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谷外鹅毛大雪。
这些年厄灵似乎越来越强悍,往常随手就能超度的厄如今成群结队出现,修为各个超过元婴,吞噬着无数功德源源不断往地底输送。
度上衡追查许久,仍然没寻到那功德被送去了何处。
或许这就是三界的劫难。
刚将一群厄灵驱散,度上衡灵力消耗殆尽,索性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桃树下闭眸养神。
他并未布护身法诀,鹅毛大雪轻缓落在身上。
灵根在体内扎根运转,源源不断补全经脉中干涸的灵力, 数年前要半日才能恢复, 如今半个时辰不到便已充盈大半。
正要将灵力收回, 倏地听到雪压在树枝上的轻微声响。
接着砰地一声响, 纤细树枝被雪压断,细碎的雪花飘飘然落下。
度上衡睁开眼。
头顶本来干枯的桃树不知何时已盛开出一簇一簇的粉色花朵, 在这冰天雪地中罕见的灼眼。
一个身着粉衣的女子衣摆单薄铺在雪上,手臂裸露着似乎全然不畏惧寒冷,她轻巧地跪坐在度上衡身边,眯着眼睛冲他笑。
“崇君。”
度上衡面色没多少变化, 看出这人是并蒂谷的精怪,语调温和:“雪日开花,不冷吗?”
桃花妖愣了下,似乎没料到这人如此不解风情。
她眼眸微弯,缓缓伸手朝着度上衡的肩膀探来,指甲间绽放桃花的蔻丹漂亮精致,抬手间带起一股和冰雪气息交融的桃花香。
那是春日的气息。
头顶漫天雪花化为一片片桃花砸落。
桃花妖笑着道:“崇君此番渡厄着实辛苦,听闻您这些年来无情无欲,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
度上衡并未让她近身,眉眼泛着笑意,轻声说:“你的术对我无用。”
桃花妖皱眉,有种被看轻的不满,眼疾手快在抽手时飞快打了个响指。
嗒地一声清脆声响。
度上衡肩上的护身灵力轻轻传来水波似的涟漪,一朵桃花落在肩头,停住不动了。
桃花妖兴致勃勃地等着桃花煞发作。
只是瞪着眼睛半天,却发现度上衡就像是冰雪雕成似的,完全没有半分变化。
桃花妖人都傻了。
三界都传崇君“无情无欲”,却没想到这并非形容人清冷的夸张说辞啊。
竟然半点“情”都没有。
她在愣怔间,忽然感觉肩上一重。
桃花妖猛地抬头看去,却见桃花树下空无一人。
度上衡不知何时站起了身,衣衫单薄缓步行走积雪间,身上厚重的大氅落在桃花妖肩上,沉甸甸的。
“天寒地冻,回吧。”
桃花妖茫然看着他的背影,她年纪小,本来还胆大包天,但肩上大氅上冰雪的气息莫名让她安宁。
她几乎本能地上前追了几步似乎想要为恩将仇报下煞之事道歉,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讷讷地道:“崇君,那煞……没没什么坏处。”
只要不动心,无情之人不会受任何影响。
动心了也好使,和挚爱之人双个修就能解了。
度上衡没有回应。
一阵寒风吹来,身形瞬间随雪消失。
似乎是疲惫极了,度上衡从并蒂谷离开后,直接去了归寒城。
相隔数千里,归寒城也在落雪。
度上衡孤身站在数百里的桃林中,注视着一望无际的雪,抬手轻轻一挥。
灵力裹挟着热气将雪融化,随后地底灵脉被催动,无数金光灵力从桃树的根系逐渐窜上枝头,顷刻便绽放出一望无际的碎粉。
归寒城冬日开花,引得城中百姓纷纷前来观看。
离庸得到消息,循着灵力的源头赶到时,就见许多年未曾见过的崇君正坐在一棵低矮的桃树上闭眸小憩。
离庸脸上一喜,下意识想要上前叫醒他。
只是目光落在度上衡脸上罕见的疲倦之色,又停下了步子,在几步之外盘膝而坐,托着腮注视着度上衡。
这么多年没见,崇君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眉眼间好似平添了几分愁色。
为什么忧愁呢?
离庸歪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雪玉京万人之上的崇君,呼风唤雨修为滔天,要什么有什么,这样的身份也会有烦恼吗?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度上衡轻轻道:“盯着我做什么?”
离庸如梦初醒,干咳了声:“崇君什么时候醒的。”
度上衡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怎么可能会睡着,他睁开眼,眸中带着笑意:“不醒怎么知道离少宗主喜欢盯着别人看?”
离庸脸都红了:“我、我没有!”
度上衡笑了起来,朝他招手:“来。”
离庸别扭地走过去,看度上衡眉眼还带着打趣他的笑意,又不甘心地辩解了句:“我就是闲着无聊,才、才看的。”
度上衡伸手将离庸发间的桃花摘掉,温声道:“嗯,我知道。”
离庸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看了看度上衡。
总觉得崇君好像比之前更加温柔了,也更让人看不透了。
他想问崇君是不是累了,但这话太亲密了,没好意思问出口,只好换了个话头:“崇君是来赏桃花的吗,要不要去归寒宗住几日?”
度上衡摇头:“不必,我就在此坐一日就好。”
“那怎么行?”离庸赶忙回去,将往常待客的芥子拿出来,毫不吝啬地随手一招,化为一道结界笼罩四周。
芥子中什么都有,床榻桌椅书架布置整齐,瞧着像是个精致的小院。
“崇君尽管在这儿住就是,旁边不会有人擅闯进来的。”
度上衡笑起来:“那就多谢少宗主了。”
少宗主喜滋滋的,努力绷住了才没有笑出来。
崇君灵力将偌大归寒城笼罩着恍如春日,离庸颠颠地正要出去给度上衡那些桃花酥饼吃,刚出芥子就听到头顶一阵雷鸣声。
紧接着暴雨猝不及防砸下。
离庸甚至没来得及掐个法诀,就被兜头浇了一脸。
在桃花林中赏花的百姓全都抱头鼠窜,嗷嗷叫着。
“是不是三界一直传的那条龙?!我说真有龙你们还不信吧,快回家!”
“怎么可能有龙?”
“这雨这么蹊跷,除了会布雨的龙外谁还有这本事?”
“方才不也是转瞬间从冬日到春日吗,得道大能都有这呼风唤雨的本事!”
离庸听着那叽叽喳喳,又看着头顶乌云笼罩雷鸣阵阵,撇了撇嘴。
好在芥子中能隔音,就算再惊的雷也传不进去。
度上衡很久没有如此放下戒备过了。
雪玉京中有度景河,外出渡厄时又有无数凶悍的厄灵,就算去渡厄司也不得片刻空闲。
这一时半刻或许是他这些年唯一放松的时候。
嗅着灵芥中的桃花香,度上衡心神稍安,半倚靠在软塌上闭眸养神。
这些年出现的厄灵修为强悍,却不食功德,反而像是被操控似的吞噬功德往外出送。
厄灵的源头在何处他已有了些线索,只是还不能确定。
只休息半日。
度上衡昏昏沉沉地想,等半日后他就去望春台一探究竟,若能确定了,那他的死期或许也要到了。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不过要在走时给离庸留一道护身法器,他大大咧咧的只会横冲直撞,没人护着迟早会吃亏。
度上衡想着想着,意识逐渐浑噩。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似乎感觉有人走进灵芥中,带着一股落雨后水和土壤交融后的清冽气息,莫名令人心安。
离庸来了?
度上衡困意未散,梦呓似的轻声道:“外面落雨了吗?”
有人迈着步子缓慢走到软塌边,遮挡住日光,一道视线落在他脸上,好半天才回了个:“嗯。”
听不出声线。
离庸总爱盯着他瞧,度上衡并未在意,闭着眸想要再睡片刻。
离庸坐在他身边,那股雨水的气息更加浓烈,丝丝缕缕混合着呼吸被吸入肺腑,随后一只手缓缓落在他的眉心,指腹用力想要将他眉宇间的愁色抹平。
度上衡一怔,终于意识到不对。
离庸不会这样大胆放肆。
意识还在困意中挣扎,度上衡羽睫剧烈颤了颤,终于在泥沼中挣扎着离开,奋力睁开眼睛。
坐在他身边的人身形高大,逆着光垂眼看着他,那只手还在不安分地按着他的眉心。
等到度上衡的视线终于适应黑暗,金瞳遽尔一动。
时隔数年,封讳比最后一次见面前成熟不少,身形比度上衡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高大颀伟,本来乖顺温和的五官冰冷阴鸷,竖瞳直勾勾盯着他,毫不掩饰地全是恨意。
度上衡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些年他渡厄后直接回雪玉京,很少会在哪里停留,为的就是不想封讳寻到他。
唯一一次松懈,本以为会没事,却还是碰上了。
芥子似乎是被撕开了一角,隐约听到外面的雷鸣阵阵。
度上衡本能想要起身。
封讳的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人重新压回去,已是成年男人的嗓音低沉冰冷:“躺好,继续睡。”
度上衡:“……”
度上衡眉眼冷淡,也没有再想挣扎着起身,省得再被按回去显得狼狈不堪:“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碰巧路过罢了。”封讳居高临下看着他,龙的竖瞳让这张自小看到大的脸显得罕见的陌生。
度上衡却不信,刚要说话视线就落在封讳脖颈处的伤疤处。
化龙宛如打碎浑身骨骼经脉重组一般,彻底化为龙形后浑身上下伤口愈合,连半点伤痕都不会留下。
封讳却单独留着脖颈处的伤痕。
……可见有多恨了。
封讳注意到度上衡在看自己的脖子,嗤笑了声,手缓缓往上在度上衡的喉结处点了点,淡淡道:“原来崇君这些年是在故意躲着我——像您这样无情无欲的天命之人,也会有愧疚之心吗?”
封讳从未用过这样冰冷的语调说过话。
度上衡被迫仰着头,也笑了:“自然是没有的。怎么,你想报复回来吗?”
封讳冷冷和他对视,忽然道:“崔嵬。”
一直放置度上衡身侧的崔嵬受到主人召唤,微微一颤,正要飞起朝着主人而去,一只手却凭空而来,转瞬握住剑柄。
度上衡身形如风,一掌挥开封讳。
封讳察觉出那一掌带着十成十的力道,龙瞳一缩,五指化为利爪。
察觉到崔嵬的抗拒,度上衡低声命令:“别动。”
崔嵬瞬间安分。
封讳刚要挥出去的利爪猛地缩回,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控制似的后退数步,不动了。
度上衡:“?”
封讳:“……”
第98章 春晖山上桃花煞 叙旧,桃花榻,这叫放……
度上衡指腹摩挲崔嵬的剑柄, 看着封讳温声道:“没说你。”
封讳:“…………”
封讳的脸色更阴沉了,利爪划破虚空泵出暴烈的灵力,势如破竹朝着度上衡汹涌而来。
化龙后封讳显然比之前还是小蛇时的修为要更上一层楼, 四灵天生就拥有能将万物撕碎的能力。
锵锵几声尖锐的声响, 偌大灵芥被撕开无数道口子, 嘶嘶往外倾泻灵力。
度上衡衣袍单薄负手站在那, 左手握着剑漫不经心挥开扑到面前的灵力, 视线一直停留在封讳身上。
封讳冷冷看着度上衡背到腰后的右手:“怎么, 我是没有资格让崇君用右手出剑吗?”
度上衡垂眼笑了, 握着崔嵬挽了个剑花,剑意震得院中桃花树簌簌掉落花瓣,他淡淡道:“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不必这般剑拔弩张,我只想同你好好说句话。”
在封讳听来,“最后一次见面”这话就是明晃晃地想和自己划清界限。
封讳几乎气笑了:“休想。”
度上衡眉梢一挑,就见气疯了的封讳完全不顾芥子有多小,原地化为巨大的龙形,顷刻就将被撕得到处漏风的灵芥填满。
一声咆哮的龙吟, 芥子直接炸开。
度上衡第一次看见封讳的龙形, 眼底闪现一抹笑意。
他握剑格挡直直朝他扑来的龙爪, 身形翩然只挡却不进攻, 白金道袍在纷纷扬扬的桃花瓣间翻飞。
哪怕化龙,封讳仍然本能地盘成个圈, 张牙舞爪地将度上衡盘在最中央,竖瞳直勾勾盯着那渺小的好像一爪子就能按死的人。
封讳龙瞳森寒,口吐人言:“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辩解的?”
度上衡摇头,视线追随着封讳的眼睛, 倒是很坦然:“我的确想过杀你。”
封讳眼底几乎在他否认的刹那就带上猩红的杀意。
“你运气好,既然侥幸存活还得了机缘化龙……”度上衡轻声道,“那就好好活着吧,莫要再同我牵扯上干系。”
封讳眼圈通红,呼吸急促半晌,终于像是彻底死心了,面无表情道:“既然你如此无情,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度上衡还是头回听到小蛇放狠话,正要看他,就感觉周身出现一道虚幻的锁链,转瞬将他浑身笼罩其中。
度上衡眉头轻皱。
这东西何时……
略一回想,这才记起方才封讳伸手按在他眉心时的异状,想必那时就下了这禁锢咒。
不过就算化龙,仍然比不得已半步大乘期的崇君。
度上衡垂眼轻轻催动灵力,一股火焰凭空出现,顺着那无数条密密麻麻的锁链灼烧,顷刻消散。
封讳脸色更难看了。
度上衡最后看了他一眼,终于转过身去,御风而去。
本以为小蛇会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却听到身后传来声:“您不喜欢我吗?”
度上衡倏地停在半空,转身看去。
结界已然破碎,封讳化为人形站在灵芥的废墟中,仰着头注视着他,因暴怒的眼圈还泛着红,好似下一瞬就能落下泪来。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低低问了句:“您若不喜欢我,为何会替我背负命债?又为何会对我这么好?”
度上衡垂在袖间的手轻轻蜷缩。
封讳仰着头注视半空中的仙人,声音细微却准确无误传到度上衡耳中。
“您只要说一句有苦衷,我便不恨你了,好不好?”
度上衡一时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好像坚如磐石的心中挤满了绽放的花,他怕心跳震碎薄薄的花瓣,怕呼吸灼烧花蕊。
数十年来,崇君第一次有这种进退两难的情绪。
但很快,理性占据了意识。
度上衡垂眼,淡淡道:“封讳,有缘再见吧。”
说罢,他不再看封讳那几乎落泪的眼睛,转身就要走。
半空中似乎也有桃花瓣纷纷扬扬掉落。
封讳软硬兼施都没能留住度上衡,脸上装出来的软弱倏地变了,他彻底没了耐心,再次催动留在度上衡身上的禁锢咒。
封讳没指望这道锁链能拦住度上衡,正想化为龙形上前。
却见半空中的人影被轻易桎梏住,甚至像是失去所有灵力般,骤然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封讳一怔,立刻上前将人接住。
一股浓烈的花香弥漫四周,度上衡轻而易举被禁锢咒束缚住全身,他神智骤然昏沉,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掉了下来,还在挣扎着想要往前去。
一只温热的手扣住他的五指,制止他的所有动作。
度上衡猛地一哆嗦,隐约感觉被触碰的地方传来一阵酥麻,像是有东西破开骨血一寸寸长出似的。
他肺腑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温热,完全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
只是喉中却没有异物感,唇边甚至残留着一朵薄薄的花瓣,吐出来的也只是几朵盛开的桃花。
封讳一怔。
不光如此,度上衡极地的乌发间也像是树枝般开始源源不断长出殷红的桃花瓣,一朵朵一簇簇,长了几息后便从发丝脱落,再次绽放新的花瓣。
只是几息,脚下便落了薄薄一层的桃花。
方才封讳恨不得将人吞吃入腹,狠狠折磨才能解恨,可乍一瞧见度上衡这副怪异模样,他一惊,立刻将灵力送入度上衡经脉。
“崇君?”
若是伤势或其他诡异的咒法,灵力往往能短暂压抑。
但封讳的灵力却像是助长了那“咒法”般,刚一进入度上衡经脉,顿时像是火焰燎原,将度上衡烧得眼皮发红,连手腕间也开始长出桃花。
封讳立即缩回手,愕然看着他。
度上衡昏昏沉沉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奋力睁开眼——浓密的羽睫处也长了朵桃花,他看不太清,只觉得难堪。
他奄奄一息地道:“别、别碰我。”
封讳死死咬着牙:“这是什么?”
“没什么。”度上衡闭了闭眼,“叫离庸送我回雪玉京。”
封讳:“你……”
就在这时,离庸匆匆赶到,瞧见这一片废墟吓了一跳,立刻快步上前:“崇君!崇……”
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离庸倏地僵在原地。
封讳将度上衡拥在怀里,冷冷瞪了离庸一眼,俯下身面无表情对度上衡道:“想都别想。”
说罢,他将度上衡打横抱起,桃花簌簌掉了一地,直接就要走。
离庸认识封讳,但感觉这人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赶忙拦他:“等等!你要带崇君去哪里?!”
封讳漠然道:“不用你管。”
说罢,直接化为一团青雾,游龙般朝着天际而去。
春晖山倾盆大雨。
封讳化龙后灵力孱弱,一直在春晖山休养生息。
无论是蛇还是龙,只要寻个犄角旮旯盘着就能睡,洞府自然不是多么精致,甚至就只是个空旷些的山洞。
将度上衡粗暴地扔在石床上,封讳看着一地的桃花,眉间全是烦躁。
虽然看不出来度上衡具体中了什么术,但和情.欲脱不了干系。
有谁能给他下这种龌龊的术?
度上衡身份矜贵,清冷如山巅雪,任谁都不会将他和什么肮脏的东西牵扯到一起。
如今却躺在冰冷破败的石床上蜷缩成一团,象征着万人之上的白金道袍铺在榻上,乌发宛如落水似的凌乱倾泻,接连不断长出桃花来。
度上衡闭着眸迭声喘息着,山洞中阴寒冰冷,连呼吸都泛着白雾。
桃花败落得更快了。
为了怕他逃,封讳在他手腕上扣上锁链,但看度上衡这副模样,连呼吸都困难,更何况逃走。
浑浑噩噩间,度上衡好似身处桃林,鼻间全是浓郁的桃花香。
有人坐在自己身边,温热的手贴着他的脸侧缓缓摩挲,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而来包裹住他,催动着那点情.欲越发强烈。
度上衡奋力偏过头,躲开那只手,不想让那“火焰”继续烧自己。
只是这个微弱的挣脱动作,却像是将那团火源惹怒了,度上衡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火”将他拥在怀中。
度上衡连呻吟都没力气了。
“躲什么?”封讳居高临下掐着他的下颌,冷冷道,“我就这么让你厌恶,连碰一下都不行?”
度上衡涣散的眸瞳注视着他,似乎在分辨他在说什么。
失焦的眼中带着对一切一无所知的迷茫困惑,清冷又放浪。
封讳看度上衡浑身都烧红了,桃花一朵接一朵,几乎将偌大的床榻铺满,俯下身去将度上衡羽睫上那朵久久不落的桃花咬住,直接把浸了泪的花瓣吞了。
他低声问:“要不要我?”
度上衡喘息着摇头,乌发几乎被花瓣淹没:“不……”
封讳面无表情注视着他,许久才冷冷地低下头在他眼尾处亲了下,漠然道:“晚了,我不会再听你的话。”
度上衡根本听不到封讳在说什么,只感觉身体好像要被烧得咕嘟嘟冒泡,无法发泄的燥热哪怕紧贴着冰凉的石床也无法缓解。
就在他在欲海沉浮时,有人轻轻解开他一丝不苟的衣袍。
崇君的衣袍层层叠叠,一件又一件裹在单薄的身上,哪怕在无人处也要时刻保持端庄。
那只粗暴的手将衣带扯断,剥笋似的将那象征着端方清雅的道袍解开,大掌掐在瘦弱的腰间狠狠一摩挲。
度上衡呼吸一顿,混沌间似乎知道压在身上的人在对自己做什么,下意识一掌扇了过去。
叮当。
手腕带动锁链传来清脆的撞击声。
度上衡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气,还未落到人的脸上,就被封讳轻飘飘地扣住手腕。
度上衡艰难喘息着跌在桃花中,呢喃道:“放、肆。”
封讳笑了,将锁链不断收紧,掐着度上衡的下颌,不顾他的挣扎直接覆唇吻了上去。
度上衡连咬的力道都没了,只能任由那过长的蛇在口中长驱直入,几乎要探到喉口。
金瞳中被逼出的水雾终于凝成泪珠从眼尾滑落。
一吻过后,封讳摸着他的侧脸,竖瞳带着浇不灭的□□。
他轻声道:“这就叫放肆了?”
度上衡神智昏沉,感觉到封讳将他身上最后一层中衣撕开,尖锐的牙齿狠狠陷在他的脖颈中。
恍惚中,好像感知有几滴水珠落在脖子上。
度上衡抵抗那几乎将他烧昏过去的□□,怔然半晌,忽然疲惫地想。
算了。
第99章 一切为了崇君啊 春晖,望春台,倒霉催……
春晖山连绵不绝下了数年的雨, 在冬日罕见地停了。
被数道封印封锁的洞府中,桃花瓣不住从榻上飘落下来。
那象征着雪玉京崇君尊贵无极的道袍凌乱堆砌在桃花中,一只手奋力地攀住石床边沿。
——只是那巨大石头边缘光滑, 根本没有着力点, 指甲胡乱摸索半晌, 又被一只宽大的手毫不留情拽了回去。
度上衡整个人几乎被淹没在桃花香中, 瞳孔视角注视着头顶, 脑海中被搅得浑噩不堪。
崇君清心寡欲多年, 从不知道欲.望也能这般磨人心智。
封讳捏住度上衡右手, 轻轻在腕上狰狞的伤疤处一舔,哑声问他:“你的手怎么了?”
度上衡恹恹的没有反应。
封讳两指抬着度上衡的下颌,在他脖颈处又咬了一口,冷冷道:“说话,被我这只未开化的野兽……傻了吗?”
度上衡:“……”
度上衡自年幼便在仙气缥缈的雪玉京长大,哪怕渡厄被百姓斥责,也从未听过这般赤裸裸的荤话。
他浆糊似的脑海勉强凝出一丝清明,刚要启唇,又牵动肺腑, 踉跄着吐出几朵桃花来。
因咳嗽的动作, 凸起的腰腹处骤然崩紧, 度上衡又不动了。
封讳竖瞳一颤, 好一会才将度上衡单薄的身躯从桃花堆中抱了起来。
乌发夹杂着花瓣披在度上衡赤裸的背上,他低低喘息着趴在封讳肩上, 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封讳注视着那腕间碍眼的伤疤,明显感知到这只手似乎使不出什么力气。
方才他用左手拿剑,是因为右手受伤了?
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无理取闹,封讳脸上闪现一抹不自然, 但转念想到自己脖颈处的伤口,又很快狠下心来。
他单手抱住度上衡的后背,从脖颈处探过来掰起苍白的下颌。
度上衡从始至终一声没吭,只有在每次濒临崩溃时轻轻喘几声,嘴唇被咬得全是血痕。
封讳的手指硬生生掰开度上衡的唇,指腹在那牙齿上狠狠一按。
“这么恨,为何不咬我?”
度上衡口中敏感,连吃东西都细嚼慢咽,封讳的手指探进去,逼得更多的花瓣从口中吐出来。
封讳眉头紧皱,似乎厌烦了这样自说自话得不到回答的交流,索性继续将人按回榻上。
度上衡不知在浑浑噩噩中飘浮了多久,戴着锁链的手攀着男人的肩膀,有时甚至是龙那冰冷的鳞片,锁链碰撞的声响好似金铃般。
每次短暂的清醒崇君还会迷茫地想,有半日了吗,他还得去望春台。
这半日若是有厄灵作祟,他会不会又耽误了事?
还会有人因他的无能而死吗?
他只准许自己休憩半日,在归寒城睡了估摸有一个多时辰,不能在这里浑噩太久。
度上衡的意识在泥沼中挣扎半晌,终于夺回些清明。
眼睛还没睁开,鼻息间隐约嗅到一股桃花香。
随后,知觉紧跟着恢复,度上衡手指轻轻动了动,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被什么缠着。
度上衡怔然睁开眼睛,举目所及是一片漆黑。
伴随着呼吸起伏,才发现那是鳞片。
封讳化为半大的龙形,一圈圈盘在满是桃花的石床上,将度上衡围在最中央。
察觉到度上衡呼吸变了,龙缓缓睁开眼睛,竖瞳直勾勾盯着他。
……似乎在判断他的反应。
度上衡不知道和封讳厮混了多久,只知道腰以下几乎没了知觉,连大乘期的力气都能被消耗殆尽,可想而知被折腾得有多狠了。
桃花煞虽然被解了大半,灵力却还未恢复。
度上衡并没有什么神情,撑着手想要起身。
但他太过虚弱,还未起来又踉跄着摔了回去。
这石床可并非雪玉京那松软如云的床榻,要是摔实了可非同小可,封讳冷眼旁观,只是在度上衡即将摔下时一甩尾巴,用龙尾在他后脑勺垫了一下。
度上衡闭了闭眼,催动内府想要运转灵力,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封讳看他像是没事人一样,皱着眉口吐人言:“我管什么时辰,三百年了吧。”
度上衡:“……”
度上衡睁眼看了封讳一眼。
封讳一噎,不耐地甩了甩尾巴尖:“五日了。”
度上衡:“?”
这下度上衡眉头终于皱起来了,挣扎着起身看着封讳。
封讳虽然已今非昔比,是只冷酷无情的大龙——他自封的,但跟随度上衡几十年的本能还在骨子里,被这个视线瞥了一眼,心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好一会,冷酷无情的大龙才不耐烦地说了实话:“你来时是黄昏,如今天刚亮,满打满算,七日半。”
度上衡:“…………”
度上衡沉默了许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的衣服。”
封讳烦躁道:“我吃了。”
度上衡的乌发海藻似的披在身上,遮掩一身狼狈的痕迹,他并未像封讳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反倒如同只是寻常打坐修养般,没有丝毫情绪。
斥责、怒意、羞赧,全都没有。
度上衡越是古井无波,封讳就越是怨恨暴躁,见度上衡没听他的胡话,拂开桃花去寻里面埋着的衣袍,冷冷道:“崇君就这么不想见我,刚清醒就要走?”
度上衡不说话。
封讳龙尾一甩,缠住度上衡的手腕:“还是说这几日对您来说,和被未开化的野兽咬一口差不多?”
度上衡终于抬眸看他,眼底带着冷意:“世人轻贱你,是他们狭隘浅陋,只会以貌取人。你贬低自己又是为何?”
封讳尾巴尖一僵。
度上衡终于寻到自己的一件衣袍,只是那上面全是爪痕和咬痕,破布一样还不如不穿。
他无声吐出一口气,缓和了语调:“将我的储物戒还来。”
封讳面无表情:“崇君还当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此处我已布下结界,就算穿了衣裳你也逃不出去。”
更何况度上衡身上那邪门的煞明显还未解干净,这七日几乎没怎么休憩,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清醒的时候,等会又得双修,穿与不穿没什么分别。
度上衡和他好言好语商议,见封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语气逐渐冷了下来。
“我在这里七日,外界厄灵肆虐不知多少人会死于非命……”
封讳冷冷道:“关我何事?就算全三界都死光了,也碍不着我自在快意。崇君多悲天悯人,三界离了您即刻就要毁灭,那在您没出生前众生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度上衡:“……”
封讳看度上衡的手在微微发抖,终于由龙化为人形,他身上只披了件玄衣,露出赤裸精瘦的腰腹,脸上还有龙鳞未退去,显出一种妖异的俊美。
度上衡眼底全是冷意,喘息着抬眸看他一眼。
只是一眼,封讳心中倏地浮现个念头。
他想打我。
度上衡很少愤怒,往往被厄灵激怒后一掌就能将满身罪孽的厄拍得魂飞魄散,再也不得超生。
如今那股怒意对着封讳而来。
封讳刚涌起这个念头后,果不其然瞧见度上衡抬起右手朝他扇了过来。
有那一刹那,封讳是愣怔的,时间好似被一寸寸拉长,眼睁睁看着那手掌拍来,对度上衡的顺从让他下意识僵在原地,即使能轻易躲开,但还是等着被打。
只是电光石火间他忽然顿悟过来。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顺从的小蛇,做了坏事就做了,凭什么要待在原地挨打?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现实中却连半息都不到。
在度上衡的右手伸到脸上前,封讳伸手猛地握住那纤细无力的手腕,挡住他的巴掌,冷笑道:“怎么,崇君终于装不下去了……”
“啪。”
一声清脆声响。
度上衡右手被握住,空着的左手又狠又准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封讳:“…………”
度上衡冷冷道:“封明忌,我再说最后一遍,让我走。”
封讳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他转过被打偏的脸,漠然和度上衡对视:“结界是我神魂而筑,杀了我,崇君自然就能出去。”
度上衡眸中没有丝毫动容:“你以为我不敢?”
封讳道:“那你就动手。”
度上衡抬手抄起床榻边的崔嵬,左手倏地用力掷了出去,他勉强从丹田积攒出一丝灵力,力道却极其大,崔嵬剑刃穿透结界三寸。
封讳浑身猛地颤抖起来,脸色煞白如纸。
度上衡手指一动,低声道:“打开。”
封讳脸侧的龙鳞显得越发多,眸瞳也化为竖瞳,他咬牙抵住那股直达灵台的疼痛:“休想。”
封讳在赌。
他赌在濒死时看到度上衡脸上的泪水是真的,赌度上衡不会真正杀了他。
度上衡注视着封讳,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漠,抬起的左手腕上有一绺凌乱的乌发垂在上面,悄无声息结出艳红的花朵。
终于,度上衡五指倏地一用力。
封讳闭上了眼。
预想的疼痛并未到来,崔嵬剑被从结界拔出,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度上衡最终还是没狠下心来,垂着眼坐在桃花堆中,不知在哪寻来的封讳的玄衣外袍披在肩上。
封讳赌对了。
看他身上又开始结桃花,封讳熟练地倾身上前,试探着去亲吻他的唇角。
度上衡没有反抗,只是漫不经心抬起浓密的羽睫看了他一眼。
……清冷得好像天上不染纤尘的神明。
这几日度上衡一直昏昏沉沉,哪怕回应也是没有意识的,封讳被这一眼看得呼吸一窒,直接将人再次按在桃花堆中。
龙淫.乱的本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更何况在肖想已久的心上人面前。
封讳因兴奋脸侧脖颈处泛起漆黑的鳞片,竖瞳缩成一条细线倒映着身下人喘息落泪的旖旎画面,恨不得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桃花一轮轮的衰败,又再次长出新鲜的花簇。
不知过了多久,封讳从昏沉中醒来,满榻桃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封讳后知后觉到自己竟然睡着了,猛地清醒过来,才发现度上衡已不在榻上。
锁链声微微响起,却是从他手腕上传来的。
度上衡不知何时挣脱的锁链,正站在床边背对着他,将储物袋中的崭新衣袍一件件穿在身上。
那件本来蔽体的玄衣掉落在脚边,厚重的白金道袍将浑身痕迹遮掩得一干二净。
察觉到封讳有动静,度上衡微微侧身,羽睫被洞口倒映来的阳光照得在眼底洒下一小片阴影,像是崩溃之际滑落的泪痕。
“醒了?”
封讳沉着脸挣了挣锁链,发现已被度上衡重新换了新的,上面符咒密密麻麻闪着金光,一时半会无法挣脱。
封讳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你还要走?!”
他已不怪度上衡杀他,这还不够吗?
度上衡嘴唇还带着被封讳咬出来的血痕,眼眸清冷温和,看不出丝毫陷在情欲时的样子:“闹也闹够了,你难道指望我为了你舍弃苍生不顾?”
封讳怔然看他,一时竟然答不上来。
他自幼跟着度上衡,比世间所有人都要了解这个男人,什么情啊爱的对他来说不过随手舍弃的东西。
大道苍生才是他的毕生所求。
也是。
他怎么会可笑到将度上衡那点亲昵的回应当成可和苍生比较的资本?
度上衡将白金道袍披在肩上,将崔嵬剑握在手中,淡淡道:“在这儿好好睡一觉吧。”
洞府门口结界仍在,度上衡已恢复灵力,轻轻伸手一拂就将那结界不伤分毫地打开一条缝隙。
度上衡正要离开,身后忽地传来锁链碰撞的声音。
没等反应过来,一双结实有力的手牵动着锁链猛地从身后死死抱住他。
锁链本就不长,封讳却好像没感觉到手腕上被勒出来的血痕,高大的身形将度上衡拥在怀中,近乎乞求地呢喃道:“您一定要丢下我吗?”
度上衡倏而僵在原地。
封讳从背后抱紧他,将脸埋在他颈窝,身躯在微弱发着抖。
度上衡甚至能感知到脖颈处的热泪浸湿他的衣袍,烫得他心口发疼。
封讳低声呜咽,像是这几日时不时在榻上发疯时那般满脸是泪,喃喃道:“你是不是恨我,度上衡?”
度上衡感知着后背温热的体温,许久才轻声道:“若是我没遇到你就好了。”
没和这只牵动他心神的小蛇相遇,或许他去赴死时就不用这么痛苦。
封讳脸色唰地白了。
这句轻飘飘的话,比“恨你”更伤人。
度上衡没再听封讳多说,手轻轻在封讳眉心一抚。
封讳对他毫不设防,高大身躯骤然瘫软,沾血的双手艰难抓住度上衡的衣袍,一寸寸地往下滑落。
“度、度上衡……”封讳极力抗拒着脑海中的昏沉睡意,满脸泪痕地轻声道,“你没有心吗?”
度上衡羽睫一颤。
最终,封讳没能抵挡得了大乘期的灵力,最终倒在地上没了意识。
度上衡始终站得极稳,没有再看一眼,抬步走出结界。
春晖山仍在下雨。
度上衡御风而行,飞快给渡厄司的裴皎送了消息,问他这几日可有厄灵作祟。
裴皎很快就回了符纸。
“崇君为何会这样问,前几日您不是说闭关几日,让我带着渡厄司的人在三界巡视,一旦有厄灵就出手超度吗?这几日三界安稳,并无大事。”
度上衡一怔。
没人能冒充他的笔迹给渡厄司送信,除了封讳。
度上衡停在半空,冰凉的雨水落在身上,乌发上奋力冒出一朵桃花。
他最后看了一眼春晖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虽然迟了几日,度上衡仍去了望春台一趟,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通天阁算到崇君命数将近,也许也能算出厄灵的源头。
度上衡回到云屏境后,唤来通天阁的人。
每次前来雪玉京卜算的是周阁主,此次不知为何换了个陌生人。
度上衡蹙眉问:“周阁主呢?”
新任阁主犹豫着道:“周阁主前段时日……殒了。”
度上衡眼皮轻轻一跳:“为何而殒?”
“不知。”
度上衡眉头紧皱,却并未追问,反而道:“周阁主最后见到的人是谁?”
新阁主面露难色:“这……”
“尽管说便是。”
新阁主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说了:“景河仙君。”
度上衡眸瞳倏地一动。
***
轰,电闪雷鸣。
惊雷不断从天边朝着望春台包裹而来,那是飞升的天劫。
度上衡握着崔嵬剑,御风朝着望春台而去。
地底不远处往上蔓延出狰狞的根须,汲取着整个望春台百姓的功德。
一旦擅闯别人的雷劫,恐怕会一起劈成齑粉。
度上衡没有半分犹豫,面无表情就要上前。
只是在即将入望春台时,被人拦了下来。
徐观笙气喘吁吁挡在他面前:“师兄,那是飞升雷劫!”
度上衡道:“我知道。”
“那你还敢闯?!”徐观笙罕见动了气,厉声道,“他既要飞升就随他去,等他离开下界,天下之大你何处不能去?”
度上衡漠然道:“他以凡间功德飞升,并非正道。”
“是不是正道,也是由天道判定!”徐观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死死用力,“你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难不成还想让他将掠夺的功德还回去?”
度上衡终于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了?”
徐观笙闭了闭眼:“猜出来的。”
度上衡挣开他的手,蹙眉道:“你该早些告诉我。”
“早告诉你,你能做什么?”徐观笙道,“和他同归于尽?”
度上衡看着远处已在落雷的地方,冷淡开口:“望春台一般没什么人居住,他将三界不少有大功德的人骗去开问道大会,打得便是飞升的主意。”
徐观笙听他的话音似乎没想放弃,蹙眉道:“你……”
度上衡倒是坦然:“这是天命。”
徐观笙咬着牙:“你若不去,便不是天命。”
度上衡笑了起来:“我来这世间一遭,并非是为了苟且偷生的。”
徐观笙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因心绪激荡胸口剧烈起伏,连喉中都泛着一股血腥味。
度上衡拂开他,御风就要走。
一股无力的暴怒忽然涌上心头,徐观笙厉声道:“那就去死吧!”
度上衡身形一顿。
徐观笙眼瞳赤红,无论如何劝说都无法改变他这个师兄半分,他气急了,宛如困兽般,那点无能为力化为攻击性狠狠朝着度上衡而去,妄图能骂醒他。
徐观笙生平第一次用这种厌恶嘲讽的语气对敬重的师兄冷冷道:“你悲天悯人,你一心为民,你做了这么多有谁真正感谢你吗?!一个个的皆是趴在你身上吸血的废物!你要乐意做这圣人就尽管去送死,死后还要被人唾弃,我绝不给你收尸!”
度上衡侧过身看了徐观笙一眼。
……那双眼中全是温和的无可奈何,没有半分怒意和羞恼,像是在包容一个说气话的孩子。
徐观笙说完就后悔了,正要说话,度上衡已转瞬离开,如同一道坠落的金色流光没入漫天雷劫之中。
他留给师兄的最后一句话,是前所未有的恶毒诅咒。
***
轰隆隆——
雷鸣声终于逼近,一道粗壮的银色雷光悍然劈下,将龙神庙四周的土壤上劈出一道道蛛网似的漆黑焦痕。
骨龙连绵数百里将厄灵驱除,但厄灵根处仍然有源源不断的厄钻出,朝着四周逃窜。
封讳不耐烦地“啧”了声,骨龙一声咆哮,离他最近的厄灵直接被震得魂飞魄散。
简直没完没了。
封殿主本来就没多少耐心,巨大的本体化为无数条蛇分散四周,见厄就吞。
他仰着头注视着半空中的离长生,眉头一皱。
“情障如此可怕,崇君真的能出来吗?”有人说。
封讳低声道:“他说他能出……”
不对。
封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转身就对上章阙的眼睛。
早在一个时辰前封讳就一脚将章阙、周九妄连带着离无绩一脚踹进了鬼门关,让他们赶紧回幽都去,省得碍事。
万一最后殉情了,他也不想其他人的魂儿和他们两个混在一起。
封讳蹙眉:“怎么又回来了?”
章阙干咳了声:“我担心殿主应付不了这些厄灵……”
封讳眼眸轻轻一眯。
“厄灵狡猾!”章阙肃然道,“属下只是担忧殿主会被厄蒙蔽慧眼,几百里的结界若是逃出去一只恐怕会坏了崇君的大事,所以特意自作主张前来画蛇添足!还得靠殿主带领我们拯救苍生啊!”
封讳:“……”
周九妄:“……”
这拍马屁真能哄好封殿主吗?
仔细一看,殿主似乎真不气了。
周大人叹为观止,再一次学到了。
封讳本以为就来这两个添乱的,也懒得搭理他们,但视线随意一瞥,就见渡厄司的其他鬼也都溜达着从鬼门关出来。
连楼长望都过来凑热闹了。
“见过封殿主。”鱼青简草草行了个礼,信口胡诌,“听说封殿主对付不了这些厄灵,被揍得嗷嗷叫。唉,这厄啊还得是我们渡厄司来超度。封殿主不必谢,一切为了崇君。”
封讳:“……”
章阙:“…………”
倒霉催的。
第100章 离长生心魔情障 破障,大乘期,掌教救……
章阙瞪了鱼青简一眼, 满脸“刚哄好的!”。
要是放在之前,封讳的气一时半会消不下去,不过鱼青简那句“一切为了崇君”, 勉强安抚了封殿主的怒火。
封讳扫了一眼姓鱼的废物, 也不指望他, 对着旁边安安静静的裴乌斜道:“不要让任何一只厄逃出结界。”
裴乌斜颔首:“是。”
封讳又叮嘱道:“灵根已回长生的身体中, 不要再用附灵。”
裴乌斜:“……”
听到这句牙酸的“长生”, 裴乌斜眼皮轻轻一跳, 强行忍住要骂人的欲望, 温温和和地道:“是。”
寻常人用灵力攻击厄会有损功德,封讳抬手在几人几鬼身上下了禁制,漫不经心道:“此战损耗功德,幽冥殿会一应补回。”
鱼青简挑眉:“封殿主这就见外了,我们崇君……”
封讳凉飕飕瞥他一眼。
章阙忍无可忍,一把捂住鱼青简那张欠揍的嘴拖到一边去,省得封殿主还没杀厄呢就把他一刀砍了。
将事情吩咐好后,封讳随意招来山鬼,朝着龙神庙下放一望无际的深渊而去。
那巨大的厄灵根还在往下不断生长, 封讳握剑悍然劈下。
山鬼是度上衡的本命剑, 剑意从来温柔如水, 但在封讳手中好像带着铺天盖地的悍然力气, 直接将地面切开。
厄灵根一分为二。
轰隆。
一声巨响,整个四周的地面都在簌簌往下塌陷, 无数土壤顷刻埋了地面一层,将厄灵根彻底掩盖。
只是一下,四周的厄灵明显减少。
封讳召回山鬼,竖瞳朝着下方瞥了一眼。
果不其然, 一股漆黑的煞气破开地面呼啸而来,森森鬼气转瞬就朝着封讳扑了上来。
封讳面无表情拿剑一挡,虚幻的骨龙盘桓四周,身上雕刻着无数密密麻麻的符咒骤然散发着金光,围成个圈。
煞气化为度景河的模样,他漠然注视着封讳:“早知你有今日,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你。”
封讳心里恨极了度景河,可时隔多年再见到这张令人厌恶的脸,他莫名得没了那几乎将他冲得理智全无的怒火。
封殿主甚至还能笑得出来:“可惜仙君没有杀我,反而将我这卑贱的半妖送到崇君身边,若不是仙君助的这一臂之力,我恐怕还得不到崇君的心呢。于情于理,我都该谢您。”
度景河:“……”
封讳总算明白何为小人得志了,看着度景河明显变色的神情,他心中更加快意,慢条斯理握着山鬼,淡淡道:“我若是用崇君的山鬼杀了你,他会不会奖励我?”
度景河再也听不下去,抬手一挥,脚下无数厄灵应召而来,化为凶悍的野兽模样朝着封讳扑去。
封讳心想这么容易就急了,看来这无情道也修得不怎么样。
怪不得那么容易入魔。
山鬼带着度上衡的灵力轻易破开厄灵的攻击,对度景河来说完全相克。
眼看着下方传来刀光剑影的碰撞声,裴乌斜吩咐渡厄司的几人四散前去周围结界边缘阻止厄灵。
鱼青简本来就没什么修为,加上附灵不让用,他不想真正做个废物,只好无头苍蝇地转了转,最后还是走吉拎着他的衣领将人拎走了。
裴乌斜转瞬到了阵法最边缘,催动灵力将奔逃而来的厄灵逐一驱除。
有漏掉的几只狂奔着过来,裴乌斜眉头一皱正要拔剑,就见阵法边沿的半透明结界猛地浮现一道金色纹路,砰的一声将几只厄碾碎成齑粉。
不过金纹消散后,结界明显薄弱许多。
裴乌斜轻巧落地,伸手轻轻探了探结界。
刚才还将厄灵碾碎的结界灵力轻柔地缠着裴乌斜的手指,没有伤他分毫。
裴乌斜注视着手上的灵力,敏锐地发觉到一丝不对。
这并非是单纯引雷谴的阵法。
倒像是……雷劫?
有什么东西能引来雷劫?
轰隆隆。
天边一道惊雷劈在正当中。
那是离长生的方向。
裴乌斜怔然注视着,忽然意识到,三百年前崇君的大乘期雷劫好像并未到来。
情障还在半空中翻涌,最下方封讳握着山鬼冷冷劈下,剑意之凌厉几乎将虚空展开一条扭曲的缝隙。
度景河拂开灵力冲来,招招带着将封讳斩杀的恨意。
两人身形在漆黑的深渊中碰撞,速度之快几乎让人瞧不清楚身影。
砰地一声巨响,度景河一剑劈在封讳肩上。
封讳眼睛眨都不眨地伸手格挡,锋利的利爪死死抓住剑身,另一只空着的手握着山鬼直直穿透度景河的内府。
厄与厉鬼的对决,全都奔着弄死对方去的。
封讳并非不死之躯,度景河的身躯却由厄灵根而凝成,恢复起来极快。
封讳利爪和剑相撞迸溅出细碎的火花,他倏地用力直接按着山鬼将度景河从上到下狠狠按在地面的厄灵根上,力道之大将刚刚愈合好的灵根再次碾碎。
度景河眸瞳赤红,手扼住封讳的脖颈,冷冷道:“他只将你当成只好用的狗来使唤。”
封讳面颊带着一抹血痕,脸侧龙鳞和诡异的竖瞳将他这张脸显得前所未有的邪异俊美,他低低笑了,眸瞳阴鸷甚至带着扭曲的病态,脑海中回想起离长生说的那句“我很需要你”。
“那他为何惟独使唤我,不使唤旁人?”
度景河:“…………”
度景河似乎想说什么,封讳却懒得听他再诋毁离长生,山鬼狠狠刺入度景河的内府,钉死在地面。
度景河眼瞳一动,一道剑意不偏不倚从地底灵根袭来,准确无误朝着封讳的脖颈而去。
封讳反应极快,转身避开,抽出山鬼后退数步。
他躲得快,脖颈处的疤痕只会划破一层皮,血轻轻流下堆在锁骨处。
封讳眼眸一眯,似乎想通了什么。
鬼的精魄由心凝成,若度景河真想杀他那剑意也该冲着心口来。
可度景河好像一直想抹他的脖子,那姿势……
封讳勾唇一笑:“原来是你啊。”
度上衡到底想不想杀他,对封讳来说一直都是个未解之谜,但他并不在意,无论是不是度上衡动手,只要伤口愈合了他都能强迫说服自己原谅。
但如今有了一个前提——度景河将自己寻来送给度上衡的目的,是为了四灵讨奉。
那度上衡迫切让他前去观棋府,后又让仙鹤将自己召回动手杀他,一切都有了解释。
那度上衡的手,也是此人所为。
回想起离长生在昏沉中捂着手的模样,封讳眼眸中闪现一抹前所未有的杀意,下一招皆朝着度景河的手腕而去。
就在封讳牵制度景河时,头顶再次落下一道惊雷,且速度越来越快。
度景河被斩断手腕,再次汲取脚下厄灵根的灵力时,忽地发现有些不对劲。
灵力似乎在逐渐减少?
伴随着雷鸣声,度景河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倏地变了。
地面上的结界边缘,楼长望和离无绩一起守了一处厄灵最少的方位,带着他小叔给他的一百八十件法器,毫不心疼地往外砸。
四周掉落了一堆厄灵碎成的齑粉。
离无绩和他一起斩杀厄灵,一个错神几乎被一只厄给抹了脖子。
还是楼长望为他挡了一击,蹙眉问他:“你怎么了你,魂不守舍的?”
离无绩蹙眉看着半空兄长的位置:“情障难出,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兄长还没有动静,我怕……”
楼长望很看得开:“怕什么?你就算干着急也没办法啊,还不如做好力所能及之事,替掌司分忧。”
离无绩愣了下,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楼长望说的的确对。
他还没有一个孩子稳重懂事。
正说着,忽然看到半空中的情障正在旋转着朝着最中央而去,将四周的虚空都给扭曲了,瞧着像是一只可怖的眼睛俯瞰着地面。
离无绩眉头一皱。
楼长望催动法器前去拦截厄灵,疑惑道:“那是什么?”
离无绩努力保持镇定:“那是新的情障……”
“啊?”楼长望迷茫,“什么意思?不是那只厄的情障吗?”
离无绩心跳如鼓,死死攥着拳,不想自乱了阵脚:“兄长……应该是生出了情障,他想靠着吞噬厄的障逃出来。”
说着简单,但却是极其冒险。
一不小心,离长生恐怕会折在其中。
离无绩哪怕用尽力气保持镇定,但嗓音还是有些发颤。
他本以为沉稳懂事的楼长望会继续安慰自己,却见这孩子吓得一蹦三尺高,焦急得团团转:“这么凶险吗?!掌司怎么办怎么办?!天道在上,无上至尊,阿弥陀佛,信男愿一生食素……”
离无绩:“……”
也没稳重到哪里去。
***
离长生有太多求而不得。
无论是年少时对父母的乞求,亦或是长大后为了苍生而舍弃私心的权衡,尤其是对自我的漠视几乎贯穿他简短的一生。
他无法掌控,无法逃脱,最可怕的是他从未想过要改变这一切,就像是流水般随波逐流。
该渡厄的时候渡厄,该送死的时候一语不发地赴死。
离长生有心入障,那铺天盖地的私心化为心魔如影随形。
桃花树下掉在花堆中的桃花酥饼,被救下百姓谩骂的无可奈何……
最后定格在封讳满脸泪痕地抱着他问:“你是不是恨我?”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
左眼已恢复成那带着神性的金瞳,右眼宛如入魔了般带着猩红,如同深渊深处熠熠生辉的红色玉石。
度景河的情障被他顷刻吸纳入体内,轻而易举清醒。
封讳还在深渊同度景河交手,忽地感觉到一股森寒杀意从头顶传来,还未等他避开,就听到“锵”地一声。
崔嵬剑凭空出现,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握着挥出骇然灵力直接劈下。
那力道太过强悍,直直将最当中的度景河强行压到地面,随后迸裂开一道天堑似的地缝。
那剑意气势汹汹,但落在封讳身上时却如同春风拂面,打了个旋卷着封讳散乱的一绺发轻缓消失。
封讳愣怔在原地。
深入地底数十丈的漆黑深渊中,有桃花簌簌飘落。
灰尘散去后,离长生一身月白长袍站在裂缝边缘,垂着异瞳面无表情注视着脚下还在死而复生的厄灵根,被辫成发辫的乌发垂在脚踝,泼墨般开出一簇簇桃花。
封讳犹豫了下:“崇君?”
离长生侧眸看他一眼。
这个角度和姿势,极其像当年两人在洞府分开时度上衡背对着他穿衣时那副淡漠无情的模样。
离长生脸上没什么神情,淡淡道:“离远些。”
封讳下意识伸手:“你……”
离长生屈指一弹,长剑凌空飞去,转瞬将山鬼和崔嵬换了位置。
他握着趁手的山鬼,没有半句废话转瞬至地底灵根深处。
封讳正要上前,就听到地底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咆哮。
随着地动山摇,一道剑光直冲云霄,几乎将雷云击散。
大乘期这一剑几乎将方圆数十里震得往下塌陷数丈,地面上的众人一个趔趄几乎脸朝地摔下去。
感受着四周未散的杀意,鱼青简眼睛都直了:“这是崇君的剑意啊……”
都隔了数十里了还能延绵到这里,那要是在最中央不得顷刻化为齑粉?
厄灵根的确被离长生一剑劈成了渣。
不过度景河修为仍在,身形如雾将离长生包裹住,阴冷着道:“你入情障,在这雷劫下也没有命活。”
离长生低低笑了,似乎觉得这话很有意思。
三百年前,他是为了赴死而站在度景河面前;
三百年后,相同际遇下,他却是为了生。
离长生抬起右手,金色功德在掌心凝出一道符咒,低声道:“破。”
下一瞬,一直不紧不慢的雷鸣安静了一瞬,遽尔像是倾盆大雨般陡然落下无数道银色雷光。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声音伴随着数百道雷从阵法上空劈下,雷点深入地底,将扭曲着的残余厄灵根劈成粉末。
……包括在上方的渡厄司众人。
鱼青简几乎跳起来,被电得嗷嗷叫:“崇君!是我们啊!”
怎么把他们当厄灵劈啊!
走吉关键时候从不含糊,只知闷头做事,见鱼青简咋咋呼呼的吵得脑袋疼,一把将鱼大人拎起来扔到阵法边缘,在劈落的雷电中身形如风将还在妄图逃窜的厄灵劈开。
裴乌斜在掌司令中传音:“在落雷停止前不要让任何一只厄灵逃出去。”
章阙看到周九妄传达这条消息,无辜道:“万一不小心被劈死呢?”
裴乌斜面无表情道:“那是荣幸。”
章阙:“……”
他身边到底有没有正常人?
一个个被迷得都找不到北了。
阵法边缘的落雷相对比较少,最猛烈地集中在最中央的厄灵根处。
那灵根汲取着地底积攒多年的功德,不断重生,度景河将源源不断的功德化为无数羽箭朝着离长生而去。
那是吸取而来的三界功德,一旦损坏恐怕再也无法回归。
离长生却不似三百年那般束手束脚,眼睛眨也不眨地将那功德劈得粉碎,山鬼发出一声低低的嗡鸣,转瞬被安抚下去。
离长生已不愿和度景河再说半句话,从情障而出后一直沉默寡言,只知出剑。
度景河三百年前以功德飞升被阻止,修为一落千丈,但仍在大乘期,两道强悍的灵力在中央碰撞,天堑越来越空,被灵力横扫着连绵数十里皆是深渊。
雷落得越来越少,那粗壮的厄灵根失去了情障的补给,再生能力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碗口粗的猩红树枝长在深渊底,如同被血浸养。
离长生眼眸一动,山鬼呼啸而出。
在触碰灵根的刹那,手腕处一道金光窜起,转瞬缠住离长生单薄的身体,狠狠往一旁的山壁上狠狠一撞。
砰——
烟尘四起。
那道金镯已经深埋离长生筋骨中,此次被度景河催动,逼得他刚恢复的力道瞬间散去,半边身子跌在泥土中轻轻喘息。
度景河漠然出现,看向他的视线全是杀意。
离长生侧头看向被束缚住的手腕,手握山鬼再次朝着腕间斩去。
度景河冷笑着金镯倏地一弹,猛地阻挡住剑。
离长生金红异瞳微微一眯,当机立断将山鬼朝着肩膀而去。
度景河瞳孔一缩。
下一瞬,一只手从旁边伸来,一把隔开山鬼,将离长生用力的左手死死按住。
山鬼猛地一偏,险些将来人的脖颈割断,千钧一发堪堪停住剑意。
封讳呼吸急促,厉声道:“你疯了?!”
若是再晚来半步,离长生的整条手臂就保不住了。
封殿主冷汗都下来了,虽然知道离长生对自己心狠,却没料到会这么狠。
离长生不为所动,冷冷拂开他:“起开。”
封讳第一次听到离长生这般疾声厉色,注视着他的眼眸发现其中没有半分温和之意,满是杀红了眼的戾气。
金镯制住离长生的手,将他硬生生束缚在原地。
那棵猩红灵根瞬间迸发尖刺似的枯枝,狠狠陷入金镯控制的手中,飞快汲取离长生的金色功德。
金色羽箭源源不断朝着封讳而来。
封讳一边制住离长生不让他自伤,一边催动骨龙挡住那些羽箭。
刹那间,一道漏网之鱼呼啸着从封讳脖颈而来,被他轻巧地躲过,惨白的脖子处悄无声息渗出一丝鲜血。
还在挣扎的离长生瞳孔骤然一缩。
那滴血顺着雪白的皮肤缓缓浸入衣领中,周遭天崩地裂的一切都是黑白之色,惟独那点红像是漫天大火般灼眼。
恍惚中,眼前这一切似乎和三百年前重合了。
他被束缚住手腕,眼睁睁看着封讳在他眼前被割开喉咙。
那滴血好似不断往外蔓延,逐渐化为积在地上的血泊,几乎充斥着整个视线。
杀了他。
有个声音在耳畔骤然响起。
封讳一边操控骨龙阻挡度景河的攻击,一边分神捧住离长生的脸侧,低声道:“离长生……离平!醒醒。”
离长生眸瞳涣散,怔怔注视着封讳脖颈的伤,呼吸越来越急促。
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轰然在肺腑炸开,那似乎是迟来了三百年的痛苦和怨恨。
离长生视线一片猩红,伴随着短促的呼吸,身躯中的灵根好似燃烧般轰然蔓延到四肢百骸。
大乘期的修为源源不断运转着滔天灵力,顷刻攀爬至修为巅峰。
咔哒一声脆响。
束缚住他手腕的金镯被暴力强横地崩开,山鬼飞至他掌心。
离长生失去理智般面无表情将面前的封讳挥开,视线内只有让他恨不得杀之后快的度景河。
被山鬼用功德阵法引来的天雷很快停止,在众人刚要松一口气时,更多的天雷轰然而降。
度景河抬眸看去,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那不光是度上衡的大乘期雷劫,因他强行提升修为,天谴随之而到。
这两道劫难的雷加起来,方才那引来的数千道天雷不过只是毛毛细雨。
封讳后知后觉到不对,立刻想要冲上前。
“离长生!”
离长生置若罔闻,在冲向度景河的刹那,天雷轰然劈落。
轰!
楼长望看着不远处那如同末日一般的雷,几乎吓傻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雷劫,哪怕相隔数十里也情不自禁地胆寒。
这在其中的人还能有命活吗?
就在楼长望胆战心惊时,忽地听到身后传来声踉跄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就见离无绩正步履趔趄地朝着阵法边缘而去。
楼长望不明所以:“离无绩,你做什么去?”
离无绩没有回应他。
楼长望觉得有些奇怪。
离无绩并非是个没有礼数的人,而且如今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不能让任何一只厄逃出结界,否则崇君搏命恐怕会功亏一篑。
楼长望催动法器罩住四周,正要抬步过去,却见离无绩背对着他停在结界边缘的一步之遥,像是天人交战般,在犹豫着要不要踏出去。
楼长望狐疑地上前道:“你怎么了?你……你别吓我。”
离无绩背对着他浑身发抖,紧接着手抖若筛糠地将长剑一寸寸地放在自己脖颈处——他像是在和什么争夺主动权般,明明是一个极其轻易的动作却来回尝试数次才终于做到。
剑刃划开苍白的脖颈,那剑抖得几乎将血肉刮下一块来。
楼长望吓了一跳,立刻上前握住剑柄,不让他自伤:“离无绩,你到底……”
话音戛然而止。
离无绩明明是个生魂,此时却浑身鬼气,他身躯发抖,满脸泪痕地握紧好不容易放到脖颈的剑,细看下眼睛竟是鬼瞳。
楼长望倒吸一口凉气。
离无绩什么时候化厄了?
离无绩闭了闭眼睛,嘴唇惨白,低声道:“别放我离开。”
楼长望:“什、什么?”
说完他才后知后觉,离无绩无缘无故化厄,若是离开这结界,一切就完了。
离无绩之前在渡厄司时便险些化厄,楼长望那时觉得不对劲,此时一想估摸着这人早在之前就被厄灵附身了。
否则为何功德全失,却能存活这么久。
度景河是故意留下他的。
离无绩又道:“放手。”
楼长望一时有些无措,离无绩这架势明显就是想自戕断绝度景河的后路,他哪敢放手,赶忙道:“我不会放你出去的,等掌司过来了,你……你会没事的!”
说罢,他甚至还祭出了「作茧」,将自己和离无绩一起困在其中,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勉强笑道:“看,好啦,你绝对出不去的,把剑放、放下。”
离无绩重重吐出一口气。
只是等再次睁开眼睛时,眸瞳已化为彻底的鬼瞳,他空着的手一把掐住楼长望的脖子,眼眸一眯,笑着道:“杀了你,我不就出去了?”
楼长望:“……”
失策了。
楼长望修为本就不高,勉强打个厄还得靠法器,他猝不及防被扼住,立刻就要操控作茧让自己从中逃出去。
只是“离无绩”反应更快,在楼长望打开作茧的那一刹那整个人如同流光般窜出,顷刻就到了结界边缘。
楼长望几乎被掐死,捂着喉咙咳得死去活来,见状不顾还在发疼的脖颈,立刻扑上前去从后面死死抱住“离无绩”。
“离无绩”的手即将触碰到阵法边缘。
离长生的结界对自己人从不设防,察觉到弟弟的气息甚至主动勾起个灵力缠住他的手。
“离无绩”眼眸闪现一抹笑意。
正要上前时,楼长望再次挥出一道法器,迎面将“离无绩”给打趴下了。
“离无绩”:“……”
“离无绩”眼神一冷,当即握着剑就要往楼长望砍去。
楼长望呼吸一顿,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此处厄灵极其少,裴乌斜怕他们俩出事才会安排在这里,谁能想到最大的危险会是离无绩?
楼长望本来就没多少灵力,方才催动这么多法器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如今几乎力竭,连躲开的力气都没了。
预料到的疼痛并未出现,温热的血似乎溅在他脸上。
楼长望怔然抬头,直接愣在原地。
离无绩不知从何处夺回最后一丝清明,眼睛眨也不眨地将长剑刺穿自己的内府。
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楼长望吓傻了:“离……离无绩?”
离无绩踉跄着倒在地上,口中不断涌出血来,他似乎短促地笑了声,不知在说什么。
楼长望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正要从身上掏出灵丹来给他续命,就见从离无绩眉心缓缓爬出一道虚幻的雾气,扭曲着朝着只有几寸的结界边缘爬去。
离无绩奋力地道:“拦……”
楼长望眼看着离无绩即将断气,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但还是挣扎着调动体内最后一丝灵力,踉跄着催动作茧朝着那厄而去。
可他晚了一瞬。
厄灵身上还残留着离无绩的气息,轻而易举地穿过轻薄的结界。
楼长望脸色霎时白了。
厄已离开结界,立刻就要钻入地底逃窜。
但还未等它没入土壤中,一道铺天盖地的剑意凌空而至,将周围数里的土壤化为冻土,寒冰森森蔓延地底数十丈。
厄一头撞在冰上,还未反应过来,那道剑意不偏不倚刺在它身上。
只是刹那,厄便魂飞湮灭。
楼长望满脸泪痕,呆呆望着前方。
俯春金船缓缓从半空中飘落。
徐观笙一身白衣从天而降,手中长剑的寒意还未散,飘在身后宛如仙人的仙绸,衬得男人好似救世的神明。
徐观笙蹙眉看着四周的惨状:“这是在做什么?”
楼长望迷茫看着他,方才几乎因他功亏一篑的愧疚和后怕一并袭来,他忽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徐掌教!徐掌教救命——!我以后再也不背后偷偷说您是嫉妒师兄的坏人了!您是正人君子!救世仙人!徐掌教救命!”
徐掌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