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太平仙(十一)
贺九如和它呆呆地对视了一阵。
东西——好吧,殷不寿——尽管在外观上叫人咋舌,乍一看奇丑,仔细一看还不如乍一看,可人的适应性毕竟是强大的。见多了之后,再面对那种令人想死的扭曲,就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贺九如打起精神,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殷不寿的舌头弹动一下,很明智地把“我想吃了你”这句话咽进肚子,摇摇头。
“金河城肯定是待不下去了,”贺九如哀叹道,“你刚刚杀了长宝,我好像也被这个鬼地方贴了通缉令……”
他摸摸咕咕叫的肚皮,一下想起货车里还放着自己的干粮,“啊”了一声,赶紧掉头就跑。
殷不寿盯着他,稍作停顿,便迈开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凭记忆,贺九如找回宝楼园的招牌,着急忙慌地跑进后院,看到小货车还好端端地停在那里,立刻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兴高采烈地扑上去,拍拍货架上的灰,把车推出院门,见殷不寿就在不远处站着,遂上去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俩尽快离开这座城?”
殷不寿慢吞吞地问:“离开,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里很危险,”贺九如诧异道,“你吃掉长宝没错,但这个城里全都是牠的信徒啊!要是他们打过来……”
他忽然顿住,因为他看到,殷不寿在“咔哒咔哒”地活动下巴,对于一个人来说,差不多就像咂嘴。
“你,不许随便吃人。”贺九如警觉地说,“吃人会变丑,还会被道士追着打,可怕得很!”
在适应了它的舌头之后,殷不寿的声音介于“怪异”和“可怕”之间,它说话的声音浑厚,含糊,发音带着古怪的转折,完全是一个非人的生物正对人类语言鹦鹉学舌时的模样。
“人,香,”殷不寿满怀骐骥地道,“道士,香。”
贺九如吃了一惊,复又威胁道:“那你要是随便吃人,就会被我追着打,怕了没?”
殷不寿恨恨地闭上嘴,不吭声了。
你也香,它在心里不甘地嘀咕,你最香的。
吞噬过长宝仙官,殷不寿似乎觉醒了某些天性般的特质。它既不愿放弃贺九如这个猎物,又不想跟着货郎整夜整夜地往山林里跑——野地崎岖,更无衾裘美食,华衣豪饰,有什么好待的?
这么想着,它推推贺九如。
“进去,进去。”它说。
贺九如一头雾水,被它推得直往客栈后院里退,因怕它把宝贝推车给搞坏,贺九如只得先推着车,靠在院落边上。
殷不寿吹起一阵腥风,令院中柴火枯草滚滚而落,胡乱遮盖住货车的大致轮廓。接着,它依照先前的样子,夹起贺九如,往客栈里走。
贺九如:“你要干什么?”
殷不寿不答,它发现一件事,就是只要自己不显露出攻击的姿态,活人便不会骂它,打它,即便是被它这样夹在身上。
它以野兽般的直觉,一点点地试探着人的底线,这个奇妙的过程使它感到高兴,同时还有点暗暗地上瘾。
殷不寿控制着身上腐蚀万物的恶孽之气,一步一步地滑上台阶。杀人事小,若是把这栋暂时的栖身之处毁坏,那便得不偿失了。
带着活人,它上到最高层,最好最大的客房。贺九如伸长脖子,看它用锋利尖长的指甲轻轻一触锁眼,锁芯瞬间腐烂,整扇门随之打开。
这是宝楼园里最好的房间,一般只用来接待借宿的官员。房中大小隔间皆以绢面屏风相隔,黄铜的长明灯造型雅致,将落地宝瓶,以及挂着金纱帐的酸枝木高架全都照得水色粼粼。桌椅案几一应俱是鸡翅木的,上头錾着简拙的如意纹,一张红褐色的兽皮毯子恍若滚着火光,从墙角的软榻上流下。
“哇——”贺九如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
殷不寿放开他,对这里的环境并不满意。
长宝的行宫倒是勉强合格,只是牠死得彻底,想必行宫已经开始倾颓落败……算了,总比山野强。
“这里,住。”殷不寿说。
贺九如惊讶地看着它。
“不会,发现。”殷不寿补充道。
此刻天还没亮,一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贺九如也没力气去追究什么房费的事了——索性他是付过钱的!交了足足一钱银子呢,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追杀了一通。
他长长地挤出一口气,像是把这些天的疲惫全挤走了。他歪歪扭扭地戴着网巾,再歪歪扭扭地蠕动过去,把兽皮毯子拽下来裹在身上。
“所以……”贺九如安顿下来,忽然开口,“你是从仙宫里逃出来的,是吧?”
殷不寿点头。
“你犯了什么事,他们要把你关起来?”贺九如问,“让我猜猜……你吃了仙宫的很多仙人?”
殷不寿摇头。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一生下来,就在那里。”殷不寿张开巨大嶙峋的爪子,比划着一个监牢的形状,“逃走,丢掉很大的,变成小小的,成功。”
贺九如挑亮灯火,尝试理解它的意思。
“就是说,你原来是很大的……嗯,大概这么大,为了逃跑,你变成这么小,”他跟着费劲儿地比划,“然后才能成功跑掉?”
“嗯。”
“那,仙宫现在是在派人追杀你吗?”
殷不寿想了下,摇头。
“牠们不敢。”它说,“牠们怕我,吃牠们。”
“哦,”这个回答让贺九如没来由地松口气,殷不瘦虽然是妖魔,可是看起来呆呆的,还肯舍命救自己,真要把它再关起来,他也不忍心,“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跟着你。”殷不寿没有犹豫,“跟着你,很好。”
贺九如挠挠头:“这……我先说好,我是要去梁京送信的,天子脚下,那里可是仙宫的大本营呢。你真要跟着我,万一被仙宫发现了,他们一块儿来围攻你,我怎么救你啊?”
“跟着你,”殷不寿偏执地重复道,“跟着你,很好。”
“唉,行行行,跟着就跟着吧,你自个儿长了两条腿,我当然不能把你打走。”贺九如休息了会儿,恢复精神,掀开兽皮毯子,“我好饿,下去找吃的,你还想吃什么不?”
听了这话,殷不寿自发站起来,一声不吭,朝外走去。
它像无形的黑水,抑或浓郁的暗影,渗进门板的缝隙,即刻消失得不见踪迹。
跟着贺九如走了这些天,它已经将货郎的生活习性摸得透透的。不喜奢侈,不爱享受,敷衍了事地吃饭,随随便便地睡觉……殷不寿既然已经吃过一次毒药般的饼子,眼下抓住机会,势必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我要报复他,殷不寿心想,他给我投喂烂饼,我就要逼着他吃烂饭。
片刻后,殷不寿打开房门进来,它过大的爪子上,抓着一个小托盘。
借着火光,贺九如看到里头竟盛着几样精致新鲜的美食,一枚银制的酒壶,一尖碗莹白的米饭。
“难吃,给你吃。”殷不寿强硬地说,“吃。”
贺九如:“……”
这家伙不会在里面加了什么毒药吧?
看着被强塞到自己面前的托盘,再看看那张不由分说朝自己压下来,笑容畸恶扭曲的惨白长脸……贺九如连忙道:“好了好了,我吃,我吃!只要你离我远点,看得我都不饿了。”
他勉强拾起精巧银筷,夹着一根白玉芦笋,放到嘴里嚼嚼。
……奇怪,挺好吃的?
贺九如眼前一亮,他讶异地扒着碗,挨个尝过去。
真的很好吃啊!自打出生,他还没机会吃到这么好的饭菜呢。
米饭清香,菜蔬清甜,鱼肉和羊肉全都又嫩又鲜——这顿饭要放在酒楼里,起码得要三四钱银子吧?
他狼吞虎咽,下箸不停,不消片刻,便将四个盘子一个碗扫荡得干干净净,光洁如新。
“我吃饱啦!”贺九如高兴地说,“谢谢你给我带的饭,好香啊!”
殷不寿:“?”
殷不寿报复失策,它生气了。
可是,看着这个人的笑脸,它的胸口和喉咙又有点痒痒的,很想撕开看看是怎么回事。
它这么想着,就真的这么做了。当着贺九如的面,它先将自己的胸前撕开,掏进去淋漓地摸索了一番,什么都没摸到,再顺着剖上咽喉,爪子锋利,尽情抠挖。
终于,它抠出了一颗圆溜溜的明珠,想来是吞噬长宝仙官时,尚未消化开的琐碎零件。
原来我是因为这个痒的!
找到理由,殷不寿满意了。
它抬眼,望着忽而惊呆了的活人,再想起自己先前打算促成的交易,于是,它把明珠往人眼前一递,说:“这个,给你,你,给我?”
贺九如呆滞道:“啥……”
大哥,你搞啥?这就是邪魔外道的行事方式吗我实在看不懂啊!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给我送了饭,让我吃了饭,结果转眼间就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出掏心掏肺,接着从体内掏出个珠子说这个给你你给我……你在玩什么游戏吗?我可不可以不参与这个游戏啊?
殷不寿解释道:“这个,贵,值钱,交换,你的肉,给我咬一口。”
贺九如愣了半晌,断然道:“不给,不换。”
神经病才会为了个破珠子让你咬一口嘞!当我傻是不是。
殷不寿着急,打算用并不熟练的口才说动人类:“珠子,卖很多钱,你,没有很多钱;我想,你的肉,我没有你的肉,我们,各取所需。”
还用上成语了……贺九如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笑,他掏出自己的钱袋,从里头拿出一锭银两:“谁说我没钱的?难道这不是钱吗?我才不给你卖自己的肉呢!”
殷不寿困惑,试图嘲笑:“银子,小,太小,买不了珠子。”
贺九如不屑一顾地道:“好吧,我的银子确实买不了你的明珠,可它却是我一文一文,一钱一钱,一两一两地攒起来的,你知不知道,我要攒到十两,才能打这么一锭雪花银?在我心里,靠脚踏实地,辛辛苦苦得到的钱财,就比你的明珠还要好一百倍。”
殷不寿愣住了。
它仔细观察着人手里的银锭,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明珠,来回探看一番,感觉……好像确实是这样,那锭凝聚着人的汗水,辛劳以及喜爱的银两,确实要比自己手中虚幻飘渺的明珠诱人太多。
人是好东西,他手里的银子也是好东西,这下,殷不寿开始两个一块馋了。
“我,换你的银子,”它说,“珠子给你,银子,我尝尝。”
作者有话说:
殷不寿:*吐出全世界所有的珍宝进行炫耀,试图引起人们的嫉妒,贪欲和丑恶嘴脸**得意地笑*
贺九如:*倒出自己小小钱袋里的小小银两,开始数*一个,两个,两个半……
殷不寿:*看呆了*
还是殷不寿:*眼馋人类的小银子,试图用全世界的珍宝进行交换*
贺九如:*警觉地捂住财产,立刻开始逃跑*
殷不寿:*立刻踩在不知何故出现的滑板上,立刻开始摇摇晃晃的追逐*
第222章 太平仙(十二)
它说得理直气壮,贺九如无语。
“不换,不给你尝。”贺九如道,“但是我吃了你的饭,可以给你钱。”
他心里有十分自我的一杆秤。宝楼园上下都是仙官信徒,追着要他的命,临死前极尽凄惨,他固然唏嘘,却不会为他们感到可惜;而殷不寿身为邪魔,一路跟来,非但不曾害过他,还救了他的命,偶有吓人之举,也被他三两拳打得在地上翻滚……
唉,由此可见,乱世当中,人心和魔心的界限早已模糊,哪里能分辨得清呢?
见它口水滴嗒,馋得实在可怜,贺九如刚刚历经生死劫难,这会儿把身外之物看得并不重,因此翻开钱包,从若干铜板银锭里翻找一阵,好容易挖出两颗来不及去熔成银锭的小银豆子,小心地递给殷不寿。
“喏,”他说,“饭钱。你……拿去尝尝吧。”
殷不寿抓起这两颗小得心酸的银粒,它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有选择用表皮融化,而是十分人性化地丢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两下,吃掉了。
它扭合着黑洞般的巨口,层出不穷的锋利尖牙搓动磨合了好一阵子,似乎是在回味。
殷不寿咂咂嘴,再咂咂嘴。
——香香的。
确实如此,邪魔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它吃到嘴里的味道,对它而言,人肉很嫩,三仙的肉很松散,长宝的肉比较有嚼劲……仅此而已。可活人给它的两颗小银子,怎么这般酥脆,咬一下就咯嘣咯嘣地溅开,炸得满嘴巴都阵阵发麻?
好香,吃了还想再吃。
贺九如戒备地瞧着这个口水逆流成河的家伙,捂住自己的钱袋。
“不给了!再想吃也没有了。”
殷不寿刚想说什么,窗外天光微熹,遥遥的哭喊声传来,沉眠了一夜,不知外界发生何等巨变的金河城终于苏醒了。
贺九如闭紧嘴唇,在宝楼园最高的位置,他倾听着满城兵荒马乱的动静。长宝尸骨无存,带来的不止是城中央那个缺失的大坑,还带走了不计其数的信徒性命——金河城世代供奉,他们与牠心魂相连,所以全都静悄悄地死在了昨夜。
满街马蹄攒动,兵甲撞响,官兵的喝令混杂在家家户户的凄厉叫嚷里……贺九如爬到窗下,胆战心惊地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往下探望。
“怎么办?”他关上窗户,忐忑地回头问,委实造化弄人,如今他能商量的同伴,居然只有这么一个不通人情,没有人性的魔物,“我们还能走出去吗?他们会发现我们吗?”
殷不寿的利齿搓动几下,发出古怪的,深远粘腻的水声,仿佛它的巨口连接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门户,一条黑暗无光的渊谷。
“能走,不发现。”它说,“发现,吃掉。”
听到它肯定的答复,贺九如并没有安心多少,他长吁短叹一阵,身上实在困乏疲累得受不住,遂倒在床上胡乱睡了一会儿。他睡得不安稳,时眠时醒地捱到夜晚,又爬起来问殷不寿:“我们能走了吗?”
殷不寿回过头,它瞧着这个人,狡猾地问:“走,要报酬。”
贺九如没好气:“给你三个铜板,行了吧!”
殷不寿没吃过铜板,它固执地道:“尝尝,尝尝。”
贺九如:“……”
真是个饿死鬼投胎的。
贺九如掏出一枚铜板,抛给它,邪魔像条饿急的狗,一下咬到嘴里吃了。
不错,虽然没有银子那么酥脆,但是可以嚼成各种形状,也很有趣。
殷不寿吃掉铜钱,满意道:“五个。”
贺九如捋起袖子,讨价还价:“四个,除了你刚刚吃的这个,我再给你三个。”
殷不寿见人捋袖子,担心下一刻拳头就要落在自己头上,想了下:“好。”
殷不寿站起来,还像来时一样,把人往胳膊底下一夹,迈出两步,看到一旁的兽皮毯子,想了下,在背后张开一张嘴,将毯子往嘴里一塞,走了。
宝楼园静悄悄的,下到后院,贺九如赶忙下去,要推着自己的小货车。殷不寿就埋到他的影子里,在夜里展开一个漆黑的圆罩,笼着他穿过诸多官兵的巡视。
贺九如把拨浪鼓插在腰间,从金河城中距离最近的出口横穿出去。短短两三里路,走得惊险无比,等到成功跑出城门,他已是出了一脑门的汗。
他停下来,把剩下三个铜板扔给殷不寿。
“呼!好险!”
殷不寿不能理解他的紧张,它嚼着铜板,跟随人类穿过崎岖的小路,跨越半个山头,总算来到平整开阔的官路上。
“你说,仙宫的人会发现长宝仙官死了吗?”货车的轮子在土路上转响,贺九如问,“他们会发现是你做的吗?”
殷不寿说:“会。会。”
贺九如:“那他们肯定会来抓你的。”
殷不寿:“不知道。仙宫,惧怕我。”
“哎,”贺九如忽然发现不对,“既然他们怕你,而且打不过你,那你是怎么被他们抓住,关起来的?”
对于这个问题,殷不寿迟疑地思考了很久。
“不知道,”它说,“过去的记忆,我没有。”
贺九如:“噢……”
他有些怜悯这个傻瓜一样的家伙:“那你也怪可怜的。”
“什么是,可怜?”
“呃……就是,你很惨,我同情你,会对你好一点。”
“那你给我吃一口。”
“……不行。”
“那你给我吃银子。”
“不行!”
“你对我不好,你不可怜我。”
“……”
有生以来第一次,贺九如在殷不寿这里学会了翻白眼。
“那我换个说法,你很惨,我同情你,我以后不打你……唉你要干嘛?!”
“……啊!!”
“你刚刚想咬我的头吗?殷不受!你是想把我的头咬下来吗?!”
“你说了……不打我!”
“你要咬我的头我不打你我打谁!你再咬我还打我告诉你!”
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贺九如喘息如牛,嫌弃地拍打着落在衣服上的漆黑口涎,殷不寿艰难地从被压倒一片的树丛里爬起来,彼此都很不高兴,气恼得谁也不说话。
冻结般的沉默蔓延在官道上,走了半夜,贺九如累了,打算停下来歇脚。他把货车停靠到山林间的空地旁边,自己清扫落叶碎石,取出垫子铺开。
殷不寿愤怒地看着他,这个出尔反尔的人,打又打不过,吃也吃不得,吊在嘴边还馋得心慌,它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无相魔恨恨地恼了许久,半晌,从身体里“呸!”地吐出一大包东西,滚到贺九如脚下摊开。
“啥?”
贺九如拎起来一看,顿时惊讶。
居然是宝楼园的兽皮毯子!
他从未摸过,盖过那么软,那么滑的兽皮制物,因此在有限的时间里,总把它摸在身上裹着,临走前,还颇为不舍地摩挲一下,原样放回。没成想,殷不寿竟把它吞到肚子里,带到这里来了。
“你……”贺九如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说乱拿东西是不好的?可它是邪魔,并不遵循人类的道德守则;说你怎么想到要拿这个给我?可它依然是邪魔,它心里哪里有“对人好”这个概念呢……
殷不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条简陋的毯子吞到肚子里,一路上带着,但此刻见到人怔怔复杂,似有懊悔之色的表情,它一下就舒坦了。
说了要对我好,结果又在我身上揍了一拳,现在后悔了吧!知道不该打我了吧!
贺九如愣愣地说:“你把它含得太久,毯子都掉色了……”
殷不寿张望一下,果然,原先红褐色的鲜艳兽皮,此刻都变成了奇怪的灰黑色。
“但还是谢谢你,”贺九如神色复杂,微笑道,“不问自取确实是不好的行为,可你能记着我喜欢这个,我……嗯,承你的心意。”
殷不寿吃了一惊——它又开始浑身痒痒了。
它在原地呆站片刻,本来想当着人的面把皮剥下来看看,然而距离火堆太近,到时候把火弄灭了,还得挨人的打,遂转过身去,一声不吭地跑到林中,自个儿窸窸窣窣地剥皮,急匆匆地翻找了一圈原因。
贺九如觉得莫名其妙,他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它跑回来,只得铺了床,自己先躺下休息。
那边,殷不寿把自己快翻了个遍,仍然没找到发痒的理由。
怪事。
它匆匆忙忙地去,心事重重地回,望见地上睡得香甜,身下垫着兽皮毯子的人,殷不寿缩着两颗狰狞的眼球,很不愉快地瞪了他许久。
都是你,它心中烦闷地嘟哝,都是因为遇到你,我才会多出这么个毛病的!
贺九如浑然不觉,一觉睡到天大亮。
他收拾铺盖,把那条毯子也叠放进货车最下面,叮叮当当地上路。走出没几步,他忽然问:“殷不瘦,你在我的影子里藏着吗?”
半晌,地下传来闷闷的回答。
“……嗯。”
贺九如眉开眼笑,神采飞扬地推动货车,重新回归官道。
暑热难耐,沿着通往梁京的方向一路前进,他总算在前头望到了一家酒肆,贺九如赶紧大步跨过去,向店家买碗凉米酒解暑。
“店家,这里往前,离歇脚的地方还有多远啊?”贺九如抹着额头上的汗珠,接过店主手里的酒碗,询问道。
店家笑吟吟盯着他,不知为何,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
“小兄弟,你要径直往前走,不作停歇,那也就罢了,你若要中途停留,那可要当心。”
贺九如喝了一口米酒,茫然道:“这怎么说呢?”
“人鬼有别,”店家轻飘飘地道,“你年轻正盛,当心误入鬼市,耽搁性命。”
他口中的米酒一下冰得倒牙,寒气直从脚底往上溢。
贺九如不声不响地放下碗,他好像尝到了一缕凉腥的水草,正在稀薄的酒水里飘摇。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满意地缩在毯子里*这就是,我的安慰毯……
殷不寿:*沉默地站在旁边,不知何故,显得十分邪恶*
还是殷不寿:*换掉毯子,把自己变成毯子,裹在人身上*
贺九如:*冒冷汗,立刻开始做关于自己被一滩泥巴吃掉的噩梦*
第223章 太平仙(十三)
倒霉。
贺九如强忍着牙缝里的不适,在他眼里,酒肆店家的脸孔逐渐煞白,逐渐溢出青黑的死气,她笑意盈盈的明亮双眼,亦逐渐僵硬犹如鱼目。
他若无其事地掏出几枚铜板,支付酒钱,察觉到脚下的影子骚动不安,他调转脚后跟,轻轻一踩。
地上发出细微的“吱”的一声,店主转过头,对贺九如笑道:“小老板,你那里可有针线布头?我有不少衣服破损着,只是怕招笑话,想着自己补一补哩。”
贺九如:“哦!有的。”
他去货车上取下针线筐,让店主自行挑选。她兴致勃勃地选好针线,转身找零钱的时候,贺九如看到她的后脑淋漓滴水,泥沙混合着旧血,浸湿了发辫。
趁此机会,贺九如将碗里的米酒全泼在地上,他的本意可没有叫殷不寿喝,但殷不寿已经吸溜一下,把地上的酒全吸到自己肚子里去了。
贺九如无语,想它喝也就喝了,谁知下一秒,殷不寿再做吸溜,直把人手里的酒碗跟着吸走,咣地吃了。
贺九如大怒,正欲手舞足蹈地踩踏一番,店主却已转过身来。他只好先不露声色地接过店主的钱,讪讪笑着道:“抱歉,天气炎热,蚊虫比较多……”
要是个真碗,贺九如二话不说,立刻赔了,可这偏偏是个鬼碗,他拿什么赔?只好跟店主插科打诨,引开对方的注意力,哈哈笑过去后,赶快推车上路。
跑出十多米远,贺九如才斥责道:“你干什么吃人家的碗?”
殷不寿同样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你干什么,不让我吃鬼?”
贺九如鼓捣半天,才把那根塞到牙缝里的水草拽出来。他的牙齿生得雪白整齐,这根草倒是卡得严严实实的,费了他不少工夫。
“人家又没有恶意,”他把店主交给他的纸钱放在路边,道,“许是她不知道自己早就死了,或者此处的地势特殊,她被困在这里,抑或是执念不消,难入轮回……不管怎么说,她肯提点过往行人,这就是善举呀!”
殷不寿:“什么是,善举?好吃?”
贺九如:“唉你光知道吃……别人对你好,你当然要回报别人,这叫有来有往。一来二去,善缘不就结下了?”
殷不寿:“为什么?”
贺九如:“什么为什么,道理就是这样的嘛。再不济,就算你不作回报,那也别想着吃人啊。”
殷不寿:“为什么?”
两个为什么,给贺九如问懵了。
他张口结舌了半天:“这个……因为,呃,以恶报德,跟天理不符,是要遭报应的,所以大家尽量都不这么干……”
殷不寿一喜:“报应,我吃。”
别人是油盐不进,它是只进油盐,贺九如蓦地暴躁:“……你吃个锤子!我不许你吃!那行,你记着,如果有人对你好,你却要反过来去吃人家,我马上就要拿大拳头揍你,明白了?”
殷不寿:“……”
殷不寿含恨忍辱,缄默半晌,闷闷地嘟囔:“拳头,我不吃。”
一人一魔杂七杂八地聊着天,看前方岔路口有棵大树,贺九如干脆解了头带,扇着湿漉漉的鬓发,想去树下纳会儿凉。
“我知道,酒肆店家说最好不要在路上停留,”他道,“要是我去那边的树下坐坐,你觉得会有什么危险吗?”
殷不寿:“危险,没有。”
“真的?”
“真的,”无相魔咕哝道,“我在。”
贺九如遂放下心来,快活地往树下一坐,喝水扇风。
“外头天气这么热,你不难受吗?”他好奇地问。
“太阳之气,没用。”殷不寿回答,“众生受难,我欢喜。”
贺九如:“……”
算了,跟这家伙真是没话讲。
休息完,贺九如拍拍裤子,准备起身,殷不寿继续钻到他的影子里。走在官道,眼看傍晚将至,夕阳滚着瑰丽的金边,将昏沉的暮色笼罩大地,林间几点飞鸟惊飞啁啾,无端激起人的乡愁。
“嚯!”贺九如惊叹,“下头有座城!”
转过岔路,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山路回转曲折,一路向下延伸到浩渺的巨城当中。群山雄浑,镶在当中的城池便如一张四四方方的立体地图,灯火辉煌,飘飘星点,与万户人家的炊烟一同上升到云间。
贺九如高兴道:“太漂亮了!这是什么城,怎么来的时候没听说过?”
身边静悄悄的,无相魔没有回答。
贺九如察觉到不对,迟疑道:“殷不瘦?”
——不是错觉,殷不寿突然在他的影子里消失了。
贺九如顿觉不好。
从头到尾,这家伙几乎是没有理由地粘着自己,如今忽然消失,必定是出事了。可见酒肆老板说得都是真的,路上就不能停下来歇息!
他急忙推着车,想回到先前那棵大树底下寻找,不料来路断绝,过来的路径早被树木山岩堵得水泄不通,林间郁郁葱葱,只剩他脚下的一截路还清晰可辨。
经历了这违背常理,十足灵异的一幕,若要换作旁人,此时最低也得吓得神志失常,然而贺九如内心焦急居多,恐惧偏少,他只顾放声大喊,担心那个只知道吃的傻蛋出事。
“殷不瘦!殷不瘦!”贺九如扯着嗓子呼唤,“你在哪儿?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错误就出在这里——姓名确实可以算作召唤鬼神的咒语,然而自始至终,贺九如对“殷不寿”这个姓名的理解,实在与真相差之千里。他不明白,更想不到,“不寿”这样凶邪诅咒的字眼,居然也可以当作名字,因此要么喊“不瘦”,要么叫“不受”,这时候当然唤不来无相魔的真身。
贺九如叫唤许久,嗓子都喊哑了,完全不见殷不寿的影子。眼下后退无门,再停留到路上,唯恐再出什么意外,只好前进。
他再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了,贺九如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警戒,推着货车,战战兢兢地走在路上。
通往山城的路看似漫长,实际上,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时间如何流逝,巨大的城门便已然矗立在他面前。门口只有稀稀拉拉的数人排队,等候进城的查验。
贺九如忐忑地掏出路引,殷不寿的骤然消失,以及路上的诡异遭遇,难免令他心下不安。
很快排到他,贺九如交出路引,供守城的士兵检阅。士兵看了看纸质路引,再看看他,忽然将嘴一咧,露出个大到不自然的笑容。
“恭喜发财!”
贺九如一愣:“谢谢?”
他不知道这人在恭喜什么,刚想开口询问,士兵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大力将路引拍到他怀里,强硬地把人赶进了城门。
贺九如被推了个踉跄,也不好和当兵的争论分辩,只能一头雾水地推着货车往城里走。
这座城市比贺九如去过的任何一座城都要繁华,脚下的青石路面平整光滑,砖块缝隙里闪着细细的亮光,仿佛弯腰就能拾到金银,道路两旁,分别摆放着各式提灯宫娥的高大石雕,雕像做得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着实令人惊叹。
不过,临近夜幕,街上的行人却十足稀少,偶有几个,也是无精打采,面色苍白,好像还没睡醒一般。
贺九如叮铃铃地推着车,左右探看之时,不留神蹭到一个过路的行人。他立刻道歉,对方既不发火,也不说没事,只是表情奇怪地打量贺九如,接着,忽而将嘴一咧,露出和守城士兵一模一样的诡异大笑。
“恭喜发财!”
贺九如:“?”
什么鬼?
他满心的莫名其妙,对方已经把笑一敛,继续半死不活地向前赶路。
贺九如再推车向前,这时候,街上的行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无论男女老少,望见年轻的货郎,便如同望见什么稀奇异兽,罕见奇观,不约而同地往他这边靠拢。待贺九如发现不对,离得近的行人,脸上已然挂起了大到扭曲的笑容。
“恭喜发财!”
这一声就像野地狼嚎,顿时激起一片重复应和的声响。恍若行尸走肉,众人瞪圆眼珠,齐齐狂笑,齐齐对着贺九如狰狞大喊。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贺九如浑身上下的骨头俱都凉透。
傻子都知道要跑,他这时候是真的想念殷不寿了,起码它是真的能把这群鬼东西一口吞掉!
他将推车护在身前,猛地撞开先头几个堵过来的行人,自己则朝着人少的方向发力狂奔,转过不知多少个拐角,直至那片诡异的恭贺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贺九如才勉强停下,颤抖着喘气。
真是见了鬼了……这破地方是怎么回事?
“小兄弟?”他喘得急促,不防听见前方传来的呼唤声。
“小兄弟!”
贺九如用力抬头,瞅见前方小巷昏暗,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就站在小巷深处,冲他遥遥招手。
他惊魂未定,戒备地盯着对方,跑得太急,一时间气血上涌,不由呛咳起来。
“别站在那儿了,小兄弟!”老人轻声道,“当心被他们追上来,又发现你!”
贺九如转头看看,果不其然,那片连声作响的“恭喜发财”,已经离他越来越近。来不及多做思考,他赶紧推着货车,头也不回地冲进小巷。
“来来来,放下你的车,到我家里喝口水吧,”老人叹一口气,快速打开房门让他进入,“这也怨不得你,这地方早八百年就变样啦,自从城中兴起瘟疫,不少人都变成了那样的可怕模样。外地人不来,城里的人又死伤甚多,我也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生面孔了。你到这儿干什么?”
贺九如喝了口水,低声道:“我……我来这里找人。我的同伴丢了,我得先把它找见。谢谢你,老人家。”
“哦……”老人摇摇头,“你的同伴在这个地方丢了,那恐怕是凶多吉少啊,唉。”
他默默无言,仿佛想起了什么伤感的往事。片刻后,老人引贺九如来到内间的厢房,对他道:“小兄弟,你先在这里休息,老汉还有个女儿,平常饭食起居都是由她照顾,我让她给你做点吃的端来。别嫌弃,就当在自己家一样。等天亮了,你再出发。”
贺九如感激万分,连忙道谢。
目送老人离去,他关上门,在这间小小的厢房内坐下。
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过问,这座诡谲的城市到底叫什么名字。
“天啊,”贺九如捂着脸,头疼不已,“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自打途经松林村开始,他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就彻底失去了控制,以前走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个鬼,现在是走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个人。所以,这座山城,也是处在仙宫成员的控制之下吗?
……殷不瘦,你到底跑哪儿去了?赶紧回来啊!
第224章 太平仙(十四)
夜色昏沉,贺九如坐在窗边冥思苦想,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记忆——譬如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他越想,心里就越是模糊没底,脑海里犹如蒙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送信,我要去梁京送信……”他喃喃念叨,“然后呢?送信,除了送信,我还能干嘛呢?”
恰逢此时,他面前的窗棂被“扑扑”地敲响了。
贺九如从沉思中惊醒,抬头望着窗户,屋内灯火昏暗,隐隐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开窗啊,”影子细声细气地叫道,“有人吗?开窗啊!”
贺九如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对。
闷热的空间逐渐渗入微妙的寒意,他镇定自若地坐在这间狭小的厢房内,听着窗外拍打的声音越发迫切,像是后面有恶狗在追咬。
“开窗啊!我是来送饭的,快把窗户打开!快把窗户打开!”
贺九如仍然坐着不动,他警惕地注视着震得咚咚狂响的窗格,外头的力道之大,拍得木屑簌簌直掉。
老翁不知所踪,迄今为止,他更没看见“女儿”长什么模样,只听见外头的动静一声大过一声,只怕响得左邻右舍全能听见。
坏了,难道这就叫刚出虎口,又进狼窝?
“打开窗户!”外面的喝令已经不再纤细了,而是近乎凶恶的咆哮,这声音不辨男女,轰鸣如同打雷,“打开窗户!我让你打开窗户!!”
与此同时,屋外的拍响更加暴烈,几乎撼得墙壁都在摇晃,房梁发出嘎吱难耐的呻吟,一阵一阵往下落灰。人坐在其中,就像坐在巨浪横波的小船上,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然而贺九如仍然没有动,他缓缓捏紧双手,尽管掌心出了些汗,心跳得也有点快,可他依旧冷静,闭住嘴唇,一言不发。
窗外的拍打声忽然停了。
这死寂的刹那短暂且漫长,贺九如默默地在心里数数,谁知数到第三息,房门也开始撞响了!
小厢房犹如一枚晃在巨人手里的核桃,被暴怒的恶鬼甩得震天响,门、墙、窗一齐摆荡翻滚,贺九如连忙抓住床柱,还是被撞得有点想吐。
不知过去多久,响声停下了。
屋内屋外一片静悄悄,贺九如急忙调整呼吸,平复心跳。他坐在被褥凌乱的床榻上,身体还在方才的余震里隐隐发麻。
除了他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四下里万籁俱寂,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两声轻微的响动。
“咔哒”,“咔哒”。
贺九如抬眼一望,窗户的缝隙里,竟不声不响地伸进了数根蠕动交错的阴白长指,正悄悄地拨动那底下的插销。
他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手掌还没来得及扑到窗前,插销轻轻一响,窗户“吱呀”抬开一道缝隙,一张狞笑的森然鬼脸蓦地弹出,与他正正相对!
“小郎君,怎么不开窗?”
鬼咧开血口剑齿,怨毒地笑问道。
贺九如骇了一跳,当即敛神屏息,捏紧拳头喝道:“我开你的头——”
拳头还没砸到恶鬼的头上,他的身体往前一扑,猛地睁开双眼,心口兀自扑通乱跳。
厢房里燃烧着昏暗的灯火,一派寂静,哪里有什么恶鬼开窗?
……是梦?
贺九如心有余悸,微微气喘,他一摸脑门,全是细密汗珠。
此刻,门外传来彬彬有礼的敲响。
贺九如犹豫一下,他低声道:“……谁?”
“郎君,请吃饭了。”一个女声细细巧巧地道,“粗茶淡饭,请您不要嫌弃。”
主家的女儿来了,贺九如赶紧起身,但不等他开门,房门已经无声开启,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站在屋外,手里托着木盘。
女郎羞涩一笑,进来放下一碗饭,两碟菜,一边摆桌,一边道:“郎君刚刚可是睡着了?我方才敲门,见无人应答,所以又等了一会儿。”
贺九如忙说:“劳您费心了,确实小睡了阵子。”
“您梦到什么啦?看您睡得那么香。”女郎低低地笑道,“是不是梦到好吃的了?”
她这么一说,贺九如的视线就移到了桌子上。
盘子里瘫着几张菜叶,被油一浸,犹如软塌塌的人皮,了无生气地堆在上头,数杆菜心,就像折断的指骨,僵硬硬地交叉支棱。
“不是梦到饭食,”他情不自禁地说,“是鬼。”
女郎的手臂停了一下,道:“鬼?是什么样的鬼?”
“恶鬼,”贺九如道,“青面獠牙,想吃人的恶鬼。”
“啊!”女郎十分惊讶,“难道说,是这样的鬼吗?”
背对着贺九如,她猛地转脸,头颅直接扭至身后,黑发黏连纠缠,一张鬼脸苍白似纸,利齿如刀,双目唯余漆黑的空洞,溅着两行淋漓的血泪。
贺九如:“!!”
贺九如:“我去你——”
他吓得原地起跳,接着箭步上前,马上就要一拳捶在鬼脸上,然而身体再度一踉跄,倏地睁开双眼。
贺九如骤然惊醒,“咣当”扑在桌子上。
……是梦。
这仍然是个梦?
他的冷汗浸湿了后背,心头的重跳一直不曾平息,两重诡异的梦境让他的神魂摇曳不定,无法平静地稳定着自身。
也就是我的命硬,八字也硬,否则早就魂魄出窍了……
贺九如站起来,他确定自己走到了鬼魂缠绕的凶险之地,只是还不确定该如何破解。寻常遇到的鬼灵,要么对他退避三舍,要么在凶性发作前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如今遇到的恶鬼,却控制住了整个梦境的节奏,难免令他觉得无所适从。
这时,房门又一次被敲响。
贺九如站住脚步。
已知鬼魂可以从门与窗的两重途径进到房间,我若要破门而出,难保不落入恶鬼的计谋,可我要是等在房间,那就必须尽快打中鬼灵的本体,以免再多几重梦境,被晃得神散魂丧。
所以,它这次会从哪里来?
贺九如谨慎地观察着室内的环境,门外的敲响一阵疾过一阵,夹杂着女郎细细尖尖的呼喊:“郎君,你在里面吗?开门啊,我来给你送饭了!”
贺九如沉默地绷紧了身体,慢慢朝窗口退去。
门板震动片刻,不动了。
一派寂静中,贺九如身边的窗格哗啦一响,惨白鬼面陡然探进,裂开血红巨口。
“小郎君,怎么不开门?”
贺九如早有防备,抄起桌上的砚台,一砚轮出!
“我开你的头!!”
当下一砖横扫,直把女鬼轮得头破血流,哀嚎一声,向后倒飞出去。
打中了!
贺九如跳出窗户,追着恶鬼,提着砚台就要打。此刻的小巷人家已经变成了阴森鬼墓,乱石掩映在丛生的枯枝败叶里。
“黄口小儿!”女鬼狂怒大骂,“你可知我是谁,我乃……!”
它被一砚撂在地上,头上破了一大块,却像个石雕泥塑的人偶,贺九如管不了许多,接着一砚砸出,把剩下的脑门哗啦打得稀烂。
鬼魂发出叫人恶寒的嚎叫,脱离了人偶的躯壳,逸散成一缕黑烟,朝着远方去了。贺九如正转头找那个剩下的老头儿,忽地看到身后半座小山半的坟包轰然一动,居然摇开一张沟壑万千,山石构成皱纹眉眼的老人面来。
贺九如大骇:“妈呀!”
坟老人哀嚎道:“宫娥——”
见到贺九如,坟老人将青石的眉峰一厉,狞恶道:“我要你偿命!”
人形的鬼怪,贺九如应对起来不在话下,可面对如此巨型的存在,他就束手无策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把砚台一丢,拔腿就跑。
他在前头跑得飞快,身后的山石轰隆如雷,疯狂往下砸。贺九如真觉得自己像只小老鼠,在人脚下拼命逃窜。
情急之下,他实在顾不得自己的货车,只顾往外头狂奔。贺九如跌跌撞撞地穿过跌宕崎岖的乱葬岗,接连滚出幽暗深邃的小巷——
眼前光芒大亮!
——金鱼的灿烂大尾蓦然摆过贺九如的鼻尖,各式各样的煌煌彩灯犹如半透明的游神,纷纷烂漫地直升夜幕,照亮了这座山城的中央主道。彩绸灯带在其间梦幻地穿梭,垂下的明亮灯笼犹如连绵珠串,照得四方犹如白昼。
黄昏时分,此地还是杀机四伏的危险所在,夤夜一至,仿佛异界的鬼神全然苏醒,带着懒洋洋的喜悦行走世间。
贺九如目瞪口呆,他收不住劲,趔趄地撞到道路中央,登时撞散了几个鬼灵的魂体,再擦着几个无面神的身体跌过去,激起一片叫骂声。
“看着点啊!”
“赶着去投胎呐?!”
贺九如管不了这么多了,为了躲避坟老人的捕杀,他一边大喊“抱歉抱歉”,一边往人堆……鬼堆里钻。
西街狐狸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半条街都被头戴大花,穿红着绿,直起两条后腿走路的狐族占据了。贺九如睁大眼睛,迈开长腿,直接从乐队的头顶飞跨过去,恼得狐狸们大嚷大叫;他掠过那些在雾气中不断变换形态,或高耸入云,或低矮如栅栏的阁楼,将它们无理地打散;裁缝铺子里,小鬼正不辞辛苦,把染缸里的彩布一匹一匹地往外抽,他跳着脚蹦哒过去,险些踩到它们扎起来的尾巴尖儿……
他把“对不起”和“抱歉”喊了大概一千遍,总算冲出鬼神的大潮,甩脱穷追不舍的坟老人,冲到另外一个区域。
“断魂香大甩卖,历史最低价!”
“西域新进的舞伎,买五赠一!”
“句芒符、百宝图残片,过期不候!”
“元宝香烛全场半价嘞——”
逃出生天的贺九如张大嘴巴,感觉自己就像个乡下来的土包子,突然掉进了神奇纷杂的万花筒里,两只眼睛哪里够用?
他一路走,四路望,在形形色色的鬼怪和商品之间盯得眼花缭乱,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这一批都是新到的鬼仆拘役,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任君挑选!客官,喜欢什么样儿的?”
贺九如路过展示鬼仆的台子,正在看热闹,他的目光从若干狐妖花鬼,纸人木偶之间跳过,忽然就发现了一个极其眼熟的身影。
——殷不寿被五花大绑,怀里缩着贺九如的那条兽皮毯子,捆成一条干巴巴的麻绳一般,胡乱撂在高台底下。
“殷不瘦?”贺九如震惊地扑过去,大声呼喊,“殷不瘦!喂,醒醒啊!”
任凭他怎么呼唤,殷不寿都一动不动,恍若睡死了一般。
“哎哎哎,”奴隶贩子横起鞭子,往台下一戳,“客人,你可要守规矩,想买仆役?先掏出钱来!”
贺九如急得辩解:“那是我的……呃,我朋友!你们干什么抓它?它不是你们的奴仆!”
奴隶贩子眼见他指的是殷不寿,顿时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这丑八怪是你朋友?”贩子眨着不均衡的四只眼目,“哼,我这里买什么都要钱,就算是丑八怪也不例外。想要它?那也得掏十万阴司金纸。”
贺九如目瞪口呆,他哪里拿得出什么“十万阴司金纸”?
“没钱?”奴隶贩子冷笑一声,“穷光蛋就滚开,别耽搁我做生意!”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发现走丢的殷不寿,同时发现它已经被拴上了商品项圈*喂,这明明是我的黑泥,不是你们的吧!
殷不寿:*呼呼大睡*呼呼,呼呼呼……
还是贺九如:*实在拿不出鬼用的钱,只好换上围裙,开始打工赚钱*殷不瘦,我讨厌你……你欠我太多了!
还是殷不寿:*在梦中感应到人穿裙子,忽然惊醒*呼呼呼……嗯……嗯嗯嗯?!
第225章 太平仙(十五)
他即刻大呼:“有钱!我有钱的!这个钱行不行?”
当下顾不得许多,忙从钱袋子里往外抓银子,谁知贺九如的手一伸出来,周围的精怪鬼灵便一片噫呃作呕之声,忙不迭地避开了他。
贩子唬了一大跳,捏着鼻子大骂道:“你来砸场子的是不是?这里谁要活人的臭钱,业气熏天!鬼市要的是阴司金纸,你是听不懂哪个字?滚滚滚,赶紧滚!”
……鬼市。
贺九如一愣,银钱从漉湿的指头缝儿里滚滚而落,跌进袋子里。
“等一下,我这个朋友,它是……它很凶的!它什么都吃,很危险,要是它醒过来,我也不能保证贵铺能出什么事!”他回过神来,努力做着最后的尝试,却不好说“三仙和长宝都被这个丑八怪吃了”,只好避重就轻地渲染一下殷不寿的凶恶之处。
然而贩子并不买他的账,讥讽道:“管你是饕餮还是穷奇,进了我们的缚妖索,一概是案板上的肉罢了!”
贺九如着实无法了。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他还不算个强龙,总不能攀上台子,把奴隶贩子两三拳掏死罢?这里光他一个人,他又该往哪儿跑?
见他还想分辩什么,贩子横眉竖眼,没好气道:“我说你,没钱又不买,那就别耽搁大家生意,往旁边去,后头还排着队呢!”
贺九如被身后的大潮挤到一旁,台下的鬼怪兴致勃勃,七嘴八舌,手中挥舞金纸,点名要购入台上哪个仆役。奴隶贩子一改恶声恶气的面目,摇身变出四只手来,和蔼可亲地收钱营业。
他失魂落魄,衣袖凌乱,唯有向后退去。幸好殷不寿生得天然丑恶,所有鬼怪全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它,连多看它一眼都不敢。
耶,殷不瘦是卖不出去的赔钱货!
贺九如高兴起来,这起码给了他时间和机会去筹钱。
可它怎么不醒?
贺九如很清楚这一点,假如殷不寿真的醒着,无论奴隶贩子,抑或此地的妖精灵怪,难敌它一口之合。那问题又来了,它到底是怎么被捆住的?它身上的黑泥,怎么没把什么“缚妖索”腐蚀干净?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什么。
毯子。
我的兽皮毯子!
那条毯子原本被他好端端地放在货车底下,不知怎的,此时却被殷不寿皱巴巴地揉在身上。他晓得这魔头是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侵蚀之力的,难道,它是为了不弄坏送给自己的那张毯子,所以才一直收着能量,哪怕在昏睡之中?
想到这里,贺九如有点感动,虽然怪怪的,但还是感动……
他连连叹气,走到现在,宝贝货车被埋在小巷里,不敢回去取,同行的伙伴也被当作可以随意贩卖的奴隶,跟条发霉的咸肉似的倒挂在高台上……自己孑然一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助。
正在失魂落魄之际,旁边的小摊上响起一道声音。
“孩子,别在那傻站着了,来这儿坐着歇歇吧。”
贺九如转头一看,一个眉发皆白,长得如人参般的婆婆朝他连连招手,贺九如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婆婆点一点头。
他犹豫一下,还是挤到摊子前,见锅内白雾翻涌,蒸着扑鼻清香的汤羹。婆婆一边擀面,一边道:“我就不请你喝汤了,你心里要有数,也别吃鬼市上的东西。”
贺九如坐下来,低声道:“谢谢老人家。敢问老人家,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婆婆舀了一碗汤,递给旁边的鬼灵,不紧不慢地道:“并非人世,而是鬼神灵体的暂居地。从前它没有管束,大家其乐融融,只把这儿当成个做买卖的地方,自打它有了监管人,很多事都变了。”
“监管人?”贺九如问。
“挑灯照破胭脂井,望见前朝堕月人。”旁边不知名的鬼灵低声道,“掌灯娥。”
“三百掌灯宫娥,”婆婆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你可曾见过她们了?没见过,抬眼看看街边,可不到处都是她们的模样?”
贺九如心里咯噔一下,他立刻想起坟老人哀叫的那声“宫娥”,一滴冷汗不由从额角落下。
“呃,”他说,“请问这‘三百掌灯娥’到底是……”
“三百个残念不消,又狠毒厉害的小丫头,同心同体,倚仗着福生寿海的大仙宫。”婆婆收回碗,语气似有讥嘲道,“平日里,第一喜欢分散到各处,玩弄误入此地的生魂;第二喜欢苛捐杂税,敲骨吸髓——倒是跟生前的旧主学了个十成十;第三喜欢华妆珠玉,出行时必然煊煊赫赫,照夜燃灯。”
说话间,只听身后遥遥传来急促的马蹄撞响,一队铠甲锵然的骑兵横冲直闯,踏过各式鬼灵的头顶,骨手一扬,将通缉令撒得遍天飞扬。
“有没有见过这个生魂?!”
“见此魂者,上报必有重赏!”
“抬头起让我看看!”
闹得整条街鸡犬不宁,一张白纸恰好飞到贺九如旁边,他看了眼,一口气差点从鼻孔里呛出去。
怎么还有会动的通缉令!
真的,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新奇东西,上头的人像活灵活现,四肢衣饰齐备,惊慌急忙地在纸上奔跑——倘若描绘的不是他本人,这该是多么稀罕的玩意儿。
下头还依稀印着几行小字,什么“打伤宫娥,十恶不赦之罪”……
贺九如蹦起来,下意识就想往桌子底下钻,但婆婆的手比他还要快,“哐当”一下,便把他的脸按在了一盆面粉中间。
“你是什么人?抬头!”
鬼兵到得跟前,勒令贺九如露脸,婆婆不动声色,把他的头抓起来。
“一只贪吃鬼罢了,”婆婆轻描淡写地道,“不劳几位费心。”
鬼兵似乎颇为忌惮这长得如人参一般的婆婆,视线在贺九如面目全非的脸上转了一圈,便一言不发地纵马离开,自去别处查看。
“已经走远了,”婆婆说,“你的脸不必擦,就这么着吧。”
贺九如喷出两道面粉,再把眼睫毛上的抹干净,他知道,自己这就算躲过一劫了,缓过劲儿来,连忙道:“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