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微把馒头掰开,里头的豆沙馅棕红诱人,豆沙的甜香与松子坚果香相互交融,十分的香甜。
宣阳坊的孩童们爱吃甜食,最爱的便是食肆的豆沙馒头,都紧握铜钱来排队,而后探头探脑望一眼在蒸笼前忙得脚不沾地的段知微。
“怎么都这么看我啊,有话直说啊。”段知微低头看到一群小人眼巴巴看她,觉得有趣,也知道他们想问什么,故意装作不知道逗他们。
孩童们的老大慢慢往前挪几步:“段娘子,袁都尉今天还回来吗?”
段知微耸耸肩,颇为遗憾道:“他今日要在朱雀街巡防。”
孩子们失落的低头。
“不过他明日就回来了。”段知微赶紧加上一句。
孩子们欢呼一声,一人手拿一只滚烫的、冒着热气的豆沙馒头,跑远了。
千秋节在即,安息国遣了使者献上六头狮子和一箱子符拨,长安人民只在佛经中听过狮子的故事,从没见过真正的狮子,都纷纷挤到通化门去看热闹。
在佛经中、狮子本为护法之物,备受长安人民的追捧和喜爱,无奈这个安息国做事还挺神秘,把装狮子的笼子用青布裹得严严实实,人们只能听到几声野兽的咆哮,看不清狮子的模样,都觉得有些扫兴。
袁慎己正巧接到了这份护卫工作,一直陪着使臣将狮子们安置到宫中的兽苑里,因此有幸亲眼看到了狮子的模样。
这就导致袁慎己突然成了众人、特别是小孩的崇拜对象。
每晚回了食肆,他都得面对一群孩子的崇拜目光,而后硬着头皮给他们描述狮子是什么模样、与佛像中的画狮有什么区别。
“狮子是吃肉还是吃素?”
“狮子真的脚踏祥云吗?”
“安息国把狮子捉到长安来,可是狮子是文殊菩萨的坐骑啊,菩萨不会生气吗?”
他们的问题开始越来越离谱。
袁慎己本就是个沉静性子,被逼成了个说书先生,绞尽脑汁给他们解答问题,但有些还是招架不住,特别是关于“菩萨会不会生气”这个问题。
菩萨生不生气,他怎么知道。
终于挨到了快宵禁的时候,父母们寻来食肆把孩童们领回家,他这才松了口气。
袁慎己去到后院,段知微正在桂花树下喝着核桃酪躲清闲。
他道一句“还是你清闲”,而今把脑袋在她怀里蹭蹭,要讨上一碗润喉的秋梨水。
“我与左中郎将调了个职,明晚我去朱雀门值守。”他实在是遭不住孩子的热情,决定出去躲两天。
对此段知微双手双脚表示欢迎,他出门躲两天,自己在食肆里也乐得清闲。
因着安息国进贡的这六头狮子,整个长安城似乎都被注入了某种活力,掀起一阵“狮子热潮”。
先是大慈恩寺的俗讲再次开场,这回讲的是“文殊菩萨骑狮子”的故事,引得无数善男信女前去捧场。
而后是西市大酒楼蹭了个热度,每日定点表演狮子舞,五彩缤纷的瑞狮在楼前滚球,乐人们配上雄壮的锣鼓音乐,吸引了不少观众喝彩,酒楼赚了个盆满钵满。
段知微在西市采买调料,望见酒楼因这狮子舞赚了不少,因此也从这狮子身上得到了些赚钱的灵感。
她准备趁这个热度,试着做上一份清蒸狮子头放到菜单上,只是可惜现在螃蟹还未上市,等螃蟹上市了,清蒸狮子头还可以再升级成蟹粉狮子头,那更是个鲜掉了眉毛的存在。
阿盘在食肆外的墙面上贴上了麻纸,墨汁未干的“今日特供——清蒸狮子头”几个大字化在风中,引得来往行人纷纷注目。
肉肆送来了段知微点名要的三瘦七肥的前腿肉,味甜多汁的荸荠也正是上市的时候。
这正是是做清蒸狮子头的最好季节。
食肆众人忙着把荸荠切碎成丁,猪肉剁成细酱,段知微站在蒲桃身后抓着她的手腕教她如何揉团。
“芡粉不能直接裹在肉上,直接裹上的话口感会不好,要抹在你的手上,再把肉泥朝着一个方向揉,这样丸子外头会自然裹上一层芡粉。”
原本用来包豆沙馒头的松子仁也可以放些进来、香菇、荸荠、瓜姜这些新鲜时蔬都可以切成细丁掺进去。
最后这狮子头需要先下油锅炸至表面金黄,再放到蒸笼里头蒸,淋上甜酒、秋油。鲜香气一下子就在整个灶房里头弥漫开来。
蹭热度的效果很好,到了饭点儿,食客陆陆续续进来,都觉得很新奇,点名要尝尝这所谓的清蒸狮子头。
“段家娘子,您家这狮子头里有狮子吗?”食客们与她开玩笑。
段知微拿苎巾擦擦手:“那必然是有的,明儿我准备再做份老虎羹,后日做个孔雀饼,我这食肆就不开了,收拾收拾改成百戏坊了,各位可一定要来捧场啊。”
食客们哈哈大笑。
苏莯与甄回两个人下了值,来了食肆,都白着一张脸坐下,点了寻常的鸡蛋羹、荔枝肉、酱瓜条,又要一壶新丰酒。
段知微奇道:“我们今日有清蒸狮子头,是限定菜,味道挺好的,不试试吗?”
这两个最勇于
尝试新品的人这回不尝试了,她觉得十分好奇。
苏莯苦着一张脸:“别提了,我今日托了关系,想溜进兽苑里瞧瞧狮子什么样儿,结果那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就朝着我吼起来,给我吓坏了。”
那狮子估摸着刚吃完生肉,嘴里头一股儿腥气,他能吃下饭就不错了,哪里肯点什么狮子头。
两人不肯点,段知微也不强求,只给他们上了些寻常菜品,又把他们要的酒打给他们。
待到暮色西沉,食客陆续散去以后,食肆众人把厅堂的食案们拼到一起,也准备坐下来吃饭。
段知微特意给每人留了一盅狮子头。那狮子头浸泡的汤汁看上去清淡,实际浓缩了肉汁和香菇、荸荠等食蔬的精华,喝上一口是极尽的鲜美。
狮子头炖煮的软烂,调羹轻轻一舀便顺滑的下来,那是入口即化的滑嫩,不需要咀嚼,舌尖轻轻一抿便能散开,肉香十分浓郁软糯,但是由于荸荠等脆爽时蔬的加入,又不会显得油腻。
段知微还特意在摔打肉饼的时候多搁了一勺葱姜水,这样不仅去除腥味,还能增香,激发鲜气。
许是饿了,众人今日都一反常态的没有聊天,都埋头猛吃,小狼直接把狮子头倒在饭上,拌在一起而后往嘴里头塞。
很快一桌子菜风卷残云的结束了,大家摸了摸鼓涨的肚子,都往榻上一坐懒得动弹。
段知微笑笑看向众人:“是不是吃撑了。”
她笑得意味深长,众人警惕的看她。
段知微装模作样咳嗽一声:“既然吃撑了,大家去后院消消食吧。”
她道:“院中金桂差不多要开了,我们可以先收一波桂花,回头做桂花醪糟给大家吃。”
众人叹口气。
袁慎己今日带队值守朱雀大街,今日金吾卫的廊下宴是一盘腌菘菜、一碟蒸鱼并一碗黄米饭。
他吃得没滋没味,十分想念自家新妇的手艺,尤其她在送他出门的时候笑眯眯来一句:“今日要做清蒸狮子头。就是醇厚鲜香的大肉丸子,可惜夫君你今日值守,吃不到太可惜了。”
袁慎己有些失落,只能打起精神等待黎明的光亮起来,放他回食肆吃段知微亲手煮的清蒸狮子头。
当三更的梆子敲到最后一声时,上弦月挂在最高处,这正是长安夜色最浓的时候,年轻的金吾卫们却不能有丝毫困意。
远处却突然传来铃铛的响声。
金吾卫们立即警觉起来,每个人都快速按住了刀柄。
浓厚的雾霭中,有人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列阵!”袁慎己拔出陌刀。金吾卫们立即搭箭上弦。
那人却还在往这边狂奔:“不要杀我!我违了宵禁,笞打二十,我自甘领罚!但是现在救救我啊,有狮子在追我啊啊啊啊啊!”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狮子与红烧狮子头那锅里……
今夜夜色如墨,纱一般笼罩在朱雀大街上,长安夜色里亮起两盏金灯,随着一阵低沉的咆哮,一只浑身金光的狮子朝着朱雀街缓缓走过来,月光照在狮鬃身上,流动一阵熔金光芒。
金吾卫们阵型已经摆好,只待袁慎己一声令下,箭镞便会齐发。
那狮子如同远古神话跑出来的神兽,每走一步,都发出低沉有力的声响,大地似乎颤抖了几下。
金吾卫的“瑞狮”们屏气凝神,只待袁慎己一声令下,便会将箭羽发射出去,没想到那狮子再次咆哮一声,转身消失在了雾霭中。
这个不幸的消息第二日便席卷了爱热闹的长安城。
原本金吾卫们对安息国走失了狮子这件事守口如瓶,以免在长安城中造成恐慌,但是坏就坏在了那个违了宵禁的倒霉蛋。
他本身误了宵禁,又怕被武侯发现,原是打算缩在桥洞底下熬一夜,待第二日宵禁结束了再回家,没成想正蹲的好好的,一只巨大的兽爪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总之这位倒霉蛋在接受了金吾卫的二十笞打之后,哭嚎着被自家下人抬回了家,一路嚎一路喊:
“长安城里有狮子啊!”
兽苑的总管被吓到昏厥,这是重大的失职,结果关狮子的笼子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另外五只狮子也被关的好好的,走丢的那一只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第一次遇到这种怪事,就连圣人一时半会儿都没想好,走丢的狮子该由哪个衙署来寻回,最后只能派大理寺在兽苑找嫌疑犯的线索,金吾、千牛加强巡视,务必把丢了的狮子找回来,不要伤了百姓
袁慎己在朱雀街与左中郎将交完班,一身疲惫的回了食肆,一看食肆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圈食客,一半是来吃饭的。
另一半恐怕是在等他讲关于朱雀大街的见闻。
于是他又绕到后院,翻墙回了房间。
段知微在前院忙得不可开交,走到哪儿一群孩子跟到哪儿,问她“袁都尉什么时候回来?”
她被缠的没法儿,只好把活儿跟阿盘换一下,自己去后院洗菜。
段知微回了后院,听到马厩里的动静,一眼看到了袁慎己的枣红马在马厩里喷了个响鼻。
她觉得有些纳闷,放轻了脚步悄悄开了门,袁慎己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
他双眸紧闭,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块阴影,英俊的眉骨和鼻梁线条刚硬,平日不苟言笑的冷峻退去了几分。
段知微看入了神,想抬手帮他拨一下额前碎发,想了想又收回了手。
“还是算了,他晚上这么辛苦,小心别把他弄醒。”她这么想着,然后站起身来欲走。
却立刻被一双大手揽住腰往后头一带。
“我以为你睡着了。”她说。
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搂的更紧,下巴蹭在她白皙脖颈处:“还没,不然怎么能发现你偷袭我。”
他的下巴经过一夜长了胡茬,刺刺的挠人,段知微抬手扒拉他,突然想起:“真有狮子逃出来吗?”
毕竟那是野兽,若是真逃出来了,对于长安人民来讲,是真的不太安全。
袁慎己道:“我觉得不是狮子,应该是妖怪。”
那头狮子踩过的地方幻化出朵朵金莲,狮瞳呈现耀眼夺目的金色,与普通的狮子完全不一样。
“怎么又来一只妖怪。”段知微被各色妖怪们闹麻了,只求这只狮子可千万别光临到食肆里头来。
趁着她愣神,那人趁机把脑袋在她胸口处蹭蹭,被一把推开:“你抓紧睡吧,回头醒了,一群孩子等你来当说书先生呢。”
袁慎己重新躺回床榻上,想到自己睡醒面临的局面,超级大声的叹了口气。
阿雪穿着安息人特有的胡袍在大街上晃荡,他昨夜在长安街头到处走,发现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好容易在桥洞底下发现一个,用爪子去拍了拍那个人,那人瑟瑟发抖的跑了。
他就追啊,那个人就跑;他追的更快了,那个人也跑的更快了,边跑边哭边大叫。
真是失礼的长安人。
跑到朱雀大街的时候,一群穿着盔甲的武将对着他竖起泛冷光的箭镞,他觉得气氛有些微妙,转身逃了。
果然狮子形态在长安街上游走不太方便,在第一道晨光照亮之际,他幻化成了人形。
却因为不了解如今长安人时兴穿什么衣裳,只能变出一套安息国的胡服,被路人当作异类瞧了好几眼。
在长安街上飘荡半日,阿雪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坊市间的小贩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酥脆的、洒满芝麻的胡饼;热情腾腾的水盆羊肉不带一丝膻气
他走到一处卖油塌的肆铺前,肆主熟练的把油饼放进锅里炸,那刚出锅的、金黄酥脆的油塌实在诱人。
阿雪咽了咽口水。
肆主见他盯着瞧,热情道:“这位郎君,刚出锅的油塌,有葱肉馅的、糖馅的,来一个吗?”
阿雪盯了半日,叹气着走了。
他身上没有铜钱啊。
一直走到宣阳坊,一阵更加诱人的肉香飘到他的鼻子里。
段知微今日焖煮狮子头用的是门口的大锅,炸好的肉丸配上葱姜、八角、桂皮等慢炖一个多时辰,一直炖煮到汤汁浓稠、肉丸入口即化为止。
用门口的大锅有许多好处、比如炖煮红肉时候香味能飘散到两条街之外,吸引来往食客。
今日生意也很好,食肆几人忙得脚不沾地,段大娘前日去终南山上的庙里上香,把腰爬疼起来了,如今只能往藤椅上一躺,什么都坐不了。
段知微只好准备去佣作坊雇个月作人回来,帮忙端几天盘子。
她在门口把几个事项跟阿盘一说,就要出门,还没走几步,被阿雪
两眼放光的拦住:“这位娘子,雇人吗?你看我行吗?”
段知微上下打量他两眼,这人长得瘦弱,皮肤苍白,风吹吹就要倒的样子,段知微有些迟疑。
阿雪忙道:“我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行。”他的眼神瞟向门口的大炉子,绵密的肉香不断随着蒸汽一起冒出来。
那既然不要工钱,那也不是不可以。
段知微觉得划算,立刻应承下来。让他帮忙先去厅堂端盘子。
正巧两个食客走进来,往那一坐冲着段知微问道:“段家娘子,今日清蒸狮子头还有吗?昨日没吃够啊。”
段知微每次准备新品,第一日数量都会准备的少一些,生怕做的不符合长安人的口味卖不出去。
昨日的狮子头就做少了,好多人想点第二份都没有了。因此段知微忙道:“今日不清蒸了,改红烧狮子头了。”
她指了指门口的大铁锅:“都在那锅里炖着呢,放心,量管够。”
食客道:“那就先来两份狮子头,再打一壶绿蚁酒。”
阿雪端着盘子的手僵在空中。
看着清清秀秀的娘子,居然砍了那么多狮子的头在锅里炖煮,而且这些长安的食客们竟然觉得很寻常。
还一点就点两个。
他觉得脖颈有些凉意,头上冒出些细密的冷汗。
蒲桃走出来打酒,看他不停冒汗,问道:“你没事吧,是不是生病了。”
他假装不经意的把盘子搁下,转身就往外头跑,而后被高高的门槛绊住,以头着地的,四仰八叉的摔在门口。
阿盘和段知微赶紧过来扶他。
这人看上去已经晕了,额前红红的一大片,段大娘揉着腰把藤椅让出来,阿盘和段知微把他扶上去。
段大娘冲段知微小声来一句:“我说什么来着,便宜没好货。”
段知微回嘴:“长姑你也好意思说我。”
总之阿雪在那瘫了半日后悠悠转醒,小狼跟蒲桃干完活,好奇站在藤椅边上看他。
他捂着脑袋大喊:“不要吃我的脑袋,我的脑袋不好吃!”
把小狼和蒲桃吓了一跳。
阿盘觉得这个小郎君真有意思:“谁要吃你的脑袋?”
阿雪指了指段知微:“她刚刚说的,铁锅里头全是狮子的头!”
段知微:“”她不是很想搭理他。
听闻隋炀帝下江都赐宴群臣,见那“葵花斩肉”状如雄狮之头,因此起了这么个名儿。
阿盘接话道:“什么狮子的头啊,那是猪肉丸子,形似狮子头,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儿,再说了,就算那锅里全是狮子的头,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阿雪这才琢磨过味儿来:“原来是猪肉丸子啊。”
他真以为里头炖煮了一锅狮子的头呢。
中午很快就过去了,食客们走的差不多了,食肆众人终于有了闲暇吃午食。
四个硕大圆润的丸子摆在盘子里,浇上一层红亮醇厚的酱汁,外皮炸过带着些焦香,内里鲜嫩的肉馅裹挟着浓郁酱汁,味道实在是好。
众人拿着筷子看着阿雪风卷残云一般吃掉了所有肉丸子、一碟葱烤鲫鱼和一大碗蔬菜汤。
他吃的开心,又盯上小狼面前一碟子蒸香肠:“这个你们也不吃了吧,我帮你们消灭掉。”
众人忙碌了一早上,饭还没吃几口,菜全被他吃掉了,都有些愤愤,段知微只好去灶房,准备给众人再煮上一锅面条充饥。
段大娘走进灶房:“限你一个时辰内,把这个家伙打发走,他是不要工钱了,他一个人的饭量够我们请几个作人了。”
段知微:“我知道了”
阿雪还在欢乐撸起袖子,一边唱着难听的歌一边坐在井边卖力刷盘子,段知微站在一边,琢磨着怎么把他打发走。
袁慎己终于睡醒,从房内出来,看到她在发呆,走过去轻敲一下她的额头。
段知微问:“饿了吧,我给你留了中饭”
阿雪端着装满盘子的木盆进来,与袁慎己面面相觑。
他觉得这个人眼熟。
再看一眼还是眼熟。
哦,他想起来了,这是昨晚要放箭射他的那个武将啊!
他搁下盆子,一溜烟拔腿跑了。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秋社的准备工作狐狸送来……
看着阿雪一溜烟的跑远了,段知微不用跟他进行辞退的交涉,不觉松了口气。
袁慎己却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她凑近,抬起两只手揉揉他的脸:“让你成天冷着一张脸,看把我新雇的月作人吓跑了吧。”
袁慎己摸一下自己的脸,十分郁闷,他有那么可怕吗?
他决定改变一下自己,于是当下午、宣阳坊的孩童们再次来找他讲故事的时候,袁慎己露出一个自觉亲切的微笑。
把孩子们都吓跑了。
于是他再次郁闷了,走过去问段知微:“我是不是真的看上去很可怕。”
今年的秋社与中秋靠在一起,她得忙着准备玩月羹与秋社糕,忙得要命,结果这个休沐的超大尾巴跟在她后面进进出出。
她觉得有点麻烦,走上去呼噜一下他的头发:“不可怕不可怕,像大狗狗一样可爱。”
他不太满意:“怎么说我是狗?”
“大狗狗不是狗的意思,哎,跟你说不明白。”她正打算解释,阿盘到后院喊她,菜肆的伙计送了一大篮莲藕和芋头过来。
秋初的芋头不如秋末好吃,但是今年冷得早,芋头品质不错,口感也是沙绵香滑,于是段知微让菜肆留了一筐。
难得袁慎己在家,得让他帮忙把一大篮莲藕搓成碎末再过滤做藕粉,这是个费时费力的事情,非常适合力大的武将来做。
不过现在他一个坐在食肆外槐树下的石凳子上,背对着她生闷气。
于是段知微只好过去哄他:“怎么还在生气啊,我都说了,你一点不可怕啊,大狗狗。”
他动作微滞,然后一下把她揽在胸前,抬头看她:“你说谁是大狗?”
“不是大狗,是大狗狗。”她补充道。
袁慎己靠近她:“再这么说我,信不信我咬你一口?”
段知微大方凑过去把脸让他咬。
“真咬吗?那我咬狠了你别求饶。”
“不会不会。”她把脸颊凑近他的嘴巴。
他装作一脸凶狠的模样靠近,却只在靠近的时候轻轻啃了一下她的脸颊。
段知微捂住脸:“哎呦,真啃啊,好痛啊。”
他神色微微慌张起来,抬手帮她揉揉刚刚“咬”过的地方:“疼吗,我没用力。”然后轻轻把她吹吹。
她捂住脸,龇牙咧嘴:“不用吹,你去后院把那筐莲藕给搓了,我就不疼了。”
袁慎己:“”
她一脸你上当的表情看他:“别露出这种表情嘛,今年秋天第一碗玩月羹给你。”
沙场上意气风发的武将只好搬了个小胡床坐在后院井边,撸起了袖子用力搓着几节莲藕,他的胳膊青筋暴起,莲藕在他手指间汁水飞溅。
段知微站在旁边瞅了一会儿,那白嫩生脆的藕在他的大手下莫名显得可怜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跟几截莲藕共情了起来,只觉得有些不自在,打了帘儿去了前院。
正好与挎着竹篮进来的胡娘子和阿梨打了个照面。
这只狐狸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典范,烤肘子店的肆主现在成日忙着跟回鹘的放债人周旋,店也不开了。
而胡娘子则时不时来段家食肆送些终南山上的牛蒡和蘑菇等特产。
她今日带了些珍贵的黄褐色松茸,上头还沾着些泥点,看上去很是新鲜。
这些松茸基本都藏在秦岭海拔两千多米的深山里头,价比黄金,段知微实在不好意思接受。
胡娘子大方往椅子上一倚,拿起食案上的凉茶就喝:“段娘子不必客气,这都是山猪精寻来送我的,我又没费力气,您只管拿着就是。”
还不到暮食的饭点,隔壁邸店的几个书生看到胡娘子
来,都磨磨蹭蹭进来往食肆里头一坐。
段知微道:“几位郎君来早了,还没开火呢。”
他们眼睛冲着胡娘子瞄上几眼:“不妨事,我们喝酪浆就行,酪浆没有的话白水就好。”
段知微:“”这就是美人的威力吗。
阿梨眨巴眼睛望她,然后道:“段娘子,秋社的庙会阿姐带我去卖蘑菇,你们要去吗?”
“什么庙会啊?”段知微好奇道。
今年各类农作物都大丰收,衙署准备办一场盛大的庙会来祭祀土地神,感谢丰收。
届时不仅有社戏、社舞、社宴等活动,还有各色摊子摆在终南山脚的社庙门口卖秋果、糍粑或者鲜花等物品。
“听上去很有意思的样子。”段知微说。
“那就这么定了。”胡娘子被一群郎君盯烦了,大声“啧”了一下,牵着阿梨离开了。
段知微本想把这篮子松茸卖掉,又想着别人大老远送来,卖掉似乎不太好,她也有些想吃这鲜美的松茸了,最终还是决定留下给食肆众人当晚饭。
用湿帕子把松茸擦干净,再用陶瓷片刮一下上头的泥,松茸切成粒儿跟米饭炒香,倒入锅中,拌入香肠丁,再在饭上头铺上煎好的松茸片。
食肆众人听闻今晚有松茸饭可以吃,各个干活都卖力了不少。
当段知微把砂锅捧上桌的时候,大家的脖子都够了老长。
她打开锅盖,热气裹挟着松茸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米饭已经吸收了松茸的精华,看上去油亮饱满,那碗饭包含了香肠丁的油脂香与松茸醇厚的菌香,吃起来鲜美异常。
段知微试探着问:“味道如何?”
众人一边扒饭,一边纷纷点头。
“明日做松茸炖土鸡如何?”
那种肥一点的土鸡,先煸炒一下煸出鸡油,再加松茸去炖汤,那醇厚的肉香浓郁到灶房要开门窗通风的地步。
众人仍然点头。
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既然如此,那么秋社那日我们去终南山脚的社庙前卖芋头饼,大家也没有意见吧。”
众人没反应过来,仍然点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她一锤定音。
今夜大家都吃的有些撑,段知微拉着袁慎己在后院晒晒月光消消食,他一下午便把一筐子藕粉揉搓完毕,只待静置一晚,便会成为澄澈滑嫩的藕粉,
段知微帮他按按肩膀:“今天辛苦了啊。”
他成日挥一把沉重的陌刀,干这个活也是轻轻松松,只装作膀子酸痛让她给揉揉。
段知微坐在他身后帮他捶捶背,袖口的茉莉花香传到他的鼻子里。
他嘴角微勾,享受着段知微的捶背服务:“现在知道讨好我了?”
“想让英明神武的袁都尉,在秋社那日提前去帮我讨个好位置。”
他蓦地转身将她横抱在怀中:“那我得收点报酬才行。”
月光透过窗棂罅隙洒进屋内,段知微侧头望见他那双粗粝的大手压着自己的手腕,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跟那可怜的莲藕共情上了。
秋社日很快便到了,段知微特意雇了辆大牛车,将准备的各色食材搬上去,牛车碾过一地金黄的银杏叶,汲取了不少水洼里的秋露,一路蜿蜒到终南山山脚的社庙前。
已经有各色棚子往那儿一支,卖各色物品,卖茱萸的老妪手巧,将茱萸串成花环,花环上缀些枫红,看上去煞是可爱,许多长安仕女都很喜欢。
段知微那晚的报酬给的不少,袁慎己今日一早便带了一队武侯在社庙前值守,给她占了个不错的位置。
她今日只准备了个小炭炉,把芋头剥皮捣成泥,拌上糯米粉,再小火煎到两面上色,一直到油脂煎出,再放到铁丝蒙上烤到酥脆,撒上糖便可吃了。
这芋艿饼外壳酥脆,内里粉糯,一口下去都是芋头的香气,满满的秋日气息,吃着十分香甜。
胡娘子跨了一竹篮蘑菇过来卖,刚从山里摘的,看上去十分新鲜,她今日穿着枫红色的襦裙,比寻常看上去更加娇媚。
她很快卖完了一篮子蘑菇,又跑来段知微的摊子上买了几个芋饼,而后带着阿梨看社戏去了。
蒲桃和小狼两个人魂儿也早被远处锣鼓喧天的社戏声给勾了魂儿,干活也不利索了,至于段大娘,也早早被卖绢花的摊子给吸引住了。
段知微索性让他们都去逛逛,反正芋饼也卖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点儿,她一个人来就好。
阿盘对秋社的祭祀活动没有兴趣,她没有去,只在这帮忙,两个人忙累了,靠在社庙前的石狮子边上休息。
一般庙前都会伫立着两个石狮子,这个社庙倒是有趣,只有一个染了不少风霜的、长满青苔的、左耳残缺的石狮子在门口。
她们觉得有趣,聊了一阵子,慈眉善目的庙祝走出来道:“这原先儿也是两个石狮子,前朝就在这儿了,听闻隋炀帝的时候,天下大乱,都顾着逃命去了,其中一个就被胡人偷走了,自那以后只剩这一个了。”
两人赶忙站直给庙祝叉手为礼。
长安人对庙祝一向敬重,段知微拿出刚烤的芋饼分给庙祝几个,庙祝推辞一番后笑着生受了:“多谢两位娘子,社戏快开场了,想必定然热闹,你们也去看看吧。”
摊子上的芋饼卖的差不多了,游人们也全部涌到社戏台子那儿去了,段知微跟阿盘商量了一下,把剩下的材料都烤完留给自己吃,再把摊子收拾一下。
两人忙碌一阵,把小碳炉子、各色瓢盆装上驴车,段知微转身去拿刚刚烤好的几个芋饼,想分给蒲桃她们。
放芋饼的盆子空空如也。
“哎?芋饼呢?”她四处翻找一下,仍然没找到,懊恼道:“莫不是被小偷偷走了?”
“你这凡人,靠在本座这休息半日,吃你两个饼怎么了,这就把我当小偷了?”
谁?谁在说话?
社戏已开场,连摆摊的商贩都尽数跑走,这儿已经没什么人了,段知微和阿盘四处一看,空空荡荡的,哪儿还有人。
就见阿盘悄悄拉一下她的衣袖,在她耳边说:“你觉不觉得这狮子有点儿古怪?”
段知微上下打量一下石狮子,疑惑道:“哪儿奇怪啊?”
阿盘震惊地看她:
“这石狮子的前爪刚刚分明是踩着个绣球,怎么怎么改握筷子了!”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秋天与黄桂柿子饼狮是狮……
那石狮子前爪握着一双筷子,面露出尴尬,只好弱弱回应道:
“本座也不能永远扒着个绣球啊,我偶尔也要吃饭什么的,再说了,这块土地庙本来就香火弱,平常没什么人过来拜神,难得今日人多。我就多吃两口嘛。”
它絮叨了半日,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石狮子竟然说话了,段知微和阿盘两个人震惊了半日,不知道要如何接话,只能愣愣站在那里。
石狮子叹口气,念了几句让人听不懂的口诀,然后从绘着“富贵长春”的底座上跳下来。
它真的好重,跳下来的瞬间地都抖了几抖,段知微没站稳,多亏阿盘扶住了她。
石狮子抬起两只爪子从庙脚一个小洞里扒拉出许多社糕、饴糖,放进阿盘和段知微怀中:“来来来,赔给你们。”
这些点心应该是来这里拜土地的香客们供的,许多糕点已经风化的硬邦邦的、上头还有不少裂痕。
它想了想,又从两人怀里要回了一点:“不行不行,不能都给你们,我得留点,等阿雪回来给它吃”
段知微跟阿盘不想要这些砖头般硬的糕点,全部还给了它:“我们不用了,还是还给你吧。”
石狮子咧开嘴憨憨笑了几下:“那我就不客气了。”
它把那些点心拿回来,又藏回庙脚的小洞里,用爪子刨些土,把洞重新封好,然后拍拍爪子。
远处社戏已
经开场,今日是一出《聂隐娘》,段知微也很想去看看,于是跟石狮子告了别,拉着阿盘要走。
石狮子又叹口气:“可惜我不能离开这座庙太久,不然我也想去凑下热闹。”它重新跳到底座上,拿出绣球踩上去。
重新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守卫之神。
段知微和阿盘走出很远,回头一看,石狮子在秋风与落叶间一动不动,看上去有点落寞。
这让她想起了铜镜,在广袤的沙漠待了很久,好容易遇到人,便会想一直聊天,将十来年的寂寞都补上。
那一只石狮子,同伴不在了,只剩它在这座破落的土地庙前待了几百年,它一定很寂寞吧
这事儿一直萦绕在段知微心头,导致她看社戏也心不在焉,社戏结束后有小贩沿街叫卖杏浆,袁慎己给每人买了一碗,她也少喝。
袁慎己有些担心:“怎么不喝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她情绪低落的说。
那短暂的、在她人生里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镜子成了她的心魔,自那以后,她连看见花肆门口孤零零的一朵花,都觉得难过。
更何况那丢了同伴的、在庙前守护了百年的石狮子。
总之她回了食肆之后,心不在焉了好几日,还是决定再去庙前看看,给石狮子带些吃的,再跟它说说话。
正巧今年柿子大丰收,小贩推着车沿街叫卖,那柿子黄橙橙的圆润饱满,上头结着一层白霜,远远就能闻到甜味。
段知微挑出一个尝尝,里头橙亮的果肉软糯香甜,于是便立刻买了一筐。
她准备试试做黄桂柿子饼。
饼的外皮由香甜柿子肉与面粉混合而成,馅料则由桂花蜜、核桃仁、柿子肉拌在一起,再放到铁锅上文火烙制。
这饼外皮烙的焦脆,咬上一口“咔滋”一声,再往下咬,里头的馅料便在唇齿间爆浆开来,果肉黏甜又不失细腻,甘甜味伴随淡淡桂花香,吃起来像在枫林间漫步,很有秋日特色的一道甜品。
段知微装了一盒柿子饼,跟着袁慎己又去了趟终南山脚的土地庙。
秋社那日这里人山人海,段知微被挤得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今儿那些摊子全撤了,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遮天蔽日的高大枫红,和踩的咯吱响的银杏叶。
石狮子见四周没人,挑了块有太阳的地方,躺那儿四脚朝天的晒肚皮。
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它赶紧打个滚儿起来,重新跳到底座上,也来不及拿绣球,只好把爪子悬空在那,假装踩着球的样子踩空气。
段知微在它背后道:“别装了,是我。”
石狮子扭头望见她和袁慎己,立刻放松下来,重新跳下来往那一躺:“是你们啊。”
它躺得舒适,突然鼻子嗅嗅:“我好像闻到一阵很香甜的味道,像柿子果。”
段知微扬了扬手上的食盒:“给你带了柿子饼。”
它两眼放光的跳起来:“真的吗?”
一盒黄橙的黄桂柿子饼散发出醇厚馥郁的甜香,小心翼翼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这真是,太美味了。”
它的爪子不够灵活,拿第二块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食盒,赶忙用爪子把那些被掀翻在地的柿子饼拢好:“这些先不吃了,留着等阿雪回来给它吃。”
段知微好奇:“你说的阿雪是谁啊?”
石狮子像是陷入了回忆,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后开始讲起了过去的故事。
阿雪和阿墨是前朝的石匠打磨出的石狮子,两只都威风凛凛,那时候土地庙的香火还很旺盛,每日无数的香客前来上香。
随着岁月的流逝与香火的供养,不知从哪日开始,两只狮子都有了自己的意识,经常在晚上宵禁过后,一起在林间奔跑,踢着绣球玩。
然后有一日,它们吵架吵的厉害,阿雪气不过跑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石狮子阿墨讲完故事,抬起爪子捂住眼睛,它不会流眼泪,哭出两串小石子儿:“它一定很生气了,几百年都不愿意回来。”
段知微抬手去摸摸它坚硬的头,又觉得阿雪这个名字好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她看向袁慎己:“你有印象吗”
袁慎己当然印象深刻,那位被他吓跑的,只在食肆干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月作人,也叫阿雪。
“可能是同名呢,万一人家就是个叫阿雪的普通人”她自顾自讲讲,又突然顿住。
那个奇怪的阿雪,好像惊慌的捂住自己的脖子,求食肆众人不要吃他的头。
狮子的头?
阿墨坐在那仍然哇哇大哭,段知微问道:“那个阿雪化作人形的时候是不是又瘦又白,还很瘦小。”
阿墨止住了哭:“不知道,我还不会化型。”
“那”段知微思考半日只能道:“我们去长安城帮你寻寻看,能不能找到它。”
阿墨抬起头来,它的脸上写满了希冀,又重新黯淡下来:“可我们当时争吵的很激烈,我怕阿雪不会原谅我”
段知微问道:“你们吵了些什么啊,怎么会这么严重,让它几百年都不愿意回来?”
阿墨诚恳道:“我们在争论青苔多长在左爪上,”它抬起左爪露出碧色青苔痕迹:“还是右爪上。”
段知微和袁慎己只能用沉默来面对这只憨态可掬、但是脑子似乎不怎么好使的石狮子。
眼见暮色四合,他们告别了石狮子,骑着马往回走。
段知微靠在他身前问道:“你觉得那个阿雪是不是狮子啊?”
“我猜就是他。”
段知微扭头望他一眼,他的下颌角在夕阳的光晕下格外的锋利:“你怎么这么笃定?”
“他看见我就跑,自然是因为”他停顿一下,勾住段知微的好奇心:“因为我前一日在朱雀大街对着他拉开了弓箭。”
肯定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太可怕的缘故。
段知微知道他对此还耿耿于怀,不由失笑,而后用头顶蹭蹭他的下巴:“我都说了,你一点不可怕,你是最亲民的武官了。”
袁慎己感受她柔软的发丝蹭在自己下巴上,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又听她这样夸赞,他面上不显,内心早已经乐开了花。
段知微:“你说,你现在是不是开心死了。”
袁慎己不答,只握紧了缰绳,马儿感受到了,迈开腿在橙黄的夕阳下、撒欢一般朝着家的方向急速跑去。
阿雪在长安城游荡了几日,他原身是个石狮子,不用进食也能存活,架不住这长安食肆的各色香味实在是诱人,他贪吃,肚子咕噜噜叫,但是身上身无分文,只能盯着热气腾腾的摊儿瞧。
被不耐烦的胡人摊贩挥手赶走:“去去去,不买瞧半天,穷鬼。”
他有些愤愤,觉得自己好歹是神兽,竟然遭受到这种屈辱。
阿雪漂荡半日,不知不觉又迈步到了宣阳坊的段家食肆院子外。
里面飘出好香甜的柿子味儿。
他咽了咽口水。
很快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段家食肆里头几盏昏黄灯笼全部熄灭了,银铃般的欢笑声也停了下来。
他也觉得有些寂寞,但是当务之急是去吃些东西,省得肚子再咕噜噜叫。
他在食肆外徘徊一会儿,又纠结一会儿,而后悄悄翻过了后墙。
大不了回头去
码头扛货,赚些钱再回来还给他们。
食肆的灶房果然还剩了不少软糯香甜的柿子饼,他盘腿往那一坐,开怀大吃了起来。
金华猫在屋檐趴了半日,等段知微屋中灯光熄灭了,开心晃了晃尾巴,一溜烟跑进灶房。
秋日是鲈鱼的旺季,被称为“秋季三鲜”,食肆炖了鲈鱼豆腐汤,翠色葱花提鲜,奶白色的汤汁浓香,里头的鲈鱼肉极肥,成蒜瓣状,鱼肉鲜美又紧实,吃进嘴中却很快化作万千鱼丝儿,鲜掉了眉毛。
只是这抠门的段娘子,只舍得给它喝了一锅儿,就把盖子关严实了。
但这可拦不到它。
金华猫晃着尾巴一溜烟钻进灶房,远远便看到一个黑影坐那儿狂吃柿子饼。
是小偷!
那可太好了,抓到这么个小偷,食肆众人肯定对它刮目相看,段娘子也会非常感激,做出一桌清蒸鲈鱼、红烧鲈鱼、雪菜大黄鱼,笑眯眯地邀请它吃。
“金华真厉害!”幻想中的大家夸奖道。
金华猫美滋滋从后面弓起身子,肉垫子在地上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那小偷无知无觉,还在狂吃。
它张开了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口咬那人腿上。
“啊!!!!”
声音响彻宣阳坊上空,食肆各个房间的灯都瞬间亮了。
第100章 第一百章桂花糖水栗子我有故人归来……
金华猫包了一包泪,埋在蒲桃怀里嚎啕大哭。
地上静静躺着它崩掉的一颗牙。
始作俑者被袁慎己五花大绑在正堂的柱子上,他很委屈的蛄蛹几下:“那我也不知道,这只可怕的大胖猫像一辆结实的牛车,冲上来就咬我的腿。”
他的袍子被金华猫的牙齿扎了两个洞,腿却丝毫没有损伤,不过那也正常,毕竟,他阿雪是一只坚硬的石狮子啊。
段大娘在灶房四处看一圈,其他损伤都没有,只被吃光了一篮子黄桂柿子饼,今年柿子价钱格外便宜,因此她也没到处嚷嚷要报官,只打个哈欠,把事情交给了段知微处理,重新回房间睡觉了。
金华猫还在大哭,阿雪被绑在那儿,看上去颇为不好意思:“也不是故意偷东西的,主要实在是饿了,那些安息国的家伙,每次都给我喂生羊肉,还不加调料,真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安息国丢失的狮子找到了,袁慎己准备写封折子上表,阿雪哀求道:“别啊,至少让我见到我的朋友再说,我不是真正的狮子,我是庙前的一只石狮子,只是为了能回长安,无奈化形成狮子的样子。”
段知微问道:“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一只叫阿墨的石狮子?”
它眼前一亮:“你们认识?”
段知微把在土地庙的事情跟它一讲,阿雪有点失落:“我到了长安,不敢去见它,生怕它在生我的气。”
她安慰道:“不会的,它一直在等你,准备了很多糕点等你一起回来吃。”
一百多年前,阿雪和阿墨为了青苔长在左爪多、还是右爪多争论了一整天,阿雪气不过,转身跑进了终南山中,待它消了气,在柿子树下摘了许多果子,准备回去跟阿墨分了吃。
一群安息国的胡商牵着骆驼路过:“大隋气数将尽,那庙宇也破落,无人会追究,不如我们把这石狮子绑回去,献给国主。”
它被迫在安息国的景寺前守卫很久,终于化出一幅长着柔软皮毛的躯体,它蜷进使臣运狮子的铁笼中,安息国多雨天气,雨水顺着笼缝打进来,浸的他脊背发冷。
胡人一鞭子抽向狮子们:“都给我老实点,若能讨的了东皇帝的欢心,那最好,若是不能,仔细你们的皮!”
它一路遭受了不少磨难,其他狮子也孤立它,对着它大声咆哮,它只能孤零零一个缩在角落里,闭上眼睛,爪尖狠狠刺入掌心中。
它一心想着回来,只是不愿让阿墨再孤零零的守卫百年空门。
第二日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瓦蓝的天际线一直延伸到远处终南山顶,阳光透过云层洒下,照得大地金黄发亮。
食肆炉子上的胡饼烤得滋滋作响,食客趁着天气好,都往门口的油棚子里一坐,吃一块胡饼,喝一碗豆浆。
阿雪在后院重新变回原本石狮子的模样,他的背脊因为安息国多雨的天气满是龟裂,难得遇到晴天,今早趴在食肆后院里,自己拿了块苎巾,又打了些井水给自己擦洗一下长满清苔的身子,而后躺那开心地晒会太阳。
蒲桃去石匠家讨了些茶油,坐在它身上抹在那些风化的痕迹上,金华猫捂着腮帮子在屋檐上一脸不开心。
“若不是被独孤那个老东西封印了法力,我的妖力可是很强大的,这破石狮子完全不在话下嘛。”它看到阿雪跟蒲桃互动,郁闷说道。
段知微捧一筐油亮栗子进来,看到它还在屋檐上,于是喊一声:“金华,别气了,给你炖了鲫鱼豆腐汤。”
它开心“喵”一声,两只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缝,又觉得不对:“为什么是豆腐汤?是不是看我牙断了瞧不起我?”
段知微没空理它,很快便是重阳,终南山上的小狐狸托人送来一车饱满圆润的栗子,方便段知微重阳节的时候做栗糕。
她在门口支了个大铁锅,在栗子上切十字形裂开,煮上一锅桂花糖水栗子,味道甜滋滋的,给食客们当点心。
另一些栗子剥了壳准备做栗子炖鸡,今秋的土鸡都肥,鸡肉煎出油脂来,加入栗子、干香菇一起炖煮,最后文火炖出的栗子炖鸡,鸡肉鲜嫩醇香,栗子软糯香甜,浇些浓稠的汤汁拌在饭上,寻常食客一次可吃三碗饭。
苏莯饿了一早上肚子,坐那疯狂扒饭道:“段娘子,今年是个丰年,我叔父送来些大闸蟹,那蟹膏丰腴到黏嘴,可惜我家厨娘不会糟蟹,不知可否到你这儿来加工一下。”
“可以啊,你随时来。”她爽快应承到
段知微特意学过酒糟蟹,腌制好的螃蟹壳仍然是青色的,蟹肉也呈半透明状,比寻常螃蟹储存时间能长些,那蟹肉沾了酒糟的香气,吃起来也是黏糯细腻的口感,却也不失新鲜。
这倒是提醒了段知微,食肆可以接一些帮食客加工生鲜的活儿,特别是金秋时节,螃蟹上市的时候,许多人爱吃蟹,又只会做煠蟹,口感不佳,反而糟蹋了螃蟹的鲜美,不如送来食肆代加工。
她正准备写个牌儿立到食肆门口,阿雪过来与她们告别。
它今早在后院把浑身的青苔全部擦洗一遍,又被蒲桃上了一层护石油,整只狮子闪闪发光,它准备体面的去土地庙见那位失散了百年的老朋友。
蒲桃央求道:“娘子,我也想去。”
两个会动的石狮子拥抱在一起,那可真是太有趣啦。
段知微叉腰想了一会儿。
袁慎己上值去了,几个娘子去到终南山脚,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她正好还想寻些蘑菇。
保险起见,她把正在狂喝鲫鱼汤的金华猫也抱走了。
“喵?”
“别喵了,明天多煮份鱼给你。”
“成交~”
终南山脚的凉意比城内要深一些,几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在风中,山间层林尽染,空气中送来一阵清爽果香。
走到土地庙时,阿雪不安的扯了下衣裳:“我我不敢去。”
“放心啦,阿墨等了你好久了,它会很开心见到你的。”段知微晃了晃手上的鞭子,驴车“哒哒哒”很快便到了土地庙门口。
石狮子阿墨不见了,只剩杵着拐杖在门口着急的庙祝。
段知微问道:“发生何事了?门口的石狮子呢?”
庙祝把拐杖往地上戳几下,白发在秋风里漂荡:“哎呦我那石狮子早上不见了,怕不是被流寇偷了,那可是墨玉做的啊!”
金华猫从蒲桃怀里蹦下来,在空空如也的底座下闻了闻:“好浓的妖气。”
它抬头往山里跑:“这边。”
阿雪很失落:“看样子是阿墨不想见
到我。”
“不可能。”段知微想到捧着糕点寂寞等待的阿墨,觉得事情不应该这么简单。
山中突然传来一阵令人胆寒的野兽咆哮,惊起群鸟。
他们朝着声响的地方跑过去,在枫林中心,那头墨玉狮子被漫天狂舞的枫树枝死死缠住,那枝桠如同无数毒蛇将它捆紧,似乎要将它彻底淹没。
它的爪子下压着一只候鸟,那鸟儿的翅膀徒劳无力的挣扎两下。
段知微护住蒲桃往后退:“这是?”
金华猫道:“不好,它被树妖的藤蔓缠住,要失去理智了。”
那憨厚的、捧着糕点等好朋友回归的石狮子,此刻两只瞳孔射出红光来,如同利箭,要把猎物洞穿。
而后它看到了段知微一行人,低沉咆哮如闷雷在乌云中滚动,而后随即朝着她们跑来。
段知微看到它那深渊巨口和森白的獠牙,已经吓得两腿都软了,搂着蒲桃、拽住金华猫的尾巴就往后跑。
她毕竟是人,两条腿怎么可能跑的过四条腿,只听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墨!”阿雪冲过去,伸出两只手想要拔断缠在它身上的那些藤蔓,那些藤蔓像是有生命,不断的蔓延开来。
枫叶林已经被刮倒一片,金华猫道:“不好,再任由它这么下去,整个树林都会被毁掉的。”
一棵高大的枫树倒下来差点砸到她们,两人一猫只好弯着腰四处逃窜。
秋初,许多候鸟还未来得及离开,被阿墨身上束缚的藤蔓抽打在地,金华猫四处飞奔去救雏鸟的巢穴,仍有些被打落在地上。
阿雪的咽喉被对方的前爪死死抵住,它望一眼被毁的树林:“我们是守护土地的神兽,难道你都忘了吗?”
阿墨不回答,只红着眼嘶吼,那双墨玉雕刻的、清澈的眼睛,此刻泛着入魔的猩红,看上去极其可怖。
它的爪子扑向阿雪,那尖锐的石爪刺入阿雪的肩膀。
阿雪再次化成了原形,由于今早在食肆的精心冲刷,这头漂亮的雪花岩石狮子一尘不染。
“你醒醒算我求你”它的声音哽咽,带着沙哑,阿墨有力的前爪和尾巴在它身上留下深深裂痕,雪花岩的碎片扑簌簌落下。
金华在一旁叫道:“你快点松手,它是坚硬的墨玉,你是脆弱的雪花石,你会被它打碎的。”
阿雪望一眼被毁的狼狈的树林,再看一眼被打落的候鸟,它坚决道:“我是脆弱的雪花石不错,但就算走丢百年,我还是土地庙口的守护兽,我要守卫这片树林,还要保护我的朋友。”
它嘶吼着、带着决绝扑上去,雪花岩与墨玉相撞的刹那,无数碎片迸溅到阿墨眼前。
百年前两座狮子并卧在庙前,忠诚守卫这片土地;秋日午后,它们偷偷溜出庙门,到林间的斜坡里打滚;接连的雨季,它们在森林寻到最大的树叶,用尾巴卷着树茎给对方躲雨
阿雪离开后,只剩阿墨独自一个卧在庙前,当它仰望星空时,都会想起那些欢乐的午后,想到巨大的可以挡雨的树叶,想到阿雪轻轻搭在它背上的爪子。
今早,当阿墨再次走进这曾经一起打过滚的树林子里时,那邪恶的枫树精悄悄把枝桠缠到它身上。
可是缠住它的不是树精,是百年孤寂而滋生而出的心魔。
漫天的雪花碎屑如星辰般坠落,墨玉狮子眼里的红光消散,缠在身上的藤蔓也急速褪去,它怔怔望着树林地上、那满地的残石。
它喉间发出幼兽般细微呜咽,尾巴无力的垂落在地上,而后低头轻舔起地上的碎片。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能重逢了啊
从今以后,连徒劳的等待都没有了吗,它的眼睛里流下泪来。
直到满地碎石间突然升起一颗闪光的蓝色星星。
金华伸出爪子大叫:“魂光,是阿雪的魂光,还有救还有救!”
它上蹿下跳想寻找捕捉魂光的器物,只是这荒郊野岭,哪儿有什么器物。
正当那颗星星也要消散时,一个像妆奁一样精致的木盒快速飘来,将阿雪的魂光拢住。
众人齐齐回头。
一个身着黑色泥金襦裙的娘子坐在树杈上。
金华猫望见它,呆愣一瞬,而后开心跑过去:“九渊姐姐!你怎么来长安了!”
那黑衣娘子摘下帷帽,露出两个尖尖的猫耳,她长得十分可爱,大眼睛,短脸,神色却十分倨傲:
“你真是丢金华家族的脸啊,十狗。”
“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