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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不寿在偌大的宅院里飘荡,指望冰冷的大雪可以给自己一点清醒。飘着飘着,他忽然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喘息声。

他不用嗅闻,已然分辨出了那股炙热的气息。情欲同样是恶的一环,对殷不寿而言,实在稀松平常,没什么可关注的。

他今天没心情害人,殷不寿正想接着飘,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突兀声响。

“……你吃了我算了!”

人细细的哭声绝望而迫切,令凶神为之一停。

咦?

殷不寿有点惊讶,谁吃谁?莫非这里也有同类相食的恶事吗,他怎么没觉察出来?

好奇之下,他进入里间,雪天冰寒,屋内的两个人赤条条地搂在一块儿,像两只绝境里濒临爆发的动物,彼此间拼命纠缠。

“我怎么舍得把你吃了……你是我的冤家……”

寥寥几句,人言比火还要滚热,丝毫不知头顶有个混沌狞恶的邪灵在奇怪地窥探。殷不寿愣愣地瞧着他们,头顶宛如霹雳惊雷,砸得他空白一片。

这个也是吃?

这个也叫吃?!

在这之前,他原始且蛮荒的天性,完全令他想不到这层关系上头。因为吞噬就是进食,吃就是吞并和侵占,是他对待万物万灵的唯一方式。好的他吃了,坏的他吃了,他的贪婪永无止境,世间万法,只要吃进肚子里,一应全是他的养分和力量。

除此之外,殷不寿先前只隐隐地领会,情欲似乎同时是一种进食的方式。妖鬼会汲取活人的精气作为餐醴,一个人,也会把占据了另一个的行为比作“我吃了你”,可这些对他来说都太微薄,太不值一提了,试问还有什么恶行,能比亲自把对方的骨血灵魄全在齿列间嚼个粉碎更暴烈的?

然而,贺九如出现了。

这个他吃不得,更舍不得吃的人出现了,殷不寿从此陷入了鬼打墙的怪圈。想吞咽了他,实在万般不舍,他还是想叫他活着,他活着,比吃了他还叫殷不寿快活满意;可是不吞噬他,殷不寿又抓心挠肝,百痒缠身,恨不得一头碰死自己,才能终结了那股煎熬的,巨大的饥渴。两厢纠结,叫他差点发疯了。

我还可以这样吃了他。

殷不寿傻呆呆地站着,完全魂飞天外。

……原来我还可以这样吃了他!

他不管不顾,疾速呼啸着冲回贺九如居住的宅院,冲回他们共同的居所,殷不寿轰然撞开房门,屋外狂风大作,卷着鹅毛似的雪花,然而它们都远远地退避着,不敢以严寒浇灭了这邪神的暴沸心火。

贺九如吓了一大跳,他呛咳两声,望见殷不寿头目森然地站在地毯上,活像着了魔。

“殷不瘦?”他奇怪地问,“怎么啦?怎么干站在那儿?”

我再试最后一次。

殷不寿魔怔地想。

我再试最后一次,我要引诱他,蛊惑他,我要激发他内心的恶欲,让他彰显了自身的缺憾。我再试最后一次,我必须尝试,我必须竭尽全力,尝试去憎恶他,鄙夷他。

他慢慢地走过去,将一张冰冷的脸放在贺九如的掌心,缱绻地摩挲,宛如一只被剥了皮的,湿漉漉的兽类。

“利用我,”殷不寿眷恋地说,“支配我,在我身上为所欲为。你要什么?你知道的,通过我,你能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你……”贺九如失神片刻,他困惑地迟疑一下,先是捧住凶神的脸,又抽开了手。

“你太冷了,还是进来吧。”他叹了口气,转而掀开被窝,“早睡早起,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啦!”

望着他,殷不寿已然浑身发抖。

这是你给我的机会。

这是你让我的,你准我的——这是你亲口说过的!你说,我可以把你吃掉。

殷不寿低低地说:“我要吃了你。”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抢走殷不寿手上的糖*给我糖,我要吃!

殷不寿:*被欺负了,只是笑*

贺九如:*抢走殷不寿手上的肉*给我肉,我要吃!

殷不寿:*被欺负了,还只是笑*

贺九如:*抢走殷不寿*给我馍,我要吃!

殷不寿:*被欺负了,决定试着还击*我也要吃你!

贺九如:*哭了,但是无路可逃*哎哟,我吃得太多了!

第246章 太平仙(三十六)

贺九如:“啊?”

他还在愣怔间,殷不寿犹如饿虎扑食一般,遽然绽开了一整张脸,犹如淋漓撕裂的食人花,猛地含住了贺九如的脑袋。

含住之后,他就不动了,似乎自己也没想好下一步的动作,贺九如更是呆滞,被这家伙包在里头,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不痛,只有几条黏糊糊的东西在他面上拂来刮去……不会是舌头罢?

“你干什么?”贺九如闷声闷气,尽力避开那些东西,“又在搞什么名堂啦?”

好像确实不对劲,那些人不是这么吃的。

殷不寿在脑子里转着方才的画面,他学着把手抓到人的肩头,往衣襟领口里摸索,痒得贺九如乱扭:“喂!干什么!”

似乎也不对。

……不过,人的皮肤又软又热,像一块小豆腐似的,那么脆弱。殷不寿一摸上去,骨头都有点发软,像是要融化在人身上了。

他犹豫一下,慢慢吐了口。

殷不寿的脸逐渐恢复正常,他的双手还摸着贺九如的肩膀,一人一魔坐在床上,彼此愣愣地对视。

邪灵找回自己的声音,同时找回勇气,义正辞严地道:“我要吃你!”

“但不是,用嘴吃,”想一下,他连忙找补,“不是吃你的骨头,吃你的肉,是、是……”

贺九如好奇地盯着他,然则他“是”了半天,都是不出个好歹来,终于,殷不寿憋得一字一句,严肃地宣布:“我要吃你那里。”

六个字,六个晴天大霹雳。

贺九如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终于明白这家伙在说什么,发什么疯了。他的脸蓦然涨红,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吃你个头啊!”他挣着虚弱的身体,一巴掌拍在殷不寿身上,“你出去一躺,学的什么乌烟瘴气的东西?”

他两只手一齐上阵,打得噼里啪啦响。殷不寿叫他拍得晕头转向,一是觉察了他强烈的抗拒之情,二是习惯性地受着他的打,挨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一把捉住他的手腕。

“我没办法了!”殷不寿头昏脑胀,大声地道,“我吃不掉你,我没有办法了!”

他不管不顾地喊了这句话,室内只余高高低低的喘气声,殷不寿低声道:“你说,我喜欢你,什么是喜欢,我不懂。我想吃你,想得受不了,可我不能吃,我要你活着,你活着一天,就折磨我一天。”

“我没有办法了。”凶神再度复述,“我把心给你,我没有心,我要解释,我说不出话。我只想你是我的,想得发疯。”

贺九如眼睫微颤,他打量面前的东西。

毫无疑问,殷不寿的皮囊颇具魔魅之情态,阴白的皮肤,却有那么红的嘴唇,浓黑无光的眼眸,嘴角生的两粒小小红痣,便如沾了血的笑涡,艳得瘆人。

生了惊人的一张脸,他的表情反而如此破碎,真切,绝望得叫贺九如心酸。

他晓得殷不寿又笨又呆,行动起来就像一股天灾。天灾是无需理智,更用不着思考的,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可是贺九如从不知道,天灾也会有这样百转曲折的心思,无比灼热,令他难安。

失神半晌,贺九如缓一口气,把眼睛转到一边,只不看他,小声道:“吃吃吃,一天就知道个吃……你会亲嘴儿吗?”

殷不寿愣了下,摇头。

“嘴都不会亲,还学着人在被窝里搞鬼!”贺九如一下生气,殷不寿慌忙道:“我学,我学。”

只听说过临上考场前抱佛脚的,没听说过临上床的时候抱佛脚的。贺九如真是被他搞得没脾气了,奈何他同样是新手,唯有鼓起勇气,生涩地在殷不寿的嘴唇上轻沾一下。

殷不寿发呆:“这干什么?”

贺九如:“这就是亲嘴儿啊。”

“就这样?”殷不寿大失所望,“碰一下,怎么算吃?”

贺九如强忍着脸红,低声道:“听说,他们还要伸……伸那个,舌头的……唉你不懂就算了!”

殷不寿:“哦。”

对贺九如,他从来没撒过谎,说了要学,那就必定学个透彻。他模仿贺九如方才的样子,将脸凑过去,先笨拙地挨碰一下对方,再张开嘴,衔着人的下唇。

人类的唇瓣,比他食用过的任何外物都要柔软细嫩,他不敢用力,只是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生怕它化开来。

殷不寿把人抱在怀里,绵绵地亲了会儿,想起贺九如说的“伸舌头”,遂用自己漆黑的舌尖,舔开人的齿列,轻柔地往里头一卷。

耳鬓厮磨,含着那块软而热的小肉,殷不寿居然脸热心荡,目光涣散,支吾地发不出声儿来。

这……这确实更有趣味一些,凶神含糊地想。他与人贴得这般紧密,气息交融间,简直神魂飘摇,快活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这一下非同小可,殷不寿乍然开窍,贪得不肯松口,贺九如的嘴巴都被他吸肿了,急得捶他,好容易撕开,又被他逮回来使劲亲。

“你没完了!”贺九如本就体虚,这会儿被他弄得面红耳热,眩晕不止,恼得要下床,殷不寿哪里肯放?他的手跟着褪了人的里衣,类人的皮囊完全破碎,除了头颅,他全然是只乌黑可怖,泥油般滚滚流淌的畸物。

贺九如惊得喘息,这一刻,他完全慌张失措,因为殷不寿与他的结合,恰恰是字面意思上的结合——那些黑如浓血的浆液,已经逐渐与他浑身的肌肤血管融合在一起,仿佛粘稠的河流汇入另一条河流。

他并不痛。

岂止不痛,感官的激荡,愉悦的波纹,正从每一寸血肉中激发。任何最微小的举措,都能给他带来最强烈的快乐。贺九如想要挣扎,想要逃脱,怎么逃脱的掉?骇人的情欲混合着如此诡异的交合方式,他被这汹涌的,病态的爱完全淹没了。

他不由吓得失声大哭,然而,他清晰地感觉到,连自己的脊梁也融进了殷不寿的一部分,稍微动弹一下,流经全身的爱抚便使他骨酥腰麻,浑身发抖,哭又如何呢?

“不要哭,你不要哭,”灼热的泪珠滚滚而下,打在殷不寿身上,他欢喜得难以自抑,自诞生那一刻起,他所得到的全部喜悦,都抵不过与人骨肉交融的刹间,殷不寿颤颤地亲吻他,安慰他,“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是了,这是爱,对不对?你不要哭,我改,我这就改。我爱你,我最爱你……”

昼夜轮转,贺九如大约昏过去许多次,他昏过去时,床帐遍布流动的黑光,仿佛无数眼睛,在夜里对着自己一闪一闪,他醒过来时,这些眼睛仍然晃个不住。他抽噎,哭泣,痛骂殷不寿,殷不寿对此照单全收,只一心扑在他身上,理智全失,贪得无厌地朝他示爱。

不知过去多久,床终于不晃了。

殷不寿还做本体的样貌,黑泥横流,将贺九如裹在中间。他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人,他离他这么近,以至于他发现了许多先前没注意的细节。人类蜜色的肌肤,如今被无数细小的黑色血管所侵占,他在睡梦中闭着眼,殷不寿知道,他的眼眸是闪亮清澈的棕褐色,犹如琥珀,他浓密的睫毛被汗水打湿,乱糟糟地粘在一块儿,他的耳垂柔软,黑发柔软,整个人都软软的,所以他必须照顾他,全身心地护着他才行。

他几乎敬畏地看着人,被自己心头涌起的情感吓坏了。

这不对,殷不寿冲自己说,这很不对。

我明明已经吃掉他了,为什么还会害怕?

这时,他的耳边骤然响起一个隐隐的声音,仿佛天道抓住时机,对他决断性地开口。

你应该杀了他。

殷不寿正在惶然失措之中,听见这个声音,不禁一怔。

我应该杀了他?

人睡得几乎昏死,他太累了,被殷不寿纠缠得精疲力竭,瘫软如泥。殷不寿看到他的两颊边涌动着潮红,双唇被亲得肿胀,几乎像在不情不愿地噘嘴。

低语还在他的耳边回荡。

是的,杀了他,他是你的束缚,是你的祸害。你是至恶的邪灵,如今你已达成夙愿,只要甩脱他的枷锁,你必将成就无上的伟业。他牵绊了你,不是吗?他让你停留,让你挂心,让你成为卑躬屈膝的奴仆——你不是一直想找寻他的缺点吗?难道这个缺点还不够大吗?

更何况你怕他,一个理由,胜过一千一万句辩白。

杀掉贺九如,这太容易了。人如此羸弱,仿佛吹口气便能将他掀翻,只要一个念头,殷不寿就可以破坏他的心脏,他将死得干脆利落,无声无息。面对这样的危险,贺九如仍然在他怀里躺着,胸膛起伏,毫无防备,只是抽着鼻子,在睡梦中也很不高兴,犹如一小团温暖的火。

我确实害怕,因为我知这世上爱与死同源,每个人的欲望都无法消解。然而我爱他,却不想杀了他……世上竟产生了这样的怪事!我该如何是好?

所以你应该杀掉他。

那个声音谆谆善诱,继续锲而不舍地劝说。

如你所想,这世间的业债无法化解,你是诸恶诸欲的化身,但他出现了,他是你无法掌控的欲望,你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杀了他吧,你的权威是不可撼动的!

殷不寿只专注地盯着贺九如,渐渐的,他对这神秘的,满是煽动性的声响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他陷入长久的深思,任何事物,任何杂音,都不得将他打动。

——我懂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良久,他的眼睛蓦然一亮,显出勘破的开悟之意。

——我就做了他的奴仆,他的所有物。奴仆当然要选择效忠,而所有物,我就算自己为归属给他的一个物件,物件当然是杀不了主人,更不能离开主人的!

行了,好吧,就这样了。

这凶神,这至恶的邪魔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解决了有史以来的最大难题,他便欢欣雀跃,将一个滚热的,癫狂的吻,深深烙印在了贺九如的嘴唇上。

我这一生,就彻底交由他来支配。从今往后,心不由己,命且由人。

第247章 太平仙(三十七)

那个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不寿不在乎这个,他只顾着体味新发现的领悟,在惊奇中茫然怔怔,仿佛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向他敞开。

我爱他!这是我一生的道理。我也不能杀了他,这是我永远无法选择的结局。于是,在这两件强加的铁则上,殷不寿仿佛灵光涌现,醍醐灌顶一般,发掘了第三条折衷,并且超越万法的天路。

他从乌黑的泥浆里,浮出漉漉潮湿的一双手掌,捧住了人酣睡的面庞,惊奇,惊喜又珍重地落下了无数沉沉炽热的亲吻,一面亲,一面含混地说着“爱你”。

——爱!他既得意,又炫耀,觉得自己终究明白了一项属于人的情感,不由欢欣万分,将恶业的污泥波涌出数不胜数的各异形态。

贺九如晕晕乎乎地转醒,发现床帐怎么又在晃了?只是他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气的力气,发作的力气,唯有边崩溃边爽。

我要捶死你,他昏昏沉沉地想,我一定要捶死你,不然我就不姓贺……

星夜颠倒,再醒来时,贺九如被一层再一层的黑泥淹没,犹如胎儿置身羊水之中。他吃劲儿地动了动手指,身旁,殷不寿立刻睁眼,除了一张俊脸之后,他自脖颈之下,全由深邃幽暗的粘稠液体组成。一见贺九如醒了,他连忙将脸游移过来,将下巴黏糊糊地搭在他的胸前。

这畸恶扭曲的凶神,在望向他时,眼睛里竟也有了点点不明的星光。

贺九如望着他,左手破开丝滑的污泥,缓缓地抬上来。他的肌肤仍然遍布青黑的细小血丝,像一个无法抹除的铁证,耀武扬威地占据着他的全身。

殷不寿咧嘴笑。

贺九如慢慢收拢五指,捏紧拳头。

殷不寿收敛笑容,十分人性化地张圆了嘴巴,表现出惊讶。

贺九如一拳砸在他头顶,“邦”!

突遭重击,殷不寿的脸顷刻皱成了一团咸菜,他抑制住痛叫,皱皱巴巴地对着贺九如,贺九如哑声怒斥:“看你是属饺子皮的,不擀不行!”

揍完这下,他精疲力竭,左手跌落下去,只是喘气。殷不寿想发火,但碍于被揍已成习惯,这个火要发不发的,一会儿过去,自己就熄灭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参透了什么样的天道!他憋屈地想,笨嘴拙舌地吱哇半天,愤愤地挤出三个字:“我爱你!”

贺九如:“啊?”

“我心里爱你!”殷不寿重复,“我不能杀你,所以我认你当主人,你懂吗?”

说的什么叽里呱啦的,贺九如:“不懂。”

听见他说不懂,殷不寿反而称心惬意,他抱着人,用海藻般漫长缠绕的黑发将他笼罩,得意地说:“现在不懂,以后你懂。”

也不知道他们在榻上躺了几天,贺九如终于得以下地走路。就在这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生来羸弱的病症,竟然为这次床事一扫而空,他的底子还很虚弱,但已然不似先前那般,多走几步路都要胸痛气喘。

“我给你换血,”对此,殷不寿邀功地道,“换掉全身,你就好了。”

这确实是真的,他的恶业与贺九如全身血肉交融,带走的却是积年不消的痼疾。贺九如兴高采烈,仿佛平白拾捡了万两黄金的乞丐。他不顾殷不寿的担忧,适应几日,逛够了贺府的宅院,园林和湖舫,便大喊着收拾行李,他要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看一看。

“我们要带上四季的衣服,地图,吃的,喝的,还有一张州府的地图!”贺九如雀跃地到房间里来回蹦跳,他从床上跳到地上,再往殷不寿身上跳来跳去,“这样我们就能熟悉各地驿站的位置,对了,还要带上钱,再打一辆大马车,四轮平稳,就不怕沿途颠簸!还有还有……”

殷不寿抓住他的手臂,免得他过于兴奋,一头栽下去。贺九如哈哈大笑:“我再也不想在深宅大院里待着了!我要走遍各地的好风景,哪里的花儿漂亮,东西好吃,我就要去哪里看花,长见识!他们说廉江的花田像满地的黄金似的,风一吹,黄花烧得漫山遍野,还有峻川的水,翠得像一大块玉,接着是青州著名的十八景,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妙处……”

他亮得像一团火,令人眼花缭乱,充满了希望的光与色,殷不寿痴痴地望着他,心里的爱满溢而上,淤堵在喉头,几乎要滔滔不绝地喷涌而出。

“我带你走!”贺九如回过身,一把抓住凶神的手,“我们把你的像也带上,你世代都守在这儿,一定闷坏了,你要跟我一起走。”

末了,他微笑地道:“我们不分开。”

殷不寿搞不太清楚,是否色令智昏就是如此,史书中那些为心爱之人燃尽了天下的君王,是否就在一个极微小的刹那,先瞥见了对方燃如晨星的眼眸?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否决了自己的看法。他坚信,就算人类的统治者有情有爱,那他们的情与爱必然也是低于自己的,否则,人间的帝王为什么不将皇位和冕旒送给自己的爱侣呢?世间的权与力本是十分有趣的玩具,连玩具都舍不得让出,可见他们的爱并不纯粹了。

抛开这些杂乱的念头,殷不寿以极大的热情去实现贺九如的心愿。他不要人类工匠的手艺,他亲自塑造了贺九如所需的宽敞马车,接着去北海捉来能够水陆通行,日行千里而不疲惫的鲛马充作脚力。贺九如兴致勃勃地与他规划旅行的路线,他便幸福地坐在旁边,听他规划他们的未来。

“我的愿望?”贺九如一顿,不禁笑道,“你要问我的愿望……其实我要的不多啊,过去呢,我只想我可以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活到八十岁,等到七十岁了,我还是个腿脚利索的怪老头儿,能自由自在地到处跑。至于现在嘛,我有你了,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岁,总之,我还是想自己健健康康的,这样就能带着你到处跑啦!”

他露出红润的笑脸,像个暖呼呼的苹果,殷不寿饿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伸长了脖子,一口就把苹果抓到自己嘴里,舔着吃了。

尽管因为不知节制,事后得被人气得捶,殷不寿仍然觉得,死了也值。

然而千算万算,天意最难算。

在他们筹备好一切,即将出行的前一天晚上,贺九如却发起了高烧。

此病来得十分凶险,他烧得神志不清,说起来胡话,烧得殷不寿魂飞魄散,几近肝胆俱裂。凶神试图用老办法为人换血,但这病症并不是从肉身上燃起的,而是从神魂灵魄之间。

殷不寿不得不推迟出行的计划,他的天职本来就不在治愈修复上,这时一急,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搜罗来此,只要能稍稍减缓人的急病。贺九如烧了五天,浑身剧痛,不住咳血,再醒来时,体弱更甚从前,仿佛那段矫健活泼的时日,不过是片刻的回光返照。

殷不寿开始放血熬药。

贺九如吊着一线的命,奇迹般的,邪神的血能够对他起效。他们就像天平的两端,只要一端肯源源不断地卸力,便能托举着另一端往上直升。

殷不寿放弃了所有无用的杂质药材,开始割肉煎汤。

汤药浓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甜,一刻不停地灌进贺九如的唇间。第七天,他气息奄奄,终于醒来。

“殷……不瘦……”

“我在这里。”殷不寿发抖地抓着他,他又变回了原形,恶孽潮涌的淤泥,透不进半点光亮,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他的人,“我在这里。”

贺九如恍惚地道:“怎么好像……我做了个梦?”

殷不寿不说话,他忍着五脏六腑中灼烧的痛楚,沙哑地道:“我梦到……我好了,我能走,能跑,能跳……我跟你说,我要做一辆天底下,天底下最大的马车,我要……带你走。”

贺九如喘了会儿,忽而茫然地道:“你怎么在抖?你……哭了吗?”

他伸出手,慢慢地摸到殷不寿的脸,在指尖捻到一点湿润的东西,好容易举到眼睛跟前一看,却是漆黑的。

不是泪,是血。

“不是梦,”贺九如轻声道,他逐渐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梦,那我是不是,又病了?”

殷不寿面上,血痕如泪痕交错斑驳,他这种东西,原来就是没有眼泪的。

他低声说:“我会治好你,我一定治好你。”

盯着指尖,贺九如愣愣地看了片刻。

“算了,”他突然笑了,勉强地道,“天命……天命如此。我走之后,你把我吃了吧……你不是总说,总说……”

他说话甚是费力,一口气喘个不住,方道:“……总说要吃我,吃了我,你就自由了……”

殷不寿缓缓地抱住他,他抱得极紧,仿佛要把人整个压进自己的身体,压得骨肉混散,你我不分才好。

“我不自由。”他说,“吃了你,我永远不能自由。”

他恨,漆黑沉重的恨意在他体内暴沸,令他体味到四分五裂的剧痛。他恨天命无常,恨一切平安康健的活物,恨自己昏聩无能,恨欢爱短暂,也恨贺九如,尤其恨贺九如。

在活着的时候,这个人给了他比天还大,比整个世界还要重的幸福,但这都是他给他赊的债,现在他快死了,这债是要还的,而且要他加倍奉还!得而复失是世上最狠毒的刑罚,这一刻,殷不寿恨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

我与你牵了线的,我会纠缠你,生生世世地纠缠你。下一世我不要当神,不要当受人畏惧的妖魔鬼仙,我就当一条狗,一条丑恶凶蛮的野狗。

我会在街头一心一意地游荡,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只盼着你出现在人海里,到时候,我一定第一眼认出你,朝你跑过去。你那么心善,一见我这条遭人厌憎,瘦骨嶙峋的恶狗,必然不似其他人那样闪躲,而是笑着朝我迎过来,然后伸手摸摸我的头,我让你摸这两下,紧接着,我就会一口咬在你身上,我会发狂地撕咬你,直到咬下一块肉,咬得你血流不止,哀嚎大哭为止!

你要拿刀反击我,用砖块砸我的头,我死都不会放,死也不肯松口,等到我真的被你打死了,周围人一定要说,“好一条恶狗哩!”“把它拖回去炖了吃肉解气!”

你把我拖回去,你吃吧,你剥了我的皮,割我的肉,你吃了我,你的伤就好了。锅里咕嘟嘟地熬着我的骨头,汤里浸透我的血和髓,我被你一口口地嚼了吞下去,连汤也一口口地喝光——

若我还能有来生,这就是我誓要达成的心愿!

殷不寿狠辣地咬紧牙关,几千几万颗獠牙,全在他的身体里磋磨,痛苦地咬合。

他低低地道:“是我没用。”

“不,不……”贺九如赶忙挣扎起来,“你……不是没用,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想了下,他强忍着不咳,笑着道:“我很爱你,你个傻瓜。”

所有磨牙吮血的恨意,孽海滔天的苦痛,全在这句话面前退去了。殷不寿再也控制不住,近乎嚎啕地道:“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你杀了我吧,你把我吃了吧!”

贺九如听见这翻江倒海的发作,也不由得泪流难止,他喃喃道:

“如果是梦就好了……如果这是梦,醒过来就好了,我还能和你在一起,我们不用分离,不用伤心……”

话到此处,他骤然顿住。

等一下。

如果是梦——假使这一切都是梦的话,我要如何醒来?

我能如何醒来?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穿过街头,发现一条闷闷不乐的狗*哦,嗨!狗!*伸出手去,想要摸狗头*

狗:*保持闷闷不乐,一口咬住他的手*

贺九如:*被狗攻击,立刻哭了*哎哟!它的尖牙在折磨我,它要把我吃了!

还是贺九如:*用另一只手里的法棍揍狗*坏狗,坏狗!

狗:*继续闷闷不乐地望着他,忽然张开巨大的嘴巴,把他整个吞刀肚子里**像个怪物一样*

贺九如:*环顾四周,耸耸肩*好吧,事到如今……*选择一块地方,坐下来吃法棍*

第248章 太平仙(三十八)

这个猜想并非空穴来风。

实际上,贺九如很久之前就在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他的身份千奇百怪,身边总跟随着一个黑黢黢的家伙,他们半数的时间是仇敌,半数的时间还不如仇敌,然而最终的结局却皆是殊途同归:一方死去,另一方也跟着消亡。

醒来后,贺九如委实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把这些梦归结于殷不寿和他的结契,与他牵连的黑线上,可单单一个结契,怎么能引出这许多稀奇古怪的宿世纠葛?

倘若这都是梦,就说的通了!

我不作恶,不造孽,梦中的每一世都无怨无悔,问心无愧地当了好人,至死都不曾改变,为什么总要我这样的人承受了苦痛磨难?人说因果循环,天理昭昭,可哪里有这样的天理,劲儿全往好人身上使,偏叫我不舒坦?

又痛又气,贺九如眼前发黑,咬着牙道:“殷……”

喘不上气,喉咙里似是堵着什么东西,他拼命伸手,去摸到殷不寿的脸,摸了一手湿漉漉的黑血。

“……别哭了,”他无奈地道,“你来……听我说。”

殷不寿胸膛起伏,他贴近贺九如,密不透风地抱着他。

“我听人说……以前有个叫庄子的老头,”贺九如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地道,“他梦到了……自己是一只蝴蝶,在天地间飘飘悠悠地飞着,醒来时,却不晓得,是他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是他,梦到了庄子……”

喉间溢出滚滚的血沫,贺九如竭力往下吞咽,艰难地道:“如今,我情愿……相信这是一场梦。因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偏要折腾……我们两个……”

殷不寿眉心微动。

他是混沌胎兽的心性,便如一头过大的恶猫,浑然不顾,只知道一心一意地追着自己的那只蝴蝶跑。此刻乍然被贺九如点破,眉心顿时灵光一闪,仿佛混沌猝然开辟,分出光暗清浊。

“梦中的身体,不过是承载魂魄的容器。”贺九如竭尽全力,一字一句地道,“要想脱离梦,醒过来,那就得放弃假的躯壳……”

宛如天生天养的灵觉,当他认定这一切都是幻梦之后,另外深埋在神魂深处的本领与本能,便如河中沙金,被思绪的流水冲刷出崭露头角的灿烂金光。

“只有人死了,灵魂才能离体。”殷不寿低声说。

“对,对,”贺九如露出笑容,“这就是我的办法,只不过,得要你来执行。”

他再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小声道:“杀掉我。梦的结局太多,但还没有一次,是我们一起离开的……杀掉我,再用你的魂魄,拉住我的手……我带你,一起走。”

诚然,这是个太过疯狂的决定,充满了孤注一掷的遐想。假使这不是梦呢?假使这一切都是贺九如的猜测,是死亡使得他陷入走投无路的幻觉呢?毕竟,他原本就是活不长的命。

这等同于在说,为了一个注定早死的人,要一个神为他放弃永恒的生命。

殷不寿收着力度,轻轻擦掉他下巴上的血,说:“好。”

没有半息的犹豫,他回答得心甘情愿,甚至带着难掩的欢喜。

一起活着很好,一起死去也不错。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反正他们始终是在一起的。

“我们不分开。”他说。

贺九如把脑袋靠在他怀里,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殷不寿将爪子放在人的肩头,充满眷恋地摸到他的后心。

人的呼吸逐渐停住,心跳同时趋于宁静,短短一刹的时间,他眼中的光芒消逝,涣散了神采。

殷不寿眼中,当真有一点雪白纯净,恍若蒲公英的星光从人的身体里逸散而出,飘浮在他面前,被一根细细的黑线牵连着。凶神没有悲伤,他来不及悲伤,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抛弃了这具身躯,抛弃尘世的力量,神明无所不能的权能,摒弃喧嚣的杂音,化作另外漆黑的光团,扑向白光。

崭新的轮回启动了。

白光拖拽着黑光,挣脱那回转的伟力,奋力飞向天际,苍空银河如线格,星子似棋子,唯有两枚一黑一白的光点反其道而行之,试图超越棋格,超越命中注定的终局。

它们连接的黑线细若游丝,然而又坚不可摧,牢牢地绑定在中间。诸天星光当即铺天盖地的爆发,形成海啸般的漩涡,朝它们当头拍下!

星光吞噬了一切万有的众生,浑如暴怒的君王征讨大逆不道的贼子,那轰烈的光海之内,同时夹杂着轰烈的雷霆闪电,漫天不竭地疯狂劈下。白光蓦然变大,将黑光包裹在自己的庇护之下,不叫那交加的天罚雷火加诸在它身上。

它们像一对相伴相生的流星,疾速穿越云海星辰,突破火光焰焰的追杀。白光到底力有不逮,无法在滔天狂卷的巨浪里完好脱身,它刚一露出疲态,遍布太宇的星星猛然摇撼,竟仿佛穷追不舍的猎犬,交错纵横地缠绕过来,试图从四面八方封锁它的去处。

关键时刻,黑光凶暴地变幻形态,犹如一张遽然张大的巨口,一口口地将那些胆敢撵来的星子全吃了。

再没有阻碍,白光振奋精神,再度冲向看似无穷无尽的星空,意欲冲破太宇,冲出太宇背后的无形壁垒。就在这时,虚空中传来一声冷笑:“想跑?就凭你们,还想跑出镜子?”

伴随着说话声,一道刺目强雷暴烈射出,山呼海啸,裹挟万钧无匹之力,朝它们轰然贯穿而下!

白光避之不及,事实上,也没有任何生灵能够避开这一击。黑光无声膨起,宛如一把乌黑蒙昧的小伞,毅然决然地挡在白光面前。

与如此强大的力量正面相撞,黑色的光团瞬时开裂,发出极细微的一声轻响,脱力地扑在白色的光团上。

“哈!”虚空中传来的笑声猖狂无比,几近扭曲。

“什么至善至恶,不过是任我摆布的傀儡玩偶罢了!我看谁还能拦我?谁还敢忤逆我的心意?!”

语毕,当即便要降下第二道雷罚,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插进其中,发出叹息。

“旱神这面镜子,并不是要你这么用的。”

天地间倏忽寂静,万福元君双目睁大,不知为何,仙人的后背凝聚起了微薄的寒意。

他冷声道:“谁?!谁敢在观世镜里故作深沉?”

对方并没有回答,唯有席卷的金光骤然绽放!恍若大日从海面上一跃而出,自此天昼地明,无尽光海粼粼波荡,滚滚翻涌,弹开了雷霆,犹如亿万只无形的手,推送着两个光团飞向天际。

白光抱着黑光,感觉自己突然挤在了一面薄薄的,透明坚硬的东西上,它还在摸索,黑光跳起来就是一撞——

——啪。

天地寂静,唯余碎响清脆,无比明晰地传遍诸世,万福元君发出惨烈的哀嚎,但这碎裂的势头已然不可阻挡,幻梦与现实的屏障犹如飞溅的蝶翼,纷纷扬扬地洒遍寰宇。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贺九如大喊一声,从地上坐起。他摸着自己的手臂,衣物,零碎钱袋,摸着自己的网巾,以及网巾边簪着的绒绒桃花……他慌地环顾四周,仙宫的地面光可鉴人,恍若隔世地照出他的脸,他自己本来的脸。

我醒了?

我醒了!

我不是什么皇帝,乞丐,僧侣,王子,病秧子少爷……我是贺九如,我是货郎贺九如!

狂喜之下,他又朝睡成一大摊的殷不寿扑过去,在一堆黑漆漆的泥巴里找到他的脸,抱着摇晃。

“殷不寿……算了还是叫你殷不瘦,醒醒!醒醒!我们回来了!我们没有在那个破镜子里做梦,我们回来了!”

殷不寿懵懂转醒,还在幻境里被雷劈得不甚清醒,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望见一个惊喜得发光的贺九如,身体快过思考,先在人的嘴巴上亲了一口。

“哦哦。”

贺九如愣住,脸一下红得不行,想揍他,可他们在镜子里什么都做了,不揍他,回到现实世界,他们毕竟都还清清白白的……

身后,瘫倒在一地碎镜里的仙人慢慢爬起,站直身体,以至于刺耳摩擦的声响不断。

“你们都做了什么?!”万福元君在绝望中摇摇欲坠,气得浑身发抖,“该死啊,你们真的该死!”

贺九如收住笑容,殷不寿瞬间清醒,跟着抬起头,至恶扭动着庞然的身躯,发出令人牙酸胆寒的“咯吱”声。

“险些忘了跟你算总账。”贺九如冷冷地道,“把我们关进你的烂镜子里随意摆布,你很得意,玩得很开心,是吧?”

“观世镜碎了,这方天地也会跟着崩溃!”万福元君怒吼道,“你们只为自己脱困,却不知此举会害死多少无辜众生!”

贺九如险些被牠气笑了,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大喊道:“碎的只有你手里的镜子,碎的只有你自己的私心!不过看你这副模样,说得再多也是无用……殷不瘦!给我打死他!”

殷不寿厉声咆哮,剧烈喷涌的恶业孽债撑破了完美的皮囊,他化作漆黑如渊的硕大黑龙,没有耳鼻眼目,只有一张盘旋着无尽利齿的巨口,并着头上畸形盘绕的龙角。

黑龙俯身呼啸,悍然将贺九如顶在头顶,朝万福元君狂啸而去!

贺九如:“嘎!你把我顶上来干什么?!”

殷不寿:“我以为,你也想打牠?”

贺九如稍加思索:“你说得对,那我们一起打死牠,就当为民除害了!给我冲!”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从梦中惊醒,慌张跳起*嗯!我没有病!我很健康!我还是自由自在的小货郎!*高兴地点头,来回走动*

殷不寿:*从梦中惊醒,惊慌地抬头*我没有亲到人!也没有和他这样那样!这一切都是在梦里完成的!嘎,我死了。*立刻死了*

还是殷不寿:*活过来,阴暗地潜伏在人身后,打算对他这样那样*

还是贺九如:*高兴地跑来跑去,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危机*

第249章 太平仙(三十九)

万福元君的狂啸震撼天地。

手中明镜毁坏,牠操纵世界的权能也一并破碎,但牠毕竟是仙宫的首座,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贺九如抓着龙角,震惊地大叫:“喔!”

云海茫茫,这座位于九天之上的幻美仙宫正在飞速坍塌,犹如一枚薄脆的蛋壳,再撑不住内里暴涨的恶胎。万福元君的躯壳高速震颤,万千种奇异的化身在这一刻收束降临,牠爆发出亿万人和声的吼叫,须臾之间,牠脚踩着地,头顶着天,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臂膀上,抓攫着各式不一的灵宝法器。

牠仰天嘶吼,脖颈恰似粗壮宝塔,顶着无数颗狰狞扭曲的头颅,共同攒成莲花宝座的模样,齐声道:“纳命来!!”

轮回不尽,他的面相同样是不尽的。

万福元君确实称得上是仙人,然而却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堕仙人!

贺九如先是被这惊悚怪诞到不行的造型弄得想呕,错眼一看,望见这“仙君”马上就要一脚踩着大半个梁京,登时失声道:“不啊!”

话音未落,四极笼起一片金光,竟遥遥地罩住了即将蒙受灭顶之灾的人类帝都。万福元君猛力践踏过去,光罩剧烈波荡,却不曾碎裂。

先前在幻境里出现的声音,如今再度响起,带着点微微的笑意。

“无妨。”

贺九如抓着脑袋,如释重负,不知道这是哪路神仙来帮忙了,只好先大喊一声:“谢啦!”

接着催促殷不寿:“快,我们挨近一点,先把牠的手都吃掉!看着就恶心。”

黑龙浩浩荡荡,席卷着飓风飞过天际,万福元君的千万种法器一齐发力,汇合成炽热的通天光柱,光柱划过大地,山川交错破碎,江河断流。殷不寿一声咆哮,龙躯翻卷,张开擎天彻地的巨口,喷涌出遮天蔽日的恶孽洪灾,与光柱相撞!

世界一派漆黑,仿佛末日火山喷发过后,那些断绝了世间生机的厚厚烟灰全都淤堵在苍穹。殷不寿刹那分体,化作成百上千条散开的小龙,刹那合并,出现在万福元君身侧,凶暴地扯出住仙人无穷无尽的手臂,大口撕咬,痛饮。

血海如瀑,淹没了黑龙无目的头脸。万福元君发狂地大吼,牠试图回身反击,殷不寿却完全不惧,它鼓出的咆哮恰如暴虐的狂笑——混沌至恶的存有是无法驯服,更不能被击退的,它只会吞咽,吞吃,吞噬,它的贪婪永无止境,在诞生之前,便到肚腹里囊括了太古宙宇的空洞。

诸世涌动的恶业同时朝它奔流而来,这一幕可怖至极,更癫乱至极,邪异的堕仙与狰狞的黑龙厮杀扭转得密不可分,一边活吃生拆,一边竭力反抗,血肉汹涌的大洋倾泻而下,犹如不堪入目的天河,滚滚淹没膏壤。

贺九如被黑泥的屏障护在中央,看不清面前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水声雷声齐响,震耳欲聋,比钱塘江涨潮时更热闹。他大喊道:“殷不瘦!你还好吧?!”

至恶回以亢奋的吟啸,黑龙已经将原先顶天立地的巨人分食大半,断肢零落,头目残缺,独腿难支地立于大地之上,反观龙身,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此刻焦油翻涌,龙一味残暴地大笑,硬生生地把万福元君锁在盘绕成一团的身躯当中,用力紧榨,直榨得仙人恐惧尖叫,骨肉横脱之声不绝于耳。

眼见就要被榨成一团模糊血肉,万福元君竭力哀嚎道:“岂能容你得逞——”

下一秒,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仙人真的爆炸了!

这一炸非同小可,冲击波轰开烟尘黑云,将苍穹荡出一片星光,刹那颠覆万里,殷不寿未曾料到这一招,当即被仙人的力量炸得粉碎,爆破成无数飞溅的黑雨,向四面八方喷开。

贺九如也被爆炸的力度掀飞出去,他被包裹在黑泥泡泡里头,在地上翻滚了不知多久才停下。

“殷……!”

他掀开泥巴,晕头转向地坐起来,慌慌张张地寻找着殷不寿,但见大地已然叫厚厚的黑泥覆盖,那些泥巴急剧涌动,再次聚拢,凝结,变成无相魔的形状。

“没想到,牠会炸。”殷不寿露出歪歪扭扭的一张脸,有点郁闷,准备重新变成龙,“还没吃完。”

就在殷不寿重整旗鼓的时候,万福元君业已卷土重来,汇聚成万手万首的形态,不过,相较于原先的巨大,牠此时的身长不过两丈有余,看来的确被吃得亏损甚多。

“我是不死的元君!”牠威赫地吼叫,挥舞着恒河沙数的法器,死里逃生的侥幸,又令牠情难自禁地,猖狂地大笑,“我是不灭的真仙!你们想打败我,就必须打败轮回中的每一个我——”

贺九如心头蓦然火起。

此时东方既白,微弱的薄薄晨曦怯懦地弥漫上血色横流的世间,稍稍过滤了一望无际的浑浊黑云。他忽然说:“变成马。”

殷不寿:“啊?”

“变成马,”贺九如拉着他,“我去对付这个小人!”

面对他的要求,殷不寿罕见地犹豫了下,贺九如:“嗯?”

一匹漆黑流动,肌肉虬结的雄马即刻从厚厚的黑泥中浮现而出,殷不寿心道没事,大不了食物再炸锅一次,我再用泡泡罩着人飞一次……

贺九如之前从未骑过马,然而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他用力揪住黑马的鬃毛,一跃而上,驾驭着缰绳,朝万福元君冲去。

“自不量力!”万福元君发现了他的行为,权当至恶被牠炸得缓不过神了,所以才让至善跟着上,说到底,从头到尾,牠身为仙人,就没有将贺九如放在心上过,“区区凡人,我看天道护你到几时!”

说着,万手摇动法器,俄顷风云色变,无数仙术光柱朝贺九如齐射,贺九如俯身伏在马背上,躲开从自己头上掠过去的致命攻击。说来奇怪,他未曾修习,更不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却能凭借直觉闪避那些密似暴雨的阵法。

身侧黑泥滚滚,如同千军万马护持着他。贺九如咬紧牙关,黑马进得极快,闪电般折射而去,转眼便距离万福元君仅有数米之遥。

贺九如紧紧盯着牠。

在这之前,他从未这么真切地厌恶过谁,此刻面对这个畸形古怪,被执妄扭曲了所有身心的所谓仙人,他的眉头已经扭成了一个疙瘩。

再不能留你了。

他在心中说。

你这种打着美好的幌子,然而只会给他人带来痛苦和灾难的领袖,是非常可怕,可恨的存在。你总说你们是用小恶来抵抗大恶,但在那大恶不曾降临的年月里,全天下的生灵早已在血海里趟过一遍又一遍了!

倘若天道真的庇佑我,使我一往无前,那么我就要把我的意思给天道知晓——我不能容你再走下去!

在他身后,日出的第一缕金光破开晦暗蒙昧的天空,映照在焦土狼藉的大地上,霞光流溢,漫天黑云覆盖着油彩般的橙红色,犹如潮涌舒卷的烈火。

太阳升起来了。

在这光耀大千的辉色中,他仿佛受到了万物众生的祝福。

激动的热流窜动在四肢百骸之内,贺九如猛地从马背上跳起,厉喝道:“你给我滚!!”

他开口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扑到了万福元君跟前,说到“你”字的时候,右手已是蓄势待发,待最后一个“滚”字脱口而出,他抡圆了胳膊,全力一掌,重击在仙人形似莲花的头颅上!

这一击委实石破惊天。

天地间回荡着霹雳巨响,万福元君嘲笑的神色还没来得及从唇边褪去,脖颈处传出的声音譬如爆竹一般,那头猛地扭转一百八十度,像一颗翻滚的皮球,太干脆地飞了出去。

然后“啪”的一声,掉落在黑泥里头。

泥巴里立刻伸出嘴巴,啊呜一口,咯吱咯吱地嚼着吃了。

万福元君的残躯停滞在大地上,纵使是历经无尽轮回的真仙,失去了全部的首级,也只能颤颤地晃悠两下,便径直朝后倒去,激起滚滚如云的尘埃。

贺九如站定身体,犹自血流加速,喘个不停,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场景,手臂上还留存着发麻的震痛——刚刚太用力。

呃,结束了?

他愣怔地问自己。

这就结束了?我就这么一巴掌……然后牠的头就飞出去了?

他的嘴唇嗫嚅半晌,最终叹一口气,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入轮回,但你要是……”

话还没说完,咕涌的黑泥终于汇聚成一个庞大的人形,殷不寿目露凶光,管他这那的,扑上去抓着万福的无头尸首,张嘴就啃。

贺九如:“……”

贺九如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在那儿埋头狂吃,即刻恼羞成怒,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要感慨什么,跳起来就揪他:“殷不瘦!你少吃点能死吗!就不能等我把话说完?!”

殷不寿一边往身上的裂口里塞,一边被揪地痛叫:“我不许!你跟别的男人说话,我不许!”

“少找借口!你……你别吃了!你看你,身子都控制不住了!”

殷不寿瞬间停下胡吃海塞的动作,低头看着自己这会儿的模样,爪子里还抓着剩一半的仙人。

顷刻间晴天霹雳,至恶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怔怔道:“你嫌我胖。”

贺九如吃惊:“我没有。”

“你有,”殷不寿的天都塌了,他恨恨地叫道,“你有!你就是嫌我胖,说到底,你只喜欢我这张脸,是不是?如果没有这张脸,你不会跟我好的,是不是?”

贺九如气不打一处来:“你以前长那个样子我都不嫌弃,还跟你做朋友,我现在怎么就嫌你胖了?你,哎呀,你还把这东西抓在手上……好好,你快吃吧,我不说了。”

殷不寿伤心欲绝,就地把残躯一砸,再不肯吃:“醒来的时候,我亲你,你还生气,你是不是不想认我?你在镜子里,跟我什么都干了,你醒了就不认我,你等着吧!我立刻囚禁你,我们睡上一百年,你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贺九如顿时大怒:“反了你了!”

说罢饱以老拳,给无相魔揍得怪叫连连,然则打一棒子,还是得给个甜枣,揍完之后,贺九如气呼呼地在殷不寿脸上,唇边亲了亲。

“还无不无理取闹?”他亲完左边,再亲亲右边,“还听不听话?”

殷不寿:“闹。不听。我这里也要亲。”

贺九如:“你!”

就在他俩打打闹闹的时候,另一头也站着两道影子。一穿白衣,一着黑袍,各自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