程了。
请来给齐元亨超度的是开元寺的僧人,中堂里摆满了莲花蒲团,灵堂前搭了张长桌摆放各种法器和贡品,身穿袈裟的僧人已经在念经了,吊唁的人围了一圈,荣茵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青烟缭绕,供桌上灰白的香灰落进盛着无根之水的铜盆里,她透过丧幡看到了被架起来的棺椁,齐天扬静静地躺在里面,两人隔着厚厚的木材,以后相见,就只有冰冷的墓碑了。
僧人开始手持法器围着棺材绕圈,人群往后退了数步,有两个官眷站到了荣茵面前,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荣茵仔细听了会儿,才发现其中一人是杨素素,她背对着荣茵,与另一人小声说道:“你方才看见荣茵没,她怎么还有脸皮以镇国公府的名义来吊唁,她都快被休了。”
琴书去找管事的给荣茵倒了杯热茶来,听到此话一怔,就要上前阻止,荣茵摇摇头,拉住了她。
另一名女子显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对呀,陆大人要娶杨莺时的事都传开了,今早还带着人去游湖了,我刚刚才从金鱼池过来,亲眼所见。”
杨素素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怕被人瞧见忙用手帕掩了:“我就说陆大人会休了荣茵的,他那么好,荣茵怎么配得上他,当初他娶荣茵肯定是逼不得已的。”
“她这次被休,连荣府也回不去了,我跟你打赌,肯定又被关去苏州的道观。”杨素素将帕子绕在手上,目露凶光地说道。
周围全是僧人念经的嗡嗡声,那股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荣茵又想吐了,她知道,没有陆听澜的默许这件事根本就不会传出来,她努力抑制干呕的冲动,全身发抖。
“夫人,夫人。”恍惚间,她感到身子被人摇晃,麻木地看过去,是琴书在叫她,她嗫嚅着嘴唇,终于发出了声音:“怎么了?”
“二小姐自缢了。”琴书担忧地看着她。
荣茵懵住,她看到中堂里的人群变得混乱,李氏哭叫着昏了过去,罗氏气势汹汹地穿过人群向她走来,然后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第107章 冷待冷待
“啪!”
灵堂的丧幡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混乱的人群不知何时已全部转过身来围着荣茵,供桌被撞倒,香炉沿着地面嘀铃咣啷地滚,落了一地的香灰,最后停在荣茵面前的空地上腾起呛人的烟雾,祭香混着纸钱燃烧的焦味熏得人眼眶发酸。
琴书呆了一瞬,反应过来扑在荣茵身前,护住她。
鸦青色褙子衬得罗氏的面色惨白如鬼,她身子本就不好,那一巴掌更是耗尽了她的力气,胸膛上下起伏着,簪头的步摇簌簌乱颤:“你这个丧门星,到底跟你二姐姐说了什么,竟逼得她自缢,克死你祖父和父亲还不够,要害死所有人你才满意吗?”
荣茵的左脸很快浮起了红肿的手掌印,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围观的众人开始指指点点,不用听也知道在说什么。荣清听到吵闹声冲了进来,扒开人群把罗氏和荣茵带了出去,挂着白幡的抄手游廊空无一人,他暗含恼怒地道:“这是做什么,大庭广众的也不嫌丢人?母亲,妹妹如今是七夫人,您这样做是在打陆大人的脸。”
“七夫人?全京城都知道她要被休了,哪里还是什么七夫人,她总是这样,什么事都做不好,这才嫁去陆府多久,就要被扫地出门,简直是给你父亲蒙羞!”罗氏的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
这些传言荣清比罗氏还最先听说,他心里着急得不行,他还想凭借陆听澜的关系调职呢,这时候千万不能出岔子。
他看向荣茵,半是威胁半是劝诫:“妹妹,你从小就霸道,七爷要休妻是不是因为你使性子不允他纳妾?男子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你嫁给七爷本就是高攀了,更该做到三从四德才是,善妒是犯了七出之罪,你想好了,荣府可从来都没有被休回娘家的女儿。”
荣茵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说,她当然是不相信七爷要和离的,迟疑着没有开口。
罗氏因为荣蕴的死又悲又怒,叱骂道:“她哪里配过那种好日子,当初不要脸皮才逼得陆大人娶了她,如今被休更是活该,连自己的姐姐都忍得下心逼死。”
恰有小厮来请荣清过去,荣蕴死的突然,还是横死的,不能像齐天扬那样去办后事。齐母和齐元亨已经病倒在床头,现在齐家没个主事的,李氏和王氏又昏过去了,荣江去了福建还未回来,只能让他先去做主。
荣清见罗氏如此,懒得再劝,一甩袖子跟在小厮后面走了。
黄纸被风吹过来砸在脸上,纸钱锋利的边缘划过眼角,刺痛惊醒了荣茵,目光茫然地跟着纸钱掉落在脚边,背负在身上的枷锁太重了,她已经承受不起。“母亲,
父亲不是被我害死的。”
她喉头滚了滚,幽幽道出真相。
“你还敢提!”罗氏心中的怒火还未平息,走上前欲再扇一巴掌,却被荣茵冰冷的眼神摄住,她怔了怔,“你从小就嫉妒你二姐姐,现在把她都逼死了,还要把你做的错事推给她,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悔悟都没有吗?”
“您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我有证据,我可以拿给您看,琴书也知道的,您可以问她。”荣茵急切地看向候在廊下的琴书,招手让她过来。
“够了!纵使如此,纵使如此……”罗氏对荣茵的恨早就深入了骨髓,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她连连后退,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也不会原谅你,你祖父就是被你克死的,你父亲也是死在你生辰的当天,这是事实。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荣家的梁木就在渗血珠,该死的人是你不是你二姐姐,我只恨自己生下了你。”
荣茵颓败地垂下手,这就是母亲一直以来的想法吧,她死死地盯着罗氏,害怕一眨眼泪水就涌出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再也不能自我蒙蔽。
她原来被误解、被谩骂甚至被欺辱,她都不觉得难过,因为她以为真是自己害死了父亲,她要用这些来赎罪。
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后,她怕母亲承受不了一直疼爱的人,反而才是害死自己丈夫的真凶,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来。她想了很多,母亲应该不会再恨她了,哥哥也不会再厌恶她,她们能像以前一样,好好地坐在一起吃顿饭,说说话。
母亲和哥哥会后悔,后悔把她关进道观,后悔嫌弃她要将她嫁去安庆,后悔从小将她扔在栖梧堂里不见天光,后悔……这么待她。
她也想好了,她不会生他们的气的,她要趴在母亲的怀里,让她再给自己唱江南小曲,会缠着哥哥,让他再带自己去做那些幼稚可笑的事情,把这些年错过的都补回来。流年太长,她们在一起的时光太短。
她以为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就好了,却原来她才是原罪。
凭什么呢,凭什么要这么待她?
眼泪在眼眶里发烫,荣茵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您不信我就不信吧,记得提醒哥哥小心二叔,我言尽于此。”
青灰色的天光暗了下去,清风苑的方向响起了哭丧声,是在准备将荣蕴入殓了,罗氏跌跌撞撞地朝那边奔去。僧人和小厮举着白幡又设了个灵堂,帛角缀着的青铜铃寂然无声,荣茵站在岔道上看了许久。
……
马车在陆府二门停下,荣茵下车来到水榭,再走两段抄手游廊就到前院书房了,已经能看到书房飞出来的勾头瓦,突然她停住脚步,想起自己脸上的手掌印,抬手摸了摸,还是有点肿。半晌后叹了口气,不想让陆听澜看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还是等印子消了再去找他吧,遂转身带着琴书往左走了。
“七爷,金鱼池的锦鲤养得真好,个个肚儿圆圆,金灿灿红艳艳的,看着就喜庆,也不知吃了什么长那么大。”一道嗓音甜腻如浸了蜜,在安静敞风的水榭里四下传开。
荣茵怔在路中央,是杨莺时的声音。
一行人从垂花门过来,刚走到对面的游廊,有环佩叮当,水榭附近的柳树早已发了新芽,层层叠叠的细长柳叶将一对人影遮挡了大半。荣茵没有看见陆听澜的脸,却认出了那件墨色直裰,那是她特地做给陆听澜过年穿的,他嫌她在衣襟处逢的葫芦扣太花哨,稍显轻浮了些,不大穿出门。
粉底皂靴踏着四方步,衣角掠过一根又一根朱漆廊柱,他身侧是随着行走不断翻飞的鹅黄色裙摆,莫名的相配。
“七爷,今日在湖上吹了许久的冷风,我等下熬煮了姜汤送来您也用些吧,好吗?”杨莺时随手折了几根柳条拿在手里把玩,不符合她一贯作风的举动,做出来却格外的娇俏。
陆听澜的身影似乎朝这边瞥了眼,顿了顿走得更快了,风里只听到他淡淡地“嗯”了声。
离了这么远都能感受到杨莺时的雀跃,她带着身后的丫鬟婆子开心地往大厨房去了。
陆听澜什么时候与杨莺时变得这般亲密了?荣茵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七爷已经在对别人好了。
琴书在一旁偷偷觑她的脸色,等游廊上的人不见了踪影才小声问道:“夫人,我们还回去吗?”
指尖的柳叶被掐碎,绿色的汁水漫开,荣茵很快做了决定,调转步子朝书房走去。
陈冲罕见地拦住她,一脸为难:“夫人,七爷在与宋先生孙先生谈话,您要不回院子里等吧,七爷忙完了我会向他禀告您来的事。”
荣茵摇头拒绝,也难得的在下人面前强硬起来:“我就在这儿等,等到七爷愿意见我为止。”
“这……”七爷与幕僚在商议如何与严怀山对抗的事,说到天光大亮都不一定能说完,陈冲无奈地道:“夫人,您别为难小的了,七爷吩咐过,女眷不能到书房来。”
荣茵听了更是来气,她之前也没少来,怎么那时可以现在又不可以了?而且他刚才分明答应了杨莺时,他只是不希望自己来吧。
琴书从厢房搬了个杌子来,她坐下就不走了。
荣茵是个拧巴的性子,但也是个倔强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此刻她一心只想跟陆听澜解释,不管什么情况,她总要跟他说清楚的。以往都是陆听澜包容她、迁就她,他对她那么好,她也该主动一次的,她不想两人就此冷淡下去。
况且她现在真的很想见他。
宋先生孙先生出来,下一批幕僚又进去了,天黑下来,陆随出来点亮檐下的灯笼,他看着荣茵主仆,默了默,刚要开口,杨莺时就携丫鬟走了进来。
她把食盒递给陆随,笑着道:“姜汤已经熬好了,你拿进去给七爷喝吧,记得让他趁热喝,冷了更辣嗓子。”说完看见坐在庑廊下的荣茵,表情一怔,随后点了点头,就要走。
陈冲却出来叫住了她:“杨小姐,七爷让您亲自送进去”
荣茵蹭地一下站起来,心中的委屈再也忍不住,她真的受不了陆听澜这样冷待她,他连见也不愿意见她了,已经这般厌恶她了吗?母亲和哥哥怎样对她,她早已清楚,她可以不在乎他们,却做不到不在乎七爷,她十分需要他。
槅扇门打开,杨莺时拎着食盒走上踏跺,荣茵心中什么顾虑都没有了,跟在后面冲了进去:“七爷,您让其他人都退下,我有话和您说。”
第108章 保全保全
金鱼池畔,云鹤楼三楼精美繁复的雕花窗半开,湖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一艘花船自湖对岸慢慢划过来,揽月居的头牌春红抱着琵琶坐在船头曼声唱道:“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1]
吵闹的人声混着酒香涌进来,冯征明趴在窗户上听得如痴如:“春红的歌喉比她那张脸更惹人喜欢,你瞧瞧下面伸头探脑的,哪一个不是为了能多看她一眼,都盼着自个儿走了狗屎运,得她青睐进了罗帐,一夜春宵。”
陆听澜屈指叩了叩檀木棋枰,
对窗外曼妙的歌声听而不闻,黑玉棋子已将白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冯征明想起什么奸笑两声:“我听说春红贴在你身上唱过曲儿,还亲口哺你吃过酒,自此过后对咱们陆阁老那叫一个念念不忘,日日渴求再得一叙,逢见孙至诚就问起你呢,怎么样,春红可销魂?”
“传闻不可尽信。”终于找到了突破口,陆听澜一手执起白子,缓慢落下,棋枰上刹那间攻守易势。
“啧。”冯征明索然无味地走回桌前坐下,“你带杨莺时出来招摇的目的达到了吧,我看不消半日你与她游湖的事情就会传遍京城,这样严党的人不会只盯着荣府了。不过我挺好奇,你是怎么说服她答应配合你的?”
大局已定,陆听澜将棋子捡回缠枝莲纹棋罐,“我答应她,若事成则为杨太傅平反,若失败,则将她送入你府中。”
冯征明端了茶盏就喝,闻言全喷了出来,衣襟上都是茶水,他拿起帕子擦了,语气甚是可惜:“这可是浙江昭明禅寺僧人精心研制的天目茶,我手里统共就没几两,你开玩笑也要分场合吧……”
他甩了甩手,看陆听澜的神色不对,立即明白过来他是认真的,一脸震惊:“不行,你知道我夫人不会同意的。”
陆听澜只是笑了笑:“你近日不是因为要抬姨娘的事跟你夫人闹着吗?”
“咳咳。”冯征明清了清嗓子,他是冯家的独苗,家里为了开枝散叶不停地给他纳妾室姨娘,他妻子江氏又相中了江家旁支的一个庶女,要抬进来给他做第八房小妾,他不同意躲出来好几天了。
江氏的心思他清楚,那个庶女是江家远得不能再远的族亲,一家子都仰仗着江家过活,若进了府,对江氏肯定言听计从,江氏不过是想掌控他。
他心里也不舒展,赌气地道:“就算要纳妾,我也不能纳个心里装了人的吧,那岂不是给我自己添堵。”
“不需要你做什么,保她后半辈子性命无虞就行了。”陆听澜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会将我手里的私产拨一半给她,让她衣食无忧。”
冯征明听出了不对劲:“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让我跟着一起了?陆七,咱们是打小穿开裆裤长大的交情,你可不能撇了我,再说我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
“你祖上有先皇御赐的免罪金牌,这件事主谋在我,严怀山不会为难与你,你有更重要的事做,我家人还需要你来照看。”陆听澜让他坐下来,一一与他讲明。
冯征明知道他说的在理,若真到了那一步,尽量少流血才是最明智的,他眉头皱了起来:“你实话与我,你究竟有几成把握?”
“若得郭兴相助,可至八成,反之不到五成。”陆听澜用指背试了试茶碗的温度,略可入口。
冯征明沉默不语,大皇子羽翼未丰,其实应该蛰伏起来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可是严怀山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他问道:“那弟妹,你打算怎么办?”
陆听澜吃尽茶碗里的茶水,天目茶果真是好茶,茶汤醇厚,茶香纯净,就是太苦了,连他都有些受不了。他放下茶碗:“她是不可能留在京城了,我一旦出事,依照严怀山宁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手段,她必死无疑。我与她和离,另一半的私产全都留给她,玄青和玄夜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他们会护送她离京,南下也好,去漠北也罢,只要是她想去的。此后天高地迥,她尽兴过活。”
荣茵把他留在厢房里的书都翻过了,那几本游记她最喜欢,没事总会拿出来看看,还来问他去过没有,是不是真如书里写的那样。
冯征明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你这样做就不怕弟妹伤心吗?”
又一曲毕,窗外掌声雷动,陆听澜起身站到窗前:“……命都没了,伤心有什么用,活着才最要紧。”
至于会不会伤心,他想,他在荣茵心里还没那么重要,至少不会像齐天扬的死那样令她难过,她会忘了他,潇洒肆意的活着。
这般就很好了。
暗一正向陆听澜汇报郭兴的动静,就听见门“哐当”一声响,荣茵冲了进来,身后还有杨莺时。书房里的人都惊奇地看过去,暗一差点咬到了舌头,还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七爷说话。
幕僚最先回过神,拱手就要告退。陆听澜抬了抬手:“不用。”
“你先回去吧。”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荣茵,眼里是无声的指责。荣茵直盯着他,一点儿也不退让:“七爷,我有话跟您说,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听话。”陆听澜疲倦地揉了揉额角,“你也看到了,我有事要忙”
荣茵呼吸一滞,原先陆听澜对她说这两个字,总是装满了怜惜和柔情,现在听来已然变成了不耐烦。
“七爷。”杨莺时柔柔地唤道,陆听澜一顿,招手让她过去。
食盒打开,姜汤的辛辣味蹿到了荣茵的气管里,她辣得眼睛都红了,一把拉住陆听澜要接过汤碗的手,指着杨莺时倔强地问:“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可以?我只是想跟您说几句话。”
陆听澜扳开她的手,回过身不再看她:“你如果不是来签和离书,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背影决绝,语气冰冷,荣茵看着他,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般打量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冷淡至此,连开口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好像从来就没看懂过他。
幕僚们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杨莺时端起姜汤走过去:“七爷,再放下去就冷了,您先喝了吧。”
荣茵就这样看着,看着陆听澜轻声应了,看着他接过去,看着他们两个并肩站在她面前,如天造地设的一对。原来亲眼看见陆听澜对别人好,是这种感觉,她苦笑着点点头:“过几日我再来。”说完转身走向了夜色。
陆听澜端着汤碗的手用力握紧,姜汤晃荡不止,溢了出来,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滴。
……
“夫人,该起了,去茶园看戏的时辰快到了。”
琴书撩开幔帐,荣茵已经坐了起来,这几日她都是这般,躺在床上不爱动弹。院子里伺候的都清楚她与陆听澜闹僵的事,以为她心情不好,手脚比以前都放轻了许多。
陈妈妈私底下也去找过陆听澜,说了荣茵的情况,想让他回踏雪居看看,他没说什么,只让她好生照料着。陈妈妈无奈,只好在吃食上下功夫,**茵胃口还是不好,眼瞧着人都瘦了。
估计她去松香院请安时,陆老夫人也看出来了,这才想着约着裴老夫人一起去京城有名的如意园看戏,人多出去热闹热闹,让她转换一下心情。
各房的人跟上次去梅园一样,还是先到垂花门等着,大家现在对荣茵的态度很微妙,见她来也只是笑着打了声招呼,她走到陆老夫人面前行礼。
陆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最后叹了口气:“老七媳妇跟我坐一辆马车,咱娘俩儿说些悄悄话。”
马车上铺了厚厚的褥子,坐上去不会太晃悠,陆老夫人说有话要说,一路上却没怎么开口。荣茵低着头,安静地坐,慢慢明白过来,陆老夫人是在给她撑腰,对着陆老夫人感激地笑笑。其实她不在意的,人情冷暖的事,她自小就见得多了,这些都不算什么。
陆老夫人将她搂到怀里,柔声道:“外面的传言,你不必去听,你的为人母亲都看在眼里,母亲是极为满意你的,你放心,陆家没有休妻与和离的事,我不会应允老七这么做,我已说过他了。”
荣茵乖巧地应了,心里却沉甸甸的。
如意园是一个二进的四合院,前院中搭了个一丈高的戏台,四周全是看戏的雅间,后院则是供人们休息的去处。陆府订了二楼中间的厢房,视野最好,能将戏台子看得一清二楚。
“哎哟,爷您轻点儿,奴家身上还疼呢。”一行人上到二楼,忽然听到隔壁厢房
传来嘬嘴的声音,槅扇门没有关严,张潇不经意间看了眼,随即鄙夷道:“这些烟花之地的女子,真是臊得没边,看了都害眼。”
如意园是没有娼妓的,但客人可以带进来,一般这种人都非富即贵,掌柜的不敢拦。
一行人匆匆走了,里边的女子却在看到荣茵的身影时,当场怔住。
今日戏台上唱的是《浣纱记》,在唱到越王勾践厚礼卑词吴王称臣时,荣茵有些坐不住了,她一向不喜戏曲,觉得吵闹,跟陆老夫人说了一声,就出来往后院去了。
[1]柳如是,明,《金明池咏寒柳》
第109章 接受接受
茶园后院花影婆娑,戏台的铜锣声已听不太清,店小二将荣茵等人带到厢房门前就停了下来,琴书从腰间解下荷包,打赏了几枚银锞子,店小二哈着腰:“多谢夫人,有事您再吩咐,小的就先退下了。”
琴棋推开房门,厢房不大,但还算雅致,架子床上的被褥也是干净的,她整理好让荣茵进来歇息,荣茵站在门口不动,候在一旁的琴书奇怪地喊了声:“夫人?”
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传来窸窸索索的声音,荣茵回过头,看到了藏在树丛后边的金缕鞋,她皱了皱眉:“来者何人,还不打算现身吗?”
方才下楼,她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原以为只是同路,不想一直跟到了这里。
树丛抖动,一双素手拨开垂落的藤萝,穿着水红色竖领大襟长衫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妆容明艳浓香袭人,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走得很急的样子。
面容似曾相识,荣茵努力回想了一下,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女子走到近前福了福身:“奴家苏明贞,见过七夫人。”
这声音分明是方才看戏时隔壁雅间内的那名风尘女子!琴书也听出来了,警惕地挡在荣茵身前,让人看见夫人与她交谈,名声该不好听了。
苏明贞黯然地垂下头,她这种人,良家妇女都怕沾染上,可她也找不到其他见荣茵的机会了,咬了咬嘴唇:“夫人,苏州邛崃山,上真观,您还记得吗?我有事想求您帮忙。”
上真观正是荣茵在苏州待的道观。戏台上一折戏到了尾声,喝彩声飘了过来,荣茵四下看了看,园子中没有避人的去处,让她进屋再说。
苏明贞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染着丹蔻的指尖抚过烷桌上白瓷碟里的松子糖:“奴家有个妹妹也在上真观,闺名叫苏明秀,静心是她的法号,我家原是住在宛平金城坊井儿胡同的苏家,家父是礼部仪制清吏司的郎中苏习静……”
嘉和十三年发生了一起科举舞弊案,苏习静任主考官将礼部侍郎周益儿子的答卷与第一名调了包,后被学子联名告发至都察院。皇上大怒,下令彻查,后周益被贬,苏家一门男子全被砍头,女子则进了教坊司。
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荣茵曾听哥哥说起过,原来她是静心的阿姐,难怪方才觉得面熟。
“那年妹妹不过八岁,阿娘和阿爹用全部身家买通了主审官,偷偷将妹妹送去了苏州道观,如今十年过去了,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家中的人。阿娘思她成疾,去年病死前都想着见她最后一面,可惜未能如愿。我听说夫人也是从那儿回来的,早就想找您问问,只是今日才得机会,您可曾见过我妹妹,她过得好吗,现在长多高了?”
荣茵这才知道,静心是这样入了道观的,回忆她做的那些事,在观里人人都惧怕她几分,不会被人欺负,也算过得好了吧。荣茵浅浅地笑了:“她与你长得很像,性子泼辣得很,比我还高一些,你不用担心她,她过得挺好的。”
苏明贞也笑了,豆大的泪滴滴在烷桌上:“她性子像我阿娘,我阿娘生前就是个泼辣的,您不说我也知道,这些年她一定吃了不少苦,没人护着,她得受多少委屈啊。”
苏明贞在袖子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个布团,层层打开后,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不多,约莫三百两,但泛黄的边角能看出攒了好久。
她双膝一弯,跪在了荣茵面前。“这是做什么,你有话直说,快起来。”荣茵放下茶盏,示意琴书扶她起来。
苏明贞摇了摇头,祈求地看着荣茵:“这些银子是我与阿娘断断续续攒下的,我入了教坊司身不由己,我想求您帮我把这些银子捎给她。我知道非亲非故您没有理由帮我,说实话我之前也找过别人,可是都被骗了,您与静心有同门情谊,求您帮帮我吧。”
她怕荣茵不同意,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琴书根本就拦不住。
荣茵的手在袖子里发抖,她狠狠掐住自己掌心的软肉,声音轻得像灵魂被剥离了般:“她在道观用不上银子,你为什么不留着给自己赎身?”
苏明玉的额头中央肿起了一块,看着狼狈却笑得温柔:“我已是贱籍,烙在身上的印记一辈子都洗不掉了,赎不赎身又有何异?她不一样,她是我们家最干净的人,阿爹阿娘还有我,只希望她过得好。有了银子她就能出道观,找个清白人家嫁了,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阿爹阿娘也能含笑九泉。”
荣茵曾经以为道观里的人都跟她一样,是犯了错被家人关进去的,在她等来接她回京的马车时,她甚至是沾沾自喜的,她以为只有自己获得了家人的原谅,只有自己还被家人惦念着疼爱着。
原来不是,她现在才明白,真正疼爱你的人,会想方设法地保全你,就像静心的家人一样,她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她开始怀疑那些关于母亲美好的回忆究竟是不是真的,应该是她的臆想吧,不然为什么转变至此。母亲满月就将她关在栖梧堂了,那时的母亲在想什么,希望她在里面悄无声息的死去吗?
荣茵的心一抽一抽的疼,连呼吸都困难,承认自己的母亲从来就没爱过她,对她实在太残忍。
琴书送完苏明玉回来,见荣茵盯着窗外的紫藤花出神:“夫人,您不是说累了要睡一会儿嘛,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府里也有呢。”她上前放下湘妃竹的帘子:“奴婢扶您去床上躺下吧……夫人,您怎么哭了?”
荣茵抬起手,摸到了一脸的湿泪,竟哭了么。她喃喃地道:“不曾哭,是迎风泪,我只是有些想琴心了。”
琴书笑了笑,给她掖好被子:“这有什么难的,赶明儿叫人去铺子上递个口信,琴心姐姐随时都能来看您,您睡吧,太夫人和裴老夫人还有一场《玉簪记》没看完,到时辰了我叫您。”
……
看完戏裴老夫人又带着大家伙移步去酒楼吃饭,回到陆府时已近入夜,陆老夫人看了一天的戏,身子乏得紧,免了众人晚上的定省。
荣茵沿着青石板的小径往踏雪居的方向走,瘦长的上弦月悬在天际,路边草丛里虫子嚯嚯的叫。还未走近,她就听到烟雨楼处传来的吵闹声,那边灯光大亮,丫鬟仆妇来来往往,手上都端着红漆托盘。
陈妈妈在院门前等着,见到荣茵就让她先进院子里去,神色看起来很不自然。
荣茵没动,看了眼烟雨楼:“陈妈妈,那边怎么这么热闹?”
陈妈妈低着头没吭声,手绞着衣摆,似乎在想怎么回答比较好。
荣茵笑了笑:“你说实话吧,是不是七爷让人布置的,他是想让杨小姐搬过来住吗?”烟雨楼是除踏雪居外离前院书房最近的宅院了,当初她跟陆听澜闹别扭说让杨莺时住的时候,他还很生气来着,说妾室应该住在倒座房。
那现在同意杨莺时过来住是因为不是纳妾室,而是娶正妻了吗?
琴墨已经忍不住了,她冷眼瞧了这几日,急得上火嘴角都要起水泡了,怎么夫人对失宠这件事一点都不着急,这可不行啊,她还想许个管事呢。于是开口道:“夫人,今日七老爷又带杨小姐出去了,烟雨楼也是他吩咐陈护卫布置的,您快想想办法……”
陈妈妈急忙呵斥:“琴墨,退下,夫人累了一天哪有功夫听你说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夫人应该知道的。”琴墨还有些不甘心。
“小蹄子,我看你皮痒了。”陈妈妈伸手拧了几下,琴墨疼得嗷嗷叫,一溜烟跑了。
“夫人,您别听她乱说,这么晚了,先进去吧。”陈妈妈要来扶她。
荣茵挥开她的手,朝烟雨楼走了几步,望着黑暗中亮堂堂的院子,她想起陆听澜带她去广济寺看佛塔的那一晚,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有嫁给他之后的点点滴滴。
她告诫自己不能动情,却还是陷在他的柔情蜜意里,才会在面对他的冷待时,毫无还手之力。
她早该承认的,七爷,是真的不要她了。
荣茵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里面空空
荡荡的,继失去母亲后,她又失去陆听澜了。她很难过,终究还是一个人了,但她知道,会过去的,她经历过无数次这种失望的时刻了,不也还是挺过来了么,只是这次,她连琴心都没有了。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
要是当初陆听澜没有答应娶她就好了。不嫁给他,就不会知道被人捧在手心里是什么滋味;不嫁给他,就不会得到又失去;不嫁给他,她一直生活在泥沼里就不会生出妄念。
她也可以听陆老夫人的话,继续留在陆府,当自己是一个旁观者,看陆听澜娶妻生子,看他与别人恩爱白首。
只是她已经没有牵挂了,留在这里跟被关在栖梧堂有什么分别呢?母亲不会来看她,哥哥不会来看她,陆听澜大概也不会来看她的,他们都不要她了。
荣茵推开陈妈妈,转身朝前院书房跑去。
月上中天,陆听澜才回来,他身后跟着玄青和宋先生,几人跨进院门,陆随一脸凝重地挡在门前,玄青不由问道:“大半夜的杵在这儿当门神?”
陆随叹了口气,默默走开,陆听澜一眼就看到蹲在檐下的荣茵。
荣茵也看到了他,扶着槅扇门慢慢站起身,声音清凌凌荡开在夜色里:“七爷,我答应您。”
第110章 有孕有孕
后半夜下了一场小雨,清晨醒来还未停歇,琴书和琴棋掀帘进来,面面相觑下都有些惴惴不安。昨夜荣茵跑走后,她俩追了上去,陪荣茵等了大半夜,才等到七老爷回来。书房里荣茵跟七老爷到底说了什么她们不清楚,但琴书跟着荣茵识过字,看到和离书再加上这阵子两位主子之间的情形,多少也猜到了几分。
琴棋瞪了眼琴书,让她先开口说话,琴书无法,只好道:“夫人,您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吩咐吗?”
荣茵收回视线落在她俩身上:“我与七爷和离后,打算离开京城,你们愿意跟我走吗?不愿意也无碍,我会把身契给你们,再给你们点安身的银子。”她从荣府带来的丫鬟只剩她们了,她若离开,她们在陆府是待不下去的。
但琴书和琴棋在她身边的时间不长,而且这次离开可能就不回来了,荣茵不想勉强她们。
“奴婢,奴婢……”琴棋眼神闪躲,挣扎片刻跪在地上,“夫人是奴婢见过最好的主子,您待奴婢的恩情,奴婢都记在心里。奴婢也想一直陪在您身边伺候您,但奴婢的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哥哥都在荣府的庄子上做事,奴婢不想离开他们。”
“我知道了,起来罢。”荣茵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雨后还是有些微凉,“身契在匣子里,每人有五十两的银票。”
铜镜里映出荣茵单薄的肩背,琴书抿起唇也跪在了地上,郑重地给荣茵磕头:“奴婢想一直伺候夫人,夫人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荣茵意外地看着她:“你想好了?以后不回来你就见不到家里人了。”
琴书笑着应了,爹娘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从小就不待见她,她被荣茵选中,留在栖梧堂后才好了些,后来进了陆府就更是不同了,也开始对她嘘寒问暖起来。若她现在回去只怕又要遭嫌弃了,还不如一直跟着荣茵。
荣茵点点头,事情决定下来就让她俩先收拾行李,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琴棋吃惊地道:“三日后就走,这也太赶了吧?”
荣茵也没想到会这么急,此时雨已经停了,她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滴,青砖地上洇开的水纹让她想起了昨夜砚台里晃动的墨汁。
陆听澜站在院门前,深夜里神情显得十分冷峻,灯笼橙黄的光也没将那一身清冷暖热,他好像没听清荣茵说的什么,直盯着她,许久之后才漠然地走进书房,打开柜门将上次的和离书拿出来放在桌案上。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凝固,书屏后放置了水丞,他取出其中的水盂勺往砚台里加了几勺清水,然后缓慢地磨墨。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有一瞬间,荣茵以为他手中的那锭徽墨会一直转下去,最终还是停了。
荣茵上前执笔,看清了和离书上写的话,是陆听澜擅用的馆阁体。
“盖闻伉俪之道,贵在琴瑟和鸣。忆嘉和二十三年荷月,缔红叶之盟,结朱程之好。吾妻荣氏,德荣兼备,温惠性成,吾喜爱之深,难以言表,春秋虽短,可慰余生孤寂。然今观镜破钗分,实非人力可挽,遂焚香告祖,沥血陈情,解姻缘之契,归陌路之人。惟愿吾妻分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另择清贵良人,喜乐一生。”
她读着读着,眼泪又要忍不住,慌乱擦去,迅速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画押。
她写的簪花小楷,还是陆听澜一笔一划教会的,那些当时觉得寻常的时刻,如今想来却颇为可贵。
陆听澜倏地背过身去,衣角带倒了书屏,桌面轻微抖动,荣茵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嗓音发颤:“……是我食言,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都答应你,但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京城。”
这般迫不及待了吗?或许是疼痛多了人就会变得麻木,荣茵此刻已经感觉不到难过了,她轻声道:“泰兴商行早晚会被清算,我哥哥私底下参与了一些不好的事,我知道他有罪,不求您保住他的功名和官职,只希望您能保住他和我母亲的性命。”
就当她还报母亲的生育之恩吧,若父亲在世,肯定也希望她这么做的。
书房又陷入寂静,曾经两人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相顾无言。荣茵离开书房,替他掩上了门扉,连同他们的过去,就一齐丢在这个夜晚吧。本来还想祝他和杨莺时白首一生的,可那些话她真的说不出来。
“夫人,您的库房整理起来也要两日的功夫呢。”琴书拿出库房的册子翻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嫁进陆府以来,荣茵库房里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
荣茵知道自己的嫁妆不算丰厚,拒绝接管陆听澜的私产后,他就以送礼的形式时不时送她一些名贵的东西,她那时没想过两人会走到和离这步,皆甜蜜地收下了。
“库房里的东西先不管,衣裳带几身路上换就行,首饰就不带了。”她那些首饰,几乎都是陆听澜给她置办的,其实衣裳也是,自嫁给他以后,他就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很多时候都是一些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琴书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拿出匣子里的一枚壁形玉佩,问:“夫人,这个也不带吗?奴婢记得您在栖梧堂就有了的。”
荣茵接过来,这枚玉佩也是陆听澜送她的,当初在船上被他当作了信物,细算下来,他们认识也快两年了,虽然嫁给他的时日不长,却是她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时候,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心就像被人挖空了似的。
她眼睛干涩得发疼,却连眼泪都没有了。
……
马车刚停下,琴心就急不可耐地挑开了车帘,一张笑脸在阳光底下微微泛红,鼻尖上是细密的汗珠:“夫人,我都等您半天了。”
荣茵下了车,好笑地看她:“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是这么跳脱。”
琴心才不管那许多,她将荣茵迎进屋内在大炕上坐下,烷桌上摆满了茶果点心,提起茶壶一晃,发现里面的茶水冷了,忙拿了要去换壶新的来。
“你坐下。”荣茵拉住她,“你大着肚子,让琴书去弄。”
琴书接过茶壶问了灶房的位置出去了。琴心的嘴角就没下来,她把荣茵带来的东西放在了八仙桌上,眉眼弯弯:“夫人,您来看我就是了,还带这么多东西作甚?缺什么夫君会看着置办的。”
荣茵却有些笑不出来,陆听澜已安排好了马车和护卫,她明日就要走了,孩子的洗三满月甚至抓周她都看不到了,今日是特地过来的。她听陈妈妈说女人生孩子凶险,带来的都是些生产时能用到的药材,还有亲手给孩子做的肚兜。她打开一个锦盒,里面装的是一个小小的金脚镯,挂了两个赤金的莲蓬。
“这是我给
孩子的,等他生下来,洗三那日就可以戴上了。”
“这还早着呢,也才四个月,等孩子满月我带着去陆府拜见您。”琴心轻轻抚摸微凸的肚子,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她察觉到了不对劲,“夫人,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方才您已下马车我就觉得您瘦了。”
琴心还怀着身孕,荣茵不想让她担心:“你还不知道我的,天一热就没胃口,可不就瘦了,过几日缓过来就好了,陈妈妈天天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呢。”
琴心摇头:“夫人,您开不开心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荣茵握着琴心的手,忍不住感慨,其实她一直也不算孤身一人,琴心在那些年都陪着她呢,就算未来她不在了,也还有琴书,自己应该满足的,不必去强求许多。
只是道理说得再多,要真正做到却很难,人对在意的事,根本就做不到安之若命。
她强颜欢笑道:“就是胃口不好,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琴心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有惊有喜地问:“夫人,您会不会是有了?”
荣茵愣住,她这样子都快持续一个月了,最近遇到的事太多,先是齐天扬的死,再然后是七爷与她和离,她只当是自己心情不好引起的,压根没往其他方面想过。
琴心见她迟疑,即使没有十成把握也有八分了,她又笑起来:“我隔壁的院子就住了个大夫,胡同里的人都找他看病拿药,医术还是过得去的,您等着,我去请他过来。”
“不行!”荣茵伸手拦她,陆随和玄夜还守在外面,要是让他们知道陆听澜就知道了,再说也还没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了。她想了想道:“让琴书去,就说是来给你请平安脉的。”
大夫是个七旬老者,胡子花白。他一手捻髯,一手按住荣茵的脉细数,一盏茶后又换了另一只手,如此双手的脉息都数了,才道:“恭喜这位夫人,虽然月份尚浅,但老夫很肯定,您已经有了身孕,还不到两月。不过最近您忧思过重,情绪起伏大,需得注意着。”
“那要喝安胎药吗?”琴心激动地问,这个孩子陆老夫人可是盼了许久。
大夫摇了摇头:“不用,夫人应一直服用了温养身子的药物,因此身子骨还算结实,胎像也稳,无甚大碍。”
琴心欢喜得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琴书取出银子付了诊金,看向荣茵的眼神有些复杂,明明是喜事,可又不知该不该高兴。
荣茵心里除了震惊还有些不知所措,心怦怦跳,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