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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九如快吓吐了……或者说快被那玩意儿丑吐了,他实在分不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今天晚上大起大落,惊吓太多,他一口气跑到喉咙腥甜,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苍天啊,我只想稳稳当当地赚点小钱,过两年回去开个小店,有个安生去处,不用再四方奔波劳碌……这算不得很难实现的目标吧?为什么我会被这种东西缠上啊?

贺九如气喘如牛,双手支在膝盖上,忍不住回想了下。

……不过,好像在我跑的时候,那厮也吓得不行,掉头鼠窜。难道,它同样害怕我?

思及此处,贺九如犹犹豫豫地转头张望,没有鬼魂的侵扰,小镇的街道萧条而荒凉,空落落的,一个活物都没有,只剩先前的商铺,偶尔飘出一两点劫后余生的抽噎声。

贺九如皱起眉头,有点想试着求证这个听起来十分癫狂的念头。他又想起自己落下的灯盏,鬼使神差地就往跑过来的方向走了两步。

若那厮当真怕我,这未尝不是好事一件……我可以再多捶它两拳,看能不能把它彻底赶走。对了,昨晚在我身边窸窣个不住,被我踢了两脚的东西,不会也是它吧?

他踌躇不定地踱步回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警觉地拾起地上的烛台,里头的白焰还没熄灭,尚在慢悠悠地燃着。

毫无动静,看来它真的走了?

贺九如满腹心事,闷着头一转身——

他一下撞到了一堵墙。

一堵阴寒,滑腻,粘稠的墙。

东西被白焰烫得乱叫:“嘶嘶嘶!!”

贺九如骇得头发倒立:“啊啊啊!!”

梅开二度,一人一魔再次朝着反方向狂奔,各自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回头第三次。

贺九如奔回客栈,惊魂未定地爬到床下,躺回自己的身体;东西奔回树干后头,怨愤地抱着自己烧毁,溃烂了一大块表皮的躯壳。

真的太恐怖了,一人一魔不期而同地想,好可恨!

翌日,贺九如自梦中苏醒,这次醒来时,他却是躺在床上的。

倘若没有恶鬼作乱,今日往后,镇上的人应当就能睡个好觉了。

他打了个哈欠,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出客栈,眼前却仍旧不见人影。贺九如觉得奇怪,他找了一圈,只看客栈里,掌柜和店小二全在各自的房间呼呼大睡,外头的街道同样是一片甜睡好梦的氛围。

贺九如笑了下,自去后院打水,烧柴,随便热了些米饭菜蔬吃了。一直等到晚上,掌柜的才蓦然从睡梦中惊醒,蓬头乱发,衣衫不整地坐在大堂,恍然犹如隔世。

“掌柜的醒了?”贺九如笑着问,“劳您这两天照看,敢问哪家的干粮物美价廉?我补充些食水,也好继续赶路。”

掌柜的盯着他,即刻仿佛电打了一般跳起来,劈手揪住贺九如的衣袖,一口咬定,说他身上必有什么辟邪驱恶的宝物,又跪在地上,千哭万嚎,求货郎将这个“宝贝”卖给他,多少钱他都能出。

贺九如被他缠得不行,又不好说出真相,正你推我搡的时候,两个店小二听得动响,也跟着跑出来跪下,要贺九如“千万救他们一命”。

货郎无法,只好把自己在上个村儿没卖完的香包拿出来,告诉他们,里头填了安神的符纸和草药,在床头挂上一个,以后便不必愁夜里安睡之事了。

“五十……嗯,六十六!算你们六十六文一枚,这个价钱可以罢?”贺九如使出点生意人的小狡狯,临时涨价一波,“可以的话就给……哎别抢别抢,这还有,别抢啊!”

一顿狂风骤雨的抢货,他的袖子险些被疯狂的店小二抓破。临到出门,贺九如喜滋滋地数着这次的进账,觉得昨夜受到的惊吓,付出的劳累,此刻都算值了。

第二天清早,推着货车,他乐呵呵地补充了路上的干粮,填饱水囊,忍不住摇晃着叮当作响的拨浪鼓,继续朝东边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此行最终的目的地。

日升月落,夜色晦暗。

贺九如又得在林间搭起他的小帐篷了,不过这一次,他得先补好自己的毡毯。

他掏出针线和碎布,就着火光,一针一线地缝补,恰逢此刻,林中风声一响,带起了一股……一股怪味儿。

贺九如抬起头,表情有点绝望,有点无奈。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长叹一口气,接着填下一针,“你这么跟着我,是想吃了我吗?”

篝火一灭,再一亮,贺九如对面,已经站着一个诡谲可怖至极,同时也眼熟至极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眯起眼睛,打量*呃,你好丑……

黑泥:*伤心了,但并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情绪,只是心口有点痛*

贺九如:等一下!*开始灌酒*

还是贺九如:*喝醉了,眯起眼睛,打量*呃……还是不行,你好丑……

黑泥:*很伤心,但仍然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坍塌成一团*

第217章 太平仙(七)

贺九如被丑得沉默了,忍不住闭上眼睛。

只是他跟着睁开眼睛——便如火堆熄灭又亮起时的效果一样,那张畸恶得惨绝人寰的大脸已然越过了篝火的界线,瞬间贴到了一个和他极其接近的距离。

贺九如:“!”

贺九如浑身一激灵,鸡皮疙瘩掉了满地,他手里长针霎时调转方位,不受控制地往对方身上连连戳刺:“走开走开!谁让你站这儿了!”

东西吃痛,表皮被刺得一阵翻腾,急急往后退。

这一来一去,地上的火堆不要说灭,早就腐朽得如烂泥一般。贺九如半是害怕,半是生气地大嚷:“你看你!前天夜里也是你弄坏了我的火,是不是?!你当适手的木柴那么好捡,火石那么好打?你赔我柴火,陪我毡毯!”

东西不知道什么是“弄坏”,更不知道什么是“赔”,它只知道活人正冲着它喊叫,声音很大,它有点害怕了。

东西再往后缩了缩。

贺九如见它三棒子打不出个屁,确实是个不会说话,没什么灵智的浑噩模样,心知要赔也无望,只得放下针线活,先站起来,重新拾柴点火。

他起身掰树枝,东西就站在原地,默默地不知在想什么。

不一会儿,贺九如抱着一捧新柴回来,见它还在原地,犹豫了下,大喝道:“走远点!”

东西被他吓得一僵,听出语气里的排斥之意,接着朝后缩去。

贺九如试探一回,感觉这么怒气冲冲的大声说话对它有用,就是有点废嗓子。他拿落叶残枝把先前那片烂泥盖了,另外扫出片空地,掏出火石,点起慢慢燃烧的一丛小火。

“别到火这边来啊,”贺九如威胁道,他努力做出一番凶相,在火堆周边画出个圈,“敢过来,我几拳打死你!”

他坐回帐篷,刚拿起针线,便看到长针早就软得跟烧过的香灰一般,线也黑了一片,想到自己刚才用针戳那玩意儿,不由默然孤坐。

都过去好一会儿了,看它那副固然丑恶,却十分痴傻呆滞的样子,现在再冲过去计较也没用……贺九如只得咽下一肚子火,扔了坏针,再翻出根针来重缝。

东西静悄悄地站着,打量着面前的人。

过往多番尝试的经验告诉它,想吃掉这个活人,以它当前的能力,似乎已是不太可能达成的目标。

那么交换呢?以物易物的古老仪式,人自生来便能无师自通的本领,他会同意交换吗?

东西想了半天,它伸长一截肢体,伸进自己的下巴里,粗鲁地翻搅了一阵。

贺九如:“?”

玉皇大帝佛陀祖师,这又是在弄个啥啊?

贺九如的脸皱如核桃,眼看它在自个儿的身体内搅动出粘稠淋漓的水声,接着抽出“胳膊”,伴随着大量污黑似淤泥的粘液,呕出一个灰扑扑的圆状物体。

那股溃烂朽败到极点的异香疯狂飘散,他感觉自己也快吐了。

它把这个圆溜溜的东西提起来,胡乱抓了抓,抓掉上面的黑泥粘液,再拿不成形状的尖长指骨捧住。那个圆器物已经大如鼎盘,可是摊在它手里,却小如一颗苹果。

东西捧着另一个东西,无声地朝贺九如伸长双臂,试探地而急切地推了推。

贺九如发愣。

这是干什么?它想把这个玩意儿给我?

寂静黑夜里,一个身长两人多高的可怖邪魔,用奇形怪状的爪子,捧着个不知道是啥的东西……看得人感觉还是去死会比较轻松。

收下吧……收下吧……

东西睁着两颗漆黑巨大的眼球,期盼地盯着人类。

收下它,让我吃一口……

贺九如警惕道:“你想干什么?我不要。”

东西有点着急,它在原地团团乱转,突然盯住一颗土里埋的石头。它张开两根尖指,将石头夹出来,丢进那个圆器里。

而后,它冲贺九如倾斜手掌——原来它吐出来的是个盆——把盆口展示给人看。

奇迹发生了。

一阵夺目宝光倾盆而出,贺九如登时跳起,但见金灿灿的元宝,银闪闪的锭子,溅射的白玉珍珠,以及水光流转的翡翠钏饰……全然滚滚如跳泉,从盆内哗啦涌出,犹如一条璀璨的,令人心猿意马的小河,清脆琳琅地淌了一地。

贺九如惊得哑口无言。

寂静中,一颗龙眼大的三彩碧玺滚过随意倒塌的珊瑚红宝瓶,滴溜溜撞在枯枝败叶之间。火焰跃动,光彩折射,映得这片黯淡树丛一片耀目,明晃晃得恍若白日。

不要说货郎没见过这么多宝贝,就连皇宫里的皇上,贵妃,恐怕都没见过这么多宝贝!

东西很高兴,这是它第一次从活人脸上看到除了生气,嫌弃,惧怕,提拳头要打……之外的情绪。不过,它先前也并不知道“高兴”是何种感觉,它只是张开嘴,情不自禁地发出沙哑的,气若游丝的声响。

“啊……啊……”

它“啊啊”地喘了会儿气,又从地上刺起一块硕大的白银锭子,冲贺九如招手。

这个……比你有的更大……大得多……

贺九如捂住扑通乱跳的心脏,浑身血液加速流动,热得他冒汗。

他不分日夜,披星戴月地攒了三四年,才攒下二十多两银子的家当,想着攒够三十两,就衣锦还乡,和养父相聚。可眼前这堆山也似的宝贝,不说全部,只要他能拾起一小块,便能胜过他十年……不,起码二十年的打拼。

金光四射的现在,以及金光四射的未来,都在朝他诱惑地挤眼。光是接过它手里的大银,他就可以自此打道回府,保证他父子二人下半辈子富足无忧。

可是。

贺九如闭上眼睛,慢慢地平复了被巨富勾起的心跳。

他再缓缓睁开眼睛,遗憾地看了一眼这堆不似凡尘中的宝物。

“可是,我不能要。”他低低地说,“你收起来吧。”

东西呆住了。

……不能要?为什么不能要?

它两颗黑不见底的眼球瞪得越发的大,浑身激动地觳觫起伏,表皮如铁砂般尖锐凹凸,更显得毛骨悚然。

东西没有舌头,不会说话,它只能传出些嘶嘶的猛烈动静。见它似乎生气了,贺九如叹了口气,解释道:“我自小入梦,迄今多年,相较于旁人,便如活了两世。我知晓这世间生死遭天定,富贵不由人,只有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走自己的路方为正道,那些年少成名,一夜乍富的人,看着风光无限,实则透支的是未来的运力,一如稚儿捧金,必有杀身之患。”

他顿了顿,心道这个家伙虽然丑,但是心眼也不算太坏,我刚才说要它赔柴火,它就真的赔了。唉,看来是我不好,不该凶它。

“收起来吧,”贺九如道,“我承你的心意,只是我能靠自己,不用你给我这些东西。”

人不同意这个交换……他不同意我买他的肉,也不同意我吃他!

东西遭到拒绝,又气又恨,它把聚宝盆往肚子里一吞,那些金银珠宝原化作青石一块,被它碾作齑粉。

见它犟犟地站在那儿,像是生气的样子,贺九如既觉得有些想笑,眼睛又有些辣。

“你……我记得你好像叫什么馍……?”贺九如补好毡毯,取出先前在镇上采购的干粮,因为小赚了一笔,他得以奢侈一把,买的饼子里除了野菜,还夹了不少肥润润的猪油,“那你吃这个不?”

说着,他把饼子一掰为二,给它丢过去一块。

东西没有动,那半块饼“啪”地落在它身上,宛如粘着沥青,一动不动地贴着。

东西低头看了看,面饼像被漆黑的水面吞没,沉进它的身体。

……呕!

它尝到半个毒药麸糠般的饼,看人似乎吃得很开心,只得忍气吞声地消化掉。

“好吃吗?”贺九如笑眯眯地望着它,其实看久了之后,它也就还……呃,算了,越看越难看。

东西很屈辱,东西不吭声。

吃完饼,贺九如觉得困乏,他想了下,还是仔细地告诫道:“你可以在附近睡,但是不可以打搅我,更不能再弄坏我的东西,明白了?”

他稍稍拨暗火堆,躺在帐篷底下,盖好毡毯,也不知这个家伙听懂没有。

贺九如闭上眼睛,又觉得那两道黑洞洞的目光烧心得很,索性把头盖上,方安心闭目。

人睡着了。

东西蠢蠢欲动,实际上,它才没听懂人说什么呢。它慢腾腾地靠近帐篷,就像盯着一块放在捕熊夹里的鲜口好肉,馋得涎液横流。

只是,如何才能不被打飞,踢飞,确实是个棘手难题……

好饿啊,实在忍不住了!它头颅与肩膀黏连的部位骤然伸长,贺九如睡得像个小小春卷,它张着巨口,就想在这枚春卷上横着咬上一口。

“热死。”

贺九如睡熟了,蒙得难受,不由烦躁地把毡毯用力掀开,“啪!”地打在东西的侧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它拍翻出去,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它在地上躺了许久,气得嘶嘶直喘,爬起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翌日清晨,贺九如苏醒,打个哈欠,坐起来发了会儿呆。

他扭头一瞧,林间空荡荡的,好像昨晚的怪物,珍宝和聚宝盆,不过是他在游历途中出现的一场幻觉。

“走了啊……”他喃喃地道。

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出现呢?

作者有话说:

黑泥:*比划了一个盆**出现了一个盆*

贺九如:*感到惊奇*哦哦!变戏法!

黑泥:*从盆里掏出很多金银财宝**展示**炫耀*

贺九如:*摸着下巴,感到迟疑*嗯……

黑泥:*慌乱,从盆里接着掏出很多棉花糖*

贺九如:*眼睛闪亮,感到高兴*哦哦!

第218章 太平仙(八)

起床,叠被,活动被硌得酸痛的臂膀,想起昨夜那番不可思议的奇遇,贺九如心绪乱糟糟,尤其不是滋味。

唉,嘴上说得好听,但我还不知道要在荒山野地里跑多长时间呢,此刻想来,想挽回昨夜那些黄白之物的心情简直到了顶点……悔呀!我能拿上一块也好啊,何必拒绝得这么干脆呢?

贺九如一边叹气,一边拾掇好小货车,推着上路。

天光明媚,林间疏朗开阔,花草错落有致,倒像个天然的园林。一转眼,他望见两只翩跹蝴蝶你追我赶,在花间翻飞,那点郁郁懊悔之情立刻就抛到了脑后,光顾哈哈地瞧着乐。

赏过蝴蝶,接着赶路。他耳边逐渐听得涛涛水响,从山路拐下去一看,原是条不小的阔江,碧白交加的江波上,几条黄柳叶儿似的渔船来回漂梭,更前头是个小小的渡口。

有水路!

贺九如高兴起来,水路好,水路比陆路快。

他推着车,小心地跑下山。山下行人稀少,江上的渔夫见他下来,桨也不摇了,只站在船尾,将手搭在眼睛上探着看他。

贺九如笑哈哈地跟渔夫们招手,一路跑到渡口。几个船夫都在岸上蹲着,聚在一起说话。

“船家!”贺九如唱个喏,“叨扰了,敢问此地距梁京还有多远的路?”

几个船夫互看一眼,其中一个领头主事的站起来,是个脸膛晒得紫黑的高大汉子。汉子道:“这里距离梁京还远着,这条江也通不得那里,不过,我能把你顺路送到金河城,那倒是近。你要坐船么?”

贺九如不由沉思:“金河城……”

“走水路快!看小货郎你两条腿,能跑多远?鞋底磨穿怕也走不到梁京。”坐着的船夫七嘴八舌地劝说,“不如先去金河,那就赶了一半的路了!”

贺九如打量了下江上的船,汉子道:“水路四十多里,连你的车带你的人,算你三百四十文润船费,怎么说?”

贺九如立刻站直了身体,眯眼道:“两百文。”

船老大吃惊道:“好小子!一口给我对半砍来了!不行,你连人带车怕是有两百多斤,压坏我的船,我修都没地方修去。算你三百二十文,咱们走就走,不走就算了。”

“我这个是柳木打的车,轻便得很,我自己也没多重啊。”贺九如道,“四十里水路,撑死算两天两夜,城里上好客栈也才一百文一天,大哥我们都是出门在外打拼的人,你看我跋山涉水,做的又是货郎的活计,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地攒起来,都是血汗钱呐!两百二十文,别说了。”

船老大叹了口气,道:“再加三十文,我们即刻出发。”

“二百三,”贺九如道,“我积蓄有限,做生意还要本钱,不是为难人,真的只有这么多了。”

船老大踌躇半晌,郁闷道:“行行行,上船吧!二百三十文,连吃带住,可真被你逮到好处了……”

贺九如嘿嘿一笑,和另外两个船夫把叮叮当当的货车抬上船,自去备用的小包里挤出一钱正正好的碎银,又数出三十个铜板,当作定金,交在船老大手上。

“得嘞,”船老大用牙一咬,确认成色不错,便一甩银钱,“扶稳坐好,咱们出发!”

船身离岸,荡开碧波,冲着江心箭射。

船老大一面摇动船橹,一面大声问:“小兄弟,你到梁京干什么去?”

“送信去!”贺九如避开水声,回答,“我爹在那有个旧日的故交,要我送封信过去!”

“嗨哟,什么信这么金贵,”船老笑道,“跑大老远去送。”

“没事,反正货郎也是要到处跑的!”贺九如道。

行过一路,船老大打起两尾活鱼,那鱼肉甚是清甜,白水煮过,稍稍加点姜蒜,便已是鲜香扑鼻,只是贺九如尝到嘴里,总觉得有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是夜相安无事,那妖魔亦没有找来。贺九如没敢在水上入梦,滔滔江河,谁知葬送了多少生灵?

一夜过去,再一夜到来。一轮明月照耀大千,满江照得犹如白银熔波,水光粼粼,两岸山岗全被这一江的月水折射得恰似白昼。贺九如正坐在船头赏月,只听船尾一声水响,船老大忽然喊道:“小兄弟,快来帮帮忙!我网到个大东西!”

他连忙起身,帮着船老大把渔网拖拽上来。水波哗啦乱晃,两人合力,将那网拖上船板。

贺九如瞪大眼睛,吃了一惊。

阵阵阴湿尸臭扑面而来,白惨惨的月光,照耀着白惨惨的死人面——却是一具新死不久的尸首!

他一下松了抓网的手。

死者是个妇人,遍体绫罗,头插朱翠,通身珠光宝气,十根浮肿的指头,紧绷绷地套了十二枚硕大的金戒指,无论手腕,脖颈,耳朵……全然戴满珠玉金饰,煌煌华彩,不像是投江而死的人,倒更像是殉葬的什么皇妃公主。

船老大捏开这具金碧辉煌的尸首面颊,它口里竟还含着枚硕大滚圆的明珠,被月亮一照,越发光耀惹眼。

“发财了,小兄弟,”船老大浑身战栗,眼神狂热,“发财了!看看这个,我们发财了!”

贺九如慢慢捏紧拳头,下意识试图劝阻:“船家,逝者的金子碰不得……”

“死人的金子碰不得?怎么碰不得?!”船老大猛地瞪圆眼睛,眼白凸出道道血丝,“我说碰得就碰得!你不要是吧,你装什么圣人,你看这个,这个,这个……”

他手脚发软,抖索着扯下尸首上的金项圈,上头吊着颗指肚大的浑圆珍珠,“你还拼什么命,熬什么苦工?!这一颗珠子就价值百金!你不要?”

月色下,船夫的面颊诡异地肿胀着,口角溢出白沫,双眼血红,竟如入魔一般。

“人各有志。”贺九如后退一步,谨慎地说,“只是投江而去,实在算不得体面。大哥你想要这些金银,我自然不会干涉你的缘法,但求你善待逝者,上岸后挑选一处风水宝地,将尸首好好地安葬便罢。”

盯着他,船老大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他定定看向贺九如的面庞,眼中似是显出一线清明。

“你,你当真不要?”

贺九如摇头:“不要。”

船老大目露凶煞之气:“可你若说出去……”

“此事与我无关。”贺九如举起手,“你若是不放心,那我也没法给自己证明。只有一点,我走南闯北多年,没有点本事,断然活不到现在。你舀上来的尸骨,我与它非亲非故,干涉不到你的行动,只能说两句好话,央你到底给它一个体面归宿。但你要是想动手?行,那我们就比划比划。”

船老大沉默不语,像是被他镇住了。贺九如也不多话,转身进到船舱,靠着货车坐下。

此时,距离金河不到数里。

他听见后方帘响,船夫一声不吭,自去船头摇桨。一阵飞也似的破浪分水之音,贺九如闭目养神了半个时辰,渐渐听见岸边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敲梆子声。

金河城到了。

船靠岸,贺九如和船夫一起抬着货车上到渡口。他把剩下那钱银子递给对方,船老大叹了口气,并不肯要,只是低声道:“小兄弟……”

“船家,收下吧。”贺九如道,“我只奉劝你,千万别留着那具尸首的任何东西,上岸后,找个安稳地方葬了它,兴许还能……”

船老大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走吧,小兄弟,别说了,走吧。”

他执意不听,贺九如无法了,他不好横加干涉他人的因果,只能点点头,推着货车上岸。

清冷的月色照着船舱,同时照着被草席胡乱裹着的女人尸首。贺九如转身离去的刹那,那女尸蓦地睁开双目,爆出一对血红淤肿的眼球,怨毒地恨恨盯着年轻货郎的背影,等到船夫踏上船头,它很快又闭上眼睛,重新恢复成面目僵硬的尸体模样。

贺九如并不知晓身后的事,他推动货车,走在城外的小路上。行至深夜,城外皆不见摊贩,月亮孤零零地照着小路,他的余光忽而发现什么东西,就在旁边的野地里闪。

他一转头,四野白茫茫一片,唯独在路旁多出三间新坟。眼下坟包开裂,其间居然滚出了一连串,滴溜溜的雪花银两!

贺九如惊地将眼睛擦了又擦,确认自己真的没看错,从坟里滚出来的就是足光足色的大银子。

怪事……不能拿不能拿,走了。

贺九如才不可能去动死人的东西,他赶紧默默念佛,急忙离开这里。

到了城门口,还有许多如他一般等待进城的商贩,分门别类地排成了长队。他本来已经做好在这里等候一夜的准备,不料远方骤然响起连串的马蹄响,一队人马高举着火把,自道路尽头疾驰跑来。

“开城门!”为首一人大喊,“贵人莅临,开城门!”

贺九如连忙和旁边的商贩低头躲避,金河城的城门轰然开启,最后一名纵马而过的“贵人”转头望了排队的人一眼,转头对守城的士兵说了什么。

他走远之后,士兵大喊道:“贵人开恩,特许你们今夜不必等待!都过来吧,排队进城!”

贺九如心中一喜。就这样,他连夜进了金河城。

固然夤夜无人,贺九如走在街道上,还是能看出城中白天的富丽繁华。他正愁不知道睡哪儿,街道前头的一间大客栈便走出一个人,是提着泔水桶出来的店小二。

“哎哟,客官!”见了贺九如,小二眼前一亮,赶忙迎过来,“您可是要住店啊?”

瞌睡有人送枕头是很好啦,可是……

看了眼“宝楼园”的大招牌,贺九如面露难色,他可住不起这么好的店。

“看您也是四处行商的老板吧?”店小二笑眯眯的,“您别着慌,听我说,我们宝楼园的掌柜的平生最是乐施好善,他又格外喜欢接待外地客商,只要您来,一天只消一钱银子的资费,饭菜热水一应俱全,怎么样?”

贺九如傻眼,这么实惠?

“您再打眼看看,这么晚了,哪家店还开着呢?也就我们宝楼园了,”店小二劝道,“恐怕您找上一圈儿,最后还得到我们这儿来。”

贺九如犹豫了下,这家客店固然便宜得叫人咋舌,可一天一钱银子,一百个大钱,未免太过破费奢靡,钱可不是这个花法啊!

……算了,他一咬牙,已经这么晚了,就先在这里住上一夜,等明天再找便宜客栈也不迟。

于是,店小二帮忙推着车,邀他进店。贺九如还是第一次住这样好的客栈,在他打量装潢的时候,掌柜的提着盏精巧油灯走来,热情洋溢地邀他上楼,甚至亲自引他走到房间里。

受到如此优待,贺九如不由受宠若惊。他站在宽敞的卧房里,连连赞叹大城市民风淳朴,人心向善。

他往柔软的床铺上一坐,突然瞧见床头的软枕有点凸,底下似是埋了什么东西。贺九如随意伸手,掀开枕头一看。

……底下是一堆圆润粲然的金珠,约莫有数十颗,亮汪汪地盘在床褥上。

贺九如:“……”

这一路走来,莫不是见鬼了?

他盯着这堆金珠,心头的惊骇大于惊喜。从女尸,坟银,再到此刻的床金……难道邪魔还在用聚宝盆迷惑他?

不,不太像。

馍馍人虽然也要给他很多金银财宝,可那是为了赔偿柴火的事,他一说不要,它就收起来了,又何必大费周折,施展这一路的异样诱惑?

贺九如心中疑窦频生,他站起来在整间房内仔细查看。几乎是直觉般的,他的目光被内间的小小神龛所吸引。

他大步走过去,抬起神像细看。这只是个面目模糊,雕工简陋的小木偶,坐在一堆木雕的钱山宝海上,借着烛光,贺九如转过底座,摸到上头刻着两个磨损严重的字迹。

“长……”他喃喃道,“长,宝?”

长宝。

长宝仙官!

贺九如眼瞳骤缩,浑身汗毛倒立,像烫到了般丢开神像。

这里是长宝仙官的地盘。

金河城,自己已经走进了仙宫成员的要塞之一,现在,又住进了信徒开设的旅店!

实乃羊入虎口,他慌忙回身,却见门外火光烁烁,几个长短不一的影子从墙的另一头逼近过来。贺九如急得不行,到处找地方躲,床上有金子不能去,床底是封死的,其余家具全都一览无余……没奈何,他只好紧紧地拴着房门,再把身子一躬,蜷在门板下头。

客栈的门大多是上头雕隔栏,糊纸,下头做实心木板的构造,贺九如就缩在实心门板的角落,戒备着这些信徒会有什么手段。

“他可睡下了?”掌柜的声音,此刻脱去伪装,他的语气狞恶凶残,阴冷得令人吃惊。

“借命钱都放在他枕头底下了,不信他不碰!”店小二的声音,尖细如鬼,咯咯地笑。

“打探一下。”掌柜的说。

头顶顿时传来两声异响,是店小二舔破了浆纸,屏息凝神地往里窥探。

“奇了怪……”半晌,店小二道,“床上没人,屋内也空荡荡的,他莫不是察觉到风声,跑了?”

“不可能!”掌柜狠狠说,“仙官有令,要他的人皮,抓不到他,仙官要的就是我们的皮!再仔细找!”

贺九如的掌心全是冷汗,喉咙犹如吞冰,凉得挂心。

他感到门被推了两下,外头道:“门栓住了。”

这句话过后,屋外的火光便暗下去,再无动静。

他们走了?

冷汗打湿贺九如的后背,心跳更是失衡,此刻不在梦中,他以一敌多,是处于绝对的劣势的。

不,不太可能,我没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这既然是长宝仙官亲自下达的命令,那他们肯定没那么容易放弃……

贺九如缩在门板旁边,苦苦思索对策。就在这时,他身侧陡然吹过一阵微风。

他抬起头,一下愣住了。

……哪来的风?

他的旁边是实心木板,房中窗户紧闭,哪里来的风?

他喉头微动,慢慢地,一点点地转过头去。

房门最底下,不知何时已经被抽去了一块暗格,此刻露出的方形空隙中,挤着半张面无表情的苍白人脸。

宝楼园的掌柜趴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两颗凸出的眼珠近乎全黑。

他正与贺九如直勾勾地对视。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正在惬意地洗澡*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还是贺九如:*忽然发现一双偷窥的眼睛*妈呀,有人偷看!

黑泥:*扑进来,把偷看的人一口吞掉*

还是黑泥:*开始偷看*

第219章 太平仙(九)

霎时间,贺九如一口气提不上来,面皮变得比死人还白。

千钧一发之际,他耳边只回荡着老贺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告诫。

——“出门在外,谁要敢偷看你,你就伸手插他眼珠!”

这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本能动作,贺九如闪电般弹出两根手指,狠狠往暗格里一插!

令人欣慰的是,这些长宝仙官的信徒终究是肉身凡胎。他一戳下去,男人即刻爆发出杀年猪的惨叫。

“宰了他!砍断他的手脚!!”掌柜破口大骂。

下一秒,几把柴刀将门板劈成飞溅的木屑残块,满房里寒光闪烁,贺九如急忙狼狈地侧身翻滚,将茶桌上的水壶水杯全部砸出去,又将桌子一把掀翻,砸在破门而入的打手身上。

黑夜里巨响连天,房间更是乱成一锅粥。贺九如骇得心惊肉跳,赶紧趁机会夺门而逃,跑出走廊,还没跨出两步,就感到有什么东西突然抓住了自己的脚腕,阻力相冲,他一个踉跄,差点把脸都摔成平的。

贺九如低头一看,居然是从旁边客房里伸出来的手,他再抬头一看,唯见一条长廊里手影重重,全在空气中拼命乱捞乱抓,犹如无间地狱里,一群迫不及待要拉人替死的水鬼。

他吓得心慌意乱,这时候哪还顾得了许多?遂七手八脚地一顿狂踩,一路跳着跑到楼梯口。掌柜捂着眼睛厉喝:“追上去,抓住他!抓不住人,我先剥了你们的皮!”

三个打手并两个店小二赶快应声,一行人追着贺九如下到大堂,贺九如慌忙奔去撞门,然而门窗早已紧紧锁住,如何撞得开?他拼命摇晃了一阵,见柴刀已然冲自己当头劈下,方躬身滚地,狼狈地躲过了四五把寒光凛冽的刀锋。

贺九如眼见大堂脱逃无望,危急关头,他的脑子倒是没有冻僵,急急地朝着后院奔去。跑过柴房的时候,见他爱若珍宝的小推车就在那里孤单地停着,自己却无能为力,不能推着一块跑,一时间心如刀绞,只得暂且挥泪痛别小推车。

“抓住他!”

“他在墙上,别让他跑了!”

身后沸沸扬扬,奈何跟谁比腿脚,都别跟货郎比腿脚。他这些年翻山越岭,游商四方,靠的就是两条长腿,这会儿不用推车,贺九如放胆狂奔,竟转眼间便把若干打手甩出一截距离,麻利地踩着柴堆上墙,翻身出去了。

“开后门!抄近路追!”

一堆人凶神恶煞地开了客栈后门,抄近路劫在贺九如身后。此刻满城死寂,街上一堆人举着凶器喊打喊杀,竟无一个差役出来制止。好容易看到前头有一队宵禁巡逻的官兵,贺九如像抓着救命稻草,赶忙叫喊:“救命,救命!有人要杀我!救命!”

那队官兵默然不语,只是一味往前走,贺九如顿感不妙,莫非此地的官府也是仙官爪牙?

……不管了!横竖要试上一试,搞不好就找到一线生机了呢?

他跑到跟前,借着天上微弱的月光,贺九如的心脏蓦地停跳一拍。

这些官兵的头都是反的。

他们还在整齐划一地往前走,可头颅全然以不可能的角度转在后面,两眼血红,脸孔浮动着铜钱色的青气,一面巡街,一面死死地盯着贺九如看。

贺九如冷汗直流,再不废话,转身就跑。

他逃得全身湿透,心跳如同擂鼓,他初来乍到,更兼不认识路,只得在街头巷口不管不顾地乱窜一气。

然而,他到底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地绕了一大圈,不料重绕回原点,和其中一个打手撞了个正着。

“哪里跑?!”

对方狰狞一笑,举刀就砍。贺九如躲过一下,两下,第三下的时候,没看好脚底,冷不丁地被颗不知打哪儿来的银溜子一滑,险些把脖子往刀刃上送,幸好躲得及时,仅仅是裂帛刺耳,把后背的衣服划破一大片。

金河城确实遍地是金,可惜都是要我命的金!

贺九如暗叫倒霉,他实在不知该往哪儿跑了。惊慌失措间,他忽然望见前头街角种着一颗大柳树,树下有个什么极高,极诡异的东西,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偷看。

眼熟无比的巨丑和巨恶,眼熟无比的瘆人双目,黑洞洞的尖长下巴——不是馍馍人又是哪个?

这一刻,贺九如差点哭出声来。

他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被丑哭的,还是被感动哭的……反正两者都是差不多的合理吧。毕竟异域他乡,猛然见到这么一个熟悉的身影,实在叫人既想呕,又想笑。

身后是追赶杀来的打手,前方是不成形状的妖魔,但贺九如没有多做犹豫,拔腿就往东西那边跑。此时,人心竟当真比厉鬼还可怖。

身后的打手定睛一瞧,则即刻吓得腿肚子哆嗦。

“那,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有妖怪,有鬼!”

“妖怪!鬼!”客栈老板的眼珠被贺九如一下戳伤,这会儿还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事,他一把夺下打手的柴刀,恶狠狠道,“金河城世代供奉仙官,哪里还有妖鬼?还不快给我上!”

紧接着,贺九如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当他跑到东西身边的时候,这个家伙望见提刀冲来的掌柜,一声不吭,竟也开始掉头就跑!

贺九如的眼珠子差点瞪得比灯笼还大。

这简直匪夷所思到了一定境界。

人说鬼怕恶人,可从没说过邪魔怕恶人,怪物怕恶人的。贺九如的确双拳难敌四手,打不过身后的追兵,可要说这家伙也打不过,那就太扯了吧!

贺九如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喊道:“你跑什么?你长这么高都白长了,你不会一腿一个把他们踢飞吗?!”

他可是亲眼所见,这家伙能把一头大厉鬼像揉面团似的揉到嘴里,怎么现在对着几个凡人,却要跟着自己一块儿逃命了?

东西一边逃跑,一边嘶嘶地喘气。

实际上,它的道理很简单:

活人,厉害,一拳能把自己打出个大窟窿,很痛,不行;一个活人打不过一群活人,一群活人更厉害,大概能把自己打出很多个大窟窿,更痛,不行。

后面那群打手望见一人一魔都在跑,反倒壮起胆子来了,大声喊杀着朝他们冲来。贺九如本来就赶了一晚上的路,如今又累又饿不说,还饱尝惊吓,速度自然慢了下去。

而东西,它倒是可以溜得很快,只是万一它溜了,一群活人把它看上眼馋的这个活人打死,它吃不到肉,该怎么办?因此反而紧跟在贺九如身后,缀着不肯跑远。

“用刀飞他!”客栈老板大喊。

打手得令,一柴刀飞过来,但落点偏了,正正打在东西的后背。

几乎是眨眼间,刀刃溶解,刀柄腐烂,以至于肉眼看上去,就像一把刀刹那没入了它的身体似的。

咦。

东西站住脚。

不疼。

贺九如一回头,见它呆呆地立在那儿,他跑得喉咙腥甜,忍不住边咳边喊:“别傻站着了,要跑就赶快跑!”

东西迟缓地尝着铁水和木浆的味道,没有动作。

为什么不疼?

人用拳头打它,用脚踢它,用毯子拍它……这些都是很疼的,可是,这次怎么会毫无感觉?

“先把它乱刀砍死!”掌柜急躁地大骂,“想提前上路是不是?我成全你!”

打手当真鼓足勇气,五六把刀齐刷刷地砍下来,贺九如大惊失色,忍不住上前两步:“喂!你们别……!”

“别”什么呢?

别欺负它?别伤害它?

这个时候,他真的以为东西会被这群疯狂的信徒砍成碎块。

磨得雪亮的柴刀“唰”一下捅进东西的腰部位置,以普通人的身高,也只能捅得到这里。东西睁着两颗纯黑无光的狞恶眼球,它试着抬起手爪,一把攥着最前面的人,将其像片轻飘飘的羽毛一般提起。

“啊……啊……”

打我,用你的手打我。

全世界的酷刑加起来,比不上眼下剧痛的万分之一,打手只能竭力弹跳,发出含糊不清的惨叫。

与无相魔接触的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皮肉已如浓浆赤水般腐烂剥落,他反抗了,还击了,用白骨嶙峋的手掌拼命推打对方了,可惜,对方仅是轻轻一捏,连他的骨头也化作髓液,淋漓地滴落下来。

不疼,真的不疼。

东西很惊喜,它感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权威,还有那些古老傲岸,巍峨亘古的品德,令众生惧怖的品德又回来了!它听见悦耳动听的哀嚎惨呼,随便一抓,满手尽淌着温暖宜人的血水肉汁。

它高高兴兴地捕捉着这些此刻才知道要逃跑的活人,与鬼灵邪仙不同,这些活人的质地比最鲜嫩的小鹌鹑还要脆弱,嚼不了两下,骸骨全化成了水,不一会儿,它便将宝楼园的经营团队吃得干干净净,一滴不留。

东西还嫌不满足,恰巧此刻,拐角赶来三队倒脸的官兵,似乎是要讨伐诛恶什么的,它照样来者不拒,再不害怕这些“活人”的威力,一手一个抓起来,全然吃得忘我,吃得磬尽。

贺九如:“…………”

贺九如岂止是看呆,险些快要看吐了。

他傻傻地盯着东西,此时此刻,他方意识到,呆傻的妖魔同样是妖魔,残酷,暴虐,嗜杀,恶毒……一切妖魔所具备的品质,它都具备。

东西回过头来,它黑洞洞的下巴沾满粘腻滴落的浓血,漆黑的眼球中颤动着极致强烈的兴奋。

它的能力回来了!它终于可以品尝最后的大餐,并肆意享用这个人的血肉——

贺九如愣愣地望着瞬移到自己面前,凶猛张开下颔的恐怖妖魔,身体动得比思维更快。

——他一拳砸在东西的腿上,直接给它打飞出去,好像是把腿给敲折了罢……?

“别拿你嘴巴冲我张那么大,”他下意识道,“血呼啦滋的,谁爱看。”

东西滚在地上,疼得“啊啊”喘息,抱着腿来回打滚。

这个人是不同的!

接二连三的惨痛教训,总算叫它明白了这一点。

这个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大千世界,他是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活物——他打得我好痛!

第220章 太平仙(十)

贺九如回过神来,愣愣地看了眼自己的拳头,再看看横在地上翻滚,嘶嘶气喘的东西,心情有点复杂。

虽然它刚才吃人的样子很可怕,但此刻满地打滚,想叫叫不出的模样,又怪可怜的……

他拾起根树枝,走到不远处蹲下,探长手臂,戳戳对方。

“要不是你突然跑过来,我也不会打你的。”他为难地说,“我打人一般,打鬼就可疼啦,你看你,吃到教训了不?”

戳到东西身上,树枝即刻腐蚀成一摊黑灰,贺九如及时松开手,挠头叹气地盯着面前这摊玩意儿。

“还疼吗?”他问,“我感觉也没多用力啊,真有这么疼?”

东西不滚了,东西转脸过去,极端怨恨地瞪着他。

“不疼了就快起来,”贺九如催促道,“这地方是长宝仙官的势力范围,你也吃了他的鬼差,他肯定跟着要找你的麻烦!”

他想了下,又问:“不过,你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馍,对不?你觉得长宝会认识你吗?”

东西没有回答,它忽然抬起头,盯住人身后的天空。

不用回头,贺九如已经察觉到了当下发生的异样。

城中骤然大亮,宛若白日突降,那不知名的天光将四面照耀得一片茫茫。贺九如慌忙回头,只看见金河城内忽然升起了一座山!

是的,一座山。

只是,寻常的山是由石头和树木组成的,而这座山却是由铜钱,元宝和肥肉组成的巨大肉山!

半空中彩绸飘飞,金铃连响,犹如朝觐般竖起两排从小至大的白银人像,一路延伸到肥胖肉山的脚下。肉山捧起一枚宛如圆日的明珠,将周身珊瑚宝玉的辉光折射至千门万户,照得四下里纤毫毕现。

“……莫道铜臭污仙家,这钱眼本是人肉枷,财帛色里鬼画押……”

与三仙那时一样,白银人偶保持着麻木僵硬的微笑,高高举起掌中供奉的珍宝,贺九如又听到了时隐时现的歌声。

“……尽道说堆山积海富贵厦,怎生是刮骨吸髓阎罗衙,只听那钱串子摇响人骨噼啪!”

“实在稀客。”

肉山——或者说长宝仙官——开口了。

牠的嗓音尖尖细细,带着柔滑的金属质地,听得人心口发凉,喉咙发紧。

“自打三仙小贼盗取了我的聚宝盆,潜逃得无影无踪之后,我就再不曾离我的宝贝这么贴近过……看来你们不光杀了我的差使,还杀了三仙小贼,是吧?算你们有点本事。”

长宝仙官若有所思,话锋一转:“既如此,你和你身后那个丑东西,全都并入我的麾下,待到赎尽罪孽,功德圆满,便随我腾云驾雾,位列仙班,如何啊?”

东西低低地“唬”了声,似乎觉得很有趣。

贺九如定定精神,大声道:“我不想惹事,更无意冒犯!我……”

他顿了下,想到如今已经和后头的家伙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犹豫半晌,还是道:“我们可以马上离开这里,您大人有大量,就宽恕我们这一次吧!”

长宝仙官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逆贼,对比牠巨硕的体型,他们不过是两颗芝麻,一颗大得多,另一颗小得多。

小芝麻有点本事,身上的气息也很棘手,倒像是什么十世修行的善人,看不透;大芝麻呢,丑恶得多,也难搞得多,不知为何,长宝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么个东西,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牠冷笑一声,再不跟他们啰唣。长宝仙官舒舒服服地坐在无尽的奇异珍宝当中,张开肥厚的巨手,遥遥地一挥。

四面里,轰隆隆地传出了剧烈的水响。

贺九如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迎面而来的是一场山呼海啸的铜钱潮!

它们从每一条街道的尽头咆哮冲来,差不多与两旁的房屋等高,几乎瞬间就涌到了贺九如跟前。离得近了,贺九如分明看见,每颗铜钱的孔洞中间都生着颗圆溜溜的眼珠子。

不难想象,它们会在流通集市的时候如何窥探宿主的生活与秘密。

“快跑!”贺九如顾不得许多了,他一把抓起东西的……不知道是什么部位,总之抓起来就跑。

东西被他的手烫得浑身翻腾,它看看这个人,又看看身后的铜钱海啸,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它一起逃跑——难道是为了给自己抓个垫背的盾牌?

转眼间,一些零星的铜钱就喷到了贺九如背后,给他打得哎哟乱叫。好在东西看起来高大,实则轻轻的一条,提溜起来就能跑,贺九如索性把它往自己胳肢窝下头一夹,还能逃得更快些。

也不是要给自己找盾牌。

那他为什么要带我一起跑?

贺九如逃得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回头一看,老些铜钱已经喷跳到了东西身上,密密麻麻,像活物似地不停往它身体里钻,委实瞧得人眼疼牙酸。

“唉!”贺九如气急,赶紧噼里啪啦地给它拍打下去。东西正等着狠狠吃痛,没想到,这次人的手落在它身上,除了很烫之外,居然没什么别的感觉。

……哦?哦。

东西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要打我,所以我不痛。

那他怎么不打我?

贺九如紧急刹车,一个拐弯,冲进另一条街道。他大喊道:“我们分头跑吧!看起来那家伙不认识你,分头跑,说不定生还的几率还大一些!”

东西:“啊……啊啊……”

那你为什么一直抓着我,不放我下去?

奇迹般地,贺九如听懂了它“啊啊”的意思。

“别犯傻了!”他大声斥责道,“我放你下去,你又跑不快,肯定会被那些铜钱活活吞掉的!”

依他先前所见,此物确实白长了两条如此之长的腿,跑起来还没个狗利落。

不懂。

遇到他之后,东西就有了好多不懂的事情。它不懂为什么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不懂他打它怎么就那么疼,不懂他干嘛要夹着它一起逃跑,还不把自己当成垫背的护盾……

东西的思维很简单,它只知道吞吃,毁坏与杀灭——亦或者这三者都是同一个概念,只是被它颇具创意地演绎成了不同的形式。遇到想不通,吃不下,更无法消灭的事,东西便会煎熬得十分难受。

想不通就不想。

它伸长手臂,一把环着人的腰肢,自己则支起两条腿,直接把人抬起来。双方的位置顷刻置换,上一秒,贺九如还跑得险些口吐白沫,下一秒,他怎么突然就被东西裹在手臂下头,像夹个小枕头似的带着跑了?

贺九如:“?”

当下的状况着实诡异,贺九如吓得吱哇乱叫,手脚乱扭,唯恐被东西的逃命速度拖累。东西低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人好轻啊。

终于,它可以借着此刻的状况,把人随便抓起来掂动,而且还不用被打了。东西新奇得像得到了一个稀罕的玩具,将贺九如左手倒右手,翻来覆去,颠着乱看乱捏,眼神里充满好奇。

贺九如恼羞成怒:“你再这样弄我,小心我揍你啊!”

见他捏紧拳头,东西吓了一跳,急忙收敛神色,让爪子向上一抬。

贺九如惊得大叫一声,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被东西轻松地抛飞出去,在空中划出道漫长的弧线,跌落在房顶的瓦片上,滴溜溜地滚出好远,方才减缓势头。

他并未受伤,只是浑身摔得闷痛,止住滚落的趋势,贺九如赶紧扒着屋顶爬起来,内心充满茫然。

那个家伙怎么要把我丢出去?它想干什么?

眼前是轰然浩大如山海的铜钱大潮,贺九如爬起来的那一刻,正好看到大潮组成一张凶猛合上的血盆大口,将东西毫不留情地撕扯在其中,一口吞进!

贺九如呼吸停滞,在这一刻呆愣住了。

……它是为了救我?

它是为了救我,才牺牲它自己的?

长宝仙官面露喜气,抚掌而笑,只剩两条细缝儿的眼睛更堆得没有一般,接着饶有兴致地俯身细看。

在吞掉了无相魔之后,铜钱海潮便一直处于沉寂蠕动的状态,仿佛一头正在消化反刍猎物的巨兽。长宝仙官轻轻拍手,道:“来,来。”

出乎牠的意料,一向如臂使指的法宝,竟没有听从牠的命令,只是继续拥堵在街道上微微弹动。

长宝仙官皱起眉头,喝道:“来!”

铜钱浪潮依旧没有回应,唯有颤动的幅度越发剧烈。

长宝仙官的脸已经阴沉下来了,牠猛地抓起两圆小楼大小的黄金元宝,犹如经天流星,先后悍然撞向铜钱海潮。巨响大作,那两颗元宝也像被吸附进了数不尽的铜钱当中,纹丝不动地凝固在接触面上。

贺九如连滚带爬地扑到前面的屋顶上,专注地瞪圆双目,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铜钱山的缝隙中,逐渐流淌出了漆黑的,翻腾的,粘稠的污泥状液体。

它们比世间最猛烈的王水还要厉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如山如海的铜钱,并且借助它们快速地扩张着身形。它们吃干净了那些长眼睛的钱币,接着吃干净了两颗大如楼房的元宝,最后耸立在城中的,是近乎与长宝仙官一般巨大的漆黑泥浆团。

无形无相,无体无貌。

长宝仙官慢慢攥住手中的明珠,像攥着一棵救命的稻草。

“无相魔!”牠凄厉地嘶声道,“无相魔,你来了!你来找我了!”

“呃……其实它是跟着我来的。”贺九如小声插话,“也没有专门要来找你啦……”

东西没有回话。

它腾空而起,恍若一团迅猛如电的乌云,一道至恶污秽的天罚,沿途吞噬了不尽的白银偶人,无数的金银财帛,朝着长宝仙官当头罩下!

仙官慌不择路,惊惧地摇响一身尖锐钱财,只顾着将明珠举起,试图以光亮阻挡无相魔的脚步,然而一切都太徒劳了,明珠须臾碎裂,光芒寂灭,无相魔腐蚀,并源源不断地榨取着融化的肉山浆液。

长宝惨叫的时间并不长久,仅是短促地划过夜空,便就此终止。无相魔贪婪地吃尽了牠的一切,最后将牠的残躯一并连根拔起——

贺九如一眼看到,长宝仙官像极了一株扎根在金河城里的肥胖植物,身下的肉须根系俨然分明,当下恶心得差点气不顺,一头撅过去。

金河城里,仙官不见了,东西的体型同时在缩小。贺九如踌躇片刻,还是决定跑过去看看。

“喂!”他叫道,“你没事吧?还好吗?”

在那个长宝遗留下来的彻地巨洞旁边,贺九如瞧见了东西如今的形态。

它重新变回了原来瘦长高大的外观,只是被肤色覆盖的地方更多了。以前顶多只有一张惨白的脸,如今连肩膀都是阴白的的颜色。

……不得不说,这点变化对它自身的美丑来说,实在不算很大。

“你怎么样?”贺九如小心地道,“你,你受伤了没?”

听见他的声音,东西转过一张依然畸形的脸,它的爪子正拼命在嘴里捋着什么。

“怎么啦?”贺九如赶紧问,“是嘴巴伤着了?还是吃到了什么不该吃的……”

“嗯,嗯嗯……”东西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我……”

“你?”贺九如一惊,“馍馍,你会说话了!”

吞噬了长宝仙官之后,它总算长出了一条完整的舌头。

“我……名字,”东西断断续续地道,“有,名字。不是馍馍。”

贺九如:“哦?”

它确实是有名字的,依稀记得,在那些永恒漆黑,永恒漫长的日子里,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不停地对它重复着一个名号,它因此被人为地赋予了意义,身上的枷锁亦因此更加坚固,难以逃脱。

“殷……”它迟疑地说,“殷……不寿。我的,名字,殷不寿。”

贺九如:“殷不瘦。”

殷不寿:“殷不寿。”

贺九如:“殷不受,这个名字好奇怪啊!呃,不管了,那我叫贺九如,大概比你的好一点吧!”

殷不寿:“啊……”

殷不寿思索了一下,点头:“嗯。”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一边吃面,一边快言快语地说话*哈哈,我爹给我取名九如,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听起来蛮有文化的,不赖!你叫什么?

殷不寿:*张开嘴巴,因为还不熟练,没办法一口气说完*啊……啊……

贺九如:*停下,感到奇怪*啊啊?你叫这个名字吗?

还是贺九如:*思索片刻,快乐大笑,接着咀嚼卷饼*不管了,以后你就叫馍馍,比啊啊好!

殷不寿:*不知道怎么解释,人说话的速度太快了,没办法插嘴,不禁流下屈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