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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漪漪 玉不逐流 29523 字 21天前

少女身着粗布衣裙,青丝挽成妇人髻,未施粉黛的面容清丽脱俗,望着陆乩野的一双柔情眸中含着笑容。

殷乐漪对陆乩野笑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这屈指可数里的笑容又大多并不是出自她的真心。

她的衣着和笑容都令陆乩野有一瞬的恍惚,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少年夫妻,年幼的娘子因她的郎君不善劳作而感到新奇,便站在屋檐下悄悄的笑话他。

陆乩野唇角情不自禁翘起,“有这么好笑吗?”

被他察觉,殷乐漪忙敛了笑意,“我只是在想,这世间竟也有陆少将军不擅长之事。”

她一句陆少将军,便将陆乩野脑海中的幻想尽数打破。

再看眼前的殷乐漪,即便身着再朴素不过的衣裙,也难掩她身上自小便被浸养出的高雅气质。

她不是村妇,陆乩野亦不是这村中樵夫。

正如他拿惯了刀枪剑戟的双手,杀敌能游刃有余,换成斧头后,却无法驾轻就熟的做普通百姓会做之事。

陆乩野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我从未砍过柴,自然不擅长。”

殷乐漪敏感的察觉到陆乩野情绪的变化,但她不知原因,便只能顺着他说:“你是高门出身,又怎会做这样的粗活。”

她到陆乩野身侧,乖巧的将他劈好的干柴拾起,抱到一旁的干柴堆里放好,回首时,视线不期撞入陆乩野的黑眸中。

他正无声地注视着她,眸色沉沉,如一方化不开的浓厚稠墨,晦涩难解,让殷乐漪看不清他的所思所想。

“你为何这样看我?”

陆乩野语气不明:“我只是在想,你若不是殷姮,我

亦不是陆欺,你我二人如今对面而立又该是什么样的身份。”

殷乐漪神情微滞,而陆乩野却好似并不想得到她的回答,继续他手里的动作。

何其可笑,他本是个对假如之说嗤之以鼻的人,但一旦面对殷乐漪,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打破陆乩野的原则,将他变得不像他自己。

可世间没有假如,便是他权倾大魏,自诩无所不能,也改变不了不争的事实。

谁也不曾再说话,两人各自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借着平静掩盖他们各自心中的翻江倒海。

陆乩野帮着吴娘子将剩下的柴砍完,吴娘子走到院中捆了几把后,劳烦陆乩野为其送到隔壁的院子里。

陆乩野提着几捆柴走出院子,殷乐漪安静的跟在陆乩野身后,吴娘子在后面见这场面,不由得打趣道:“陆娘子,你还真是一步都离不开你郎君啊……”

殷乐漪窘迫的笑笑,见陆乩野步子迈得快,心想他定是没听见,否则又要徒生尴尬。

隔壁是座有些破旧的茅草屋,屋子里时不时传来年迈老人的咳嗽声,院中有个男童正在为其生火熬药。

他见有人为他送来干柴,连忙小跑着过来道谢,又抱起干柴进到茅草屋内,往快要燃尽的火炉子里添了干柴,屋中虽有了些许热气,但烧出的烟尘极为难闻,殷乐漪站在门边也不能幸免。

她喃喃:“我还以为他要干柴是用来做饭的。”

陆乩野瞥了眼一旁的药罐,“平民百姓家是用不起炭火的。”

殷乐漪顺着他目光看去,见里面的药材全是细碎的药渣,也不知熬过多少回。

想必便是吴娘子口中其中的一家年迈幼小,无法从村子里逃走去避战乱的人家。

殷乐漪往发髻上摸了摸,摸到一支珠钗,想放到这家人门口,便听见陆乩野道:“你给他们也无用,这村子里的大夫恐怕早就避祸去了。”

有钱也买不到药材,请不来看病的大夫。

殷乐漪顿了顿,还是将珠钗放下了。

他们折返回吴娘子家的途中,有一条覆满雪的路坡。

陆乩野往下走时,在他身后的殷乐漪身量便刚好与他齐平。

殷乐漪忽然叫住他:“陆欺,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罢。”

陆乩野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见殷乐漪眼神温柔似水的望着他,“你昨夜向我倾述你的过去,告诉我你的筹谋和打算,我想了许久,发现你我二人想走的路是截然不同的。”

陆乩野眉心蹙起,“有何不同?”

“你想借宁王的手挑起战火让魏国动荡,但我却想平息战火。”

“为何?”陆乩野质问,“你难道不想灭了魏国,替你的大晋复国吗?”

“我自然是想的,可从我被你带出晋国皇宫的那一刻开始,我所见到的便与我所想的截然不同。”殷乐漪指掐掌心,“我一直以为晋国是因魏国而亡,可在魏国铁骑侵略晋国之前,我的国家便早就是千疮百孔……”

“晋国的百姓们过着水生火热的日子,而我这个公主却不知人间疾苦,不知战火起白骨枯,不知子民食不果腹。每日只知风花雪月,发髻要梳何式样,罗裙要绣何花样……”

她苦笑着说出自己从前所行之事,两行清泪从她颊边滑落,“试问一个国家有这样的皇储,又怎会不被倾覆?”

“家国大事,不是你一人之力便可以扭转乾坤的。”陆乩野走近殷乐漪,想将她拉入怀中抚慰,“但你现在有我,我可以帮你的,殷姮。”

殷乐漪却往后退了一步,摇头道:“可我的子民们并不想我复国,晋国给他们带来的只有连绵不止的战火,而他们渴求的是安稳的生活……”

不止晋国百姓如此做想,全天下的百姓恐怕都是这样的想法。

陆乩野握住她的肩头,迫她看着自己,“你要想成大事,坐上皇位,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可我不想要牺牲!他们亦不想要战火!”殷乐漪眸中泪摇摇欲坠,“从前做晋国公主时我已亏欠他们良多,我不想再因一己之私让他们再次饱受战火之苦!”

“陆欺,你说我软弱也好,怯懦也罢……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她自责的啜泣,“我可以不坐皇位,可以庸碌的过完一生,我做不到像皇叔一样为了一个皇位活得面目全非,不像一个人……”

陆乩野死死地掐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你该用来跟我分道扬镳的借口。”

“……可你所行之事与我想做的截然不同,我想结束和宁王的战争,而你想覆灭魏国便只会让这战火一直燃下去。”殷乐漪喉咙泛出苦涩,“你要为你的复仇筹谋,而我也要为我的所思所想另谋出路……”

陆乩野咬牙道:“就算你我所行的路背道而驰,你我也不应就此一拍两散!”

殷乐漪柔声细语,嗓音却有些发抖,“陆欺,那你会为我放弃你筹谋多年的复仇吗?”

陆乩野斩钉截铁:“不会。”

“这便是了。”殷乐漪明眸含泪,温柔似水,“我也不会为你放弃我想做的事。所以你我二人往后只会越行越远,与其再次反目成仇,不如就此罢手,我们往后再见还能……”

“我不会对你罢手!”陆乩野目眦欲裂,“殷姮,你休想!”

殷乐漪强撑着的风轻云淡被他的怒火震碎,“陆欺,你何必对我苦苦相逼?我们即便强留在一处,日后也不会有结果!”

“那我便不要这结果!”陆乩野怒吼:“我只要你!”

殷乐漪的泪因他话里的偏执而吓得滞住,她以为自己平心静气的和陆乩野说完这番心里话,他便会迁就她理解她。

因陆乩野如今在自己面前再不是从前那样的强硬蛮横,她便险些忘了,他对她的迁就不过是源于她未触碰他的雷池。

陆乩野对她的执着超出了她的预想,陆乩野可以为她收敛锋芒,伪装平和,可前提是她不能离开他。

殷乐漪唇瓣颤抖的开口:“可是我们……我……”

她泣不成声,语不成句,泪无声地落。

面对陆乩野怒不可遏的脸庞,她将满是泪水的脸埋进他胸膛,哭着问他:“……陆欺,你难道想叫芙蕊再杀你一次吗?”

第87章 最好我喜欢的娘子是世间最好的。

两个人背道而驰,所行所思不能殊途同归,便只会相看两厌,由爱生怖再生恨。

殷乐漪和陆乩野已经试过一回反目成仇的滋味了,他们还能变成如今缓和相处的局面已是极不易,若再重蹈覆辙,她和陆乩野的结局必定只会更加惨烈。

所以在他们关系最缓和之际分道扬镳,这是殷乐漪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可陆乩野为什么就不愿意再迁就她这一次,只要这最后一次就好。

漫天风雪之中,少女埋在陆乩野胸膛,哭声被她自己刻意压的细小,不想叫陆乩野听见。

可她越是这般倔强的强忍,那哭声便越发显得可怜。

而她的哭声,陆乩野又怎会听而不闻。

但她想与陆乩野决裂的念头太过突然,将陆乩野的心绪搅得一团乱麻,他一时之间的确没有想好该如何解决此事。

“漪漪,莫哭了。”陆乩野抑住怒火,放缓了语气对她道:“你方才的话我便当不曾听见,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他松开钳制着她的肩头,捧起她的脸,怜惜的想吻一吻她,背后这时传来吴娘子的惊疑:“送个干柴,你们夫妻怎么吵起来了?”

殷乐漪忙背过身去拭掉脸上的泪,还是被吴娘子瞧见,她忙拉过殷乐漪往自己家中走,回头责备陆乩野:“就是发生了天大的事,也没有将娘子弄哭的道理……”

陆乩野没搭腔,他此刻心绪尚未平复。

吴娘子是个热心肠,领着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回到院中,一路上都在劝慰他们,夫妻吵架拌嘴乃是常有之事,切莫因小事伤了夫妻情分。

殷乐漪平复了情绪,只安静的听着吴娘子讲。陆乩野更是沉默,要了些草料喂他的乌云。

吴娘子便又是讲什么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本是一条心,有什么事夫妻俩都该和和气气的静心相谈。

但他们二人皆无什么反应,反倒是把吴娘子自己说的口干舌燥,想为自己倒碗水润润嗓,发现那壶里的水都冷得结了冰,便只得起身去灶房里烧热水。

并非是殷乐漪冷情,而是她和陆乩野本就不是夫妻,又何谈一条心?

他们的性子又更是天差地别,要行的路也是相悖的,她越往深想便越觉得此结无解,她和陆乩野注定不能同舟。

乌云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一向只吃军中最上乘的精料。陆乩野喂了它几把草料后它便不肯再吃,嫌弃的把头转了过去。

陆乩野蹙了蹙眉,将草料丢了回去,走回到殷乐漪面前,压低声问:“我且问你,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军营回不去,我想去鄯州。”殷乐漪斟酌道:“杀宁王。”

“你拿什么杀宁王?”陆乩野冷笑,“你是会暗杀之术还是武艺卓绝?”

一个扶风弱柳的女娇娥,恐怕还没见到宁王的面便被宁王的手下擒获了。

殷乐漪哑口无言。

其实她一早便有杀宁王的念头,擒贼先擒王,宁王是掀起战火的主谋,宁王若死,剩下的晋国将士群龙无首,自然能被轻易瓦解,这场仗便打不下去了。

但能助殷乐漪除掉宁王的人只有陆乩野,她原本也是想寻陆乩野帮她这个忙,她想着他们二人

利益目标一致,早些杀了宁王止戈,对陆乩野也是百利无害的事。

万没想到陆乩野突然对她吐露了他多年的筹备,他想借宁王之手助战火愈燃愈烈,这便将殷乐漪的计划也打乱了。

但殷乐漪的念头不会动摇,“我还是要去鄯州。等吴娘子回来了我们便向她请辞,我向鄯州去,你便……”

“你要我看着你去送死?”陆乩野冷声打断她,“殷姮,别犯蠢。”

殷乐漪道:“之前两军对战时,我曾当着晋国将士的面揭露了宁王通敌叛国的罪行,宁王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杀我灭口。但他们的军心必然因我的话受到了动摇,宁王若想名正言顺,便不会正大光明的杀我,会留我的活口为他澄清,这便是我最好接近他的机会。”

“这只是你的推测。”陆乩野推翻她的言论,“殷骁本就是个亡命之徒,他没有退路,杀了你祭旗一样能稳固他的军心。”

他一针见血:“你此去,便是在拿你的命做赌。”

殷乐漪怎会不明白陆乩野说的这些,但她仍是执拗:“陆欺,我意已决。”

她声线轻柔,语气却坚定,让陆乩野顿感几分挫败,心中烦躁更甚。

吴娘子提着烧好的热水走回来,殷乐漪便起身同她告辞。

“你们这么快就要走?”吴娘子面上闪过失望之色。

殷乐漪想到她思念夫君,便提议道:“吴娘子,我此番决定还是去一趟鄯州。我见娘子忧心你家夫君,可有什么口信要我帮忙传达?”

吴娘子一听自然欢喜,但又担心他们二人:“这兵荒马乱的你们当真要去鄯州?”

殷乐漪笑着点头,吴娘子便想了想口信的内容,她一个粗妇没读过什么书,只得讲些大白话:“你且告诉他我在家中一切都好,等鄯州不打仗了我便去瞧他,他回家来瞧我也使得……”

“对了,他叫吴大,在鄯州的小铜巷里当跑腿的车夫,是专给大户人家里送东西的!”

殷乐漪一一记下。

陆乩野临走前从吴娘子家中借了一顶斗笠,吴娘子又为他们准备了一包干粮塞进殷乐漪怀中,站在院门口不舍的目送他们两人离去。

他们两人刚出村口,陆乩野便敏锐的察觉到了马蹄踏雪声,迅速的将殷乐漪抱上马背,策马往相反的方向行了一段路,借一处雪林藏身后便停了下来。

他们两人是有几分默契在的,殷乐漪知陆乩野不再前行是怕他们的马在雪上留下脚印反而暴露位置,便安静的和他候在此处。

没过多久,便见一支骑兵从村口鱼贯而入,下马后挨家挨户的搜寻,等到他们深入村中完全离开他们的视野,陆乩野看准时机,这才带上殷乐漪驾马离去。

陆乩野照例为殷乐漪戴好兜帽,将她的头按进胸膛,免她受风雪摧折。

殷乐漪乖顺靠在他怀中,想到他们二人再共乘一段路后便要分道扬镳,心头竟泛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她看不见前路,任由陆乩野拥着她在风雪中踏马穿行,也不知行到了何地,乌云的速度忽然慢下许多。

殷乐漪从陆乩野胸口抬起头,一条结冰的江河近在他们眼前。

她惊愕的望向陆乩野:“过了这条河再走不远就是鄯州城了……”

陆乩野心中烦乱,语气不明:“我难道还能眼睁睁看你一个人去送死?”

她倔强,陆乩野亦偏执,但他若强硬的将她带离此地只会让他们二人之间再生隔阂,将殷乐漪从他身边越推越远。

而陆乩野更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去鄯州,让她只身面对危险。即便他未想好两全之策,但他的行动已经帮他做出了选择,他会陪殷乐漪一起去鄯州。

殷乐漪目光怔怔的落在陆乩野的面上,在得知他的筹谋之后,她便没有想过再向陆乩野求得援助。

他身世坎坷,幼时便父母双亡,他要用自己所选的方式复仇这本就无可厚非。

殷乐漪从没想过再将自己的想法施加在陆乩野的身上,她也不想逼迫他为自己放弃多年的筹谋,但她没想到的是,即便她不开口,陆乩野仍是放不下她。

殷乐漪心头的涩意渐渐被另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替代,她在这一瞬间有许多话想对陆乩野说,但到了唇边,只得两字:“多谢。”

陆乩野打马过河,声气淡漠:“殷姮,我想要的不是你的道谢。”

殷乐漪抱紧怀中的包袱,抿唇不语。

陆乩野紧接着道:“这一次我只给你两日时间,若两日内我们拿不下宁王的项上人头,你便随我回营,在战事结束前都安分的待在营地里,不再过问宁王之事。”

“若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他已为殷乐漪退了一步,若殷乐漪执意不肯让步,他们二人便又要争锋相对。

去鄯州杀宁王一事本就胜在速战速决,时日拖得太长,他们面临的危险也会越多,两日足够了。

殷乐漪颔首,“好,我答应你。”

他们的冲突暂且化解,渡过冰河后陆乩野绕了路,放弃官道,尽量选择了偏僻的路线避开宁王的兵马。

临近黄昏之时,他们总算看到了鄯州城的影子,但城门口驻守的皆是玄金甲胄的宁王兵马,对每一个进城的百姓都严加盘查。

他们两人下了马,互相对视一眼,便明白对方此刻正在想什么。就这么贸然进城,少不得要被盘问一番,问的越多他们两人身份暴露的几率便越大。

殷乐漪看了看怀中的包袱,又瞧了一眼陆乩野,有些扭捏的提议:“陆欺……不如我们再扮一回夫妻?”

陆乩野意味深长地道:“可以。”

黄昏一线,百姓们掐着最后一缕天光赶进城门。

士兵们从容不迫地一个个盘查,忽见队伍末尾处有一人策马而来,他们当即拔出兵器将其拦下,“什么人?”

离得近了,他们方才看见这马背上的男子怀中还拥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

这女子梳妇人髻着粗衣,手捂着高耸的肚子,将脸埋在男子胸膛不住的啜吟着,一看便是要临盆了。

男子急急道:“我娘子快要临盆了,村子里的产婆一早便随她家人避难去了,我也是没了办法这才带着娘子快马加鞭赶来城里寻稳婆,还请诸位官爷行个方便……”

“夫君……”女子紧攥着夫君的衣衫,泣不成声:“为何还

没到啊?我快要疼死了……”

等在一旁的百姓们见此场面,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官爷,这小娘子若再不找稳婆生产怕是要不行了。”

“是啊官爷,我们这十里八村的别说是稳婆了,就是大夫都早早地赶往外地去投靠亲友了,这小娘子挺着个肚子能撑到鄯州城已是很不容易了……”

这沿途居住的都是晋国百姓,又正是战乱时期,若不是紧要的要命之事,谁会往这鄯州城里钻。

士兵们见这妇人又哭得如此伤心难受,也知晓再耽搁下去不让他们进城,恐怕就要一尸两命了,便又盘问了她夫君几句,见她夫君也是一身樵夫打扮,句句也都答得上来,便将夫妻二人放了进去。

陆乩野扬鞭,顺利的策马进城,面上的焦急之色瞬间淡去。

待行了一段路脱离了宁王军队的视线后,他缓下脚程,见怀中的少女一双柔荑还抚着她的肚子,嘴中时不时的啜吟,便握了握她的腰。

殷乐漪一路都不敢抬头,感受到腰间的动作,这才缓缓仰起小脸,“夫君,到了吗?”

她嗓音轻柔,语气又是怯生生的十分惶恐,将一声夫君唤的柔情似水,缱绻无边,即便再硬的心肠都要为她化成绕指柔。

陆乩野抹掉她颊边的泪痕,未因她这声夫君露出丝毫欢喜,口吻晦暗难辨:“娘子,我们到了。”

方才所作所为不过是为演戏瞒天过海,陆乩野现在唤殷乐漪一句娘子,反让她心中的别扭更甚,心跳却不受控的快了一瞬。

但此计是她先提出的,她若再因称呼嗔怪陆乩野,那便是她有些扭捏不近人情了。

她佯装镇定的转开话锋:“我们先找地方落脚吗?”

陆乩野扫了一眼街道,径直向着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走去,“我在鄯州城布有眼线,有他们相助我们能事半功倍。”

殷乐漪点了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所以即便我方才不用那样的方式,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也能助我们进城?”

到了客栈门口,陆乩野翻身下马,顺手将殷乐漪打横抱下,赞她一句:“娘子聪慧。”

殷乐漪雪腮霎时爬满绯色,推搡了一下陆乩野的胸膛,“你快放我下来……”

“你腹中还怀着我的骨肉,放你下来伤了你和我的孩儿如何是好。”

陆乩野淡漠的说着轻佻之语,让殷乐漪羞红了脸还寻不到反驳他的话。

客栈里先迎上来的是小二,陆乩野掠过小二,视线径直落到掌柜的身上,“天字一号房。”

掌柜表情一变,走到陆乩野身边亲自相迎,“郎君请。”

他们被带到客栈背后单独的一座院子里,进了一间厢房后,陆乩野先将怀中人放到内室的榻上,在她高耸的肚子上扫视一眼,“你休整一番再出来。”

待陆乩野一离开,殷乐漪便迫不及待的将绑在肚腹上的包裹取了下来,借了搁置在一旁的铜镜,将颊边摸上的泥印擦干净,理好衣裙后便走了出去。

正好听到外面的人在向陆乩野禀告:“宁王这几日在城中挑选年轻貌美的女子当侍妾,为他侍寝。有一部分乡绅显贵为了讨好宁王,便将自己收罗的美人送到宁王府上去……”

殷乐漪听得心中一紧,宁王在这样的当口选侍妾侍寝,明摆着是为了绵延子嗣,他是彻底放弃堂兄殷晟了。

外面又说到鄯州刺史安昱会被招降,乃是因为宁王拿了一城百姓的性命相挟,鄯州的兵力又不足以抵抗宁王,便只能大开城门将宁王迎进鄯州。

陆乩野又问了目前城内的局势,他的属下一一作答,最后陆乩野亲笔写了一封军令封好交给他,“派人送回魏军大营,告诉他们先按兵不动,若两日后他们没有收到殷骁的死讯,便让他们兵临城下,以强攻取下鄯州城。”

“是,将军。”

待属下领命离开后,陆乩野这才视线落回到帘子后安静的少女身上。

方才还因他的戏弄之言面红耳赤的少女,此刻眉眼含愁,再不见半分少女春情。

陆乩野知她心中在想什么,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问她:“殷姮,你可是在心中怨我残暴?”

两日后兵临城下,强取鄯州,无论最后谁输谁赢,注定是要血流成河的。

“陆欺,我很感激你给了我两日时间。若两日之后我不能如约完成我们的约定,那便是我殷姮自己无能。”殷乐漪看得明白,“我要怨也只会怨我自己。”

她不想见战火四起、百姓受苦的场面,便只能在这两日里放手一搏。

“我方才听你的下属说,宁王在选美人做侍妾,我……”

“你想都不要想。”不待殷乐漪将话说完,陆乩野便厉声打断她,“殷骁难道不识得你吗?殷骁麾下的将士难道不识得你芙蕊公主吗?”

“殷姮,你若敢借此事接近殷骁取他性命,便是在自寻死路!”

“安昱会帮我。”殷乐漪斩钉截铁,“由安昱引荐我,便能避开宁王的眼线,到时候我便能近宁王的身。”

这是她在短短两日内能想到最快除去宁王的方式,虽有些冒险,但一旦成功她此行便不是毫无意义。

谁料陆乩野却忽然攥住她的皓腕,将她拉出屋内,在后院里寻了一圈,寻到一窝被圈养的白兔。

陆乩野反手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抽出,递到殷乐漪面前,寒声道:“殷姮,杀了这窝兔子。”

殷乐漪懵懂,“什么?”

陆乩野将匕首强硬的放进她手心里,“我要你证明给我看,若是你连畜生都下不了手,我又凭什么相信你能杀掉殷骁。”

陆乩野将她又往前推了一把,她握紧手中的匕首,迫切的想证明给陆乩野看,却见那窝兔子竟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幼兔,正围在母兔身边进食,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

殷乐漪轻咬下唇,动作变得有些迟疑。

陆乩野将她面上的犹豫一览无余,俯身抓起一只幼兔递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道:“殷姮,杀了它。”

殷乐漪举起匕首对准幼兔,那幼兔浑然不知自己面临的是什么,弱小的四肢停在半空也不挣扎,殷乐漪轻易便能刺穿它脆弱的身体。

殷乐漪的手无法自抑的颤抖,在刀尖即将触碰到幼兔身体时,她举刀的手终是垂了下去。

“陆欺,我是可以对殷骁下手的。”殷乐漪试图解释,“可它是无辜的,它还这样小,你为何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检验我?”

“因为你根本就没杀过人。”陆乩野一针见血,“莫说是人,你恐怕连动物都不曾杀过。”

“你连血都未见过,你的箭矢、你的刀又怎么能刺穿敌人的身体?”

他要殷乐漪知难而退,殷乐漪辩驳:“……我可以!”

“你知不知道,很多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在面对敌人时,很多时候都因无法拔刀杀人而死在了敌人手上。”

陆乩野忽然夺过殷乐漪手中的匕首,没有一丝犹豫的反手刺向幼兔的身体,殷乐漪慌乱的推开陆乩野拿刀的手,“陆欺你住手——”

刀身偏离了几分,幼兔的前腿却还是被割出一道伤痕,见了血。

陆乩野松开幼兔,殷乐漪忙将幼兔接住查看,听见他冷漠的对自己评判道:“殷姮,你便是那样的人。”

没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亡,没见过鲜血,没见过伤痕。

这样的人,杀不了人。

殷乐漪半个字也不曾再辩解,清泪无声地滑过面颊。

陆乩野这一次没有上前去安慰殷乐漪,他深知殷乐漪柔中带刚的性子,他若不借这件事彻底断了她胆大妄为的念头,她一定不会放弃。

没有任何事比她的安危重要,家国百姓在陆乩野心中都无法和她相提并论。

殷乐漪不再和他提及此事,默默的寻到了伤药给那只幼兔包扎了伤口后便一个人回到了房中。

陆乩野又寻了属下仔细盘问了宁王府上的布防,可谓是里三层外三层,重兵把守围的水泄不通,连一只蚊虫都难以飞进,更别说无声无息地潜入其中派人暗杀了。

若不想大动干戈,殷乐漪铤而走险的法子倒是不失为一条捷径,但陆乩野是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夜里,他回到厢房,见殷乐漪蜷着身子靠在榻上,纤细的身子被大氅包裹着,青丝如瀑的散落在两颊,肤白貌美,整个人仿佛一块莹白的玉被衔在其中,美的有些不真切。

少女眉眼含愁的朝他投来一眼,便又将身子往大氅里蜷缩的更紧。

陆乩野合上房门,走到榻边坐下,抚开掩住她娇颜的青丝,“还生着气?”

“我没生气。”殷乐漪闷声,“我只是在想,我若是个像你一样的男子便好了。”

她不止一次的这么想过,若她是个男子,她从小该学的便是如何领兵打仗,如陆乩野这般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不是依柔弱的女子之身,面对她无法鞭长莫及的重重困境。

陆乩野抚一抚她的脸颊,轻笑道:“你若是个像我一样的男子,便不会活着走出晋国皇宫。”

殷乐漪心想也是,她要是皇子,恐怕国破那一日她就死了。

“殷姮,我听闻那一日你孤身站在冰河之上,和千军万马对峙,临危不乱,不卑不亢。”

陆乩野边说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殷乐漪那日的模样,注视着她面容的眼神里,不由得带了几分憾色。

“我虽然气急了你这样胆大妄为,但心中却也不由得对你生出几分钦佩。”陆乩野捧起殷乐

漪尚存懵懂的脸颊,由衷道:“芙蕊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放眼天下男子,又有几个有你这般的胆识和气魄?”

殷乐漪怔怔,她没想到夸赞她的话竟会从陆乩野口中讲出。而由陆乩野讲出这番赞赏她的话,莫名的让她觉得比从旁人口中听见,更让她觉得欢愉。

“其实那一日我心中也是很害怕的,后来回营的路上我的身子都在悄悄的发抖……”

殷乐漪的恐惧不曾对人言说过,可她现在就是情不自禁地想要说与陆乩野听,“陆欺,我其实没你说的那般好。”

陆乩野眉尾一扬,“我陆欺平生不论是什么都只挑最好的。”

他垂首在殷乐漪的额心轻吻了一下,语气中透着不可一世的傲然:“我喜欢的娘子,自然也是这世间最好的。”

第88章 白首同淋雪,共白首。

翌日天光微亮,殷乐漪便早早地从睡梦中苏醒了。

她下榻推开窗,寒风骤雪扑面而来,将她的裙摆吹得呼呼作响,一屋的暖意都被这严寒的气息吹散。

殷乐漪重新合上窗,瞧见案几吴娘子为他们准备的包袱,想到吴娘子托她带的口信,便又换上了荆钗布裙,拿起包袱,走出了房门。

陆乩野留了几个护卫守在院中,其中一人见她要出门,便迎上来询问:“娘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想去一趟小铜巷,还劳烦为我指路。”

护卫们似有些为难:“娘子,郎君临走前说让我们在院中好好看顾娘子,娘子若有什么要做的事可吩咐我们几人代劳。”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殷乐漪不但想将这包袱亲自交到吴娘子的夫君手里,也想亲自出去瞧一瞧这鄯州城中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面含浅笑,“我外貌亦做了修饰,现在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妇人,劳烦各位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见她温声细语,态度却不肯相让,便只得为她开路,“娘子请。”

出了后院,殷乐漪为不引人瞩目,只让几个护卫在暗中悄悄跟着,自己独身一人拿着包袱走到了街道上。

雪覆长街,放眼望去一条街道寻不到几个人影,十分的冷情萧条。

青天白日,每家每户却几乎都是大门紧闭,就连该迎客的酒肆、茶摊、客栈,开门做生意的也寥寥无几。

只剩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裹着破烂不堪的衣衫窝在街边角落处瑟瑟发抖,眼含祈求的希望能有行人为他们驻足,赏他们一**命的饭。

但偶有几个行人经过也都是步履匆匆,神色紧张,不愿在大街上多停留一刻。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又哪里有闲工夫管乞丐的死活。

殷乐漪走在空荡的街头,脑海中浮现出一年前她在鄯州停留短短数日的画面。

那时的鄯州亦是战火刚止,亦是如现在一般下着鹅毛大雪,满街道的百姓为了一碗热粥在寒天雪地里苦等数个时辰。

那亦不是什么美好温馨的场景。

而如今空旷安静的街道,更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明日之后,魏军兵临城下,带领三十万大军攻开城门,强取鄯州。

届时这里会火光漫天,哀声遍野,血流成河,尸骨满地。

殷乐漪掩在袖中的手指握紧,迫着自己不再继续想下去。

她一定不能让鄯州变成第二个晋王宫。

拐过一条主街,殷乐漪来到了小铜巷。

里面有一家大门紧闭的车行,她走上前去敲了敲门,等了许久才等到车行里的人前来开门。

对方谨慎的问:“你有什么事?”

殷乐漪道:“敢问你们车行可有一个叫吴大的车夫?”

来人皱了皱眉,“是有这个人……”

“他现在可在车行里?我受他娘子所托来给他带几句口信,还劳烦请他出来相见。”

“他都死了好几日了!”

殷乐漪面色一僵,“……死了?”

“是啊!”对方长叹一口气,“你既然认识他娘子,便再给她娘子带个口信罢,让他娘子莫要再等他了……”

巷口处忽然响起车马声,殷乐漪循声看去,见那马车在巷口停下,马车两旁挂着官府的灯笼,里面的人下了马车正往巷子里走来。

殷乐漪忙压下心底的动荡,垂低长颈,退到一旁给那人让了路。

对方在车行门口停下,掏出一包银子递给车行里的人,“前几日你这里有一名车夫帮我府上送货时不幸遭了难,这包银子还请你为我带给那车夫的家人,算是一点抚恤。”

那车行之人指着殷乐漪道:“大人来的正好,这位娘子恰好就认识吴大的娘子……”

安昱闻言,便又将手里的银子递过去,“那便烦请娘子代劳了。”

殷乐漪视线在这包银子上停了片刻,缓缓将脸抬起,柔声似水的质问:“一包银子便可抵一条性命吗?”

她着荆钗布裙,发髻更是梳的随意,只用了一条粗布头巾堪堪包裹着青丝,面颊用碳灰盖住了原本的雪色,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娘子,但一双眼却生的顾盼生辉,难掩殊色。

安昱愣愣地看着她,又连忙查看四周,见无宁王的人,便匆匆将她拉到巷子的角落里,“殿下,臣失礼了……”

他神色紧张,“殿下为何在这里?宁王不会放过殿下的……”

“你可否先告诉我,为你府上送东西的车夫是如何死的?”殷乐漪顿了顿,“我知你秉性纯良,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安昱叹了口气,“那日他为我家送米粮,被宁王的人当做我亲近的仆从一同杀了。他是无妄之灾受我所累……”

殷乐漪思忖道:“宁王可是因你那日在冰河上不战而退,所以想借杀你亲近的仆从警示你?”

安昱神色郁郁的点头。

殷乐漪只觉一直压在心头的那股怒火在此刻迸发到了极致,范阳侯生前宁死不降魏,一腔忠骨,乃是晋国的忠臣。

殷骁身为宁国的亲王,不仅不愿善待范阳侯留存在世间惟一的血脉,竟还滥杀无辜以此胁迫安昱。

安昱的仆从死的何其无辜,吴娘子的夫君又死的何其荒唐?

他们哪一个不一个晋国人?他们哪一个不是他殷骁的子民?

殷骁口口声声打着反魏复晋的旗帜,可他连晋国的百姓都能随手杀掉,他就是一个残暴卑劣的恶徒,他根本不配当君王,也根本不配复兴她的大晋。

“安昱,我来鄯州是为了除掉宁王。”殷乐漪开门见山,“我听说最近有许多人在为宁王进献美人,只有你能帮我避开宁王的耳目,将我送到宁王面前。”

“殿下千金之躯怎可冒这般大的风险?”安昱大惊失色,“若是失手殿下会没命的,万万不可……”

“安昱,我不妨告诉你,明日过后魏军便会强攻鄯州。你若不帮我一起除掉殷骁,鄯州城必会血流成河。”

这一城百姓是范阳侯用命护下的,安昱为了继承亡父遗志,这才不得不受制于宁王。但若真如公主所言,明日之后这一城的百姓还是不能免于灾祸。

安昱心中动摇,殷乐漪紧接着道:“安昱,你要助我这一城百姓才有平安无事的可能。”

安昱咬咬牙,撩袍在殷乐漪面前跪下,“……微臣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半个时辰后,殷乐漪从巷中只身走了出来,和安昱走了相反的路,她随手抹掉眼角的一滴泪痕,往原路折返。

天边的雪比她来时下的更大,殷乐漪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一辆马车忽然从拐角疾行而来,她跑着往旁边躲去,被厚雪勾了脚,躲开了马车,身子却摔进了雪里,头巾松散,一头青丝滑落了下来。

李磐推开马车门,不耐烦的询问道:“怎么停下来了?不知道我急着去给宁王殿下送美人吗?”

马夫道:“回大人,方才驾车驾的太急险些撞到了一妇人……”

李磐闻言往地上一瞄,只见一村妇打扮的女子从雪地里爬了起来,这等乡野村妇他不屑一顾,正要将

目光收回时无意中瞧见她被青丝半掩的一双眼睛。

盈盈秋水,顾盼生姿,美的有人惊心动魄。

“等等——”李磐抬手示意这妇人,“你将脸抬起来,让本大人好好看看。”

披散的青丝几乎将殷乐漪的一张小脸全都遮住,她冷眼瞧着车厢里的景象,见几个年轻女子盛装打扮着坐在车内,个个面上愁云惨淡,几节麻绳从她们的衣袖里露出来。

一个被围剿的乱臣贼子,不知何时便会被一举歼灭,把年轻貌美的女子推到宁王身边去,便是在推她们入火坑,又有谁会愿意。

殷乐漪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将嗓子压的粗:“民妇生的丑陋,不便见人。”

“丑不丑陋是本大人说了算!”李磐大手一挥,吩咐道:“去将她给我拉过来!”

马夫依言照做,殷乐漪对远处的护卫轻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出面。此人身着军装,和宁王有牵扯,现在出手便会打草惊蛇。

殷乐漪面上做了修饰,她坚信自己不会被带走。那马夫正要探手将她抓住之时,她的皓腕被一只大掌握住,将她身子往旁边一拉,躲开了马夫。

李磐斥声:“何人?”

身着布衣的男子将那妇人手握得紧,“此乃草民爱妻,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此人言辞虽惶恐,但语气却淡漠的很,莫名让李磐品出几分高高在上的熟悉感觉。

又看这两人穿着打扮皆是一派乡野之气,这妇人纵是有几分颜色也是个嫁过人的,他若是抢去献给宁王,那便是自寻死路。

“扫兴!”李磐没了兴致,急匆匆的吩咐车夫,“速速驾车,莫让宁王殿下久等!”

车夫不敢耽误,重新上了马驾车离去。

下一刻,殷乐漪便感觉陆乩野那双被帽檐遮住的眸向来射来,眼神凌厉如刀,像是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

若是往常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必然会怕的瑟瑟发抖,但现在她竟不觉得陆乩野这样的眼神可怕。

殷乐漪又想到自己将要行的事,恐怕陆乩野知晓以后会立刻否决她,便难得拉一拉他的衣袖,主动示好。

陆乩野正竭力压着怒火,反手握住她的皓腕,一言不发的拉着她往回走。

殷乐漪心知这回又让他动了气,便一路安静的由他拽着走,待回到他们落脚的院中,陆乩野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放到一旁,偶然回头瞥了她一眼,目光旋即微怔。

她一头及腰的青丝裹满了霜雪,乌黑之色被雪白盖住,有那么一瞬看上去像是白了头。

殷乐漪察觉到他落在自己发丝上的视线,浑不在意的对陆乩野眨了眨眼,“怎么啦?可是觉得我的头发变得和陆少将军你一样了?”

她面颊上的碳灰被沿路融化的霜雪洗去不少,眼下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较之平时的端庄优雅,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鲜活。

“脏死了。”

陆乩野嘴上虽这般说着,却从怀中掏出一块绣着芙蕖的香帕,毫不嫌弃的为殷乐漪擦去颊上的污迹。

殷乐漪看见香帕眼神微动,“你不是丢了吗?”

擦净她的脸,陆乩野又重新把香帕折好放进怀中,“以后都不会再丢了。”

一块被他无意掉落进尸骨里的香帕,便惹她哭得泪如雨下。他往后不会再把这块香帕弄丢,更不会让她再哭得那般伤心欲绝。

有些话不必挑明,殷乐漪亦能听懂陆乩野的弦外之音。

她垂下睫羽,一时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陆乩野握住她几缕青丝,拂去上面的霜雪,“冷不冷?”

殷乐漪摇摇头。

陆乩野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勾唇轻笑,问她:“殷姮,你说我们现在算不算共白首?”

殷乐漪一怔,目光情不自禁地重新落到他面上。

少年郎君面容俊美,宛若稠墨的眸中清晰的印着殷乐漪的容颜,他笑容无邪又纯粹,如雪的白发在冷风中张扬的飞舞。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便是共白首的含义。

可他们两人连两情相悦都是错的,又怎能共白首,不相离。

殷乐漪唇抿成线,不曾回答。

陆乩野见状心中不知是失望多还是不甘更多,面上的笑容变作自嘲,“殷姮,你竟连哄骗我一句都不肯吗?”

殷乐漪轻咬唇瓣,语气艰涩:“陆欺……你和我都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第89章 攻城“晋国早就亡了啊。”(新增3k……

鹅毛大雪覆满屋檐,少女站在雪中,青丝染霜雪,秋水剪瞳盈着一汪化不开的愁,安静地望着陆乩野。

这一眼仿佛含着千言万语,道尽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两厢缄默,之余漫天风雪声在院中穿梭。

陆乩野目光中的自嘲与不甘,最终归为沉寂。

他将少女拉入屋中,按在榻上坐下,取了干净的帕子将她发丝上的霜雪擦去。

他一言不发,身上散发着阴沉的气息。

殷乐漪深知自己此刻应该保持安静等他气消,以免让他那阴鸷的性子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但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殷乐漪抓住陆乩野的衣袖,“陆欺,那些护卫可有告诉你我今日的行踪?”

陆乩野拨开她濡湿的青丝,喜怒难辨道:“你自己说与我听。”

“我去了小铜巷找吴娘子的夫君,但车行的人告诉我吴娘子的夫君在前几日已经死了……”

殷乐漪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忍不住收紧,“我遇到了安昱,他告诉我是宁王为了向他示威,便杀了他身边亲近的奴仆。吴娘子的夫君那日刚好去刺史府上送米粮,便被宁王的人一起误杀了……”

陆乩野面无表情,“你想如何做?”

“你知道的。”

殷乐漪怯生生的望着他,他拭完殷乐漪发间的最后一抹雪,不容置喙道:“不行。”

“可是我已经和安昱交待过了。”

陆乩野嗤笑一声:“你和他交待有何用?他敢来我面前抢人吗?”

“你会帮我的。”殷乐漪软下语气,“陆欺,我想你帮我。”

她知道自己背着陆乩野和安昱商量行事,一定会惹他怒上加怒。但陆乩野这个人软硬不吃,和他硬来肯定是不行的,她只能再哄一哄他。

殷乐漪主动的把头靠到陆乩野肩膀上,“陆欺,我都已经走到

现在这一步了,你若是不帮我不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对我来说就太残忍了。”

她在陆乩野耳畔细语柔声的说着,馨香柔软的身子带着冷意靠近陆乩野的身体,让陆乩野忍不住抬手环抱住她,把身上的温暖尽数渡给她。

“不让你去涉险就是对你残忍……”陆乩野反问她:“那你可知让你去涉险便是对我的残忍?”

殷乐漪心口一跳,归根结底,陆乩野阻挠她还是忧心她的安危。

面对一个时时刻刻都将她的性命放在首位的陆乩野,她又如何能狠得下心对他重语相向。

殷乐漪将脸埋在他肩头,让他看不到自己此刻的神情,“陆欺,有你在我就不会出事。”

陆乩野垂眸望着她发心,语气不明:“你是拿准了我会娇纵你。”

“不是娇纵。”殷乐漪声若蚊蚋,“是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

不管是刀光剑影还是枪林箭雨,只要陆乩野在她身边,陆乩野永远会是那个挡在她前面的人。

“你就这般相信我?”他沉声问。

殷乐漪滞了滞,极轻的点了一下头。

陆乩野望向怀中少女的目光愈发深沉。

曾几何时,殷乐漪恨他入骨,将他视作不共戴天的仇敌,更别提会对他信任依赖。

如今能让她的心里对陆乩野产生依赖和信任,陆乩野本该欣喜若狂才对,至少证明他在殷乐漪心中存有一席之地。

可越能证明,陆乩野便越能感受到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往事,如一座无法挪移的山。

即便殷乐漪信任他依赖他,可她仍是不能喜欢他。

她的信任和依赖便成了对陆乩野的折磨,将他引以为傲的凉薄冷漠,轻易攻陷的粉碎。

再这样下去,陆乩野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殷乐漪逼疯。

他收紧臂膀,用力的将怀中的少女按进胸口,力道重到让殷乐漪吃痛的眉心微蹙。

她没有挣扎,乖顺的由着陆乩野紧紧的搂抱她。

许久之后,她听见陆乩野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夜大雪未停,陆乩野将熟睡的少女放回床榻后,便走出屋中,召来属下,下令道:“传令军中,提前一日,改为明日戌时进攻鄯州。”

“是,将军。”

陆乩野抬眸看了看天色,旋即走下台阶,步入雪夜中,“随本将去擒一个人。”

翌日天未明,安昱派来的马车便停在了后院的门口。

殷乐漪早早地清醒,屋中不见陆乩野身影,只留有一张他写下的纸条,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一行字:不必顾虑,且安心去。

她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许久后,将纸条重新叠好放进衣内,走出院子,上了安昱的马车。

鄯州刺史府张灯结彩,所到之处皆是一派繁荣之色,和冷清空荡的鄯州城格格不入。

鄯州城中的乡绅官吏,为了在宁王面前讨得一副好脸面,便从四处搜罗美人送到宁王府上,供宁王甄选侍妾。

其声势浩大,犹如帝王选妃一般,鄯州城内年轻貌美的女子如流水一般的送到他面前。

但殷骁极为谨慎惜命,魏军近在咫尺,与他们不过相隔一条冰河,未免这些美人中混入魏军安插的奸细,在面见到殷骁之前,都会被府上的人先细细盘问甄选一番。

殷乐漪是被安昱亲自带到宁王府上的,盘问女子的房间男子不得入内,安昱便只得在门口候着,低声嘱咐道:“殿下,臣已打点妥当,若有意外殿下只管唤微臣。”

殷乐漪颔了颔首,走进房间,见里面还有几个等待问询的女子,每人面前立着一道割断的屏风,殷乐漪站在最末尾,听见前头传来女子的哭声。

负责盘问的人是个老嬷嬷,一见女子哭哭啼啼,便斥责道:“能服侍王爷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竟如此不识好歹,看来你是没那个命服侍王爷了!”

“来人给我把她拖到军中为妓!”

这女子被宁王的士兵一路拖走,哭得肝肠寸断也扭转不了她的命运。

殷乐漪是见过军中营妓的,那是身份比奴隶还要低贱的,女子沦落成营妓,等待她们的只要无休止的践踏,至死方休。

这女子一看便不是自愿被送到宁王府上的,如今不过是啼哭几句就遭到如此对待,何其残忍。

殷乐漪按捺住不忿,一直等到盘问她,她将附上的身份名册呈给对方,对方打开后便开始核对。

安昱做事细致,让殷乐漪顶替了原本另一名要被迫送来的女子,所以名册上的记录皆是真实可查的。

嬷嬷核对完后,将名册一合,“将面纱摘了。”

殷乐漪摘下面纱,如云的鬓发下,是一张被红妆点缀过的绝色容颜,眉目如画,红唇如焰,额心描一朵艳丽的芙蕖花钿,美得惊心动魄。

嬷嬷惊叹:“鄯州竟有娘子这等沉鱼落雁的美人……”

殷乐漪将面纱重新戴上,浅笑道:“嬷嬷谬赞了。”

嬷嬷这几日甄选过无数美人,也算是见了不少姿容俱佳的女子,可和眼前这位美人相比,便都显得相形见绌了。

“娘子生得如此绝色,必能获恩宠。”嬷嬷只觉自己挑到了一块惊世美玉,“安大人可真是慧眼如炬啊……”

殷乐漪只笑不语,从嬷嬷手中接过盖了章的名册,转身走出屋子,眼中的笑意顷刻便散去。

安昱见她安然无恙的出来,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殷乐漪轻声问他:“接下来可是去宴上等宁王出现?”

“是。”

在宴上将他们为宁王搜罗的美人,如物件似的一个个献给宁王,以此来博取宁王的欢心。

殷乐漪心中冷笑,随着安昱来到正厅,出示了她盖过章的名册,来到厅中落座。

厅内已候了许多乡绅官吏,身边无一例外都携着年轻貌美的女子落座。

不多时,李磐神色匆匆的走了进来。

他原是赫连鸿麾下,赫连鸿死后他害怕被魏宣帝连坐,便倒戈在了宁王麾下,其人有几分本事,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了得,在宁王面前有几分薄面。

是以他一出现,在座的乡绅官吏便纷纷向他靠拢寒暄。

殷乐漪认出此人是在昨日强掳女子献给宁王的人,她担心此人认出自己,正要将颈子垂下时,余光忽的瞥到他身后立着的男子,目光霎时怔住。

这男子身着晋国的玄金甲胄,墨发以金冠高束马尾,玄色半面掩住下半张脸庞,只留一双狭长的黑眸在外,凌厉的摄人心魄。

他似是察觉到殷乐漪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向殷乐漪投去极淡的一眼,剑眉轻挑,像是在示意她收敛目光。

殷乐漪心口砰砰的跳,他能答应她胆大妄为的行事便已让殷乐漪十分意外,可他现在竟然更是乔装改扮为她孤身闯入宁王府。

他多年的筹谋都弃了吗?他身为敌军的主将又怎敢在此处现身,他不要命了吗?

殷乐漪胸中思绪惊涛骇浪,在这一瞬间有许多话想问他,却又不得不将这些话全都压下去。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安昱低声询问。

殷乐漪抚了抚心口,“……无事。”

“宁王殿下到——”

殷乐漪眸光一冷,敛了心神,随一室的人向宁王躬身行礼。

殷骁容光焕发的在主位上坐下,扫过满室的人,笑着下令道:“将人给我带上来。”

一个蓬头垢面之人脖子上拴着铁链,被殷骁的人像牲畜一样拉了进来,跪趴在地上。

“诸位不辞辛劳为本王送来美人,本王便请诸位看一场好戏。”

殷骁拍了拍掌,便有一个长相阴柔的内侍手托刀具走到那不成人形的人前跪下。

赫连殊早已被折磨的有气无力,“殷骁……你不得好死……”

殷骁笑着看向安昱,“安大人,听说前几日你与魏军交战之时,见到我儿殷晟被那群魏人如牲畜一样关在囚笼里?”

安昱不知殷骁为何突然问此事,思来想去还是如实答了:“世子的确被关在囚笼中。”

“襄王殿下,本王膝下只得殷晟一个儿子,他在你们魏人手中受了凌辱,我这个当老子的自然要替他讨回来。”

殷骁抬了抬手,那内侍便一把拽下了赫连殊的裈袴,他的下|体瞬间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吓得厅中女子惊叫。

安昱连忙抬袖掩住殷乐漪的脸,不想叫脏东西污了公主的眼。

赫连殊意识到殷骁想要做什么,奋力的挣扎起来,“你敢……尔等谁敢!”

“宣帝想杀本王的儿子,本王便让宣帝绝后。”殷骁兴致颇高,“本王先去了你的子孙根让你做个太监,再在那战场上斩下赫连欺的头颅……届时这一殿的美人都要为本王繁衍子嗣,我看那宣帝老儿没了你们这几个儿子,拿什么来坐稳江山!”

在他的仰天大笑之中混杂着赫连殊凄厉的惨叫。

陆乩野从旁冷眼瞧着赫连殊下|身的血溅了一地,又被宁王的人

像只濒死的牲畜一样拖了出去。

他掩在面具下的唇角扯出讥讽的笑,心中生出几分快意。

眼角的余光又往殷乐漪的方向瞥了瞥,见那安昱将她珍宝似得护的密不透风,未让她见到半分腌臜。

陆乩野心中冷笑一声,在桌子底下踹了李磐一脚。

李磐一家老小都被这十六殿下擒住了,眼下要是不听从他,连他自己在内都会没了性命。

“……宁王殿下。”李磐心惊胆颤的咽了咽喉,亲自举起酒壶走到宁王身边,“臣敬宁王殿下一杯。”

他说着便要往殷骁的酒盏里斟酒,被殷骁抬手止住了,“李大人莫不是忘了,本王从无嗜酒的习惯。”

他谨慎的很,莫说是酒了,只要是进嘴的东西都要人试过了他才会入口。

“是臣忘了!臣该罚!臣自罚三杯……”

李磐连饮三杯仍然安然无事,殷骁安了心,但仍旧没有掉以轻心,只余光瞥了瞥他身后戴着半面的士兵,虽身着他晋国的甲胄,但无端让他有些不安。

殷骁不动声色地从此人身上瞥过目光,扫到坐在安昱身侧只露出一个轮廓的女子,“本王听甄选美人的嬷嬷说,今日安大人为本王带来了一个绝色佳人,本王是真想瞧瞧这美人究竟有多绝色。”

安昱起身道:“此女确有倾城姿,是臣特意寻来献给宁王殿下的。”

他边说边领着殷乐漪走到厅中,殷乐漪低垂着长颈,将半张脸掩在面纱阴影中。

“倾城姿?”殷骁打量着此女身形,抚鬚笑道:“从前能得你安大人赞许的便只有我那芙蕊侄女,不知此女的容貌与我那侄女相比,谁又更胜一筹?”

安昱紧张的背心生汗,忽被身旁的殷乐漪往身后一拉,将自己露了出来。

殷骁盯着此女的眼睛看了许久,笑容变得微妙起来,“这双眼生的确有几分像我那侄女。”

殷乐漪摘下面纱,迎上殷骁的视线,“皇叔三句不离芙蕊,芙蕊竟不知皇叔居然如此思念芙蕊。”

芙蕊公主陡然现身,一厅的士兵霎时抽出兵刃,严阵以待。

殷骁面上笑容渐止,“本王的确有几分思念我的好侄女。”

殷乐漪走向殷骁,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案桌,她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殷骁,举手投足间带着天家气势,“皇叔既如此思念芙蕊,不如便起身让位,将这军中大权交予芙蕊,也好全了你我二人一番叔侄之情。”

殷骁愣了愣,竟有那么一瞬被她的气势震住。

下一刻,他便拍案而起,冷声下令道:“给本王拿下她!”

“谁敢!”殷乐漪毫不示弱,“本公主乃是晋国嫡出正统,晋文帝唯一血脉,尔等皆乃我晋国臣,你们对本公主刀剑相向便是弑君!”

她扫视四下欲要对她拔刀相向的士兵,“今夜若谁敢割下我殷姮的头颅!走出这扇门他便等着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一室的晋国士兵皆有迟疑,他们是为复兴晋国才走到这一步,杀了他们公主从不是他们的目的。

而殷乐漪自知自己不会暗杀也不懂武艺,若凭着一股莽撞刺杀殷骁只会让她丢了性命。

所以她以身犯险来到此处,她想做的不仅是杀殷骁,而是诛去殷骁的命脉。

这些被殷骁蒙骗,盲目拥护殷骁的晋国士兵便是殷骁的命脉。

有在冰河之上动摇晋国士兵让他们退兵的前例,殷乐漪便相信自己还能再动摇他们一次,她真正想做的是让殷骁孤立无援,让他成为孤家寡人,没了士兵庇护,他还敢拿什么欺辱残杀晋国百姓。

殷骁见这些士兵竟真的不敢对殷乐漪挥刀,这便是他最不想见的场面。

晋国的正统只需要他一个,挡了他路的人,无论是谁都该死。

“危言耸听!”殷骁摸到腰间的长刀,“你和你那水性杨花的母亲为了活命早就降了魏,你又怎敢以晋国公主的身份自居?今日本王便杀了你这让我晋国蒙羞之人!”

他拔刀劈向殷乐漪,一玄金身影从席间跃出,赤手按住他握刀的手,挡在殷乐漪身前,讥笑道:“公主不过一女子,竟也值得你大动干戈,难道是怕公主将你取而代之,所以便迫不及待的要取了公主性命?”

他身着魏军甲胄,又公然忤逆宁王站在了芙蕊公主一边,让本就有些迟疑的晋国将士更加动摇。

殷骁怒极发笑:“你竟敢假扮我晋国将士扰乱军心!你究竟是何人?”

陆乩野眼中满是嘲讽,“来取你性命之人!”

他抬脚踹向殷骁,殷骁被踹的轰然倒向身后的屏风,两方皆动了手,场面霎时乱作一团,厅内的人慌乱的逃窜。

一名将士避开人群,匆匆赶来回禀:“急报!魏军出兵夜袭,此刻已兵临鄯州城门下——”

护在殷乐漪身旁的安昱,闻言面色瞬间惨白,“公主……你不是说明日魏军才会起兵攻打鄯州吗?”

殷乐漪心慌的厉害,想要询问陆乩野此事是真是假,陆乩野面无波澜的回首望了她一眼。

她只觉自己一颗心瞬间沉进了底。

殷骁被亲信扶起来,举着刀怒斥殷乐漪,“尔等莫要再被芙蕊蒙蔽!她和魏军沆瀣一气!她偷偷潜入鄯州动摇我大晋军心,魏军便趁机夜袭,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事情发生的太过巧合,殷乐漪百口莫辩。

殷骁高呼:“诛杀芙蕊祭我大晋国旗!”

“杀——”

将士们举刀向殷乐漪袭来,陆乩野斥声:“李磐——”

李磐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一把扯出殷乐漪的衣袖便将人往回拖着逃去。

安昱的脚在原地像是生了根,进退两难,陆乩野推了他一把,“芙蕊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便拿你是问!”

安昱骤然回神,跟随殷乐漪而去。

陆乩野和一队护卫留下来断后,魏军很快就会攻破城门,殷乐漪出城才是最安全的。

但纵使陆乩野能以一敌百,宁王府中的士兵数量太多,他的护卫不过区区十几人,敌众我寡,待他将敌兵扫尽之时,殷骁已不见了踪影。

他当机立断,杀出宁王府,丢了卷刃的刀,换上摧城枪,摘了面具,骑上乌云直奔城门而去。

李磐将殷乐漪和安昱送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马夫快马加鞭,李磐则一路上都在向殷乐漪进言。

“还请芙蕊公主一定要在十六殿下面前为微臣多美言几句啊,微臣也是受了那殷骁的胁迫才不得不替他办事啊……微臣一心向着大魏,生是魏国人死是魏国魂,绝不和那群晋人同流合污……”

他说完又忽然意识到面前二人皆是晋人,又想替自己找补两句,脑子转了又转也寻不到两全的话,只觉自己这辈子拍须溜马的功夫全都废了。

殷乐漪面色有些发白,陆乩野分明答应过她明日才会让魏国发兵,为何今夜他们就兵临城下。

这一城的百姓怎么办……晋国那些无辜的将士又该怎么办……

她脑海里乱的厉害,只听外面传来马夫的一声惨叫,马车忽然一偏,撞上了街道一旁的货摊,将殷乐漪和安昱颠了出去。

安昱以身护她,当即晕了过去,她受了一些擦伤,想将安昱唤醒,便被人拽着衣领从地上提了起来。

殷骁目露凶光的瞪着她,“是不是你将魏兵引来的?”

殷乐漪被撞的头晕目眩,神志有些不清明,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磐连滚带爬的从马车里滚下来,跪在殷骁面前磕头,求饶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殷骁一刀捅穿了身体。

城门近在咫尺,殷骁心生一计:“既然你一心向着魏国人,那本王就成全你,让你死在魏人面前!”

他提着殷乐漪的后领,将她一路往城墙上拽去。

殷乐漪很快便被殷骁拽倒在地,身子在一阶阶的石阶上拖行,浑身被拖拽出剧烈的疼痛,痛让她的意识越来越清醒,她紧咬着下唇将泪从眼中憋回去,奋力在殷骁手中挣扎起来。

殷骁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她被扇的鬓乱钗落,耳边嗡嗡的响。

城门下,陆乩野快马

赶到却还是晚了一步。

眼见那马车翻倒在地,李磐身死,他猛地将地上的安昱摇醒,目眦欲裂道:“殷姮在哪儿!”

安昱晃了晃脑子,竭力让自己回忆半昏半醒时看到的画面:“公主……公主被宁王带走了,城墙上……城墙上……”

陆乩野仰头看去,只见那被火光照亮的城墙上,他心悦的少女正被殷骁拽着鬓发,挟为了质。

鄯州城墙下,火光冲天,三十万魏国铁骑兵临城下。

殷骁抓着殷乐漪的后脑,强迫她看着底下敌军欲要攻城的场景,“睁大眼睛看一看!这就是你为虎作伥,连同敌人来坑害自己的皇叔和百姓……芙蕊啊芙蕊,你为何和我那皇兄一般的昏庸啊!”

额角的血流过殷乐漪的眼尾,模糊了一瞬她的视线,她费力的撑开眼,喘息着开口:“……我父皇一生勤政爱民,事事以百姓为先……而你殷骁,却为了登上帝位不惜将百姓和你自己的国家都出卖给敌国……”

“你一个卑劣无耻的小人……有什么资格和我父皇相提并论?”

“皇位本就该是我的!”殷骁暴跳如雷,“你父皇不过是比我会多作两首诗,有几分浅薄的文才,你皇爷爷竟然便把太子之位传给了他!”

“他何德何能?一个文弱书生焉能扛起国家大任?”

“这便也罢了,本王看在他是本王兄长的份上,便一直忍气吞声坐着亲王的位置!可他竟然想立你为皇储,让你坐上皇位!”

殷骁拽着殷乐漪头发的手更加用力,像是要将压在内心里多年的恨意全都倾泻在殷乐漪的身上,“你一个女流之辈凭什么?就凭你的出身吗?”

“要让本王向你这样的弱质女流俯首称臣,那便是在侮辱本王!”

殷乐漪的唇瓣即便被她咬出了血丝,她也一声不吭,没有半字求饶,“……不愿拥立我为帝,便要将我的家国都毁去……好一个宁王,好一番诡辩……”

“殷骁——”

城墙另一端,少年凌厉的声音穿透风雪落入殷乐漪的耳中,“放了她,我留你一条命。”

殷骁看清他的面容,见他提枪而立,枪尖滴着血,俨然是一路杀上来的。

有此般万夫莫敌之勇,猛然意识到他是谁。

城墙之下,魏军严阵以待。

傅严在阵前高声道:“只待将军一声令下,今夜我们便踏平鄯州城!”

“踏平鄯州城——踏平鄯州城——”

千军万马异口同声高呼,气势磅礴,无人可及。

殷乐漪被这声音震的意识更清醒,踏平鄯州城便意味着血流成河。

殷骁拽住殷乐漪的后领让她面朝陆乩野,“想不到啊,原来我这侄女才是抓住‘魏国’的命脉,早知如此我还要留着赫连殊干什么!早该把芙蕊抓过来让你赫连欺束手就擒!”

陆乩野远远地瞧见殷乐漪面上沾了血,身上花蕊似的粉裙染了数不清的尘,整个人一看上去便知是受了磋磨。

他握紧手中的摧城枪,抑着怒火:“你要如何?”

殷骁得逞的笑道:“你就地自裁,我就留我这侄女一命。”

“不行……”殷乐漪气若游丝,“不可以……你死了魏军一定会攻入鄯州城的……”

“好侄女,他都要为你赴死了,你最关心的竟还不是他的性命。”殷骁故意挑衅陆乩野,“看来我家侄女的芳心并不在你身上啊。”

陆乩野反手握住腰间的匕首出鞘,声若寒冰:“殷骁,你若胆敢食言,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殷骁仰天大笑,“待你一死那些人便溃不成军,我还杀我的侄女做什么?”

陆乩野的视线落在殷乐漪的面上,见她眼中虽含着泪,眼神却是清亮的,掩在衣袖下的一只手更是搭在了她自己腰间。

两人各自心领神会,陆乩野高高举起匕首,殷骁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陆乩野的身上,殷乐漪抽出藏在腰间的箭矢,使出浑身的力气刺破殷骁的手背——

殷骁当即疼得松开了殷乐漪的头发,殷乐漪摇摇晃晃的向着陆乩野跑去,殷骁反应过来要去抓她,一杆长枪破空向他掷来,他不得不退后数步躲去。

陆乩野跑向殷乐漪,一把将她伤痕累累的身子搂进怀里。

只听城墙下忽然传来撞门之声,一声大过一声,响彻天际。

殷骁意识到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若再不弃城离开,他今夜必要命丧于此。

浑身失力的殷乐漪在见到殷骁逃去的背影后,强撑着从陆乩野的怀中站起来。

陆乩野搂住她,“殷姮你受伤了!我让人去追他——”

殷乐漪却摇了摇头,从腰间摸出弩,搭弦上箭,抹了一把眼角的血,将箭尖对准殷骁。

一股杀气自殷骁背后油然而生。

殷骁回头看去,只见他那印象中除了美貌便只剩乖顺的侄女,既将那冰冷的箭矢对准了他的身体,那双温柔的美目之中盛着满满的杀意。

他忽然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惊慌的大喊道:“芙蕊,我是你亲皇叔!晋国还要由我来光复——”

“皇叔……”殷乐漪扣动扳机,像是为了告诫殷骁又像是为了提醒她自己,语气苍凉:“晋国早就亡了啊。”

箭矢划破长空,见血封喉。

殷骁满目惊愕,身子后仰,往城墙下坠去。

他大约在死前的那一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死在他从未看进过眼中的侄女手上。

鄯州城门被撞开,千军万马闯入城中,漫天的火光照亮黑夜。

陆乩野见眼前的少女缓缓回头,两行清泪从她沾满血污的脸颊划过,哭着对他道:“陆欺你看,我说了我可以做到……”

陆乩野上前拥住她,从来心高气傲的少年郎君第一次在人前低下头颅。

“漪漪,是我错了。”

殷乐漪含泪恳求他,“那你可不可以,不要踏平我的鄯州……”

第90章 挣扎“漪漪,爱我还是杀我。”

鄯州城内的百姓夜半闻得兵马之声,家家户户紧闭大门,风声鹤唳,祈求战祸不要波及到他们身上,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风雪骤停。只听外面安安静静的,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的百姓,心有余悸的将大门打开一丝缝隙,往外瞧去。

只见街道空旷,既无身着甲胄的士兵挨家挨户的烧杀抢掠,也无火光烧红半边天,城中景象如初,战火没有波及到鄯州城。

百姓们不明所以的从家中走出,昨夜城门被魏军撞毁的声音响彻整座鄯州城,他们几乎都已经绝望,委实不明白他们为何能逃过此劫。

昏暗的地牢内,赫连殊如一滩烂泥般被绑在木桩上。

折磨他的酷吏不知道去了何处,将他晾在此处,下身被阉割的地方空荡荡的,血止了又流,不断提醒赫连殊他现在已经是个阉人。

刑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洒进来的一缕阳光刺得他眯了眼。

身着银甲的少年从逆光中走进刑房,身姿挺拨,气势摄人,睥睨着赫连殊的视线中充斥着冷淡。

而赫连殊却好似从他的冷漠之中看到了他对自己的不屑,就像一个正常完整的男人对一个阉人的鄙夷耻笑。

赫连殊只觉这一刻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他被羞耻淹没,张嘴咿呀的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乩野抬了抬手,身后的傅谨走进来为赫连殊松了绑。

赫连殊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将男人的自尊全都丢弃,跪趴在陆乩野的脚边,恳求道:“十六弟……你要救我啊……为兄,为兄被殷骁那狗贼折磨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为兄一直都盼着十六弟能来救我啊……”

陆乩野瞧着地上已经看不出人样的赫连殊,居高临下道:“并非是我不想救你,而是陛下让我不能救你。”

赫连殊趴在地上的身子一怔,这怎么可能,父皇一向对他宠爱有加,他是所有兄弟中第一个封亲王的,父皇怎么可能会舍弃他的性命。

“绝不可能……”他不相信,撑起半身,瞪大了浑浊的眼珠看向陆乩野,“你想挑拨离间……想离间我和父皇的父子之情……”

陆乩野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丢到赫连殊面前。

圣旨滚落在赫连殊手边摊开,他用他那鲜血淋漓的手抚过上面一个个字,直到看到最后一句——凡事以国体为重,必要时,襄王可杀之。

“不可能……不可能……这圣旨一定是假的……”

可当赫连殊的手抚过玉玺盖下的印章时,他用仅剩的力气抓扯住面前的圣旨,歇斯底里的嘶吼:“为什么……父皇你为什么……”

他是为了魏国的安定才落入逆贼殷骁的手里,他在殷骁的手下日日备受煎熬,尝尽了酷刑折磨,如今更是被阉割成了废人。

他能坚持到现在,全凭着他坚信他的父亲、

魏国的皇帝一定会派人将他从这水深火热之中救出去,可他等来了什么,他等来了一道诛杀他的圣旨。

“襄王可杀之……”赫连殊癫狂的笑起来,“哈哈哈……”

陆乩野冷眼睨着赫连殊,见他面目狰狞,一时哭又一时笑,最终他那双浑浊无比的双眼里尽数被恨意替代。

陆乩野见了,眼底流露出畅快的笑意。

赫连殊诚惶诚恐的将圣旨卷好,卑躬屈膝的跪在陆乩野的脚下,“……十六弟,我现在已经是个阉人了,再也不能和你争夺储君之位了……你行行好饶我一条性命,把我活着带回去……”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漫不经心道:“抗旨不遵是杀头的大罪。”

赫连殊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往后我就是十六殿下养的一条狗……莫说是抗旨,便是为十六殿下弑君弑父我也使得……”

他毫无尊严的跪在陆乩野面前,陆乩野轻蔑一笑,不置可否的转身走出了刑房。

待陆乩野走后,赫连殊捡起酷吏掉在一旁割过他肉的片,刀身还残留着他身上的血。

赫连殊边握着这把刀将赐死他的圣旨割得破碎,边古怪的笑着,“杀我……让你杀我……”

傅谨一路跟随陆乩野走出地牢,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家公子,见他眼中分明噙着畅快的笑,周身的气场却比平日里更加骇人。

他欲言又止,不知道是否该选在这个时候上报公事。

“有话就说。”陆乩野余光瞥他一眼。

“回公子,今日边疆传来消息,说是蛮族屡次滋扰边境蠢蠢欲动,像是要挑起战事。”

从前边疆有陆蒙坐阵数十年,尚且能镇住这些蛮夷,如今陆蒙被召回都城,他们自然便要开始行动了。

陆乩野毫不意外,这样的局面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一面削了舅父的兵权让边疆群龙无首,一面让宁王殷骁作乱挑起魏国的战火,蛮夷加上晋国余党让魏国腹背受敌,这魏国江山焉能完好?

他筹谋数年,坐上现在的这个位置,便是要将魏国的江山社稷尽数毁去,让魏宣帝生不如死。

但殷乐漪的出现,却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也让他开始不得不重新思虑,他剑走偏锋要行的极端之事,是否能被她接受。

穿过抄手游廊,陆乩野步入一小院中,只见两名丫鬟守在门口,见得他来神色具是一惊。

陆乩野大步掠过她们两人的行礼,推门走进屋中,见那床榻上竟空空如也,本该昏睡的少女不见踪影。

“公主人呢?”他冷声。

丫鬟慌乱地跪了一地,“公主、公主和安刺史一起离府了……”

距鄯州城数十里外有一座山,山上修建着晋国的皇陵,晋国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埋葬于此。

皇陵年代已久,又因无人常看处处都写满了陈旧的痕迹。

殷乐漪随安昱一同往皇陵深处走去,抬头打量四周。

晋亡不过一年光景,皇陵便已有了破败萧瑟的气息。

安昱细心的将台阶上的厚雪用脚扫去,将手臂递到殷乐漪跟前,“殿下,微臣失礼了。”

殷乐漪道了多谢,将手搭在了安昱的手臂上。

安昱见她不但双手缠着布条,额头、玉颈更是未能幸免,一张面苍白的毫无血色,眉眼间更是带着重重的病气,拖着伤重的纤弱身子艰难行走,一时间有些后悔提出将公主带来皇陵。

行了一段路,他们进到一间祠堂。

祠堂修缮的巍峨庄严,数十个牌位高高供奉在灵台之上,从陈设摆放中依稀可见往日皇室的影子。

殷乐漪在牌位前跪下,依照祖制行了大礼,磕了三个头。

她仰起头时,瞥见灵台最下方那一块灵位上写的“晋文帝”三字,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泪如雨下。

她重重的叩首,哽咽开口:“父皇,不孝女芙蕊……前来祭奠父皇……”

去年今日,晋亡城破,父皇于皇宫中自焚驾崩。

父皇仙去一年久矣,她今日却是第一次祭奠父皇,身为人女,何其不孝。

“陛下的牌位是微臣私下立的,微臣祭奠陛下时也替殿下奉上了哀思之情,殿下不必自责。”

安昱安慰道:“殿下为护晋国将士和鄯州的百姓险些命丧宁王之手,绝不会责怪殿下分毫……”

安昱尚且记得陛下生前是如何将芙蕊公主爱若珍宝,若陛下还活着,见着满身是伤的芙蕊公主,他只会心痛。

殷乐漪叩首不起,眼泪止不住的落在地上。

她自以为经历了这许多事,她已能独当一面,可见到父皇的牌位却还是能将她打回原形,她在父皇面前永远做不到独当一面。

她仍旧迫切的希冀着自己能做回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芙蕊公主,因为至少那样父皇能在她身边为她遮挡风雨,而非她眼前这块冷冰冰的灵位。

即便她对着这块灵位哭得肝肠寸断,也换不回父皇对她说一句“吾儿芙蕊,莫要哭泣”。

殷乐漪长跪不起,她无声的落着泪,好似要将压抑在心中许久的酸楚委屈、愤怒不甘、悲痛哀思,都在她的父皇面前哭诉一遍。

安昱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泪,知情识趣的退出了祠堂,想着离此地远一些,让芙蕊公主能与陛下单独相处。

岂料刚走下石阶,便见那身穿银甲的杀神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

安昱被震慑住,反应过来忙要拦他,“此乃晋国皇陵……你来此处让殿下情何以堪……”

陆乩野像是连正眼也不屑给他,让傅谨将其拦下,抬脚走进祠堂时,寒声道:“安昱,待本将出来再找你算账。”

祠堂内,白烛摇曳,青烟徐徐。

少女在牌位前长跪不起,像是听见动静,她回头向殿门口瞧去,露一张病白无比的泪容,有些恍惚的望着陆乩野。

陆乩野本是揣着一腔的火气,可一见到殷乐漪如此病容,满腔的怒火都被她化作了怜惜。

他半蹲下来,扯下肩头的狐裘大氅,包裹住少女纤细的身子,抬手想要拂去她颊边的泪水,被她别过脸躲了过去。

殷乐漪声中余着哭腔,“……你不该来这里。”

掠夺晋国十四座城池,屠戮晋国将士,致使晋亡的罪魁祸首肆无忌惮地闯入晋国祠堂,便是对殷乐漪这个亡晋公主的折辱。

陆乩野收回落空的手,没有起身离开,只一双眼深深地注视着她。

他眸色如浓稠的墨,眸里仿佛含着道不尽说不清的深情厚谊,眼神强烈到让殷乐漪根本无法忽视他的情意。

她有些慌乱的垂下睫羽,回避陆乩野的眼神,再次催促:“你……走罢。”

陆乩野沉声问她:“殷姮,我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让你觉得很痛苦?”

“……是。”殷乐漪毫不迟疑,“陆欺,你在这里多留一息我便觉得痛苦万分。”

“那我对你的喜欢,你是不是亦觉得痛苦万分?”

“是……”这是殷乐漪最不想面对的问题,可陆乩野不但要提及,还要当着晋国历代皇帝的牌位、当着她父皇的面提及。

陆乩野让她情何以堪,难道他真的想让她对他拔

剑相向吗?

殷乐漪含泪推搡陆乩野,“你走罢……”

陆乩野佁然不动,反握住她的皓腕牢牢锁在掌中,“那我且问你,你要如何才能喜欢我?”

他竟还要问,他竟还想在此处对她步步紧逼。

殷乐漪泪如断珠落,啜泣道:“不喜欢你……无论如何殷姮都不会喜欢陆欺……”

即便陆乩野早有准备,但她的每一句不喜欢,仍如一把利刃割破陆乩野的血肉,笔直的刺入陆乩野的心口。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抑住不甘与怒火,缓和了声气同她道:“昨夜城墙之上,你说你的晋国亡了。那我若还你一个晋国,你可愿意喜欢我?”

殷乐漪眸中的泪滞住,“……你说什么?”

“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晋国。”陆乩野拉过殷乐漪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心口,“到时候……”

“漪漪,你是爱我还是杀我。”

殷乐漪僵住,怔怔地望着陆乩野。

陆乩野注视着她的眼神依旧灼目强烈,既不回避也不闪躲,盛着他满腹的深情,坦然地任由殷乐漪凝望。

既然晋国是横隔在他们两人感情之间不可跨越的高墙,那便由陆乩野亲自将这面高墙打碎,把她的晋国重新送回到她的面前。

好半晌,殷乐漪睫羽颤动,泪珠落到陆乩野的手背上,压住哭声轻声问他:“……你的筹谋怎么办?”

还她一个全新的晋国,那便意味着他筹谋多年的复仇将不能如他所想一般的再实施下去。

陆乩野费尽心机经营这么多年,他当真愿意为了她殷乐漪放弃吗?

陆乩野反手拂去她颊边的泪,漫不经心道:“大约和你相比,我苦心经营多年的筹谋也要让位。”

为她拭完泪,陆乩野不再多留,起身走出祠堂,留殷乐漪一人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待陆乩野离开了好一会儿,殷乐漪才像是平复了心绪。

属于芙蕊公主的晋国早已不在了,即便陆乩野还一个晋国给她,也消弭不了陆乩野征战晋国致使晋亡的事实。

就如同陆乩野赔她的那支并蒂芙蕖簪一样,再好再像也不是她从前的那一支。

殷乐漪缓缓抬头,重新看向父皇的灵位,克制着情绪想要解释,但话到唇畔,那股才被她压下去的情愫又开始在她心头叫嚣,这一回更是强烈的让她无法遮掩。

“父皇,儿臣没有被他蒙蔽,儿臣只是……”她试图辩解,泪却难以自持的落下。

她再也骗不了自己的心,眼中的挣扎被泪水淹没,“儿臣只是……真的有些喜欢他……”

对不该动心之人动了心,深埋在少女心底无法与人言说的少女心事豁然吐露,将她折磨的痛苦万分。

少女双手揪着心口,嗓子发抖的轻声问:“儿臣是不是做错了?”

烛火摇曳,回应她的是一阵极轻柔的风,拂过她的颊边,温柔的好似在为她拭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