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嘛。”婆婆端详他,脸上露出微笑,“我瞧着你,总觉得不似凡人……这样好了,给你指条明路,沿着这条街,你可去到六库泉府,那是鬼神掌管财帛的去处。凡是前世行善,积有余德,或是今世家人提前备好阴司钱钞的,都能提出一笔嚼用来,用这个去救你的朋友,我想应当绰绰有余。”
得了指路,贺九如欢喜不限,连连道谢,婆婆又叮嘱道:“掌灯娥睚眦必报,如今你打伤了一个,余下两百九十九个都要来找你的麻烦,捞出你的朋友,你们须得尽快离开鬼市,不可在此地久留。”
贺九如立刻应承下来,顶着张白生生的面粉脸,他赶忙跑向婆婆口中的“六库泉府”,指望着能提点阴司金纸出来。
老贺是不指望了,货郎是个风餐露宿的行当,忙起来自己都顾不上,哪里有余力去提前准备什么阴司钱钞?只是不知道我的前世算不算好人,有没有积攒下多余的功德……
他一面想,一面忐忑地混进鬼怪的队伍,进到大厅,来不及看周边奇煌的装饰,便被推到一名形似大嘴青蛙的鬼差身前。
翻开着手里的记名簿,鬼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张嘴漏勺似的宽阔。
“姓名?”鬼差懒洋洋地问,牠坐着,贺九如只能躬腰站着。
“回官爷,”贺九如已是习惯了这些官差的做派,也不恼,只笑道,“我叫贺九如,越州祁县人。”
“干什么来的?”
“我,我来提钱,”贺九如掩盖着心虚,“我想提十万……十万阴司金纸。”
鬼差瞪起溜圆的眼球,喝问道:“你真有钱?想着来碰运气,看自己前世是不是什么大善人,家里亲戚有没有给自己烧纸的鬼可太多了,多得能排到我姥姥家去!我可告诉你,要是你账上没钱,却来这儿消遣我,我一定要人拿鞭子把你抽得半死,明白吗?”
贺九如将心一横,不管了,赌一把!牠真要抽我,大不了我就跑。
“我有钱,”他大声道,“我肯定有钱的。”
鬼差盯着他看了会儿,眼中的凶光逐渐平息下去,牠再打了个哈欠,困意朦胧地伸出带蹼的手指,在记名簿上翻找。
原来真的是青蛙妖?贺九如在心中胡乱猜测。
“贺九如,越州祁县人……”鬼差透明的手指一行行往下扫,贺九如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贺九如,贺……嗯,看到了,在这儿。”
贺九如咽了下喉咙。
鬼差皱起眉头,凝视着纸上的一行名字,牠感到纳罕:“有钱……你确实是有钱的,可上面怎么没写你有多少钱啊?”
贺九如讷讷道:“这我也不清楚了。”
“算了,先取十万看看。”鬼差回过头,喊道,“开库!越州祁县人士,贺九如,取十万阴司金纸!”
后方雕刻着青蚨的古铜大门上,开着从小到大的几百个门窗,上下攀爬的小鬼听到这话,当下爬到最小的门窗边上,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铁钥匙打开。
然而,门那边等候许久,都不见金纸递出。
“怎么回事?”鬼差不耐烦地催促,“越州祁县人士,贺九如,开库取十万金纸!怎么这点小事还要磨磨蹭蹭的?”
忽然之间,贺九如感到脚下的地面在发颤。
没错,就像地震,或者岩浆喷发之前的先兆,大地在颤动,六库泉府在颤动,那扇巍峨如山的大门更在颤动。诸多小鬼上蹿下跳,惊惶尖叫,大厅里的鬼差也惊地跳起,彼此忙乱地查看情况,交头接耳。
——轰然巨响,犹如十万个摇撼大山的雷霆,一齐狂猛地砸在六库泉府的鬼门关上!贺九如耳旁“嗡”地一声,眼前发白,整个人被震荡的声波吹得飞起,直直向后翻出十来米远。
但是那雷霆巨响始终不曾停歇,层叠如海啸,一浪叠着一浪,一波赶着一波,将古铜的巨门拍打得哀嚎摇晃。不住有喷溅的金光从那扇不幸打开的小门里往外涌,大厅里乱成一锅粥,鬼差主簿们竭尽全力爬起来,嘶喊道:“快关门!快把门关上!”
哪里顶得了用?巨响不止,震荡不止,其余鬼灵没有一个能靠到跟前的,紧跟着又是一轮响动,不知谁号了一嗓子:
“财库要炸了——!!”
贺九如连连叫苦,他原本只是要取一点金纸,好把殷不寿赎回来,谁知还能出了这样的岔子!他连忙手脚并用地往外爬,这个时候,鬼市的目光全被六库泉府的不祥异动所吸引,城中光斑涌动,显然是厉害的鬼仙都在朝这边赶。可还没等他跑出外门,只听身后铜门的绞索尽数崩断,几百扇小门接二连三地爆开,喷出无穷无尽的冥府黄金。
他双目睁大,有生之年,亲眼见证了阴司财库的崩塌。
金银二色的洪流悍然冲破摇摇欲坠的铜门,从缝隙内无孔不入地淹没了他的视线,直接炸开房顶,炸出了一朵巨硕无比的灿烂大花!漫天金纸飞散,丝布四流,鬼钱刀币恍若江河海浪,蓦然覆盖了方圆数里的所有建筑。他自己同样被阴司的财帛淹在其中,冲得到处乱流。
……我这是什么运气!
贺九如头晕眼花,无助地在金银的海洋里挣扎,扑腾。
我不取了,我不取了还不行吗?别冲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的这个念头一起,金银的洪流当真减缓了趋势,几乎是立刻放慢速度,挂着他停下。
贺九如满身金闪闪的,狼狈地翻腾出来,衣袖里俱是金叶子,小元宝,此时此刻,全城的鬼怪俱都疯了,没头没脑地扎到近旁来一通乱抢,他赶忙躲到小巷子里,只把自己身上的摘下来。
世界之大,委实无奇不有,他喘着气想,不过……也算是我占了便宜。
望着手里满满一捧,金光灿灿的宝贝,贺九如快乐地笑弯了眼睛。
可以去救殷不瘦啦!他高兴地抬起头,眺望着奴隶贩子的高台方向。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开朗,无忧无虑地大笑*虽然我很穷,但是我很快乐!*一边走,一边踢路上的小石头*
殷不寿:*虎视眈眈,时刻准备扑上去*
巨量的金银珠宝:*虎视眈眈,时刻准备扑上去*
第226章 太平仙(十六)
与此同时,天空上方燃起数百道迤逦摇曳的火光,自城中心的宫阙中铺陈而出。三百宫娥身佩流火披帛,手捧长明灯,站在鬼雾凶云中向下眺望,其中一名宫娥的身形还虚着,显得飘忽不定,不是实体。
“六库泉府怎的炸了?”其中一名困惑道,“阴司财库与天理相接,连我们都不好插手,岂有崩塌之理?”
“说是事出前,有几名鬼灵恰巧前来取钱,”另一个道,“财库突然就炸开了。”
灯娥们纷纷按下云头,火光烟雾中,掩着百来位诡艳森然的宫装丽人,瓷阴的无瑕面容,血釉的圆润口唇,骇得底下抢钱的鬼怪即刻四处逃窜。一位冷声道:“我们要不要把这些贪财的小鬼全都给……”
“不忙。”旁边的宫娥低声道,抓起一把金粒,脸色忽然就变了。
“你们都来瞧瞧。”
当下,宫娥们各自抓起一把沿街散落的金银,感应刹那,神情尽皆变得无比难看。
她们默契地不再出声,并且不约而同地解下身上燃火炽热的披帛,放手一扬,流炎在空中交织旋转成浩瀚的倾盆火海,将漫山遍野的金山银山悉数覆盖。
“这些财帛——”
“——全是记在一个魂灵名下的!”
“能将六库泉府的库门挤炸——”
“——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名掌灯娥沉声道:“不必管那些哄抢钱财的小鬼了,天理自有定论,这钱,它们拿了也花不出去。”
“那到底是谁来了?”
“就算是万福元君来了,也未必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空气沉寂半晌,三百位宫娥齐齐地打了个寒噤。
“无相魔逃了。”其中一位轻声道,“那物实在秽憎无比,为世间诸恶之集大成者,元君和其余仙宫的顶尖高手都不曾拦住它。根据仙宫内典籍记载,善恶难容,却也难分,俱是一体,清浊共存。这个节骨眼儿上,遇上这种奇异怪象,难不成是至……”
“说不得这个闲话!”两边的宫娥急急制止,“元君才是真正能遏制住世间诸恶的至善,他老人家一定会找到无相魔,对其绳之以法的。”
“当务之急,还是关闭鬼市的四方大门,”站在前头的掌灯娥寒声道,“免得这个异常脱逃出去,以致后患无穷。”
“是。”
“确实,说得极是。”
宫娥们议论纷纷之时,那个瓷身被砚台打得破损,这会儿只能用灵体显形的宫娥忽然开口,森冷道:“我倒是有个怀疑人选,你们且先听我说。”
管不得别的鬼,头顶着漫天灼热流火,贺九如先挤回婆婆所在的街道。这时候,街上已是空空荡荡,满地落的碗筷杯盘,唯剩几个处变不惊的摊主还守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表情淡淡地清理烂摊子。
“老人家!”跑近了,他才迫不及待地道,“我取到钱了!您看看这是多少?”
婆婆的神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抬头望着财库方向的参天火云,再看看傻呵呵直乐的贺九如,先问道:“六库泉府出事了,你怎么还取得到钱?”
贺九如将手里的一堆金钱倒在她的摊子上,是完全信任的姿态,不怕对方会突然见钱眼开,做出翻脸不认人的狠事,笑道:“确实!我账上是有钱的,但正要取钱的时候,财库的大门不知怎的,却被那么多金银挤炸了,你说这事稀不稀奇?好在我随着金银冲出来,没有受伤,身上还挂了许多!”
老人鼻子耸动,嗅了嗅面前的这堆鬼魂可用的金子,再嗅了嗅年轻货郎身上的味道。
“嗯……确实是你的阴钱,不错。”
婆婆沉吟着,再伸着苍白的指头,挨个清点了钱财的数目。
“……这些玩意儿,换成阴司金纸,也是正正好的十万。”她抬起眼睛,嗓音低沉地说。
贺九如惊喜:“太巧了!那我可以去救我朋友了!”
巧?
婆婆盯着他,神色复杂。这可不是一个“巧”字就能形容得了的事,你要了十万,冥间的财库就给你十万,无论发生何等意外,都要把指定数目的财帛交到你手上,难道这是谁都能有的殊待么?
“你叫什么名字?”她情难自禁,脱口而出。
“我啊,”贺九如高高兴兴地说,“我叫——”
“算了!”婆婆蓦地又道,打断了他的话,“思来想去,我并不需要知道你叫什么,听了不过是徒惹因果。你快走吧!带上你的朋友,赶快离开这里!”
“哦……哦,好的,我这就走。”贺九如不明所以,他生来知礼,受了老人近乎蛮横的催促驱赶,也只是赶忙收拢黄金,拘谨地躬身行礼,以示感谢,“多谢您的见教!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一溜烟地跑回奴隶贩子那里,先前台前宾客如云,这会儿大家纷纷全去财库抢金子,占便宜,只剩几个贩子在这里抓耳挠腮,心急火燎。想跟着一块儿去抢钱,又怕一群鬼仆无人看管,各自奔逃;孤零零守在台上,又想着别的鬼都在黄金堆里打滚撒欢,心里更是烧得酸水直冒,坐立难安。
“我取到钱了!”贺九如高喊,“放人……呃不是,放掉丑八怪,放丑八怪!”
奴隶贩子眼前一亮,见他当真筹到十万阴司金纸的数目,连忙围拢上来,扎成一堆数钱。
“哎哟哟,客人您真是重情重义啊,”贩子赔笑道,这时再看,又是另一副谄媚嘴脸了,“只是财库刚炸,您这钱……”
“保证是我自己的。”贺九如道,“我找那边的婆婆看过了,她还说,这是正正好的十万。”
“那就再好不过啦!”贩子笑开了花,“只有一点,就是……您这位朋友的绳子,恐怕得您自己去解开,我们,我们实在不好去碰……”
贺九如将脸一拉,马上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想到人参婆婆的提醒,他将讲价的心忍了又忍,势必先节省时间,逃出去再说。
倘若时间充裕,我人也不在通缉令上,我非得给你砍到五万以下不可。
他一声不吭,攀上高台,急匆匆地奔到殷不寿身边。
不知为何,再次近距离地看到这个长相邪恶,心眼儿更邪恶的家伙,他的心才安定下去,像在激流里抱住了一根,呃,一根烂掉的木头。
“你们到底是怎么抓住它的?”贺九如一边解绳子,一边问。
贩子连忙解释:“这,这说来也是凑巧,您的朋友可不是我们抓来的,是它自己跑到我们的陷阱里的。我们还以为逮到了什么呢,结果跑过去一看……嗨,谁也不敢碰它,只敢拿绳索把它拖着。”
“笨东西,成天光晓得吃,就不长心眼儿。”贺九如心里憋火,一句多的都不想跟奴隶贩子说,先气哼哼地把殷不寿骂了八百句,“嘿,醒过来!听见人家喊你丑八怪,你也不知道起来生个气?醒醒,丑八怪,我们该走了!”
他把揉在殷不寿身上的兽皮毯子一扯,殷不寿昏睡的时候,眼球全沉在黑洞洞的,沼泽般的眼眶里。此时一转醒,两颗漆黑硕大的眼珠登时缓缓地浮现上来,骨碌碌地旋上几圈,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看得在场的奴隶贩子腿脚发软,连鬼都觉得害怕。
“你,”殷不寿浑浑噩噩地说,“你,怎么,啊。”
贺九如没好气:“啊什么啊?你被人抓了,知不知道?还不快起来,我们得赶紧离开啦。”
殷不寿缓慢地瞧着他手里的兽皮毯,再看看他,含糊道:“我以为,是你在。”
贺九如愣了下。
什么我在?
难不成,它以为像根腌咸菜似的,皱巴巴地团在它身上的玩意儿是我么?
他一下心软了,殷不寿迟钝地抬起爪子,用爪尖戳了下他的脸,很轻,没敢用力,潜意识里怕被打:“你的脸,白白的,怎么了。”
贺九如:“我……”
他的话没说完,遍天火云便倏然而至,云端传出凄厉凛然的啸声:“找到了,就是他!”
贺九如吓得跳起来,眺见天上几百个裙裾飞扬的影子,奴隶贩子全都“妈呀!”一声,滚得无影无踪,他赶忙扯着殷不寿,喊道:“快跑,仙宫的人要杀我……唉应该也是要杀你的!别迷糊了快点跑起来!”
殷不寿抬脸,盯住空中火云瞧了一眼,慢吞吞道:“哦。”
说着,它伸长双臂,将人轻巧地往身体里一裹,自己立刻卷成一大股流淌不定,漆黑无光的污泥。然而刚卷出去没多远,它又想起来什么,再回过头来,后背张开一张嘴,把地上的毯子也吞进体内。
“别管这个了!”贺九如不由气结,“毯子还可以再买,跑才是要紧事!”
殷不寿瞬间展开恶秽污浊的形体,席卷着向外冲去,高台霎时坍塌,铁笼绳索全然化作溃烂的尘埃,无数拘作仆役的妖灵精怪即刻抓住机会,纷纷潜逃。
望见这一幕,天上遥遥响起悚然无措的惊呼:“无相魔!怎么是这个煞星?它是怎么进来的,为何无人发现它?!”
殷不寿犹如一阵漆黑的飓风,横行刮过曲折蜿蜒的街道,贺九如勉强在它怀里挣了个脑袋出来喘气,恰逢前方便是人参婆婆的汤面摊,他赶忙扯着嗓子道别:“再见,婆婆!这次走得匆忙,我们下次再啊啊啊啊——”
无相魔敏感转头,纯黑的眼球掠过那个被人打了招呼的老年精灵,接着便毫无兴趣地转回头,加快了携人出逃的速度。
婆婆缩在墙角,眼睁睁地望着殷不寿那张惨白尖脸,诸恶泥身飙过空旷街道,飙过她的眼前,并且在地面上留下了恐怕永远都无法消除的,深深的腐蚀印痕。
“收摊了,收摊了,老骨头经不起这等大风大浪。”待到一人一魔飞远,婆婆跳起来,将摊上的汤锅用具不管不顾地往袖口里道,喃喃道,“收摊了,不摆了。”
作者有话说:
殷不寿:*感觉自己怀里抱着人,睡得非常香甜*呼呼呼……*尽管有东西捆住它,并且很不舒服*
贺九如:*毫不犹豫,用大棒子打它的头*醒醒!你不可以抱着我的内衣睡觉,天啊!
殷不寿:*惊醒,发现自己怀里没有抱着人,感觉天塌了*
还是殷不寿:*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人的贴身衣物,等等,天没有塌*
第227章 太平仙(十七)
“追上去!”
“纵火!烧死它们!”
火云似海,吞天彻地,转眼便覆没了这座宏伟山城。屋舍倾塌,木梁熊熊,青石砖瓦全发出烤焦炽裂的声响。贺九如呛得连连咳嗽,殷不寿按着他的头,直接把人往自己体内塞,贺九如总觉得像淹在一大堆凉哇哇、黏糊糊的黑泥浆里,呕心得慌,生怕不小心呛到,咽下去两口,连忙张着两只手,扑腾着从无相魔的身体里浮出来。
“乱动,不好!不动。”
“……我不想沉到你的肚子里!”
“那也别动!”
一人一魔在路上争执不休,掌灯娥已然自后方的上空追杀而至,天火流星犹如暴烈豪雨,滔滔不绝地轰鸣砸下。殷不寿一声不吭地吃了好几下,后背火烧火燎,像覆盖了一片赤红的森林。
贺九如因为浮得太上,不慎也被火油燎到了手臂皮肤,他下意识痛叫了一声,缓过劲儿来才发现——咦?不疼。
怎么不疼?
他惊奇地伸手,尝试性地抱了下殷不寿的后背,摸到还没熄灭的部分。
真的不是他的错觉,掌灯娥的火焰就像微热的空气,从指间丝滑地掠过,没有给他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便让他的手掌拍拂下去了。
“我不怕烧,不怕她们的火,”他对殷不寿说,“你把我放到你背上吧,还能帮你挡一挡。”
殷不寿低头看他一眼,张手一托,就把人托举到了背上。
贺九如趴到它的后背,确实帮它挡了几波火雨,也给它拍下不少烧着的火星火油,然而,一个新的问题又随之浮现:掌灯娥的火焰是烧不着贺九如,但是完全可以烧着贺九如的衣服。
“我的腰带,我的袖子!”
贺九如哇哇大叫,不干了,开始往起伏不定的黑泥里钻。殷不寿气急:“你不是,不怕火!”
“我的衣服怕!”
“不想钻肚子,你刚刚说!”
“我现在想了!”
争执间,殷不寿已经来到城门下方,望见大门紧闭,潮水般的鬼兵骑着骷髅马,往四面八方朝它冲杀过来。无相魔不再言语,一把将人拽进身体里,径直张开吞噬万物的巨口,来了多少,就吃掉多少。
扫荡光碍事的小鬼,殷不寿抬头看那高耸入云的鬼市城墙,直接在身侧化出无尽密麻的锋利足肢,犹如一条大似长龙的狰狞蜈蚣,污黑表皮泛着波涌不断的油彩虹光,迅捷地蹿至墙面,如履平地,向上冲去。
“拦住它!”
三百宫娥齐声呼喝。
“烧光它!”
火雨下得愈发凶猛,掌灯宫娥立在云端,流火披帛骤然展开,纵横缠绕,在殷不寿的前路上拦下千条万道的火路。她们再度张手,同时从怀里捧出光耀灿烂的明珠,刹那将整片赤橙燃火的天空照得金黄。
“还不速速伏法?!”
三百颗明珠,便如三百枚透光镜,将刺目白热的光束齐聚在殷不寿身上,瞬间熔出了一大块流淌的缺口。
无相魔狂怒地嘶吼起来,这固然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痛楚,却在第一时间彻底激怒了它!
殷不寿冲破披帛构筑的阻碍,躲避明珠射出的天谴光束,一跃跳至城门上方。它扒着城墙上的塔楼,将人一口吐在隐蔽的角落里,随后回头放声咆哮,狞恶的音波震动云端,引得天地失色,火云将熄。
贺九如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撞在城墙上,勉强爬起来大喊:“殷不瘦!”
殷不寿盘旋在高耸的塔顶,浑身的污泥在风中不定摇晃,犹如滚着通身漆黑的烈火。它的后背急剧鼓荡,仿佛要以此为凭借,生生长出一对飞天的翅膀。然而宫娥占据制高点,掌中托的耀目明珠一刻不停,降下惩戒的天火,烧得无相魔连连嚎叫,不得破局。
贺九如满脸汗水,冲开了先前残留的白白面粉,他抹了把眼睛,想叫殷不寿快点跑:“别在那里傻乎乎地挨打,跑起来,跑!”
“去解决掉那个生魂,”天上的宫娥厉声道,“省得叫他碍事。”
之前那个被贺九如打得魂难附体的掌灯娥并着其余四位即刻出列,五名宫娥手捧明珠,阴风阵阵,凶狠地朝贺九如逼迫下来。
“勒死他!”其中一位狠戾道,“既然火烧无用,那就把他的脖子勒断,把他的头也勒下来!”
贺九如心头乱跳,赶忙掉头就跑,哪里跑得过?没蹿出几步路,脖子就被厚重的披帛用力缠住,绞得他两眼一黑,舌头都吐了出来。
他喘不上气,两手乱抓乱拽,慌乱当中,只听“嘶拉”一声,层叠厚重的仙家法宝竟被他空手撕出破损,再一用力,更是直接拽断了!
其余宫娥面色大变,叫道:“你这个……!”
贺九如大口喘气,余光瞥见还在上头挨烧的殷不寿,当下抓住机会,一个回身飞扑,直将宫娥手中的明珠扑在地上,抱起来就是狠狠一砸。
响声清脆,平日里雷火难侵,刀枪不入的灵物,当场被他像摔玻璃似的砸个粉碎。
“我……我不准你们烧它!”贺九如没头没脑地叫道,“它那么笨,欺负傻子是要遭天谴的,你们知不知道?!”
他的掌心隐隐发出白焰的光芒,那至纯的热力,甚至超过了数百颗明珠蕴含的火彩。宫娥们大惊失色,与此同时,明珠缺失一角,无相魔总算找到破局的时机,它疾速张开蠕动流淌的畸形双翅,顶着大阵,终于一飞冲天。
狂恶的盛宴开始了。
它的身躯犹如一瞬盛放的肉花,或者喷薄而出的蛛网,极快地占据了半幕天空,粘附着自己的猎物。长燃灯火,明珠灼光,对待这厚重窒息的恶业,都嫌太过单薄。数百灯娥凄厉尖叫,刹那便被它吞入腹中,连魂魄也分毫不剩。
吸收了漫天遍野的火光,殷不寿瞬间移动至城墙之上,那里还残存着五名宫娥,它巨爪横扫,即刻摧枯拉朽地将余下的仙宫成员扫成一地碎瓷,再也拼不起来。
“你会……死在它手中……”宫娥残破的头颅滚过一圈,滚向贺九如,她们睁大的瓷眼里唯余惊惧,以及一丝恶毒的讥讽。
贺九如一怔。
“我们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会死在它手中,就像,先代的至善……那样……”
她们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切太晚,永恒的黑暗已然笼罩了最后的幸存者。殷不寿被烧得破破烂烂的,坐在地上,呆呆地打了个饱嗝。
“你,你把她们都吃了。”贺九如同样呆呆地说。
殷不寿:“啊,嗯。”
“那她们刚刚说的……智善?是什么东西?”
殷不寿想了下,摇头:“不知道。”
“你!”贺九如生气,想跳起来扯它的耳朵,“那你应该先听她们把话说完呀!”
殷不寿被扯着耳朵,好疼,它立刻就要张开嘴巴,大声喊叫一番。
就在此时,天边转过一线金芒,贺九如站在高处的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朝霞的辉光正慷慨温柔地洒向大地,覆盖万物,属于红日的金光破开黑暗,将云层映照出无穷的瑰丽之姿。
“天要亮了,”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那我们……”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发现,为什么殷不寿正在变得透明,看起来马上就要原地消失了?
殷不寿盯着他,很惊讶:“你,变淡!”
无相魔即刻伸爪子去捞他,可是跟水中捞月一般,怎么也捞不到怀里。贺九如看看它,再看看自己,他的意识逐步涣散,这简直就像是——
“——哇!”贺九如大喊一声,骤然自长梦中惊醒。
这个时候,他还坐在岔路中间的那棵大树下方,旁边是他的宝贝货车,身子底下,殷不寿懵懵懂懂地自影子中探出一颗头。
吃了三百个同心同体的掌灯娥,它身上被肤色覆盖的地方越来越多,已经蔓延到了接近腰部的位置。贺九如怀疑,它进化得再多一点,自己就得给它做衣服了。
“这到底是……”他恍若隔世,简直要睡糊涂了。原来从他站起来,推车离开树下的那一刻,他便已然置身梦中,什么鬼市山城,什么六库泉府,人参婆婆,掌灯宫娥……全都是梦里的内容!
“刚才是梦!”贺九如惊骇至极,稀奇至极,慌得去推殷不寿,“你能想象吗?刚才那些全都是梦,我们在梦里走了好大一遭!”
但是,凭他如何推搡,殷不寿坐在树下,只是不发一语,宛如闷闷不乐的模样。
贺九如发现不对劲,慢慢缩回手,问:“殷不瘦?你怎么啦?”
殷不寿沉默良久,断断续续地道:“我听见,丑八怪,你叫我。”
贺九如没明白:“啊?”
“丑……你以为,我丑……”无相魔偏过脸,不看他,只是弓起身体,佝偻着后背。
这是一个防御性远大于攻击性的姿态。
贺九如反应过来了,它是在说自己叫醒它时喊的那些话。
“哎呀,那是我——呃,你不丑,是我嘴快,说错话了。”看到它这副样子,内疚之情止不住地在贺九如心里蔓延,“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我吃得多,长得多,”殷不寿低低地说,“我知道了,你不……不想见我,不喜欢我。我跟着你,你……打我。”
贺九如哭笑不得:“我打你又不是因为你长得怎么样!我没有不,好吧,我没有不喜欢你,除了乱咬人的坏毛病,你也还不错啦。”
见殷不寿仍然灰心丧气,他叹息一声,坐到无相魔身边,生疏地伸出手臂,慢慢地,尽量地抱住它的身体。
“你看,我都这样了,可见我不讨厌你吧?如果我讨厌一个人,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对他,不会抱他啊……”
人类靠在它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殷不寿低头凝视他,被馋人的血食所吸引,它阴霾的心情逐渐转到了另外的方向。
人真是脆弱极了,矛盾极了,他固然掌握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然而这时候却毫无防备,像无知觅食的羔羊。倘若它忽然用力地按压,只消对骨骼施加最小的力量,它就能把他轻易撕碎,人的头颅会塌陷,薄弱的眼球会弹滚,再用点技巧,他柔嫩的五脏六腑便要喷流而出,滑腻地盘绕在地上,他将抽搐,惨叫,哀嚎,散发出诱惑至极的血肉奢香,继而——
“唉,总之,你是我的朋友,你不丑。”贺九如说,“你不丑的。”
殷不寿的思绪中断了。
它无声张开的巨口,此时发愣地凝固在贺九如头顶,宛如冻结的雕塑。
这一刻,它完全不知所措。
第228章 太平仙(十八)
假使一个人疯癫了,痴傻了,那么他就会认无相魔当他的朋友。假使一个人别有所图,野心大得能够吞掉这天下,那么他也可以认无相魔当他的朋友。
看起来贺九如两者都不是,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你是我花了十万阴司金纸才买回来的,”贺九如嘟哝,“为了赎你,下辈子的钱都搭进去了。真要讨厌你,把你丢在那不好吗,何必费这个工夫呢?”
殷不寿怔怔地大张着嘴,无声地咽了下乌黑的涎水——它怕滴在人身上,会被打。
回过神来,它慢慢闭上嘴巴,古怪地问:“什么是,朋友?”
“一块儿走,一起玩儿,相互扶持,相互帮助,这就是朋友了。”贺九如解释道,“总之呢,你想想看,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我们经历了多少事啊!”
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最开始是在三仙那里,你吃掉那三个家伙,把我从法器里救出来,好吧,我也被你吓到了,把你揍飞出去很远,这个就先不算。接着是那个闹鬼的小镇,再到金河城,你又吃了长宝仙官。然后是今天……哇,你真的走一路吃一路。”
殷不寿不吭气,它尚在思索“朋友”的定义。
“所以说,只要你别动不动就想咬我的头,我们就还能好好的,”贺九如安慰地拍拍它,感觉像在拍打柔软不定的湖面,但手却不会粘湿一样,非常奇妙,没忍住,多拍了好一会儿,“还难过不?没事了吧?”
殷不寿像没听到,兀自执着地问:“什么算,好看?”
贺九如站起来,喜不自胜地抚摸着自己的宝贝货车,闻言,不由困惑回头:“啊?”
“什么,”殷不寿指指自己,“算不丑?”
见它确实在诚心求教,贺九如思索了下,笃定地回答:“我啊,我就算好看!”
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微风扬起少年货郎鬓边的发丝,清早的晨曦朗朗温柔地为他披上一层金彩。贺九如眉目鲜活,容光焕发地站在树下,肌肤似蜜,牙齿雪白,眉锋浓黑,明亮的眼瞳转出一线清澄欢快的流光。
“我爹常说,十里八乡都再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俊的。”他得意地拍着手,“算什么来着,天生丽质?”
殷不寿懵懂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胸口里的肉痒得令它难受,令它想要咬牙切齿地叫嚷,或者愁肠百结地蜷缩。
……又或者,令它想要抓起这个人,把他卷着,含着,咽进嘴里,沿着每一寸弹性紧致的皮肉,细细地啃噬舔舐过去。
“那我,”它想了想,“我变成你。你的脸,给我,我不难看。”
贺九如吓一跳:“喂,这可不行!每个人的脸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要是变成我,那叫什么样子?难不成,你也要和我认一个爹?”
他推起小货车,轱辘轱辘地走在路上,殷不寿便迈开两条构造不明,长得骇人的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
“我不,嗯,我没有爹。”
“这不就行了,你变成我的样子,就得承担我的责任,知道不?你要是我,你就得推着这个货车,走街串巷地唱词儿,卖货,帮我爹去梁京送信,再给他养老。你会养老吗?”
“……不会。”
“你看,那你变成我干什么呢?”
很多时候,贺九如的思考方式都比较奇怪。若是换作旁人,此刻要不然试图用大道理规劝殷不寿,告诉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可随意赠予”,或是“你好好修行,将来一定能有自己的形体相貌”,要不然试图威胁恐吓,告诉它“妖孽不得放肆”,要不然就是吓尿,绝不会用“你得给我爹养老”这么个诡异的理由来劝退邪魔。
殷不寿不愿给陌生的人类养老,除了贺九如之外,万物生灵在它眼中皆不过是能吃的食物。
在路上,它用了很长时间沉思,思索自己究竟要一张什么样的容貌。
按理来说,无形无相的妖魔不会在乎“丑八怪”的形容,与凡人众生有异,本就是它不俗强大的象征之一。可当贺九如叫醒它时,一句句,一声声在耳边回荡的都是这个词,殷不寿的心情一下便不妙了。
我不要自己在人眼里是丑的,它想,我想和他一样,我想贴近他的样貌,想要他不嫌弃我……
它并不理解这些躁动的情绪是什么,又从何而来,只是自顾自地焦虑着。
贺九如推着车,拐过坑坑洼洼的山路,喊殷不寿:“你看,梦里的路和这会儿的路一样!我当时就是,走到这边,你就一下子不见了,慌得我赶紧喊你……殷不瘦?”
没听见声音,他回头一看,望见无相魔正趴在路旁的一个水洼边上,专心致志,临水照脸,端详揉捏着自己惨绝人寰的容颜。
贺九如:“……”
贺九如:“你,你在干嘛呢?”
“捏脸,”殷不寿回答,“捏好看。”
贺九如见它把自己的脸孔揉得跟泥巴似的,这边扯下来一块,那边补上去一点,两颗眼珠子也抠下来放在一边,只剩黑黢黢的眼窝……整个场景于惊悚中透出点滑稽的好笑。
贺九如龇牙咧嘴,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赶紧上去劝道:“变好看没关系,可你这样闭门造车不是个事。你听我的,等我们再到大一点的城里,我给你找个画师,专门画美男的那种,你照着人家画的捏,好不好?”
殷不寿的语气带着不自知的委屈:“我想,现在变。”
“你现在也没多丑呀,”贺九如昧着良心表态,“我说真的,看习惯了就觉得还好,不是很吓人了。你瞧我,不是已经习惯了吗?”
如此一番连哄带劝,总算哄得殷不寿从地上爬起来,把眼珠子按进自己的眼眶。
贺九如小心翼翼的,再不提样貌的事。他们沿着山路下去,贺九如伸手一指,道:“你看,那里是不是鬼市的地址?”
原来恢宏巍峨的山城,在现实世界中不过是大片陵墓般的断壁残垣,掩盖在沙石乱草中间。到了跟前,贺九如才“哎哟”叫了一声。
那废墟之上,到处盖着数不尽的累累白骨,它们还维持着生前的动作,或饮酒,或吆喝,或张手划拳,或惊恐奔逃……千姿百态,好一座栩栩如生的死人之城。
贺九如明白过来,这些骸骨兴许全是过路鬼市的无知行人,他们从此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只能滞留在这里,等候太阳落下,夜幕终天。
“可怜呐。”他唏嘘道,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冲废墟里拜了又拜。
他们穿过鬼市,没有逗留,直到贺九如的水囊用尽,需要补充饮水,殷不寿才找了一条山中小溪,等候货郎停下来烧水,歇息。
夜里,贺九如准备就在溪边驻扎一晚,他睡得香甜,殷不寿却无需睡眠,更睡不着。
这一晚,它无心琢磨着如何把人吞到肚子里,而是蹲在溪边,借着清澈的流水照着自己的皮相。为免玷污水流,第二天遭了人的叹气和说教,殷不寿特地跑到溪水下游,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看。
在人的审美里,它这样的大约就叫丑,可是,什么才算美呢?
它又想起贺九如在阳光与微风下欢笑的模样,不耐烦地抓抓胸口,直把那里挖得皮开肉绽。
如果“美”真的在无相魔这里有了定数,那么年轻的货郎必定是美的,因为他实在叫它心烦意乱,辗转不安。然而它又不能变成对方的模样,这就是个大大的难题了……
冥思苦想间,殷不寿抬起头,它嗅到一点微薄的妖氛,从更下游的地方蔓延上来。
它漠不关心地低下头,它现在还不饿,不想吃东西。
不过,它无心出手,对方却径自朝着它的方向过来了。狐火幽幽,几团莹莹蓝绿的火焰,照亮幽暗夜色,变出四五个艳丽明媚的狐妖,簇拥着中间容色妖异的雄狐。
狐狸精……
无相魔心中模糊地闪过一个概念。
狐妖久负美色的盛名,这大约就是人类眼中的“美”罢?
思及此处,它立刻沉默地站起来,将自己的身躯没入周围大树的枝干,只剩一张惨白尖长的可怖面容,残留在树皮上观察。
“大王,我们今天要去哪里找乐子?”一只小狐狸高兴地笑道,“您带我们来这等荒山野岭,哪里比得上繁华城市有趣?”
当中的雄狐高大俊美,浓黑的长发披散肩头,不光唇色殷红,连狭长的眼尾也扫着惑人的薄红,尖耳更是佩着两滴血也似的宝石长坠,含笑时眼波流转,多情得叫人发酥。
“你们懂什么?”雄狐的声线也是沙哑的,酥软的,仿佛春日的茸茸花朵,恰到好处地搔过听众的耳廓,“我夜观天象,望见一颗流星落在此方,就知道这里必定来了个不得了的好东西,许是十世修行的善人也说不准……”
听见他的话,剩下的小狐狸全都叽叽喳喳地乐个不住。
“大补的食材!”
“他在哪儿?”
“吃掉他!吃掉他!”
几团狐火快活地在林间打转,朝着贺九如所在的位置掠去,却冷不丁地撞上了一片黑咕隆咚的事物。
“咦?”雄狐顿觉纳闷,“什么东西敢挡我的路?我……”
殷不寿“啊呜”一口,合上了几乎可以囊括山崖的,无比巨大的嘴。
狐妖,没味道,不怎么好吃。
无相魔面无表情,咀嚼着这几团狐火的滋味。
但是皮囊,可以拿来用用。
作者有话说:
殷不寿:*像一只绝对令人生畏,然而可怜巴巴的漆黑无毛猫*咪!*发出刺耳如老鸹的大叫*
其他人:嘎!*被吓死了*
贺九如:*挥舞着木棒冲上去*谁欺负它?!你们没有心吗,怎么能欺负这么一个弱小无助的傻瓜!
殷不寿:*眼泪汪汪*咪……*发出刺耳如老鸹的小叫*
第229章 太平仙(十九)
殷不寿嚼了半晌,把血肉吮净,骨殖吸光,单独吐出一张妖狐化形的人形皮囊,松松垮垮,水光淋漓地扑在地上。
它用爪尖小心地揪住一角,扯起来审慎地细致观察。
穿上这张皮,就能变得好看了吗?
心动不如行动,殷不寿当即化作一摊流动的污泥,咕嘟嘟地涌入皮囊,将它填充得立体饱满。无相魔一一对应着面部的五官,调整眼珠和嘴巴的大小,削去多余的颔骨和牙齿,确保这张皮能与它严丝合缝地长在一起……调来调去,只是身高体型不大匹配,除了脸之外,另外撑破了许多地方。
最后,它趴在溪水边,反复地照着自己的新脸。
只有脸,应该没关系吧?
殷不寿张开黝黑锋利的爪子,按着自己面部的皮肤仔细查看。说实话,它并不能理解这个皮相有何等诱惑力,眼珠太小,嘴不够大,囊括的牙齿不够密,颜色太丰富,更多出个碍事的高鼻梁,以及大把碍事的长毛发。
……只是,这张脸的构造与小货郎很像,这么一想,它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似乎还缺了什么东西,殷不寿打量了半天,察觉出不对。
它低下头,剖开肚皮细细翻找,半晌过去,好不容易翻出一对尚未消化的,血红宝石的长滴耳坠子,急忙举起来,对着溪水笨拙地刺穿耳垂,挂嗒在两边。
大功告成!
这就和之前那个雄狐狸长得很像了,殷不寿左右甩头,瞧着自己今晚的成果。它兴冲冲地站起来,跑回贺九如的小帐篷旁边,张开指头,把人抓在手里摇了摇。
“醒,醒。”
在和人的日常生活中,它早就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它不想着吃人,伤人,那么它可以在人类允许的限度内,将对方拿起来揉揉捏捏而不必遭打,但凡它动了一点垂涎的念头,人的巴掌,总是要比天谴的雷劫来得更快。
贺九如咂咂嘴巴,睡得香甜,不想醒。
“看看,”殷不寿坚持不懈,继续摇晃,“我有新脸,看看。”
“哎呀……”贺九如咕哝,“烦呢,睡得正香……”
“看看,你看看,”殷不寿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好看。”
贺九如被它骚扰得不行,更兼睡得迷迷瞪瞪,脑子不甚清醒,索性一把搂过来,把无相魔的头按在胸前,结结实实地夹好。
“不要闹,”他口齿不清地说,“明天还得早起。”
殷不寿猝不及防,被人抱在怀里。这下不止是胸膛发痒了,它全身上下,以及刚得来的这幅新皮,统统痒得发颤,颤得心慌。
我……我身上很烫!它惊骇地,乱七八糟地想,我的脸很烫,被他抓住的地方也烫得厉害,他要干什么?这是一种折磨方式吗?他在折磨我吗?
它听见人类的心脏在跳。
人的心脏窝在一汪滚烫的热血里,正强劲地在跳,犹如一窝啁啾松软的幼鸟,蓬勃旺盛地鼓动,撞击着胸口的骨头,撞击着它的耳朵。
无相魔完全呆滞,它伏在人类身上,忘了美丑,忘了新脸,忘了它来的目的……也忘了它自己。
贺九如呼呼熟睡,一觉睡到天大亮,方才朦胧地睁开双眼。他打了个哈欠,想伸个懒腰,忽然感觉自己身上怎么压着个东西?
贺九如的瞌睡即刻醒了一半儿,他连忙撑起手肘,发愣地盯着自己的肚子。
……不是,大哥,你谁?
一觉醒来发现有个陌生人压在自己身上,换了谁都得心惊肉跳上一阵子。贺九如张开嘴,急促地喊:“殷不瘦!殷不瘦!”
在这里殷不寿主要起到一个看门狗的作用,他原本是想喊个邪魔过来撑场子,谁料这个一头栽在他肚皮上的“大哥”闻声抬头,马上用眼神锁定他,居然扯着嘴角,露出个生疏的笑模样来。
贺九如:“……”
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惊天动地之人!
很多人常用“一副狐媚子相”来抨击生得天然标致的女人,贺九如往往听见,便同时为女子和狐狸感到委屈。依他之见,一个人长得漂亮,只能说明她很有福分,而狐狸的眼睛细长,看起来会勾人魂魄,那也不是小动物故意要把器官生成这样,用这样一句话同时骂了两个无辜的对象,也不知安的什么坏心。
然而眼前这个男的,的的确确就是“一副狐媚子相”。
他的嘴唇没有涂脂,却比花朵还要红润,狭长上挑的眼尾宛如春风里的柳枝,轻而易举就卷起了撩人心湖的涟漪,眼角还晕着淡淡的薄红,这便越发离谱,偏偏两道眉毛生得浓黑锋锐,因此只有俊美,不见轻浮。
仔细一看,这家伙的嘴角两边还分别点着两粒红痣,弯唇一笑,竟显得媚气十足,仿佛两粒细细闪光的红宝石,镶在惑人的笑涡里。
疯了吧,怎么长成这样……
“你看,”狐媚子矜持地张开完美的嘴唇,“新脸,我的。”
贺九如还在恍惚中,听得这个说话方式如此耳熟,不由怔住。
等一下……这人的眼睛怎么没有光?
从美色的直击里挣脱出来,贺九如突然察觉到了这个奇怪的缺点。
正常人的眼睛是能映出来光的,但眼前这个家伙的眼睛却漆黑一片,倒映不出任何光彩,再配上这张脸,便显得异常魔魅——仿佛在这张人皮底下,有什么别的东西在涌动。
“我美吗?”狐媚子追问,“我,不丑吧?”
说了两句话,他似乎再难支撑住这副稳定的姿态,他的口唇越发扩大,颧骨和下巴宛如加多了水的面团,藕断丝连,淅沥沥地直往下落,露出深不见底的口腔,腔孔中层层叠叠的利齿,以及蠕动的黑色长舌。
贺九如:“…………”
贺九如:“啊啊啊啊——!”
惊艳美色瞬间变成惊悚怪谈,受惊的货郎一拳挥出,成功将毫无防备,急切等待人类夸赞的无相魔用力打飞。
疯了吧,怎么长成这样!!
殷不寿惨叫一声,数不好第几次,它再度撞翻到一堆灌木矮树当中,不知撞碎多少山岩,连续翻滚多周才停下。
“你又打我!”无相魔弹射起来,愤怒地大吼,“你说了,以后不打我!”
贺九如跟着大喊:“怎么是你?!你怎么一下长成这样了!”
一人一魔在林间来回蹦哒,手足无措地哇哇大叫了一番。待贺九如明白原委,只是头疼地捂住了脸。
这个时候再说“不要随便抢别人的脸”也晚了,依照殷不寿的消化速度,几只狐妖早就变成了血水,而且无相魔采用的是非常狡猾的理由,即“狐妖想吃你,我吃他们”,只字不提它起的歹念,理直气壮地把自己摘个干净。
贺九如长叹一声,给殷不寿把下巴接回去:“好啦,现在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脸,自己的名字,你就是个有来路的生灵了,以后我们就这么过吧,你再不要去抢别人的脸了啊。”
殷不寿不答应,先问:“那你觉得,怎么样?”
贺九如看着它,不说话,殷不寿执着地追问:“我,跟你一样,我,好看?”
原来是要问我的意见吗……
贺九如毫不怀疑,只要他表露出一丁点儿否决的意思,殷不寿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它偏执的魔性,会让它吃掉每一个看见的人,剥掉他们的皮来收为己用。
“好看,”他轻声说,“你不丑,你已经比我更好看了。”
殷不寿高兴地咧开嘴,它接着问:“你喜欢吗?”
这个问题有点怪怪的,贺九如想了下,还是回答:“喜欢。”
殷不寿更加欢喜,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只想漫无目的地跳来跳去。人类的这句肯定,就比吃了一百个仙宫的成员还要令它快活。
贺九如推着车,前日落了雨,今日许多云,官道边俱是亮闪闪的,大小不一的水洼。殷不寿便走一路,照一路,时快时慢地缀在年轻货郎身后。
“喂,这张脸真有那么金贵啊?”贺九如看得好笑,忍不住打趣它。
殷不寿抬起头,见自己离小货车远了,赶紧跟上去。
“金贵的。”无相魔认真地回答,“你喜欢,它才金贵。”
贺九如没想到它会这么说,当下睁大眼睛,片刻愣住。
“……哦,哦,”他局促地转过脸去,遮掩着自己的表情,“哈哈,好吧……”
妈耶,他有点狼狈地躲闪着殷不寿好奇的探视,用手在发红微烫的面颊上贴了贴。
新脸的威力还真是不得了……
“估摸着快要到梁京了,”他赶紧提起话头,转移注意力,“等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我给你扯布做件衣裳,总不能让你一直这样。”
殷不寿道:“我要跟你穿的一样。”
贺九如:“又说胡话……唉!干什么?!”
无相魔一把抓起货郎,吃是吃不得,馋又馋得很,还想跟人多多地贴近,挨得更紧,冲动之下给人抓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思来想去,遂往自己肩膀上一放。
“帮你,拿车。”殷不寿道。
它的力气确实大,轻轻提溜着木制的货车,就像拾着一颗石子。贺九如坐在它肩膀上,忙道:“你放我下去!别把我的车弄坏了。”
“我不,”殷不寿狡猾地说,“你打我,我摔倒,车坏。”
贺九如揪着它的头发,没好气道:“那你要干嘛?”
殷不寿想了下,说:“梳,辫子。”
无相魔点点头,很笃定地道:“你给我梳辫子。”
作者有话说:
殷不寿:*长出一张闪闪发光的无瑕脸,得意地狂笑*啊哈!现在我就是最完美的!
贺九如:*睡着了,流口水,躺在一堆垃圾中间,但是看起来绝对得不可思议*
殷不寿:*痛苦地承认自己的落败*我输了,我不是最完美的……
还是殷不寿:*凑上去,准备偷亲,立刻被熟睡的人打成了浣熊的样子*
第230章 太平仙(二十)
怎么是如此离奇的要求。
贺九如“呃”了一声,他看了眼被自己抓在手里的发丝,这家伙的头发亦与凡人不同,远看乌黑漆亮,柔顺华丽,实则握在掌心滑不溜手,像一群有弹性的活蛇,在光线下蜿蜒变幻着潮湿鳞片的色泽。
“你要辫子干什么嘛。”他说。
无相魔的回答,还是那执拗的四个字:“和你一样。”
贺九如无法,叹气说:“那你放我下去,我到车里给你找头绳和头花。”
货郎拉开货车的木抽屉,在里头叮铃咣啷地搜寻半天,摸出一排粗红头绳,一把梳子,两朵简陋的草色绒花。
“先说好,我可只有这些了,”他警告道,“要是你把它们搞坏了,那我也没有多的啦。”
无相魔老老实实地点头,再把人放回到自己肩头,抓着车走在林间。
它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是和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广袤世界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那些亟待它去毁灭、去汲取的芸芸众生,天上飞翔、地上奔跑、水里游走的血食,以及凡尘俗世的欲望与恶念……统统淡化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这个唯一鲜活的活人,浓墨重彩地在它的视线里行走,说话,大笑。
漫长枯燥的岁月,殷不寿忽然就发现了自己一生中的焦点,它为此困惑不堪,只好茫然地试着贴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贺九如打理着它的长发,本来是打算梳顺了再编,谁料这个鬼头发越梳越长,越梳越多,满手乱爬,像极了某种能够快速繁殖的生物,直梳得人心里发毛,遂作罢。
他抓住这些不驯服的长发,把红绳细细地编进去,随口道:“你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吗?”
“将来?”
“是啊,”贺九如道,“如果以后仙宫的人不再找你麻烦了,你也彻底自由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殷不寿毫不犹豫:“跟着你。”
吃掉你。
“……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做的事?”贺九如无语道,“跟着我算什么话啊。”
“跟着你。”殷不寿说,“跟着你。”
贺九如给它打了个大蝴蝶结,嫌弃地揪一下它的辫子:“没出息!”
“不让跟?”殷不寿道,“就跟,就跟。”
贺九如费劲儿地打理好无相魔的发型,转过它的头端详片刻,从腰间扯出朵绒花,试着簪在它的鬓边。
看着它,年轻的货郎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殷不寿固然拥有了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庞,但红头绳配上草绒花,大红淡绿的搭配,难免滑稽得不伦不类,再加上它非人的体格和身长,甚至有点恐怖的幽默感。
无相魔定定地望着活人的灿烂笑脸,不知不觉间,它也咧开嘴巴,无声地笑了起来。跑到水坑边上一照,看见自己发辫整齐,尖耳朵边别着朵花儿,更是满意。
“你有花,我也有,”它顺心地道,“好。”
同一时间,远处的树丛中鬼火粼粼,闪过几双窥探的眼睛。
这些眼睛正在窃窃私语。
“那是无相魔?”当中的一个说道,“它看起来竟与昔日截然不同。”
“它有了名字,有了自己的脸,还与一名凡人纠缠不清。”
“无论如何,它的死期已定,那凡人也是一样。主人绝不能容忍它走入上京。”
鬼灵交头接耳,殷不寿敏锐抬头,转身望着树林。
它只看到了一阵逸散的风,在正午的天光下透着微微的蓝光。
“怎么啦?”贺九如问。
无相魔嗅了嗅空气,迟疑半晌,摇头。
“不知道。”它说,“有东西。”
贺九如跟着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大约是动物吧。”
殷不寿仍有疑虑,警惕地走走停停,贺九如却渐渐习惯了坐到无相魔肩头吹风。两旁山林青翠,地上的水洼散发出清爽的水汽,头顶白云长舒长卷,阳光也不算太炽烈,他的左手扶着殷不寿的肩膀,右手在额头上搭个棚子,惬意地在高处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林间的微风吹过他的衣襟,拂干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景色开阔,心情同样跟着开阔,贺九如忍不住张口唱道:“随缘过,随分乐。恶觅悭贪都是错。贵非亲。富非邻。矜孤恤老,取舍合天真。当权勿倚欺凌弱……”
少年的歌声清朗婉转,听得殷不寿耳朵痒痒的,很想伸爪子塞到他的嘴里,去喉咙眼儿内摸索一番,看人是怎么发出这样的动静的。
“你唱的,是什么?”
“梅花引。”贺九如笑道,“我爹教我的,好听吗?”
“听不懂。”无相魔如实回答。
贺九如没好气,不理它,继续唱:“须防运去相逢著。减欺慢。减欺慢。不论高下,平等一般……哎,不对,快放我下来,前头有人!”
山路弯弯,在他的视线内,前头酒旗飘飘,几个零星的行人正坐在简朴的小店里歇脚纳凉。殷不寿听了他的话,极其不愿放人下来,被人噼里啪啦地拍打了一番,方不满地把贺九如往地上一怼,生闷气。
贺九如才不管它,推着自个儿的车,兴冲冲地朝着店里奔去。到了店,确定这里出没的全是活人,贺九如更加乐呵,先将自己的存货推销一番,再买两碗米酒,坐着慢慢喝。
“小友,”桌子对面忽然响起一把苍老的声音,贺九如一抬头,见是名做道士打扮的老者,身后背着把松木剑,鬓发花白,眉眼锋利如钢铁,不由一怔,“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贺九如反应过来,忙给他拾掇桌子,道:“您坐,坐。”
“多谢了。”老道说,下一刻,他开门见山,直接道,“小友,相逢即是有缘,你可愿意听我一句话?”
贺九如回头望着山林,想来殷不寿还在独自生气,便道:“哦,哦哦,好的,您说。”
老道士蓦地凝聚神光,锐利无匹,直刺贺九如灵台:“肉身凡胎,怎生与邪魔为伴?迟则七日,少则五日,你便有身消业解,死无葬身之地的祸患!”
周遭一派寂静。
贺九如慌张,总觉得有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爆出里衣颜色的窘迫感……但他到底也是走南闯北过来的,调整好情绪,诚恳道:“道长怎么说这样的话?敢问道长是如何看出来的?是我的身体出了毛病,还是我的气运出了毛病,或者我的心智出了毛病?”
道人吃了一惊,讶然地注视他,没想到这个货郎的灵智强韧如斯,居然丝毫不受他的咒言影响。
他板起脸,威严地道:“你看似强健,实则内里耗空,命不久矣,你不知道?”
贺九如回想起今早还将殷不寿一拳打飞的壮举,茫然摇头:“没感觉啊……”
道人又呵斥:“你头顶萦绕黑气,指尖沁紫,嘴唇发青,已是厄运缠身,难道你半点预感也无?”
贺九如伸出一双白里透红的手,再从袖口里掏出小铜镜,对着自己唇红齿白的脸蛋打量半天,茫然摇头:“没感觉啊……”
道人气结,忍住口出恶言的冲动,再道:“你如此愚钝,明显就是受了邪魔的影响,可叹有人死到临头,还自以为良好!”
贺九如笑了起来:“这个,我爹常说,傻人有傻福嘛。”
道人看起来很想一剑刺死他。
忍了又忍,老道士的语气柔缓下来,他低声道:“小友,倘若不是我多嘴,你恐怕还蒙在鼓里,不知道那邪魔的来历罢?世间万种恶,它乃诸恶之首,诸恶之最。只要它存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恶孽和业债生出,你跟它同行一路,实则也走在自己的死路上啊。”
盯着他,道士的神色逐渐温和,双目仿佛盘转着两枚漩涡,牢牢吸附着人的注意力,诱使旁观者不断朝里坠落下去,成为一只坠入蛛网的小虫,浑身动弹不得。
“你是不会选择一条死路的,对不对?”老道的声音更低沉,“蝼蚁尚有偷生之志,况且人呢?听我一句劝,小友,它是魔,它积恶难改,活人对它来说只是食物,它一定会杀了你,吃掉你——或者你沦落到最不幸的结局,它会先吃你,再杀了你。”
“拿上我给你的刀,”他慢慢地道,慢慢地推过一把深埋在刀鞘内的小匕首,“插进那魔头的身体,它必然遭受重创,再也无力伤你,而你,你将成为英雄,为万民除害……”
“可它是我的朋友,”贺九如眨眨眼,抬起头,眼中神光湛然,清澈似水,“抱歉,老人家,我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警告就放弃我的朋友。”
道士面色大改,震惊到瞳孔颤动,险些坐不稳椅子。
他的声音,他的言语,他的眼珠,本就是他得力的武器和法宝。曾经多少次,他仅用只言片语离间了国主的心意,使眼神指挥着一整个王朝的走向,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个不知名的乡野酒肆,对一个渺小的凡人货郎失去约束的效力!
他的额上青筋跳动,眼皮更是一跳一跳,活像怒不可遏的抽筋。这时候,殷不寿也生完闷气了,它还是执着地追逐贺九如,正打算继续埋到人的影子里,估摸着空子绊他一跤,却忽然见到那苍老的道士猛地跳起,厉声道:“那你就该死!”
殷不寿能比一阵风更快,它可以穿行万物,在阴影中自由自在地流动,但这一刻,它发现自己还是太慢,不够一下出现在人类身前,张开嘴吃掉这个胆大包天的道人!
在道士跳起出手的同一时间,贺九如的眼睛也跟着睁大了。
“妈呀!”他大叫出声,双手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推,便如正正拍在道士中心的一掌。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躯体反应,不假思索的防备动作,按理来说,不会对修行有成的仙人造成任何伤害,然而老道只觉眼前一黑,继而是贯穿全身,犹如碎骨的剧痛——
他就像一片落叶,摧枯拉朽地撞翻百米,撞在一堆倒塌的树木之间,没了声响。
殷不寿:“嗯?”
行人与酒肆店家尖叫着逃窜,殷不寿急急忙忙地狂奔到人身边,亟待查看他的情况,看他有没有被除它之外的家伙啃咬,便听百里外窸窣作响,贺九如越过它的肩头,惊慌指道:“喂……你看,那是什么?”
殷不寿回身,只见树木废墟当中,道人的衣袍正在快速隆起,撑得变形,老道的半张脸犹如鬼魅,扭曲地出没在其间。
牠的脸一半是人,另一半则是咯吱作响,多目狰狞的虫,方才贺九如那下,竟是打碎了牠披在身上的人皮。
“我会杀了你们……”牠的喉咙发出细碎作响的颤音,“原来如此,原来你们都是祸害,留着你们,只会生出更多的事端……”
牠彻底撑破了身上的皮囊,显露出令人胆寒的巨硕真身——千足的黑褐蜈蚣,宛如一条凶暴的长龙,攒起的口器交错分开,好像绽开了一朵黑铜色的大花,花芯中毒液横流。
蜈蚣闪电般弹出,牠的身体压裂山头,酒肆在牠面前只是火柴搭建的玩物,瞬间便叫铁甲似的腰腹冲破。贺九如被无相魔拢在身下,视线中只见得黑光如雨点弹动,下一秒,殷不寿的一臂被猝然斩断,黑血似浓浆,狂喷而出。
他倒吸一口气,失声道:“殷……!”
无相魔一言不发,卷起货郎,掉头便向另一个方向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