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床上,看了眼手机。
四条未读。
——江老师我刚取到行李, 居然弄错差点给我塞到别的航班上,累死。
——江老师今天过得好吗?开车注意安全噢~
——你睡了吗?
——你睡了吧?晚安~好梦~
嗯我睡了,江在寒心想。
之后每天, 符确卡着江在寒晚饭之后的时间点打来电话。江在寒不太喜欢打电话, 发信息可以想了再回, 打电话不行, 这让他紧张。
不过好在是符确。
江在寒不爱讲话,符确就没让他多说。基本就是他在讲,今天做了什么, 见了什么人,这人以前跟他做过什么离谱的荒唐事,工作半年居然人模狗样了。
符确在通话结束时问:“江老师今天有没有想我?”
江在寒说:“今天比较忙。”
“那不忙的话会想我吗?”
他不讲话,符确也不逼他,只说:“好吧,反正我很想你。”
江在寒很好奇符确到底想他什么,不过他不会去问。
困扰他的问题有好多个,他挑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莲藕汤,你做的时候为什么比较浓稠?”
符确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觉得有趣:“你今天煨汤了?”
“嗯。”
符确不知是突然离近了话筒还是调了耳机模式,声音变得很近,周围的杂音都没有了,低低沉沉的像贴在耳边:“煨汤的时候想我了?”
江在寒拿着手机的手颤了一下,怀疑今天的毛衣静电了。
他较真地说:“不是想。是想到。”
“噢噢,好,想到我了。”符确心满意足,故意说,“那当然是有秘籍,不能外传的。”
江在寒当真了,说:“抱歉……”
符确忙打断他:“不能外传,但江老师不是外人,可以说的。”
符确故意等了一会,江在寒那边没出声,也不问自己为什么不是外人,大概在等他讲秘籍,没准还拿了纸笔在等。
想想江在寒认真的神色,心尖儿都痒痒的,符确说:“藕段全部煮熟的时候,拿出两段,放到破壁机里打成泥,再倒回汤里继续煮。”
江在寒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谢谢你。”
符确都能想象他困惑皱起的眉眼逐渐舒展开,水红的双唇微微张开的表情。
失策。
该打视频的。
***
圣诞假期的前一天,徐徽言去了分部。
这是江在寒入职之后第一次见他。
年底总结大会前,江在寒被叫到徐徽言办公室。
室内禁止抽烟,徐徽言捏着跟雪茄没点。
“怎么样?还习惯吗?”
“还好。”
江在寒站在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前,衣衫整洁干练,偏瘦但挺拔,神色冷冽,像雪山上卓然而立的杉。
“听说专家组有人为难你了?”
老工程师认为新人工程经验不足,现场都没去过几次,徒有高学历和理论知识。他们这行常常有这样的矛盾。
但江在寒已经尽量避免了。
工程设计部门把疑难问题提交专家组,江在寒不积极出头更不争抢,其他人挑剩下的骨头难啃,旁人不想做,江在寒就接手。
理论基础在经验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尤为重要。就像符确说的,江在寒有他的优势,也不会像老工程师被经验所限、形成思维定势,解决问题时更根本更灵活。
他刚来的时候出于客气,给出的解决方案会让专家组的同事查阅一遍,总被挑刺,被说没经验的人容易犯这种错误、忽视现场操作的困难云云。
后来他就不这样做了,按照流程直接发还设计组,抄送施工组,如果真的造成了施工上的困难,施工组会联系他。
事实证明并没有。江在寒琢磨解决方案时,方方面面都考虑过了。他拿出做博士课题的严谨程度,方案的细致度和合理性,设计组和施工组有目共睹。
徐徽言这么问,想必是专家组有人告了他的状。
江在寒不想引发冲突,说:“没有。”
徐徽言狭长的双眼紧盯着他,片刻,笑了一下,说:“坐。”
“跟同事有分歧,为什么不提我?”
江在寒眉头稍蹙,重复道:“没有。技术方面偶尔意见相左是正常的,最终会讨论出最优解。”
“行,你能解决就行。”徐徽言轻笑着摇头,像是拿倔强小孩没办法的家长,“不能解决也不用勉强,直接来找我。你是我请来的技术顾问,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
江在寒默默看了他两秒,含糊地“嗯”了一声。
徐徽言是个合格的领导者,大会上一番宣讲,让众人信心满满。
这种总结会流程都差不多:总裁出来感激大家一年的辛苦,本年度完成了哪些项目,达到了什么目标,加薪力度和奖金会比去年有所增加还是减少之类。
徐徽言没什么废话,面对薪资问题也没什么隐瞒。加薪的平均百分比和奖金的增加比例都公布出来,让大家安心过新年。
江在寒对这种大会没兴趣,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门边。
直到徐徽言叫了他的名字。
像开小差突然被点名的学生,江在寒抬头时有些懵然。
徐徽言向所有人介绍了江在寒。
这不是寻常的流程。
新招了一个顾问而已,还是兼职,从来没有在全体员工大会隆重介绍的先例。
江在寒只好把自我介绍又背了一遍。
介绍完徐徽言抬手搭在他肩头,很随意的动作,但江在寒就不能走了。徐徽言讲了几句别的话题,类似闲聊。下面的人都在看他,也在看江在寒。
江在寒仿佛看到他们窃窃私语,好奇的、嫉妒的、不服的、不屑的,乱七八糟的眼神犹如实质,利箭般射在他身上。
徐徽言搭着他的左肩,他感觉左肘隐隐作痛。
入冬以后不常下雨,好久没痛过了。
脑中的雨声也很久没听到过了。
江在寒强迫自己深呼吸,镇静,不要被虚假的雨声扰乱心绪。
想点别的。
愉快的。
明天公司就放假了。
圣诞连着新年将近两周。
今天平安夜。
符确在房间里放了什么,过了午夜他就可以进去看。
可能是领带或者衬衫之类的,符确最近很喜欢看这些,变着法儿地问江在寒尺码,被江在寒明令禁止再送礼物之后,唧唧歪歪说过节总可以送吧。
肩膀被拍了拍,江在寒回神。
徐徽言结束了大会,示意江在寒一起下去。
“我明天回国。”二人站在六楼连接两栋主楼的空中走廊,徐徽言看着下面陆续离开的职员,“想跟我去宏远总部看看吗?”
他说的是深市的总部。
“谢谢徐总邀请。”江在寒说,“不了,学校里还有点事。”
还不是时候。
意料之中的答复。
徐徽言又问:“晚上跟朋友吃饭,一道过来吧,见见几个海油公司的老总。”
江在寒礼貌回绝:“抱歉徐总,我晚上有约。”
徐徽言转头盯着他,刚想说什么,余光看见江在寒侧后方走来一个人。
“师弟啊,你怎么跑这来了,叫我好找。”张亚笑容满面大步走过来,见到徐徽言一愣,说,“徐总也在,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我这就走。”
“没事,”徐徽言的视线看向张亚,“你是江教授的朋友?”
“徐总您好,我叫张亚,结构设计部门的。”张亚迅速上前与徐徽言打招呼,“才入职,您叫我小张就行。”
“张亚,”徐徽言念着名字,“想起来了,江教授推荐的。你叫他师弟,你们是同门?”
“不算是。”江在寒冷冷道。
“怎么不算?师弟这个人就是较真,徐总您别见怪。”张亚谄笑,“咱们在Dr Cronin手下共事过两年呢。不过我后来因为个人原因转学了。”
徐徽言看江在寒和张亚的态度,对两人关系猜度了个大概。
“行了,今天都早点下班吧。假期愉快。”
徐徽言走后,江在寒也转身就走。
张亚追在后面:“师弟啊,徐总对你不一般啊,又是邀你去总部,又是带你赴宴的,多好的机会,你干嘛不去?”
“我们不认识,你忘记了吗?”
“别啊,我跟你认错赔罪你想怎么样都行,”张亚满脸堆笑,“宏远这金大腿你要是抱上了,是要飞黄腾达的!稍稍分我一点点,一点点就行。”
江在寒快步走进办公室,砰地关上门。
***
江在寒对着模型坐了五分钟,没法集中精神,决定回家。
很多公司今天就开始放假了,路上完全不堵。
车速快起来之后,噪音也跟着变大。江在寒坐在车里有些恍惚,分不清那是越野跑过路面的声音,还是脑中无止尽的雨声。
他在下高速换道时走了神,撞到了旁边车道的雅阁。
*
不算严重。雅阁的左前保险杠蹭得松动了,Rubicon的右侧掉了块漆。
因为雅阁靠后,严格算下来江在寒是没有责任的。
但他自知疏忽,愧疚地提出赔偿修车费。对方司机原本下车一通破口大骂,见他态度歉疚又愿意出钱,瞬间不骂了。
车保险在符确名下,江在寒没打算走保险。让对方估计费用,私人赔偿。那人有些为难,怕他赖账不肯放江在寒走,让他跟着一起去Dealer估计一下费用。
江在寒只得过去。
等一切谈妥,办完转账,江在寒从东城开回家,已是深夜。
糟糕的一天。
他不喜欢节日。
节日也不喜欢他。
江在寒喂猫,洗澡,泡面,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倒掉。
他错过了符确的电话,犹豫要不要回信息。他把人家的车蹭坏了,预约的喷漆维修被安排在元旦之后。
不是所有人都像符确那么有勇气坦率地认错。
江在寒犯了错第一个念头是隐瞒。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符确很喜欢这辆车,很喜欢这个颜色,交给他不到两周就蹭花了。
怎么办。
医生说得没错,他的确不该开车。
江在寒坐在饭厅。
喵在他腿边打滚露肚皮,卖了半个小时萌,这人居然无动于衷。喵一怒之下喵了一下,甩着尾巴走开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符确的电话。
视频。
“江老师,还没睡啊?在等12点吗?”
符确的脸占满屏幕的时候,有种冲击力极强的帅气。江在寒平常觉得像在看大格高清漫画主角,今天却不太敢直视符确的眼睛。
“什么?”
“你不舒服?”符确原本笑嘻嘻的,突然严肃了表情,“江老师把镜头往上一点。”
“没有。”江在寒把手机往上斜一点,“我准备睡了。”
符确皱起眉:“脸色怪怪的。晚上吃的什么?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光线问题。”江在寒侧了下身体,“饭厅的灯不太亮了。”
“噢,那个灯泡是不太行,回去我就把它换了。这么晚你在饭厅干什么啊?”
“下来接水。这就上楼睡觉了。”
“12点零1分!”符确语气欢快,像是期待已久,“圣诞快乐江老师!快去拆你的圣诞礼物!”
江在寒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等12点是什么意思。
这人果然在房间里放了礼物。
“好。”江在寒被他感染到,暂时把蹭花了车漆放到一边,一边上楼一边配合地问,“什么礼物?”
“自己看。”
符确噔噔铛铛哼起了经典圣诞曲目Silent Night,营造气氛。
江在寒就这么走到客卧,嘴角微微扬起些笑意。
他推开门,黑漆漆的房间登时亮起五彩灯光——
符确用手机遥控了这边的彩灯。
房间正中放着一个巨大的Jellycat毛绒圣诞树,定制尺寸,和真实尺寸的冷杉无异。树上环绕星星点点的金银彩灯。树下摆满了盆栽,也是Jellycat毛绒盆栽,郁金香、天堂鸟、百合、玫瑰、水仙、兰花、雏菊、向日葵,甚至仙人掌。常见的不常见的,热销的绝版的,铺满了整个房间。
每个毛绒花盆上都有一个憨态可掬的笑脸,简单可爱,像是集体对江在寒说圣诞快乐。
“江老师,”符确的声音带笑,就在耳畔,“圣诞快乐,天天快乐。”
第57章 第 57 章 银点前爪盖在脸上,压在……
江在寒把毛绒圣诞树搬到了客厅, 盆栽们分散放到了各处。
喵对家里的新成员露出警惕的神色,闻闻百合,嗅嗅迎客松, 最终懒腰一伸,应允了这些豆豆眼微笑脸的加入。
没人能拒绝Jellycat。
喵也不能。
江在寒把向日葵放在了客卧的床头柜。
符确走之前把房间收拾干净了。被子叠起来, 和枕头一起被对折翻上去的床单盖着。衣篓里没有遗留的脏袜子, 椅子上也没有忘记收起来的衣服裤子。
江在寒环顾一圈,看到挂了满墙的球星签名球衣。
都是符确去遭灾的宿舍抢救出来的宝贝。
即便不常看球赛, 那些大名鼎鼎的球星,江在寒还是知晓一二的。尤其是几个镶框的。两件写着BRYANT, 8号和24号, 四件James, 6号23号主客场,并排的白色11号YAO,还有DURANT, CURRY及其它江在寒不熟悉的。仔细看的话,有几件还是带祝福语的绝版。
墙边的简易置物架是符确临时买的,摆着四五个篮球, 也有签名。
墙角还靠着三块颜色鲜艳的滑雪板。
这是江在寒第一次仔细看符确的房间。
之前陈之煦来,他也进来过,都是匆匆拿了东西或者说两句就离开, 出于礼貌, 他没有多做停留。
怎么说呢。
就, 很符确。
好像他的房间就该这样。
活力充沛又整洁有序。
江在寒带上门下楼, 喵在矮柜前探出白乎乎的前爪,欠揍地推倒了毛绒水仙。
***
江在寒有些意外,王修平出差A市竟然会想到他、约他吃饭。
说起来, 南海三期一直没有更多消息,不知进展到哪一步了。
“听说这边墨西哥菜正宗,想尝尝,江教授不介意吧?”
王修平对吃食没什么研究,也不讲究。这家餐厅还是他女儿在旅游博主的推荐单上挑的。
“这里离墨西哥近,西裔占比很高。”江在寒应道,“我也很喜欢这里的菜。”
“你就别这么叫我了,喊名字吧?”
王修平从来不喜欢官场那套,只是身不由己被迫适应。江在寒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从听他开场演讲开始,到晚饭多聊几句,王修平喜欢江在寒有实力又干干净净没染上官商名利场那套虚与委蛇不做正事的风气。话很少,让人感觉清高,但真的谈到技术,他是愿意耐心而详尽地解答的。
王修平毫不掩饰对江在寒的欣赏,希望能和江在寒做朋友。
“听徐总说,你现在在宏远做顾问?”
江在寒展开餐巾,把餐具整齐摆在盘子边,说:“是的。”
王修平得到确认挺惊讶:“怎么去宏远了?”
“希望积攒一些工业界的经验。”江在寒接过冰水,柠檬片直接放进去,“宏远这个机会挺难得的。”
“有什么难得的,你想去什么公司,国内的我都能帮你安排。”王修平讲话直白,露出可惜的表情,“宏远虽然项目多规模大,但没什么创新,都是用了几十年的技术,你去了发挥不了优势。上次聊,我以为你对南海三期感兴趣。”
“还是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江在寒谦虚道。
菜备齐了,被服务生用推车推过来。
小铁锅架在炭炉上,一份牛肉一份鸡肉,配菜的豆泥、长米、酱汁都很地道。
“这阵子没听到南海项目的消息,”江在寒好奇问道,“我记得你说年底会开标?”
“本来是这么计划的。”王修平拿起玉米饼裹了几块肉,食指推了推眼镜,“技术方面没收到合适的申请。”
他低头嚼着肉,抬眼从眼镜上方看江在寒,不客气地带着点责备的意思:
“原来以为江教授会提交申请,哎,被放鸽子了。”
“你不是说叫名字吗?”江在寒笑笑,“我资格不够。”
“谁说的?瞎说八道。”王修平急道,“你那个专利百分百契合南海三期!老实说,我负责审核技术申请书,跟你聊过之后,我看哪个都不满意。要我说,你开年就该辞了宏远的职位,一门心思来做南海三期。”
“过奖了。”江在寒把洋葱挑出去,没看王修平,随口问道:“项目迟迟没定就是因为这个?”
“那也不是。”王修平真没把他当外人,说,“资金也是一方面。宏远不参与,福南要谈好几个投资方才顶得上一个宏远的体量,这么大额的投入,没那么容易的。”
江在寒点点头。
王修平接着说:“宏远不肯投我也挺纳闷的。我以为徐总有意向……不过他这个人捉摸不定,谁知道怎么想的。家族企业的弊端就是这个,什么决策一个人说了算,公司的好歹兴衰都看这一个人。”
江在寒半开玩笑道:“你不看好徐总吗?”
“我不是不看好这个徐总,”王修平一撇嘴,面露惋惜,“我是不看好下一任徐总。”
江在寒把刀叉放下,请服务生添满了水。
“那位少爷要是接手宏远,宏远恐怕要完。可惜了。”王修平摇摇头,叹了一声,又说,“可惜得很。”
性情中人。
他愁江在寒不做南海项目去宏远屈才了,是真愁;
愁宏远接下来的发展,也是真愁。
“不过也没办法,”王修平也反应过来自己自作多情、操多了心,“就这么一个儿子,宏远死活都得给他。”
江在寒含了块冰,没有接话。
***
直到从餐厅出来,王修平还在苦劝江在寒参与南海三期。
江在寒含糊地说了句会认真考虑,与之道别。
所有人都看得出江在寒该去哪里,徐徽言也能。江在寒加入宏远暴露了他的软肋,徐徽言也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信号。
徐徽言已经确认他并不是完全排斥毫无转圜余地的。
给他关心为他撑腰,因为徐徽言察觉到,这是江在寒从小到大缺少的、渴望的。只要让他尝到来自“父亲”的甜头,江在寒最终会承认他们关系,甚至主动依赖这个关系。
江在寒厌恶这样的自己。
但他无法否认,自己正在朝徐徽言预料的方向走去。
***
霭里的茶树花开了。
藏在翠绿叶片下一朵朵白,娇小清丽。
外婆说茶树花抢了养分,影响茶叶质量,打发放假在家无所事事的小江在寒去摘。小江在寒盯着花忘了路,不知走到了哪,抬头外婆也不见了。
他也不急,抱着竹篓安安静静地等。
等一会外婆就来了。
“又走错路,”外婆捻去他头上的花瓣,“外婆不来冬冬就丢了。”
外婆讲话温柔,数落也是柔柔慢慢的。小江在寒有恃无恐,抓外婆的手,“反正外婆会找到我。”
他就这样被外婆牵着,低头看看花,回头数数鸟,往家走。
走着走着,忽然发觉手里空空的。
江在寒转头,外婆不在前面。
残阳被地平线吞尽,绵延的茶山被黑暗一点一点吞噬。那黑暗自远及近,潮水般向江在寒奔涌而来。
他掉头跑。
跑得离家越来越远。
直到黑雾近在脚边,江在寒再也抬不动腿脚。
他张口求救,却发不出声。
黑雾向上漫延,已然及腰。
江在寒用尽力气,忽地睁眼——
卧室没开灯,胸口传来喵的呼噜声。
窗外的光线透进来,银点前爪盖在脸上,压在江在寒胸口睡成一摊白蒲团。
***
江在寒在惊魂的残余中喘息片刻,拍拍罪魁祸首。
银点双耳一竖,发现扰它好梦的人正挪动着起身,十分不满,哼唧一声跳下床。
江在寒从浴室出来,径直走进另一侧的衣橱。
衣橱的壁柜深处,摆着一个木盒。黑底镶金的牡丹花样,小巧精致。
那是外婆的遗物。
其实他很少翻看这个木盒。外婆走了好久,久得江在寒都快忘记她的脸。梦里都是模糊的影。
外婆一贯务实。除了给江在寒留下一笔足够他留学的钱,其它几乎什么也没留。
一只不大的木盒就装完了。
铜扣啪嗒一声,盒盖打开。
最上面是几张照片。
十七八岁的外婆扎着两个大麻花辫、画着夸张的红脸蛋,旁边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梳着同样的发型,两人开怀大笑。背面写着赵嫣黄月秋。
赵嫣是外婆的名字。
她时常看这张照片,告诉江在寒另外一个姑娘是她最好的朋友。
江在寒问朋友现在在哪里。
外婆说她身体不舒服去大医院治病,治好了就回来。
江在寒摸摸外婆的背,就像她平常安慰他那样,肯定地说,外婆的朋友一定很快就康复。
另外有两张外婆和母亲的合影,四张外婆和江在寒的合照。
江在寒问过江鸢,那两张照片你要拿走吗?
江鸢说她有,让江在寒留着。
江在寒说好。
照片下面是三本笔记本,很普通的白色封皮。两本写满了,第三本写了一半。
内容很单一,都是深市的天气。
从江在寒小学毕业离开霭里那天开始记的。
每一天,深市的天气。
江鸢在葬礼之后把这些东西交给江在寒,他以为那是日记本。翻开才知道不是。
里头除了天气什么都没有。
又好像什么都有。
最底下是一张泛黄的A4纸,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沿撕得不太平整。
内容是江在寒的婚约。
第58章 第 58 章 江在寒我问你受伤了没……
实在是一份潦草的婚约。
不论格式还是内容都很随性。江在寒的名字和生日是正儿八经写清楚的, 但对方的姓名朝圆圆后面还有个括号,里头写的“暂定”,生日那里写的是“预产2001年1月20日”。
人还没出生, 就把婚约定下了……
不知道在急什么。
江在寒第一次见到这张小破纸是外婆去世之后、江鸢把少得可怜的遗物交给他。
这东西夹在记天气的本子里,要不是江在寒一页一页翻得仔细, 未必能发现。
外婆从没跟他提过, 可能打算等他大一点再说?
要不是外婆的字迹和署名清晰可辨,江在寒真的会认为这是个玩笑。
外婆的字是好看的, 娟秀轻盈,相比之下, 另一位的签名就显得豪迈慵懒些——
又是那个名字, 黄月秋。
江在寒从未见过这个人。
外婆说她离开家乡去看病了。十多年都没回来的话, 江在寒遗憾地猜测,或许这位奶奶早已经不在人世。
总之,江在寒没把这纸婚约当回事。
且不说他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 相信对方即使知道这婚约的存在,也决不会接受。
他留着这张纸,纯粹是因为这是外婆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物件之一。
如果说这张纸的内容对他有任何影响, 那大概就是让他拒绝追求者时,更简单直接更不留余地——
我有婚约的。
***
敲门声从楼下传来,江在寒在衣橱听不真切, 以为听错了。
等了一会, 又响起来。
江在寒迅速而仔细地收好手里的东西, 把木盒放回原处。
才走出房间, 竟然听见符确的声音:
“江老师,你在家吗?”
“不在我就进来啦。”
江在寒快步下楼,真的是符确的声音。
手表显示晚上10点, 江在寒一瞬恍惚,这梦是醒了还是没醒。
门外的人一边输密码一边自言自语:“去哪了……”
大门打开,江在寒正好走到玄关。
两人就这么在本该隔着大半个地球的时间面对面了。
符确背了个登山包,身后一只正红色行李箱。头发和放假前一样,依旧没剪,半丸子头在长途飞行中蹭得乱七八糟,像刚在草地上打过滚的雄狮的鬃毛。
两步的距离,江在寒在惊诧犹疑中盯着那张脸。
14个小时的航班也没显出任何憔悴无神的迹象,依旧眉浓眸亮,黑曜石似的与江在寒对望。
冷风吹过,从敞开的大门灌入,江在寒一激灵。
符确笑盈盈立在门口,江在寒的反应和他想象的一样。
他看起来刚洗过澡,微湿的发比平常更显乌黑。脸颊透出少见的水红,大概是刚跑下楼。完全没料到有人会来,就这么一身睡衣柔软地出现在了符确面前。江在寒没穿鞋袜,白皙的双脚白皙踩在核桃木地板上,玉一般透净。
符确原本那句“在家怎么不答应啊”生生卡在喉间,话都不会说了,呆愣愣望着眼前这个两周没见的江在寒。
“你怎么……”
江在寒微微张口,表情疑惑,像见到超纲的考题。
今天几号?
31。
还没开学。
他怎么会在这里?
符确一步跨进来,反手带上门。
“今天A市真冷。”
江在寒没动,连眼都没眨,只是随着符确的靠近稍稍仰头。
“江老师,”符确见他眼睛睁圆了,呆呆望着自己,低下头凑近,跟江在寒脸对脸,“我回来啦。”
江在寒鼻尖皱了皱,眼睛忽然眯起来。
“不是感动哭了……”
最后一个“吧”还没说出来,只见江在寒被他突然凑近的寒气冷得一偏头,掩口打了个喷嚏。
符确立刻把外表面冰冷的外套脱了,搭在箱子上。
然后冲江在寒张开手臂:“江老师,好久不见。”
“你挂科了?”
江在寒想不出其它理由。
“没有啊,”符确被他问得一愣,收回一只手掏手机,表情变得不太自信,“没有吧?我挂科了?没收到邮件啊……”
“那你为什么在这?”
“……”
符确又把手机放回口袋。
“我为什么在这里,江老师你只能想到挂科的可能吗!”符确泫然欲泣,“你仔细想想呢……”
江在寒半晌没说话。
这题他想不出来,符确不等了,伸手把江在寒熊抱进怀里,侧脸蹭了蹭他的鬓发。
“因为想你啊。”
*
羊绒毛衣很软,带着符确的体温。
刚才那点寒意瞬间散了个干净,只剩紧紧环绕的温热。
符确每天打电话的行为,江在寒就不是很能理解,开始他在符确一通毫无意义的闲聊之后,问“你打电话有什么事情吗”,符确说“想你啊”。江在寒忽略这句不正经的回答,权当他话唠想跟人聊天了。
那现在呢?
江在寒再没办法说服自己,“想你”是句不经心的胡言。
他觉得有点缺氧,思路停滞了。
江在寒怀疑符确回国并没有像他说的整天吃吃吃,一定偷偷保持健身了的。否则胸肌和上臂不可能这么饱满嚣张,箍得他呼吸困难。
符确可能想闷死他。
否则没必要抱这么紧。
他抬起垂在身旁的双手,推了推符确的胳膊。
闷闷地说:“我没有答应。”
机场大拥抱的申请,他没有答应。
符确点点头:“我知道。”
但他没松手,江在寒又推一下,说:“那你松开。”
“可是我很想你啊江老师。”
符确把头埋得更低,碰到了江在寒的侧颈。晚上气温降到零下,符确刚进门,脸还是凉的,说话间还吸了吸鼻子。
“这么久没见,抱一下不行吗?”
痒。
江在寒缩了下脖子。
他小时候就很怕痒,后座的同学戳一下他的背,他都能跳起来。
颈侧的痒意让江在寒同侧的脊背和胳膊发软,像被卸了力。但他还是面色不变地双手环了下符确,然后极其迅速地放下,说:
“好了。”
这敷衍的拥抱实在难评。
但符确满意了——当然不满意也不行,他估摸着再不适可而止,江在寒就要报警了。
*
符确放开“咱们去跨年吧?”
江在寒疑惑地看他。
“中心公园有烟火,”符确看表,“现在过去来得及。”
“你不用休息吗?”
江在寒有一万个理由拒绝,脱口而出了最先想到的。
“我不困。”符确斜靠墙壁,笑起来,“江老师担心我啊。”
“……人很多。”
“那咱们坐车里不下来,就在靠近美术馆的空地看。”
提到车,江在寒忽然想起来,蹭花的漆他还没去修,也没告诉符确。
江在寒陷入很久没有过的心虚,看看符确,尽量让语气镇定,说:“现在过去应该没有车位了。”
“去看看嘛,走走走,我今年最后的心愿就是感受老美的跨年,求你了,走吧,没车位我们就回来。”符确双手合十,“拜托拜托。”
“那你去吧。”
……太狠了。
谁家好人自己去跨年?
自己去还怎么倒数、拥抱、接吻?!
符确立即改口:“我今年最后的心愿就是和江老师跨年!”
做了亏心事的江在寒觉得迁就他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就当补偿。
“那去看看吧。没有车位就回来。”他往楼梯走,很随意地建议道,“开Cybertruck吧,Rubicon快没油了。”
“好!”符确欢天喜地,“等我五秒钟,我冲个澡。”
刷个牙!
江在寒换了衣服,符确已经在房门口等他。车库门卷上去,两人坐进车里,屏幕弹出显示警告:
电量不足。
这段时间这车就没充过电。
江在寒快速瞥了眼并排的黄色越野:“要不算了……”
符确已经下车要去Rubicon的驾驶侧:“我看看还有多少油,加油站就在……”
符确话音一停,江在寒脚步也跟着停顿。
他看见了。
“对不起,我约了后天去修。”江在寒捏着手指,像个撒谎被揭穿的小孩,“我想等你回来告诉你……”
“你撞车了?”符确转头紧盯江在寒,“受伤了吗?”
江在寒觉得他脸色难看,大概生气了。崭新的爱车被人刮花了,肯定不高兴的。Rubicon停在那里,侧身刮蹭掉的大片车漆此时此刻落在江在寒眼里,变得无比醒目。
“很对不起,我本来想修好了再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今天……”
“江在寒我问你受伤了没。”
江在寒一怔。
符确对他讲话从没有过这种语气。
直接打断,焦急且强硬。
江在寒下意识攥紧手指,说:“没有。”
符确已经走到跟前,剑眉紧皱将江在寒上下看了个遍,然后抓起他的双手,握在掌心查看。
骑马那次符确也是这副懊恼又小心的样子。
江在寒后知后觉恍然想到,他在担心自己。
“没有受伤。”他说。”什么时候的事?”江在寒穿得严实,只有双手露在外面。符确轻抬他的小臂,注视着江在寒的反应。“做检查了吗?确定没伤到?”
“没有。”江在寒把手往回抽,却被握紧了。“真没有。”
符确也记着上次骑马的事,江在寒很擅长不吭声。
“我能相信你吗,江老师?”
第59章 第 59 章 这个房间不太正经
“是平安夜那天吗?”
确认江在寒没有受伤, 两人往公园开。符确想起那天视频时江在寒的状态。
“是。”江在寒想跳过这个话题,指指车前,“你不在的时候, 我被ducked了两次。”
和之前那只并排放了两只,一只只露眼睛的忍者鸭, 一只潜水鸭, 胖屁股朝着符确。
“江老师出马,连小黄鸭都收得多了, 不错不错。”符确伸出一只手在他头上摸了一下,“下回要告诉我, 好吗?”
江在寒想说什么, 顿了一下又不说了, 点头“嗯”了一声。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座椅加热温度刚好。符确开车很稳,比他好。江在寒看着两侧亮灯的广告牌有规律地倒退, 舒服地窝进座椅。
符确捕捉到他那一瞬的欲言又止,在变道之后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江在寒目光放空,应道:“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所以没有告诉你。”
“重要。”符确知道他在说小黄鸭,但清楚地强调说,“开车被蹭到, 被送小黄鸭, 降温了下雪了, 都重要, 跟你有关的所有事都重要,我都想第一时间知道。可以吗?”
江在寒呼吸一滞,依旧面朝窗外, 但双眼聚焦在了车窗上的倒影,轻声说:“好。”
*
公园的停车场早就没有车位,附近能看到烟火的所有停车点都没有空位了。
符确开着车在路上转悠,试图蹲到一个临时离开的车。
未遂。
“算了吧?”江在寒问,“网上有直播,可以回家看。”
“我想想办法。”
仪式感很虚,但符确在乎。
他就是想在很有气氛的时间地点和江在寒跨年。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新年。
“我想到了一个地方!”符确在手机上划拉几下,忽然精神振奋,“有点远,江老师你先睡会。”
“去哪?”
“保密!比这里好,我保证。”
江在寒既然答应了陪他跨年,就不会反悔扫兴。
“我来开,你休息一会。不要疲劳驾驶。”
“我一点都不疲劳,飞机上睡了一路,”符确找了个路口上高速,“江老师果然还是担心我。”
洲际高速上车不多,明黄的越野风驰电掣一路向北,像划开夜幕的流星。
车开进山,江在寒已经猜到他们要去哪了。
这是观星山,山如其名,是距离A市最近的观星圣地。
夏季繁星绚烂,很多人来拍银河,山顶的玻璃房都得提前一年预定。冬季多阴天,又冷,便没什么游客。
符确仗着越野车的性能优势,从小道上山,赶到山顶还不到12点。这里的玻璃房都是自助预定入住的。符确出发前就在APP上预定好了,过来直接扫码进屋。
“我去车上拿点东西,”符确把躺椅拉到墙边的出风口,“江老师坐着,暖气口暖和。”
江在寒打量这间面积不大的玻璃屋。
半球形,下半部分是实心墙壁,上半部分是完全透光的玻璃。屋内没有照明的大灯,只有墙体与玻璃交界处一圈朦胧的氛围灯,粉蓝紫缓慢变换,略显暧昧。
江在寒觉得气氛说不出的古怪。
他移开目光,看见房间正中一张大床,白色床品被氛围灯照得变换颜色。定睛一瞧,床中间是一颗由玫瑰花瓣铺成的大爱心。
这……
床头柜摆着几本书,江在寒拿起来翻看,没看两页就扔出去,烫手似的。
那几本情色杂志让江在寒倍感无措,他想了想,干脆抓起书往抽屉里塞。结果抽屉已经满了,都是可以将书本内容付诸实践的大小道具。
江在寒只好退到躺椅旁边站着,这才发现连躺椅都是双人尺寸。
还有装饰壁炉屏幕上晃动的火光,细看之下,每一簇火苗尖都是爱心的形状;玻璃茶几上摆着精致的白瓷花瓶,里头插着一枝红色玫瑰;几乎被这些东西占满的房间,居然还特意留了块地方放酒柜。
符确拿着毛毯、加热垫、零食、烧水壶进来,江在寒正一脸的惶然不解站得笔直。
“怎么了?”
江在寒眉心一皱,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半晌吐出一句:
“这个房间不太正经。”
***
“我不知道这是情侣房,”符确看了一圈笑出声,“预定的时候匆匆忙忙点了个房型最大的,江老师别紧张,咱们身正不怕房间斜。”
“我没有紧张。”
江在寒瞪着他拿进来的东西,“你什么时候带的这些?”
“放假前同学说去露营,我备了好多东西,后来取消了,”符确把加热垫铺在躺椅上,插了电,又在上面盖上厚毛毯,“这些一直放在后备箱,你没发现?”
“没。”江在寒就没往后看过。
“天冷,烧点热水。”符确从冰箱里拿了两大瓶矿泉水,倒进电热壶。
江在寒把茶几上无用的花瓶摆到墙角,零食放上去。
竟然还有桶装泡面……符确他们是计划的哪门子露营……
“哟,还有路易王妃的Brut Rosé呢,”符确蹲在酒柜前,“你肯定喜欢。喝点暖暖身子?”
江在寒不熟悉酒名,也不打算喝酒。
“那我喝点,外头零下了,刚才出去冻死了。”
酒柜上摆着各式酒杯,符确拿了只高脚杯,站在原地倒了半杯。江在寒对酒毫无研究,只觉得那香槟瓶很有质感,里头液体是淡淡的粉红色,看上去不错。
“味儿挺正的,”符确尝了一小口,看向江在寒,“喝吗?”
“不用,谢谢。”江在寒转过头,在躺椅上坐下。
冰凉的木头躺椅被符确弄得软和温暖,江在寒坐在边沿,不由地伸出手掌,摊开在毛毯上取暖。
符确拿着酒杯过来,在另一边坐下,遥控关了屋里的灯。
整个房间、甚至周围都陷入寂静的黑暗。唯一光源,就是头顶的星星。两个人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仰起头。
运气很好。
无风无云。
目之所及唯有漫天繁星,宝石一般嵌在深邃的夜空,不计其数,清晰到不真实的地步。
这是城市中不可见的盛景,符确不禁叹了一声“哇”,江在寒也半张着嘴,无声地发出同样的慨叹。
如果夏季的银河是璀璨绚丽的光带,明亮而梦幻,那么深冬的银河就是清冷而辽远的银链,剔透而静谧。
任何喧嚣和烦躁在这里都不复存在。横贯苍穹的无垠星光,能让所有观者沉醉,心无旁骛,只想安静地专心地沉浸其中。
江在寒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抬头看星星是什么时候。
甚至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仰靠在躺椅的。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符确在身旁极其轻声地数:
“七、六……”
江在寒很不舍地将视线从星空移开,侧过头,正对上符确专注的双眸。
那双眼黑而深,仿佛等了很久,在他看过来时弯起悦然的弧度。
“三、二、一……新年快乐,江老师。”
“新年快乐。”
*
江在寒陷在柔软的毛毯中,分不清周身的热度来自毯子还是符确。躺椅不大,符确侧着身子才不至于掉下去,他离得很近,江在寒的手臂几乎贴着他。
两人的姿势称得上依偎。
互道祝福之后,符确的目光没有移开。
这个距离,江在寒在他墨黑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
还闻到了甜淡的酒味,掺杂着草莓的清新。
可能真的是他会喜欢的味道,江在寒心想。
符确在对视中不知不觉倾身,视线在江在寒长而垂的睫毛和红润的唇珠间来回。
符确的呼吸变得粗重。
鼻尖轻触,呼吸交错。
只差分毫,就要吻到江在寒的唇——
江在寒倏地低头。
那不知是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冲动的亲吻落在了他的额头。
江在寒惊慌地往后仰,险些摔下躺椅,被符确眼疾手快揽住了后背。
江在寒睁大眼睛看着他。
“哎,我还以为会成功呢,”符确坦坦荡荡承认了自己的意图,没有得逞也不觉得尴尬,不羞不恼,讪笑着说,“这招竟然对江老师没有用。”
江在寒从躺椅上坐起身,垂眼看着地板。
几秒后,问道:“你常常用这招?”
“没,刚才第一次用。”江在寒的语气没什么情绪,但符确下意识地澄清道,“网上学的,还说尤其适合重大节日,差评。”
“那你不要乱学了。”江在寒站起来。
其实他还有别的想问的。
算了。
*
观星屋的洗手间很小,不过五脏俱全,两人临时起意过来,也没什么不便。
江在寒洗漱完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额头。
没什么痕迹。
当然没痕迹,只是轻轻碰了一下。
江在寒抬手,指腹在那个位置拂过。
又向下,触了下自己的唇。
床很大,两个人睡也不会挤。他们各占一边,躺着看天空。
之前那阵心慌意乱渐渐平息,江在寒看着星星,听见符确问:
“这个跨年‘烟花’,江老师喜欢吗?”
“嗯,”江在寒无声地笑了,学着他的语气,“比公园的烟火好看一亿倍。”
符确惊讶地转头看他,不信这是江在寒讲出来的话。
江在寒就微笑着回看。
“那就好,”符确两手垫在脑后,洋洋得意,“洒家这辈子值了。”
过了很久,江在寒听见符确匀长缓慢地呼吸声。
“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烟花。”
第60章 第 60 章 江老师能不能关心一下面……
符确睡觉不老实。
在另一侧安静了半小时, 就开始翻身。有一下胳膊一伸,差点打到江在寒的脸。
江在寒把人推过去一点,往中间摆了一排枕头。
他睡不着。
可能因为在家睡过一会, 此刻毫无困意。
如果在家,江在寒会起来做点事情, 现在手头没有电脑, 他也不爱刷手机,除了睁眼看天还真没什么可做的。
四周安静地听得见耳内的嗡声, 夜空像是展平的黑丝绒布,江在寒眨眼, 那遥远的细碎晶亮也跟着闪动。
很不真实。
从符确突然回来到现在, 江在寒都觉得很不真实。
他微偏过头, 符确睡得正香,不时发出些无法分辨的梦呓。
睡着的符确像精力无限的兽类露出乖顺安静的模样。闭着眼,眉弓和眼窝的对比更明显, 加上高挺的鼻梁,整个轮廓带着异域感。
很受欢迎吧?
江在寒猜想。
这样的相貌、性格、家世,应该不乏追求者。
他很会, 没准是个花花公子。
毫不知情喜提新称号的符确咂咂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美味。
江在寒扭回了头。
不到四点的时候,符确又不安分地乱动, 对挤到他的枕头们很不满。江在寒欠身看过去, 毯子已经完全被他踢到床边, 马上就要掉下去。
玻璃房隔温比不上别的, 即便开着暖气,在这深冬的半夜也是有些凉的。
江在寒撑起上半身,伸手帮符确拉毯子。
刚抓到毛毯的一角, 符确竟然睁开眼。
不像江在寒从睁眼到完全清醒要几秒钟的缓冲,符确几乎睁眼就是清醒的。而江在寒此刻的姿势,分明是在抱他。
视线相交。
江在寒火速甩手,毛毯无声落地。
“我帮你盖毯子,夜里冷,你踢掉了。”
符确看看语无伦次的江在寒,又看看地上,空白的表情落在江在寒眼里,仿佛在问:
那你为什么把我毯子扔了?
*
“你一直没睡?”符确把毛毯捡起来搭肚子上,侧身对着江在寒。
“嗯。”江在寒躺回去,余光看见符确悄无声息地把中间的枕头拿掉了。“你回来之前我睡了一会,不困。”
“怪不得敲门没人应,我吵醒你了?”
“没有。”江在寒平躺着,听见了自己和符确的呼吸声,“我已经醒了。”
“是不是做梦了?”
江在寒惊讶地转头。
符确真的很会猜。
怕不是个神棍吧。
符确正枕着胳膊一动不动望着他,等他的回答。江在寒缓慢地眨了下眼,说:“梦见外婆了。”
“那一定是个好梦。外婆在梦里什么样子?”
“就是小时候的样子。脾气很好,我犯错她也是温柔的。”
“江老师会犯错?”符确嘴角微弯,“我不相信。”
“会的。”江在寒在暗且静的环境中放松,话也变得多一点。“我不是很乖。”
“真的?举个例子呢?”
“嗯……最严重的一次,我独自离开家,外婆找了我好久,在长途车站的候车室抓到我,说回去罚跪半个小时。可是过五分钟,外婆就过来给我垫了个蒲团。再过五分钟,她又过来往蒲团上加了个棉花垫,还说她出去有点事,让我时间到了自己起来。我听见关门声,就不跪了,坐在蒲团上等时间到。后来才知道,她故意把门关得很大声,还在窗口看我坐下才走的。”
“真的很温柔,怪不得江老师也这么温柔。”符确把毛毯拉过去,盖了一半在江在寒身上,人也自然而然往那边挪了挪。
“我有被子。”江在寒说。
符确把房间唯一的被褥给了他,自己盖的是之前铺在躺椅的毛毯。
“气温低,多盖点。”符确继续之前的话题,抓住重点,“为什么自己离开家?”
江在寒察觉自己讲了许多,奇怪的是,符确这样问,他竟然没有想隐瞒。
“那时候小,以为霭里到深市很简单。”
他去找爸妈。
“是挺近,高速通过去了,开车就三十几分钟。”符确另一只手搭在身前,说话间不经意动一下,碰到了江在寒的指尖。
江在寒没动。
“你寒假去过?”
“嗯,陪外婆回去。”
“她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符确胳膊枕酸了,抓了个枕头。他一动,整个床垫被压着往他那边斜,江在寒的身体跟着歪过去一点。
离得更近了。
符确的声音就在耳边:“江老师跟我回家吧?他们想见你。”
江在寒受不了这样的气息,缩了缩,头扭过去一点。
“谁?”
“我外婆,还有爸妈。”符确想了想,“还有我几个朋友。”
他又不认识。
符确猜中他在想什么,说:“我跟他们讲你了,算认识,哭着求着想见见江老师的风姿。”
江在寒不当真:“你不要乱说了。”
提到家人,江在寒忽然想起南海的项目。问道:“南海三期迟迟不开标,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没那么顺利,能源部要审资金审技术审这审那的,谨慎得很。具体我也不清楚,江老师有意向了不去宏远了?”
“不是。我担心符先生遇到什么困难,问一下,或许可以帮上忙。”
“那位符先生厉害着呢,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咱不用操心他。”符确撑起上身,强行怼到江在寒面前,“江老师能不能关心一下面前这位符先生?”
江在寒看他光着上身,毛毯只盖了个尖儿,手指摁他的肩让他躺回去。“你不要着凉了。”
这话一边说一边觉得多余,因为符确身上比他的手还热些。
“嗯嗯,就是这样。”符确鼓励道,“江老师再说两句。”
江在寒这回翻了个身,背对他:“我要睡觉了。”
***
学校没有开学,但陈沉过完元旦就回到教研室。这学期有开题答辩,他头悬梁锥刺股地泡在实验室,找江在寒讨论实验方案和数据处理的频率持续走高。
“老师。”
江在寒办公室门开着,陈沉扣门时看见他在查篮球比赛的时间表。
“请进。”江在寒缩小页面。
实验数据和有限元模拟结果有些出入,江在寒带着陈沉过了一遍参数设定,找出几个可能因素。
陈沉每次苦思冥想两天,都不如跟江在寒讨论两分钟来得醍醐灌顶,但他也不想一遇到问题就找老师,显得自己又苯又懒。
现在好歹是个勤奋的笨蛋。
“这几个一般是不调的,”江在寒看他为自己不够细心而懊丧,把稿纸上列出的几个要点圈起来,“很容易被忽略,我以前做的时候也遗漏过,没关系的。”
“谢谢老师。”
陈沉用力点头。
“没事。有问题再找我。”
“老师,刚才不小心看见您在查篮球赛,老师喜欢篮球吗?是要去看球吗?我表哥在一个挺有名的球队当陪练员,可以拿到内部折扣。”
江在寒想说不用了,却听到陈沉接着说,“偶尔有开放日活动,员工可以带朋友参观球员训练。老师要是有兴趣……”
“哪个球队啊?”
“洛杉矶湖人。詹姆斯那个。”
江在寒眼睛亮了一下,但他几乎没有开口跟别人要东西的经历,捏着笔转开又合上,缓缓询问:“方便吗?”
“方便啊老师,我帮您要票。”
陈沉难得找到报答机会,激动道。
“球赛的票我买过了,如果不是太麻烦,可以帮我问问参观票吗?”
“当然可以。哪一天?或者几天?”
“二月十四……”江在寒脱口而出,说完意识到这是个很容易引起歧义的日子,改口道,“左右,哪一天都行。”
“好!”陈沉甚至写在了笔记本里,十分慎重。“老师喜欢篮球啊?我都不知道。”
“还好。”江在寒看得少,很怕陈沉要聊,“帮朋友问的。”
*
符确一个人在家,没课又没有江在寒,百无聊赖去找秦立。
周明远开的门。
“你也这么早回校?!”符确难以置信。
“这话该我问你吧?!”周明远同款见鬼表情,然后想起中午在川香园见到匆忙吃中饭的陈沉同学,又想起同学说期末看见一外系的大帅哥帮陈沉收拾实验室,点着头理解了。
“秦阿姨怎么样了?”符确把一堆补品往台子上放,“秦哥呢?”
“陪阿姨去例行检查,快回来了。”周明远指指沙发,“来,随便坐,不要客气,当自己家。你看来就来,还带东西,多见外啊真是……”
“……”
墙边有座供财神的佛龛,符确走过去看,顺口问:“你跟秦哥到什么程度了?”
“实不相瞒,”周明远瞬间蔫儿了,“毫无进展。”
“毫无进展你搁着装什么女主人?表白了吗?”
“没。我怂。你满意了吧?”
“你行不行?秦哥这种朋友多人缘好的开朗型,你得清清楚楚表白,不然他一直拿你当兄弟,跟其它朋友一样处。”符确转回身,看看时间,“哥得走了,有空教你几招,亲测有效。”
“拉倒吧你比我还怂,”周明远看他急匆匆出门,“还没开学你忙叨什么?”
人已经走了。
***
符确哼着小曲去取修好的车,给江在寒发了张图:
咱们小黄美貌依旧。
然后开着车去接人下班。
跨年夜之后,符确自我感觉良好。江在寒愿意主动分享小时候的事,多好的兆头,分享童年是感情进阶的重要步骤,恶补了六十多本诸如《亲密关系的始与终》、《情侣相处之道》、《同性恋爱法则》之类情感书籍的符学者如是想。
符确把车停在楼前的临时停靠区,没在车里等。他下了车,大衣搭在小臂,对着后视镜扒拉了下头发,然后背靠越野,找了个角度做潇洒挺立状。
接下来,符确美美地想,他们就会敞开心扉坦然相对……
等等!
畅享美好未来的符确倏地摘下墨镜——
自动门打开,走出两个身影。
前面是江在寒,后面那个紧随其后、试图拉扯却被江在寒躲避的混蛋,不就是那个恶心师兄什么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