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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一)

原来那不是天生的颜色。

盛玉年一语不发地听着,他的眸光深如潭水,没有人能探究到他这一刻的真实想法。

“所以……不是恶魔领主们不想杀了穆赫特,”他说,“而是牠们做不到。”

“是的,”鬼婆用苍老,枯瘦的手指,缓缓碾磨药钵中的骨头粉末,“挖走一对眼睛的代价,已经险些叫牠们无法承受,更不用说穆赫特同样是概念性的集合,牠最初的身份,远高于任何原罪的大恶魔。”

鬼婆说:“即便在地狱当中,这个献祭的仪式也称得上极致的恶毒。七环的领主用不忠的,手足至亲的血液染红了祭坛,在穆赫特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背叛印记,再用百万亲族和仇敌的骸骨,血肉与灵魂作为筹码,向混沌本身提出交易。”

“从献祭仪式的角度上点评,它兼具了完美和大手笔的双重优点,简直无懈可击。”鬼婆低声说,“不过……”

“不过,完美的概念,与混沌无序的概念相悖,所以它一定有破解的办法。”盛玉年忽然说,“是这样没错吧?”

鬼婆的手指一顿,牠抬起头,静静地与盛玉年对视。

“你很聪明。”牠说,“哪怕在恶魔里排位,你也算是聪明的那一拨。我很清楚,聪明人自有他们的一套做事法门,告诉我,你接近穆赫特,到底是为了什么?”

盛玉年揉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

他想自己猜的没错,鬼婆纵容那些恶魔的计谋,将周竞川放到自己身边,确实含着这样的心思:牠想知道自己的意图,或者说,想让穆赫特知道自己的意图。

……但穆赫特的脑回路之诡异,思维方式之神奇,就是他和鬼婆都没想到的了。

“我只是个罪人,”最后,盛玉年微笑着说,“会被名为‘命运’的原罪吸引,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鬼婆低下头,吹去骨粉里的杂质。

“职权所限,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剩下的问题,去找穆赫特给你解答吧。”牠说。

“谢谢。”盛玉年说。

就在他快要踏出房间的时候,鬼婆忽然开口:“别伤害牠。”

盛玉年脚步一停,他什么都没回答,什么也没承诺,径直离开了。

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他想,关于穆赫特被挖走的一双眼睛,与其说那是个献祭仪式,倒不如说那是个诅咒,是诅咒就一定有破除的诀窍。现在来看,“婚姻”成了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所以,答案一定和它有关。

他想了很多种门道。

譬如靠真爱解除,来上一个真爱之吻什么的——但这里是地狱,这么童话的解咒方式实在太扯淡了,不过鉴于这里是地狱,或许领主们追求的就是不可能的黑色幽默,血腥断肢中的极致讽刺。

或者依靠爱人的生命来解除,比方说需要穆赫特在新婚之夜吃掉自己的结婚对象,所谓的被爱会疯狂长出血肉——不错的想法,如果穆赫特不是雄蛛就更好了,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雄蛛倒反天罡,吃掉另一半的。

又或者,地狱中的婚姻本身就象征着一个强大的咒语光环,能让其他的诅咒都相形见绌?毕竟走进婚姻就像走进坟墓——嗯,不行,这个就太牵强了。

盛玉年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

他没有回到穆赫特的巢穴,而是回到了当初巢穴主人送给他的精致尖塔大别墅。他隐约有种预感,就是自己快要抓住真相的头绪了,并且思考需要安静的,封闭的环境。

盛玉年坐在精心打磨的扶手椅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地狱的恶魔既是施虐狂和受虐狂,也是一群登峰造极的纵欲狂,地狱的美酒当然同样远胜人间。水晶杯中的酒色犹如一圆汩汩流光的紫红色月亮,倒映着盛玉年的面容。

他不急着喝,只是用纤长的食指摩挲着杯沿,转着圈地欣赏酒液的颜彩与光泽。在他身后,那张奢华的床幔骤然轻轻一动,仿佛被风温柔地吹拂。

人间的春风吹拂的是柳枝,是清波,但地狱里的微风,却吹出了一只若隐若现的惨白恶魔。

牠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仅有一张将头颅分成两半的血口,锋利的尖牙参差不齐地布满口腔。旁人不好说这只生物究竟是恐怖还是悲惨,只能看见牠全身没有毛孔,只有烧熔一般的死白色肌理。

这只类人的恶魔静静地伏在盛玉年的床帐上方,身上束缚着漆亮的纯黑色皮革,牠将畸形的巨大手爪缓缓前伸,无声无息,仿佛要去抚摸前方人类的头颅。

盛玉年突然举起了酒杯。

他将水晶杯抬得更高,宛如一名兴致高涨的鉴赏专家,要从各个方位来欣赏这杯酒的妙处。

但恶魔的动作就此停在半空。

因为在酒液的反光中,牠蓦然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刹那的震动,在牠心中升起了一股惊讶与困惑交加的怒火。

经由领主大恶魔的赦令,牠这样的品种,已经是七环中培育出来的最为精锐的恶魔杀手,牠能为了一只猎物埋伏数十年,上百年之久,其他试图潜入的部队全部失败,而牠却能一路攀爬进蜘蛛巢的天罗地网,不被任何一只蜘蛛察觉行迹。

牠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类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但牠完美无瑕的刺杀生涯已然产生了不容置疑的污点——牠必须立刻杀了目标,将对方的头颅带回去献给主君!

杀手恶魔一跃而起,一道惨白的闪电,在空中照亮了死亡的样貌。

盛玉年没有回头,只有手腕精准而快速地一抖。

这头恶魔确实致命,残暴且迅捷,普通人的视线甚至来不及捕捉他的身影,就会被牠的利爪劈成两半。牠突袭过来的时间,也确实只能容得下猎物的一次颤抖。

千钧一发的瞬间,盛玉年倾身向前,他杯子里的美酒,已经一滴不漏地泼在了杀手恶魔身上,浇了对方一头一脸。

恶魔的利爪刺穿座椅靠背,犹如利刀削泥,没有发出一丝杂音,堪堪挨着人类的腰间擦过,而那杯醉人的美酒,却摧枯拉朽地腐蚀着牠的身躯!

杀手恶魔狼狈地砸落在地,牠的发声器官早已被切除,任凭牠在地毯上如何剧烈翻滚,将颧骨哀嚎得快要裂成两半,这一切都寂静如死,传不出生者的动静。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这头健硕的恶魔就只剩下半具血淋淋的骨架,还在地下挣扎,蠕动。

“牠的血真有这么毒?”盛玉年好笑地盯着牠,自说自话地思忖,“所以,是七环领主派你来的?”

垂死的恶魔一下反应过来,早在人类摩挲杯子边缘的时候,他就在酒水中慢慢地涂抹着塑命者的血液,而那头魔蛛的鲜血,正是地狱中绝无仅有的杀器。

这是牠在世上想通的最后一件事,很快,牠就不挣扎了。

盯着地下的尸体,盛玉年还没有放松下来。

他去角落里抽出了一把剑。

这把剑和他先前用来肢解前玩具的手斧一样,都是仪式性的礼器,穆赫特当然不会在他的房间里放置伤人的凶物。但它还是能割裂,穿刺很多东西。

盛玉年哼着轻快的歌谣,开始在房间里东戳戳,西刺刺。

他先在床幔和床铺上刺了几十剑,然后再折返回来,扯掉窗帘,掀开桌布。他表现得胸有成竹,甚至还有点不耐烦,似乎就等着另外的杀手现身,他等不及要在牠们身上测试一下自我防护的手段。

先前第一只同伴的失败的凄惨下场,令其他杀手恶魔心生戒备,人类的反应,更使牠们不得轻举妄动。

尽管在出发之前,牠们就接到过提醒,这次的目标不算简单,他都能将塑命者勾得神魂颠倒,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但杀手恶魔心中或多或少含着轻视,无论目标是多了不起的伟大存在,仍然不能突破种族的限制。他是一个人类,没有尖牙利爪和奇异魔力,一个人类能翻起什么花样?

现在,牠们见识到了“一个人类”的能耐。

盛玉年在房间里刺了一圈,有好几次,他的剑尖都差点挨到恶魔的身体,全被牠们悄然避开。正当第二只恶魔觉得自己躲过了人类的探查,可以松口气的时候,人类蓦然回身,一个回马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仪式剑凶猛地送进了牠的腰间!

恶魔发狂地痉挛,痛苦坠地,这把剑上也是涂了剧毒的!尽管牠们完全无法理解,人类怎么能发现牠们,又是如何承受塑命者的狂血,然而他驾驭猛毒,便如上好的骑手驾驭烈马,游刃有余中透出致命的优雅。

“你们既然能找到我,那关于我的情报上有没有提过,我很喜欢看别人自认为劫后余生,但实际上完全没有的表情?”盛玉年笑了起来,他果决地抽出长剑,剑花凛然,将它往自己身后的斜上方快如闪电地递出。

在他捅穿了第二只杀手之后,仅剩潜伏的恶魔就狰狞嘶吼着冲破藏身之处,隔着整个房间的距离悍然起跳。

眼前的人类居然能在谈笑间解决了牠的两个同伴,委实是前所未有的耻辱,前所未有的打击。他势必同样发现了自己的位置,与其等待人类的后招,不如由牠先下手为强!

就在牠起跳的下一秒,杀手恶魔忽然发现,在牠与目标之间,已经横贯了另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剑的血刃。

——牠等于在朝着死神发起冲锋。

恶魔紧急悬停,以突破物理学常识的姿态,在半空中曲折盘旋,然而那把剑也如影随形,跟着牠的身姿舞动,犹如蝰蛇的毒信,狡狯地在牠的体表划出一条曼妙的血痕。

毒素飞快发作,盛玉年身后,马上传出重物坠地的闷响。

“真的有用?”他目露讶异,不慌不忙地转身,笑着观察地下的战利品,“我只是听过一个小诀窍,人在遇到突然袭击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往左闪躲,因为人类大多惯用右手,我没想到,这个诀窍对恶魔也有用。”

一切发生得太快。

盛玉年的笑容轻松写意,他以上位者的绝对姿态,吊诡地预判了刺客的所有动向。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三头精锐的杀手恶魔便在他手里死得彻彻底底,连尸骨都化成了血水。

其实作为不计成本堆出来的杀戮机器,连牠们的血液都饱含致命的毒素,到了万不得已之际,还能用作自杀式袭击的武器,可在地狱之中,还有谁能毒过蜘蛛,毒过硕果仅存的塑命者?

伴随最后一只杀手的视线沉寂熄灭,七环议会面前的远程魔术投影,同时跟着陷入黑暗。

寂静中,懒惰领主奇怪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牠们的?”

“这是挑衅!”暴怒领主狂乱地轰击在黑曜石长桌上,“卑贱小人,我一定要杀了他,把他碾成泥!”

“我不喜欢他……”色欲领主烦躁地咬着尖尖的长指甲,“啊啊……怎么才能把这个人类从蜘蛛巢里勾出来呢?好想撕烂他的脸,扭断他的四肢啊!”

“我以为这种情绪是我的专属,”嫉妒领主慢吞吞地说,“小心点,同胞,你正在试图篡夺我的权能。”

暴食领主沉吟道:“说句公道话,他确实很能激起恶魔的食欲……至于我们,我们还可以重新派遣刺杀的单位,尽管其他部队的上百次尝试宣告失败,起码还有三只刽子手成功抵达罪人的身边。”

“损耗是一码事,法则是另一码事,”贪婪领主皱眉道,“刺杀已经是太有风险的举动,我们正在红线的边缘游走,稍有不慎,地狱就会判处我们违背誓言,违背契约。”

“有何不可?”懒惰领主反问,“我们的刺杀只针对罪人,不针对塑命者!这可不算‘插手牠的领域’。”

“把你的辩论留着跟混沌说去吧,”贪婪冷冰冰地说,“你看它能不能回应你的道理。”

领主之间的争执一触即发,战争同样一触即发。就在这时,傲慢领主总算开口。

“这个罪人确实有可取之处,”牠说,“那又如何?不要忘了人类身上流淌的原罪。所谓奉献,所谓慷慨,所谓宽宏的美德,但凡具备其一,他就不可能下到这里,而是扬升至虚伪的天堂,与那里的伪善者相伴。”

“可是人类会爱,”色欲领主冷笑道,“爱并不高级,只是诸多欲望里的一种,但它能最大限度地改变一个个体,使其从智者变成傻瓜,从国王变成卑贱的奴隶。”

“我对你口中的‘爱’不屑一顾,同胞。”傲慢领主语气不变,“不过,既然你在这个领域里有如此之大的建树,不妨告诉我,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色欲领主对牠露出尖牙,以示不悦的威胁。

“我的建议是一了百了,”牠尖锐地说,“既然你们都没胆子做这件事,那就让我来!有一点怠惰说得不算错,婚姻契约签订之前,人类都可以算作独立的个体,让我去直接和他面对面,我可以彻底击碎他趾高气昂的灵魂防线……我将毫不留情地摧毁他的心智,让他变成一具只会流口水的皮囊。”

“面对面,然后呢?”贪婪领主问,“你去把罪人的灵魂据为己有,我们可以得到什么?”

“噢,随便发挥你们的想象力吧!”色欲不耐烦地呵斥,“你们为什么不去给塑命者提一点建议呢?比如牠只要挖出自己的心脏,牠心爱的人类就能恢复如初之类的?”

暴食的口器窸窸窣窣地动了几下:“嗯……真奇怪,这个方案确实不错。只是提一点建议,确实算不上插手塑命者的领域,对不对?”

“前提是这个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嫉妒嘀咕道。

“诸位同胞!”色欲大声呼吁,璀璨诡艳的七角冠冕不住摇晃,“让我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们象征原初的大罪,可是从何时起,我们开始畏首畏尾,羞于找寻契约里的纰漏,不敢利用欲望的破绽来为自身谋求永恒利益?为了将命运的乱线一手支配,我们经过多少筹划,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们真想因为一个小小的,铆钉般的罪人,就损毁方今七环美丽繁荣的新局面吗?”

牠一半艳丽,一半可怖的面容上燃烧着欲望的强烈火炎,其他领主都沉默不语,唯有暴怒咆哮着回应了牠的煽动。

“很好,既然我们有了共识,那就这么办吧!”暴怒厉声道,“几千年来,塑命者就像悬浮在我们头顶的以马内利之枪,我早已厌倦了牠的威胁,厌倦了牠还活着这一事实!既然我们不能亲手杀了牠,那就让牠自我了断,陪着那个下贱的罪人去到湮灭尽头,永不复还!”

死寂中,七枚形态各异的僭主印章先后盖下,令尖塔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撼动。

另一边,盛玉年正在毁尸灭迹。

打心眼里,他不太想让这件事被穆赫特知道。老天爷,他能猜到穆赫特发现有恶魔来刺杀自己的反应,既然牠早打算把自己揣在兜里随身携带,那知道这件事以后,要把自己藏在嘴里保护安全,也是可想而知的结果。

还是放过我吧,大哥。

盛玉年面无表情地盯着恶魔的遗骸被烧成一摊血水,渗进蛛丝编织的地毯当中,紧接着,他拉开房门,轻轻吹个呼哨,召唤出一堆小蜘蛛。

“换掉我房间里的……”盛玉年想了想,“算了,把我的房间换一层皮,给汇报穆赫特的时候,就说我看烦了那些装饰。”

小蜘蛛嘶嘶地跑了,盛玉年深深吸气,仍嫌不足。

此刻,躁动的杀意还在他的每一颗细胞中蠢蠢欲动地翻腾。这些天来,他胸中积压的憋屈感和施虐欲日益暴涨,尽管处决了三头杀手恶魔,可他还是觉得哪里缺了点什么。

——那些恶魔不会尖叫,不会哀嚎,牠们翻滚痉挛的姿态固然可爱,依旧在盛玉年这里差着一口气!

他把染血的手帕慢慢揉成一团,攥在掌心,缓步踏入穆赫特的巢穴,在那里,雄蛛正急躁地团团转圈,等候他的出现。

“你回来了!”穆赫特一在蛛网上感应到他的脚步,便急不可耐地扑过去,“我等你等了好……!”

盛玉年张开五指,一把扯住雄蛛的长发,用一个血腥猛烈的吻打断了牠喋喋不休的倾诉。

他撕扯着穆赫特的舌头,将恶魔的嘴唇狠狠咬出了血,再把那些炽热火辣的毒血咽下肚子。穆赫特瞳孔骤缩,交错着跌撞,犹如一个天降金山的乞丐,只顾着迷迷瞪瞪地发呆。

“你是光长了眼睛,只会看?”盛玉年不耐烦地问。

穆赫特当然不是光长了眼睛,牠还多长了一对犄角,八条步足,更多獠牙,以及属于恶魔的怪异器官。

巢穴外的水晶灯亮了再暗,暗了又灭,蜘蛛窝里的巨网可算停了激烈的动静,仅余微微的波涌,犹如潮水徘徊不定。

盛玉年骨肉酥软,浑身酸痛。他被嘬了一身青青紫紫的印痕,只在腰间盖了一层轻薄的蛛纱,这会儿懒洋洋地躺在高处,怀中枕着颗蜘蛛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手指梳理牠的红发。

穆赫特神情恍惚,魂飞天外,整只蛛不知今夕是何年。

牠的灵魂,牠全身的精血,都仿佛凝聚在了头发上,叫盛玉年用小指头缠着,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

盛玉年发泄了一腔鼓噪的杀欲,眼下看穆赫特也不是那么面目欠揍了。他忽然问:“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什么?”穆赫特张开四颗眼睛,错愕地抬起头。

现在牠真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一周后?两周后?还是三周后?”盛玉年嘲笑道,“我了解你,你的耐心不可能超过三个星期。”

穆赫特的嘴唇动了动,牠还珍惜地保留着人类咬出来的伤口:“……四天后。”

“我就知道。”盛玉年想翻白眼,但他克制住了,积年累月的仪态管理早就成了比呼吸还自然的习惯,“我需要做什么?”

穆赫特愣怔地喃喃:“你只需要换衣服,到场,然后……”

“然后宣誓,”盛玉年面无表情地补充,“听起来就像每一个男人在婚姻中分配到的全部工作。”

“但我是蜘蛛!”穆赫特语无伦次,赌咒发誓,“我会照料我们的家庭,承担一切困苦与厄运,给你最好的生活,确保你在余生的每一天都吃饱穿暖,健康快乐。你是我的盐王冠与铁王冠,如果我是囚犯,你就是我的牢笼,如果我是一只贫瘠的亡鸟,那你就是我折断的双翼。仅仅是看着你的眼睛,便让我心如刀绞,煎熬着一千万个不能安眠的长夜。”

……这到底是什么神经病的誓词。

盛玉年眼神古怪地瞅着恶魔,但还没完,穆赫特支起身体,不知道从哪儿——盛玉年也不想知道答案——掏出了一枚硕大辉煌的血钻戒指。

“我早就准备好了,这是从我心头取出来的血,两颗心脏都取了。它不讨人喜欢,不如地狱巧匠打造的珠宝浮夸精美,但我、我……”

穆赫特颠三倒四,舌头打结:“我知道人类的习俗,你们需要两枚指环来充当镣铐,把对方像奴隶一样牢牢地束缚在婚姻的战车上,拖拽到生命尽头。我觉得这是非常美妙的仪式象征。我,我也想被你拖拽,我的意思是束缚,呃,当奴隶……”

盛玉年:“……”

其实我只是期待一场混乱。

我想弄清楚,在我和你的“婚礼”上,那些大恶魔还会使出什么招数,制造出什么样的混乱,好让我借机逃出蜘蛛巢的控制范围。

他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从猩红集市上回来之后,盛玉年便对那些飞翔着运载货物的蝠翼魔很感兴趣。如今利用穆赫特无止境的纵容,他掌握了蜘蛛巢的详细地图,精确驾驭蝠翼魔的技术,还有如何避开巡逻路线的窍门,就连被发现之后该怎么摆脱各类蜘蛛的追击,盛玉年同样有了然于胸的应对方案。

他是不管不顾的赌徒,单纯在赌一个概率——只要七环的大恶魔肯大闹婚礼现场,替他拖住穆赫特,他就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逃出深渊。

唯有一点。

这一刻,盛玉年正对着穆赫特的笨拙,穆赫特的紧张与口齿不清,还有牠手中心头鲜血凝结而成的求婚钻戒,那些精心筹备的计划,算无遗策的步骤……纷纷离他远去,消退了颜色。

……算了,先让牠高兴一下,又没什么坏处。

“你有戒指给我,可我没有戒指能给你。”盛玉年眼中,逐渐漾开桃花般醉人的笑纹,他睨着恶魔的四目,与牠视线交缠,“你不要忘了,我身无分文,穷得要命。现在吃你的,住你的,穿你的,不要说戒指,就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没关系!”穆赫特迫切地说,“我不要你的,我只要自己流血,能为你流血,我就心满意足……”

“不过,我还是要给你一圈戒指。”盛玉年打断牠的话,笑吟吟地牵起牠的手,“不许你拒绝。”

穆赫特眼睁睁地看着人类将自己的手爪举到唇边,微微地绽出笑容。

接着,他先是亲吻了牠左手的中指根部,然后张开柔软的嘴唇,露出白如编贝的牙齿,含住一咬。

恶魔的皮肤坚如钢铁,他再怎么用力,也只能留下两排浅浅的印子,但人类松开牙齿,似乎非常满意。

“怎么样?这就是我给你打的烙印了。”盛玉年得意地宣布,“一枚不能退换,独一无二的指环。”

穆赫特的目光已然太过炽热粘稠,甚至透出一丝绝望。

内心的爱汹涌澎湃,快要将牠吞没,将牠淹得窒息。牠真的无法想象没有爱侣的余生,穆赫特浸泡在甜蜜得令牠的心都发痛的幸福里,如何能回到以前那种寂寞得发狂的日子?

牠说不出话,只能颤抖着照葫芦画瓢,无比崇拜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戒指戴在人类左手的中指上。

·

四天后,隆重且隐秘的婚礼,在巢穴的支柱中心如期举行。

着实令人奇怪,盛玉年一直在等待七环恶魔实行牠们的破坏计划,可所有的环节都安然无恙,堪称圆满。最后,他与穆赫特站在一枚巨大的,环绕着蛛丝和荆棘的倒十字之下,等待地狱牧师起草两份严谨无误的婚书契约。

难道我的推测错了?可婚礼上人多眼杂,是真正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七环恶魔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啊!

盛玉年穿着地狱的礼服,披着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冠冕和头纱,额角不由微微见汗。

倘若事情当真像一只脱肛的野狗,朝无可挽回的方向狂奔,那他只能启动备用的计划——他停了两天的解毒药剂,同时在婚戒上涂抹了一层薄薄的毒药,稍微沾到嘴唇,马上就能昏死过去。

很快,地狱牧师写好了婚约文书,施施然地转过身来,盛玉年瞅准空当,微笑着抬起左手,做出捋头发的样子。

然而他刚一举手,来不及使钻石触碰双唇,一道跳跃的光线,就从血钻光滑的表面,瞬间折射进他的眼眸中心。

众目睽睽之下,盛玉年的瞳孔便如蒙翳,他身体一软,向后仰倒在穆赫特惊惶的怀抱里。

——该死,居然没赌中!牠们是冲着我来的!

最后一个念头随着黑暗消散,他彻底陷入了深度昏迷。

与此同时,色欲原罪的化身,得以进入人类的灵魂。

每个人的灵魂都有其具象化的形态。有的灵魂是动物,深埋着一个人的兽性;有的灵魂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职务,从愚人到最遥不可及的祭司;有的灵魂是刀剑,有的灵魂是残缺的雕塑,还有的灵魂,干脆就是某些虚构人物,比如影视戏剧,小说动画里的奇幻角色。

色欲站在盛玉年的灵魂深处,大恶魔眯起眼睛,难以置信地抬头仰望。

牠发现,自己正在走入一座神殿,一座恢宏的庙宇。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趾高气昂地吆喝,因为他是穷光蛋,但特别美丽的穷光蛋*卖戒指啦,卖戒指啦!只要全部的家产,就能得到一枚珍贵的戒指,是不是很划算呢?快点来买吧!

路过的蜘蛛:*被吸引,交出全部的家产*我想要戒指!

盛玉年:*立刻收钱,然后狠狠地在对方手上咬一口*看!华丽的指环!

路过的蜘蛛:*明白自己上当受骗,还被咬,哭着跑走了*

盛玉年:*若无其事地继续吆喝,因为他是坏蛋,但特别美丽的坏蛋*

穆赫特:*心动,脸红地嗫嚅*我想要一个戒指……

盛玉年:*收钱,然后狠狠咬一口*看,怎么样!

穆赫特:*被迷昏在地,醒来,脸红地伸出十根手指*我还要十个戒指……

第92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二)

无尽岁月,色欲见过无尽众生的灵魂,可以说很少有人能为牠带去这么大的震动。

牠缓步踏入这座辉煌的宫殿,行走在不见一丝瑕疵的纯金地板上,色欲看见星星点点,犹如钻石的蛛丝,悬挂在高而炫目的天顶上。两侧的花墙装点着罪人的雕像,关乎荣誉的种种纹章。

牠走进一个房间,这儿是战利品的展馆,姿容俊丽的男子染遍鲜血,在黄金与象牙的囚笼中哭泣妄想,祈求主人的稍稍垂怜;牠步入另一个房间,这儿是颁奖典礼、宏伟厅堂,人山人海,成千上万的崇拜者在里头狂热呼喊,日夜不休地尖叫着主人的爱称与名号;牠再退到下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亘古永恒的太阳,周遭的一切银河天体,一切超新星,红巨星和白矮星,都是围绕着这颗概念太阳旋转的陪衬,并在太阳的对比下黯淡无光。

终于,在穿过记载着丰功伟绩的图书馆,容纳了平生佳作的放映厅,穿过鲜花的大河,礼物与表白对称的海洋,色欲抵达了这座宫殿的中心。

不出意料,牠看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白玉神像,完美得闪闪发亮。

而神像的胸前,心口的位置,一颗赤红色的小蜘蛛正静静地伏在那里,犹如一滴鲜艳的朱砂痣,妖冶且生光。

曾经色欲许下诺言,要彻底摧毁这个罪人的心智,把他变成一具无用的傀儡皮囊。可一路走来,不光牠心中的杀意疯狂高涨,牠的妒意与战意,更是疯狂高涨。

牠改主意了……牠一定要砸碎这个罪人心中的神像,再将他的灵魂彻底吞噬,收归己有。牠会把他压缩成一颗有知觉的宝石,佩戴在身上日夜炫耀,直到厌烦为止!

色欲腾升而起,对于特别棘手的猎物,牠采取的策略一向是先利诱,再动武。

大恶魔变化出一尊更加高大,璀璨且华美的宝石雕像,矗立在神像对面,牠散发出五光十色,浮华万千的光环,朝罪人的灵魂发起诱惑——

牠说:“你不想变得更加光辉,和我一样吗?你追求的完美和谐难道仅限于此?你的天资明明不可估量。来,让我带领你擢升,见证至高天的奇景,万物之中的辉煌!”

玉像悲悯地垂目微笑,他徐徐打开半睁半闭的眼睛,平静且无波澜地说:“你的完美,与我无关。”

华美的宝石雕像轰然崩碎,化作一地黯淡尘埃。

这里是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在色欲面前,没有人能对牠撒谎。而这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简短回答,正意味着一件事:此乃罪人的真正想法,绝不虚假,便如大地一样坚实可靠,命运一般不可阻挡。

这种真实击碎了色欲的化身,令牠在挫败中火冒三丈。

大恶魔立刻做着第二次尝试。

牠从灵魂之海中拉出人类的生平,只消一眼,数十年的时光便一览无遗地呈现在牠面前。

牠说:“你的家庭并不幸福,是不是?你的母亲独断专横,便如暴君,而你的父亲则是依附在暴君身上的寄生虫,他们之间的畸形关系深深影响了你,你在孩提时代总是哭泣……人极少能得到第二次改变的机会,可是你能有!走向我的怀抱,将时间驯服,使其倒流!你获得慈爱的母亲,独立的父亲,他们将以全部的深情来爱你,你可以填补这个缺憾。”

一对美丽的夫妇站在光海中微笑,对玉像张开双臂,他们呼唤着盛玉年的名字,向他诉说爱意,悔恨与改正的决心,以及一家三口共度余生的美好愿景。

牠又说:“这一路走来,你还有许多愿望没有完成,对不对?你给自己安排了多么盛大的,戏剧性的一生!但它们都被一个玩物破坏了,你甘心吗?你的家里还有没有看完的剧本,你的计划里还有那么多未曾实现的目标……鲜花,掌声,光环,你需要它们!你就是为它们而生的!不能给物质世界带去更大的财富和馈赠,在人类的历史上名垂万古,这难道不是一种痛苦的浪费吗?”

犹如流星划过的奖杯,众人的崇拜,他的名字和面庞印刷在课本、教案、图书……被全世界广为传颂,他如同盛大的恒星,闪耀在地球上空。

玉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说:“惧于向前的人是懦弱的,因为过去是已知发生的事实,所以人才会妄想改变,但面对未知不定的将来,人却怯懦不前,把欲望埋藏在恐惧当中。”

他说:“你与恐惧和遗憾为伴,我为你感到惋惜。”

色欲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两次进攻全以失败告终,牠受伤了,流血了,并且在疼痛中怒不可遏,暴跳如雷。

牠说:“我将毁了你!你引以为傲的美貌,你的声音,你的眼睛,还有你的才华和技艺——你将丑陋,你将卑微,你将犹如天残的牲畜,在极度的自卑中蜷缩着生不如死!我曾使恒星熄灭,让无数个世界的智慧生命在纵欲中狂欢至末日尽头,面对我的强力,你的傲慢毫无价值,不过是一颗稍微大一点的尘土!”

色欲显出可怕且幻美的真身,牠是飘忽不定的烈焰,在火光中折射出成千上万种情色本性的面相。

玉像总算抬起手臂,摩挲着胸口的红痣,他露出神秘的微笑,美丽中蕴含淡淡的自得。

他说:“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嫉妒和恨,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比爱更强烈的爱。你爱我吗?没关系,我也爱我。”

大恶魔勃然失色,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未有人如此狂妄,如此疯癫,得意扬扬地标榜着原罪的怒火,把其视作一种特殊荣誉。他激发原罪的憎恨,激得色欲怒火万丈,并引以为傲!

神殿里的空气震颤,仿佛一场灭世的山洪正在地心深处酝酿,色欲尖啸着冲向神像,牠化作一阵席卷万物,浓如岩浆的风暴,牠要吹灭太阳,击碎灼灼日冕的光环。

这股愤怒如此强大,庞然如太古宇宙初生时的那场大爆炸,神殿中的所有事物都被毁灭的浪潮裹挟,湮灭。

玉像不再笑了。

他本来就是一尊金质玉相的厉鬼,渴了喝血,饿了吃人,欲壑难填,孽海无边,下到地狱才算死得其所。

可是,世界上的人都是那么寂寞,那么贪婪地渴望着他人的看见,他人的承认。

他们希望自己是最特别那一个,盛玉年来实现他们的心愿;他们期冀自己的任何细微妙处都有人发掘,盛玉年来完成他们的梦想。只不过,世人实在太短视,一朝欢喜就令他们沉沦至死,从未想过身后张开的无间地狱,灭顶浩劫。

野佛就不是佛了吗?邪恶的神明,终究也是神明。

色欲忽略了一件事。

在别处,盛玉年是罪者,是死去的灵魂,脆弱如草叶,必须到自然的狂风中弯折他的腰肢,但在这里,他却是一位新生的神!

两尊邪神正面相撞,在全部的时间与空间中掀起无序的海啸。

黄昏晦暗,牠是酒神的信徒,撕碎了另一方日神的信徒。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他是刚学会使用火焰的萨满,并用火焰烧焦了花豹华丽的皮毛。牠是大权在握的暴君,活活掐死了篡权的祭司。他是手舞足蹈的丑角,在一次旋转中割破了雇主的咽喉。在罗马皇帝的宫廷,他扼住牠的口唇,将牠淹死在埃拉伽巴路斯的玫瑰海当中。荒凉的郊外,疯狂的新妇摔碎了新生的婴儿,只有荒凉的月光映照着全部的罪行。

现实与虚幻恍若不停拉开,不停合上的幕布,时空错乱,纬度与维度交缠。

“你不是我的对手,”盛玉年说,“这里是我的世界,在这里的东西全都是我的东西,包括你在内!”

色欲回以色厉内荏的咆哮,懊悔确实已经避无可避地滋生在牠的心灵里。牠许过的诺言,尽皆成了夸下的海口,闯入这个人类的灵魂与他作战,是牠做出过的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我已经给你看过了我的记忆,”盛玉年冷笑道,“公平起见,也给我看看你的怎么样?”

那一瞬间的动摇,顷刻被灵魂空间的主人察觉。玉像的手臂穿过了欲望的泥沼,用力撕开了大恶魔的灵体,使牠痛不欲生,万千种面相都化作哀嚎的表情。

盛玉年一头扎入其中,在里头飞速翻找。就在这时,他胸口的血红蜘蛛轻轻一荡,喷出漫长的游丝,朝着恶魔记忆的一个方向飘去。

他旋即跟上,顺着它的拉扯,盛玉年对色欲思维迷宫里的其他杂音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地跟随着蛛丝的指引。

他终于看到了。

在色欲的记忆海底,他看到了穆赫特的身影。

准确地说,是年幼时期的,穆赫特的身影。

倒在血红的法阵中央,尚且幼小的魔蛛痛苦地嘶吼,牠遍体鳞伤,浑身染血,前额上还有一对血腥的空洞。

“我们挖去牠的眼睛,篡夺牠的权柄,”法阵上空,七名大恶魔齐声唱诵,“如此,斩断宿命的蛛丝,令天上来的归天上去,地上来的归地上去,海里来的归海里去!”

“背叛的骨血,结成束缚的枷锁。”

“百万群星,见证着百万哀死的尸骨。”

“既然如此,若有一名罪人的灵魂——”

“——毫无关系的灵魂!”

“连命运都不曾交汇——”

“——一丝一毫都不曾交汇!”

“愿意献出他的一对眼睛,毫无保留,甘愿充作厄运的容器——”

“——牠的权柄方得以回归,牠的命运才能重新闪耀于天穹正中!”

这个瞬间,盛玉年明白了一切。

这就是七环恶魔与地狱的交易内容,这就是地狱开出的条件。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变身超级赛亚人,像撕鱿鱼丝一样撕扯大恶魔的身体*我就是神——*同时得意地哈哈大笑*

大恶魔:*恐惧地尖叫,但也只能尖叫*

盛玉年:*撕到一半,发现从大恶魔的身体里掉出来一个东西*什么,是胆结石吗?

还是盛玉年:*好奇地捡起来查看,发现是一卷录像带*啊,这是关于穆赫特的!让我看看……啊!你们怎么敢虐待他?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虐待他!*极其愤怒,像撕快递封口一样撕扯大恶魔的身体*

大恶魔:*彻底死了,再也不能说话*

第93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三)

因为是最密不可分的血亲背叛了牠,所以要一个全然陌生的罪人来解除献祭仪式;因为原罪斩断的是命运的丝线,所以要一个无惧命运,并且不属于地狱的灵魂来连续那断裂的蛛丝。

谜底就在谜面上,答案就在题干中。

穆赫特的逃避,牠的承诺和犹豫,甚至牠为何如此急不可耐地寻求一份婚姻的文书,此刻都有了一一的回应。

牠用隐晦的行动,宣告着自己的决心:牠绝不会向盛玉年索求那双眼睛,并且牠需要尽快完成佐证,用地狱的契约使两人的命运紧紧相连。

塑命者做出的一切选择,都昭示了牠无怨无悔走向的结局。

——牠情愿放弃自己的仇恨,自己的权与力,永远背弃与生俱来的使命,只为与盛玉年一生厮守,相伴至时间的尽头。

玉像缓缓睁大双目,唇边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实在太愚蠢了……实在是太愚蠢了!

他茫然失措地想。

“你会后悔的,”盛玉年的声音轻微颤抖,“你放弃的是亲族的血债,支配地狱的权能,还有重获自由的机会……虽然我不太可能会把自己的眼睛给你,可是……”

可是时机实在千载难逢,下到地狱的灵魂无不劣迹斑斑,卑劣难堪,要等待多少年,筛过多少人,才能挑出一个盛玉年这样的角色?

倘若穆赫特再狡猾一点,心眼再多一点,把自己再装扮得可怜一点,凄惨一点——牠几千年的饭毕竟不是白吃的,以盛玉年的人类阅历,未必就能一眼看破。到了那时,牠再把自己的遭遇全盘托出,盛玉年说不定真的会稍作犹豫。

但牠没有这么做。

牠瞒下了全部的真相和苦果,转而兴高采烈地策划着他们的婚礼,如梦似幻地捧出心血浇成的戒指,对盛玉年磕磕巴巴地求婚。

“我爱你。”牠说。

“你是我心尖的一小块肉。”牠说。

“能为你流血,我已经心满意足。”牠说。

一个被挖掉眼睛,放逐了几千年的,可怜又可悲的囚犯,能让牠心满意足的事不是夺权,不是复仇,居然只是为了自己流血,好让他戴上那枚血钻的婚戒!

玉像的手臂也开始颤抖。

记忆里的画面还在继续。

浑身是血的魔蛛滚落深渊,这里黑如永夜,哪怕在地狱里,也是被光芒完全抛弃的所在。

年轻的恶魔蜷缩在黑暗里,将泪水煎熬成无止境的怒火。起先的一百年,牠在痛苦中彻夜难眠,完全无法动弹,前额的伤口总不愈合,时常溢出泪一般的血。

这一百年过去,牠充满憎恨,与深渊中的其他魔怪厮杀,逐渐开辟出一块独立的领土。牠用蛛丝和罗网在深渊的峭壁上塑造出一座幽邃可怖,错综复杂的都城,用于容身。

渐渐的,原先在大屠杀中幸存的蜘蛛也找到了这里,牠们并不甘心跟随最后一只残缺的塑命者,然而世事如此,地狱中早已没有蜘蛛的位置,牠们是失败者,失败者就要遭受胜利者的践踏与凌辱。

牠们的抱怨,指责和痛斥,年轻的穆赫特全一言不发地承担了。除了疼痛,牠还深深地惧怕着寂寞。

稍微安定下来之后,牠开始寻求解咒的罪人。

牠能活动的范围并不算广阔,能找到无底深渊的人类灵魂,更是少之又少。不慎掉落蜘蛛巢的罪人,大多数一见到这满坑满谷的人蛛恶魔,当即就吓得精神状态失常了。小部分能撑着忍过几天,但后续要么是自我了断,要么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恶魔们豢养的宠物咬死。只有极其稀少的,胆大而狡猾的罪人,能从中嗅出一线生机,以及有利可图的苗头。

数不尽的岁月流逝,穆赫特威逼过,利诱过。牠许诺着滔天的财富与权势,但用名利作为筹码,吸引来的一定是爱慕名利之人;牠用生死安危胁迫,可用恐惧提线的木偶,扮演的一定是贪生怕死的角色,根本无法满足契约中“自愿”的条件。

牠甚至开始祈求。

牠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灭希望。

穆赫特就像那个困在瓶中的魔鬼。第一个千年过去,牠愿意赠送给有缘人世上所有的财宝,第二个千年过去,牠愿意使有缘人成为世上最有权势的帝王,第三个千年过去,瓶中魔鬼的心已经在等待中扭曲,被过度的痛苦蒸馏成滚烫的雾。

牠发誓,如果谁救牠脱困,牠就要用最残酷的手法,杀死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色欲的记忆里,疯狂的嘲笑声始终不绝于耳——七环的原罪一直注视着穆赫特,牠们目睹了塑命者的落魄,欣赏着年轻恶魔的绝望和歇斯底里,对于牠们而言,整个献祭仪式就是一件完美至极的艺术品,是原罪登峰造极的技艺见证。

最终,透过大恶魔的视线,他看到了自己。

盛玉年曾经无数次在荧幕上复盘自己的演技,但对比的结果,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鲜明。

随着他的到来,好像有一道光,同时照射在穆赫特的脸上,身上。

这束光带着虚假的温暖,伪造的明芒,然而切切实实地照亮了魔蛛的面庞,照亮了牠周身的黑暗,将牠的眼睛映得如梦般发亮,犹如抬头看见漫天星辰。

白玉的神像垂下双眸,显得如此慈悲,圣洁,坚固得不近人情。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玉像伸出手臂,用坚不可摧的形体,搅碎了色欲的记忆之海,令大恶魔难以自抑地哀号了起来。

“解救我,同胞!”牠凄厉地狂啸,“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回到属于我的领域,使我重获自由,脱离苦难!”

色欲的声音在其余六环内部震动,暴食第一个伸出援手,与牠的领域相连。

“发生了什么事?”暴食紧紧追问,“是塑命者杀伤了你吗?还是地狱本身的规则将你钳制?”

在消解的剧痛中,色欲有口难言:“……是那个罪人,他、我无法在他的领域里对抗他!带我离开,现在,立刻!”

“那我们的计划如何处置?”暴怒嘶吼道,“连一个人类都应付不了,你真是无能的废物,色欲!”

“我杀了你,暴怒!”色欲大发雷霆,当中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哀嚎,“我快要被他撕裂了——”

嫉妒与色欲相连的一瞬间,牠的核心飞快一颤,马上抑制住震惊的反应。

透过色欲的眼睛,牠与那座巨大的玉雕神像正面相撞!牠仿佛直视了一尊美而混沌的邪灵,一尊坐卧在血肉莲台上的巨神。

“……这个计划是不能回头的!”嫉妒厉声说,“我们都在等待你的成果,你说要把这个人类据为己有,变成一个玩物,可现在呢?”

色欲心中满是仇恨,千钧一发之际,牠敏锐地想起一个细节。

这个罪人确实太过离谱,一个人的念力竟然能强大到这种地步,他供奉自己如供神明,在灵魂之海里,他就真的成了一位神明!

但是,这尊完美无瑕,牢不可破的神像,有没有自己的弱点呢?

色欲的思绪,登时跳跃到一个事物身上。

——神像胸口的血红蜘蛛,便如显眼的靶心,一动不动地凝固着。

“我不能在他的领域里毁灭他,但我能把他永远困在这里!”色欲咬牙切齿地大喊,“你们现在就去威胁塑命者,我要看牠亲手挖出自己的两颗心脏!”

色欲努力挣脱出一个面相,化作雄健的金甲武士,冲着神像胸前的红痣,投掷出长枪般暴烈的流星——

神像果然松手了。

他用一只皎洁的手挡在心口,以手背粉碎了那颗飞溅的星子,趁此机会,大恶魔总算得以喘息,牠疾速张开了无尽的夜幕,密不透风地笼罩了损毁的神殿,以及神殿当中的雕像。

“快带我走!”色欲尖叫道。

三双形态各异的足肢即刻伸进盛玉年的脑海,一下捞走了色欲的灵体。

此时,婚礼现场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些巧夺天工的建筑,精心筹备的祭坛与陈设,都被狂怒的魔蛛摧枯拉朽地粉碎。支柱在穆赫特的怒火中分崩离析,蜘蛛们亦恐惧地逃向暗渊深处,以免被摇摇欲坠的巢穴砸得尸骨无存。

穆赫特抱着盛玉年无一丝知觉的身体,牠剧烈喘息,颤抖地将人类搂在怀里摇晃。牠试图灌注魔力,唤醒爱侣的神志,但这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牠没有权力进入一个人的灵魂,那不是蜘蛛管辖的领域。

始作俑者的身份,此刻早已呼之欲出,而极端的愤怒与绝望,也彻底占据了牠的身心。

“为什么发怒,为什么哭泣?”宛如渗透的水墨,空气中氤氲出神秘的声音,“塑命者,你应该很清楚,人类太渺小脆弱,你是原生的恶魔,必定不能与他们取得什么好的结果……”

“我要杀了你们……”穆赫特目眦欲裂,四颗眼球爆出浓郁的血光,“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看看你怀里的人类,塑命者!”声音仿佛被他逗乐了,又换了一种语气,一种腔调,“没有你的帮助,他永远都不会醒来了,地狱终将吞噬他的罪孽,吞噬他全部的存在……你想要这样吗?你难道不想让他脱离死亡的掌控吗?”

“哦不,我忘了,”声音咯咯地笑着,“他早就是一个死人了,如果死人再在地狱里死一次,那可就真的没法儿挽回啦!真抱歉告诉你这个真相,塑命者。”

穆赫特无法原谅自己。

地狱的契约确实不许七环插手进牠的领域,然而牠的人类究竟能否算作领域里的一份子,还是一个契约里模糊不清的漏洞,牠实在不该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将蜘蛛巢防御得水泄不通,就可以阻挡原罪的作乱。

“……你们想要什么?”牠咬紧牙关,问。

声音含着笑意,喜悦地说:“很好,现在我们才算说到点子上了!”

·

色欲恐惧地临阵脱逃,被其他原罪伸手抢走,牠留下的屏障,却仍然遮蔽在盛玉年的灵魂里。

他不悦地低下头,盯着胸前的小小蜘蛛。

“碍事的小玩意儿,真想把给你弹出去。”唇边噙着嫌弃的微笑,他如此想道。

他在无边的迷雾中行走,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无从分辨灵魂之海里的方位,但就在漫长而短暂的思考时间里,盛玉年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

其实地狱里的恶魔没有“爱”的概念,或者说没有和人类一样的“爱”的概念。在这里,最接近“爱”的词语就是“自愿”。

我自愿接受你的支配,我自愿承受你的折磨,你的吞噬,我自愿服从你的意志,跟随你的指引。

所以,地狱契约里的所谓“自愿”,其实就是……

他的思绪中断了。

在盛玉年眼前,忽然淌出了一条鲜血滴流的道路。

第94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四)

那些暗红色的血液浓郁耀目,融汇成一条不知来路,不知归处的河流,朝玉像波涌蔓延,绕着他的脚背打转。

一道细细的血线从河水中飘荡起来,像一根红绳,像一根艳丽的蛛丝,缠绕着玉像的左手手指。他低下头,发现它已经在自己的肌肤上环成了一枚戒指。

玉像走近了血河,在它面前俯身蹲下,他的衣摆是最柔软的玉石,清脆地迤逦在岸边。河面犹如镜面,温润地发着光,映出一张美如满月的面容。

玉像伸出手,掬起一捧血水。

在他的掌心里,鲜血缱绻地咕哝,泛起一些荡漾的涟漪。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眷恋的剖白。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好喜欢你,你爱我吗?没关系,我会爱你,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我?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你为什么不看着我?你看着我,我还让你满意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你,我崇拜你,找不到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玉像蹙起眉心,望向血河的源头,他直起身,朝那里走去。

路途遥远,犹如远渡异国的都城。他们脚下的道路时而空茫,时而崎岖,时而狭窄得像是行走在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时而陡峭得像是攀登在尖似刀锋的险峰,但血河始终不曾断绝,它缠绵地环绕着玉像,带着炽热的温暖。

“牠快要消散了……”暴食期待地连连哆嗦,涎水从遍体的裂口中涌出。

“牠快要消散了!”贪婪喜悦地尖声叫道。

七束垂涎的目光紧盯着塑命者,为了向迷失的罪人指引方向,用弥天的鲜血照亮灵魂之海,没有多做迟疑,魔蛛便化身出山岳般恢宏可怖的原形。

牠已经挖出了自己的两颗心脏,将它们攥出了涌流的血河。现在,牠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自己余下的四颗眼睛。

大恶魔都是概念性的产物,无法被外力屠戮。对牠们来说,最接近死亡的概念就是消散。

极其稀少的情况下,牠们会放弃自身的力量,衰弱如尘烟,重新回归地狱的怀抱,在混沌的熔炉中得以重铸。可惜,还有更不幸运的情况:消散之前,这只倒霉蛋就会被另外得到消息的大恶魔闯入领域,撕裂着吞吃入腹。

昔日受困于地狱的契约,原罪已经容忍了塑命者太漫长的时间,终于,借由罪人的手,牠们总算能够除去自己的执念。七环的领主非常清楚,等到塑命者消散的瞬间,牠的暗渊也将成为无主之地,地狱的契约自此失效,牠们必然要迫不及待地冲进那血腥的婚礼现场,争抢吞噬塑命者的遗骸——七环之间的内战,很快一触即发。

可那又如何呢?如愿之日,就在今朝!

七环的领域,无数恶魔齐声颂唱,牠们歌颂着主君的伟大胜利,赞美着牠们的卑劣诡计,恶毒心肠。

“如果罪人真的醒来了呢?”懒惰尚存忧虑,“既然他能在自己的灵魂中击伤色欲,这足可以证明他的本事。”

“他不可能醒来!”色欲捂住伤口,怨毒地回答,“只要万物的欲望不衰竭,我的帷幕就永远不会揭开!”

灵魂的海洋里,盛玉年看到了光。

他手指上的指环灼热得发烫,勾勒出一枚血钻的形状,仿佛在催促着什么。盛玉年看了看它,再看看前方的光亮,他没有思考太久,便朝着光明的方向走去。

如瀑的血海中,人类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浴血,仿佛仍然置身梦中。

“……穆赫特?”他喃喃道。

七环的颂唱一瞬无声,坟地般的寂静降临在原罪恶魔身边,牠们难以置信,并且无比失态地向后仰倒。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牠们开出的条件本来就是假的!用鲜血“指引迷失的灵魂”是假的,用“你的心血找出一条回家的路”也是假的!谎言构筑了不可逾越的高墙,牠们笃定瞎眼的蜘蛛无法翻越这堵高墙,因此才能放心地等候最后一只塑命者的末路,等待将牠全部的遗产据为己有!

此刻,那个绝不可能醒来的人类睁开了眼睛,并一跃成为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盛玉年困惑地坐起来,他发现自己正乘着蛛丝编织的小船,飘荡在血海之上,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山的影子。

同一时间,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盛玉年的双眼渐渐睁大。

……那不是山,那是蜘蛛的身躯,流血,残破。牠的蛛腹与胸口绽放着血肉的花,里面没有心脏;牠睁着四个空洞的眼窝,里面没有眼珠。

盛玉年扑下小船,他奋力游过滚烫的血海,游向蜘蛛的躯体。

在他周围,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欢喜的剖白。

海波推着他,把他送到蜘蛛身边。盛玉年扯开了湿淋淋的,碍事的礼袍,赤裸双臂,用尽全力,将蜘蛛的上半身拖在怀里。

“你醒了……”穆赫特轻声说,“我知道你能醒,你不会一直沉睡的……”

盛玉年的手指上,那枚沉重的血钻戒指紧紧地勒着他,十指连心,令他痛不可遏。

穆赫特又说:“你……你不要哭……”

盛玉年皱紧眉头,低声说:“我没有哭。”

天上在下雨,雨水滴落在蜘蛛空洞的眼窝里,与鲜血融合在一起,仿佛颤动的粉红色月亮,脆弱得令人心碎。

盛玉年沉默片刻,接着说:“你太蠢了。”

穆赫特点点头,带着恶魔不可能拥有的平静与满足,牠笑了起来。

“我好爱你……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想象不到,这种爱是可以发生的。我看着你的眼睛,听见你的声音……你在一秒钟内带给我的欢喜,已经多过我前半生得到的总和。”

穆赫特喃喃地说:“能和你相遇,是我这一生中最美丽的事……这些天我总在想,我有多么好运?如果我可以死,我就会为你而死。”

“我不是傻瓜,”穆赫特小声说,“我只是爱你爱得很幸福。”

盛玉年沉默不语,他紧紧地闭上双眼。

“吃了我,”穆赫特摸索着,用自己的手爪覆盖住他的手,“把我吃掉吧。我会成为你的祭品,和你永远不再分离……吃掉我吧,我知道你拥有强大的灵魂,牠们都比不过你,吃了我,你离开蜘蛛巢,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闭嘴。”盛玉年咬紧牙关,额发遮住了他的视线,令外人无从得知他的神情。

他睁开眼睛,那些话语,那些魔魅的证词,命运里避无可避的箴言,此刻全涌上他的心间。盛玉年伸出手,抚摸着穆赫特的面庞,他的指尖摩挲着牠的额头,眉心,牠缺失的眼目,牠的鼻尖,牠的嘴唇。

罪人轻声说:“我给你一双眼睛,再给你一生自由的命运。”

虚空中,接连响起七声恐惧的尖啸。穆赫特惊骇地嘶喊:“不!”

牠想挣扎,但血海中已经旋转着浮起献祭的法阵,正是数千年前七环原罪为牠设下的陷阱与酷刑。

盛玉年的声音,同时变得沉肃而威严,他的胸腔与地狱本身进行着共振,每一次心跳,都像是熔炉的轰鸣。

“我将斩断背叛的枷锁。”

“百万群星,见证着百万消逝的光明!”

“我就是罪人的灵魂——毫无关系的灵魂!”

“连命运也不曾交汇——一丝一毫都不曾交汇!”

“我会给出我的眼睛,毫无保留,不求利益的回报,没有多余的索求——”

“——只为使牠的权柄回归,使牠的天命,重新闪耀。”

“穆赫特。”

盛玉年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而温柔,犹如一阵春风,缓缓地吹到蜘蛛的耳畔。

“我要我的感情永远沉重地缠绕你,我要你永远记住,你是我的东西,只要我没有松手,即便死亡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法阵轰然破碎,地狱深处发出犹如咆哮,犹如大笑的震动。周遭的景色飞速扭转,变化,恍若时间倒流,血海盘旋着缩回穆赫特的伤口内,令牠的心脏再次生长,牠的眼珠再次于眼眶中明亮。

最后,是他的第三双眼睛。

那两道痊愈了几千年,也空缺了几千年的伤疤骤然开裂,珠白色的瞳孔挣扎着生长出来,就像一对残忍的雏鸟,渴望啄破世界的蛋壳。

盛玉年看不到这些事物。

准确来说,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事物。

黑暗在他面前亘古降临,不好说是什么感觉,由生到死的第一次,盛玉年不求回报地为某人真正地付出了什么,并且没有后悔。

……不,不对。

等一下。

他眼前不再是纯然的黑暗,而是出现了一线金光,一线离他越来越近的金光!

盛玉年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除了黑色和金色,他看不见别的东西,就像个瞎子——好吧他现在就是瞎子了——一样无助。

紧接着,他的身体也在变轻,他向上升,一直向上升。

“……穆赫特?”他困惑地问。

盛玉年的耳朵也开始听不见其他声音。

穆赫特马上就要疯了!

牠好不容易掏心挖眼地流干了血,把爱侣从原罪的禁锢中解救出来,结果他却不肯吃掉自己,非但如此,他还不知道从哪知道了献祭仪式的魔鬼祷言,把他的眼睛给了牠。

穆赫特不要爱侣的眼睛!牠只想看到它们好端端地安放在人类的眼窝里,只要能时不时地让牠稍稍亲吻,便已是天赐的恩惠。

然而,这还不算完。

因为从天国洒下的,接引的金光,正在夺走牠的人类!

远处拼命逃窜,赶忙备战的原罪看到这一幕,亦是惊呆了。

“他,他这就算赎罪了?”

“开什么玩笑……所以他以前从没做过人类那些所谓的‘好人好事’?”

穆赫特发疯地咆哮,但横贯在地狱与天堂的法则,使这个权柄刚刚回归的大恶魔动弹不得,哪怕气炸了两颗心脏,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类离牠而去,变成一个越来越淡的,金色的影子。

盛玉年沐浴在温暖的光芒里,他就是个智商不足的白痴,也该知道这会儿的情况不大对劲了。

【睁开你的双眼,看着我,我的孩子。】

宏伟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天上与地下的全部时空,听起来就像万万人同时开口所产生的和鸣。

盛玉年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道:“我是瞎子。”

【在我的国度里,没有残疾的人,没有失明的人。睁开眼睛吧,我的孩子。】

含着笑意,声音如此回答。

盛玉年谨慎地思索了很久,才试探性地缓缓睁开眼睛。

盛玉年:“……”

即便是他,也被当下的场景吓得倒吸冷气。

金黄色的云雾,延伸至无边的神圣空间,在他面前,一扇用尽言辞都不能形容的辉煌银门高高敞开,无尽崇高的身影,便在其后若隐若现。

……天堂?

不是吧……这到底是什么展开?我刚刚可还在地狱里啊!

【是的,因为你放下了一生中最大的恶行,】声音慈爱地说,【同时完成了一项最大的善行,那就是甘愿为他人做出牺牲,不求回报。】

【恭喜你,你已经完成了你的救赎,获得了永恒家园的席位。】

盛玉年:“…………”

盛玉年说:“哦。”

盛玉年面无表情地说:“是这样的,我要下地狱,你这边有什么快捷通道吗?”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抱着奄奄一息的大蜘蛛,倔强地抬头看天*我没有哭!那是天上的雨水……是的,天上下雨了!

穆赫特:*深情告白,活着就是为了对人类说我爱你*我不后悔,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愿意为了你而死……

盛玉年:*恶狠狠地把自己的眼睛塞进恶魔的眼眶*够了,我说够了!

与此同时,天堂:*往下一看,感到惊喜*哦!我们检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好事的人正在做好事!快,把他升上天堂!

第95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五)

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宽宏快活,好像一名慈爱的君王,被祂领下的臣民逗乐。

【你是一个孩子,一个全新的生命,带着你全部的懵懂,傲慢,无知与警觉来到这里,刚褪下豺狼的皮毛,换上羔羊的洁白新装。】

“我是死人,”盛玉年言简意赅地说,“我生前作恶多端,没有一天因信称义过。”

【我见你的生平,如见飞鸟在云空的翅痕,走兽在大地的行踪。】声音变得更加舒缓,【索多玛的众人乐享安逸,推开那些穷困贫乏之人的手,我看见便将他们除掉,这是好的,可那城中若有十个义人,我便不折断他们的杖。】

【你是恶人,我的眼目不必顾惜你,更不可怜你,但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救赎,这叫我心中喜乐。】

盛玉年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我杀了九个人,其中有六个是我教唆的,三个是我亲手带走的。还有更多人被我搞疯。”

【正因如此,你的牺牲与奉献才如佳美的葡萄树。恶人未曾公义,却在火狱中行正直与合理的事,遵行我的律例,谨守我的典章,这人必能存活,这是我说的。】

盛玉年压抑怒火,沉声说:“我救了一个恶魔,大恶魔。”

【出于你的爱,】声音立刻说,【你无私地爱着牠,一个堕落的孽子。你为那个罪孽之地带去新的律法,新的命运,束缚了混沌的规则,我岂可使你当柴被火焚烧,使你的血流在国中?】

盛玉年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不如你来给我定义一下?”

【你的眼睛在谁身上,你就爱着谁。】声音狡猾地回答,【爱是你如何避之不及,都会浮现在睡梦里的一种预兆。】

盛玉年咬住脸颊内侧的肉,深思熟虑地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我一定要待在这儿,是吗?”

【那你还能去哪里呢?】

盛玉年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抵住下巴,低声道:“有意思。”

在他这里,对话已经不必继续下去了。他下一句回答是“我还可以去地狱”,那么对方就会继续欢呼雀跃地说【庆幸吧,你有了更好的地方,你可以在乐园里居住至永恒!】……然后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胡搅蛮缠到世界末日。反正天堂的时间没有尽头,神更是偏执的代名词。

“所以,你是造物主,对吧?”盛玉年问,“神话里说,你依照自己的形象……”

【是的,我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你们,人类。】声音微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盛玉年非常讨厌有人打断自己,或者接自己的话,但他表现得十分平静,他忽然朝前方招了招手。

“你能靠近一点吗?”

【什么?】声音一愣。

“我想你靠近一点,”盛玉年说,“因为我想看看造物主的样貌。”

他接着说:“也许这对你来说算不上什么,但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在想,如果我看见一个和自己相似的……同伴,可能就不会这么忐忑了。”

【只要是你的心愿,我的孩子,】声音宽宏大量,【只要是你的心愿。】

圣歌越发宏大,辉煌,仿佛千万个世界的生灵齐声赞颂,用他们全部的灵魂来崇拜唯一的造物主。光明中,无数身着纯白色细麻布的圣徒现身了,形态各异的天使披着光环现身了,神异的生物犹如泉水般涌现,簇拥着当中的一个人形,高大,纯洁。

“我的孩子,你已经见证我了。”神微笑道。

圣歌的吟唱变得更加低沉,更加甜美,就像蜂蜜,缓缓流淌过盛玉年的耳畔。

盛玉年盯着神的双眼,这一刻,他贴近了造物主的荣光,祂创造宇宙,聆听万物的壮举,祂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第一个人类,从此诞生了地狱和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