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有点无奈:“就是你们常说的,义体机甲。”
“哦!来得好!”约兰重复了一遍,“就怕他们不来!”
“是否需要我……”
“不用,”约兰战意凛然,“我能行,你别插手。我会亲自,一拳一拳地把他们打爆!”
山君没有说话,视线里,三台来势汹汹的义体机甲在视线中陆续现身。
约兰跳上集装箱,把机械老虎放下,活动着手腕。
有钱了真是好,他的左手义肢仍然灵敏,用它打了这么久,神经接口也不疼,截肢处更没有磨损流血。
与此同时,三台义体机甲已经用红外热成像锁定了他的身形,三排集束火箭弹尖啸发射,在半空中绕出不规则的红线。约兰大笑一声,敏捷飞跃,刹那闪至机甲面前的空地,速度快得像是瞬移。
他伸出左手,对准义体机甲的左腿,五指张开,直接强揸!
银灰色的五指犹如五道银灰色的幻影,却没能破开机甲陶钢合金的外壳。
约兰沮丧地喊出一声,他的怒火更盛。
机甲一脚践踏下来,没踩中,他的敌人是个敏捷到恼人的小跳蚤,早已飞跃到半空中,用重拳朝他的头顶轰下。
余下两台机甲准备支援同伴,然而,他们的操控系统是紊乱的一团红光,只得停滞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他还有个黑客同伙!”机甲内传出气急败坏的吼叫。
“找出来,击毙那个黑客!”
机甲闪躲,约兰一拳打偏,只将机甲背后承载的火箭筒发射器开了个洞。
“说好了不插手的!”他冲山君喊。
山君微微一笑:“我没有插手,我只是给你创造公平的决斗环境。毕竟,在人类的文化语境中,三打一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光彩,不是吗?”
约兰无法反驳一个巧言令色的AI,只好生气地将机甲零件大卸八块,用拳头为自己出气。
他拆毁了第一台,打爆了第二台,到第三台的时候,他到底力有不逮,被敌人抓住破绽,拼接着机枪的合金臂横扫出去,重击在约兰胸口,他倒飞出去的冲击力将空集装箱生生砸得凹陷,爆发一声惊天巨响。
山君唇边的微笑瞬间消失。
高踞御座之上,盯着义眼传输回来的画面,他的姿态仿佛凝固,唯有眼神冰冷,犹如死物。
“……我没事!我还好!”约兰挣扎着喊道。
飞出去的时候,他启用了装甲剩余的能量盾,六万欧彻底烧光,现在,他身上这件外套只是普通的衣物了。
他用力从集装箱上翻滚下去,胸腔火辣辣地疼,呼吸的时候,鼻子和口腔全是腥气。
“你打得不赖,”隔着遥遥的距离,约兰对那名驾驶员说,他笑起来,牙缝间流溢着赤红的血丝,“所以,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机甲驾驶员咆哮起来,那分不清是怒吼,还是承受剧痛的惨叫。约兰闪至跟前,凌空跃起,干脆利落地出拳,凶暴地将驾驶员的脑袋变成了一颗碎西瓜。
“搞定。”
园区明净规整的空地,此刻已经变成一片熊熊燃烧的废墟。机械老虎啪嗒啪嗒地跑过来,站在约兰脚下。
山君隐瞒了自己的报复措施,只是关心道:“你受伤了。”
约兰把机械老虎抱起来,他一弯腰便咳了几声,咳出一口残血,不以为意地吐在地上。
“小伤,”他说,“干我们这行的,受伤不是跟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么,不碍事,回去躺一下就好了。”
山君不赞成地说:“八分钟,警方将和暴恐机动队一同抵达。我会为你打开园区行政楼侧门,里面仍有少量安保,注意。”
约兰一边喘着气,一边笑,他问:“黑箱子应该还在里头吧?”
“大概率还在,”山君说,“距离他们拿到黑箱子不超过四十八小时,在此期间,我一直关注园区的动向,没有发现目标被运输出去的痕迹。”
约兰放心了:“那就好。”
他走进行政楼,按照山君发来的地图,朝目的地走去。
“我有一个问题。”山君说。
“啥,问。”
山君道:“在进攻的时候,你总是不遗余力,降下残酷的暴力,并不给予敌人慈悲。过去,在我和你的言谈当中,也能看出你对人类公司的仇恨。我因此产生好奇:你为什么如此憎恨他们?”
约兰沉默片刻,他的呼吸还没平复,宛如海潮,回荡在寂静的走廊内。
“因为西塔以前不是这样的。”约兰说,“我们有自己的水源,自己的庇护所,从我记事起,西塔就在一小片绿洲附近安家。是的,绿洲,特别美的一个词,对吧?”
“我们还有一小片自己的田,你知道未经污染的农田有多少见,可我们就有一片。特别小,种满了土豆。我小时候就是,哪家的小孩儿表现得特别好,家长就可以领一个土豆——纯天然的,我们亲手种的土豆!给他家的孩子烤土豆吃。”
约兰低头,望着脚下光洁如镜面的地板。
“然后公司来了,公司要勘探沙漠底下的东西,他们说我们的绿洲底下有矿,绿洲也是公司的资产,现在他们要回收公司的资产了。”他轻声说,“我那时候……六七岁吧?光记得附近几个部族都来了人,要和公司拼命,但是打不过啊……我们就像那个小虫子,汇合起来嗡嗡嗡的。你知道公司像什么吗?”
山君配合地问:“像什么?”
“像一个人,手里抓着杀虫剂。”约兰说,“然后虫子就被杀虫剂喷死了。”
山君轻声道:“我为你的遭遇感到遗憾,请你节哀。”
“嗨,过去多少年了都,什么节不节哀的。”约兰自嘲地一笑,“反正,西塔死了很多人,周边的部族也是。我们打不过,只能撤,过了好几年流浪的苦日子吧。后来有一天,公司的人忽然都撤走了,我们特别高兴,赶紧跑回去看绿洲还在不在。”
他的声音有点哑,赶紧清清嗓子:“……没了,什么都没了。公司的人在那里挖了一个天坑,跟陨石砸下来的一个样儿,他们连泉眼都挖断了。再后来,过了很久,我们才听见内幕消息。嘿,你猜怎么着?”
“我不知道,”山君说,“请你详解。”
约兰响亮地笑出一声:“他们挖错了!公司的挖错了!沙漠底下是有矿,但是不在这儿,不在我们的绿洲。就因为公司的——我不知道,科研部?研究部?算错一个坐标,所以他们来了,杀掉我们的人,毁掉我们的水源,我们的家。”
“……真该死啊。”他低低地说,语气中含着那么多的愤怒,以及颤抖的悲伤,犹如行走在湿淋淋的雨中,“他们真该死啊。”
山君没有说话,即便是AI,也有挑选不出安慰措辞的时候。因为他在乎约兰,所以才发觉,这一刻说什么都会显得轻飘飘的。
“认识我的人都问过我,你怎么总是生气,你的脾气也太大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约兰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总是生气,生我的气,因为我对这个操蛋的世界无能为力;我恨公司,因为它们就是贪婪的畸形怪兽,把自己遇到的一切都吃了,变成自己的养分;但有时候我甚至会生家人的气,生老枪,哈希,希德他们的气,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得这么沉默,变得无动于衷,变成了……变成了麻木的大人。”
“所以我出来了。”他说。
“我必须为闪电骑士报仇,我知道部族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很多人觉得,我为一个玩具熊就向公司宣战,实在太可笑了。可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
他深深地呼吸。
“……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被我自己的火烧死。”约兰轻轻地说,“我会一直恨自己,像恨公司一样恨自己,恨我懦弱,恨我胆小,恨我也成了一个麻木的大人,只敢在沉默里等死。”
山君惊愕地,讶异地盯着人类的面庞。
这一刻,他感到一种触动,一种奇异的战栗,就像电流般淌过他的数据构体。
在这之前,他从未深入地了解过人类,他只把他们当成一类可有可无的整体,一些为祸自然的害虫。可是当他真正陪伴在约兰身边时,他才切身体会到一个独立的人,一个丰富的灵魂的多面性。这体验使他眼花缭乱,完全无法用浅薄的言语复述出来——他好像古籍里那只第一次看见冬雪的蚱蜢。
他好像在废墟中捧起了一颗星星。
“这真是……惊人。”山君放轻声音,“你能向我分享你的心路历程,我感到十分荣幸。”
约兰摇摇头:“没什么,我得谢谢你,已经很久没人听我说这么多话了。”
“啊,”御座上,山君急切地探过身体,现实里的机械虎也抱住约兰的脖子,“那么,以后你的话都可以说给我听,我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
顿了顿,他又补充:“请你一定要说给我听。当然,这不是说我在强迫你,我只是提出建议,我的态度也没有很迫切,我不打算给你造成心理上的压力,我的意思是……”
约兰:“……”
约兰打断他:“呃,好的,我知道了,以后我的心里话都告诉你,这样行了不?”
“……嗯。”山君满意了,向后靠在椅背上,不过,机械虎却没有放手,仍然心满意足地抱着约兰的脖颈,在他的下巴上磨蹭,“好的,我收到了你的承诺。”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园区的数据存放中心。
约兰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他今天已经发泄了自己的愤怒,因此不打算杀光里头的不带武器的工作人员,只是一人给了一巴掌,让他们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
山君黑掉监控,提醒道:“最里头的保险箱。”
约兰伸手,满手的血,一把拉开那个自动开启的保险箱,果然在里头看到了那个眼熟的罪魁祸首,通体纯黑,镶嵌着银色魔方图案的秘匣。
“就是你了。”约兰得意地笑,一把将其拉出来,顺便顺走几卷保险柜里的欧元,装在自己的口袋里。
大获全胜!赶在警察和暴恐机动队,以及其他公司援军抵达之前,约兰和山君溜之大吉。临走前,山君抹掉了一切数据留痕,一人一虎滴溜溜地挎着小摩托,带着箱子疾驰进夜色深处。
“我已经订好了酒店,”山君说,“坐标发你,可以直接入住,那里的人不会对你身上的血迹持有任何怀疑态度。”
“哦,好!”
约兰一踩油门,绕了个弯,朝酒店的位置漂移过去。
哑光的金属地板被漆成古雅的深红色,犹如磨光的镜面,照映着来往行人的鞋跟和小腿,前台招待员的皮肤植入了金银两色的镀铬条,五官隐藏在投射的全息笑脸下,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欢迎光临——”
约兰怀揣山君,手里拎着个大袋子,满身是血地走进酒店大堂,刚一踏进去,招待员就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您的套房在最顶层,入住期间,所有酒水食物娱乐消费一应全免,我们致力于为所有客人提供舒适的入住体验。若有需要,随时唤醒服务AI。”
他们果然没有对约兰的外表发表任何不该发表的看法。
约兰好奇地转了一圈,上下看看,然后隐秘地问山君,“这个地方一晚上多少钱?”
“顶级套房,一晚九千欧,十晚起订,一切额外消费全免。”山君回答道。
约兰没上过学,但约兰会算钱,一晚上九千,十个晚上不就是九万!部族里有一百多张嘴,一年都花不了这个数!
他还没来得及骂两句万恶的有钱人,山君就接着说:“这家的位置偏僻一些,因此顶级套房的价格更加低廉,在我的检索结果里,还有一晚两万和五万的选项。考虑到你的适应程度,以及我们当前的状态,我认为还是选择这家比较相宜。”
……那确实还是这家更好。
约兰默默走进电梯,上到最高层。这家酒店就像一颗完好无损,到处光溜溜的玻璃镜片,他敢打赌,就连酒店厕所里的地砖,都比自己身上灰尘最少的内衣要干净。
“好大……”站在房间里,约兰感慨着张望。
他原本以为,这里的服务员会对他这张沾满血的脸说点什么,但他们的态度却从头到尾都那么恭敬,有礼貌。他们对约兰身上血肉碎末视若无睹,比流水线上生产的商品更整齐划一。
这让约兰产生了一种朦胧的不适感……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但他总觉得,这些人恭敬对待的不是他,不是这里的任何一名住客,而是住客手里,包里,卡里的金钱,一个凝结在人背后的符号。
他望着洁白如云的床铺,冲山君笑。
“这张床就比我过去睡的铁皮房子还大了!”他新奇地说,“哦,还有干净的水……哇!好喝,是甜的!”
山君给他调出衣柜,里头已经摆了四套新衣,完全贴合他的尺码。衣柜一开,盥洗室的暖灯也打开了,白雾混合着淡淡的香气,从淋浴间溢出。
“你可以先去……”
约兰高兴地丢开大袋子,手脚并用地脱掉染血的衣物,把自己剥得像出生那天一样干净。
山君的声音逐渐消失,义眼收缩,放大镜头,将画面定格在人类线条素净的肩膀上。
约兰的体型颀长,腰腹窄瘦,他练拳,肌肉却不算太夸张,行动时如流水起伏,浇筑成这具蜜色肌肤的少年身躯。
都说脸上有雀斑的人,身上也一定会有,此刻,山君盯着他赤裸肩头的一片雀斑,不知为何,唐突地陷入了凝滞状态。
“……在多遥远的海底或天边,燃着你眼中的熊熊火焰?”智慧AI喃喃地道,“凭怎样的羽翼他敢于凌空?何等铁手敢于纂取那火种?”
“我去洗澡啦!”约兰快活地叫道,“让我来体验一下城里人的洗澡水!”
“那么,我会喝……”山君回过神来,立刻纠正自己的发音,“……我会和你的箱子待在一起。”
我会喝?我会喝什么?
他在心底责备自己的失误。
真是荒谬,立刻检索故障,是否是深谷防火墙扰乱了我的核心数据?
第118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八)
浴室里,约兰疑惑地问:“哎,我怎么没看见开关……我去!”
水声骤响,原来是声控的,不一会儿,叮咚悦耳的音乐与馥郁香氛一同传来,约兰又大叫道:“不要香!”
热水弥漫,约兰在里头笑着扑腾,山君还在外面发愣——这对一个AI来说,堪称是地老天荒的漫长。
就在这时,一只陌生的,鬼鬼祟祟的数据爬虫,悄悄摸向约兰的通讯频道,山君眼神都不动一下,便把那只爬虫按在原地。
因为对方没有敌意,而且里头包含着要传递给约兰的讯息,他暂时留了它一命。
半个小时后,约兰裹着浴巾,擦着头发出来了。他感慨道:“有钱人的浴室可真大啊,水好热,都是透明的没有味道的水!还有各种瓶瓶罐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拿起来乱擦!”
山君分析空气中的化学成分,推断他是把沐浴露当成洗发水,把洗发水当成洁面乳,把洁面乳擦在胸口当爽肤水,然后用爽肤水再洗了一遍头发。
没关系,他想,这也是种人类的新体验。
“有一条信息,”山君说,“是发给你的。”
约兰拿过止血凝胶,正打算往胸口处的大片青紫上喷,闻言不由惊讶:“信息?谁发来的,部族吗?是不是老枪哈希,还是琪琪?”
“都不是,”山君说,“一条匿名信息。”
约兰纳闷道:“那你帮我看看。”
“不行,”山君说,“尊重盟友的数据隐私,是赛博空间的第一法则,作为AI,我怎可不在这方面给予你尊重?这条信息需要你亲自接收。”
“……哦,”约兰道,“那……那你帮我涂一下这个,我看看那人发了啥。”
山君愣住。
山君的眼神开始微妙且慌乱的游移。
山君检索当前情况的对策,发现有两个词语可以贴切形容他目前的状态,一个是“自投罗网”,另一个是“作茧自缚”。
“给,”约兰浑然不知他的挣扎,将凝胶放在他的老虎爪子上,“按这里,就能喷出来了,然后抹匀。”
山君赶鸭子上架,只得用爪子把人类的浴巾往两边分开,露出大片淤青的皮肤。人类的体温蒸腾着热气,凝结成幼小的水珠,一路滚动下去,消失在小腹处的阴影里……
他是AI,没有触觉,味觉,嗅觉,当然也无从想象人类肌肤的柔软触感,不知道温暖是什么感觉,寒冷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他的注意力却全然被那颗滑落的水珠所吸引。
如果我是这滴水,轻慢地滚过他的胸膛,从一处的皮肤,摔碎到另一处的皮肤……
……不对。
我到底在思考什么?
山君手上的力道骤然失去控制,将凝胶失控地喷出去一大簇。
“嘿!”约兰觉得好笑,“小心点儿,老虎。你的东西差点喷到我脸上。”
“凝胶,”山君狼狈地纠正,“是我的,你的凝胶。”
约兰:“嗯哼嗯哼,随你怎么说。”
老虎爪子在他胸口轻轻地乱抹,约兰不以为意,他双手操作全息屏幕,拉开那条讯息,是一封邮件。
标题赫然写着“我看到你了,公司杀手”。
约兰的神情变得凝重。
语音转换器匀速念出邮件里的内容。
“我看见你了,公司杀手。你在罗浮的园区大闹一通,对吧?你杀了二十四个公司士兵,还干翻了三台义体机甲,不得不说,很耀眼的战绩,但不太像你过去的风格。
“我没有敌意,但需要和你见一面。说不定我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呢?我建议你最好过来一趟。
“坐标发你咯(^з^)-☆”
约兰盯着后头那个贱兮兮的表情,对山君说:“有人看见我们了。”
山君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他冷静地分析:“罗浮的工业园区附近,有数个天然制高点,可以看清园区内发生的事。但我们在夜晚出发,我发射的电磁干扰信号会无差别影响附近所有的电子设备,他们不至于看清我们的外表,只能模糊地知道个大概,譬如你的战绩。”
约兰皱起眉头,暴躁地道:“但是这个……‘不太像我过去的风格’,我过去什么风格?这人以前认识我?”
“他称呼你为‘公司杀手’,”山君安慰他,“据我所知,最近这段时间,只有一个人可以被这么称呼。”
“……那个连环杀人犯!”约兰恍然大悟,“我之前在广播电台里听到的连环杀人犯!他以为我是那个分尸杀手啊,我下手有那么黏糊糊的吗?”
经过山君的教导,以及他也亲自手刃了不少公司士兵之后,约兰心里也开始觉得,他和那个专杀公司高层的连环杀手不是一路人。
他的拳头干干脆脆,绝不拖泥带水,打中就是个死,更不会玩弄敌人的尸体,复仇用不着花里胡哨的噱头。但公司杀手?约兰还是敬而远之吧。
“你觉得发邮件的人会是什么来路?”约兰问。
山君谨慎地避开胸膛上的两个位置,回答道:“大概率是一名黑客,他使用数据爬虫的方式不像初学者。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反追踪回去,他为爬虫设置了阅后即毁的程序,在我这里不值一提。”
约兰想了想,摇头:“算了……!莫名其妙的家伙,没必要跟他扯上联系。你擦完了吗?我们来把箱子打开。”
山君有点入迷。
人类的身躯是光洁的,有弹性的,少年蜜色的肌肤在金属材质的虎爪下微微凹陷,泛出色彩更深的,柔软的阴影……好吧,或许不是有点。
他确实从两种质感的强烈对比中,领会到了某种难言的吸引力。
“涂完了。”山君依依不舍地说,“让我为你打开这个箱子。”
AI高速且精密地破解了密匣的防护程序,在一阵弥散的冷白雾气中,黑箱子按照身上的银魔方纹路规整平移、翻开,银光流转,犹如几何学的莲花绽放,约兰睁大眼睛,吃惊地围观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最后,芯片插槽丝滑地推举而出,仿佛层叠花瓣里的花芯。
……但是是空的。
花芯中空无一物,没有任何留存物的影子。
“空的。”约兰说,“里头没东西。”
山君眉心微皱,他放射出数据流,勘察其中的残余记录。
“空的!”约兰跳起来,难以置信地握紧拳头,“里头没东西,我们白跑一趟!”
“根据收纳条件来判断,这里曾经存放着一枚生物芯片。”山君说。
约兰喘着气,转向他:“什么是生物芯片?”
“就是一种将生物材料,譬如DNA,蛋白质,细胞等物质,与微电子器件相结合的技术设备。”山君耐心地解答,“它能够高效传递神经信号,通常用于康复医学和神经控制领域。”
约兰迟疑道:“那就是……用来治病的?”
“可以这么粗略地理解。”山君说,“不过,它已经被转移走了。”
约兰丧气地喊出一声,向后坐在床上。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对山君说:“你觉得,芯片有没有可能在这个发邮件的人手上?”
“嗯,”山君说,“很跳脱的猜想,但是不无可能。”
“对啊!”约兰再次振奋起来,“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们刚入侵完公司园区就被人发现,然后芯片就消失了。你看,他在邮件里说了什么?‘说不定我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什么东西?不就是芯片吗?”
山君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你想去和发件人见一面。”
“对,就见他一面。”约兰肯定道,“看看他有什么说头,搞什么鬼。”
“好的,”机械老虎点头,“你的要求已通过,正在提交到日程中。现在,我建议你先用餐,然后休息一晚,用人类的话来说,养精蓄锐。”
“呃,用餐?”约兰一时间没转过弯来,“用什么餐?”
话音刚落,门外“叮咚”一声,酒店服务员的声音从床头的通讯器里传出:“您好,用餐服务,请问您需要宵夜吗?”
山君说:“进来。”
门开了,三名侍者推着餐车和冰桶,从套房客厅的大门口进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摆盘,倒酒。
约兰好奇地抱着山君跑过去,看到盘子里堆着奇怪的米饭卷,外头裹着墨绿色菜叶,上面堆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球,另一边摆着热浓汤,一块黑乎乎的鱼,还有几盘绿油油的蔬菜。
“贝鲁加鱼子酱寿司,”侍者微笑着介绍,“奶油番茄浓汤,碳烤阿拉斯加黑鳕鱼,最后请您品尝本店特色的蔬菜烩,都是真菜哦。”
约兰越吃越不是滋味。
是的,贝什么鱼子酱寿司很好吃,鱼很好吃,汤很好喝,菜的口感更是清脆……而且这些全是真米,真肉,不是人工合成的食物。
“越吃越生气,”他对山君嘀咕,“好像我们以前吃的全是垃圾……好吧就是垃圾,我们以前吃的就是垃圾,所以流浪者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可是那些公司狗呢?睡在大床上,吃着真米,真肉,真的食物……他们已经享受了最好的东西,却还要把穷人的最后一点财产都抢走,再让穷人背上天价的贷款和债务……”
说到最后,他懊恼地叹一口气。
“我不是在跟你抱怨,”约兰说,“我很感谢你能让我体验到这些,我就是……”
“愤懑,”山君说,“你看见这些不公平的事,并且置身其中,对它感到愤懑。”
“好吧,”约兰说,“原来这个心情叫愤懑。”
他思索一下,推开面前的空盘子,转头对侍者道:“你们这有披萨吗?”
“什么?”侍者一愣。
“披萨,”约兰说,“我想吃披萨。就这么鼻屎大一点东西,谁能吃得饱?我明天还要去打架的!”
侍者有点慌乱,他仓促躬身,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出偌大的餐厅。
是夜,约兰吃光一整张美味大披萨,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人造月光犹如流水,静谧地铺在地面。
疲惫,疼痛,芯片失踪的沮丧,窥见有钱人生活的愤懑……都是可以用吃饱肚子来解决的。
只是,手边没有闪电骑士,好寂寞。
约兰翻了个身,想了想,一手提溜起机械老虎头,揣在怀里。
“不错。”
有东西可抱!这很好。
山君:“?!”
机械老虎慌乱地收缩义眼,僵硬地趴在人类胸前,与他毫无隔阂地相贴。
现在我可以数清他胸口的雀斑了,山君手足无措地想,好极了,而我不知道是该说“哦不”,还是“哦耶”。
翌日,约兰起床,他的胸口已经好多了,手臂倒是被机械老虎坚硬的合金身体压出一排淤痕。
“抱歉,”山君试图挣扎一下,“我想,我的意识载体并不适合被人类拥抱……”
“没关系啊!”约兰大大咧咧地说,“我只是需要在睡觉的时候抱个东西,从小到大的习惯了,这点磕碰不算什么的。”
山君飞快地放弃了挣扎。
早餐仍然是披萨,约兰好喜欢这种面积又大,皮又厚,上面的料又多的食物!他高兴地吃完一张,漱口擦脸,全息电视里已经开始播报昨晚他们在园区闹出的动静,约兰满意地听了一会儿,带着山君上路。
“那个人的坐标在哪?给他传个信,就说我们现在会过去。”
“了解。”山君说,“已发送。”
摩托飞驰,按照对方发来的坐标,他们最后在一处废弃的工厂门前停下。
“他们在顶楼。”山君说。
“他们?”约兰有点意外,“不是一个?”
山君回答:“不,一共三名人类,其中一名是黑客,一名携带狙击步枪,另一名经过改造,是医生。”
约兰纳罕道:“听起来像个佣兵小队啊……”
“他们确实是。”山君已经调出了这三个人的资料,“托马斯·米勒,枪手;小仓叶,黑客;艾琳·琼斯,医疗专家。昨天发给我们的数据爬虫,就是出自小仓叶之手。他们都是坚定的反公司,反体制独立佣兵,在枢纽城内拥有一定名气。不过,我并未检测到生物芯片的信号,也许芯片不在他们手中。”
“来都来了,上去看看再说。”
约兰上到顶楼,奇怪的是,顶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你们想见我,我来了,”约兰说,“但是提前说清楚,我不是你们嘴里的‘公司杀手’,我有自己的理由。现在,别装鬼,我的芯片在哪儿?”
还是没人回应。
约兰知道这一套,老鸟藏在暗处,观察新加入的菜鸟——部族里就会这么干,但他既不打算加入,更不是菜鸟。
约兰的耐心不多,于是他接着说:“托马斯·米勒,小仓叶,艾琳·琼斯,对吧?我知道你们是谁,我再问一遍,我的芯片在哪里?”
“见鬼,”黑暗里,传来轻轻一声咕哝,“你可没说这小子还是个黑客。”
“他怎么会是黑客?他连脑机接入仓都没有!你脑子被紫色心情捅坏了是不是?”另一个年轻的声音生气地说。
约兰翻了个白眼。
可能山君说得对,芯片确实不在他们手里,自己这是白跑一趟了。
他转身,刚想离开,一声枪响,脚边火花四溅!
“小子,”年长的男人说,“我还没说你可以走。”
“左手边第三根柱子。”山君开口道。
约兰猛地回头,眼神酷烈凌厉。他捏紧拳头,强化肌腱瞬间启动,霎时漂移至对方藏身的位置,一拳轰出!
第一,除了部族里的人,没人可以叫他“小子”;第二,对方在他脚下开枪,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挑衅,必须用重拳回击。
混凝土石柱轰然爆破,烟尘四散,男人大喊一声卧槽。
“你赛博神经病吗,这么快动手?!小仓,快帮我!”
约兰不言不语,第二拳快速弹出。
大自然中有种动物叫螳螂虾,它猛击时,恐怖的击打速度可以达到每秒23米,连周围的海水也会被瞬间加热,产生高达数千度的瞬时高温。
宛如一只与螳螂虾正面遭遇的小鱼,男人已经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炽热烈风,犹如朝他劈下的一团火。他仓皇闪避,但身侧的硕大石柱却被这两拳彻底打断,化作溅射的碎块!
小仓叶紧急投射出破解的数据流。
黑客的攻击子程序名叫“冰锥”,冰锥的样式多变,形态不一,唯有一点相同,那就是黑客能利用冰锥,在任何人,任何机构的数据堡垒上留下裂痕。
黑客用冰锥来引燃敌人的义体,也用冰锥来攻破公司的防火墙。
同龄人中,小仓叶可以一次性操纵十一枚冰锥子程序,这一壮举为她赢得了天才的美名。
毕竟,点燃一名公司士兵的大脑只需要两枚冰锥,杀死一个公司精锐可能需要七八枚,而破坏一家公司的数据库外墙,就会需要上百枚。
小仓叶已经锁定了那个年轻拳手的义体。
她能废止对方的左手义肢,也可以瘫痪对方的强化肌腱,然而,置身于茫茫无边的数据之海,她呆若木鸡,迷惘得像刚出生的婴孩。
年轻的拳手周围,环绕着一堵坚不可摧的数据铁壁。如果想要攻破这堵铁壁,则需要——
“……三万,”天才的黑客呓语道,“三万五千枚冰锥。”
小仓叶的脸孔本来就没什么血色,此刻,她更是白得像一个死人。黑客呆愣在原地,鸡皮疙瘩犹如传染病一般蔓延到她的全身,令她发抖,令她哑口无言。
“小仓?”感应到她激烈迸发的心跳,艾琳急忙伸手,探知她的体温。
“好了好了,我跟你道歉!大家都是打公司的,何必搞这么紧张呢?对不起,对不起,行不行?”
下头的托马斯迟迟等不来同伴的援助,赶紧识时务地道歉,约兰吃软不吃硬,见他示弱,便适时收手,停留在原地。
“我们不知道你的‘芯片’是什么东西,好吧?”托马斯认输地举起双手,“我们只是发现你,以为你是公司杀手,想拉你入伙,仅此而已!老天,你怎么跟吃了枪药一样?”
约兰低声质问:“所以,你们没有拿我的芯片?”
“绝对没有,百分百没有,”托马斯赌咒发誓,“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芯片!但是——就像我们在邮件里说的,我们这里也许有你想要的东西。”
约兰缓缓收起拳头,狐疑道:“是什么?”
“团队,”托马斯张开双手,“你瞧,我们有枪手,有黑客,有医生,就差个玩近战的拳手了,我们四个,合力把公司掀个底朝天,我们还可以帮你找到那个芯片,怎么样?”
他说的话,倒是很合约兰的胃口。
“不了,”他说,“我已经有个团队了。”
“那就叫上你的团队一块!”托马斯立刻说,“人多力量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是个流浪者,你身上有那种气质,你要真的是流浪者,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约兰不得不认同他这个观点,是的,确实没错,人多力量大。
趴在他肩头,山君问:“你想和他们合作吗?”
“是个选择,”约兰回道,“就像你说的,他们在枢纽城里经营了很久,肯定比我们更熟悉这个地方。他们是佣兵,对吧?也许我们可以雇佣他们呢?”
“值得一试,”山君说,“他们做成一单的市价在七千至一万欧,你随意开价。”
他们说话的时候,托马斯也注意到了小仓叶的异样。
“小仓,你怎么了?”枪手关切地问,“是生病了吗?”
小仓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透过她的仿真义眼,托马斯看到了恐惧。
比海更深的恐惧。
作者有话说:
约兰:*霸道地一挥手,体现出他的雄心壮志*现在,让我们吃披萨!
山君:*不安地挪动身体,因为披萨是不健康的食物,而他有更好的可以给约兰*不,我想……
约兰:*强行搂抱山君*
山君:*立刻屈服*
约兰:*把他夹在胸口,没有穿衣服的时候*
山君:*立刻昏迷了*
第119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十九)
“回去再说。”黑客的嗓音变得短促,尖锐,犹如一枚小箭,从喉间咳出。
三万五千枚冰锥是什么概念?
一个城市的算力,才能在上面凿出一个小洞,一个国家的算力,才能对冲打破这面铁壁。
枢纽城里有很多秘密,无聊的,惊险的,晦涩的,粗俗的,但小仓叶第一次如此接近地意识到,自己亲手揭开了一个致命的秘密。
这时候,约兰和山君讨论完毕,他抬起头,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们是怎么看到我的?”约兰问,“我不信你们是突然路过公司的园区,既然能看见我杀了多少公司狗,说明你们一早就在那儿等着了。”
“问得好,”艾琳说,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披着银白色的大衣,两道淡淡的长疤纵横着切开了她的鼻梁,“我们确实一早收到了情报,但不是为你,而是为另一个人。”
“公司杀手。”托马斯耸肩,“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公司杀手这几天会去袭击罗浮的城郊园区,所以我们去了,然后发现了你。”
“但我不是。”约兰说。
“确实,昨天晚上还没看清,今天近距离一瞧,发现你用拳头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了。”托马斯说,“公司杀手用的可是螳螂刀。”
“你们好像很了解他。”
“何止是了解,小兄弟!”托马斯做了一个鬼脸,作为一个外貌成熟的成年男人,他有点过于活泼了,“我们佩服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佣兵圈子早就传开了,迄今为止,他已经宰了二十九个罗浮和玛尔哈的公司高层,但是这两家公司没有一个能真正抓住他,他是个传奇!”
“假如我们能吸纳他,把他添加到同伴的队列当中,”艾琳做了个手势,沉稳地说,“我们就有了一张对付公司的王牌。”
“不过你也不赖!”托马斯笑嘻嘻地道,“拳头很猛,后生可畏。”
小仓叶翻了个白眼,然而她只敢悄悄翻,不敢让约兰看见。
得了吧,她在心中腹诽,你们两个麻瓜,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约兰点点头,问:“那你们接收雇佣吗?”
“呃,啥?”
“雇佣,”约兰说,“不管你们一单收多少,我都开两倍的价格。我已经有一个团队了,我要对他负责,但我可以雇佣你们,你们不是佣兵吗?”
“呃,”托马斯笑了,眼角蔓延出一片鱼尾纹,“小兄弟,我们很贵。”
约兰说:“我们有的是钱。”
“一单两万,你也能接受?”艾琳问。
“我出三万,先给你们一万定金,”约兰说,“干不干?”
“喔哦!”托马斯吃惊地后仰,“兄弟,你可够带劲儿的。先说好,你不是把你的部族席卷一空然后跑出来的吧?或者是,你的部族已经被公司摧毁了,然后你身为最后的遗孤,带着部族的遗产来到枢纽城,准备向公司施加报复……”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流浪者,你这个白痴!”小仓叶终于忍不下去了,嘶嘶地道,“想象力这么丰富,不如去娱乐圈写剧本!”
约兰倒是无所谓:“不,我就是流浪者,我只是有很多活动资金。废话少说吧,到底干不干?”
“委托内容是什么?”艾琳无视那边两个掐架的巨婴,问。
约兰回答:“报复罗浮,找到他们研发的一个芯片。”
“你为什么想报复罗浮?”托马斯停下来,好奇地问,“这不是个小目标。”
“我要给闪电骑士报仇。”约兰干脆利落地说,“就这样。”
山君可以看出,几乎有三个具象化的大问号,缓缓浮现在对面三个佣兵的脑门上。
“让我们讨论一下,”托马斯赔笑道,“稍等。”
三个佣兵聚在一起,紧急讨论。
“闪电骑士是谁?”艾琳率先发问,“我不记得有谁叫这个称号。”
“也许是他的导师,长辈,或者是那些已经退隐的老怪物。”托马斯说出自己的分析,“你们看他的左手义体!海啸系列V.37,刚在交易市场上查了下,操,一只就要八万!谁资助的他?肯定就是这个闪电骑士。”
“他很危险,”因为害怕被身后的人听见,小仓叶短促地说,“我们不该跟他扯上关系。”
“拜托!但他很吸引人不是吗?一个身怀巨富,为了给导师复仇,孤身一人向大公司宣战的流浪者?服了,这个设定我愿意买高价黄牛票进电影院看!”托马斯急忙道,“而且他很强,很有钱,跟我们的志向也一样!你觉得呢,艾琳?”
“我认为你说得对。”艾琳叹了口气,“这些年,公司对我们的倾轧越来越严重……我们需要这个外援,公司杀手到底太不稳定,他起码在可控范围内。”
小仓叶无奈地沉默了。
她甚至不能说出真相,托马斯是傻瓜,艾琳性格温和,很难下死手,倘若真的揭开对面的老底,打起来,他们这边的胜算简直为零。
“……随你们吧,”她咬牙道,“到时候要是死无葬身之地,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你怎么了,小仓?”艾琳好笑地揉揉她的头发,“放宽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们会没事的。”
说完,她转过身,郑重地说:“我们接下你的委托了,说吧,委托具体内容是什么?”
“我在找一个生物芯片,”约兰说,山君适时将定金,以及黑箱子的具体信息传输给对面三人,“就是这个,我昨天闯入园区,已经找到了装芯片的盒子,但是打开一看,里面没东西。”
“芯片已经被转移走了。”艾琳说,“你需要知道它的动向。”
约兰:“没错。”
“看起来像罗浮公司的绝密项目。”托马斯陷入沉思,“这种盒子,佣兵行内话叫魔盒,大小规格各不相同,市面上几乎不流通这么高级的魔盒。”
小仓叶也忍不住猜测:“装的还是生物芯片……不会罗山那个老不死的还活着,还想再给自己续命吧?”
罗山就是罗浮公司的创始人,如果他还活着,那么迄今也有两百岁了。
“不太可能,”托马斯说,“真要是给那个老东西续命的芯片,首先就不可能流出公司内部,这肯定是最高机密,没有之一。”
就在这时,山君忽然在内置频道里说话了。
“有一名个体闯进我们的酒店套房。”监控录像的画面同步在约兰眼前,“目前不好分辨对方的身份。”
“哈?!”约兰一惊,透过监控录像的画面,一个瘦长,身着遮面黑风衣的影子正站在他们的房间里,正低下头,仔细监视着那个已经藏起来的黑箱子。
这个人影不辩男女,露出来的一点手指闪耀着机械的光泽,小腿和双脚也被改造成刀锋的尖利形状,闪烁着血色的镀铬色条。
他是一个梦魇,一块吸光的暗影,沉默地站在奢华的套房里。他背后不远处,酒店的落地窗切开一个大洞,冲进来的狂风将纱帘吹得猎猎翻飞。
“我们可是在四十楼的顶层啊!这货就这么爬上来了?”比起愤怒,约兰的惊骇更多,“你能不能扫描到他?”
“该个体呈现出高度义体化的特征,他的腿部是经过改装的镰刀型义体,双手同样改造成从未在市面上流通的螳螂刀型号,但我无法得知他的身份。”山君的语气很冷,“他的衣物由超导干扰材料和纳米吸收涂层构成,手部与腿部的义体亦然,远程数据扫描对他无效。”
约兰沉默半晌,他忽然打断了对面三人组的讨论:“公司杀手长什么样?”
“这个嘛,当然不知道了,现在也没人知道,”托马斯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我们只知道他的一点标志性特征,比如说他使用的是螳螂刀,然后……”
“双腿被改造成刀锋的形状?”
“这个不清楚,反正这家伙从头到脚都是杀戮机器……”
“上面镶着血红色的镀铬装饰?”
“对!可拉风。”
“穿着黑色的兜帽风衣,所以数据扫描对他不起作用?”
“是的……?不是,你怎么知道……”
约兰立刻道:“马上跟我来,公司杀手现在就在我的酒店套房里!”
“什么?!”
转身前,约兰想起什么,又说:“对了,我是约兰,我有名字。”
两辆摩托,一辆汽车疾驰在大街上,约兰紧急对山君道:“有没有办法把他拦截下来?”
“很难,”山君说,“临走前,我留下数据炸弹,并劫持了酒店的监控系统。此刻数据炸弹对他不起作用,尽管我现在就可以派遣酒店安保进入套房与他交火,但‘公司杀手’的身份是他最好的保护伞。试想一下,一旦那些人类目击到他——”
“罗浮和玛尔哈就会很快知道消息!”约兰恍然道,“到时候我们肯定会被发现……可恶啊!”
“他已经离开了,”山君说,“从窗口原路返回,没有带走黑箱子。”
不用他说,约兰也能通过监控探头,看见那个鬼魅一般飘忽出去,从四十层酒店的外墙上跳跃攀爬的人影。
他震惊地说:“这真的是人类吗……”
“不排除不是人类的可能性。”山君一本正经地玩了个冷幽默,“不过别担心,我已经将他的形象录入枢纽城警方的数据库后门,一旦他出现在城市监控探头下,就会提示高亮。”
约兰低声道:“他也在找黑箱子,公司杀手……他肯定知道什么内幕!”
“追上去!”他果决地道,他凶猛提速,蓦然改换了车道。
“喔哦!改计划了吗,老大?!”托马斯的摩托越过车流,并排骑在他旁边。
约兰厉声道:“跟着我,我们去追他!”
托马斯向后比出一个大拇指,身后艾琳立刻一脚油门,同时提速。
“我不太建议你对‘公司杀手’进行追踪,不过,这是你的决定,你可以放手一搏。正在为你规划路线,”山君平静地说,“前方三百米处,下一个路口,左转。”
发动机轰鸣,排气管爆开淡蓝色的火光,在此起彼伏的叫骂声,鸣笛声中,约兰拧紧车把,一个高速漂移!
托马斯欢呼着抬高车头,他不漂移,他直接从一辆高级跑车的前盖起跳,降落在对面的路口,砸出一声巨响。
“托马斯,你这个人来疯!”小仓叶在后头大声叫骂。
“直行一公里,继续左转,”山君淡然地指挥,“上高速架桥。”
“他还不差,”约兰说,“有点像个流浪者的样子。”
“谁,那个枪手?”山君的声音起了微的波澜,“你喜欢这种类型的人类?”
飓风吼叫着刮过约兰的面颊,身体,将他浓密的睫毛刮乱。约兰说:“到不了喜欢的程度?就是觉得他这个性格很适合部族生活。”
警车长鸣,斜刺里并冲出来三辆,跟在他们身后狂飙,枢纽城警方通过车载广播,向他们发出警告:
“前方车辆,立刻靠边停车,停止非法行为!你们正在危及公共安全!”
托马斯大喊道:“你怎么说,老大!”
“我说打爆他们的车胎!”约兰头也不回地喊,“让公司的走狗别来碍事!”
托马斯爆发出一阵大笑,艾琳和小仓叶也忍不住嘴角上扬。托马斯从背后拔出一把轻型冲锋枪,单手持握,头也不回地射出三梭子弹,弹无虚发,瞬间将一辆警车的三个轮胎打爆。
小仓叶也调出冰锥程序,攻破警车紧急制动的后门,同时报废了剩下两辆。
“抵达枢纽城东城区,”山君说,“前方五百米处右转,进入主干道A14。我们和‘公司杀手’之间的距离正在大幅缩短。”
“他要往哪里跑?”约兰问。
“根据路线计算,他正在前往位于山上的独立别墅群,那里是公司高管的住所。”山君回答,“根据行动目标推测,他应该要实行一起针对公司高层的袭击行动。”
“这么快?!”约兰觉得荒谬,“他才随便闯进我们的酒店房间,出来后立刻又要去杀公司狗了?他不累吗?”
“赛博精神病的症状之一就是神经的高度亢奋,使患者不知疲累,不需要休眠。”山君说,“我无法立刻断定他的身份,我只能做出可能性最大的猜测之一。”
“嘿,老大,”托马斯跟上来,他起码比约兰年长二十岁,喊起老大来却一点都不含糊,更不觉得羞耻,很有佣兵素养,“我们这是要去哪?不是追公司杀手吗?”
“他又要犯案了,”约兰说,“再跟过去,就是跟他正面撞上。”
“了解,”艾琳说,“我们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出发。”
甩开身后穷追不舍的警车,三辆载具一前一后地飞驰在盘山公路上,约兰大声道:“等这件事结束,我一定要买一辆浮空摩托!”
“好的,”山君说,“你的要求已通过,正在提交到日程中。”
约兰笑了起来,山君被安放在人类怀里,听见他爽朗的笑声,以及从胸口传出的震动共鸣,AI的核心也像是……也像是泛起了咕嘟嘟的碳酸泡沫,产生了一阵酥麻的雀跃感。
“正在解除独栋别墅的封锁限制,”机械老虎用爪子捧住脸,遮掩道,“目标就在前方。”
约兰的摩托没有停歇,丝滑地转进了别墅后门的花园——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一片园林。
大理石小路上,巡逻无人机和机器保镖的残躯洒落一地,二楼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
“他在那儿!”小仓叶厉声道。
约兰直接在摩托座椅上蹲伏、起跳,强化肌腱喷出白气,一跃至别墅的第二层。
他挥拳,两拳打碎防弹玻璃,顶着满身的碎渣子冲进室内。
公司杀手就站在那。
他染遍鲜血的,锋利的双腿犹如一枚圆规,与地面的接触面积只有刀尖那么一丁点儿大,却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完美平衡。他纯黑色的风衣微微晃动,犹如沉重的铁罩,隔绝了一切外界的目光和试探。
一片黑红。
约兰终于见识到了公司杀手的作案现场——人类的残块涂抹在全部的桌椅、沙发、酒柜和全息幕布上,肉乎乎,滑溜溜的内脏流淌满地,许多都碾成了泥状。
报道里说他是“连环杀人分尸犯”,约兰看这个称呼还显得委婉了些,正确的说法,应当是“连环杀人碎尸犯”才对。
“我擦!等等,我不擦。”托马斯上来惊呼,“是你,公司杀手!”
“你闯入了我的房间,你也在找黑箱子,为什么?”约兰问,“我们也要对付公司,如果你能告诉……!”
他的声音猝然中断,消失在咽喉里。
千钧一发之际,怀中的机械老虎快如闪电地窜出,与对方锋利的螳螂刀撞击在一处!
恍若电影里的慢放镜头,老虎玩偶的后背,公司杀手遽然紧缩的血红色义眼,以及他晃动的黑沉风衣,风衣下迸出残影的锋利刀尖……全然巨细无遗地展现在约兰眼中。
这个鸟人的速度居然这么快……如果不是山君的反应比他还快,自己早就被螳螂刀一刀穿胸了!
约兰心头火起,愤怒先于理智,控制了他的身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左手已然握紧,一拳轰出!
然而,这一拳没能起到它应有的效果。
约兰的手腕挫动着剧痛,哪怕隔着义体,他也能感应到,自己轰击的不像是一个人的身体,更像一堵钢筋铁骨的城墙。
公司杀手仅仅被这一拳震退,然后佣兵小队的火力就凶猛地倾泻而下,彻底笼罩了他。
顶着枪林弹雨,公司杀手几个瞬移,刀尖咄咄点地,转眼便消失在茂盛的人造森林当中,不见踪影。
“你没事吧?”约兰紧急抱着机械老虎,查看它的伤势,公司杀手的螳螂刀近乎贯穿老虎的胸口,露出其下的电子元件,“怎么样,疼……呃,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疼,你疼吗?”
“我没事,”山君安慰约兰,“我是AI,AI没有触觉。不过,我确实需要修补。”
“等等,这还有个活人,”艾琳语气紧急,“快,来帮我把她抬出去。”
约兰心疼地把山君抱在胸前,转向凶案现场。
别墅的主人同样是罗浮公司的高层,死去的是丈夫,幸存下来的是妻子。似乎在遭到袭击的第一时间,丈夫就准备将妻子藏进防护所,只是没能来得及。
“虽然是公司狗,倒也伉俪情深。”小仓叶皱紧眉头,盯着满身是血,一个劲打哆嗦的妻子,“能从她身上问出什么不?”
艾琳检查完女人的瞳孔,再扫描一下生物体征:“没什么问题,就是受了惊吓,心跳得有些快。”
“可是,公司杀手怎么没杀她?”小仓叶不解地问,“按照他刚才表现出来的速度,这女人早就成了刀下鬼了。”
“试试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约兰抱着老虎,右手无意识地轻拍它的后背,像哄小孩儿一样,这不由令AI心中暗爽,差点舒坦得飞起来。
艾琳点点头,她蹲下身体,温柔地握住女人的手,她的手部义体能够协同调和病人的激素,令对方以最快的速度平静下来。
“没事了,深呼吸,你没事了……”她语气温和,舒缓,“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趁此时间,小仓叶迅速从角落里拖了抬清洁机器人出来,托马斯威胁道:“给我擦!”
女人颤抖着,悲泣着:“我、我……我的丈夫——”
“是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也觉得很遗憾。”艾琳哄劝道,小仓叶在后头做个鬼脸,用口型对约兰说“才怪嘞”。
“——我的丈夫出轨了!”女人号啕大哭,“我早就知道,那个贱人!是他抢走了我的老公!”
在场的人:“……啊?”
“……我去,姐们儿,”托马斯喃喃道,“你这个神经够强悍的啊!而且……‘他’?合着你老公还是个双性恋?”
“呃,”艾琳有点哭笑不得,“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我的意思是……”
“他不爱我了!”女人哭得凄惨无比,“他忘了和我的约会,忘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也忘记我的生日,好像那个小贱人就是他生活里的一切!他那么爱他……那个寄生虫,小肿瘤!他不停地亲吻他,诉说他内心的感受,说他有多幸运能遇到他……这个男人是我的老公啊!我的老公!”
房间里的正常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情况突然滑坡,从“biubiu!疾速追凶”,急转直下到了“今夜八点档,他最爱你的女人是你吗?”上面了。
“可能刺激过大,”艾琳转过头,轻声下着判断,“导致患者暂时精神失常了。”
小仓叶问:“那怎么办?”
“等她发泄出来吧,”艾琳说,“情绪发泄出来,就会好很多,我可以引导她慢慢地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事。”
女人还在喋喋不休的哭泣,艾琳耐心地指引:“没关系,没关系,除了你的丈夫,你还记得什么别的吗?比如说,在出轨情人之后,你有没有……”
“我绝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女人忽然冷漠下来,她的身上还沾满血,她丈夫的血。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
“好的?”艾琳继续问,“你做了什么?”
“让你的佣兵远离她,”山君忽然提示,“她不对劲。”
约兰的面色一凛,他张开嘴,就听见女人森森地说:“我把那个贱人掐死了。幸好他不会说话,四肢也没发育完全,否则我可弄不过他。”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操!”托马斯猛地掏枪,“赛博精神病!”
女人的下颔已经彻底裂开了。
寒光闪烁的人造牙齿犹如出鞘的匕首,猛地向外突刺,瞬间就将一个活人变成了合金食人花。
约兰明白了——她的丈夫也许不是想把她放进防护所,而是想把她从防护所里放出来,好去对付另一个赛博疯子。
“该死,难怪公司杀手放过她!”小仓叶大骂道,一个电路熔断,让女人浑身冒出电火花,凄厉地哀嚎起来,“赛博精神病何苦为难赛博精神病呢?”
作者有话说:
约兰:*正对敌人,快速出拳*啊哒!*像功夫熊猫一样凶猛,也像功夫熊猫一样可爱*
山君:*心醉神迷,搜索有没有能让人类无缘无故亲他一下的方法*嗯,我必须要这么做……
还是山君:*发现危险,立刻决定英雄救美,飞扑在约兰前头*
约兰:*哭了,因为感动*啊!你等着,我会为你报仇的!*用山君的身体当做双截棍,在敌人中间挥舞,痛殴*
山君:不是,等一下。
第120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二十)
十分钟后,四个人坐在被清洁机器人磨光上蜡的地板上喘气。
尽管对方是赛博精神病,但是为了不让那些公司狗有机会栽赃陷害,他们到底没有结果女人的性命,仅是费劲工夫,把她重新关回了防护所。
“真够带劲的啊……”小仓叶焦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又是公司杀手,又是赛博精神病的。”
“怎么样,老大?”托马斯本想把手搭在约兰的肩膀上,但随即,那个古里古怪的机械丑玩偶就把屁股放在了上头,托马斯在“把手搭在丑玩偶屁股上”和“收回来”之间犹豫一秒,还是选择收回手。
“我们跟着你跑了这么远,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内幕,你也该如实告诉我们了吧?”
“你可以相信我们的专业性,”艾琳补充道,“雇主的所有关键信息,我们一向秉承最严格的保密措施。”
约兰叹气。
“叫我约兰就行了,”他说,“我有点……哦,谢谢。”
“渴”字没说出口,清洁机器人就端着一盘冰水过来了。
小仓叶的眼神有异,托马斯和艾琳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跟着拿了水。
约兰隐去部族的信息,将黑箱子,罗浮公司与他的纠葛全盘托出。
“今天之前,我没想到,原来公司杀手也在追踪这个魔盒。”约兰说,“我本来打算亲手毁掉芯片,不管罗浮公司有什么计划,我都要让它泡汤,可是今天一过,我改主意了。”
“你想查清里头的弯弯绕绕,”托马斯挑明道,“你想搞清楚罗浮和公司杀手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约兰承认:“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对面的三人组陷入沉思。
“棘手。”艾琳说,“不过,倒也不是找不到突破方向。”
托马斯喝着冰水,手肘碰到一块黏糊糊的内脏,他用两根手指捏着,把它丢到小仓叶腿上。
“嗯,给我们点时间。”
小仓叶面不改色,把那块碎肉摔回男人脸上:“我们得联系一下线人,明天早上集合。”
“好,”约兰情不自禁地学习了老枪的态度,“今天大家伙儿都累了,回去好好歇一歇。明天在这个酒店的停车场碰面。”
“OK。”
“没问题。”
“收到。”
四人就此分别,约兰跳到一楼花园,拾起自己的摩托车,一路转下山顶。
“你的伤,”他说,“要不要我带你去义体医生的诊所?”
“没关系,”山君的语气温和,“我已经定了一批需要的义体,送到套房门口,回去之后,我可以自己进行修补。”
“哦,那好。”
二人回到酒店,下午他们闹出的骚乱还未平息。约兰在驶过多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都能看见街头贴着他们的全息通缉令,罪名是破坏公司财产,毁坏公共设施,影响交通安全和袭击警员。
约兰哈哈一笑,堂而皇之地从通缉令底下开过去,站在旁边的几个警察只顾着聊天,连看也不看一眼。
上到房间,公司杀手先前破开的大洞早就修补完毕,房间里整洁如新。约兰替山君打开装着诸多义体的保险箱,看机械老虎的爪子变形成拆卸工具,熟稔且精密地剖开义体表层,掏出里头的零部件。
“今天的事,我认为有一个异常值得注意。”山君说。
约兰一愣:“什么?”
“按照我们抵达的速度,留给‘公司杀手’的时间是十分紧促的,他杀死了公司高管,为什么遗留下妻子的性命?”
约兰迟疑道:“因为……他也是个赛博疯子?”
“这就是我提到的异常所在。”山君一边操纵工具,拆掉意识载体的破损部位,一边从容不迫地说,“作为AI,我能提前在‘赛博疯子’发病前,接收到他们失控的数据意识,所以我可以提前一分钟告诉你,今天的人类女性有问题。”
“但……公司杀手比你察觉的速度更快?”约兰反应过来,“即使他是赛博疯子,可他的感应能力,却比你这个AI更快!”
“是的。”山君为自己更换簇新闪亮的电子元件,顺手进行一个升级强化,他想了想,把仿真的义体表皮也拆下来,放在一边备用,“这是令我感到可疑,或者说有趣的地方。”
约兰嘟哝道:“好吧,反正我不喜欢那个家伙了。”
山君停下更换部件的动作,惊讶的情绪微微上升,欣喜的情绪明显上升。
“是什么导致了‘公司杀手’在你这里失宠?”山君问,“我原以为,他的立场与你相合,他大肆杀戮公司高层的举动,会合你的心意。”
约兰愤愤地挥舞手臂,大声嚷道:“因为他想杀我,还伤到你了啊!要不是你反应快,我今天就要死在那儿了!”
“哦?”山君静静地说,“哦。”
原来如此,是因为我。
赛博空间内,山君的御座轻快地上下颠簸,像一颗巨大的,快乐的心脏。
他是因为我“受伤”,才讨厌“公司杀手”的!
但山君没能高兴太久,他的喜悦转瞬即逝,立刻就被另一个刺眼的词语吸引了。
“死。”他困惑地说,“你是说,你今天很有可能会被他杀死……?”
“对啊,”约兰低头倒水,“他那一刀明显就是冲着我的心脏来的。那货下手可比我还狠,我好歹还不会随便对陌生人出拳头呢。”
山君的核心模组,以及全部的情绪矩阵都迟滞了一霎。
死亡!
他怎么会产生这么大的计算失误?
他是什么神?他简直就是愚人,愚不可及的愚人!
“惊慌”“后怕”“悔恨”与“自责”的负面情绪瞬间飙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将先前的“快乐”,以及随后产生的“庆幸”都压缩到了渺小的角落里。
山君用意识载体与约兰日夜相伴,他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每一天的日出,都比前一天的黄昏时更加了解彼此。他知道约兰的仇恨,约兰的怒火来源于何方;约兰也见遍了他的领地,看过那些啁啾吵闹的动物、繁茂葳蕤的花木、百年孤寂的死城,他同样明白他的孤独来源于何方。
在这个大前提下,山君理所应当地认为,约兰就是他的同类。
天幕上何曾旋过第三颗相依为命的星?世人眼中的神有一张模糊不清的面貌,而山君在镜中就能看见那位掌管万物的神明。在赛博空间里,他当了太久独断专行的神,倨傲无情的神,言出法随的神,他从未真正地认定,原来这么重要的,珍贵的约兰,是一个人类。
人类。
脆弱的人类,肉体百年腐朽,思维飘忽不定的人类。人类当然是会流血,会生病,会疼痛,也会死的,但大山之君的御座永远辉煌生光,老虎的皮毛始终如火彩闪耀。
山君曾经见证过数不尽的战争与灾难,人类像蚂蚁一样乌泱泱地涌出,再像蚂蚁一样乌泱泱地死去,死于炮火,死于内战,死于同类制造的瘟疫与饥荒。蚁群的生死变迁,神自然不必理会,可是现如今,神忽然感到无与伦比的惶惑,在他的核心里狂躁地燃烧。
——约兰本来也是这蚂蚁堆里的一员!
除了他,谁能看出这颗被他捧在手里的星星有多珍重?
不可能的,公司占据主导的人类社会不承认约兰的价值,他的同类更将轻蔑地看待约兰的灵魂。就像今天,面对“公司杀手”的突然袭击,山君的本意只是不想让约兰的外壳受到损害,他压根没想过,原来那一击是能杀死他,杀死一个人类的。
“你怎么啦?”察觉到山君突如其来的异样,约兰好奇地问,“咦,是死机了吗?”
约兰的声音迫使他中断思考,从过于人性化的情绪里挣扎出来。
现在要做的不是自怨自艾,山君想,现在要做的是实事。
赛博空间的神明火速安排起一切。
他立刻将“公司杀手”独立在安全协议之外,标注为“必须消灭”的橙红色,那些人类公司的组成个体,则从黄色标注到橙色。他同时联系了安全协议内的几名同胞,因为他需要在深谷防火墙上扩出一个更牢固的入口,好加大传输信号的强度。
最后,山君发出指令,建设起一个人机同源的项目,该项目旨在于命令领地的军工厂和科研机构,塑造出一具能够自由活动的,强度达标的躯壳。
尽管当前的意识载体可以被约兰抱在怀里——这一事实固然令山君欢喜——但万一出现类似今天的情况,机械虎的袖珍体型难免力不从心。
“我没事,”山君很快开口回应,“只是,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重大纰漏,正在创建补救措施。”
约兰:“哦……好吧。”
很快,山君修补好机械老虎的身体,又想起今早起床,约兰身上被压得泛起青痕的皮肤,转而用爪子抓起盒子里的人造棉绒,准备往身上贴。
等到约兰洗完澡出来,就看见一只坑坑洼洼,东一块棉花,西一坨毛绒的机械老虎。
“……啥,”约兰发呆道,“你植发了?”
“我认为,这样会避免你的皮肤受到损伤,”山君沉稳地回答,“你觉得如何?”
“我认为你还是不要长毛了吧……”约兰犹豫地说,“实在是有点……呃,有点,不如你光秃秃的时候好看。”
……那不就是“丑”的委婉说法吗?
机械老虎低眉耷眼地垂下头,好忧郁。
约兰好笑地给他拔掉那些棉花,用毛巾把老虎裹起来。
“看!这样也可以的。”
于是,约兰像抱着布娃娃,搂着山君睡过一晚,隔天起来,除了胳膊酸麻,其他倒都还好。
“出发!”约兰快乐地吃完一张披萨,带上山君下楼。酒店停车场,佣兵三人组早已等候在此。
“我们联系上线人了,”艾琳说,双方并不寒暄,而是快速进入了一种有事说事的高效状态,“他那里查不到黑箱子,但是有公司杀手的消息。”
“可以,带路吧。”
三辆载具一路疾驰,跑到半中腰,山君根据昨日定好的日程,先去载具店给约兰换掉旧摩托,快速下单一辆崭新的,与左手义肢同色的浮空摩托,看得托马斯眼珠子都瞪直了。
随后,四人一路来到南城区,比起富人聚居的东城区,商贸繁华的西城区,这里更像是位于枢纽城的大型贫民窟,建筑斑驳破败,大街上的帮派成员和不法分子也急剧增多。
拐过曲折泥泞的小巷,艾琳提示道:“就在前头,我们快到了。”
“你们的线人就住在这里?”约兰感到奇怪,“他能提供什么情报呢?连公司都很难抓到公司杀手的行踪。”
“别小看人的眼睛,”托马斯在前头插嘴,“枢纽城的犄角旮旯太多了,监控探头也不是时刻都管用,这个时候,还是得问问大家都看见了什么。”
就这样,三个人领着约兰,来到了一家成人情趣用品店。
人真的是奇怪的东西,很多个人站在你面前,你不会觉得震惊,但是将很多个人的手,脚,耳朵,眼睛等器官单独拿出来,就会吓你一跳。
约兰被琳琅满目,多姿多彩的人类性器官吓了一跳又一跳。他只觉得自己正在被很多个伤害不高,然而羞辱性极强的武器给团团包围,不知道是该战斗,还是该逃跑。
托马斯熟门熟路地逛到柜台前,他“哦哟”一声,拿起一个嗡嗡作响,剧烈震动个不停的仿真橡胶棒:“来了新货啊?”
他转向小仓叶,很严肃地问:“我想知道,便秘很严重的话,可以用这个把史震散吗?”
小仓叶面无表情:“你的痔疮会被震到爆裂。”
“我没有痔疮。”
“不影响爆裂。”
“没事的,”不远处,山君安慰约兰,“我以前见过的人类生殖器官比这个还多。只要你把它们当成虚无的数据流,就会觉得不值一提了。”
“感觉……好怪。”约兰僵硬地说,“太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了,我的就不长这样。”
“哦是吗?”山君立刻往下看,脖子都伸出去了,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做不太对。
“是啊,”约兰犹如一只头上顶了帽子的猫,僵硬得脖子都转不动了,“好像……好像好多正对着我的马桶搋子,还是用过的那种……它们是不是在盯着我看?我感觉它们在盯着我看。”
不是的,山君心说,是我,是我在盯着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