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轰隆隆天道雷劫 雷劫,阳光下,三岁幼……
徐观笙面无表情看着趴在地上鬼哭狼嚎的楼长望。
一旁的离无绩已没了声音, 内府重伤,血源源不断往外涌,顷刻在身下积成血泊。
徐观笙皱着眉抬步朝结界而来。
那结界察觉到师弟的气息, 没有任何阻拦地将他拥了进来。
徐观笙半句废话没有, 伸手将离无绩身上的剑拔出。
没等血喷出来, 一股带着寒霜的灵力悄无声息汇入离无绩内府, 将那伤得破碎的元婴重新修补。
离无绩眼瞳几乎散了, 乍一察觉到那冰冷的寒意, 猛地闷咳一声, 随后撕心裂肺地咳了出来。
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如此大的动静,惊动了三界各地。
不过看那连绵数百里的雷劫,寻常人不敢轻易靠近。
徐观笙眉头紧锁注视着远处的雷劫,他视线随意一扫隐约明白了什么,灵力倏地一动。
铺天盖地的寒意呼啸而出,转瞬将结界中的数百里地面化为坚硬的冰面。
众鬼刚才因为地面下陷险些摔倒,这下脚底猝不及防化冰,更是险些出溜出去,堪堪稳住身形。
抬眸望去, 四窜而逃的厄灵被寒冰转瞬冻在原地。
寒意朝着下方的深渊蔓延。
离长生已失去所有理智, 无数灵力将度景河连带着那棵厄灵根困住, 山鬼死死钉在度景河心口, 将他钉死在山壁不得逃脱。
大乘期的雷劫和雷谴叠加在一起,悍然劈在两人身上。
那棵厄灵根被震碎了一根树枝。
雷劫加身, 度景河似乎看透了什么,在雷光中注视着离长生,低声道:“你的情障里是谁?”
离长生握着山鬼的剑柄,雷光从后颈劈下, 将他的脸侧逼出密密麻麻的裂纹,像是蛛网般,显得那张脸越发的妖邪昳丽。
度景河厉声道:“是谁?!”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度景河听到离长生终于呢喃着开口。
“我只是想……回家。”
度景河低头望着他。
若在离平幼时第一次说着想回家时,度景河准许了,或许未来他不会这么恨。
如果他没有用无欲则刚的法子来教导度上衡,他也不会将自己变成只知道普度众生的“神”。
离长生意识全无,视线全是猩红的血,只知道要杀了眼前的人。
雷劫一道道劈下,道道落在离长生和那棵厄灵根上。
八十一道雷劫还未落下一半,厄灵根便已萎靡地只剩下最后一根主干。
度景河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甚至分不清自己求而不得的到底是天赐的可飞升的灵根,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终于,他短促笑了声,催动厄灵根张牙舞爪地生长,严丝合缝地将离长生包裹其中。
度景河喃喃地道:“没关系,是谁都无所谓了。我们一起死吧。”
轰隆隆。
又是数道雷劫劈下,将那厄灵最后一丝功德形成的的结界劈出无数裂纹,却久久都不破。
离长生陷入情障之中,雷劫劈碎他的灵根,元婴也逐渐蔓延出数道裂缝。
他浑浑噩噩,受杀意支配,只觉得像是沉入漆黑的泥沼中,看不见听不到。
四周好似安静得过分。
就像是每次他死时那样。
意识不断地往下坠落,他不想去思考深渊的最深处有什么,也不想奋力往头顶那微弱的光芒中挣扎求生。
离长生任由自己往下坠,疲惫附骨之疽地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彻底淹没。
在一片死寂中,忽地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吸声。
咕嘟。
黑沉沉的水中像是冒出一个细小的泡泡。
离长生羽睫轻轻一动。
那细小的泡泡像是能荡漾起这一望无际的死水,声音轻轻传来。
“……我要见他。”
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离长生愣怔半晌,缓慢睁开眼睛。
眼前依然昏沉,像是被蒙上一层雾气,他环顾着四周,发现似乎是在云屏境。
徐观笙一身缟素,手持着寒冰凝成的剑,阻拦住眼前的人,眼眸冰冷空洞:“你撞碎雪玉京结界已受重伤,若不想死就赶紧滚开!”
离长生一怔。
顺着徐观笙的视线看去,他本已沉寂的胸口重重一跳。
封讳一身黑袍,高大身形站在云屏境的数百台阶之下摇摇欲坠,唇角溢出鲜血,他竖瞳直勾勾盯着徐观笙,一字一顿好似含着血。
“让我……见他。”
徐观笙冷冷斥道:“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离长生下意识想要阻拦徐观笙,但手脚完全无法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眸瞳通红地骂道:“若不是你临阵脱逃,我师兄绝不会……”
“死”字似乎是个禁忌,徐观笙还没说出口,两行泪就流了下来。
小蛇那时并不知道什么讨奉,更不知道度景河把他带来雪玉京的目的,不明白这句“临阵脱逃”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眸瞳无神,只想见崇君。
徐观笙几乎要入魔,用尽最后一丝理智知道师兄不会舍得封讳死,冷冷道:“游敛,送客。”
游敛从台阶上下来,犹豫着站在封讳面前。
封讳直勾勾盯着徐观笙,忽然一语不发整个人化为巨大的龙形,不管不顾地直接冲向云屏境。
徐观笙一怔,厉声道:“放肆——!”
他立刻祭出长剑就要阻拦,游敛忽然伸手按住他。
“算了。”
徐观笙蹙眉。
游敛低声道:“崇君会想见他的。”
徐观笙要阻拦的话音戛然而止,赤红的眼睛看向台阶之上。
云屏境的桃花在度上衡陨落时便已衰败。
封讳横冲直撞地一路顺着熟悉的院子到了崇君的住处,那大殿冷冰冰的空无一人,最中央烟雾缭绕。
封讳喘息着化为人形,快步走向前方。
他走动的风浪将轻薄的雾气缓缓拂开左右,一点点露出最中央还未阖上的玉棺。
封讳眸瞳蒙着一层水雾,踉跄着上前,在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有些不敢面对。
不知在那停滞了多久,心脏朝着四肢百骸输送血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终于,封讳终于迈出那一步。
玉棺中,度上衡身穿着数十年不变的白金道袍,安安静静躺在那,眉眼轻闭着,好像只是睡着了。
封讳迷茫注视着他,一时间觉得极其陌生。
不该是这样的。
度上衡这些年从未真正休憩过,哪怕闲余时也是盘膝坐在玉台上调息,甚少有过躺下睡着的时候。
封讳愣愣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脸色煞白如纸,踉跄着翻身到了玉棺中,袖中一直藏着的桃花枝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封讳不敢碰他,唯恐察觉到那冰冷的体温,但他垂着头注视着那熟悉的脸,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不断滴落,落在那带着金纹的衣袍上。
等到游敛进来时,就看到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抱着玉棺中的崇君放声而哭。
离长生怔然注视着,下意识想要朝着哭泣的封讳伸出手。
手指轻轻那团泡泡戳破。
下一个画面封讳已不在雪玉京,他化为巨大的龙形狼狈跌在树林间,四周皆是一具具妄图猎龙的修士尸身。
封讳在雪玉京受了重伤,又被无数人围攻,此时浑身是伤,血浸透了地面的土壤。
这样重的伤,他眉眼处竟然很安宁,眼瞳逐渐涣散着,躺在那儿前所未有地温顺。
离长生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怒意。
在他死后,所有人都要欺负他的小蛇。
封讳的瞳孔越来越扩张,几乎满瞳时,好似骨子里的本能终于出现。
一道金光骤然笼罩。
那是天道的讨奉。
离长生这时好像完全忘却了这只是记忆,他的情绪被情障无限制地放大,迫切地想要封讳用讨奉来自救。
只要活着就好。
可事与愿违。
龙的讨奉往往是灵根、天赋等天道恩赐的东西,但当他以性命为代价的讨奉,却能扭转乾坤,起死回生。
离长生听到濒死的小蛇轻轻启唇。
“……惟愿长生。”
天道得到讨奉,骤然化为一道金纹直冲云霄,悄无声息没入雪玉京,一点点重塑那破碎的魂魄。
四灵化骨,祈求长生。
离长生愣怔着,终于知晓记忆深处那句“长生”到底是谁的声音。
他挣扎着想要扑向那个一点点上升的泡泡,只是沉重的身躯却一直往下坠落。
头顶的光芒越来越微弱,最后化为最后一点寒芒,微微闪烁。
离长生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从自己的情障中挣脱。
就在他疲倦闭眼的前一瞬,那点寒光骤然大放。
四周沉闷的泥沼像是被人撕开般,强烈的光芒铺天盖地而来,离长生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倏地握住他的右手腕,猛地一用力。
离长生瞳孔轻轻一散。
他感觉自己缠着无数锁链的身躯骤然轻盈,被那只手从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拽出,朝阳从天幕降落,倾洒在他身上。
封讳喘息着将四周的枯枝用力拨开,将被困在其中的离长生抱出来,看着他涣散的眼瞳,匆匆道:“离长生?记得我是谁吗?”
离长生羽睫缓慢眨了下,好一会才道:“封讳。”
封讳这才松了口气。
离长生浑身上下全是度景河魂飞湮灭前长出的枯枝,封殿主嫌弃碍眼,恨不得连撕带咬的终于将那些脏东西拂去。
轰隆隆!
离长生如梦初醒,这才后知后觉落在他身上的不是什么让他如沐春风的朝阳,而是能劈死他的雷光。
离长生:“……”
离长生不知自己被困在情障中多久,但看封讳的肉身几乎被劈毁了,俊美的面容皆是裂纹,便知他恐怕替自己挡了少说也有数十道雷劫。
离长生疲倦地问:“不疼吗?”
封讳蹙眉看着他,心想这是被劈傻了吗,在说什么浑话?
他难得能保护离长生一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挨劈自己在旁边优哉游哉看着吗?
离长生没什么力气,听着耳畔越来越响的雷鸣声,轻声道:“我去了很远的地方。”
封讳:“……”
开始回忆一生了?
不太妙。
封讳赶忙将他摇醒:“先别忙着说遗言,我们借着鬼门关回到幽都去。”
离长生摇头:“那是大乘期的雷劫和天道的雷谴,我就算去到地狱十八层,也会有片雷云追着我锲而不舍地劈。”
封讳蹙眉:“要怎么离开?”
离长生故意引来这些天雷,肯定有后招吧。
离长生轻飘飘道:“挨过去就可以了。”
封讳:“……”
封讳皱眉,掐着离长生的下颌左看右看,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真的被劈傻了。
离长生短暂地休息片刻,将疲懒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握着山鬼缓缓站直身子,看了一眼封讳。
封讳眼皮重重一跳:“想把我支走?”
离长生:“……”
离长生道:“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眼睛一动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封讳冷冷道,“想都别想。”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用掌心在封讳脸侧轻轻一拍,淡淡道:“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在想其他事。”
封讳下意识按住他的手背,将自己的脸在他掌心蹭了蹭,还是闷闷的。
他根本没看错,离长生肯定在打什么其他的想让他单独活着离开的坏主意。
离长生感知着封讳冰凉的体温,手指轻轻一蜷缩。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凉飕飕地响起:“原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离长生回头一看,徐观笙不知何时来的,周身森森寒意几乎化为恶鬼似的实躯,直勾勾盯着封讳。
眼看着雷再次落下,离长生蹙眉:“你离这么近做什么,回去。”
封讳本来还在生气,听到这句话像是祸国殃民的妖妃,脸贴着离长生的掌心轻蹭,眼神似笑非笑瞥着徐观笙:“是啊,我们俩的事,徐掌教还是别来掺和了。”
徐观笙:“……”
“是吗?”徐观笙吊着张死人脸,看起来不怎么想活,“我本来还想用修为替师兄挡最后几道雷劫的,既然师兄有人替死了,我正好闲着清净。”
封讳说:“闲着玩去吧。”
离长生:“……”
离长生无可奈何听着他们拌嘴,手随意在封讳脸侧一拍,示意闭嘴吧。
封讳这才不说话了。
离长生已数不清有多少道雷劫,且伴随着那煞白雷光逐渐变色深紫,估摸着最后几道天谴雷劫就要到了。
他不希望徐观笙替他送什么死,伸手一挥二话不说将徐观笙打了下去。
徐观笙:“?”
大乘期的灵力顷刻间结了无数层结界,将两人包裹在其中。
叙旧的功夫短暂至极,强悍得能将整个三界劈开一条天谴的雷鸣轰然降下。
结界噼里啪啦破碎,宛如烧制瓷器时清脆的开片声。
离长生眉眼始终淡淡的,似乎不为这九霄而来的雷劫有丝毫动容。
最后一道结界轰然破碎,下一道雷劈下前,头顶倏地笼罩巨大的寒冰,严丝合缝将两人挡住。
雷和冰面相撞,顿时化为冻雨噼里啪啦砸下。
封讳原地化为巨大的骨龙,将离长生整个包裹住。
离长生听着那骨头被雷劈出无数漆黑裂纹的吱呀声,头顶的冰结界也在不断出现再被击碎。
随着雷声不断加强,冰面从被劈成冻雨,很快就变成了大雪。
离长生注视着头顶雷谴,在最后一道雷降下的刹那,用尽浑身的金色功德化为一道长箭,势如破竹朝着天空而去。
锵地一声巨响。
头顶猛地炸开一道煞白雷光。
四周一切宛如被静止,纷飞的大雪停滞,封讳即将崩溃的原形龙骨停在原地,唯有离长生能动。
他缓缓抚摸着骨龙的头,感受着冰冷的躯体,微微垂下眼。
天道所赐的金色功德和雷谴相撞,迸发出的细碎金光宛如神明降临。
金光停在原地许久,忽地受什么牵引般一点点化为虚幻的一团雾气。
那存在虚空的东西如同烟雾般轻轻靠近离长生,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
“……三百年前,你一心为黎民苍生,衡德渡厄以身殉道,这才降下大功德,你却轻易毁了。”
离长生紧提的心好似轻轻放下了,他没有直视那道金光,只是望着手边的龙骨,轻声道:“我从始至终,都未说过想要什么大功德。”
……就像从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做那“衡德渡厄”的天命之人一样。
天道的恩赐向来都是强加在他身上,从不过问,也不善后,将他当成个工具一般。
哪怕三百年前身死后,大功德对他来说也只是虚幻的东西。
毕竟如果不是封讳以身讨奉,他也没有命来用这稀罕的功德。
金光似乎听懂了离长生的言外之意,察觉到他对天道空手套白狼的讥讽,沉默许久,碎光轻柔在将离长生的乌发拂起:“那你想要什么?”
厄灵彻底泯灭天地间,再无复生的可能。
这样的功德,足够离长生得道飞升。
离长生从来都信天命,也知晓飞升后的上界有天道操控,无论是他那罕见的灵根还是前所未有的满身金色功德,皆是恩赐。
他一直对这种恩赐无动于衷,只觉得是枷锁。
如今他浑噩前前后后三百多年,终于能放下所有负担,只想为自己的私心活一回。
离长生的金瞳缓缓地褪去颜色,化为漆黑。
他注视着蜷缩在身边的骨龙,轻声道:“我想以我所有的功德……”
四周停滞的时间转瞬间再次恢复。
在最后一道雷鸣落下的刹那,听到男人轻缓到了极点的声音。
“……让他重新站在阳光下。”
****
蔓延数百里的雷几乎将整个地面劈成齑粉,四周漆黑一片,瞧着似乎往下深陷了数十丈,周围的阴影遮天蔽日。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的刹那,激荡起一圈风浪,将徐观笙和其他人直接撞飞了数百里。
等到徐观笙狼狈地御风回来时,雷已彻底平息,乌云缓缓散去。
在雷劫的最中央有一处深坑,一团金光包裹着漂浮在半空。
徐观笙呼吸都要挺住了,踉跄着快步上前,等看清最当中的东西,忽然一愣。
那一团灼眼的金光是从离长生身上散发出来的金色功德,浓厚到几乎能闪瞎人的眼睛,一条龙紧紧地盘在四周,将人围绕在中央,尾巴尖还勾着离长生的手腕。
徐观笙呆了呆。
朝阳从天边降落,照在龙身上,晒得暖洋洋的。
封讳的本体早已死了,在雷劫中竟然还重新获得了肉身?
这是从哪儿来的机缘?
难道是杀了厄灵有功,天道赐下的吗?
当然,这不是徐掌教关心的。
徐观笙只扫了封讳一眼,就皱着眉一掌拂开那盘着他师兄的龙,小心翼翼将闭眸沉睡的离长生拥抱在怀里。
离长生蜷缩在他臂弯,龙纹的金色衣袍裹在身上,手胡乱抓了抓,本能拽住徐观笙的衣襟,他似乎被光照得不高兴,将脑袋往师弟怀里一埋,继续睡了。
徐观笙:“……”
徐观笙眼前一黑,呼吸都在颤抖。
天杀的。
雷劫怎么把他师兄劈回三岁幼崽模样了?
第102章 幼崽想要抱一抱 肉身,金船上,这是什……
南沅险些被劈没, 三界各地连带着幽都都前来查看情况。
裴乌斜收拾烂摊子习惯了,确定崇君无事就开始带着周九妄处理后续事宜。
离无绩被徐观笙救得及时,昏昏沉沉被楼长望狂塞灵药, 唯恐他死了。
徐观笙懒得管旁边呼呼大睡的龙, 轻手轻脚将师兄裹在衣袍里, 御风直接上了俯春金船。
一扭头, 就见鱼青简和走吉跟在后面。
徐观笙蹙眉:“你们跟来做什么?”
鱼青简挑了下眉, 心想副使果然是副使, 早就料到了徐掌教会翻脸不认人带着崇君就跑。
“徐掌教在说什么呢?”鱼青简无辜道, “我等奉命寸步不离保护离掌司安全,怎能轻易离开?”
听到这个“离掌司”,徐观笙似笑非笑道:“如今三界已没了厄,渡厄司会逐渐名存实亡,我会即刻同幽司那边商议给离掌司罢职,你们不必再跟着了。”
鱼青简一听罢职,脸都绿了。
渡厄司好不容易走一回运,敬仰数百年的崇君天降来当掌司,怎能轻易放他离开?
“徐掌教这话说得太独断了。”在一旁的走吉忽然冷不丁地道, “罢不罢职, 这事儿得崇君自己决定, 徐掌教应该也不想擅作主张惹崇君厌恶吧。”
徐掌教:“……”
徐观笙被将军了。
鱼青简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满脸“我天啊,这话是你说出来的?”的震撼。
徐观笙本想操控俯春金船直接一溜烟回雪玉京, 但这俩鬼阴魂不散,不错眼地盯着怀里的离长生,徐掌教只好沉着脸道:“等师兄醒来,他自有决断。”
他师兄自小锦衣玉食, 在幽都那种鬼气森森的地方待几个月体验下也就算了,怎么能一直久待。
如今整个雪玉京由徐观笙掌控,三界也没了厄需要离长生去渡,沉重的负担卸下,师兄也该享乐一回。
鱼青简点头:“好。”
崇君怎么可能会丢下他们这些乖孩子呢,徐掌教如意算盘肯定落空。
一人两鬼开始等崇君醒。
另一边的封殿主就没多少人抢了。
章阙累死累活搭了个小棚,省得日光直晒将殿主给烧着了,不过转念一想封殿主好像已有了肉身,已并非鬼躯,就算再晒也没啥事。
算了,还是挡一下自己吧。
封讳的神魂和新塑的躯壳一寸寸磨合,估摸着半日不到终于有了些意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雷劫中护住离长生的时候,下意识将怀中的东西圈紧,抵挡住那致命的雷劫。
圈,圈……
圈了半天,离长生呢?
封讳倏地睁开竖瞳,气息急促地看向躯体的最中央。
巨大的龙身中间,空无一物。
封讳彻底清醒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席卷全身,巨大的龙形险些翻江倒海,将旁边守着的章阙砰的压趴。
见封殿主满脸惊惧,章阙艰难地从龙尾巴底下伸出一只手,奄奄一息道:“崇君没事,殿主安定。”
这几个字短暂地在封讳耳朵里过了下,好一会才终于明白其中的意思。
封讳惊魂未定,好久才平复疾跳的心脏。
章阙艰难道:“殿主,崇君真的没事,但您尾巴要是再不移开,您衷心的下属就要有事了。”
封讳:“……”
封讳将龙尾甩了甩,放章阙起来。
日上三竿,烈日炎炎,晒在龙身上将那漆黑的鳞片照得好似在发光,整条龙带着前所未有的暖意。
暖?
封讳已经几百年没感知到暖了,愣怔注视着龙身,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的本体一向都是那可怖的龙骨,怎么挨个雷劫反倒有了肉身?
封讳甚至觉得自己在梦中,他眉头紧皱在原地化为人形,注视着骨节分明的十指。
阳光穿过指缝,将苍白的指腹照得几乎像是半透明的玉石,太久没见日光,甚至能感觉到阳光的灼烧感。
章阙揉着脑袋走过来,见封讳恍恍惚惚的,解释道:“徐掌教说可能是超度厄灵天道降下大功德,这才给您重塑肉身。”
封讳眸子轻动。
无缘无故重塑肉身,他第一反应并不觉得欢喜,反而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相信天道会有这么好心。
回想起在雷劫中始终没什么紧张之色的离长生,封讳轻轻握紧了手。
十有八九是离长生做了什么才让他重塑肉身。
封讳深深吸了口气,道:“他人呢?”
章阙抬手指了指半空中的俯春金船,还没开口,封殿主顷刻化为一道流光直冲云霄,砰的一声砸在金船上,将那庞大如小山的金船撞得东倒西歪。
章阙皱着眉看着头顶的船。
不会打起来吧?
不过就算崇君是那副短手短脚的模样,应该也有能力制住发疯的封殿主。
***
徐观笙和鱼青简走吉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崇君醒来。
俯春金船还保留着三百年前的模样,到处皆是精致奢靡的布置,连个软枕都是外界千金难求的宝物。
离长生趴在比他身子还大的枕头上,均匀的呼吸终于开始乱了起来。
他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迷迷瞪瞪地环顾四周,就被六只几乎放光的眼睛吓了一跳。
徐观笙最是矜持,盘膝坐在离长生最前方,直接开门见山道:“师兄,三界既然没了厄灵,你也不必守在渡厄司吃苦,还是随我回雪玉京吧。”
鱼青简迟了半句,赶忙眼巴巴看着他:“崇君,没有你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活,渡厄司的掌司殿也很好住的,无论之后您想吃什么山珍海味我上天入地都能给您弄来!保证一点苦都不会让您吃!”
走吉面无表情看着离长生,心想可恶,好小一只,想抱一抱。
但这是高高在上的崇君,她不能放肆。
离长生运筹帷幄矜贵温和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就算他变成这样小一只也没有人真正将他当成幼崽对待。
六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他,等着崇君回答。
离长生歪着头注视着眼前三个陌生人,他也不害怕,本能觉得他们身上的气息很熟悉,深思熟虑半天,终于朝着中央那个气息最熟悉的人伸出手。
徐观笙眉眼带着一抹笑意。
看来师兄是想留在雪玉京……
还没想完,就见离长生伸手抓着他的袖子,欲言又止半天,轻轻地问:“这是什么呀?”
徐观笙一愣。
离长生看着的是一旁桌案的杯盏,他口渴不知要如何说,只能故技重施。
徐观笙脸上惊疑不定,犹豫着将一杯水招来。
果不其然离长生眼睛一亮,矜持地坐在那等着被喂水。
徐观笙:“……”
熟悉的感觉,好像回来了。
年幼时他师兄就是这样,想要什么从来不敢直接说,而是旁敲侧击用五字真言来让徐观笙猜。
徐观笙一言难尽地上前,一只手拿着杯盏凑到他唇边,另一只手熟练地放在下巴处省得水滴到衣裳上。
离平乖乖地小口小口地喝水。
鱼青简就算再蠢也看出来问题了,满脸愕然道:“崇君他这是……”
徐观笙若有所思:“还不确定,得回雪玉京寻医师诊治。”
两句话的功夫,离平就偏头不喝了。
徐观笙单膝跪在他身边,这个姿势能让坐着的离平瞧见他宽阔的怀抱。
三岁的幼崽看起来本能想要扑进去被抱住,他小心翼翼观察着徐观笙,发现他正在和其他人说话没看自己,自以为做得极其隐秘,双手轻轻抱住徐观笙的手臂。
徐观笙动作一顿,垂眸看来。
离平察觉到视线,似乎下意识觉得又要被推开,只好讷讷收回手,端端正正跪坐在那。
和幼年时一样,像只金色的三角粽子。
离平有些心虚,不敢去看徐观笙的脸色。
直到瞧见脚底层叠的衣袍轻轻靠近,他呼吸轻轻提起来,身体都僵住了。
下一瞬,徐观笙轻轻将他拥在怀里。
离平呆了呆,迷茫抬头看他,眼睛里写着“能抱了吗?”的困惑。
徐观笙对上他的视线,心像是被放在滚油里烹,疼得他指尖发颤。
年幼时他曾无数次推开这个孩子眼巴巴讨要的抱抱,前些年平少君还会时不时偷袭他,高高兴兴想抱一下,越到后面次数就越少。
一次徐观笙在外历练归来,瞧见少年身形在短短几年内拔高,高挑颀长,气度温和宁静。
……已不会再奢求任何拥抱了。
徐观笙闭了闭眸,将怀中的人一点点抱紧。
好像全了当年最大的遗憾。
感受着罕见被包围的温暖,离平明显很高兴,双手揪着徐观笙的衣襟往他怀里贴。
鱼青简眼睛都直了。
这……
离长生无论什么时候,在众人心中的形象从来都是天边皎月般高不可攀的,谁都没见过这样依赖人的崇君。
幼崽时期这么会撒娇吗?
鱼青简有些蠢蠢欲动。
崇君这么喜欢拥抱,是不是等会自己也能……
刚想到这里,整个俯春金船轰然一声剧烈摇晃,像是又遭雷劈了。
小离平吓了一跳。
徐观笙皱着眉将宽袖一拢,把师兄严丝合缝裹在怀里,沉着脸回头看去。
日光下,封讳面无表情地拂开身上的金船碎屑缓步而来,视线在四周环顾一圈:“离长生呢?”
听说离长生在俯春金船上,封讳就知道徐观笙打的什么主意了。
想带离长生回雪玉京,休想。
徐观笙凉飕飕瞥着他:“你拆得是我师兄的船。”
封讳噎了下,但很快收拾好情绪:“我有的是钱,自会给他修——把人交出来。”
徐观笙冷笑,正要放狠话,就感觉手被扒拉了下。
封讳的视线还在四处扫射,神识铺出去寻找离长生的身影。
只是整艘俯春金船上根本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封讳满脸不耐烦,正要祭出崔嵬和这姓徐的开打,就见徐观笙的袖子忽然轻轻一动,接着那层叠宽袖往下一落,露出个脑袋来。
封讳满身戾气倏地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一个还没大腿高的孩子歪头看着他,长发被方才一通拥抱弄得凌乱不堪,他足尖没着地,整个人挂在徐观笙小臂上,注视着封讳的眼神全是好奇。
封讳:“…………”
即使变小了,封殿主仍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担忧离长生为了给他重塑肉身又冒险,在来时的短短几息有个无数种可怕的猜想,离长生或许重伤难愈、或者直接化鬼,什么可怕他往哪里想。
封讳甚至不敢回想三百年前当他看到玉棺中安静躺着的人时的心情。
万箭穿心也不为过。
他想了数百种可怕后果,从未想过离长生会……变成这副模样。
封讳将满身暴躁收得一干二净,拼命想方才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这时,就听到那个带着稚气的声音轻轻说:“这是什么呀?”
声音稚嫩,语调措辞也不太像个成年人。
封讳眼皮重重一跳,隐约发现了什么,抬步往前几步,很快又停了下来。
徐观笙蹙眉,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轻轻将离平放了下来。
离平回头确认:“可以吗?”
徐观笙点头。
不会再有人推开他了。
封讳还在思考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就见穿着锦袍的离长生小跑到他身边,仰着头高高兴兴朝他伸出双手。
几乎是本能作祟,封讳立刻单膝跪地一把将他抱在怀中。
离平双手抱住封讳的脖子——他的手太短,无法环抱脖子,只好揪着衣领让自己挂上去。
封讳单手将他抱个满怀,感知着他的体温,并非是鬼,也并未受伤。
离平将额头抵在封讳胸口,听着那疾跳的心跳声,不知为何忽然就笑了起来。
封讳脑子还锈着,怔然问:“笑什么?”
离平感知着将他包裹的令人心安的气息,眉眼笑意未散,轻声开口。
“好暖啊。”
第103章 他去赴一场美梦 抱抱,好粘人,抱着就……
离长生如今只有三岁的神智, 稍微复杂的话就不会说了。
徐观笙熟知这个年纪的师兄有多粘人,无声叹了口气,想好声好气和封讳商议带去雪玉京诊治好再说。
这个提议还没出口, 他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忽地听到“咻”地一声。
封讳一把抱住离平, 面无表情化为一道流光从金船上窜了下去。
徐观笙:“?”
徐观笙脸色沉了下来, 立刻就要去拦。
“啊——!”鱼青简忽然往前一撞, 直接挡在徐掌教面前, 真心实意地道, “我们殿主是个粗暴的,这船破成这样肯定要花不少银子修吧,徐掌教您说个数,我这就去幽都柜坊取银子去!”
徐观笙:“你……”
走吉也溜达过来:“徐掌教救了离庸,我们还未向您道谢呢。您真是慈悲为怀赤忱良善,我们这些恶鬼之前那样编排您,真是自惭形秽。唉,我要是还活着,肯定以死谢罪。”
徐观笙:“…………”
被两鬼这么一拦, 封讳直接带着离平跃下俯春金船, 抬手猛地撕开一道虚空裂缝, 转瞬踏入其中回了幽都。
离平满脸迷茫趴在他怀里, 只是个错神的功夫就到了陌生的地方,下意识将脑袋往封讳衣襟中一埋。
封讳抱住他, 声音前所未有地轻柔:“别怕。”
他本想将人带去幽冥殿,只是那地鬼气森森,对离长生来说十分陌生,思来想去还是回了渡厄司的掌司殿。
离平也不问他是谁, 更不问这是哪,只知道这股气息能让他安心,揪着封讳的衣襟甚至在昏昏欲睡。
封讳有一肚子话想问,抱着他坐在椅子上,手想推开离平的脸。
普通男孩子往往是沉甸甸,离平不知是不是自出生就体弱多病,抱在怀里像是空心的,宛如朵松软的云。
三岁的孩子太小,封殿主身形又比寻常人高大的手,完全不敢用力气,唯恐碰碎了他。
封讳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轻声问:“知道自己是谁吗?”
离平打了个哈欠:“平儿。”
封讳了然。
这话打死离长生都不会说出口。
看来不光身体,神智也成了三岁的模样。
封讳皱眉,担心出事,索性拿起符纸垂着眼龙飞凤舞写了几行字,让章阙去阳间掳个医术高超的医师来给离长生瞧瞧。
他垂着眼刚写了几个字,一只手搭在他手腕上,往里扒拉了下。
封讳低头:“怎么?”
离平仰头看着他,没说话。
封讳正要继续写,离平又伸手扒拉他。
封讳从未和幼崽相处过,不太懂他这个动作的意思:“你也想玩符纸?”
离平不吱声。
封讳索性拿出张空白的符纸递给他,让他撕着玩。
离平对符纸兴致寥寥,看封讳又去写,眉尖微微一蹙,他索性伸出手去抱住封讳的手腕,用力往自己身上一带。
封讳这才后知后觉到他的意思,试探着将手环着离平的后背,把人重新紧抱在怀里。
这下离平满意了,趴在他怀里开始玩符纸。
封讳:“……”
三岁的离平好像并不追求其他,只要被抱好像就心满意足。
封讳只好短促地写了个“来”飞快点燃了送去章阙处,没等离平抗议就将手放回去抱住他。
离平仰着头看他,欲言又止,垂下头继续摆弄符纸。
他并不像其他孩子会撕坏东西,反而将那黄纸叠得方方正正,似乎意识到封讳一直安静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好奇道:“你会一直抱着我吗?”
封讳愣了下,点头道:“会。”
离平有些开心:“那其他人呢?”
封讳道:“也会。”
离平“哦”了声,耳尖明显红了。
封讳愣怔看着他,一股真实感这个时候才悄无声息冒了出来。
——这是年幼时的离长生。
在这数百年,封讳曾经无数次地嫉妒徐观笙,怨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在离长生年少时就遇上他。
有时夜半三更封讳都会忽然醒来,熟练地恨一顿徐观笙再继续睡下。
凭什么徐观笙就能得到离长生的所有信任,自己却只能被当成个孩子般对待。
他不甘心。
可时间却是最让人无能为力的东西,就算封讳恨出了血泪,也无法让自己早生个几十年。
直到如今……
看着玩符纸的离平,封讳忽然豁然开朗。
若是能治好自然皆大欢喜;但若做最坏的打算,离长生无法恢复原样,那也不过是再次陪他长大一回罢了。
三百年都等了,更何况区区几十年。
封讳眉间的担忧之色逐渐被抚平,他无声吐了口气,手掌小心翼翼抚摸着离平的后脑勺:“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离平歪头看他,好一会才认真地提议道:“你再抱紧一点叭,都漏风了,呼呼的。”
封讳:“……”
封讳将宽大的外袍拢过来,将小小一只整个裹在怀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
离平很喜欢这种四面八方都将他拥住的包围感,兴致勃勃地将自己团好,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觉得高兴。
章阙不愧是封殿主最衷心的下属,半个时辰后竟然真的绑了个阳间一个医术高超的医修来了渡厄司。
医修心底良善,救治了不少人,彬彬有礼地跟着章阙去出诊。
等发现自己来的地方是鬼气森森的幽都时,医修顿时就不好了。
章阙还在拽他:“医仙大人!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医修惨笑一声:“幽都怎么可能有活人?我才是那条活生生的人命吧,难道我已死了?你是送我来投胎的?”
章阙:“……”
章阙好说歹说,才终于说通。
医修犹豫再三,还是跟着章阙去了。
到了渡厄司,离平已经睡着了。
他呼吸平稳躺在封讳怀里,一旦有想将他放到床上的动作立刻就要挣扎着胡乱抓,封讳没办法,只好将他抱着。
医修瞧见这两个大活人,终于吐出一口窝囊气。
太好了,真是活生生的。
医修上前给离平探脉,左探右探,还用灵力在识海转了几圈,眉头越皱越紧。
封讳脸色也沉了下来:“很严重吗?”
医修道:“那倒不是,我还是第一次瞧见体内有元婴的三岁孩子,这可比当年生来金丹的崇君还要天赋异禀啊,感叹一下。”
封讳:“……”
章阙重重咳了声,替殿主发声:“他本是个成年人,不知为何忽然变成这副模样了,您瞧瞧还能变回来吗?”
医修恍然大悟:“那怪不得。他体内经脉运转流畅,灵台瞧着浩瀚无垠,不像三岁孩子有的,他没中类似返老还童的煞,这副模样只是短暂的,八成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初。”
知道离长生身体并无异状,封讳也松了口气,罕见说了句人话:“多谢。”
章阙千恩万谢将医修送回了阳间。
离平很粘人。
无论是睡着还是清醒,非得身边有人才行。
封讳有了肉身之事很快传遍整个幽都,那关押他的幽冥殿锁链已彻底损毁,幽司擦着汗让无常鬼前来询问。
封讳懒得见,让章阙出去敷衍,自己在掌司殿中将裴乌斜送来的晚膳拿出来。
离平不用人哄,就能自己拿着勺子吃。
只有这个时候,他是不用人抱的。
封讳起身出去倒个水的功夫,鱼青简不知何时溜了进来,蹲在离平身边逗他:“掌司,吃糖吗?”
离平咬着勺子疑惑看着他。
他吃得差不多了,见封讳还没回来,犹豫了下朝着鱼青简伸出手。
等封讳端着茶回来时,鱼青简正满脸激动地抱着离平转圈,甚至还将人往空中一抛再接住,像是在逗孩子。
离平蹙眉看着他,好一会才轻声道:“不用飞我,抱着就好啦。”
鱼青简轻轻吸了口气,感觉人要原地魂飞魄散了。
会撒娇的崇君……
此生无憾了。
离平:“?”
离平不太懂他身边的人,明明他只是正常说话,那些人每次都一副震惊、不可置信、到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奇怪反应。
但他天生脾气好,也不生气,坐在鱼青简怀里慢条斯理地吃糖。
鱼青简心满意足,拿着发绳熟练地给掌司编小辫。
封讳凉飕飕瞥了鱼青简一眼,忍了。
半个时辰后。
走吉在外面忙活大半天,眯着眼睛冲进掌司殿,胆大包天地一把将崇君从封殿主怀里夺走,抱着就往外跑,哄离平去坐阴槐树下新搭好的秋千。
封讳:“……”
掌司殿外阴冷,离平身上裹了件毛茸茸的黑色小披风,坐在秋千上被推得飞起来。
封殿主再次忍了。
离平对他所有熟悉气息的人都抱有依赖,渡厄司的人谁都能抱着他出去玩。
——他对玩兴致寥寥,但只要身边有人陪着,做什么都好。
好不容易入了夜,封讳用眼神驱逐都想要再揉一把的周九妄,将离平抱回了寝房。
离平的潜意识始终在作祟,爬上床却不躺着,反而盘着小短腿打坐,好像就要这样睡觉。
封讳眉头一皱。
只是短短半日的相处,他就看出来当年度上衡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了。
云屏境那样清冷空旷,只有一个冰冷的木头傀儡在他身边,游敛也并非陪伴,反而像监工一般,制止少君不可以和人有亲密接触、不可慵懒懈怠,不可这个禁止那个,将好端端的人一点点磨成个冷冰冰的玉石。
瞧着华美,却没有心。
即使失去所有记忆,他仍记得不能躺着睡觉,这样太过懒惰,对修行修心无益。
封讳并未强行让他躺下,只是悄无声息化为龙身,在宽大的塌间围着离平那瘦小的身形盘在最中央。
离平诧异地看着这条漂亮的龙,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龙角。
封讳趴在他腿边,被拽着龙角也没有什么反应。
渐渐的,离平似乎胆子大了些,也不盘小短腿了,屈膝爬上前将额头试探着抵在龙尾上。
封讳没动。
离平好像松了口气,身体像是幼虫似的拱了拱,终于将身体挪到封讳脑袋边,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动作躺了下来。
封讳听着动静一直秉着呼吸,直到感觉到耳畔的呼吸声才终于睁开竖瞳,和近在咫尺的离平对视了一眼。
离平没从他眼中看到责备,眼眸一眯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封讳的龙角。
封讳轻声道:“睡吧,我在这里。”
离平拽着他的龙尾,在这狭窄的床榻间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四周环绕的龙身洒下阴影,给足了离平缺失的安全感。
确定封讳不会离开,离平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识海宁静毫无波澜,即使黑暗笼罩也不再畏惧。
他高兴地去赴一场美梦。
第104章 离离离离离离离 盖印,云屏境,这是我……
渡厄司灯火通明分不清白昼黑夜。
南沅雷劫之事裴乌斜在九司舌战群雄, 将那些要渡厄司和幽冥殿负责的人说得满脸通红,毫无还手之力。
等裴副使回到渡厄司时,已是“白日”了。
离平高高兴兴睡了一觉, 醒来时感觉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 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让他很新奇。
他好奇地抱着龙尾环顾四周, 正正对上封讳的视线。
封讳似乎没合眼, 一直注视着他。
离平歪头, 刚想说话, 忽然轻轻嘶了声。
封讳道:“怎么?”
离平道:“嘴巴包着的里面一点点麻了疼。”
封讳:“?”
虽然他很不待见徐观笙, 但每次听到离平那无法理解的话,总有种想将徐掌教请来翻译的冲动。
封讳转瞬化为人形,皱着眉抬起他的下颌:“哪里?”
离平伸手往牙齿上一指:“这里。”
封讳:“……”
三岁幼崽睡觉总想抱点什么在怀里,一整夜都紧紧揽着龙尾,不知梦到什么,时不时就照那尾巴尖啃几口。
封讳皮糙肉厚没觉得疼,那龙鳞反而将离平的牙给硌疼了。
这往哪儿说理去。
封讳一言难尽道:“抱歉。”
离平好脾气,虽然不懂他为什么道歉,但他有一套自己应对这话的模版, 乖乖地说:“好吧, 原谅你了, 下次不要这样了。”
封讳:“……”
下次还是变成人形陪着吧。
封讳将离平的外袍小心翼翼穿上, 离平已经顺势爬到他肩上,眯着眼睛睡回笼觉。
早膳是裴乌斜从阳间特意带回来的热粥, 正在小火炉上温着。
离平拿着勺子喝喝喝,一点都不需要人操心。
封讳坐在一旁大马金刀支着腿,漫不经心注视着章阙给他送来的丧帖,只觉得烦躁。
他不太爱和幽司那边的人打交道, 但还魂之事太过罕见,无常鬼一直来搅扰,没完没了。
等离平喝得差不多,封讳正要熟练将他抱在怀里,就听一旁传来裴乌斜的声音。
“封殿主,有正事想请掌司移步正殿。”
封讳头也不抬,拿着帕子给离平擦嘴,冷淡道:“怎么,又有‘只能离掌司才能啃’的糕点需要他去吃?”
裴乌斜:“……”
裴乌斜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温温和和的,他客气地道:“封殿主说笑了,只是如今厄灵消散,三界各地不少功德正在往回散,有些无主的需要离掌司拍板决定。”
封讳挑眉:“你问他厄灵是什么,功德是什么,他能懂?”
离平当然听不懂,但听到“拍板”,眉头一挑,高高兴兴地伸爪子在桌案上一拍。
啪。
拍了。
裴乌斜:“……”
封讳似笑非笑道:“我记得裴副使的权利应该足以处理那些琐事吧。”
裴乌斜笑了:“我只是副使,自然不及掌司大人。”
封讳瞥他一眼,见离平已经颠颠跑到裴乌斜面前仰着头伸手要抱,不耐烦地“啧”了声,只好随裴乌斜去了。
裴副使打败了恶龙,举着“战利品”——离掌司荣耀回归,博得一众下属的欢呼与赞叹。
渡厄司能处理的事极其多,但大多数都被裴乌斜包揽了,其他几鬼根本不用操心,一有事就喊副使,自然也不需要一个三岁孩子来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裴乌斜将离平抱在怀里坐着,将一副帖子放在桌案上,一本正经道:“这是南沅雷劫时的人员伤亡,掌司得批一下。”
离平点点头,拿着比他爪子还大的掌司印,奋力地在帖子上一盖。
朱印落下,缓缓化为个金色的“离”字,帖子转瞬化为火焰烧成粉末消散。
批完,他仰着头看向裴乌斜,满脸“这样对吗?”的期待。
裴乌斜沉默半天才开口:“对的。”
离平觉得很有意思,抱着掌司印盖来盖去,连桌案上都是金印。
他指着那个“离”字,好奇地问:“这是我的名字吗?”
裴乌斜道:“是。”
离平伸手数了数,觉得不对:“我叫平儿,这少一个字呢。”
裴乌斜没忍住笑了起来:“回头我找人给掌司重新刻上。”
离平点头,这才满意了。
渡厄司除了裴副使外,鱼青简、走吉和周九妄根本不管事,连帖子都不知道怎么写,今日却是各个拿了一摞来,兴冲冲地挤到离平面前要批印。
鱼青简道:“这是这个月幽都柜坊批下来的食膳费,掌司批了就能买一堆糖,这可是天下第一紧急的事。”
离平不懂买糖有什么紧急的,但还是抱着掌司印给他“离”了一下。
走吉倒是没什么要批的,但还是找裴副使借了个无关紧要的拿给掌司“离”。
周九妄站在门口注视着崇君在那高高兴兴地盖印,心中琢磨他要是听令将掌司神不知鬼不觉偷回去给殿主,他会不会被这三鬼围攻。
算了,小命要紧。
离平盖了半天的印,终于过了瘾,后背靠在裴乌斜怀里晃了晃脚,道:“这样,再这样。”
裴乌斜:“什么?”
离平回头朝他心口一按,又抱了下自己,朝他暗示:“这是什么呀?”
裴乌斜:“?”
连封讳和他说话都连比划带猜,更何况裴乌斜,他眉头紧皱:“这是……抱?”
离平:“……”
就在裴乌斜满脸不解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是要找封讳抱他。”
裴乌斜抬头一看,徐掌教不知何时来的幽都,眼眸冷淡瞥了过来。
“徐掌教。”
瞧见徐观笙,离平眼睛一亮,立刻从裴乌斜怀里蹦下来,迈着短腿飞快跑过去,一下撞到徐观笙腿上。
徐观笙眉眼倏地温和下来,蹲下来摸了摸离平的脑袋。
离平很少会主动提自己的诉求,因为害怕被驳,所以每次想做什么都会先用五字真言来探路。
徐观笙看他一眼就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离平抱着徐观笙的脖子,将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你哪儿去了?”
“忙去了。”徐观笙和裴乌斜打了个手势,抬步往外走,“这儿好玩吗?”
离平将怀中沉甸甸的掌司印捧给他看:“盖印很好玩。”
“还想玩什么?”
“还想……”离平想了想,“想抱。”
徐观笙:“……”
徐观笙给他理了理毛茸茸的披风,垂眼思忖。
离长生的情况他已寻人问了,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原状。
三岁的孩子一直想要抱,可能是他师兄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求而不得,所以如今才会如此迫切地逢人就要拥抱。
或许等他满足了,身形和记忆就会恢复。
显而易见,如今的离平还没抱腻。
徐观笙带着离平去了掌司殿,眼眸眯着仔仔细细一扫,似乎在将此处和云屏境做对比。
很快,徐掌教对比完毕,心想幽都果然不比云屏境宽敞舒适精致奢靡灵力浓郁,还黑漆漆的非得点灯。
一无是处。
封讳应该前去幽司和人阴阳怪气去了,偌大掌司殿空无一人。
徐观笙嫌弃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怀中离平编满了小辫的发顶,轻轻哄他:“师兄,此地阴冷还无光,要不要回云屏境住几日?”
离平想了想,似乎在脑海中思索云屏境是什么地方。
但不重要,如今的他只循着本能做事,他依赖徐观笙所以也不拒绝,点点脑袋:“好的。”
徐观笙罕见露出些许喜色,教他:“那等会那条蛇回来了,你就和他说要去云屏境住。”
离平学舌:“我要去云屏境住。”
“对。”
离平学了几句,又没来由地道:“他不是蛇。”
徐观笙一愣,心中莫名嫉妒。
不过就是一条得了机缘化龙的蛇,凭什么能得到他师兄青睐?
有时半夜醒来徐掌教都会熟练痛骂一顿封讳,完全不理解他师兄为什么会看上他。
既不体贴也不温柔,连照顾人都笨手笨脚,说话阴阳怪气,到底有什么优点?
徐观笙又教了几句应付封讳的话,省得这龙要死皮赖脸地跟来。
没过半个时辰,封讳终于姗姗来迟。
瞧见徐观笙在那坐着,封讳心中“嘁”了声,但还是在离平面前保持着对师弟的和气,淡淡道:“徐掌教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这是将自己放在主人家的位置上了。
徐观笙懒得和他一般见识,等着他师兄给此人致命一击。
他伸手悄无声息在离平腰后戳了戳。
离平果不其然很听话,开口道:“我要去云屏境住。”
徐观笙很满意。
封讳脸上没什么其他神情,点点头:“好啊,什么时候去?”
离平噎了下。
师弟没教怎么回答这话?
徐观笙似乎没料到封讳竟然答应得如此干脆,眉梢轻轻一挑。
离平想了想,说了个好大的数字:“三百天后。”
徐观笙:“?”
徐观笙又戳了戳他。
离平:“啊,等会就去。”
“行。”封讳倒是干脆,“那就去吧。”
徐观笙似笑非笑看他,知道封讳的脾气不会这么轻易放他师兄走,指不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离平没多想,“唔”了声,从徐观笙的小腿上滑了下来。
他本能地想要像之前那般抬起手要抱,只是双臂还没动,封讳就先一步长臂一伸将他揽在怀里,轻飘飘地抱了起来。
离平忽然愣了。
他还没有要抱,就能得到吗?
封讳图穷匕见,皮笑肉不笑道:“只是离掌司终归还是渡厄司之人,前去阳界需要需要人保护。”
徐观笙冷笑,心想果然如此。
“雪玉京自然会保护崇君安全。”
封讳彬彬有礼道:“礼不能废,徐掌教还是……”
阴阳怪气的话还没说出口,忽然感觉手背上一热,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
封讳垂下头一看,微微怔住。
离平抱着掌司印,在封讳手背上留下印,他没想太多,只顺从本心,金色的“离”字微微闪着光,带着崇君那世所罕见的功德,一闪而逝。
离平识海中一片混沌,电光石火间好似有一线清明缓缓凝聚。
他心想:“这个是我的。”
第105章 兄长终于回来了 分开,六岁啦,回归寒……
徐观笙并不想让这姓封的去云屏境。
但他心中也明白, 他师兄待封讳一直特殊,现在还将自己的掌司金印往人身上按,想来不会轻易放手。
只是没预料到的是, 封讳竟然没再继续要追过去, 看起来有其他事要忙。
手背上的金印像是个烙印似的, 专属离长生, 就算不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也能安抚封殿主那酸得牙疼的嫉妒和占有欲。
徐观笙牵着离平的手上了俯春金船, 冷笑了声心想有什么事能比得过他师兄, 看来这龙一点不把他师兄放在心上。
离平倒是没想这么多,一步三回头地看向下方的封讳。
封讳笑着朝他一挥手,示意去吧。
徐观笙抬手将师兄拎着扔自己怀里,瞥了封讳一眼,扬长而去。
章阙看得啧啧称奇,溜达着过去:“崇君这副模样可不常见,渡厄司那群鬼这几天都要被迷疯了。”
封讳淡淡道:“幽都终归不见日光,待久了对他身体无益。”
章阙还从未见过封殿主这副贴心的样子,心中又啧了几声, 道:“那殿主打算何时将崇君接回来呢?”
封讳道:“让他玩个够吧。”
章阙像是失去了所有对上峰的察言观色, 再接再厉地追问:“何时呢?”
封讳:“……”
封讳凉飕飕看他一眼。
封殿主好不容易大度一次, 这厮真的要逼他承认自己现在就想追上俯春金船将人带回来吗?
一点没有眼力见。
封殿主没多说, 直接吩咐道:“直接去幽冥殿支些钱,去阳间一趟。”
说起正事, 章阙终于肃然了:“敢问封殿主要支多少呢?”
“不多。”封讳看了看掌司殿的屋檐,随口道,“十万两估摸着够了。”
章阙:“?”
十万两,叫不多?!
这是打算把雪玉京买下来?
章掌司肃然起敬, 决定要誓死追随封殿主。
***
俯春金船缓缓穿过黄泉和阳间的交界处,夕阳倾洒了过来。
离平趴在徐观笙腿上昏昏欲睡,看着天边的五彩斑斓微微眯了下眼睛,迷茫地抬头:“这是什么呀?”
徐观笙垂着眼将离平头上那孩子才扎的小辫解了,撩着柔软的发轻轻用金饰绑起来,漫不经心道:“师兄在生病,等病好了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