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250(1 / 2)

第241章 太平仙(三十一)

“我知道,其实我是有私心的。”贺九如吃力地说,“一开始,我确实怕你吃人为害,所以不能放你出去,到后来,我却怕你被万夫所指。你是妖,外头的大臣都说要杀你祭天,我明白天灾残酷无情,但就因为你是妖,他们就想把灾厄的源头嫁祸到你身上,世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更荒唐的是,他们的想法,未必就不是天下大多数人的想法。所以我才生出念头,把你留在这里吧,天牢重重看护,铜墙铁壁,谁说它不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呢?”

贺九如面颊苍白,眼眶充血,渗出一圈鲜红,整个人仿佛久病不愈,已经被朝政耗空了心力。

极其罕见的,殷不寿沉默了。

从前以往,但凡贺九如开口说话,他总是句句回应,不叫话头落在地下。此刻,妖魔却坚忍不发,静止着纹丝不动。

“睡吧,”不知过去多久,他说,“你太累了,睡吧。”

贺九如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殷不寿拖曳千斤的锁链,犹如拽着一根飘飘的杂草,他伸手,掀开贺九如的袖子,天子的手腕上,系了一枚古朴的小小钥匙。

贺九如总说他傻,然而,他自己何尝不是天字一号的大傻瓜?只身出入凶残妖魔的囚牢,与殷不寿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在他怀中睡去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最要紧的钥匙,丝毫不怕他私下偷了开锁。

殷不寿轻轻摘下钥匙,为自己打开这不知束缚了多久的符咒锁链。他化作沸腾满溢的黑泥,将贺九如一口吞下,随即冲破天牢,冲出皇宫,冲上辽阔的苍穹,荡起如墨的浓云。

那一天,方圆千里的生灵都看到了这一幕——伴随着凶恶至极的咆哮,一条形体变幻不定的狰狞黑龙从皇宫地底破空而出,身躯漫长无际,仿佛传说中灭世的古兽。它在皇城上方盘旋数周,又似威慑胁迫,又似耀武扬威地吼叫良久,方才浩浩荡荡地离去。

所有人都吓得六神无主,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下哭嚎,直到第二天过去,皇宫里才传出消息:

天子失踪了。

自那时起,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年轻而仁慈的帝王。由此衍生出的诸多流言蜚语里,有人说皇帝就是那条黑龙,有人说黑龙吃掉了皇帝,还有人说,那不是龙,那是一头最恶的妖魔,它带走皇帝,乃是出于私情。

事实究竟如何,最接近真相的总管唯有三缄其口,将它深埋心底。他知道,无论怎样也好,逃出囹圄的不止是妖物,更有他曾经的主人。

“殷不寿!你是不是疯了,你、你怎么敢把我抓走?!”

“我就敢!我就抓!啊……!你打我?”

“你把我放回去!你不是说会听我的话吗?那我现在让你把我放回去!”

“我不!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眼睛……红得跟鸡蛋一样!肿得比鸡蛋还大!……你又打我!”

再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荒郊鬼宅里的贺九如傻眼了,他与殷不寿大闹一场,可妖魔一反常态,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他回去。

“少了谁,世界都是一般的转,”殷不寿鼻青脸肿,口齿不清地道,“但你再不走,就要被权欲场拖死了。全天下的人想做皇帝,你不是,你当不起。”

贺九如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他只是赌气,愤愤地转脸过去,不肯跟殷不寿讲话。

“以后,你就知道,”殷不寿说,“你错了,我对的。”

贺九如阴阳怪气地呛他:“错?朕是天子,朕何错之有啊?”

殷不寿盯着他看了半晌,把脸恢复过来,光彩夺目的一张祸水面,耳边摇晃着两滴血似的红宝石坠子,忽然凑过去道:“你是天子,那我算不算祸乱天下的宠妃?”

贺九如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顿时喷了:“啥?!”

“我想皇后不太好当,听说还要制衡后宫,我没那么好性,如果后宫里有人,我一口就吃了。”他居然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所以,还是宠妃适合我,对吧?”

对……对个头啊!

贺九如面红耳赤,不知道是被他气的,还是怎么了。他索性把被子一卷,转身过去,闷闷地不吭气。

一月后,新帝趁乱继位,改换年号,为贺九如安了一个“仙去”的好听名声,三月后,皇帝失踪的风波便彻底平息。尽管事实非常残酷,然而殷不寿说的确实是大实话,少了谁,世界都是一样的转。

贺九如放下心来,开始小心翼翼地享受梦幻般的自由日子。各地天灾不断,殷不寿始终信守承诺,没有吃人。他不仅不吃人,更把贺九如喂胖了许多。

更多时候,他做了缺德事,遭了贺九如的打,他也只是一面气恨,一面冷着脸给贺九如洗衣做饭,端茶倒水。当然,这个“冷脸”更是冷不了多久的,贺九如揉一揉他,再道个歉,殷不寿便很快又高兴起来了。

又过了几年,贺九如生了一场重病。

这场病来势汹汹,许是当年的病根还未好全,此刻又复发出来,竟然药石罔顾。任凭殷不寿取来多么珍奇的仙草异花,仅仅只是吊着命而已。

贺九如看得很开,大约他本来就是活不长的命吧,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享有这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满足他行遍名山大川的心愿,这便足够了,几乎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一天傍晚的黄昏时分,他忽然觉得身上轻快了起来,煎熬多时的病体亦恢复了许多,于是他坐起来,对床边照看的殷不寿说了两句话。

“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难过啊。实在不行的话,就把我吃掉吧!”他笑着道,“不过,我感觉好多了!我想喝凉凉的甜水。”

殷不寿定定地看着他,在灿烂的晚霞里,他的笑容比霞光本身更美好。

等他端着甜水回来,贺九如已经睡着了。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妖魔没有心,更不会爱,但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一万次死亡加起来更烈。

殷不寿挖了一座坟墓,要把人放下去的时候,他顿住了。

他看看墓穴,再看看人恬然犹如睡去的面庞,只迟滞了刹那间,他整个地吃掉了人。

然后,他坐在墓穴旁边,呆呆的,动也不动。春去夏至,寒来暑往,他是守墓的雕塑,抑或他就是墓碑本身,身上盖满落叶,灰尘和大雪。这样不知道过去多久,一日的夜晚,殷不寿从漫长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月光,美如海天倒悬,仿佛世上逝去的众灵都回到尘间,星星在大地上燃烧。

“我想你,想你想得心口很疼。”妖魔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想再疼了。”

他闭上眼睛,身体散如尘埃,与墓土混合在一处,无法分清。

晨曦拂过山岗,万风吹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新一年的春天到了。两道一黑一白,游走追逐的光团再度升上天空,投入一览无遗的平滑苍穹。

·

深秋,落叶瑟瑟。

“听说了吗?贺少爷又生病啦!”

“又生病了?病秧子也没办法……那他怕是不能去祠堂了吧?”

“谁知道呢,这都是命啊。”

贺九如坐靠在床上,耳听着仆役的说话声远远飘过来,再远远地飘过去——难道她们不知道自己会听见吗?不过,按照他现在的状况和地位,这个宅邸里,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把他看在眼里。

“少爷,喝药吧。”仆人把碗递给他,面上的表情木木的,似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贺九如接过来,喝了这碗苦药,强忍着不咳,艰难道:“多谢你了。”

仆人一语不发,收拾好碗,便快快地出了门,好像一刻都不想在这浸透了病气的地方多待。

贺九如面色苍白,只觉四肢无力,手脚都软得像棉花。他虚弱地喘了会儿气,头晕脑胀地倒在床上,只能闭目养神。

他的遭遇,是这座宅院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镜城贺氏是大户人家,祖宅人丁兴旺,走官场就官运亨通,做生意就蒸蒸日上,外人看了,只有眼红艳羡的份儿,但又有传言流出,说贺氏的祠堂供的不是先祖,而是一尊凶煞野神,因此才能不绝百年,护住全族的运势。

传言和真相,只能说一半一半。

贺家的祠堂里,确实供了一座凶神,而贺氏祖上与凶神有契的,正是贺九如这一脉。可惜他生来有损,孱弱不足,如何能与凶神结契,制衡它的煞气?因此,贺家上下都把他当成弃子,只随意一抛就完事了。

贺九如叹了口气,转头看了下自己瘦弱的手掌。

与凶神结契的既定日期快到了,不知道族中会选谁担任结契的人?

“凶神,凶神……”他念叨着这个称谓,感觉满口里的苦味仿佛更重,贺九如不由笑了起来,“你有名字吗?还是说,你就叫这个名字?”

祠堂里,被重重红线铜钱压着的神像蓦地动了一下。红线下,神像畸多的眼目流动着焦油一般的黑光,闪烁了刹那,便停住了。

殷不寿茫然地观察着上下四周,他隐约知道,自己应该要找到某样东西,也许是某个人,可他的脑袋只是混沌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大声咳嗽*我生病了!生病的人最大,现在我是皇帝!

其他人:*没有人理会*

贺九如:*伤心,失落,震惊,难过*什么……原来……我不是皇帝!*恍惚*

殷不寿:*从神像里挣扎着爬出来*我是宠妃!宠妃来了!

第242章 太平仙(三十二)

贺九如凝视着头顶长出点点霉斑的床帐,暗色的斑块,静静地凝固在深紫色的老旧布料上,散发出一股尖锐的馊味儿。房间晒不到太阳,到处都冷飕飕,阴仄仄的,也不知墙角是不是生出了湿滑如蛇鳞的青苔。

大约府中稍微体面一些的下人居所都要比这里强得多,但他活动着软弱的脖子,左看右看,倒还挺满意的。

房间整齐,墙壁坚实,就是挺不错的住处了,起码不用幕天席地,打着铺盖在山里头睡。

……怪事,我怎么会这么想?

贺九如费力地转转手臂,眉头皱得很紧。正如他对这间栖身之处的感想一样,对待自己目前的身体状态,他也觉得奇怪。

我又怎么成了这样一副病歪歪的熊样儿?我应该很健康,很能折腾才对啊?

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贺九如只能像一条躺在床上活动的米虫,等待固定一天两餐的投喂。

硬饭硌牙,菜汤没放盐,淡如白开水,他统统不嫌弃,吃得一干二净。吃完了就继续在床上熬到天黑,没人说话,没人陪他聊天,日子过得令人牙酸。

如此平平淡淡地躺了两日,第三天,贺府却出事了。

正值半夜,贺九如睡得迷糊,忽然听见主宅的方向传出一声巨响,跟着就是割裂黑夜的刺耳尖叫,继而火光通明,无数人的脚步咚咚响起,急急忙忙地向那边赶去。

贺府是分内外的,最里层的宅邸院落,园林花圃,住的是这个氏族的核心亲眷,老爷太太们全在那边待着。贺九如虽然名义上被人叫着“少爷”,实际父母早亡,自身无牵无挂,更连最重要的价值,即牵制凶神的能力都失去了,因此只配待在第二层的偏远地带,没资格进到内院。

贺九如从梦中惊醒,迷迷瞪瞪地打量了一阵子,并不关心内院的高贵人们出了什么岔子,自顾自地睡去。

翌日清晨,两个负责浆洗衣物的小丫头路过此地,犹如两只声音清脆,穿透力极强的黄鹂鸟儿,叽叽喳喳地就把原委说给贺九如听了。

“昨晚上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大公子突然就殁了?”

“你还不知道?我听东门的李大娘说,是祠堂那边出事了!”

“啊?真的假的?”

“真的呀!说是祠堂闹鬼了,好凶好可怕的一个鬼!身子这——么高,脸这——么长,死人似的白!见了人就掰脸看,还问‘是不是你’?听说,大公子的头都给掰没了……”

“你,你别说了,我怕!”

说到最后,两个小丫头吓得要哭不哭的,再看这附近清幽寂静,半个人影儿也无,更吓得不行,赶紧跑走了。

贺九如听得暗暗心惊。

他知道,与凶神结契的日期就要到了,自己是个下不了床的废人,族中还没选出合适的人选。只怕祠堂闹的不是鬼,而是比鬼可怕千万倍的东西。

不过说这些,和现在的他都没什么关系,唯一重大的关系,是他今天的药和饭,大概不会有人送来了。

命苦啊,怎么偏成了个药罐子?

贺九如想尽办法,要从床上爬起来吃饭,奈何体能实在不允许,他在褥子里扭了半天,只把自己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躺着不耗力气,勉强能忍着一日不进水米。

外头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大公子死了,丧事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办,只好先把尸体敛起来。第五日,贺府上死的人更多,无一不是被凶神掰了脑袋,血淋淋地撂在房里。

人死得越多,关于凶神的传言就越详细,越可怖。据说它动手之前,会先问上一连串的“是不是你”,倘若回答“不是”,下一刻就会尸首分离,倘若为了保命,稀里糊涂地回答“是”,那它必定会像猫玩老鼠一般,把人折磨够了再杀。

漆黑的浓云遮蔽了贺氏的宅邸,连只苍蝇也逃不出去。府上人人自危,掌家人眼下已是急得团团转,贺氏传了几百年,多少代,极少出现这样古怪的恶事,如今看来,再找不到结契人,凶神非得把全府上千号人口都杀光不可。

但贺九如不关心这个,两天没人给他送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饿得眼冒金星,快要升天了。

这天夜里,他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努力抵御饥饿的侵蚀,一阵诡异的阴风渗进房内,有什么沉重且巨大的东西,静悄悄地站在了他的床头。

贺九如发觉不对,他竭力睁开双眼,房间里黑黢黢的,没点灯,但借着室外的昏暗的火光,他一下清醒了,冷汗像过电般流经全身。

——一尊长得惊人,足有两人多高的东西,此刻正站在床边,弯着腰看他。一张惨白鬼面尖长到畸形,眼眶更是黑如两个空洞的漩涡。

贺九如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一刻,完全是人体本能的反应占据上风,他还没叫出声来,一个虚弱无力的巴掌已然拍在这玩意儿的脸上,给它打得脑袋一偏。

扇完这下,他愣住了,殷不寿也愣了。

其实并没有很痛。这个人生着病,力量衰微,耳光打在它脸上,便如一个飘荡荡的抚摸,令它的表皮酥麻了一下又一下。

静默数息,殷不寿说:“……你打我。”

贺九如本来就体力不支,这下相当于剧烈运动了,他喘了好一会儿,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于是道:“谁让你大晚上在这儿吓人?”

说完,一人一魔都滞住了。

贺九如心道这什么氛围,怎么如此黏黏糊糊,跟调情似的?

他撑着脖子,不知为何,尽管面前这家伙长得如此不堪入目,他心里却没多少畏惧之情,反而像是看多了般,丑着丑着也就习惯了。

“你是凶神吗?”贺九如艰难地问。

殷不寿道:“我是殷不寿。”

“殷不瘦。”贺九如说,“你是不是要问我,那个问题?”

殷不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在回味那一巴掌的感觉,闻言,它呆呆道:“是不是你?”

贺九如:“对对对,就是这个……”

他气若游丝地缓了一阵子,实在没得办法,唯有死马当活马医,道:“你先给我,给我拿点吃的来,我再答你这个话,我快饿死了……”

谁敢指使凶神呢?换作旁人,殷不寿早给他四肢都生生地扯下来了,可听了面前人的话,殷不寿忽然伸出爪子,隔着褥子,捏了捏人皮包骨头,细成一把的腰。

……怎么瘦成这样!

殷不寿大惊失色,莫名的恐慌袭上这凶神的心头,令它慌乱扭头,直接破墙而出,给房子撞出一个大洞,“嗖”地飞走了。

贺九如:“……”

深秋冷风刺骨,他无语地往被褥里缩了缩,躲起来。

不消片刻,凶神回归。它硕大的利爪里,捏着几粒小小的,热腾腾的水晶包子,对比它的掌心,便如袖珍玩具般搞笑。

“热的,这个,”殷不寿说,“你吃。”

哦耶,太好了!肉包子!

贺九如真成了饿死鬼投胎的,他不管不顾地扑腾起来,管你是什么邪魔凶神,这会儿就是阎王爷给他递吃的,他都爬起来吃了。他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大塞特塞,不慎呛着,噎得直翻白眼。

“水,水……”他连忙指挥凶神,“卡着嗓子……”

殷不寿在房里绕了两圈,没发现水,继续在墙上撞出第二个大洞,出门找水去了。

须臾回来,爪子里抓个精致的金玉茶壶,不知道去哪里抢的。它着急忙慌地把壶挤进人的手里,谁知金玉质地沉重,贺九如咳得翻江倒海,更兼手脚无力,只是捧着打颤。

殷不寿见状,赶紧抢回来,用爪尖小心翼翼地捏着脆弱的壶身,笨拙地给人喂水。贺九如猛喝了几口,胸膛剧烈起伏,好容易缓过来。

“有没有粥,”他咳得气不匀,沙哑地道,“想喝粥。包子怪好吃的,还有吗?再来几个。”

殷不寿:“哦,哦哦。”

凶神没有思考,抑或是来不及思考,人的指令,话语,一举一动,仿佛某种深入骨髓的烙印,令它情难自禁,甘心发愿听从。人饿了,要吃的,它就给他吃的;人呛了,要喝水,它就给他找水;人吃了,喝了,还要提出更多的要求——好啊,为什么不照做呢?反正,这全是很容易实现的愿望,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用了比先前更短的时间,殷不寿回到房中。这时候,宅院早已被它先前撞出来的两声巨响惊动,无论主仆,人们纷纷睁大双眼,关紧房门,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声,唯恐被夜间游荡的凶神注意到。

殷不寿眼里只有食物,还有要吃食物的这个人。

“包子,没了,冷的。”殷不寿说,“热的,也是肉,你吃。”

贺府的小厨房上是彻夜守着人的,以防主人家夜里肚饿,要吃东西。然而这几天人心惶惶,小厨房也跟着懈怠许多,殷不寿翻个底朝天,只找到一笼炸春卷还是温热的,好在还发现一盏燕窝羹,不算有辱使命。

“好好,这个好,”贺九如边大嚼美味酥脆的炸春卷,边喝甜甜的燕窝羹,只觉连日来的疲惫病弱竟消退许多,“饿死我!你知不知道,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殷不寿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好像被他迷惑住了,以至于完全听不见其他声音,贺九如这么说,它便复述地回应:“我不知道。”

人的唇瓣油汪汪的,在夜里沁着多么柔软的光,仿佛在要求它,邀请它,擦掉人唇边的春卷屑,再在那嘴唇上头轻轻触一下……

贺九如莫名其妙地瞧着这个越凑越近的凶神,诧异道:“你靠那么近干嘛?”

幸好他吃完饭了,要不然真得被丑到食不下咽啊。

殷不寿茫然地道:“……我不知道。”

第243章 太平仙(三十三)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贺九如填饱肚子,有点发饭晕了,遂满意地往枕头上一靠,只觉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

“好啦,”他嘟囔道,“你想问我什么来着?想拧我的头也行,下手记得利落点。”

殷不寿支吾半天,它问:“是不是你?”

贺九如反问回去:“是我什么?你要找人啊?”

殷不寿没遇过这样的人,敢用问题回答它的问题,因此为难片刻,点头:“嗯。”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食物下肚,力气恢复,贺九如多少有了些支撑的精神,继续追问道。

殷不寿:“不知道。”

“不知道?”贺九如意外,“那你怎么找呢?就算这个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认得他啊。”

“感觉。”殷不寿说,“感觉对,就是对。”

这可真是一头混沌茫然,恶不自知的凶神啊,贺九如心想,凭感觉又是什么道理?贺家这些天被它掰掉脑袋的人委实冤得无处诉说了。

他刚想开口,冷风悄没声儿地从两个大洞里往里灌,激得他连打两个喷嚏,头晕脑胀地缩在床褥里。

殷不寿:“嗯。”

殷不寿伸出爪子,连人带被子地抓起来,以令人惊诧的熟练度夹在怀里,携着往外走去。贺九如睁大眼睛,连忙问:“你干什么?你要把我往哪儿带?”

他这时候挣扎不得,更动弹不得,唯有嘴上质问反抗两句。殷不寿迈开长得吓人的腿,摇摇晃晃地朝内宅的方向走去。它的速度奇快无比,哪怕给狗多按上十八条腿,只怕都跑不过它。

殷不寿踏入那些重叠幽深的园林长廊,所到之处,湖水蔓延腥黑,树木花叶无不腐烂败坏。它径直走向它的目的地,那些精雕细琢的花墙影壁,统统在接触到凶神躯体之前倾颓剥蚀,仿佛一瞬之间老化了千年。

它裹着人,在最奢华的内宅院落前停下,迟疑刹那,便挑选了一间最合心意的宅院,大步踏进,这一次,它没有直接撞烂墙壁,而是伸出锋利尖长的指甲,精细地撬开了卧房的门栓门锁,弯腰躬身而入。

在它站到门外的时候,贺九如已经能听见满院奴仆抖如筛糠,将牙齿打得咯吱作响,里头的主人夫妇和贴身侍从更是低低悲泣着抱在一处,呜咽凄惨。殷不寿埋头进去,身体里涌出许多漆黑似油的触须,宛如扫垃圾一般,将内里的活人全不耐烦地抛出去了。

它没有杀人,因为它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殷不寿将人安放在价值千金的锦衾罗被中间,顺手扔掉原先的旧被子,随后就蹲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贺九如看。

贺九如真是被它搞糊涂了。

他滚在奢侈柔滑的被子里,不晓得这是哪个倒霉蛋的房间,深秋时分,屋内早已点起炭笼,熏得空气既暖又香。他懵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不寿瞧着他,再问了一遍:“是不是你?”

贺九如与它大眼瞪小眼,心道怪哉,它这一晚上又是带饭,又是喂水,还把我安置到这里来,难道每个被它掰头的人都有这副优厚待遇么?我就说声“不是”瞧瞧,且看它要干什么。

“不是。”贺九如说。

殷不寿:“哦哦。”

随后便不再动弹,仿佛问这个话只是为了走流程,不论贺九如回答什么,它只顾着蹲在床边,眼珠不错地望着人。

贺九如:“……”

大哥,你这个“哦哦”是什么意思啊?你不来扭我的脑袋吗?

夜深露重,贺九如体虚乏力,思绪昏昏沉沉,实在支撑不住。

管他呢,索性直接睡了,天大的事,也等睡醒了再说。

他眼皮一沉,陷在暖暖香香的被子里,很快入眠。殷不寿还蹲在床边,一心一意地把他瞧着。

这个人很特别,它想,我睁眼以来,所见的一切事物,似乎全不及他的一根头发丝要紧。他是谁?他病得很重,我看了难受,为什么?

这一觉非同小可,贺九如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才醒。结果他晕晕地一转脸,就瞧见床边杵着个黑黢黢的玩意儿,大惊之下,险些又一巴掌拍过去。

贺九如按住过快的心跳,同凶神面面相觑许久。

“……你要杀我吗?”他试探着问。

殷不寿摇头,它深思一夜,终于就自己的反常行为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读。

“结契,我和你。”它说,“我吃掉你,我自由。”

贺九如没搞懂:“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和你结契,然后你再把我吃掉,你就可以脱离贺家吗?”

“对,对。”殷不寿点头,“契主,我吃掉,我自由。”

“哦……”贺九如明白了,他话锋一转,忽然道,“我饿了,你给我弄点吃的来。”

殷不寿浑不在意话题的突然变化,更不介意人对它发号施令。它转身离去,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惊起府中一片惊恐的尖叫后,它很快回来,抓着个金丝托盘,不知抢了谁的。

“吃。”它说。

贺九如看粥菜都清淡精美,不由食指大动。他乐呵呵地躺在床上吃完早餐,一抹嘴,对殷不寿道:“行,那我们就结契吧!”

他权当这餐是断头饭了,反正这病怏怏的身子也活不了多少年,倒不如被这家伙一口吃了干净。

殷不寿见他答应得痛快,顿时大喜,仿佛刹那间得了天底下最大的宝贝一般。它小心翼翼地从身体里抽出根乌漆油亮的黑线,对贺九如说:“你的手,我要。”

贺九如伸长消瘦的手臂,眼看凶神将这根黑线绑了几圈,牢牢绕在自己的腕子上。这个步骤不疼,他只是觉得,有什么沁凉深暗的事物渗进了自己的肌肤,乃至神魂。

“你的血,我要。”殷不寿说。

贺九如便换了只手,道:“那你自己取血。”

殷不寿捏着人的手腕,左瞧右看,不知何故,这只手,还有手的主人,都瘦弱得令它极不愉快。它张大嘴巴,要在人手上尝一口——哪里经得住咬?它稍稍用力一点,就要把骨头夹碎了!

最后,这大大张开的满口獠牙利齿,也仅是轻轻合上,在人的指关节上抿了一下,抿出一滴艳红的血珠便罢。

活人的血甘美而炽烈,宛如一颗小小的太阳,在殷不寿漆黑的舌尖上燃烧。结契完成了,它却越发舍不得松嘴,只嘬着贺九如的指头不放。

“搞什么?”贺九如狐疑道,“你不会现在就开始吃了吧?”

殷不寿像是喝醉了,它下意识地,笨拙地摸索着人的皮肤,那些漆黑的粘稠浆液犹如遍布窗格的霜花,一路绵绵密密地蔓延下去,飞快地占据了贺九如的手肘,大臂,肩头,以及更深处的部位。

“哎呀!”他惊叫出声,然而殷不寿已经黏糊糊地抱上来,身躯中央展现出一道撕裂的巨口,按着就想把人往里塞,贺九如四肢无力,“邦邦”两拳捶在殷不寿身上,倒给这个凶神打得意乱情迷,不仅不痛,反倒欢喜地荡漾起来。

就这样,贺九如被塞进了凶神的肚子,宛如进到了深不见底的暗渊,黑得不见一丝光,四面八方的触感像极了凉丝丝,滑溜溜的细腻泥浆。

他莫名其妙地躺在里头,完全不像是被消化的样子,似乎这个邪神单纯只是为了好玩儿,才整个儿地把他囊括进来。

“喂,殷不瘦,”贺九如纳闷地道,“你在做什么?你不吃就把我放出去啊。”

殷不寿心满意足,它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总之,在它的想法里,这个人就应该在自己的肚子里待着。

它想了下,原地晃晃肚皮,导致贺九如同时在光滑的黑泥表面游来荡去,像坐了秋千一般。

他被逗笑了,复又问道:“喂!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殷不寿问:“好玩?高兴?”

这简直跟一张柔软凉爽,还会自己颠簸的水床别无二致。贺九如乐得哈哈直笑,在殷不寿的身体里来回晃荡。笑够了,笑累了,他才道:“你不是要吃我吗,怎么跟我玩起来了?”

他的问题令殷不寿沉思了片刻,半晌,凶神很笃定地回答:“你瘦,我不吃。你胖,我吃。”

于是自这天起,十分诡异的,贺九如的生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先他在贺府是无人问津的透明角色,人人都把他这个病秧子少爷当成空气,勉强供给着他的饭食,他的药汤,不咸不淡地吊着他的命。现在,殷不寿反而承担了他的一切饮食开销,日常起居。它以令人费解的专心专注,不留余力地精心喂养贺九如,并且做起这些照顾凡人的活儿来,显得如此得心应手,熟门熟路。

面对贺九如,它不像凶神,反倒更像某种尽心尽责的贴身侍卫。贺九如说什么它都听,想做什么,它都顺心遂意地完成了人的愿望。这是一种几乎没有下限的纵容——它只是温驯地回答一声“哦”,然后便转身为人达成梦想,不管贺九如要开窗通风,还是要它杀光贺府,杀光城中,乃至全天下的所有人。

殷不寿非常幸福。

它这种古老且混沌的存在,本不该体会“幸福”为何物,然而与人在一起的生活,却叫它称心如意,快活得不得了。人很软弱,可以叫它随便摆布,此乃第一桩喜事;人先前瘦弱,如今已经叫它喂养得圆润起来,此乃第二桩喜事;人生气起来会捶打它,但力气不足,因此打在身上非但不疼,反倒令它神魂震荡,此乃第三桩喜事。至于能与人日夜相伴啦,可以把人抓到肚皮里欺负啦……更是多出来的,锦上添花的甜头。

不过,它还对一件事感到微的苦恼。

殷不寿从厨房扫荡归来,回去的路上,它临水照面,总觉得仍有不足。

我这副皮囊,是不是不太符合人的眼光?

它踌躇地想。

倘若我能变得更像人一点,这是否会更好?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虚弱地喘气*我太弱小了,我只会拖后腿!*左顾右盼,发现一张大床*不错,我就在这张床上结束自己的生命吧!我会躺到老死为止。

殷不寿:*趁机挤开大床,自己变成床,充满期待,颤抖*

贺九如:*感觉这张床很有弹性*

殷不寿:*立刻变得更有弹性**开始弹*

第244章 太平仙(三十四)

它确实是有一张人脸的,岁月无尽,它早就遗忘了这张脸的真正主人是谁,可那毕竟是一张出色的脸,人不会不喜欢。

要变吗?

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

凶神找到了结契的对象,尽管是府上那个常年生病,犹如透明人一般的少爷,但好歹它不再无差别地屠杀吃人,每日行进的路线几乎都是固定的。府上的人战战兢兢也罢,如履薄冰也罢,总归现在只有被吓死的,没有被抓死的。

在这种状态下,府上的人难免生出“死里逃生”的错觉,自觉可以在重压之下喘口气,日常时候,倒是敢聚在一起说点小话了。

殷不寿思索片刻,乌黑的焦油覆盖了它惨白的脸孔,犹如厚腻的青苔般流动增长,待到焦油褪去,重新被表皮吸收,他已经长出了一张崭新的面容,无瑕俊美,宛若天人。

接着,它的脖颈扭动,蜿蜒如长蛇,单顶着这颗姿容完美的脑袋,朝人群扎堆的地方游走过去。

“……所以,九如少爷是活不长的吧?”

殷不寿停住了。

它只想来测试一下自己这副新颜到底能不能引起人的喜爱,不料一探头过来,便唐突地听到了这句话。

“是啊,”旁人低低地说,“他那一脉,专门与祠堂里供的东西结契。昔年他身子不好,族中还想尽办法与他求医问药,只是无论多厉害的神医,都说他原是活不长的,族中便渐渐地不顾他了……”

那颗昳丽诡谲的人头挂在树梢间,漆亮如蛇的长发被风吹得翻卷,殷不寿定定地听着人群讨论。

“世上的事真没有说理的地方!”一人道,“现下那神和他结在一处,府里谁敢怠慢?老爷太太们只怕他想起来,说上一嘴,自己的人头就要不保。”

“倒不是这么讲的,”又有人隐秘地道,“九如少爷活不长,只要他一死,祠堂里那位就不就自由了?老爷太太们原先就怕这个,所以弃了他不管,谁知呢,还是被找上门结契了!”

殷不寿阴沉沉地听着,无论多么小的秘密,只要他愿意留心,世间的一切都能无所遁形。这几个凡人的声音,比十万个雷霆还要响亮,刺耳。

风过簌簌,有人打了个寒颤,道:“你们发现没有,怎么突然冷开了?跟腊月似的……”

话没说完,他一抬头,打眼望见树上那颗森然人头,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迅速化成了满堵的寒冰,冷得全身咯咯乱颤,余下的句子接不上来,竟这么两眼上翻,吓得硬生生昏死过去了。

其他人跟着抬头,同样望见这可怖吊诡的景象,实在是大白天见鬼,不得不怕。当下尖叫四起,连滚带爬,只恨爹妈不给自己生了六条腿。

不知何故,殷不寿任由他们逃窜。

于他而言,这实在是反常至极的举措,便如一个贪食的人眼睁睁看着满盘子的饭粒到处乱跑一般。他没能验证这张脸是否合格,更忘了顺手把这些出言不逊的人抓来吃掉,他愣愣地挂在树上,沉思许久。

人是活不长的。

这点他早就知道,贺九如打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如果没有外力干涉,他确实活不了很久,哪怕按照人类的寿数看,他都是短命的。

可知道是一回事,听到其他人亲口认证,就是另一回事了。

殷不寿把头缩回去,他原地站了一刻钟,再度转身,朝厨房走去。

房间里,贺九如正窝在床上看书。

他身体虚软,每天能下地走上一小会儿,不过这些日子被殷不寿养得很好,脸颊上开始有肉,头发也变得乌黑起来。

贺九如识字不多,唯有看图解闷,他打了个哈欠,听见房门一动。

“怎么现在才回来?”他翻过一页,问。

殷不寿含糊道:“去厨房,给你药。”

贺九如放下书,接过药碗,转脸道:“好,谢……”

“谢”字未完,他已是怛然失色,险些把一碗药汁泼在被褥上。

“你谁?!”贺九如呵斥道,“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擅闯进来,我要喊人了……殷不瘦!”

殷不寿:“嗯。”

贺九如:“殷不瘦!”

殷不寿:“嗯嗯。”

贺九如:“殷……啊?”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确实,仔细一瞧,这家伙不是只有脸能看吗?四肢躯干的比例仍然是不协调的,哪怕化成了人的肤色,手爪仍然大得惊人,锋利的爪尖也沁着黑色。

“……真是你?”他惊骇道,“你怎么突然变成人了?”

殷不寿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我想,变成人,你会欢喜。”

不等贺九如再说什么,他赶忙催促,将药碗往人脸上怼:“喝,药凉。”

贺九如被怼了一口苦药,他含着嘴里,只觉得药的味道较以往有些微的差别,仿佛带着股腥气。

没想太多,他吞咽下去,继续望着殷不寿的脸发呆。

他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他心里道,为什么呢?真要说起来,他嘴上说着要把我养肥再吃,落到实处,却处处纵容优渥,对我百依百顺,有时候,明明被我揍了,还偏凑过来说不疼……

真奇怪啊,这个凶神。

想了想,他决定试探一下。

“你变成这样,我是很高兴啦,”贺九如喝了药,慢慢地说,“不过——”

殷不寿一心一意地注视他,只等着听“不过”下面的内容,但身躯仍然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先抓过糖盒,把蜜饯甜点喂到人嘴边。

贺九如笑起来,自然而然地张嘴吃了蜜饯,他问道:“不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你不是喜欢我吧!”

他快言快语地说完,自己先呱呱地乐个不住,笑到一半,肺里头的气跟不上,又把自己累得直喘。

殷不寿茫然:“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贺九如被他问得卡住,思量片刻,才道,“喜欢就是一个人没有理由地对另一个人好啊。就像你给我做饭,洗漱,带我来暖和的房间住,还给我煎药,逗我笑,和我玩……嗯,喜欢应该就像你这样了。”

喜欢吗?

殷不寿盯着眼前的人,与他目光交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纯黑色的血和肉全都烫得发痒,好像要从胸膛里活活长出一颗心,再生生地挤炸掉。他不懂喜欢,不懂爱,只是偏执地——正如贺九如所说——要对这个人好。

你难过吗?你开心吗?我把血一滴滴地给你了,你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其实我未必就一定要吃你,我还是想你活着,皱眉毛,走路,翻身,叹气,吃东西,眨眼睛,对我笑。有时候你夸我,我听懂了,这就很好,有时候你骂我,我听不懂,那也不错,反正你的话是对我说的。你打我,你生气,伤心,恼火——反正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这些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话,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情绪,全然波涛汹涌,犹如海啸淤堵在凶神的喉咙间,吵嚷着要喷涌而出。殷不寿嘴唇紧闭,沉默得像一座岩石。

看他陷入忽如其来的深思,贺九如不由得警觉:“等一下,你今天没吃人吧?”

殷不寿心不在焉地回答:“没有。”

反应过来,觉得不对,他不甘地道:“他们对你不好,我吃。”

“跟你说了不要吃人!”贺九如顿时气恼,挥着拳头要打,奈何床太大,探身过去还要费些力气,殷不寿便俯身过去,由着他“咣”一下砸在自己脑袋上,“你既然决定要吃我,为什么还要祸害别人?”

他这一下用了些力气,殷不寿有点疼,但仍然没有躲开,他生气地说:“你为他们打我!我就吃,我下次还吃。”

“你!”贺九如气结,他恨不得多给这个家伙捶几下,殷不寿恼火起来,抓着他的手就想往身体里吞,他们的争执多半以此作为结局——殷不寿把人关在肚子里,紧紧地抱好,再如水床般来回摇晃,直到贺九如冷静下来,再接着下一步的谈话。

然而这次,贺九如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抓住空子,一口咬在凶神阴凉似蛇的脖子上,恨恨地留了一大圈牙印在上头。

殷不寿如遭雷击,呆地顿住了。

“……你咬我。”他怔怔地道。

“怎么了?”贺九如累得气喘,“只许你吃人,不许我咬你?”

他说得怒气冲冲,当然是为了继续和殷不寿吵架,好去扭转他的行径。可殷不寿一动不动地站着,呼吸急促,脸颊上竟诡异地升起两团红晕……便如死人胭脂一般,与眼尾的薄红相映成趣。

贺九如:“?”

殷不寿的四肢开始发软,仿佛一身的活力与精髓的汁液,全随着这一圈牙印飘飞逸散出去了,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不作痒的。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那一口的位置扩散,他本就是恶业黑泥形成的怪物,如今连抱着人的手臂都失了力气,恨不得融化成炽热的一摊,沉重地浇透了贺九如整个人。

“再……再咬一下,”他声线打颤,抱着人滚到了床上,往贺九如耳边小声哀求,“你咬我,你再咬一下。”

贺九如:“……”

不是,这什么情况?

他不止惊诧,听了对方哀哀恳求的声音,自己身上亦是蓦地发热。贺九如没来由地慌张起来,赶紧低声道:“你发什么疯?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吃了?”殷不寿确实发疯了,他是亢奋得发疯,他粘腻腻地化在贺九如身上,整张床宛如浸了沥青,黑得发亮,“我给你吃!你再咬我,你咬我。”

真是神经了!

贺九如被他缠得头昏脑胀,束手无策,殷不寿喘着气,纠缠道:“你咬我,我不吃人,我保证,我发誓。”

实在无法,贺九如唯有再张开嘴唇,避开他狂乱盘绕的黑发,往他另一边脖子上轻轻一咬。殷不寿抖个不停,竟像小死过去一回,只黏在人身上,瘫软着不吭声。

“……可以了吧?”贺九如红着脸,难堪地小声问,“别疯了,快起来。”

好半天过去,床榻上唯余焦油流动的粘响,殷不寿伸长勉强成型的手臂,抬起来的脸孔容光焕发,好像不是被牙齿磋磨两下,而是吃尽了什么十全大补丸一样。

“我不吃你了,”殷不寿喘着气,恨不得把眼珠子跟着化成水,密密地淋在贺九如的脸上,唇上,“你来吃我。我们不分开,永远不分开。”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凶神喃喃地说着话,贺九如心头居然跟着一颤,酸涩得叫他难耐。

第245章 太平仙(三十五)

这一刻,积年累月的幻象恍若划破云层的闪电,照亮了贺九如的脑海。

他恍惚地看见自己成了乞丐,成了皇帝,变成僧侣,变成镇压恶兽的巫觋,轮回里闭幕再谢幕,他的躯壳变化万千。在他身边,总有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有时它是狗,有时是妖物,有时是残忍的强盗,有时干脆是头尾狰狞的恶兽……它总以粘稠的血肉,嶙峋的巨骨埋葬了他的一生。

不分开吗?

可是我们从来没分开过啊。

在他恍神的刹那间,殷不寿像一头过大,也过于可怕的家犬,哼哧哼哧地拱着他,缠粘着他,要贺九如回话。

“你答应我,我们,不分开,你答应,”殷不寿连声催促,“答应。”

贺九如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幻象消失了,幻象带来的了悟,亦如雾气般烟消云散。望着殷不寿美如画皮,因为过度渴盼,甚至变得有些扭曲的脸孔,他鬼使神差地小声道:“但我本来就是活不长的。”

殷不寿瞬间僵硬了。

“你喜欢我吗?”贺九如淹没在一堆恶孽的黑泥里,他伸出手,轻轻摸一摸殷不寿的面颊,“别喜欢我啦,把我吃掉吧,我给你吃,怎么样?”

凶神脸上的红晕一刹褪去,原本高热沸腾的体温,此刻也飞速冷却下来,殷不寿的面孔青白如纸,纯黑的眼珠子难以置信地停滞着,瞪着贺九如。

那目光几乎是愤恨的。

“我不想吃你!”殷不寿蓦然裂开巨口,他魅力无穷的伪装被一瞬撕烂,破碎的人皮内黑肉横流,旋转出重叠不尽的锋利獠牙,硕长尖舌,“你、你说这个,你以为我……我不吃你!!”

他多么想把先前那些内心的庞然暗潮全一股脑儿地倾吐出去,只说给贺九如听,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不是为了“吃人”而待他好。他更想现长出一颗心,然后挖出来,细细地剖开了,一层一层地片下来,给这个人看了他心里的所有念头,所有想法,以此来洗刷自己的冤屈。

奈何话说不利落——殷不寿压根儿没经历过经历过有情众生的爱恨,怎么能说得清楚明白?心更是长不出来一点儿——邪灵凶神,哪里来的一颗心?

含糊乱嚷一阵,殷不寿说也说不清,爪子剖到胸口里抓挖半天,只挖出一大团墨色欲滴,不分你我的黑泥,气得半死,当下把黑泥往贺九如身上一塞,自己则怒不可遏,犹如飓风般卷出房子,冲到天上撒泼去了。

天空乌云重重,恶神的咆哮便如滚滚雷霆,吓得方圆数百里的生灵瑟瑟发抖,恐惧不安。贺九如慢慢低头,望着怀里一大摊黑乎乎的玩意儿,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剧烈的羞恼之情,令殷不寿在心中发誓,他势必要找到贺九如的缺点。

既然他说我“喜欢”他,而我确实也表现出了喜欢的样子,那我就尽情挑出他的缺点和坏处!他不是圣人,更不是什么尽善尽美的神仙,我是恶的化身,而他仅是个短命重病的凡人,只要我抓住他的过失,很快就会厌倦,厌恶,乃至厌弃他!到了那时,我再把他活活地吞了……不错!他既然不肯吃我,那我当然是要吃他的!

说干就干,殷不寿狂乱地在天上发泄了自己的怒气,回到贺府,他立刻开始挑贺九如的毛病了。

首先,一目了然的,这个人很弱。

弱肉强食是自然的至理,那么弱小必定是一种罪。他走不了几步路便要腿脚发颤,只能扶着旁边的东西——比如殷不寿——大口喘气,如此碍眼,还不值得鄙弃吗?

贺九如累得满头虚汗,靠在殷不寿身上喝茶休息。

自从那日回来,殷不寿就表现得怪怪的,他有心想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问:“喝茶吗?我给你倒茶?”

殷不寿就着先前的念头,冷漠地转脸一看。

荒唐可笑,我什么时候喝过人的茶水?我是……

——人的脸上沁着亮晶晶的细汗,脸颊发红,捧着茶杯的掌心和指头尖也是红的,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那抹润润的水光便尤为显眼。他病了许久,此刻唇色粉红,倒衬出了健康人的情态。

殷不寿:“……”

贺九如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道:“好,我给你……”

没说完,殷不寿贪婪地一把抓过他手里的茶杯,急不可耐,“咣”地丢进嘴里吃了。

贺九如:“?”

荒唐可笑!

殷不寿愤愤地飞在天上,手里提着两个食盒。

贺九如半夜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邪神看不惯人孱弱的姿态,冲上去百般审讯,逼问出原来他是突然想吃缘味斋的豆儿糕了,遂在夤夜时分前去外城,卷了厨子第二天的备菜带回。

除了弱小无能,他还有什么缺点?

殷不寿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在夜里沉思。

“好香啊!”贺九如幸福地笑,“谢谢你!”

殷不寿把人抱在手里,一边吹凉滚烫的糕,一边阴冷冷地打量他。

丑陋?这个不算,我分不清美丑。好心?这确实算一个,这里的人明明待他不好,他还拦着我不让吃,很可恶!爱打我?这个……大约是不算的,毕竟他不打别人,光打我。或者,眼睛太亮?笑起来让我全身痒痒?

殷不寿冥思苦想,将豆儿糕在爪子尖捏来揉去。

不急,我将激发世间的一切恶,令红尘众生都肆无忌惮地抛开伪装,展现出他们内心深处最深重的秽欲,我早晚有一天要他现出……

“不吃别玩儿!”贺九如怒斥,“咚”的一拳头,捶在他头顶正中心。

“啊!”殷不寿被捶得怪叫,赶忙丢开手里稀巴烂的糕点,他一边喂人,一边在心底咬牙切齿。

还敢打我!等着吧,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又一日,殷不寿在贺府漫无目的地游荡。

常人看不见他,他也不能在贺九如身边多待。隆冬已至,外头冰天雪地,贺九如病重畏寒,殷不寿把他裹得毛茸茸,暖呼呼,像小动物似的团在床上,不由越看越心痒,越看越垂涎,哪怕塞到肚皮里,也解不了那股从骨头缝儿里钻出来的火。

他真想把人一口口地舔着吃了啊!先舔掉细腻的,糖色的皮肤,舔掉鲜红的机理,再舔掉他的嘴唇,眼珠,舔他消瘦细长的手指,舔掉他的五脏六腑,血液和胆汁,最甜蜜的美酒。他要一根根地吮着人的骨头,伶仃脆弱,白生生的骨头,他不会咀嚼,粉碎了这些举世无双的珍物,他要把它们安放在身体深处,直至它们缓缓地融化,与他合为一体,再也不分离——他真想把人一口口地舔着吃了啊!

过度激烈的口腹之欲,或者还有其他欲,一齐迸发上来,在这个冬天折磨着凶神的心智,令他昏聩不堪,几番失魂落魄。殷不寿必须得定时定点地离开人一会儿,免得他当真控制不住,在还没厌弃了贺九如的时候,就把他吞噬殆尽,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