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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打起来,落到白玉京脸上,沈昭瞧着对方满脸的红痕也愣了:“没发生什么啊,我们一直跟在你们的身后,那东西拉着你往前跑,我们就在后面追,期间什么也没有发——不,等一下。”

她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变:“据说鲁神这种东西可以带来多种疾病,比如瘟疫、天花、麻风,藏人称之为龙病。在现在川西南藏地区仍然流传着亵渎了水中的生灵,身上就会起水泡、长脓疮的说法。”

“亵渎?谁亵渎了?!”

顾行驰想上前去摸白玉京的脸,却被死死按住肩膀。

“别碰。”白玉京目光很沉,浸过水的脸在灯光下有种很难形容的寒意,他按着顾行驰的肩,目光定定地看向其他人,“你们看看身上有没有被影响。”

沈昭几人一顿,立刻低头检查身上,但幸而没有被毒斑感染的迹象。

顾行驰想去抓白玉京的手,却被他坚定地推开,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握他的衣角,嘴唇翕合几次,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显现的这么快?”

白玉京那张常年白净的脸上此刻布满深红褐色的斑痕,在昏暗中显得恐怖狰狞。尤其这张脸的主人还是他们所熟悉的人,这种惊愕与恐慌在此刻更加难以言喻。

顾行驰浑身发抖,不,不止是发抖,更是浑身发凉。他在这一刻陡然明白,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些妖邪鬼物,而是爱人濒临死亡的面孔。

地腔中安静又令人窒息。

顾行驰长长呼出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他抓着白玉京的衣角,手还在抖,只能两只手拢在一起,一上一下交叠着才能勉强稳住:“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白玉京倒也不是为了让顾行驰安心,他此刻确实是没有什么感觉,不痛不痒,如果不是身上这些斑痕显现出来的,基本感觉与之前的状态没什么两样。

“不准瞒我。”顾行驰面颊苍冷发青,声音压得很低,表情冰冷又凶狠,“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趁我们还没有深入到无法退离的地步。”

“不,我想我们好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宋知淇忽然开口,目光望着远方,眼底惊惧缓缓涌上。

顾行驰一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几人位置对面,水潭城门的正上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脸。

那应该是一张人脸,但是五官非常奇怪,宽脸长耳,额部和眼泡巨大,面中不知道是鼻子还是鸟喙向外凸出拉得很长,整张脸湿哒哒的落在城门上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众人精神霎时紧绷,他们根本没有听见任何声响,这东西是从哪里出现的?不过有了先前的经验,顾行驰肯定不会再认为这是什么人脸妖怪,这东西应该是一张非常大的面具,有可能是苯教早期的面具‘巴’。

一般来讲,苯教面具的设计和象征意义非常多,大多都反映了其对于自然界的崇拜和保护。顾行驰盯着这张脸看了几秒,渐渐反应过来,这东西中间的大长鼻子如果是鸟喙的话,那这玩意会不会是大鹏金翅鸟?这种鸟在苯教中具有极高的神格地位,是苯教的重要神地之一。但如果这东西真的是鸟的话,那它岂不是会……飞?

几乎想法落下的瞬间,顾行驰就看到城门上那张脸突然向右侧一动,就像鸟类一样,歪头定定又打量了他们几秒,忽然整张脸开始剧烈抖动,紧接着脸后将近三米的翅羽一下展开,没有任何征兆倏然从上空猛地掠了下来!

“跑!”

顾行驰大喝一声拔腿就跑,但刚一转身,几人脚下猛然刹住:就见身后两侧的墙壁上不知何时降落了无数的面具怪鸟,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从哪里飞来,又是什么时候落在了岩壁间,它们悄无声息地将众人围住,满壁都是狰狞的面具,像某种阴魂不散的背后灵。

巨脸怪鸟的攻击似乎是一种信号,墙壁上的鸟群没有犹豫一只接着一只地飞扑下来,尖锐的鸟喙和爪子钩住皮肤,直接就能撕下一整块肉来。

“找出口!!”

众人立刻四散躲开寻找出路。顾行驰很快看到了一条大概一人宽的岩缝,立刻先扯着白玉京躲了进去。他们没有专业射击设备,只有打鸟用的土枪,但这东西说实话还没有军刀好用,尤其在这种情况下根本顾及不暇,甚至老式枪管一旦过热炸膛,很容易伤及自己。

“卧槽这是个死胡同!”

岩缝尽头被石块堵死,顾行驰来不及懊恼,裂缝外忽然传来一声撕裂般的尖叫,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就见一条大概手臂粗细浑身青黑的蛇头猛然从缝隙里蹿了进来!幸而白玉京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蛇身,直接将蛇头拧断。顾行驰连忙后退,透过缝隙心有余悸向外瞧去,就见地上已经堆满了这种青黑色的蛇。

“这蛇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水里吗??”

顾行驰看到这些蛇身上滑溜溜的,但并不是水,反而像是某种粘液。他顿了一下,忽然又听到了那种诡异的笑声落在头顶,抬头就看到一只怪鸟正站在缝隙的正上方,低头往下看,面具中心那只狭长的鸟喙不断颤抖,半秒后就听噗嗤一声,整个鸟喙居然直接炸开,一条青色的蛇直接从鸟嘴里喷了出来!

“卧槽!!”

白玉京神色一变,从后面一把扯住顾行驰的衣领将他拖进了缝隙深处,顾行驰直接把枪当成冷兵器来,用一枪托拍死了喷射下来的青蛇。同时白玉京一提他的腰带,把他往上一托,反手一刀劈翻扑下来的怪鸟:“踩着我上去,出口在上面!”

顾行驰闻言也不犹豫,立刻往上攀,大概往上爬了五六米的高度,顾行驰终于在头顶上方闻到了一股干净的空气味道,和下面粘液的腐臭味格格不入,一瞬间清新得他都有些恍惚。

意识到这就是出口,他立刻手臂用力,奋力往上爬了最后两米,成功把自己送到了那个通通道中,然后立即往下探头:“白玉京!上来!”

后者速度很快动作迅猛,踩着石壁手脚并用像只壁虎一样飞速往上攀岩。但就在白玉京即将够到通道边缘的一瞬,顾行驰的视线中突然挤进了一张巨大的惨白脸庞。

是那只巨脸金翅鸟。

顾行驰心底咯噔一下,不妙的预感猛然蹿上心头,他立刻抬枪瞄准了金翅鸟的脸,扳机扣动的瞬间金翅鸟的鸟喙倏地张开,一条通体血红的蛇在火药喷溅的刹那弹射而出,一口叮在了白玉京的脖颈后!

一瞬间时间凝固了,顾行驰浑身上下的血也凝固了。白玉京上攀的动作仿佛被蓦然按下倒退键,整个人在一秒的停滞后脱力重重向下摔去,世界变成黑白电影,只有白玉京浅色的眼睛透出一点清亮的光,

他看着顾行驰,嘴唇动了动,

“走吧。”

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数十年的等待,几年的相守,我已经很满足。

“……白玉京,”

顾行驰眼睁睁看着白玉京的手掌从自己眼前滑落,凝固的血液终于呼啸沸腾着冲向大脑,他什么都顾不上,只剩本能驱使着身体扑出洞口,在下坠的黑暗中紧紧抓住了白玉京冰凉的手。

“……白玉京……白玉京!!”

声音尖利到完全撕裂变调,下坠或许只有几秒,又或许很漫长,顾行驰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伸手去撑住白玉京向后瘫软的脊背,拼劲全力把人护在怀中,声音和呜咽都哽在喉咙里,像变了调的号子,已经听不出任何含义。

金翅鸟的羽翼铺满山间,

黑暗夹杂着尖锐的号哭将他们吞没。

第127章 无声告别 “你是我的白玉京。”

吱呀——

图书楼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细缝, 毛茸茸的脑袋从木板缝隙中探头进去,在瞧见屋内的顾勤琢后嘿嘿一笑。

顾勤琢站在书梯上瞧着那颗小脑袋,阳光落在细软的发梢上, 看起来暖烘烘的,像某种毛茸茸的幼崽。

当然, 这也确实是个幼崽。

男孩看起来至多八九岁的样子,脸颊上还带着薄薄一层婴儿肥,他穿着鹅黄色的外套, 在光下像一颗软绵绵的奶黄包。

“爸爸。”

顾行驰跑进去帮顾勤琢扶住书梯,仰脸望着他, 表情笑眯眯地, 让顾勤琢一时间幻视那种只会傻乐的小金毛。

“又惹什么祸了?”顾勤琢揉揉他的脑袋,手感很好,手掌便搁在顾行驰头顶,一时半刻没收回。

“还能是什么, 考试又没及格呗。”

顾勤锋用脚抵开门,抄着手走进来, 肩上还挂着顾行驰的书包,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轻笑着开口:“这小子知道嫂子快回来了,求你给他保密呢。”

他说着抽出手, 屈指在顾行驰脑门上弹了一下,看着噘嘴瞪眼的小孩就乐:“真行啊顾行驰,三年级数学就不及格, 你以后去街上卖烤地瓜都算不明白账。”

“那我体育还得了优秀呢!”顾行驰不服气,掐着腰和他瞪眼,“我道德美术劳动都是优秀!”

顾勤锋闻言笑容更大了:“嗯, 德智体美劳,除了智慧你都发育呗。”

“烦你,哪科不及格提哪科。”顾行驰自以为很凶的冲顾勤锋哼哼两声,转而抱住顾勤琢大腿,又开始磨他爹,“爸爸,你可不要告诉妈妈呀,不然这次我就没有礼物了。”

顾勤琢忍着笑又呼啦了两把小狗毛,这才伸手往书架后一指:“可是妈妈已经回来了啊。”

顾行驰一呆,转头看向书架拐角,就听一阵熟悉的脚步,紧接着是淡色的荷叶裙边,女人踩着坡跟的皮鞋从书架后绕出来。

章琬没束发,头发披在肩后,空气间是洗发香波的香气,淡淡的桂花味。

“妈妈!”

顾行驰眼睛一亮,也不抱顾勤琢大腿了,像颗小炮仗一股脑冲到章琬身边,紧紧搂她的腰,一脸兴奋又有点埋怨:“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呀!不是说好了我和孙叔叔一起去接你吗!”

章琬搓搓他软乎乎的小脸,心脏也一齐变得柔软,但笑容却有点调侃的味道:“告诉你了,我就不能知道小驰数学没及格咯。”

顾行驰小脸一下垮掉,他有点紧张地抬眼去瞥章琬的表情,在发觉母亲脸上只有笑意后很快振作起来,笑眯眯地安慰自己:“没关系,我德体美劳四项优秀呢,妈妈不能只惩罚不奖励,这叫、这叫奖罚分明!”

屋内的几个大人闻言一下笑起来。盛夏的正午,院内蝉鸣和笑声不停,阳光似乎都被这份快活所感染,穿过榆树的枝叶,碎金般的光晕洒在院间。

顾行驰不明白,只觉得这笑声好温暖,好像很多个午后,很多个被太阳沐浴的瞬间里,他都这样经历过,以至于每当他站在阳光下的时刻,耳畔总有如同幻觉般的笑意。

但现在的他不明白如梦似幻的笑容终究都只是泡沫,八岁的顾行驰只会跟着一齐笑出声,只会感觉到章琬温暖的手掌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小驰说得对,那现在先去看看你的奖品?”

顾行驰瞬间从那种茫然的彷徨中拔了出来,一下有了精神,兴冲冲地嗯了声。顾勤琢从后面走上来,弯腰抱起他往图书楼外走。

顾行驰愣了下:“不是去看奖品吗?”

顾勤琢抱着他晃了晃:“爸爸带你去不行?”

行是行,但是,但是……

顾行驰在顾勤琢怀里回过头,看到图书楼内的章琬和顾勤锋,他们站在门口那一小片阳光能照到的光晕里,影子被拉得很长。

两个人都是在笑的,那笑容被光笼罩着,闪烁着朦胧的白光,渐渐看不清了。

等等他们呀,顾行驰想。他们要追不上了。

画面渐渐模糊,留在图书楼里的两人仿佛都要变成一场美丽但恍惚的大梦。

梦中,章琬和顾勤锋抬手冲他挥了挥,像每个顾行驰离家上学的清晨那样,微笑地、平静地、无声地同他告别。

年幼的顾行驰靠在父亲的肩头上,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慌,那份茫然的惧意变得越发清晰,他剧烈地扭动身体,想从顾勤琢的怀抱中跳出来,但不论他怎样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片光越来越远。

不一起去看我的奖励吗?

我的奖状还没有给妈妈看。

和我一起走啊!

顾行驰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喉咙间像是被什么酸涩滚烫的铁块堵住,张嘴只能发出悲哀的嘶嚎,他努力伸出手,泪水不知不觉浸湿了脸颊,却反而距离章琬两人更远了。远到他已经看不到两个人的脸,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夹杂在风里,从顾行驰的耳畔轻轻落下一瞬,继而飞向远方:

“走吧小驰,向远处跑,向光下跑!”

“我们在时间里,还会再重逢——”

——还会再重逢。

耳边的喃喃仿佛某种言出法随的咒语,时间在眨眼间流逝,顾行驰的视线变高,肩膀变宽,他已经能轻易挣脱顾勤琢的束缚。在再次伸出手后,触碰到了温暖的手掌。

顾行驰微微顿住,抬眼,看到面前白到发光的青年,对方有雪一样的皮肤和长发,以及浅色的、温柔的眼睛。

“还记得我吗?”

雪人一样漂亮的男人扣住他的手,自然又熟稔,轻柔又依恋地低头,亲吻他的手背,

“我有等你很久,如果你忘记我了,我会有点难过的。”

顾行驰嘴唇动了动,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在轻微地发颤,又或者不是他的手指,但他分不清了,两人的手握得太紧太紧。

为什么要等我呢?他有点困惑地想,为什么要这样紧的抓住我?

但比起这些,他更不想看眼前人难过。

于是他轻轻地点了下头,在对方琉璃般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嘴唇翕动着吐出模糊字节:“我记得你,你是——”

话音微微停滞,大脑内忽然一片空白,顾行驰有些慌张地看向男人,他倏然记不起有关男人的一切,只得局促地反复张口:“你是、你是……”

身侧模糊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混杂着晦涩拗口的经文,魔鬼在耳边留下轻蔑的低笑:

「缚拏拉」

「那是缚拏拉,拉以普,你一生都不该离开缚拏拉身边。」

顾行驰眼底微微闪动,他觉得这是个熟悉的名字,但却无论如何都没法下定决心开口。

是他吗?

是这个名字吗?

眼前男人的脸庞在他的动摇中越来越模糊,盛夏午后的笑声与光亮,如雪般纯白无暇的面容,都渐渐被低哑的经文所吞没,马上就要凝结成一颗细小美丽的琥珀,淹进岁月的长河中,永远找不到了。

「拉以普,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陌生的声音忽然出现。

顾行驰在焦急惶恐的不安中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穿红袄的人,ta的身形很模糊,分不清性别,只能看到其背后半月形的箭羽,和浑身上下如火一般的红色衣袍。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红衣人对他道:「如果你能记起来,我就带你去找他。」

顾行驰侧过头,看到红衣人身边立着一匹小马,这是一匹栗色灰斑皮毛的马,浑身被落日的余晖照得发亮。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我可以再想想吗?”

红衣人拍了拍马背:「上来吧,我带你绕一圈,如果在日落前你还不能想起来,我就要带你离开这里了。」

顾行驰攀上马背,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抬起头,四周全部都是红色的石块,这是一座由红铜筑成的‘火焰山’。尖锐的铜岩刺向天穹,红褐色的兀鹰在天空翱翔,白色的影子四处漂荡,最后统统被彩线和细木棍织成菱形网收走,只剩呼啸的风穿行各个街道。

风声和马蹄声一同回荡在耳边,顾行驰忽然感觉这一幕非常熟悉,曾经他好像也这样骑在马背上,穿行于天地间。

那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你有想起来吗?」

红衣人催促地声音响起,夜幕在话语中降临,顾行驰看着近在咫尺的夜色拼命回想,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道路飞速缩短,马蹄越发急切,再快一点,再近一点,太阳落下的再慢一点,他马上就能看清那张模糊的脸——

——刺啦!

黑暗降临的前一秒,有人撕破了那层模糊的光晕,从世界的另一端拼命奔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男人身上覆着未融化的雪,脸颊和头发都雪白,眼睛却很明亮。他望着顾行驰,瞳底的热泪明晃晃,充满了深沉的眷慕与渴望:“这次我不等你,我来找你了。”

“顾行驰,你还记得我吗?”

顾行驰怔怔地望着他,几秒后,他果断坚定地伸出手,紧紧与男人十指相扣,眼眶通红地微笑起来:

“当然,”

“你是我的白玉京。”

第128章 你不要来 足足几秒后,他才迟钝地意识……

红铜色土地上, 顾行驰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到处都是凹凸不平的红色山岩,像沸腾的血海。

居然没死?

他怔怔地看着昏暗的穹顶,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蛇牙叮在身上的痛感太清晰,以至于此刻毫发无损的平静都像是一场幻觉。

顾行驰尝试着坐起身,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一只手从侧边伸过来扶着他坐稳,甚至不用侧头看, 单凭气息和手背露出的一小片皮肤顾行驰就知道是谁,他深呼吸一口气, 鼻腔里像被灌了芥末, 喘气时连带着胸膛间都涌起火辣辣的疼。

但也是这份疼让顾行驰有了转头望向对方的勇气,这不是幻觉。

白玉京就坐在他身边,脸上的红痕没有褪,但眼睛很亮, 像某种钻石,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顾行驰眼眶一下就热了, 他手指微微发颤,却没有动, 只盯着白玉京的脸,目光仿佛犹如实质, 小心翼翼地触摸过白玉京身上那些如裂纹般的痕迹,许久后才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能抱吗?”

白玉京将手缩进袖口,确定没有一点皮肤裸露在外, 这才冲他张手:“来。”

仿佛被钢针扎进胸膛,心脏猛地痉挛成一团,等顾行驰反应过来时, 他已经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了白玉京胸膛与外套间那一尺宽的狭小缝隙中。

这样亲昵无间的、密不可分的拥抱贴合,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惶恐与后怕像野草克制不住地冒出了头,连带着爱意都变得酸苦,只能从细枝末节中才勉强尝出一点混杂着涩的甜。

白玉京用干净的手指关节轻轻蹭了蹭顾行驰的后脑勺,听到怀里人堵在喉间的苦涩终于融化成颤抖的哽咽:“混账玩意……你让我走……我还能走到哪里去?”

白玉京仰起头,尽力不让布满红斑的下颌剐蹭到顾行驰的额角,周围特别安静,只有他的怀中是止不住的呜咽。

“对不起。”

他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感觉空气中本就稀薄的氧气正随着顾行驰的哭声一丝一毫地抽离,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每一次的抽气,都有湿润的眼泪涌进肺里。

但顾行驰却仿佛被这句道歉刺激到,忽然猛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神死死盯住白玉京的脸,全身止不住地在发抖:

“我走不了,白玉京你给我记住,你在这,我他妈走不了!”

“这是第二次,再有一次、再有一次……”

顾行驰望着白玉京脸上的红斑,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再有一次,他们已经不见得会有这样死里逃生的好运气。

白玉京明白他未出口的后怕,手臂把人箍得更紧了些:“不会再有下一次。”

顾行驰闻言忽然想起什么,一下直起身拨开白玉京的后衣领:“我看看那蛇咬得严不严重,疼不疼?”

白玉京乖乖低下头让他看,毛茸茸的发顶顶在顾行驰的小腹上:“不疼。”

白玉京后颈上也已经布满红痕,蛇牙的两点咬痕在红色中倒不显得突兀了,顾行驰看着心疼,但又不敢触碰,只得俯身轻轻吹了吹:“真不疼?”

温热的气流拂过皮肤,有点痒,但白玉京没有躲:“真不疼,你身上的伤口也没感觉吧?”

听他说顾行驰才想起来查看自己的情况,他的手臂上有几处咬痕,但确实没有任何感觉,如果不是几个血洞瞧起来有点渗人无法作假,他几乎就要以为坠入蛇窟只是一场噩梦。

“以后不要这么莽撞。”白玉京不能直接触碰顾行驰的伤口,只在他昏迷时用干净的水稍微清洗了一下,此刻伤口周围皮肤颜色正常,两人也没有发烧感染的迹象,这蛇应该是无毒的。

但白玉京并没有打算就此揭过的意思,他微微呼出口气,是个轻而克制的动作,但从他蹙起的眉心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情绪:

“我掉下去就掉下去,你不要来。”

都说人在濒临死亡时,最后消失的会是听觉,但白玉京觉得不是的,他在生命倒计时的最后几秒里,只能看到顾行驰惊慌绝望的眼睛,以及他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奔来的身影。

那是比死亡更加让白玉京恐惧的存在。

他无法接受顾行驰会因为自己失去生命,无法接受殉情一般的牺牲。

所以白玉京说,你不要来。

死亡本身并不恐怖,我可以面对,你不要来。

话落,顾行驰眼神一下就变了,漆黑眼瞳凝视着固执说不的白玉京,怒意蕴在眼底:“你再说一遍。”

白玉京嘴唇动了下,没出声。

顾行驰就这么看着白玉京,愤怒的神情在执拗的沉默中越来越平静,直到所有的表情都从脸上消失,整张面容寂静得如同一座无波无澜的雕塑。

“算了。”

良久,他说。

顾行驰转过身开始清点物资,不再说话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下来,却比任何声色俱厉的时刻更让白玉京无措,他想伸手去拉顾行驰的衣袖,却被对方有意或无心地躲过。

“先找找出口吧。”顾行驰语气淡淡的,简洁利落,没什么多余的话。他慢慢尝试着站起身,肌肉有些钝痛,但不妨碍做事。

沈昭几人不见踪影,背包装备也已经丢失,顾行驰身上只有一条装备袋,里面的食物很有限,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出路。

他找出备用手电环视一圈,发现这里光秃秃一片,入目只有那种颜色锈红的石头,让他一下想起了梦境中那座红铜色的山。

在苯教的观念中,有神界、赞界和龙界三界,据说人死后灵魂并不能下地狱,也不能升入天界,只是在赞界徘徊、游荡。

难道他们目前在赞界吗?这所谓的苯教三界居然是真的存在的?那他在昏迷中看到的那个浑身红色的人,是……赞神?

对于赞,顾行驰也只是大概了解一点,知道这似乎是苯教中的火神,也有说它是凶神之主阎王。

所以他刚刚是真的差点死了,魂都被赞勾跑了,但白玉京撕开了混沌的世界抓住了他的手……

想到这顾行驰更加憋闷,幻觉里都知道来找他,现实里却只会让他走,混账玩意。

顾行驰是打定主意给对方一个教训,但一时半刻都没听到白玉京的声音又先不放心了,趁着打量石壁的空隙偷偷回头瞄了小白一眼,就见白玉京动作没变,依旧坐在红色的岩石中心,低垂着头,看起来脆弱无助,但又徒劳坚定,固执着维持着他所在意的坚持。

顾行驰无声叹了口气,他明白白玉京的心情,也知道有些牺牲无用又荒谬,但感情就是这样,在所有本应该理智思考清醒决定的瞬间杀出重围,刹那的肾上腺激素分泌是任何精准细致计划都无法判断控制的冲动。

所以顾行驰不愿意低头,不会做出承诺,因为他无法克制自己对白玉京的感情。

就像白玉京此刻维持着固执的沉默一样。

他们都心知肚明,如果还有下一次,如果命运再次让他们做出抉择,他们依旧只会把爱人排在生死之前。

思及至此,顾行驰心乱如麻不愿再想,转头继续去察看四周情况,却在转眼的瞬间自余光中看到了什么一闪而过的微光。

那是什么?

顾行驰愣了下,下意识回过头,看向那一瞬即逝的光点。

足足几秒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那是白玉京的眼泪。

顾行驰一下被钉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分毫了。

地下十分安静,压抑的、悲伤的东西一层一层沉在头顶,像厚重的封层,一旦压实,就是千百年再不得见天日。

不知过了多久,顾行驰动了,他抬起僵硬的脚步走回白玉京身边,俯身凝视对方几秒,终于冲他伸出了手。

白玉京一刻未停,他的手掌依旧缩在袖口里,却毫不犹豫地握了上来,自下而上撞进了顾行驰的怀抱。

良久,顾行驰听到怀里人发出一声颤抖的哭泣。

他垂下眼,强忍住喉间颤抖的哽咽,低头在白玉京的发顶印上了一个轻柔的吻:

“王八蛋。”

白玉京在他怀里蜷缩得更紧了,他十指交错着拦在顾行驰腰后,声音沙哑地问:“王八蛋你就不要了吗。”

顾行驰捋着他杂乱的长发,那动作轻轻地,像拥着重新落回胸膛的心脏:“不是你先要我走的吗,真的要我走吗?”

怀里一下安静下来,可明明连哭声都已经沉寂下去,却依旧有某种狂鼓一般的震动和颤抖在发出声响。

那是心跳。

顾行驰耐心等着,手指顺着白玉京的发梢,将他的长发整理好,编了三股的小辫垂在脑后,几根碎发落下来垂在白玉京的侧脸,淡淡的银白色,像夜晚云销月霁的弧光,温柔又漂亮。

顾行驰无声叹口气,心说不然就算了吧,别再为难白玉京。反正他们都活下来了,反正他们彼此相爱,只不过爱的方式不同,这是最没有必要达成共识的分歧。

“不想你走。”

寂静中,白玉京忽然开口。

顾行驰一怔,低头去看,就见白玉京已经抬头望过来,他眼底那层水光仿佛山月雨,隔着呼吸淋湿了顾行驰的心脏。

“很不想你走。”白玉京低声说,“很想让你一直陪在我身边,非常想。”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好像那种随时会飘远的云。

而顾行驰是屹立的山,云飘到这里,第一次想长长久久地停留,想与山川同岁。

顾行驰怔怔地听着,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钝器划开了一小道伤口,山月雨顺着缝隙落进去,每一次的跳动都酸涩。

“那就不走。”

他手指缠绕着白玉京的发梢,低头俯身时唇角挨在白玉京的发顶,明明是最想相拥亲吻给予安慰的时刻,却连触碰都因为不被允许而显得珍贵。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在昏睡中看到了赞界的神,祂告诉我,如果我无法想起你的名字就要被祂带走了。”

顾行驰望着白玉京,弯眼笑了,那笑容温柔松弛、心无旁骛,就连眼角弯起的每一分毫的弧度都在说爱:

“但是你来了,你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抓住了我的手。”

“白玉京,你抓住我了,所以从今往后,不论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第129章 天界 “老婆,你来吧,我跳起来怕扯裆……

地下安静, 一切阴冷都被爱人的怀抱隔绝在外,两人静静拥抱了一会,很快便平复好了情绪。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找到出口, 不然就凭现在剩余的装备,很难维持生存。

整片红色区域面积不小, 大概能四个篮球场那么大,除却满地的红色岩石,四周的墙壁下方还有几座红色的小屋。这些小屋都是石头搭砌的, 只有大号收纳箱那么大,每间房上都盖着一张红布, 看起来有点像少数民族所祭拜的土地神。

白玉京看了一下, 告诉顾行驰这东西叫做赞康,一般是为当地游魂所建立的魂房。在地上,这些魂房一般都处于藏区村庄的旁边,早期的藏历新年里, 藏族先民会举行杀除赞魔的仪式,并在祭祀时要供献山羊血肉。

整个区域内赞康一共有7座, 据说在拉萨通往日喀则的大路至羊卓雍湖,一路上就建有7座赞康, 这些赞康属于赞系的火神七兄弟。在苯教文化中,信奉“天空为神界, 中间为赞界,下面为龙界”的三界神灵。其中中界是赞也是人的世界,只有靠近天界的赞, 才会有较强的神性。

顾行驰不知道这里的七座赞康是否存在某种象征意味,但如果这些赞康真的属于火神,那是不是代表着他们此刻已经靠近天界的世界?

想到这, 顾行驰感觉自己终于捋顺了点,开始一层层复盘:如果他们一开始所经历的水潭,以及看到的那位在水中一闪而过的龙神是属于龙界;此刻的红色土地属于中间赞界;以此类推,下一步他们所要到达的会不会是被称为神界的地方?

据藏文典籍记载,天界分为七层,苯教的始祖和九位创世神也居住于天界虚空中。藏族巫师做法的时候,身上要缠以五色丝带象征彩虹,唐卡神像两侧要挂有红黄两根绸带,意在使神灵驾虹飞上天界或天神顺虹桥降下人间。

顾行驰思考着抬头往上看去,这样说来,天界肯定是在上面,他们按部就班一层层经历,出口很大可能是在天花板上?但天花板距离地面有将近十米高,他们两个也没翅膀,怎么飞上去?

顾行驰思索片刻,目光又落回那些红色小房子上,虽然一时半刻想不出怎么回事,但看久了还有点想笑:“怎么感觉跟七个小矮人的住所似的。”

白玉京闻言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臂,止住了他伸手的动作:“这些红布不能掀开。”

顾行驰倒是没那么手贱,至多只是好奇,闻言乖乖哦了声,离那些赞康远了些。

白玉京瞧见笑了下:“倒也不用这么紧张,只是赞康在藏传佛教中是指一种神堂,主要用于供奉赞神。而赞在佛教徒看来是一种藏区本土鬼神,通常被认为是凶猛的厉鬼,所以尽量不要靠近他们。”

顾行驰闻言咦了一声:“怎么你和我听到的版本还不一样?你是听谁说的这些?”

白玉京微微摇了下头,记不清了。

他的漫长人生中,见过太多的人,经历过太多的事。尤其是在被虫人化进行的最后几年里,思维混沌,只能记起一些只言片语。即使是到现在,即使是缚拏拉已经被重创,但留在白玉京人生中的缺口,也已经无法补全。

顾行驰自然明白白玉京的记忆到现在也有一些缺漏,就像他无法记起被当做虫人试验的那几年里到底都经历了什么;也无法准确说出自己当初是怎样从泥城到达的西藏。但这些都不重要,顾行驰可以不去在意,他只要确定从今往后,白玉京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就好。

“算了,不要想这些。”顾行驰隔着衣服捏了捏白玉京的手,“我们现在只要知道该怎么离开这个地方就好。”

白玉京想了想:“据说这些凶猛的赞神大多都被佛教的高僧感化或者降服,从而成为了世间护法。比较有名的四大赞神都是这样来的。其中最有名的应该是桑耶寺的紫玛尔赞神。这位战神和你梦中看到的那位形象非常相似,他们都生于烈火铜山中,满身血红。”

唐卡中一般将紫玛尔的形象描绘为骑着战马,用红缨枪插着另一个人的尸体,代表他所征服一切。人们向紫玛尔许愿时,一般都会手上捧酒,将酒倒入紫玛尔护法手中的杯子里作为供养,同时紫玛尔手中还会有一根很长的绳子。

顾行驰闻言就纳闷:“绳子?哪里有绳子?而且这赞康上的红布都不能掀开,怎么给他倒酒?”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目前所处的地宫应该是早期苯教墓葬或者祭祀场所,而紫玛尔护法成为护法,是在莲师入藏之后,属于佛教护法思维,用佛教思维去揣测思考这里的仪式和程序真的靠谱吗?

当然,不论苯佛,二者其实还是存在一些共同点,比如说都是浑身红色、骑战马的赞神,以及使神灵飞上天界所需要的五色绳、绸带也一一对应了。

那所谓的信徒向紫玛尔许愿时所需要拉起的绳子……

顾行驰又打着手电张望一圈,这地方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哪里来的绳子?要他们自己编吗?

他有些烦躁地踢了下脚边的石头,但没想到这里的石块结构已经松散,他这一脚竟是直接踢飞了半个石面。

顾行驰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大力气,赶紧弯下腰来拍了拍完好的另一半石头:“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

声音一顿,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纹路,眼睛蓦然就亮了,抬头招呼白玉京:“老婆,你过来看!”

白玉京几步过去,顺着他的指尖低头去看,白色光源照射下,就见一道绳结样式的刻痕纹路赫然出现在地板上。

顺着纹路一路扫开石堆,绳子的刻痕最终连接到了其中一座赞康之下。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分头行动,将七座赞康前的石堆悉数搬离打扫干净,就见七根绳索出现在地板上,各个连接到赞康之下。

而这些绳索的源头则位于整个地板的中心位置,顾行驰顺着绳索找过去,推开石堆,就看到地板中心位置也有某种雕刻,看起来应该是日月纹饰。

顾行驰不明白日月是什么意思,他往那个中间位置上站了站,无事发生。

难不成还要求出声?他有些疑惑,但还是飞速地说了一句,‘希望能给我们指引一下出路。’

话音落下许久,四周一片安静。

顾行驰有些泄气:“这东西到底靠不靠谱?都是石头刻的,我怎么把这绳子捡起来?”

白玉京摸摸他脑袋安慰,也跟着猜测:“会不会这些绳子纹路只是一种象征意味?表示要跟神明连接起来,神明才会降临?”

神明降临,具体怎么降临?难道要像古早时期那样在原地跳大神吗?

藏族倒确实有一种非常古老的宗教舞蹈,叫做羌姆。据说是在佛教传入西藏后,与苯教的对立斗争中形成的。但在《原始文化》一书中也有观点认为,在什巴苯时期,藏族先民就为表达对于动物的崇拜,出现了类似羌姆的舞蹈,他们通过动物面具、装扮来模仿各种野兽的姿态,并且用这些不同的体态来表达出特定的仪轨,从而完成对于诸神灵的敬仰,对于鬼怪的降服。

但很明显,这种早期使用的特定舞蹈早已失传,后期的羌姆法舞已经被佛教带入的金刚舞融合发展,现在苯教以及藏传佛教所选用的祭祀舞蹈,基本都是莲花生大师进藏之后,与佛教贯通融合所呈现出的同源多流的新形式。

顾行驰对早期羌姆只隐约记得一些特定的手势动作与肢体动作,大多是在《原始文化》一书中以壁画的形式所呈现。但要他做出来,说是舞蹈估计够呛,顶多像是小时候玩的手影。

他尝试着摆弄了几个鸽子飞天,小狗飞奔之类的动作,一点祭祀氛围没有,反而有种憨憨的可爱感,直接把旁边的白玉京逗笑了。

“你行你来啊!”顾行驰也是有点脾气的,气闷闷给了白玉京一肘子,“我又不知道那些羌姆舞步是什么样子的。”

白玉京笑容一时半刻没敛下去,他想摸摸顾行驰脸蛋又不敢,只得退而求其次又揉揉小顾脑袋,稀罕得不行:“怎么这么可爱。”

顾行驰冲他呲了下牙:“现在怎么办?”

白玉京揉着小狗脑袋继续看地上绳索纹路,片刻后,忽然道:“这几根绳索样式好像并不相同。”

七根绳索并不是平直的铺到各个赞康坑前,有的略微扭曲缠绕,有的则打成了绳结,几乎每根绳子都会有那么两三个不平顺的地方。

顾行驰跟着白玉京又绕了一圈,主要观察绳结位置,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停下脚步,摸着下巴思索半刻:“这是不是辛氏舞步?”

苯教经书《八界抉择本意记》中记录:「于是辛饶米沃从饰有日月图案的宝座上站了起来,在金色的土地上迈出了三步辛氏舞步…发出了三界皆响的音。」

在顾行驰看来,辛饶米沃创造出的舞步应该和道教踏罡步斗差不多一个意思,他估量了一下各个绳结间的距离,遗憾退场,冲白玉京一扬下巴:“老婆,你来吧,我跳起来怕扯裆。”

白玉京身法灵活,柔韧度也好,一步恨不得能跨出两米去。他先是示意顾行驰站到日月宝座的位置上,而后观察了一下各个绳结的位置距离,很快便迈开脚步,从左侧开始,逆时针踩步。白玉京每一步都落得极稳极重,根本不像是在跳舞,反而像是在打桩,但动作凌厉利落,倒是还挺有美感。

一圈跳下来用不了几分钟,顾行驰还没欣赏够,白玉京就已经站回了开始的位置。

两人耐心等待着。

半晌,依旧一片安静,并没有机关运作推动的声音。

顾行驰有些失望,难道不是这么回事?

就在他沮丧的时候,白玉京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往斜上方看去。就见左上方一块地砖大小的石壁仿佛受到了某种吸力,一下向内抽去,露出了一个大概一米高的入口。

顾行驰一怔,还不等他高兴,紧接着就看到两根绳索样式的东西猛地从入口里面飞了出来!顾行驰感觉头顶一凉,瞬间顿悟:“有风!上面可能通往外界!”

事不宜迟,白玉京先上前检查那两根落下来的绳索,发现这应该是两根绸带,但时间太久早已腐烂,刚一上手就直接断开,碎片凌乱捡都捡不起来。

“这是不是红黄绸?看来我们的路子是对的!”

白玉京自然是先打头阵,三两下翻上石壁,确定通道内安全才探出身来拉顾行驰。

二人进入通道,顾行驰就发现遮盖住通道入口的并不是石壁,而是一块和石壁颜色十分相近的皮子,这东西后面连着一整条埋在通道上层的机括,运作时会被扯拽收起,从而露出后面的入口。

顾行驰正经挺高兴,尤其是感觉到风后,说明他们离出口已经不远。头顶墙壁内传来轻微声响,机括放松,皮子缓慢下落被推回远处。

顾行驰对这种机关还挺感兴趣,一直看着皮子落下,但就在皮子完全合拢的瞬间,他倏然看到下层的赞康红布被掀起,红色屋子里好像有一个特别小的身影。

顾行驰一怔,想仔细再去看,但就听一声闷响,皮子完全合拢了。

“怎么了?”白玉京拍了下他的手背。

顾行驰回神,想了想,摇头:“没事,可能是我看错了。”

那会是赞神吗?

其实也不重要了。

顾行驰微微呼出口气,心底说了声谢谢,转身跟着白玉京一起钻进崭新的通道。

这条通道不算宽敞,高度也没有随着深入而拔高,依旧只有一米左右,两人弯着腰深入百米,逐渐看到了一些人工搭起的木质结构,以及坚固石砖,应该是为了防止通道坍塌,起到一个支撑作用。

大部分木头已经腐烂,两人小心翼翼地在木头和砖块的交织结构中穿行,步行百余步,视线终于拔高,同时风声迎面呼啸而来,冷风冻得顾行驰一个哆嗦。

他跟在白玉京身后快步走出去,终于站直了身,同时视线不自觉抬高,一下愣住。

他们面前居然是一座非常巨大的白色石台。

这东西叫石台已经不合适了,准确来说,这一大块白色的石料更像是某种建筑的地基,仅是高度就有一人多高,长度更是可与殿宇基台相比。

白色地基占满了大半个空间,顾行驰几秒后才回过神去观察四周,发现他们的位置很像两座山之间的谷底,四周都有石壁,仰头能看到万丈高的崖角,以及从缝隙中落进来的朦胧的月色。不过这谷底并不狭长,可以望到头,与其说是谷底,顾行驰感觉这里更像是一个裂开的蛋壳,他们在壳里,月亮在壳外。

手电光在不远处一晃,打断了顾行驰的思绪,他扭头看去,就见白玉京站在石台拐角的位置冲他招手。

“怎么了?”他几步跑过去,刚转过拐角就是一顿。

就见这石台的侧方,放置着一只一人高的石雕。

是一只石制的多尔玛。

顾行驰一下怔住了,他顺着光线的方向往下看,就见这只多尔玛的底座上沾有白色的粉末。

那是不久前,他撒上去的镁粉。

这是古格冬宫通道中的那只多尔玛。

第130章 天意 一瞬间他仿佛于这烟雾中看到了很……

顾行驰看着那只多尔玛, 一时间有些呆滞,不明白这东西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多尔玛只是用糍粑制作的动物供品,用来代替原始苯教中杀生的祭祀方式。眼前这只充其量只是一个石雕祭祀品, 甚至连活物都不是,怎么可能自己长腿一样走从冬宫来到这一处蛋壳山?

白玉京示意他先不用慌张, 刚刚他查看过石台四周,就发现像这样的多尔玛还另有三只,分别处在石台下的四角位置, 只不过石台过于高大,他们一时间没有看到。

顾行驰试探着用手电轻轻碰了碰多尔玛, 没有任何反应, 这东西确实就是一个死物。

他拧眉仔细打量着这尊石制供品,非常古朴,雕刻细节比较粗糙,但整体看来很有宗教感, 这里出现多尔玛,是否也是一种提示, 需要他们在这里展开祭祀相关的仪轨活动?

而且除却这些,多尔玛的出现, 倒是让顾行驰明白了一件事:这里存在的是辛饶米沃所建立的雍仲苯教的仪轨和文化,他们距离真正的什巴苯教核心地带还非常遥远。但目前的装备已经不足以支持他们继续深进了。如果想要深入, 他们必须先获得救援物资。

想到这,顾行驰抬头去看头顶山壁的那一道裂缝,天气似乎不是很好, 云层黑压压的,月光浅薄稀疏的从缝隙中落下来,照在整个空间里显得有些凄凉。按理说已经是春天了, 但这里的月亮还是朦胧模糊,从头顶泄下来,像冰冷的雾凇一样。顾行驰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他本以为在这里他们可以得到救赎,可以被拯救,但命运的转变并没有这样轻而易举。

“怎么了?”

白玉京发觉了他的不对,上前来摸了摸顾行驰的头发。

顾行驰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脸上的红痕处,几秒后又低下头:“没事,就是在想我们该怎么出去。”

白玉京手电往上照了一下,这里的山崖高度太高,他们的手电筒根本不足以穿透层层黑暗投射到顶端。白玉京观察片刻就知道,以光线作为求救信号很难达成。而攀岩情况显然也不容乐观,四周崖壁拥有锋利的棱角,而且在这样的高度下,没有安全绳索的保护,白玉京根本不放心顾行驰向上攀行。

顾行驰看着白玉京,那些浅淡的光亮像纱幕一样落在他的脸上,显得他那么柔软,柔软又无计可施。

顾行驰嘴唇动了动,几次三番想说什么,却都又吞咽回去,只转回头沉默地仰头望向那些极淡极淡、同水一样恍惚的光。都说太阳未出的时候,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但在这一刻,顾行驰却忽然觉得,连月亮都像是梦境,天亮后,他所一直坚持的希冀就要破碎了。

“你到底怎么了?”

白玉京收回视线,再次低头看向顾行驰,目光里有些担忧:“是哪里不舒服吗?你脸色很差。”

顾行驰不想被这些消极的情绪影响,重重呼出口气:“没事,可能只是在地下待的时间太长了,一下看到外面的世界和光还有点恍惚。”

白玉京盯着他看了几秒,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何,突然感觉顾行驰就像某种弓弦,只要轻轻一碰就会不自觉地颤抖。月光落下会颤抖,风声吹过会颤抖,哪怕是此刻和他对视的一秒钟,顾行驰也在颤抖。

“你在害怕吗?”

沉默几秒后,白玉京忽然开口。

顾行迟愣了一下,旋即苦笑:“很明显吗?”

白玉京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抱进怀中:“可能不是很明显,但在我看来已经很明显了。”

顾行驰埋在白玉京怀里,很深很缓地吐出口气,语气中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压抑:“怎么办,如果我们出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变化,那该怎么办?我们还要深入吗,我们要到哪里去呢?”

顾行驰在这一刻突然开始后知后觉的害怕恐慌,会不会他一直所期待的那些,只是一场编织出来的梦,只是一场没有依据的空欢喜。唐易的虫人化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他依旧没有人类的思维与情绪,依旧是一个只能栖息地下不愿见光的怪物,但他却一直假装看不到,一直在劝慰自己会好起来。

白玉京闻言想说些什么,却听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响。他立刻将顾行驰揽在身后警惕望去,发现声源来自于身后的一只多尔玛。

两人一开始还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几秒后才看出点门道,这只多尔玛的方向与刚刚似乎有些不同。它正面面对的位置变了,这只多尔玛自己在原地转了半个圈。

居然真会动?这东西难道真是活的不成?顾行驰心里一惊。

白玉京也紧蹙着眉头盯了几秒,上前用手电轻轻敲击一下多尔玛的外壳,大概几分钟后,两人就又听一声轻微的响声从刚刚白玉京敲击的位置响起,同时多尔玛再次转动几寸。

顾行驰隐隐明白过来:“这多尔玛的身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这东西会向着敲击位置移动,而多尔玛的石制外壳就只是个罩子,会因为里面东西的挪动而轻微转动。

虽然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在这种石雕里存活这么多年,但他们连那种诡异的怪鸟青蛇甚至是水下龙神都已经见识过,所以即使多尔玛里真的养了什么千百年的老怪物,顾行驰也只会感叹一声牛逼。

不过让他奇怪的是,就凭这种转动速度,想从冬宫通道来到这里,得是猴年马月。白玉京想了想,认为这个地宫里面有很多繁杂的通道,四通八达,而多尔玛只需要通过那些较短的路径,就能来到这个地方。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猜测他没有说出,就是这些多尔玛的到来是被其他某个东西所操控,它们此时的出现或许是一种威慑,也或许是一种提示,还有可能,是某种未知的危险。

两人围着石台将四只多尔玛都看查看一遍,发现这些多尔玛的方向都有改变,全部改为面朝石台。顾行驰若有所思:“他们是不是在催促我们要快点开始祭祀了?”

毕竟就三界来说,神界是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而想要与神界扯上关系,作为人类,能采用的唯一方法就是祭祀做法。藏族文典记录中就有专门关于祭扫天神的仪轨,主要是焚香煨桑,烧起雪松枝的烟火,苯教神祖就会顺着这股香火冒出的烟缕自天而降。

但现在的问题是,别说煨桑用的雪松和柏树,就连普通的木头,他们这里都——

等一下。

顾行驰一顿。福至心灵般和白玉京对视一眼,同时回头看向他们出来的那条通道。

那条通道里有很多用来支撑加固通道的木质结构。

白玉京再次进入通道,返回时手里拿着一小块木头。他冲顾行驰一点头:“是松木料。”

顾行驰闻言轻轻呼出口气,抬头看向天空的缝隙:“这可真是天意了。”

因为顾忌着整条通道的支撑能力,两人并不敢拿走太多的木料,不过还好山脚下有一些几近干枯的草本植物,看起来像是某种中草药,顾行驰觉得这东西有点像野艾蒿,但是艾蒿一般都生长在中低海拔地区,他们现在的位置实在太高,不像是艾蒿能生长的地段。

一般的煨桑都需要往雪松枝上撒上神灵最喜欢的‘三乳’和‘三甜’,但他们目前的物资实在有限,在聚集少量树枝后,顾行驰只在木料堆上撒了一些干净的水和两块巧克力。

“您大人有大量。”他边摆弄着木头边念念有词,“我们这里实在是口粮有限,万一您们事务繁忙没有听到我们的祈求,我们也不能饿死在这里,但如果我们能出去,一定加倍祭扫。”

一般来讲,煨桑要选择当地最高的山顶、险关、或者桥头,每家每户煨桑时也要置于房顶的最高与洁净之处,不过他们目前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手表已经失灵,这里的地磁似乎有某些问题,他们的电子表完全没有办法工作。顾行驰眯着眼看头顶已经渐渐显白的天空,明白这是要快要天亮了。

“点吗?”他转头看向白玉京。

白玉京缓缓滑动着打火机的滚轮,这是他们身上仅剩的一只取火装置。

“点吧。”他道。

顾行驰轻轻点了下头:“那就点吧。”

火苗在黑暗中亮起,缓缓点燃已经松散腐烂的木料。

顾行驰心里有些紧张,他不确定这条通道中的木料是否还可以燃烧,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永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并没有明显的火焰从枝条中燃烧起来。就当顾行驰以为这场煨桑要以无火燃烧而告终时,忽然就听那松枝中蓦地传出一声火星炸裂的声音,紧接着有火焰从松枝中猛然跃起,灼灼火光犹如金翅飞鸟,奋然冲破了黑暗。

火焰一旦开始燃烧,便一发不可收拾。顾行驰定定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理性和感性也在袅袅升起的白烟中变得混乱,一瞬间他仿佛于这烟雾中看到了很多——

——那些清晰的爱,朦胧的恨,以及来不及告别的思念。

如梦似幻的场景里,火焰仿佛生长出柔软又伶俐的爪牙,白烟缓缓上升、缕缕不断,从头顶山崖的裂缝中飘到天空中去。而随着烟雾的升起,一道金光也从山顶的缝隙中缓缓投射进来。

“你看,”身边的白玉京突然出声。

顾行驰抬起头,骤然顿住,

就见山上那些不规则的裂缝里不断有光亮照射进来,那明显是日出的颜色,并没有烧红,只是浅淡的金。光线从山顶的缝隙中落下来,这一秒,那些不规则的裂痕突然有了形状,清朗的光线穿过烟雾,缓慢交织,最终在光影的交错变换之下,变成了一棵树。

巨大的、金色的、抵达天界的万丈高树。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九脂金木。

顾行驰呆呆地看着,看太阳透过那些缝隙,看树形高高悬于头顶。那些落下的光亮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揉进眼睛里去,眼眶都变得湿润。

太阳渐渐出来了,天色已经变得很亮,烟雾以云团的形式从山头飘远,在空中勾勒出无数的层次,像天神徐徐睁开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人间。

顾行驰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为何古代先民会如此笃信有神明的存在。大概是在生命中,真的曾经有过一刻,无法用任何现世的语言与经历所描绘,人们只能看见,却无法抓住,更逞论拥有。于是只能日复一日的祈求,只为能够再多望见一眼。

头顶隐约传来嘈杂的声响。

顾行驰回过神,看到有什么东西冲破了云层,降落于山巅。

白玉京搂住他的肩膀,声音落在耳边:“有人来接我们了。”

我们的心愿,神明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