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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春 cocoyee 19070 字 24天前

咖啡的劲儿还没过,她指一指前面一栋漆黑的房子,点了一点温敬恺的手臂,“你多久没回那里了?能带我进去看一眼吗?”

温敬恺不知道她进屋参观的动机,不过出于不想让今晚出现差漏,所以很顺从地点头答应了。

这栋房子是裴成钧的资产,他跳楼后自然归属到温辛余名下,而她很快进了精神病院疗养,温敬恺最初创业的那几年独身一人在这里面居住。后来他有了自己的住处,也想过将这栋别墅处死,不过最终也没能下得去手。

温敬恺对这处房产印象最深感情最淡,前几年物业催促各位业主更换电子密码锁,他没空来办理,是何识来帮他处理的,因此温敬恺还得在晚间致电助理,麻烦他将密码发他一份。

何识在电话里听出来他聚餐结束,主动提出要来接他,温敬恺答应了。

温敬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江书久就靠在院墙上哼歌,栏杆上爬满藤本月季,没人照料的植物倒是长势喜人充满生机。

虽然同属蔷薇科,可这里桃红的花跟温敬恺在窗台上栽培的那株月白的完全不同,她不知道那盆好不容易在冬日里盛开的月季第二天到底被温敬恺搬去了哪里,但那晚她挠胳膊造成的小疤却形成小小一个红印至今尚留存在她的小臂上。

温敬恺开门后招呼她进去。没有鞋子可给江书久换,她却做足了准备一样,在得到穿鞋进入的准可后踱步到客厅,温敬恺跟在她身后,在她距离台阶还有两米的时候提醒她注意脚下。

江书久终于停止哼歌,她回头朝他笑了一下,说:“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话题,我今天早晨六点多才睡着,下午就匆匆出门去见朋友,你知道我去见谁了吗?”

温敬恺不太喜欢猜谜游戏,更何况这是一个范围太广的填空题,不过他难得配合江书久:“谁?我认识吗?”

江书久目光停留在客厅许多年未更换的装饰画上,又转移视线扫了眼电视柜上的相框,发现这两样东西统统都不再成为她的心魔。

“当然认识,”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判断要不要直接揭开谜底,最后还是决定不为难温敬恺,“陈嶙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再联系他,我不知道你在我姐姐跟陈嶙的关系里做出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江书久不太想把话说得太开,站在任何人的角度那段故事都不同。她可以感谢温敬恺彼时的愤怒、规劝、理智,也可以感谢他后来的仁慈、迁就、成全。

他亲手补充完整的故事影响到温敬恺本人的幸福,余波荡漾至今日。也许温敬恺说得对,江书久想,他们两人之间就是上天作弄,是命中注定的错开。

去同陈嶙见面的车上江书久一直在恨这个与她素未谋面的人,也短暂怪罪过温敬恺的多事跟善良,可现下她是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了,这个教训庞大而无解,她宁可让其好端端地站在所有人的前半生里,谁都不要再回头。

温敬恺对她的道谢没有搭腔,江书久不在意他的回应,她用额头点了点楼上的方向,接着提问:“钢琴还在吗?蝴蝶已经死了,但江书久还会弹小星星,希望你没有因为我的一次失约就彻底放弃学乐器。不过这首曲子应该不需要四手联弹,两只手就够了。”

温敬恺愣了一会儿,她继续说:“也不是为你,就是觉得自己明明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最后没有做到还挺难受的,这会儿补足有些晚,还得麻烦你多多担待。”

温敬恺不再学乐器的事实确凿,他也很多年没有再碰过黑白琴键,且江书久的请求足够唐突,他来不及翻找拜厄书籍,也没有时间重新擦拭许久未用的钢琴,这使得整个事件像是江书久想一出是一出的奇异后果,让他难以防御。

两人一起上楼,江书久分神,发现两家虽然户型相同,而温家的琴房对应的是她家书房。温敬恺进门后作势要寻找工具略微打扫一下,江书久制止他,说:“何识快来了,弹一首就好,了却你我一桩心事。”

而后他们坐上琴凳,以一种符合同奏的姿态和距离。温敬恺弹错了好几个音,放在真正的合奏场上这样的重大失误要被琴伴痛批,而江书久心中没有丝毫计较,她规整且耐心地等待他回想,中途停下好几次。

谁都明白江书久的行径是出于弥补而非挽留,可温敬恺只能接受这样的好意。

温敬恺私心希望何识不要来,他偷欢此刻,心想时光最好能静止在小星星里,他们谁都不用去进行很生分的一种面对。

他臆想的情感虚假,心里更是明了再大的后悔也不过是下周签文件或者下下周签文件的区别。而这些微弱的念头,也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结束,永远地从温敬恺的脑海中消失了。

车子在楼下打着双闪,温敬恺拍灭最后一盏灯后关上别墅的门离开。江书久已经站出去同何识攀谈,他们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双方都笑得很开怀。

温敬恺走出院门才意识到自己将西装外套落在了琴房,他却不愿意再回去取了,这样的话除了他自己的记忆,至少说明总有一件物品也见证过他和江书久也有过很美好的一个夜晚,尽管这个夜晚属于告别。

他走过去,问江书久需不需要自己将她送回家。

江书久拒绝了,她整理了两下家居服,说:“就二百米的距离,我这下就回去了,不用麻烦了。”

何识默默阖上车窗,江书久在他将车头掉好时转身离开,她没有讲再见。

温敬恺总觉得差点什么,站在后座门边正准备叫住她,想要胡乱编造一些什么留住她更多一会儿的时候江书久回头了。

她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信箱,轻巧地问:“你们家信箱不用吗?”

温敬恺怔愣一瞬,下一秒便听到她接着说:“下周一我会去未终签署离婚文件,还是午后时分,我现在没有了特权,你记得招呼前台小姐一声,不然我会被拦在楼底。”

温敬恺坐上车后没有让何识起火,他数足了六十秒才转头看向后方。

江书久的身影已经变成很小一个点,隐约与二十年前重合。那时候他没有接到她的巧克力,是否谶兆着他如今也接不住她的余生。

何识适时提醒他由于时差的缘故,他今夜转钟之后有一个跨国会议要开。手起刀落都是美元要价的合作方需要他集中精力去应付,可温敬恺却觉得那比婚姻简单多了。

他回过头来,说走吧。

第36章

一场电话会从入夜开始, 全程大家的语速都很快,到中途温敬恺的声音难得透露出一些疲惫,甚至走神了几次。

用一个下午补足了觉的何识倒是精神抖擞, 中场休息时他拨电话过去问温敬恺需不需要重新与国外的合作方安排时间。老板工作再充满秩序、抗压能力哪怕是何识见过的MAX也经不住这样连轴转。

温敬恺听着电话里何识喝热水睡好觉的温馨贴士,想到明明几个小时前他才给江书久告诫过千万不要经常熬夜,结果自己首先打破规矩。他站起身恶作剧地想自己现在要是猝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在周一跟江书久签离婚协议了, 这样他这辈子到死跟她都是配偶关系。

电话里何识操心着给他说明新购的感冒药及奥美、拉唑的位置,又扬高声音提醒他务必看准胶囊的效用再进行服用,温敬恺觉得他聒噪, 将手机拿远一些, 不料衣摆拨到书桌最边上的一沓文件, 塑料册子反扣在地面上,里面的A4纸漏出边角。

他蹲下身将其捡起来,发现是一堆博后流动站入站申请表之类的资料。很显然这是江书久的东西,早前她抱着电脑进书房委托他帮忙,而打印机喷墨出故障, 前几张出来的都是晕染不清的废纸, 好不容易清晰了江书久又慌张地敲键盘再次更改信息, 说自己家庭成员信息栏少填写了温敬恺, 且把爸爸妈妈的位置放反了。

保姆阿姨大概不敢随意乱扔他的物品,只好将其整理到位放在显眼的位置。

温敬恺回想起来这些事情依然忍不住笑。江书久总是这样不着调, 大祸不临头小灾无止尽,却幸运到与生活工作的任何细碎缺口都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他下楼在客厅边桌上找到一包药, 查看说明书后按照最大剂量服用,在药品起效犯困之前回到书房集中注意力高效结束会议。

红色挂断键摁下的一瞬间温敬恺就发觉自己大概是没有精力再去复盘前一晚与江书久的谈话了, 他用最后的毅力告诉何识把今晚会议的brief发他一份,以及明天不用来接他上班, 有什么重要事项发邮件就好,紧急的事务可以直接来家里找他。

何识查过行政办早就做好的日程安排表后一一应下。结束通话后他完全没有困意,新买的游戏卡带还躺在电视机旁等待他宠幸,老板白天不去上班意味着他未来二十四小时内的工作会轻松一些,因此他决定今日凌晨放纵自己进阶塞尔达。

游戏界面刚刚加载结束,被何识放在地毯角落的手机又重新亮屏。

他扫了眼来电人后立刻扔掉手柄,接起后询问老板还有什么事情要安排。

温敬恺“哦”一声,说不小心拨错了,然后带着一种仿若“拨了就要讲点话”的心态问他:“你跟江书久站在车边聊什么呢笑那么大声。”

何识体谅老板今夜兴致明显不高却仍要费力气跟他讲话,所以答得简略:“江小姐问从您身边挖走我需要我现在年薪的多少倍,我说铁血打工人供职不光数工资也看资本家心善与否,她笑着说您的确慷慨大方,其余就没什么了。”

温敬恺听完也没有什么回应,何识猜测他已经睡着,琢磨了许久仍不太敢立刻挂掉电话,心想这位资本家心善不假,可总有些时候也可以让他体会到伴君如伴虎是什么滋味。

数过将近一百个秒针后何识拿起耳机准备第二次沉浸游戏王国,听筒里忽然传来一句声调极低的话:“之前让你整理过老宅,你改天把信箱里的东西找到全部送过来,谢谢。”

温敬恺说完就立刻挂断了,何识差点以为是幻听。关于那套别墅他现在唯一记得的只有电子锁的密码,当年委托的家政公司的信息也需要他去公司再翻工作日志查看,想必要耗费些功夫。

不过温敬恺看起来也并不着急,且信箱里留存的大概率不过是些松软泛黄的白报纸,上面的陈年新闻由于时效性太强在当下绝对不具备价值,于是何识在日程末尾记下这项工作。

温敬恺睡到下午五点,起床后有几个瞬间以为时空穿越已经实现。他随便做了点意面站在吧台旁边吃掉,洗好盘子将其摆放进橱柜,在柜子的角落发现几面很久以前下单的可爱甜品盘。

他从小到大从未对简笔的图案产生过欣赏之情,如今年近三十忽然可以理解江书久为什么偏爱卡通,同类亲爱同类,大约这也是她像小猫的一万个证据之一。

为了让这些与别墅总体格调格格不入的盘子物尽其用,温敬恺心血来潮重新当起甜品师傅,决心再做一次曲奇给自己尝尝。

他睡饱一觉补足了元气,也就可以闲适地放点音乐来做bgm,还从酒柜里开了瓶红酒,搜索烘焙做法试图复刻多年前令江书久上吐下泻却留恋至今的红酒曲奇,尝尝这东西是否能让人酒意上涌。

等待甜品成熟的十分钟里温敬恺接到柯谨辰的电话,对方约他去自己新开业的工作室玩,说他此次将自己的工作地点从市区挪到了空气清新的郊外,大言不惭地讲咨询一小时的要价顿时翻了个番。

烤箱“叮”一声,温敬恺戴上隔热手套将铁盘挪出来晾凉,坐去餐桌前处理了一下邮箱里的新邮件,边扫视边回:“郊区空气好是好,你新装修的甲醛味要是没去完有什么用。”

柯谨辰“啧”一声:“来不来?”

“来。”

温敬恺从衣帽间翻到一个大小正好的纸袋,看样子像是江书久装过化妆品的,上面的标他依稀有点印象,记忆中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品牌的口红。

今天时间充足得要命,温敬恺甚至有功夫坐下安心塑封好每一粒曲奇。这件事情他上个秋天在北城做过一次,不过今年的曲奇那个人没办法再吃到了。

温敬恺人生中第一次独立做手工活,他努力回想高中时在活动室不小心看到的江书久复原古籍的画面,手下动作力求完美精细,可总是对不齐两边封口。

于是在这个晚霞漂亮的夏日傍晚,温敬恺再一次在心底向江书久投降。

柯谨辰看到温敬恺来找他却拎着一袋饼干时差点要惊掉下巴,浮夸地问最近未终创收情况是否太糟糕以至于让他有闲情逸致跨越半个城区只为同好友一起品尝红酒曲奇。

温敬恺将纸袋放上他的办公桌,留下一句很冷漠的“做太多了,吃不完,你要是不爱吃可以分给员工”。

他一副任好友打发美味食物的无所谓样子,说完开始自顾自观察柯谨辰新工作室的装潢。

柯谨辰看他不愿多言,也就没有刨根问底去问惯常情绪还算稳定平和的好友为何今日有些奇怪,转而告知自己今日来找他的真正原因:“找你来主要不是看我工作室,是有正事要跟你说。”

温敬恺其实并不喜欢替他人分担解决心迹,事已至此只好坐回沙发上,问他:“怎么了?”

“前两天我心血来潮去看患者名单,在健康咨询的预约册子上看到了文落的名字。心理医生不给熟人看病是基本的职业操守,可我不放心将她交给旁人治疗。”

温敬恺在别人的爱情上总是冷静客观,他心知作为朋友他有责任为柯谨辰提供情绪价值,可犹豫再三后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我的建议是不要。你们多年没见她未必肯对你全盘托付所有,适当的距离感助益未来感情升温,太过着急或许适得其反。”

柯谨辰转了两下椅子,对他的话不予置评,声音放低了些:“不说这个了,我再考虑考虑,毕竟还没敢同她正式见面。不过前阵子在图书馆偶遇她之后,我还去她大学时跟朋友一起张罗开咖啡馆的那条街区转了转,很多店铺都消失了,那时候我的心软也只能让小店多活短短几个年头。”

温敬恺扫他一眼,很没有善心地戳破他的英雄美梦:“那种地方开的店都是转瞬即逝,你护着她做梦多年已经仁至义尽。人人都向往奔赴大好前程,更何况西北一趟的含金量有多高你比我清楚,都过去好几年了你没必要回头遗憾,这样只会让她徒增愧疚。”

“温敬恺,”柯谨辰无奈地偏了偏头,“我难得惆怅一回你就放任我流连往事好吧,难道你说的道理我会不明白吗?改天你分析自己跟江小姐的感情头头是道我才会高看你两眼。”

“你不用提醒我,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分析过了,如今要做的只有检讨总结,曲终人散是最终结局,我全然尊重。”

柯谨辰移着手腕拆掉一颗曲奇,斜着眼睛瞥远处的人一眼。他非常之看不起温敬恺的口是心非:“你要是真的尊重这样的结尾就不会提着包饼干来找我,真就没有一点后悔吗?你骗骗别人无可厚非,别把自己给骗了。”

在戳破心事这件事情上,自己总没有朋友擅长。柯谨辰讲这句话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仅仅用于表达,他本来没想着收到回应,结果温敬恺居然直接向他坦白。

他低下头,摩挲两下从手指上取下的戒指,轻声说:“有一点吧,尤其是她昨晚跟我聊天,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不爱她。”

靠在浴室冰凉墙面上讲出离婚这个字眼的时候温敬恺就清楚自己从来都没有办法从这段短暂婚姻中全身而退,可很多东西都无法被篡改。

他傲慢又武断,习惯让人下不来台,又因为拥有单方面的漫长暗恋导致对江书久抱有太多期待。可没人会活在他规定的、记忆中的框架里,江永道在书房里的严厉谴责只是开端,接连收到的两则八卦是添柴,温辛余的去世不过是一粒微小的火星,种种草蛇灰线埋成伏笔,这样的结局是必然。

温敬恺有些难过,一点点而已。他明明是最想让江书久过得开心的人,最后却让她经历了她本来无需经历的勉强。

小时候雨过天晴出门玩耍,温辛余告诉他不可以踩水坑,否则鞋子会脏掉。江书久从未受过这样的规训,她的成长并不是从避开水洼开始的。

八岁时在雨水坑里用劲蹦两下使衣服湿透的江书久不会被妈妈批评,长大后的她自然没有义务为别人的青春遗憾买单。

温敬恺深谙此理,只得向命运俯首称臣。

第37章

温敬恺度过三天小长假, 在新一周的工作日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何识早上去接他时以为会看到一个容光焕发的老板,没想到温敬恺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途中还咳嗽了几声, 感冒也没有痊愈。

于是何识礼拜一一早上进入老板办公室五回,四次是送文件,还有一次是送感冒灵。在他抱着温敬恺方才签过字的一沓文件拉开门时, 听到后面人淡声问了一句:“赵思雯今天来上班了吗?”

何识心中明确今日江小姐会来未终签署离婚协议书,整个过程双方律师都得在场以防有人临时变卦致使财产分割谈不拢,虽然在他看来这样的概率微乎其微。

温总同江小姐约的具体时间是在午后, 所以何识也不清楚拥有个人独立事务所的赵律会不会在上午就前来未终, 只好实话实说:“这需要跟法务部那边进行确认。”

温敬恺点点头:“如果她在, 你让她十一点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讲出这个需求完全有自己的打算。温敬恺了解赵思雯非常喜欢并懂得看笑话听八卦,当时他告诉她自己要离婚时她的错愕只持续五秒,接着连理由都没有问,抬抬手认命般说:“好好好,我主修商法, 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把我当婚姻律师用。我很昂贵你也是知道的, 还敢在一年之内结婚又离婚, 在这烧钱呢温敬恺先生?”

温敬恺不理会她的打趣, 平声嘱咐自己所能想到的财产分配要求。而今日再邀请她来,他是有别的事情要讲。

不过温敬恺没等来赵思雯, 首先进入他办公室的是路求索。

未终实行扁平化管理,温敬恺在公司成立之初就信奉层级减少可以提高效率这一基础的管理法则, 但如今公司规模越做越大,有些事情也就很难再维持初级阶段的蓬勃与自由, 由此温敬恺许多年都没有再遇到过非企业高管的员工直接闯入他办公室的状况,路求索的进入是一个偶然。

他是越过自己的顶头上司直接来总经办找何识的。何识做温敬恺助理这么多年, 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冒失又难缠的年轻人,他看着对面跟上次见面一样依旧不顾及丝毫社交礼仪、领子胡垮工牌乱飞的少年,严肃地说:“工作想法去告诉王副总,未终这么多项目和产品,温总没有办法一一过目,更没必要浪费精力应付你一个人。”

路求索声音扬高:“项目有效期就这么长,等到一层一层工作报告打上去合同都到期了,那我带着我手下那些人做的那七版还有什么效用?大家这半年多不是白忙活了?天天put off天天put off,不行我自己去找折页映画的manager好了。再说,上次我们周末开项目会,温总从北美出差回来还专程拐道来公司旁听了,说明他对这个项目也是很重视的。不然让他看一眼电影带子咯,我们的ray tracing和NURBS水平绝对是国内顶尖。”

何识实在受不了这只abc的讲话腔调,内心盘算着温总当时看重这项目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是路求索是江小姐硕士阶段的同校师弟。技术部的人才招聘一向严格,人力筛选过后定下的名单会拿给温敬恺再过目一遍。何识记得一清二楚,老板在路求索这里停顿的时间要比其他人长一些。

可如今婚姻破裂,温总未必肯卖他这个人情。何识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事情我真的做不了主,你——”

他话说到一半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温敬恺推开,他抬了抬额头,看着愣住的路求索的眼睛说:“进来跟我谈。”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足,温敬恺坐下后先将文件都签完,而后捞过何识两个钟头前就放在桌角的药将其拆开,意欲就着咖啡服用。路求索看到后想要制止他,不知想到什么而作罢。

“你的团队对这个项目有多大信心?”温敬恺放下水杯问。

这是路求索工作后主持的第一个大项目,虽然在未终这里算是九牛一毛,可他对其抱有极大热情,项目初期几乎天天熬到深夜,跟主创团队那边交涉也积极,所以他并不想让在自己看来无比完美的电影夭折。

温敬恺晾了他十分钟,他也冷静下来了,知道自己这样做属实逾矩,遂硬着头皮讲:“对不起温总,我有向王总提过这个事情,包括这段日子也一直在寻求私人渠道看有没有可能与折页映画那边打个照面,聊一聊重新签约的事情,直到这周末彻底黄掉,我才一时冲动找到您…”

“说重点,”温敬恺打断他,咳嗽了两下才接着说,“我还没有看过你们的成果,上次在会议厅看到一些片段展示,那是第六版吧我记得,听说你们又重新改善了?”

路求索拽了下胸牌,挠着脑袋说:“是,因为手头没有其他工作可做,只好在第六版的基础上做增强。您刚才不是问我对项目的信心有多少吗,我现在回答您,是百分之一千,我相信看过这部电影的人总会从某一个方面得到一种新的生命支点,就像我初中一年级暑假时在电脑上第一次打出‘Hello World’一样,一样澎湃一样震撼。”

温敬恺自幼缺少人文主义关怀,也不常思考人生奥义,他很难被别人的激情演讲打动,听完只是转了一会儿签字笔,仿佛在考量为眼前这个人冒险一次的到底值不值。

他确实欣赏年轻人,但这种欣赏是有私心的。他自己这些年“算法工程师”的头衔知名度远远落后于“未终创始人”,也许从决定读双学位的那一刻,就注定他背叛了计算机技术和最初的梦想。

江书久为他的ACM奖杯点过蜡烛,他自己却很多年没有真正享受过看到电脑屏幕上出现Accpected的快感与骄傲了。

温敬恺向后靠,换了个问题问:“你为什么进未终?有什么私人原因吗?”

路求索表情有点不好意思:“企业文化吧,未终对员工很宽容业内人尽皆知,我回国是有不可违的私人原因,可也受不了工作环境过分压抑。更重要的是我大学时在ICPC官网上看到过您的比赛视频,您带领的队伍是全场最快剪掉所有气球的,我非常佩服,所以您现在不写代码我觉得很可惜。”

他声音越来越小,温敬恺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一些伤仲永的意味。但他很少为做过的事情后悔,情绪并没有多大起伏。

正巧何识敲门说赵律师到了,路求索今日来闹了一场自觉理亏,揉揉鼻子就要走掉。

温敬恺对他说:“这事你别操心了,安心准备下一个项目,好好写你的代码,电影的事我有把握。”

赵思雯已经踩着高跟迈步进来,路求索吃到了定心丸扭头就走,走到一半又返回来面朝温敬恺鞠了个躬。

赵思雯笑出声来:“不是,你们英国U酱学校出来的小朋友都这么可爱吗?”

路求索没听懂,扶好眼镜准备离开时温敬恺突然出声:“留学圈很小吧。”

这像是一句自顾自的感叹,路求索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紧接着就听到老板问他:“见过你江师姐没有?Shea。”

在故国听到留学时期朋友的名字,路求索有点失神,他愣了一会儿,说:“Shea?是您?”

路求索平日里对公司总裁私人生活并不感兴趣,前阵子未终舆论危机他开始关注过一段时间,隔天就失掉耐心,所以没有办法将江永道、江书久和面前的温总联系起来。

赵思雯抱臂坐在温敬恺对面,没有揭秘的意思。温敬恺又开始转笔,思索了一会儿才抬头回答他:“是我妻子。”

四个小时以后就不是了,他在心里补上后半句。

路求索走后赵思雯的脸立马垮下来,她不笑的时候一个眼神就锋芒毕露,更别提此时对温敬恺还有一千一万个看不惯。

她前几天就收到三方邮件提醒她今日需要赶去未终协助温敬恺和江书久签协议,她从开始便看好这段婚事,要是有人愿意同她打赌“温敬恺和江书久能否长长久久美满幸福”她愿意把整座身家都当作筹码,可这段被她青睐可期的婚姻今日终于走到了尽头,她觉得自己比当事人本人还要难过失望。

早晨起床丈夫问她为何兴致不高,她连话都不想说,去约定地点见过当事人后直接从两人见面的酒店赶来公司,刚坐下就接到助理内线电话说温总让她一刻钟后过去他办公室。她眉头一拧,直接往电梯间走。

温敬恺不惯着她,慢条斯理地做自己的事,三分钟后听到赵思雯讲话。她没有质问,语气也跟方才进来时的气势汹汹不同,反而非常平静:“去年这个时候吧,或许更晚一些,有一天我车子爆胎儿子生病,是我人生中倒霉排行前三的一个下午,我委托你去见我的当事人,说对方是个少妇,协议与丈夫离婚,你还记得吗?”

温敬恺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他跟江书久婚姻的发端,种种巧合促成今日,不知是缘还是劫。

赵思雯不管他的反应,继续说:“我也说过我并不喜欢婚姻法,极少帮人打离婚诉讼,当天你要去见的当事人其实是井舒,我给你拨完电话后问了她一声,说临时更换对面人可不可行,毕竟她很着急,况且只是去取材料,我们之后再详谈。她拒绝了,没有等到你去就离开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在你和江书久之间起了多大作用,如今看来倒不清楚是正功还是负功了。”

温敬恺没有回话,他侧过身面朝落地窗,右胳膊抬起来搭在桌面上转钢笔。

有些事情早已错过了讲开的时机,真相也没有了意义。江书久很快就会来未终,临时变卦会显得各位都凄酸。

更何况压根没有变卦的道理,温敬恺早就想清楚了,因此他不愿意再与并不知晓事情全貌的朋友讨论离婚的可行性,沉默了很久后转过身用正经的口吻讲公事:“我看过陆聿哲的资料,你叫他一声表弟?”

他一开口,赵思雯就懂了。她抿了下嘴唇,耸了耸肩,换了更轻快的语气:“是啊,怎么了?”

“让我跟他见一面。”

第38章

江书久下午两点一刻准时到达未终楼下, 不过她没有立即上去,反而坐在车里将正在播放的歌曲重复听了三遍,等到自己彻底平静下来了才掀开车门下车。

温敬恺妥帖, 到底有将她那日的提醒放在心上,所以她刚进大门就有人过来引导她乘电梯,江书久想到自己一年前来这个地方时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场景。

何识早就亲自等候在电梯口, 电梯门开的那一瞬他拦住金属门让里面的人出来,发现江小姐今日衣着从简,甚至没有手包给他拎。

何识很快调整情绪, 问候了声“下午好”后说:“温总现在还在大会议室里开会, 这个项目会从午餐后就开始了, 他两点半的时候想要离场但CTO拦住他责备他态度不端,而这次项目量大价值高需要温总定板,您体谅一下,他让您先去他办公室等一会儿,大概十分钟后他会抽出时间来找您。”

他说完凑近旁边人一点, 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您二位要离婚的消息温总目前还没有告诉各位高管。”

江书久理解他身处高位身不由己, 闻言很没所谓地点了点头:“没关系, 二十分钟而已。”

毕竟有人在人来人往的寺庙jojo门口等过她更长时间。

不过她连分针一格都没有等够温敬恺就出现在办公室里。他进来时江书久正面朝着落地窗跟人通电话, 她听起来像是有什么正事,话语夹杂“S大”和他不太熟悉的人名。温敬恺猜她是在跟人聊博士后进站的事情, 也就没有打扰,安静地靠在门上等了她一会儿。

“好啦好啦, 我回去再想想办法吧,实在不行我再去问问我们院长, 看他会不会有什么指教。”江书久的语气有些失意,似乎事情并不顺利。但她真的是非常没有脾气的人, 到这种时候了电话结尾也还是在宽慰对面人。

温敬恺终于没克制住嗓子痒轻轻咳嗽了几声,江书久闻声过了会儿才回头,面对他撑起一个淡笑。

她刚才沉默了好几秒也没有想到在此情此景下适合说的话,只好枯枯地问他:“你会议结束了?”

温敬恺绝对诚实地回答:“没有,只是中途出来一下。”说完又不死心,多嘴补充了一句,“前几天一直没有来上班,工作积压很多,并非存心让你等或是我逃避。”

他的语气居然称得上柔和体贴,仿佛待会儿要做的事也不需要多大阵势。

江书久听到这些话于是更加平静,她主动向前迈步:“那走吧,现在去签,你还急着开会呢,我总不好打扰你太久。”

依旧是赵思雯逐项阅读要点,江书久和温敬恺坐在会议桌的两侧,姿态与之前并无不同。

温敬恺在她读到第三项的时候开始走神,他想这应该是他最暴君的一个行为。按理来说主动提出离婚并在江书久面前宣告婚姻失败是他做过的非常后悔同时非常愚蠢的一件事,理智讲他来签署离婚文件而切断重要会议这件事情并不值得,最优解是他早早致电对面人说这阵子公司忙自己没有空然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空。

一举两得的满分选择就摆在他面前,他独独不想让江书久一个人失望。

项目负责人讲到关键点一把手突然起身离开,CTO立刻从办公椅上站起来直呼他大名,直白地骂温敬恺你现在怎么回事,一场会开不到两个小时就揉眉离席,如果是有问题可以直接指出来,犯不着摆这副姿态给大家看。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温敬恺无话可说。他知道前阵子的风波还不算完全过去,资本市场上一瞬便地动山摇,股东明面上对他和气实际上都在观测他的态度。不过当下他总不能直接告诉对方他并不想让办公室的江书久多等哪怕一秒钟,更何况他现在完全静不下心去看PPT。

想到这里他瞥了眼江书久。赵思雯正在单独跟她强调额外条款:“基于舆情的角度,江小姐你现在还不能将你与温先生离婚的消息公之于众。”

江书久表示理解,点点头说:“好的。”

已经是两位律师多次交涉过的结果,双方自然对全套协议都没有异议。紧接着他们不停地在各种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江书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繁复地写下这三个字,而汉字是象形文字,语义饱和的心理现象极易在此种文字中出现,签到最后她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三个字了。

温敬恺在挥笔时第二次抬头看江书久。

她全程都很安静,也没有显露出过分激烈的情绪,境外股权转让和协议书她都不过目,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却将不动产名录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

会议室里只有唰唰的翻页声,温敬恺突然出声问她:“在看什么?”

江书久受到一点惊吓,抬头后目光与对面人对上。她缓了一口气,勾唇摇头:“只是在确定那套别墅没有在里面。”

温敬恺知道她说的是哪套。赵思雯告诉过他,江书久对他所有愿意转让的资产都照单全收,唯独不愿意接手他从小住到大的那栋房子。温敬恺猜测也许是她不愿意剥夺他的童年,想告诉她没有必要,他对那段时光毫无挂念,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分道扬镳的环节很快就到,江书久特意在他们交换文件后的后半程加速书写,如愿变成了两人中第一个做出再见举动的人。

她合上笔盖,从后腰处抽出抱枕垂着头捏了两下,察觉到温敬恺手头文件份数不多了才推开椅子走去何识跟前,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返回座位拿起自己的手机。

温敬恺站起身走到门边替她拉开会议室的门,他看着她的侧脸,莫名觉得嗓子很堵,说不出什么话。可现在不是该表现丧气的时候,所以他咽了口唾沫,勉力继续:“需要司机送送你吗?”

江书久回头看向他,笑一笑说不用了,我开车来的。

料想自己再去听会也只会心不在焉,温敬恺不会放任自己做任何没有效率的事情,因此他擅自更改会议时间至第二天早晨。

何识过了一阵子才进总裁办公室将抱枕放回原来的位置,他进去的时候扫了眼温敬恺——他将转椅转过一百八十度,正背对着办公桌,察觉到动静也没有说话。

何识三分钟后又进来,这次他识趣地没有敲门,小心翼翼地将老板的水杯放在桌角。

温敬恺返身,正准备接过水杯喝水以掩饰一些什么,却发现里面的液体从高浓度咖啡变成了白开水。

何识注意到他的怔愣,解释道:“江小姐嘱咐的,她说您嗓子很严重,刚才在会议室用便签写了糖浆药名给我,大概还看到了您桌面上的感冒灵,所以提醒我换掉不利药效且对健康无益的美式咖啡。”

第39章

工作日实在不好约人, 而江书久的社交圈足够狭窄,知道她与温敬恺之事的人更是无几,她从未终出来后翻遍了通讯录——与谭菁关系稍疏, 同事关系更令私下约会亮红灯;陆聿哲好像已经与他的女主角重逢,前几天她还看到他在朋友圈发照片,再去找他不合适, 所以江书久最终还是将电话回拨给了同她一样在暑假略微清闲的阳蘅,两人约在青龙寺见面。

今天不是约会的好时机,寺庙也不是同好友见面的好地方, 不过江书久不愿回家品尝孤独, 生怕消极情绪满溢, 难得主动联络生活好友聊天。

可现下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阳蘅到地方后顶着大太阳小跑着从一辆车换到另一辆车,甩上车门就开始骂骂咧咧:“江书久你发什么疯,我手机已经连续一周发出红色高温预警了,你这会儿约我出来干嘛, 有什么事情不能电话里说吗?再说了, 还能有什么事能大过令院长拒收你做合作伙伴?”

江书久耐心地听她发完牢骚, 没急着表态。阳蘅最后一句提到的是本来江书久跟S大管院副院长令先伍通过邮件了, 对方也表示两人科研方向一致愿意同她一起合作,不料四方协议都要签了, 前几天令教授突然表示拒收她,委婉地讲各方面仍有待商榷。

她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也不敢私行追加联系只怕适得其反。今天中午跟阳蘅通电话也是在讲这个事情。

不过四点钟的当下江书久并不想再聊工作,在关于爱情的复杂情绪面前任何事务统统都得往后排。她递给阳蘅一瓶刚才顺路买的凉茶, 等到周遭安静下来了才平静开口:“我刚才去未终跟温敬恺签了离婚协议。”

阳蘅提肘别水瓶的动作顿了一下,出风口的冷气朝她手臂上吹, 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这样的结局江书久很早就给她预告过,可等到这天真正到来她发现再周全的预案也无法稀释半分悲伤。

那天她们坐在餐厅里,江书久断断续续地把故事的全貌补全给她听,阳蘅从没见过她哭得那样伤心。

这样这样可爱的女孩,不伪装不美化过往的一切,用竭力不悔的口吻叙述一段感情,可越轻拿轻放就越显得拧巴。

江书久手从方向盘上滑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继续说:“其实也没有一塌糊涂啦,十分钟前我收到他发来的信息,他说他表妹的小孩这周末举办满月礼,邀请我与他一同出席,我没理由不答应。所以说我现在还算是他的社交妻子,可以成双成对出入公众场合也不会引起非议的那种。”

阳蘅蹙了蹙眉头:“江书久你不要太爱我,都这个时候了完全没必要在我面前强装坚强使我宽心,你但凡哭一哭撒撒娇呢?看看我的心会不会比石头更硬。”

江书久垂下头,小声说:“怎么哭呢?我的眼泪早都为他流尽了。”

阳蘅想好矫情好青春疼痛一句话,可她知道江书久是真的无路可走了。她塞给旁边人一张纸巾,熟练地从面前的储物盒里掏出江书久的钱包,从里面抽出身份证后握着手机下车直奔购票处。

已经快要四点半,工作人员提醒她闭寺时间快到,不建议她继续进入观景,阳蘅固执地回她说就是现在,时间刚刚好。

于是在山门关闭前半小时,阳蘅与江书久迈过门槛。

温度太高,寺里绿化再好也无法抵挡热浪席卷,阳蘅二选一择到一条蜿蜒小路,边走嘴里边振振有词道:“虽然是四点一刻但不是立夏节气,樱花都败光了,不过你来过了就是成功了,久久你听我讲,”她拉江书久坐到一个亭子里,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的婚姻失败但爱情不失败,在爱对方这件事情上你永远比温敬恺多赢一分,他自负又缺乏耐心,从头到尾都试图一步到位,简直是讨巧大王,如今这样是他罪有应得,你不要为愚蠢自大的人哭。”

是他罪有应得吗?是他们罪有应得。

江书久的不开心有好一些,但她想在“爱人”这个命题里每个人总归是不一样的。高中时爸爸妈妈忙,高二那年忘记她的生日,早上没有如期收到生日快乐,生闷气到连早餐都少吃一颗鸡蛋。事情一直埋在心里,到晚上写家庭作业都沉不下心,想去敲父母的房门提醒他们,又觉得求来的、快要迟到的“Happy Birthday”她才不稀得要,哪怕接收到也难逃别扭。

连最亲近的人都尚且如此,面对着温敬恺她更不好提出“我其实爱你”。

爱太昂贵,需要大量的时间、充足的精力和永不减损的耐心,这简直是违背本能,江书久想。

“你说得我好像应该立刻高举自己虽败犹荣的旗帜,但你作为我的朋友、站在我的角度想势必会为我出气,我自然明白,不过他的表达并没有缺斤少两,至少他比我真诚比我勇敢比我落落大方。”

江书久呼出一口气,晃晃头说:“唉,上帝肯定要骂我,骂我不长嘴巴,骂我不知好歹,骂我明明知道相爱为什么不与他相拥,包括所有听过这段故事的人都劝我去给男主角解构往事,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江书久是询问的口气,可阳蘅知道她早有答案。

在阳蘅看来这是一场简单无比的澄明,一点气力都不耗,江书久甚至不用一一厘清二十年笑泪,她站在温敬恺面前讲一句“我明明爱你”这件事情就彻头彻尾解决了。

“他坦白你也坦白,你就该在车厢里紧随他大胆发言说我爱的一点也不比你少,让他后悔莫及来重新追求你,接着你搓磨他一段日子,替我们泼洒爽快狗血的追妻戏码,最后时间到位系统触发pass装置,自动举双手为爱投降,你俩双双坠入爱河才是俗气又漂亮的合理走向,不是吗?”

可江书久就是江书久:“那些事本来就剪不断理还乱,那天他跟我坦白后我又想起许多,这么多座大山横亘在我们面前,令我觉得谁都犯不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更何况他说什么我就解释什么实在太轻浮。他说他的情书为我写我站起身说我也不是没有写过,他说他约我弹钢琴我立刻反驳我当时误会了,他说他来这个地方是为了跟我表白我说我也来过了只是不敢下车。一来一回到底有什么意思?他的情意不是全然作废了吗?这比让他相信暗恋无果还要可怕。人来本就是靠一些执念活着的,他好有能耐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更换心事,所以我更加怕他过分苛责自己马虎笨拙。

——我不愿意,我就要他永远真诚勇敢落落大方,没有了这些温敬恺就不是温敬恺了。”

阳蘅问:“你真的没有不甘心吗?”

“有的吧,但那点不甘心现在好像也消弭许多。陆聿哲,你还记得陆聿哲吧?”

阳蘅点点头。

江书久说:“他回国也从未主动寻找过初恋女孩,前阵子他们终于重逢,就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雨的夜晚。所以也许再聪明的人在爱情里都会更加相信天意,你责备我懦弱我恨不得点点头承认,我也是那个‘再聪明的人’,同时我相信世界上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胆小鬼。何况十年离散多无辜,上天要怪就怪我敏感笨蛋不直球,不要怪它和他了。”

那天谈话的末尾阳蘅问江书久现在有什么打算。

江书久明白她问的是与温敬恺的打算,她却讲了一句与工作、爱情都无关的回答:“这周五我出席完温敬恺表妹小孩的满月礼后会陪我妈妈去爱尔兰住一阵儿,她去探亲我去散散心,至于入站的事情,等我回来再看,况且换所学校也不是不可以。”

阳蘅只得说好。

第40章

放暑假前雎主任曾将江书久叫到他办公室跟她讲新学年开学自己有意向给她争取几个硕士研究生的名额, 人数没法太多,毕竟她虽然学历够了但职称还没到位,只是她的能力院里也都是相信的, 越早锻炼越好。

江书久原先找工作只求安稳,走到如今这步也完全是因为身边家人朋友给予她的正反馈太多,她自己压力给到一丢丢就足以攀到一个还不错的山峰, 简单来说就是运气好。

这周五她恰好与前两年刚升上副高的白老师一起值班,下午江书久吃完饭对着电脑看了几篇期刊后就冒犯敲隔壁办公室的门打扰了一下对方。两人在工位就职称、科研和课题的事项畅谈到六点钟,直到白老师的女儿从外公外婆家回来给妈妈打电话才将两人的思绪唤回。

江书久从座位上站起来欠了欠身, 连声道歉说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时间。白老师不拘小节, 干脆摆摆手说都是小事情, 然后她撩了下头发,回眸问侧方正垂首玩手机的人要不要一起离开。

江书久拒绝了。今天是去参加温敬恺表妹家小孩满月礼的日子,温敬恺明确拒绝参加下午人多眼杂的宴会,仅仅应下晚上的派对。

派对七点钟开始,温敬恺跟她约定的时间是六点半。这个点出发铁定迟到, 江书久本来想提这么晚到场会不会不太礼貌, 转念想到温敬恺本人都不在意她也不好插嘴。

学院楼这一层已经没有多少人, 江书久检查了一遍两间办公室的房门, 确认其上锁成功后才拎着包下楼。她今天出门专门穿了条合适的长裙,甚至特地从首饰盒挑了项链出来, 所以此刻并不需要考虑衣着是否得体。

太阳并未完全坠落,室外温度还是很高, 暑期留校上暑课的同学熙熙攘攘地从院门前经过,江书久站在院楼铺就的阴影下, 轻轻踢两脚地毯的边角,忽然想到她也是见过温敬恺那位表妹的, 在她刚升入市一中的那个夏末。

报告厅后等候室里的匆匆一瞥不足以让她对那位叫温始夏的女孩有深刻印象,而今两人因缘相见,江书久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同对方交谈对视,却是名不正言不顺。

时间到了温敬恺还是没有要来的迹象,江书久在一分钟内将所有可能性猜了个遍,最终鼓起勇气打算主动致电他到底还是否需要一位陪衬,温敬恺的电话先一步到。

“下午公司出了点事,我一时走不开,这会儿正在赶来的路上,下班的点路况也不好,导航说至少需要四十分钟。室外待着不爽快,你去办公室坐着,我到了再给你拨电话。”

江书久没有一点被小小放鸽子的气恼,听到一半不停顿地回头穿过大堂摁电梯上楼。

“好,你慢点开,注意安全,反正已经要迟到。”

这一等就是一个半钟头,其间江书久竭力不去回想任何与温敬恺有关的事情,她费尽心思核对材料,给一个结题报告结完尾后揉脖子抬头,从办公室半拉的窗帘望到外面的天色色调转冷,天空蓝到最魔幻的程度。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去窗边,将将站定的下一秒就有人敲半掩的房门。

江书久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温敬恺。

他姿态很坦荡,明明他才可能是这栋楼里唯一的不速之客,却表现得周正自然——“没拨电话直接闯上来很抱歉,但我想借用一下洗手间。”

江书久腹诽他连这栋楼侧门有两边都知道却不了解一楼拐角就有卫生间,哪有有必要上楼来找。

她走去工位整理好东西出门,顺从他讲:“在走廊尽头右手边,你去吧,我在电梯口等你。”

两人五分钟后下楼,江书久上车后系好安全带,瞥一眼旁边启动车子的人,委婉地提醒他:“没有提前同你讲我今天穿着的颜色是我的疏忽,不过车上有没有备用的领带?要不要换条佩戴?这样出席属实会令人觉得很没面子且极没教养。”

温敬恺也意识到这点,闻言直接说了声“不用了”。

江书久眼睁睁看着他单手解开领口的平结,随意卷了一卷后将与她长裙颜色丝毫不匹配的领带递过来,“塞到你包里吧,谢谢。”

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的时候温始夏主动打电话来,温敬恺扫了眼之后将手机递给江书久,解释说:“以前没带你去舅舅家参加过节日活动,她以为我今天不会带你去,你接一下。”

他说完才觉得这两句话过分欲盖弥彰,好在江书久没有细想,她滑动接听后听到对面人语气不算非常美妙:“喂喂喂,温敬恺你怎么回事?今天下午的宴会不来也就算了,派对还要迟到吗?你再不来你的小侄女就要睡过去啦!”

江书久听到最后笑出了声:“你好夏夏,我是江书久,温敬恺在开车,我们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了。”

温始夏很明显愣住了,她粗心到忘记捂住听筒,江书久可以清晰地听到她正在吃惊地跟旁边人讨论听电话的这位到底是不是真嫂嫂。

江书久心想其实的确不是真的,不过至少曾经是。

“哦哦好的,你们路上注意安全,不用太过焦急。”

江书久方才打开了外放,她余光看到温敬恺听到这句话后微微勾了勾唇。

不知为什么她倏尔眼眶有点酸。温敬恺是不常得到偏爱和例外的人,他的爸爸妈妈不会爱人,也没有将他养得很好。可除这两位之外他遇到的所有亲人都真心实意地对他好,他们菩萨心肠才能让江书久看到今日这样一个尽管经历过不少戕害而仍然敢于表达爱的温敬恺。

江书久用食指触了触眼下,望着手机屏幕细声细气地认错:“不好意思啦,我今天下午在学校值班,因为马虎出了差错才导致现下迟到的情况,温敬恺他也很操心错过仪式,所以真的很抱歉。”

温始夏听上去全然不在意了,只说她会等到他们到场,再次嘱咐他们不要贸然提车速。

挂掉电话后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温敬恺并没有对她的私自解释进行表态,依然四平八稳开车。

江书久发觉自己刚才话语越界,但她想披上掩护目的的私心陈情理应可以被包容。

她轻声忏悔:“我刚才又说谎了,他们说人说谎的时候眼睛会看向右上方,我刚才专门关注了一下,确实是。”

温敬恺轻声回:“是吗?”

江书久没搭腔,她转过头望向窗外,极其突兀又柔软地转了话头:“还记得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晚我们一起在外面吃晚餐,结束用餐后回家路上也是这样的风光,我当时以为我人生中大部分的黄昏都会是这样。”

车里温度适宜,但温敬恺平白觉得燥热,他解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江书久不需要什么回应。她仍没有回头,只是捏紧了腿面上的包,里面有温敬恺的一条领带。

不过江书久不打算将其还回去,毕竟她留在他那里的统统都未被他发现。

她继续说:“你果然比我聪明,早早知道停在这里就很好很好了,这样我们就都没有机会去窥视到婚姻里最糟糕最不讨喜的那部分,甚至在故事的最后完美地解决了青春遗物。”

车子滑向路边,举办派对的宴会厅就在前方,温敬恺减缓了车速,他下意识摒气,机械地看着仪表盘回弹。

他听到江书久问他,叹息一样的口吻:“你总是关心我开不开心,现在我来问问你——跟我结婚的这一年,你开不开心?”

温敬恺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口回答:“当然,许多时刻算得上馈赠,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比满意。”

江书久回头看向他,眼睛眨得很慢:“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