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九如同时挣脱了他的束缚,他攥紧拳头,毫不迟疑,用力打在老乞丐头侧,听见清脆声响的同时,他亦猛然失重下坠,陷进一片隔离感官的黑暗当中。
再醒来时,贺九如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当然,这次不是恶心的蜈蚣肚子了,他身下的地砖光洁完整,两旁的灯火如珠似玉,甚至能在上头映照出他的脸,一张迷茫的,愁苦的脸。
……服了,我怎么又被仙宫的人抓了!我跟你们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他费劲地爬起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隧道里,隧道两旁描绘着巨幅的壁画,似乎描绘了某种上古神话中的战场。
贺九如一心只想脱逃,无心看画的内容。他想了下,索性就地卧倒,也别急着找出口了,直接入梦再说。
然而他刚闭上眼,试图催动魂魄离体,脑海中便针刺般剧痛,直令他大叫一声,差点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好阴毒的招式!贺九如在心里将老乞丐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数次尝试下来,发现入梦这条路竟是被完全堵死,这才惺惺地站起来,准备用双腿丈量出口。
他没有很怕,过往的经历告诉他,他必定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只是有点担心殷不寿,那家伙不管怎么吃,脑子还是有点笨笨的,假如也被那个老乞丐暗算,自己就只能想新办法救他了。
走出一百多米,贺九如眼前豁然大亮。
他走到了一个如此恢宏,甚至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厅堂里。厅堂的拱顶高圆,四极镇着数米高,粗如象腿的蜡柱,熊熊不息的火焰燃烧,将顶上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贺九如:“啊!”
贺九如仰着脖子,吃惊地发出声音。
天顶上怎么画了这么大一条龙!而且还是黑龙,仔细一看,这龙居然长着许多眼珠子,怪模怪样,瞧得人心底发寒。
黑龙围绕着天顶当中的一轮大日,做出张口欲噬的凶相。在太阳中间,隐约可见一个人的影子,白衣翩跹,一段红线将他们相连。
贺九如不太理解壁画的意思,但是眼前只有一条路,他也只好沿着走下去。
接下来,黑龙斩断红线,吃掉了太阳——大约也吃掉了太阳里的人。太阳消失,壁画的背景变得一片黯淡,从龙身上流淌下去的黑泥污染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众生,由此黑夜长存,更出现了许多怪物。贺九如心里骤然咯噔,他看着壁画,忍不住就幻视了殷不寿,这到处淌黑水的模样,实在和他同出一辙。
岁月经年,龙后悔了。
壁画上展现着它的懊悔与痛苦,它绝望的尝试。它抠着喉咙,重新吐出那颗太阳,然而太阳里的人已经永远死去,再也不能回归人世。龙不停哭泣,它的眼泪也是漆黑的,像死掉的星星,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你……你蛮笨的。”贺九如看得入神,暂时忘了眼下的危险,忍不住对壁画里的龙说,“殷不瘦也很笨,但你的笨是和他不一样的笨。嗯。”
他想了下,自言自语地补充:“还是他的笨要好一点。”
然而在壁画的另一个角落,白衣的小人早已钻出坟墓,获得新生。他的手里捧着一颗光耀的明珠,帮助大地上的生灵摆脱黑泥的影响,治愈他们的病痛。
“哦!明珠!”贺九如睁大眼睛,望见了这眼熟的宝物,他仍然记得,无论是长宝仙官,还是掌灯宫娥,皆试图使用发光的明珠作为武器,试图击退无相魔,“你也拿着明珠!”
壁画上,龙和人还是相遇了,龙祈求谅解,人拒绝了它。龙卑微地匍匐在人脚下,将自己的一颗心,一颗乌黑无光的心都剖出来,想要献给面前的人。
贺九如十分唏嘘,对白衣小人自言自语地絮叨:“哎,孽缘。我看你俩有红线啊,它是你的夫妻宫吗?那你的八字可比我差多了……算命先生说我的夫妻宫很烂,而且不是一般的烂,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烂,不过我八字过硬,能给克住!所以这个,嗯,成亲前还是得合一下八字嘛。”
白衣小人拒绝了龙的心,拒绝了龙的一切。他张开双臂,神情愤怒,流下泪水,仿佛要对龙做着最后的宣判——贺九如看得正入迷,冷不防前头一断,壁画居然没了!
是的,没了。
后续的画面被人为铲断,谁都不知结果如何。贺九如哪里遇到过这样的糟心事?气得他一口气上不去,跳起来就要大骂,只是隧道同时抵达终点,他三跳两不跳的,直接给蹦了出去。
“贵客临门啊。欢迎你,至善。”
上方传出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强光瞬间扎眼,贺九如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
恢复视线之后,他来不及顾及别的,先看到底下一堆黑漆漆,焦油似的玩意儿,正跟诸多仙人缠斗,他震惊地道:“殷不瘦?!你也在这儿!”
张牙舞爪,大杀四方的黑泥里,即刻弹了个头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无相魔惊道,“我杀掉,吃掉众仙,一路撕扯上来,我以为你会没事!你是怎么上来的?!”
“我,呃,”面对这个问题,贺九如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虚,含糊道,“我……那什么,我看连环画儿,看着看着,就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一百万字……!流下了虚弱的眼泪,下本书一定不再写这么长…………
另,这章里的龙和小人相信看过他与它的朋友都知道是谁,算是联动,至于怎么联动起来的后续会展开解答,所以不影响没看过的朋友!而且大家想补的话,酌情去看吧,因为他与它里的善恶都是完全体,和这本里经过剧情大削的善恶完全不同,追妻火葬场的烈度也比较高,看不了前期虐的朋友慎入哇(挠头】
贺九如:*愉快地挑选好吃的*这颗糖给我,这颗糖给馍……
殷不寿:*愉快地拔掉仙人的头*这颗头给我,这颗头还给我……
贺九如:*掉入不知何故出现的陷阱,突然摔在殷不寿身上*哎哟!等一下,我没事?那好吧,这颗糖给我,这颗糖给馍……*继续分好吃的*
殷不寿:*被砸晕了,但是感觉到自己身上坐着人,又满意地扭动两下*
第237章 太平仙(二十七)
殷不寿气急之下,一口气狂吞掉周围如同苍蝇蚊虫般的仙人,化作一道奔涌的黑流,朝贺九如冲过去。
“你不能,来这里!”无相魔凶猛地抓起人,气得一个劲儿往肚子里塞,“不是说好了!”
“我也是被抓来的!”贺九如扭动身体,用力推拒着被塞进肚的命运,“你怪我干什么!”
眼见得一个人在一大堆黑泥里纠缠,那天顶的声音并不气恼,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着实奇怪,先代的善恶沉浮孽海,自相残杀,这代的善恶倒是相亲相爱起来了!”
贺九如停止扭打,他抬眼望着天上,在白光,华服,飘带,以及一切夸张的拱饰之后,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居然容貌平常,看起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
“你是谁?”他问。
“牠是万福元君,”殷不寿抢着在他耳边回答,一边执着不休地将人往黑泥里填,“我马上就会吃掉牠了!”
“哎呀!烦的,又没问你。”
“本座正是万福元君。”仙人伸手,天顶的白光里,步履蹒跚地走出一个老乞丐,“至善隐没于市井当中,实在难寻,我不得不派出一个分体去……”
话说到一半,万福元君忽地哑火,但见那老乞丐头顶塌陷下去一大块,像个被捏扁的铜人似的,好不凄惨。
“好,好,好。”回过神来,万福元君不怒反笑,“果不其然,至善至恶,就没有一个是容易对付的。”
贺九如困惑,固然面前的仙人看似深不可测,但有殷不寿在身边,他倒没有很慌张,他问:“殷不瘦也就算了,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怎么总想着抓我?还有你们老是说的什么善恶……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临到此刻,仙宫麾下的仙人早已被殷不寿屠戮大半,万福元君便与光杆司令无异,然而牠亦不惊慌。双方像是同时抓着什么逆风翻盘的底牌,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宁静。
万福元君瞧着他,面上沁出一丝诡谲的微笑。
“你不是身怀有异吗?”牠低声问,“你不是生来可解多方灾厄困苦,福寿绵长,就连至恶都要为你挟制吗?”
不等贺九如说什么,元君居高临下,有如自言自语般道:“半鬼半神,似死非生,善恶一体,清浊共存……只是,凭什么是你呢?”
说到这里,这仙人居然有点疯疯癫癫的,贺九如警惕地瞧着牠,万福元君定定神,低声道:“你看过前头的壁画了,对不对?那便是先代的至善与至恶,鬼龙在吞噬了至善之后,祂身上的恶业玷污大日,致使黑日凌空,为诸世带去了无穷无尽的灾祸。直到至善复苏,众生方得一线喘息之机,祂才着手修复大日,使其重现光华。然而万生何辜?数千年来苦厄不绝,竟全是祂一力所为!”
贺九如怀疑说:“好吧,这个鬼龙作恶的程度和范围确实比你们大多了,可你们和祂也没什么区别吧?三仙控制水源,吃新娘子,长宝仙官纵鬼行凶,用钱财控制了一城的人,鬼市的废墟里全是人骨,那什么老祖就更不用提了。我这一路上,可没少见你们做的孽。”
万福元君冷笑道:“你看,这就是我们与你的分别。为了镇压至恶,仙宫须得不顾一切地壮大自身力量,眼下的小恶与日后的大恶,哪个更好?现在闭嘴,仔细听我说着!”
话音未落,黑泥的洪流咆哮而至,朝元君吞噬而去,仙人身体一转,轻松避开了这来势凶猛的攻击。
殷不寿睁大眼睛,盯着万福元君,纯黑的眼珠无一丝光彩。
“你声音真大。”他说。
元君冷笑不绝,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在光复大日的过程中,先代的至善与至恶发现了一面神物宝镜,名为观世镜,镜中所创世界,便与真实世界别无一二。大日修复完毕,鬼龙便被至善重新封正——他们放弃了善恶的身份,由天道重新甄选新生的善与恶。只是神镜毕竟有灵,在新一轮的凶祸降临之前,它就创造了一方世界,封禁了新生的至善与至恶。”
“也就是你们。”
贺九如一脸懵,殷不寿则完全听不懂牠在说什么,只是看人听得十分认真,想着打断对方说话会被揍,暂且苦苦忍受。
“你……你的意思是,我们全都生活在一面镜子里?!”贺九如难以置信道,“不是,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不信?”万福元君讥讽道,“否则,你以为仙宫是如何将这至凶至恶之物囚锁起来的?无非一次次死生轮回,一次次世界重启,我们才终于得到观世镜的允诺,能够使用神镜,抓住机会,赋予它一个名字,使它固定为有形之物,能够被套上枷锁!不寿,不享天寿,可惜祸害活万年,它却不是早死的命。”
贺九如现今方知,原来殷不寿的名字竟是这样,不是什么“不瘦”,或者“不受”,而是另外一个不祥至极的称谓。
“你想干什么?”他低声问,“你告诉我们这些,目的是什么?”
万福元君沉默下来,牠深思片刻。
“是啊,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牠笑了起来,神色却是阴戾的,“可能只是有点不甘心吧……轮回中年岁不计其数,你都迟迟不肯现身,任由这极恶的魔障吞噬世间,是谁制止了这一切灾祸?是我们!是福生寿海仙宫!”
越说越激动,万福脸孔扭曲,已经开始咆哮:“我们世代镇压着至恶,将它囚禁在仙宫的地牢,以此拯救苍生,你却不知这要花费多大的代价……可至善的身份居然落在你身上!仙宫才该是至善!仙宫才该蒙受天道的恩泽,成为万世永存的基石!”
贺九如觉得莫名其妙:“喂,一个身份而已,你要就拿走啊,谁稀罕!怎么,难道因为我是什么至善,你就想杀了我不成?”
“我为什么要杀你?”万福喘息片刻,寒声道,“大道庇佑你,气运护持你,难道你没发现?这一路上,你丢失的必定会被弥补,算计你的,图谋你的,必定要厄运缠身,谁对你下手最狠,谁就死得最惨,既然这样,我何必对你动手?等你一死,至善的身份,自然会由我们来顶替。”
“不过,前头的壁画,你也看见了,能杀死至善的,唯有至恶。眼下机会难得,你们总算自投罗网,抵达此地。”牠低声说,“来吧,我很想知道,倘若把你们放在更险恶,更危急,更迫切的情况下……你们还会如此亲密,如此恩爱吗?”
贺九如大惊:“不是,谁和他恩爱了?!”
殷不寿察觉不好,赶紧用力把人往肚子里一塞,再度尝试冲上云霄,与万福元君正面相撞,试图直接出手诛杀。
“镜中千年,不过南柯一梦。”万福元君不闪不避,心满意足地笑道,“好好享受吧。”
牠手掌翻转,整个仙宫的构造便如分成三部分的铜镜,遽然旋转、拼合,镜面照着天地,同时将天地囊括其中,延展成一道无边无际的光幕——
剧烈的白光中,贺九如失去了知觉。
·
北风呼啸,百草枯折。
一列商队艰难跋涉在腿肚子深的积雪里,好容易在路边看到了一间还没被风雪压塌的破庙,领头的赶忙招呼身后同伴:“那边有个庙!大家伙儿快进去卸卸寒!”
商队众人一窝蜂躲进破庙,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却见这破庙的角落里,早就躺着一小团覆盖破布的活物,动也不动地瘫在那儿。头领皱眉道:“不会是个尸首吧?”
有好事的成员探头过去,拿手杖掀开破布,打眼一瞧,原来下头躺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年轻的脸孔枯瘦,脏兮兮的皮肤湃着潮红,不知道是高烧,还是冻的。
“乞丐,”成员道,“个肺痨鬼,快死了。”
“那你就别去打搅他!当心自己也染上病。”其他成员吆喝,在一边升起炉子加热酒食。
片刻后,商队围着火炉大吃大喝,头领看了那乞丐两眼,总觉得面善,便吩咐道:“给那乞丐也留一碗吧,权当积德行善。”
“听说这附近有妖兽出没,这小乞丐,可别被妖兽吃了。”
商队陆续闲谈,逗留一夜,再度上路。乞丐费力地眨眨眼睛,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
好冷,好饿……
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只知道要活下去。望见身前摆放的,早已冻僵的冷饭,他伸出通红手指,不管不顾,抓在嘴里就咽。
冷饭划破口腔,腥气弥漫,他全然不顾,直到将碗也舔得精光,方恢复一点力气,愣愣地发呆。
我有名字吗?
我叫,我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九如?姓什么,实在忘了,想不起来了。
九如冷得发颤,只能用力裹紧身上的破布,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里,过去又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努力活下去,坚持着活下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另外的动静。
风雪声中,还有另一种呼哧哈哧的喘息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动物正在接近这座破庙,九如吓得坐起来,抱着破布蜷缩在墙角。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庙门被訇然撞开,浓烈的血腥混合寒风倒灌而入,一头遍体漆黑,形似黑狗的野兽撞进来,精疲力竭地倒在空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九如看得目瞪口呆,说是黑狗,可是哪里有这么大的狗?简直跟小马驹差不多大!
可是……
他忽然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可是,这是肉。
是的,冰天雪地里的肉,足以活命的肉。现下这东西受了重伤,破庙里有断裂的柴火,只要拿起尖端,对准它的脖子一扎,神仙难救。
吃了肉,他就可以活下来,而且他会活得很好……
九如抱起一堆破布,用枯瘦的手腕拾起根木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小心地靠近了巨大的黑狗,它还活着,还在吐着舌头喘气。他探头一望,发现狗肚子上划破了一大道裂口,肠子都要流出来了。
黑狗艰难地睁开一隙眼珠,默默地看着九如。九如不禁吃了一惊——它的眼神,他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前世见过?
他手中的柴火当啷落地,黑狗的全身也跟着一颤。
九如与它对视片刻,陷入默然。寒风还在往里吹,他转头看了眼,先去费力把庙门关好,推两块石头挡住。再走到黑狗身前,慢慢蹲下。
狗身上的肌肉抽搐着,紧绷着,好像只要人一动,它便会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口撕在人脖子上。
窸窣声渐响,人确实动了。
——九如握着破布条,想要费劲地穿过狗的伤口,把还在流血的肚子绑起来。
滚热漆黑的血淌了他半条胳膊,狗似乎十分震惊,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又为什么想救自己的命。
好在狗虽然很大,却不是一般得轻,九如还在发烧,也能把它的身体稍稍抬起来。他用破布条将狗肚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自己同时染了一身的血。做完这一切,他精疲力竭,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睡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嘶哑地道,“不行了,睡一会儿……”
乞丐裹着破布,手臂累得发颤,刚一闭上眼睛,便沉沉入梦。
人睡着了。
黑狗的血逐渐止住,它在地上躺了半宿,到底是妖物,身体底子强悍,止住血后,已经能勉强地爬起来,站在地上咔咔咳嗽。
饿。
妖物混沌的大脑里,唯一旋转着这个念头。
饿啊……饿得受不了了。
它的鼻子在空气里抽了抽,缓缓转头,盯住旁边昏睡过去的活人。
吃掉他。
冥冥中有个声音,蛊惑至极的声音,正对着它的耳朵开口。
吃掉这个人,你就不饿了,吃掉他,你就可以恢复如初,穿过这片风雪,抵达你自己的巢穴。
吃掉他啊,吃掉他吧!
庙外狂风大作,庙里寂静无声。
黑狗死死盯住人,纹丝不动地站着。
第238章 太平仙(二十八)
狗摇摇欲坠,往前走了两步。
它的喉管咳出血沫,星星点点地喷在地上,像另外一场微型的黑雪。狗抬起漆黑无光的眼睛,望着蜷缩在一堆烂布里的人,他正在发抖。
狗怀疑他已经醒了,因此正在恐惧里觳觫。它再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人没有醒,他只是在过度的寒冷里战栗。
耳边的魔魅低语越发急促,黑狗不胜其扰,它猛地甩头,将那些风雪中的杂音甩走。想回头烦躁地撕咬缠身的布条,犹豫一下,终究没有下口。
他救我。
黑狗盯着人。
他为什么救我?
狗试图掀嘴皮子,凶残地龇出獠牙,试了好几次,却没成功。不知何故,它天性中横贯的残忍和暴虐,总对眼前这个人施展不出,犹如泄气一般。它盯着人,却像是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他?
黑狗郁闷地侧过头去,舔了舔渗出布带的血。回头,再往前几步,见人依旧抖索得厉害,它默默站了会儿,“吭哧”一声,贴着倒在旁边,激起好大的灰尘。
九如从梦中惊醒,他迷糊地睁开眼睛,只看见身边黑乎乎一大块,散发着珍贵的暖意,他发出惊喜的叹气声,立刻张手抱了上去。
黑狗浑身的毛竖起来,它“唬”地低声咆哮,极不习惯有活物离自己这么近,奈何人马上就闭眼昏睡,也感知不到它的杀意,想把手抖掉,人也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搂得紧紧。
……等我恢复力气,就撕着吃掉他!
一觉睡醒,九如闻到一鼻子的血味儿,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将先前那头妖兽抱得死死的,不肯撒手。
他吓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放开手,拼了命地往后缩。狗似乎睡着了,躺在那儿,像座纹丝不动的小山。
离开了最大的热源,九如很快就冷得开始打哆嗦。外头的风雪一直不停,他熬不住多久,再大的恐惧,抵不过一块熊熊燃烧的炭。
犹豫片刻,他又一点点地挪过去,重新胆怯地贴上——黑狗畸形的耳朵弹动一下,发出低沉的威吓声,音波震得皮毛滚动。
“啊……!”
九如赶紧弹开,再往后缩,等了一会儿,见妖物没有其他反应,似乎只是单纯的威胁,寒风还直往身上钻,他接着慢慢挨近,趁狗不备,一把抱住。
狗:“?!”
“你……你身上暖和,”九如慌里慌张,紧着狗的耳朵解释,气息吹得狗耳朵发痒,连弹好几下,“实在,冷得受不住了,对不起……”
狗怒极,大声咆哮。
我要吃了你!
然而人只是心满意足地扭动两下,便沉沉地睡着了。
人已经生了重病,狗是妖物,不仅能用鼻子嗅见,还能用几双不规则的眼睛看见人身上弥漫的不祥黑气。最迟这个冬天,他就会死于饥饿和痨疫的摧残。
……算了,它想。
快死掉,我再吃,现在放着,当存粮。
庙外风雪渐小,人还睡着,狗慢慢站起来,它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瘆人声响,宛如野兽模仿着活人的哭腔,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那是一群野狗。
在这个百年难遇的酷寒冬季,虎豹鸟雀诸多绝迹,可是群群浩荡的野狗还能生存,许是因为它们什么都吃,可以像大片游荡的牛皮藓一样活着。靠着敏锐的嗅觉,以及天然兽性的指引,它们已经吃尽了来不及进城,没有房屋藏身的穷人,吃尽了死尸烂肉,吃尽了倒在冰雪中的行者。此刻,它们同样察觉到了这间破庙里唯一一个活物。
尽管这里还有一条狗,一头更巨大,丑陋,诡异的妖怪,然而辘辘饥肠的折磨,迫使这些动物忘却害怕的情绪,只管追随着人肉的气味而来。
黑狗挤开破败庙门,刚好,它也饿了。
雪地上展开了一边倒的大屠杀。妖物,即便是身受重伤的妖物,也要比成群结队的凡物要强得多,差不多是眨眼时间,它就撕开了七八条野狗的咽喉,整个儿吞下了它们的尸体。余下三两条成不了什么气候,只得夹着尾巴,哀叫逃跑。它按着最后一条野狗的残躯,刚想下口,忽然迟疑了。
狗舔着嘴角的浓浓热血,它不用回头,后脑勺上裂开一道口,骨碌碌挤出几颗纯黑的眼珠,盯着破庙的方向。
把人养肥,好吃?
它思索一下。
好吃。
狗咬住猎物的皮毛,叼进破庙。这时候,人早就醒了,正颤抖地抱着那堆破布,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它发现,这个人虽然瘦得皮包骨头,可那双眼睛却那么明亮,灿晶晶的,像天上的两颗星星,令它看得舌头痒痒,实在想来回地舔一舔。
狗有点弄不明白这个人的意思,为什么抱住自己的时候胆子那么大,现在倒是怕了?
它把野狗往人跟前一丢,看人颤颤地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腕,想给猎物剥皮,然而力气太小,撕扯没几下,便累得头昏眼花,无力支持。
真没用。
狗很嫌弃地走过去,给他三两下撕开皮毛,露出鲜红溢血的骨肉,完事了,顺嘴将兽皮一块儿吞下肚子。
庙里久违地燃起火光,一口残锅里煮着聊胜于无的肉汤。九如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救助自己,可活着就是活着,不管借了谁的援手,使了什么手段,只要能活下去,撑过这个冬天,那就是很好的。
肉汤没有盐和酱,但吃到嘴里,仍然比天宫珍馐还要令他心折。连日来第一次,九如填饱了肚子,暖烘烘地活动着手脚。
为表感谢,他望着卧在一边,纹丝不动的黑狗,想着狗大约都很喜欢人摸摸脑袋,于是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抚摸两下狗头,
狗:“?”
“你,你乖……”九如迟疑地说。
狗自觉受辱,勃然大怒,欲发狂。
九如看它体格这么大,想必轻的不行,便加些力道,用力在狗头上搓揉起来。
狗顿住,沉吟片刻。
九如看这招有效,笑哈哈地道:“你乖。”
狗隐忍卧下,表情深沉,尾巴微晃,任由人在自己头上揉面。
搓了一会儿,九如累了。他到底体力不支,喘着气坐下,对狗道:“天寒地冻的,我们早些睡吧?”
谁跟你我们?狗喷出口气,很不屑。
小小人类,一舌头就能把你舔死,我不听你的指挥。
九如躺在残破的布毡上,他试图回想自己的过往,可凭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回忆到在破庙醒来前的经历,他只知道自己叫九如,至于姓什么,家住哪里,更是一片空白。
狗的眼睛盯住他片刻,又觉得不忿起来。它走到九如跟前,故意往他身边一挤,想欺负他,九如正在沉思,被挤了也不生气,反而有点高兴,伸手把狗抱住。
“你真暖和,”他轻声说,“我有了你,都不怕冷了。”
黑狗看着他,忽然伸长脖子,在他消瘦的脸上舔了口。
尝一下。
有点香,再尝一下。
九如被它的糙舌头弄得哈哈笑,他摸到狗肚子上的布带,发现它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顿觉惊奇。
到底是妖兽,和人就是不一样啊。
自这天起,妖物便在庙里驻扎了下来,与人做伴。不过,寻常人家里都是人养狗,这里却成了狗养人。它日日出门打猎,猎到的野物,它自己吃掉大半,余下的拿回来喂人。
除了肉,九如还想吃野菜,狗只是不屑地睨着他。第二天回来,它将猎物吐到人面前时,上头却粘着几片冻坏的青叶子。
哪怕狗是妖物,也没法儿每天都捕到食物,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活。九如却十分满足,尽管他还生着重病,可晚上不挨冻,还能时不时能吃到一口肉,他的气色逐步见好,身上同样胖了点。
“听人说,这辈子变乞丐,是因为上辈子打乞丐。”一天傍晚,九如苦恼地笑道,“这么看,我上辈子,原来是个无恶不作的歹徒啊。”
黑狗无动于衷地打个喷嚏,懒散地甩动尾巴,卧在他身边盘算。
人胖了,更香,再养养。
“等我们熬过这个隆冬,到了春天,就往进城的方向走,”九如怀着希望,蜷在狗的长毛里,心满意足地搂着它的脖子,“到了春天,我一定可以好起来……我们就在城外找一片地,自己盖房子,种田。我还想做点小买卖……”
狗低下头,看到人微笑的面庞。
身为妖物,它不知道人能不能痊愈,只是听到人期冀的声音,听到他对未来的规划,它身上竟也奇异地温暖起来,仿佛有一束光照着它,令它热融融地发烫。
“还想看日出,”九如自言自语地道,“如果能到山顶,看到太阳照在无边无际的树林上……那就最好了。”
狗犹豫须臾,力度轻柔,舔了一下人的眼睛。
数日后风雪更甚,狗要花更多的时间出去狩猎,为人寻找吃食,有时候,要等到半夜才能回来。这天,九如升起火堆等它,却听见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是朝着这边来的,他吃了一惊,连忙扑灭火堆,躲到墙角。
喧哗震天,马匹被拴在庙外,四个男人一边大声哈气,跺脚,一边抱怨着走进破庙。为首两个衣物华贵,身后的大约便是小厮。
“冷死人了!”男子大声道,“这个贼老天,一点活路不给人走!”
“得啦,”他的同伴劝道,“回城再找乐子,如今在外头先将就着,坐歇一夜,等风小点就动身。”
男人忽然戒备起来:“哎,不对,这庙里有人!”
他一扬下巴,身后两个小厮如狼似虎,即刻扑向墙角里的九如。他久病不愈,此时就像被老鹰提起来的小鸡,来不及闪躲,就叫提溜到中间。
“大人宽恕,”九如无力反抗,只得求饶,“我只是暂住在这个庙里的乞儿……”
男子点亮火折子,不由一哂:“我还以为是歹人呢,原来是个乞丐……我问你,此去镜城中,大约要多少路程?”
“我,小的不知道,”九如被押得难受,头晕脑胀,脸孔逐渐发白,“小的一直在这间破庙里……”
“不知道?”男子将浓眉一挑,“你又不是个傻子,又不是个哑巴,长这么大,连路都不认得了?我看你是成心要跟我们作对!”
不等九如辩解,男子喝令道:“拖出去,栓到马旁边,等风雪一停,就叫他给咱们领路!”
九如大惊失色,旁边的同伴笑吟吟的摸着扳指,只是不言语,他竭力挣扎,大喊道:“我说了不认路就是不认路!我说了……我不认路!我不认!”
他犟脾气一上来,先嚷得自己眼冒金星。不等主人开口,小厮已是目露凶光,扬起手来,便要劈头盖脸地打下一掌——
庙外马匹恐惧惊嘶,妖物的怒吼震天!
——庙门被轰然拍飞,男子惊恐地大喊:“有妖怪!”
狗的嘴里淌着猎物的血,它一眼就看到了人,又瘦又小,在他身强体壮的同类手里挣扎,被他们拖拽,残害。
暴虐的怒火瞬间淹没了它的胸膛,狗跳起来,第一口咬碎了男子的头,再将他的同伴按在地上活撕,余下两个腿软得跑不出三步远的小厮,叫它挨个扯烂了,咬碎了,连皮带骨地吃进肚子。
可惜,那两匹马先吓跑了,没能抓住。
九如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他本来身体孱弱,这时遭受大惊吓,心跳过速,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狗急匆匆地吞掉尸体,焦急地扑上去舔他的脸,手,舔他的心口,直舔得人满身满脸的血。它把人连舔带拱地推到墙角的布堆上,索性整个趴在人身上,用热量煨着他。
半个时辰后,九如悠悠转醒。
狗高兴地尾巴狂摇,旋风般打在地上,险些给地面打裂。九如醒过来,心跳还未平复,一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惊得立刻抓住狗耳朵。
“你……你杀了他们!”他嘶哑地道,“那两个人,非富即贵,来头不小。你杀了他们,我们有大麻烦了。”
狗歪着头,十来颗眼珠,困惑地瞧着人看。
“我们得离开这里,”九如喘气道,“否则,一定会有人找上来……一定会的!”
他们开始着急地收拾行李。
说是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无非一堆快要成茧的破布,一口勉强能用的锅,一点过去的存粮。
休整半夜,狗把人背在背上,嘴里咬着那口锅的提手,匆匆逃离了破庙。
天地间风声狂舞,除了茫茫的鹅毛大雪,上下一体的白色之外,别无他物。狗像一点鲜明的墨水,氤氲地流动在风雪的穹庐上,九如用冻僵的手,使劲攥住它结冰的皮毛。
它没有抛下我。
他想。
世界这么空荡荡的,冷得叫人心慌,可是它毕竟没有抛下我……它没有。
他们走走停停,九如病体脆弱,只好逃一阵,歇一阵。到了第三日的后半夜,山林无色,他们身后却追逐着一片燃烧的闪光——成群结队的人类追来了。
九如的手在发抖,他当即抓住黑狗,急促道:“他们发现我们了!人实在太多……你把我扔下吧,你自己跑,我知道你可以跑得很快……你跑吧!”
黑狗神情狞恶,它龇出獠牙,回身望着声势浩大的人类军队,转过头,它毫不犹豫,丢下锅和仅剩的干粮,扛着人就开始飞奔。
追逐到了第四日的傍晚,得不到休整,九如的情况越发恶化,他咳嗽,咳血,浑身像开水烫过一样通红,而人类军队的距离则一直拉进,他们怒吼的“征讨妖孽”的口号,同样愈发清晰可辨。
火把乌压压的,终于成片包围了速度愈来愈慢的黑狗。乱箭飞射,它发出狂怒的咆哮,极力闪身躲避。
“可憎妖孽!”
“妖孽背后有个人!必是它的同伙!”
“对准那个人,先把他射下来!”
狗的咆哮变成了悲鸣,它不能让乱箭击中九如,唯有自己生受。它发狠狂奔,疾速扑杀了包围圈最前方的将领,将他撕扯下马,马匹惊踏,一时扰乱了包围圈,狗得以冲出重围。
“不能放过!”
“杀了它,杀了他们!”
身后喊杀震天,九如早已烧得神志不清了。黑狗看他一眼,知道此刻唯余两个结局,要么杀光这些穷追不舍的军队,要么一起死在这里,它的头颅,皮毛,人的头颅,都会被这些士兵带回他们的都城,作为荣耀的证明。
它做出决定,把人抖落下去。带着身上零零落落的利箭,狗转身面对冲锋的军队,发出狂暴如雷霆的怒吼。
九如趴在寒冷的雪地里,实际上,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他的意识,感觉,甚至是神魂,似乎都在逐渐离他远去。
他耳边的声音同样模糊,他听到人的大喊,兵戈交接的声响,听到狗在咆哮,在痛苦地哀嚎,马蹄急促慌乱地践踏地面,浓郁的腥气,便如刻在渗血龟甲上的谶言,从黄昏中朦胧地升起。
“别……”他的眼角淌出眼泪,他实在想站起来喊些什么,可是他真的没力气了,真的没有了,“别打……”
别打它,你们别打它。
求求你们,不要打它。
夤夜无声,一切的冲突和战争,此时全结束了。
狗浑身是血,站在铺开一地的尸首当中,它瞎了许多只眼睛,肚腹上插着五六根断掉的长戟,肠子流了一地,可它还活着,还能动弹。
它着急忙慌地吞掉一些尸体,好为自己恢复元气,接着,它就走向人的方向。
我身上插的这些杆子,很痛,它想,我赢了,我要让人,让人拔掉杆子。
狗跌跌撞撞地来到人身边,它用血肉模糊的鼻子拱着人的身体,不停舔着他的脸,手,心口。
它呆住了。
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座凝固的大山。
不知过去多久,它张开了自己的身体。
仿佛一片打开的树叶,它的皮肉裂解,露出如刀的肋骨,漆黑的内里,它用这张巨口,慢慢吞掉了人的躯壳。
随后,它拖着断断续续的血痕,穿过森林,穿过冻结的河流,穿过百里皑皑的雪地,穿过那些曾经开满鲜花,飞着蝴蝶,拥有翠绿嫩叶的地方。
狗走上山顶,走上悬崖,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地方,它吐出一个完好无缺的人,用力舔了舔他冰冷的脸,在他身边卧下。
远方的群山泛起银蓝的色泽,暗红,靛紫与琥珀的霞光遥遥转开一线,厚重地铺满天幕,瑰丽得不可言说。
狗凝视着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人的面庞,它的皮毛,血肉,骨骼,都在这一刻疾速溃败,化作无法挽留,更义无反顾的灰烬,就像一座永恒黑暗的坟茔,厚重地覆盖了人的身体。
山顶万籁俱寂,一轮红日越出云霄。
太阳升起来了。
·
永平三十二年,新帝登基。
对于这个年轻,宽仁又慈爱的皇帝,民众对此热议颇多,他们讨论他的新政,讨论他大赦天下的仁慈之举,也讨论他空荡荡的后宫——传言他不近女色,反倒偏爱男子。
对于此等流言蜚语,贺九如挠了挠头,只能“哎呀”地抱怨一声。
第239章 太平仙(二十九)
真麻烦啊,当个皇帝。
贺九如没形象地坐在白玉阶上,不顾身上王服华贵,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望着天上的月亮。
……奇怪,月亮怎么越看越像个饼?
他这个皇帝确实是当得稀里糊涂的,前头几个哥哥死了,先皇死了,先皇后跟着去了……宗亲大臣只好把他推到皇位上坐着。偌大的皇宫,他倒真成了个孤家寡人,满宫里只剩几个太妃还算逍遥自在。
贺九如挠着脑袋,愈发觉得不对劲。
仔细想想,他前半生的经历就像泡在水里的那个月亮,影影绰绰得看不清楚,越要细想,越对不上。他曾经做过什么?有什么亲朋好友?喜欢过谁,讨厌过谁?——一概说不上来。
只有当下是清晰分明的,他穿着新帝的衣冠,跟个二傻子似的坐在外头吹风。
“陛下,”旁边的内侍总管苦着脸,轻声细语地道,“夜里风凉,您仔细冻坏了……”
贺九如:“没事儿。”
总管朝后头使了个眼色,即刻便有数十名宫人围拢过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陛下万金之躯,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贺九如:“……”
没来由的,贺九如心中涌起一股烦躁之火。
到底谁稀罕当这个皇帝?拥万里江山,掌天下之权,无非是在黄金的笼子里发号施令而已。相较之下,他不稀罕珍馐美食,每天喝凉水,吃野菜饼子也能活;不在乎锦衣貂裘,随便穿什么麻衣麻鞋都行。
他知道自己不像个皇帝,在当皇帝之前,一样不像个亲王贵胄。他实在厌倦宫廷里的繁琐规矩,更不习惯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争执,不过,他不觉得这些人烦,活在世上,人人有人人的难处,他只觉得他们可怜。
“好了好了,知道了!”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明白自己若是不起来,这些宫人就会一直跪着,哪怕他命令他们站起来,接着第二天上朝,大臣们马上就要大惊小怪,大做文章。
“宁愿做个山野村夫……”贺九如嘀咕道,“哎,不行,村夫要种地,不喜欢种地。不如当个……当个货郎好了!推着车,摇着鼓,到处跑,叮叮当当……”
总管听得好笑,只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他恭恭敬敬地道:“您说笑啦,您贵为天子,享有四海,哪儿能去当个小小的货郎呢?”
“……再去城里进货,”贺九如不理他,烦的,“买点玩具,文房笔墨,胭脂水粉,泥炉小罐儿之类的放在车上,春天到了,就摘两朵桃花儿簪在鬓角上……”
还差点什么呢?
贺九如畅想着货郎生活,总觉得还差了些什么,差个跟班?差个帮手?
不知为什么,在他脑海的幻想里,一直有个黑乎乎,高而模糊的东西跟在他后头,摇摇摆摆地走着,有点儿像小狗……呃,不对,小狗倒也没这么寒碜,这么瘆人。
总管见天子郁郁寡欢,满口胡言乱语,也不理会自己,脸色更苦了。他连忙搜肠刮肚,寻摸些能吸引皇帝注意力的新鲜事。
“启禀陛下,您前些日子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天下百姓无不感恩戴德,称颂您的仁政。只有一桩,先帝在时,曾将一妖人押在天牢深处,那妖人实在邪门可怕,受尽酷刑,竟仍与常人无异,似是感觉不到痛楚一般,只会满口妖言惑众……”
“妖人?”贺九如来了兴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妖人?”
“怎敢让这些腌臜事情污了您的耳朵呢?”见他总算不再唠叨什么“进货,卖货”的,总管不由大松一口气,“只是此妖人至今被关押牢中,岂不忤逆新政?因此说与陛下听,陛下一道密旨,处死了也就罢了。”
贺九如站定了,陡然之间,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妖人”,升起了无穷的好奇心,他追问:“这妖人干什么啦?”
“回陛下,妖人残暴无端,大逆不仁,您可千万不要……”
贺九如不管他,自顾自道:“准备一下,明天抽时间去看看好了。”
总管傻眼:“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说到底,贺九如还是皇帝,只要他想做的事,极少有做不到的。第二天傍晚,大内护卫严阵以待,打开了天牢尘封日久的厚重大门,供年轻的君主进入。
“人间的天子,你终于来了。”
天牢里冷如隆冬,那么多的火把都无法驱散面前粘稠的黑暗,暗中只听得铁链沉闷的撞响。人们实在无从想象这间最后的牢房究竟有多宽广,才能牵连出如此深远的连串碰撞声。
妖人说话了,他的声音沙哑粗粝,像被风沙打磨了一千年,含着太多令人发寒的恶意。
贺九如抢走一个护卫的火把,自己举着向前,面上没有丁点儿惧怕之意。
怪事,他知道,他的护卫们有半数在簌簌发抖,齿列颤得轻响,另一半则咬紧牙关,不叫胆怯的,属于凡人的情绪叫君王察觉。然而贺九如完全不觉得害怕,他只是觉得,妖人的说话声很耳熟,仿佛很久之前,他就在哪里听到过。
“你是谁?”他问。
火把逐开黑暗阴影,贺九如举着火把,渐渐看到了妖人的形貌。
他呆住了。
千斤的铁链束缚着妖人的四肢和脖颈,将他牢牢拖在这个阴森,漆黑的所在。但这并不是贺九如呆愣的原因。
妖人的外貌居然不丑,非但不丑,反倒可以称之为惊天动地,惊为天人,艳惊四座……而且他可真眼熟啊!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看到年轻天子的那一刻,妖人的身体俱是一震,晃得锁链乱撞。
“我……我是贺九如,”贺九如张开嘴唇,讷讷地道,“你叫什么?”
妖人的眼尾沁着一抹薄红,甚是艳丽,他定定地盯着贺九如,低声道:“……殷不寿。”
贺九如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殷不寿捉住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接着把目光艰难挪开,喉结滚动,问:“你是……来杀我的?”
“嗯嗯,嗯?”贺九如没反应过来,“什么?”
殷不寿忽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的容貌,其实对眼前的君王拥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强烈的自得之情瞬间淹没了殷不寿,令他得意快活得有点头晕目眩——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名为“九如”的年少天子,他们先前更是素昧平生,从未见过面、说过话。
他漆黑的长发无风自动,在身上蜿蜒游走,犹如炫耀鳞片的群蛇。贺九如回过神来,慌忙道:“你,咳,你做了什么,才让先皇把你关在这儿?你又是什么?妖怪吗?”
好时机,殷不寿心想,既然他喜欢我的脸,我何不趁机将他引到跟前,然后一口咬死吃了?
思及此处,他又生出点微妙的不甘心。
可是——如果我没有这张脸,他还会被我吸引吗?
他突然又有点生气,望着贺九如,他阴冷地道:“你过来些,你过来,我告诉你。”
贺九如举着火把,打心眼里,他居然完全不怕眼前的家伙会暗算他,“哦”了一声,就这么直愣愣地凑上去了。
他不顾身后一片大呼小叫的“陛下”之音,侧耳过去,稀里糊涂地递到殷不寿嘴边,道:“好啊,你说。”
过于坦荡,反倒令殷不寿心中一惊,他拖着锁链,望着对方毫无防备的神情,一半暗,一半明里,少年人的脸就像个毛茸茸的,没有半分瑕疵的蜜色桃子,被火光照得细腻透明的耳廓,距离他的嘴唇不到三寸远……
过度的饥饿折磨着殷不寿的身心,令他的双眼爆发出扭曲的恶意,皮囊不过是一具人形的囚牢,困住了他漆黑沸腾的灵魂。
他猛地探身过去,一口撕住了贺九如的耳朵!
贺九如:“哎呀!”
他的耳朵不大,但是耳垂厚厚的,很有福相,殷不寿听到他“哎呀”叫唤,獠牙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还没舍得钉下去,便猛地弹开,以至于居然没有咬破皮,只是在柔韧的耳骨上轻轻含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舌头也开始产生自己的意志了,那乌黑尖长的舌尖飞窜出去,绕着那饱满的耳垂一舐,便给它抿到了嘴唇中间,接着再贪恋地一吮。
贺九如的脸皮简直红得充血,他难以置信地嚷道:“非礼、非礼!”
他懵,殷不寿比他更懵。他自个儿都想不到,他怎么会放弃如此千载难逢,可以吃掉人间天子的机会,仅仅只是伸长了脖子,嘬了下人家的耳朵?
……不过,口感还真好啊,又小又软,还有点凉丝丝的。
没等他反应过来,风声呼啸,天子的大巴掌已至眼前,殷不寿强撑着嘲笑:“区区凡人……呃啊!!”
锁链巨声大作,殷不寿被“区区凡人”一巴掌扇飞出去,噼里啪啦地落在铁索堆中间。
好疼!疼死了!
贺九如涨红了脸,大喊道:“好好说话,你干什么亲我耳朵?!”
他将火把往地上一掷,转身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殷不寿被他扇得脑子不清不楚,只是下意识要回击,于是跟着怒吼:“我就亲了!下次我还亲!我就亲你!”
贺九如登时大怒,即刻回过身去,对着殷不寿饱以老拳,直将这个“残暴无端”的妖人捶得痛叫。
“回宫!”贺九如气冲冲地喝令,“下次再来揍他!”
早就惊呆了的众人唯恐说错一句话,惹得新帝砍掉他们的脑袋,谁也不敢提一个字;被打得鼻青脸肿,接着很快恢复的殷不寿孤坐牢房,只顾呆愣喘气,回味被揍和舔耳朵的感觉,好像被十万个雷劈中了脑门。
是夜,贺九如躺在奢华大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被舔过的耳朵一直火辣辣的,烫得烧心,那妖人长成那样,却是个登徒子,耍流氓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开始看我的眼神是蛮恨的,他一下冲过来,怕不是想把我的耳朵咬掉罢?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又不咬了,只是含在嘴里亲了下,然后就被我狠揍了一顿……不对啊,我居然有点怀念那种感觉?怎么回事?!
“一定是他在谋害朕!”贺九如捂着热腾腾的脸,在床上翻滚、大叫,“查,定要给朕彻查!”
总管被这打雷般的动静惊得瞌睡都飞了,跳起来条件反射般嚷道:“谨遵圣旨!小的这就传旨彻查!”
“等一下,”贺九如平静下来,说,“没事了。其实是我在发神经,你睡吧。”
总管:“…………”
总管站在床边,陪着笑脸,心情复杂道:“是,陛下。您,您就别折腾啦,快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戴上冕旒,穿上龙袍,感到很不适应*
还是贺九如:*忽然发现两只蝴蝶* 哦!蝴蝶!*戴着冕旒,穿着龙袍,开始扑蝴蝶*
殷不寿:*穿着囚服,戴着锁链* 呃,习惯了。
还是殷不寿:*忽然发现在追蝴蝶的贺九如* 哦!人!*穿着囚服,戴着锁链,开始扑人*
第240章 太平仙(三十)
第二次去天牢,贺九如没叫护卫随从,自己乔装打扮,吩咐膳房“狠狠做几样世所罕见的美食”,完了提溜了个厚大食盒,开启牢门,点亮火把,往囚犯够不到的地方一坐,慢条斯理地开启食盒,一样样取出里头的山珍海味,琼浆美酒。
沉重锁链漫长相撞,殷不寿盯着天子的一举一动,瞬时便领会了他这堪称幼稚的示威举措。
妖物眯起眼眸,明知故问道:“你想干什么?”
贺九如提起琼花露,一看菜色,心里便咯噔不妙。
没奈何,他先尝了一口腻腻的燕窝鸡丝汤,再来一口腻腻的海参烩鲫鱼,再来一口腻得心慌的糖糜浇乳糕……嗓子眼儿像被糨糊挂壁了,哽着硬往下咽,还得装出人间美味的样子。
膳房,你们做的什么鬼菜!他在心里气得大叫,我让你们做世所罕见的美食,不是叫你们做世所罕见的猪食!
“呵,呵呵,”贺九如皮笑肉不笑,用金筷点着面前的盘盏,“看你关了那么久,滴水不进,粒米未沾,你就不想吃点东西?只要你跟我……跟朕道歉,再告诉我,呃那个朕,你为什么被先皇关在这儿,我……朕……唉算了!我!我就把这些饭菜全赏给你,如何?”
殷不寿嫌弃道:“免了。不要。”
“免了?不要?”贺九如大感意外,“你不饿?”
殷不寿嗤笑:“既然是妖,怎么才能饿着?而且,你吃的都是什么?皇帝就吃这些?”
“金馔玉醴,你还吃过比这更好的?”贺九如怀疑,“你去天上吃的?”
“哼,”殷不寿冷笑一声,“浅狭凡人,懂什么至福享乐?我告诉你,真正的好东西是……”
他本想拿出自己过往经历炫耀一番,顺带恐吓一下这个年轻无知的人,然而话到嘴边,他的视线忽而游移,却情难自禁地在贺九如的耳朵上绕了一圈。
贺九如茫然:“你在看什……”
蓦地反应过来,他脸孔通红,捂着耳朵嚷道:“你在看什么?!我不允许你看!”
殷不寿被打断思绪,心头亦是火烫烫得发烧,他厉声道:“你以为我上次想亲你?我是要吃你!连皮带骨,把你吃掉!”
贺九如跳起来捋袖子:“就你还想吃我?我一下把你推得爬都爬不起来,你吃屁!”
殷不寿的黑发如触手怒张,俊美面相瞬间化作狰狞恶鬼,或者说连狰狞恶鬼看了他都要退避三舍。妖物被戳中痛处,实际上,殷不寿绞尽脑汁,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上次的自己会被一名凡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连连痛呼。
他不由咆哮:“我吃了你!”
贺九如“哇呀”一声,一头撞到殷不寿胸口,他哪里会打架?只是凭直觉,先冲上去将对方压着,压到身子底下,方便提拳头揍。殷不寿身上,好似一座泰山压顶而下,沉得他眼前发白,只来得及把人的腰仓促搂抱着。
竭力挣扎间,铁索叮铃咣当,嘈杂巨响,倒像有百十来个人在天牢里闹出的动静。一人一魔滚作一处,在遍地的锁链里翻成一团,滚乱衣衫,连着头发也缠绕不清。
“你,你撒开手!”
“是你先骑着我打的!”
“……哎哟!你咬我!”
“我就咬……嗷!”
咚咚几拳,打得殷不寿差点撅过去,可是舍不得松开。他空寂了那么久的掌心,此刻正牢牢抱着人温暖紧实的身体,少年郎的气息,血流与心跳,全都那么鲜活,蓬蓬地在自己怀里响着,殷不寿喘着气,手臂都逐渐异化,形成蛛网般的黑色触须,将手里的人密不透风地网着。任由他如何挣扎,如何扭动,只不放手,偏不放手。
贺九如呼哧带喘,他的脸发红,鼻尖冒汗,眼睛亮晶晶,整齐的发髻也散乱开来,在殷不寿怀里乱拱,拱得对方心慌意乱,最后连话都忘记说了,仅是呆呆地瞧着他,睫毛发颤。
贺九如发觉不对,抬头一看,殷不寿的样貌还残留着狞恶的本相,裂口漆黑,獠牙惨白,可那双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目却呆愣着,怔怔地望着自己。
还有他的手……不知是不是贺九如的错觉,这家伙按在他后背的手怎么到处都是?好像连大腿上都托着他的手指头似的!
“你,”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在寂静严寒的牢房内回荡,贺九如急忙压小嗓音,像怕惊扰了谁一样,低低地道,“你想干什么?”
殷不寿喉结滚动,他的双眼本就黑沉无光,此刻更深得像两个无底洞,只顾眨也不眨地望着怀里的人。
贺九如有点害怕了。
但这不是人在面对未知生物,面对巨海与深渊时的恐惧,而是另一种更加世俗,更加微妙的惧意。他不怕殷不寿会吃自己的肉,他只怕殷不寿挨近了,却不是单纯为了吃自己的肉。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殷不寿沙哑地说,“声音,相貌,都熟悉。”
眼睛挪到他的手上:“拳头,也熟悉。”
贺九如咽了咽嗓子:“你放开我。”
殷不寿:“我不。”
“你放开!”
殷不寿执拗:“我就不。”
他纯黑的眼球轻颤,从天子红通通的耳垂,挪到他沁着细汗的鼻尖,以及柔软的嘴唇上。殷不寿着魔般地轻声开口:“除非,你让我……”
贺九如没有等他说完。
这个氛围太古怪,太诡异了,不是天子和囚犯,活人与妖魔之间该有的。他想都不想,连声拒绝:“不不不,绝对不行!”
刚才纠缠的时候,他的腰带松动,外衣大敞,趁殷不寿发愣的时候,他便如脱壳的金蝉,自己一骨碌地脱出去,只留下腰带和一件素净的外袍,皱皱巴巴地揉在妖魔怀里。
“我,我今天出来够久了,我该走了!”他没头没脑地道,不敢去看殷不寿的神情,他慌里慌张,将食盒往对方跟前一放,赶忙向外跑去,“这些留着给你吃吧!有时间我再来!”
他逃也似地匆匆离开了牢房,只留殷不寿孤坐在黑暗里,望着怀里的外衣发愣。贺九如其实是于心不忍的,他本打算问出先皇关押的原因,再酌情考虑要不要放这个家伙出去——毕竟殷不寿又笨又呆,除了长相,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祸国殃民的妖孽。
然而他俩一见面,不知怎的,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到了一块儿去,这就是贺九如完全没想到的情况了。
他一回宫,总管已是急得满头大汗,慌得跳脚,连上下尊卑都顾不得了:“祖宗诶,您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整个皇宫差点儿就……”
总管言语卡壳,他忽然发现,天子的外衣没了,腰带丢了,整个人像刚从笼屉里蒸出来的虾子。总管蓦地醒悟,还不等他说什么,贺九如含糊道:“我去天牢了。”
“不准大呼小叫,”贺九如接连警告,“更不准把话传出去。”
他径自回了寝宫,身后的总管瞠目结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望着天子的背影,他直觉般地预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这天过后,贺九如没有一道圣旨放出殷不寿,他只是吩咐总管,让他安排人手,按一日三餐的量给天牢送饭。考虑到殷不寿的心性,他特地嘱咐,人不必进,餐食拿推车推过去就好。
果不其然,天牢那边传回来的讯息,都说食物的消耗倒在其次,主要是推车和杯盘的消耗。凡是推进去的用具无一幸免,不管能不能吃,全被一个巨大的,黑咕隆咚的东西一口吞了。
贺九如:“唉,真麻烦。这比养猪打猪草还麻烦。”
抱怨完,他还是接着吩咐:“继续养着吧。”
新帝临朝,政务正是最臃肿繁忙的时候。贺九如稀里糊涂的,在此之前,平生竟从未学过什么朝务政事的处理法门,一切都得从头看起,难免心力交瘁,疲于应付。
再能抽得出时间去见殷不寿,已是一月之后。
天牢里,殷不寿拖着锁链,恨恨地望着人间的天子。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条腰带,想起来了,连忙往身体里一塞,不叫人发现他睹物思人的举措。
负心汉!妖魔不忿地想,一走就是一个月,一个月来音讯全无,只有天天推车来喂……养猪的吗?!
无需光亮,他看到看到天子清减不少的面庞,眼睛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又不由得顿了一顿。
“你的脸,怎么了?”
“啊,”贺九如摸了下自己的脸,“这些天累的,没事。”
妖魔不会安慰人,殷不寿只得干巴巴道:“哦哦,太累的话,我可以帮忙吃掉,你就不累了。”
贺九如:“……”
妖魔的脑回路实在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贺九如默然片刻,老话重拾:“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被关进来的?先皇为什么把你关在这儿?”
殷不寿想了好一会儿。
“怎么被关进来的,我忘了。”他不以为然,“至于为什么关,我是妖,我吃很多人,引起灾厄祸患,世间的诸般恶孽——妖原本就是不祥的。”
见贺九如沉默,殷不寿晃了晃叮铃咣当的锁链,问道:“你要放了我吗?”
贺九如稍作犹豫,摇摇头。
“为什么摇头?”殷不寿不解,“如果你放我,我可以不吃别人。”
他想了下,认真地说:“专吃你。”
贺九如犹豫得更久,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对不起,还是不行。我不能放你。”
殷不寿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露出突然很难过的表情,刚想再说点什么,就见天子站起来,望着自己的脚尖,道:“我先走了,你……你好好吃饭。”
殷不寿一下急了,他大声道:“不放就不放,难道你不能跟我多说几句话吗?!”
贺九如为难道:“我也很想有休息的时间,可是朝政实在繁忙……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好好陪你。”
他走了。
殷不寿气得将锁链搅得翻江倒海,心里更恨他,他实在恨死他了!贺九如可以把他关在这里,可是他不能不理他,只让他一个留在这里!
“早晚有一天吃了你……吃了你!”妖魔含恨发誓,“到时候,我一定让你哭着求我!”
忙过先前的半年,天子逐渐熟悉政务,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他无视大臣宗亲叫他选秀娶亲的提议,一天天地往牢房里跑。作为知晓内情的极少数人,总管实在不敢多言,倘若叫外人知道,皇帝让一个世代监禁的妖孽给迷惑了,那才是真正的四海鼎沸。
第四次会面,殷不寿果然大发雷霆,以致一人一魔又扭打着滚在一块儿,贺九如不慎被他在脸上亲了两口,连忙对他拳脚相加,结果又被抓住,乱七八糟地嘬了好多下,末了,他将殷不寿捶到地上,自己则抱头逃窜。第五次会面,殷不寿跃跃欲试地想把人捉住,最后被贺九如以“你再这样我就不来了”而威胁,蔫嗒嗒地没了精神。
第六次,第七次,乃至第九次,第十次,殷不寿听到了贺九如的许多心里话,妖魔知道,其实人也不想当这个皇帝,他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喜欢到处乱跑,最大的心愿居然是“当个货郎,这样的话,每年开春就能簪到最新开的桃花了”。
贺九如同样更加了解这个奇怪的妖物,他知道他只是皮囊好看,真身实际上很丑,而且也只有真身比较唬人……实际上确实是个又傻又呆的家伙,比野兽更懵懂,也比野兽更加直来直往。每多见他一次,“我会放你走”,这样的承诺便在喉头涌动,
第十二次见面,殷不寿看着他,诚挚道:“你放我出去吧。”
贺九如一愣。
“放了我,我陪你。”殷不寿说,“你不孤单,我不孤单。”
“不行,”贺九如沉默良久,说,“你吃人。我是皇帝,我要为百姓负责。”
殷不寿生气:“你不信我?”
贺九如张了张口,低落道:“妖性无常……我不敢赌。”
“……那你就是不信我!”殷不寿蓦然火起,“我可以为你不吃别人,我可以听你的话——你不信我会听你的话,是不是?!”
贺九如心乱如麻,垂眼道:“我当了这个皇帝,就要保护天下万民的安康,这是我不得已的职责……”
“你不信我。”殷不寿双目涌现戾气,“你和先代的老皇帝一样,要维护自己的权势和统治,你觉得我会扰乱你的江山,你觉得我会动摇你的王位!你就是想把我关在这里,使我永世不得自由!”
他一味胡搅蛮缠,贺九如的火气也上来了:“是,我就是要把你关在这儿!你关在这儿,我养你一辈子,养到我死为止!”
殷不寿原本双眼喷火,表皮开裂,露出底下岩浆焦油般的真身,他准备好大闹一场,猝不及防的,却被贺九如这句话的内容和气魄压得往后一缩,呆呆道:“呃?”
“如果我不是皇帝,不用天天批折子,管一整个国家,我必定一辈子守着你,管着你,不叫你害人吃人,哪怕你只是普通的重刑犯,我都放你,让你,不使你在这个鬼地方蹉跎!但我是天子,你是妖魔,我没别的办法了!”贺九如既生气,又伤心,“我只能把你留在天牢,等我培养好继承人,退位让贤,我才好放你出去,你到底懂不懂啊?!”
“……什么?”殷不寿怔怔地问,“你,你说什么?”
贺九如喘着粗气,不吭气,殷不寿慌得不行,连忙追问,唯恐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讲什么,你说呀!”
“我说我,”贺九如咽了下嗓子,“我说我养你一辈子?养到我死为止?”
“还有呢?那个守着我,管着我的?”
“呃,我说,一辈子守着你,管着你,”方才说得慷慨激昂,如今冷静下来复述,难免窘迫,“等我后头的新帝上位了,我再放你出去……?”
殷不寿像一尊雕塑,也像被雷当头劈中,酥麻麻,呆愣愣地凝固了许久时间。
“你发誓。”他说。
“我发誓。”贺九如说。
殷不寿眼前炫彩一片,好似炸开了十万个大烟花,一轮太阳从他的腹腔间升起,挤出血肉,挤上胸腔,如此炽烈地充实了心魂与躯壳的空洞,用白热的光辉淹没了他的一切。这实在是太有力量,太坚实牢靠的承诺,甚至能够将他的恶业,他的孽债,他积世的苦报一并填满,令他神魂颠倒,骨腾肉飞。
他要关住我,养我一辈子!他呆滞地想。
他说等到他退位了,就专心致志地陪我,他会看管我,守着我……他这不是把他的余生都许给我了吗!
殷不寿从怄气,发怒,再到震惊,失语,继而神不守舍,意乱情迷,这一波三折的转变,不过刹那之间。
“好,好,”妖魔期期艾艾地道,语气近乎是羞涩的,“那我等你,我会等你。”
不对,气氛怎么又怪怪的了!
贺九如支吾半天,奈何自己就是让气氛变怪的元凶之一,他也只好道:“那你再不要闹了啊,我跟你说好。”
殷不寿望住他,只是出神地笑。
他们的第十三次会面,被天灾拖延了很久。
皇帝上位不到两年,南方便有水患出现,数月暴雨,洪涝滔天,雪片般的奏折飞来贺九如的桌案。令他连月来睡不了一次好觉,身边的人都在劝他好好休息,再这样下去,身体会被拖垮的,可他如何能睡着呢?他穿着龙袍,坐于皇位——难道这件衣裳是这么好穿,这椅子是这么好坐的吗?
数月来的殚精竭虑,劳心劳力,令贺九如过后大病了一场。以至于他再去见殷不寿时,竟伏在妖魔怀里沉沉地睡了一觉,殷不寿摸到他消瘦的身体,只把他紧紧地抱着,不放他离开。
“我吃掉你的桌子,吃掉你的折子,”殷不寿道,“你没有这些,就不会累了。”
贺九如一怔,不禁失笑:“傻瓜说的傻话。”
然而水患过后,便是时疫,时疫过后,又有蝗灾,各地民心不稳,这天下居然没有一刻是消停的。贺九如起早贪黑,恨不得把自己一个掰成三个用,同时朝中更有传言,大臣们说,天时有变,必定是妖物作祟,倘若能斩妖祭天,这些灾祸方可平息无虞。
这几年来,贺九如进出天牢,比进出自己的御花园还频繁些,早有流言蜚语,说年轻的天子为妖物所惑。当总管把这些事告诉他之后,贺九如疲惫地道:“我已经尽力了,我终究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但如果大臣们想杀殷不寿,那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呢?拿天子祭天,岂不是更强有力一些?”
吓得总管不敢多言,急忙退下。
贺九如抱着病体处理政务,上朝下朝,约谈臣子。这个万万人之上的头衔,却如他的催命符一般,登基不过五六年,他便有种预感,自己大约是活不长了。
数不清多少次会面,贺九如枕在殷不寿腿上,小声说:“我想离开。”
“那我就带你离开!”殷不寿急不可耐,紧紧攥着他的肩膀,“放了我,我带你走,或者我帮你吃了那些多嘴多舌的人!”
“不能这么做啊,”贺九如闭上双眼,“太子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一没结婚,二无子嗣,如果这个时候走,天下一定会大乱的……”
“我真的很想保护你,你虽然是妖怪,可外面那些人有多坏,你想也想不到……”贺九如喃喃地道,“你到了外头,一定会被他们欺负,我一想到那个场景,就始终不敢放你出去。不知怎么了,我总怕你被那些人打了,怕你被全天下的人群起而攻之……”
他说着,就慢慢地抓住了殷不寿的爪尖。
“我不想看你被那么多人围在中间,”他说,“我不忍,我不敢。”
殷不寿哑然失语。
在这具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下,我是一头多么野蛮丑陋,罪孽缠身的恶兽啊,可是,他怎么能把我抱起来,捧在掌心,怕我蒙受了他人的欺辱和冤屈?
他怎么可以这样怜惜我,叫我的胸口都热得滚烫,烫得发痛?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盯*
殷不寿:*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监牢里*嗯?
贺九如:*深沉地宣布*因为我害怕你被人欺负,所以我把你关起来——
殷不寿:*困惑*嗯嗯?
贺九如:*继续宣布*这样就只有我能欺负你了!
殷不寿:*狂喜*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