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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身残志坚的剑尊阁下躺在榻上,纵然是座冰山,此时也带上了几分病气。

他才包扎过伤口,只套了件单薄的白色中衣,满头青丝俱散披落衣衫,眉心的血印还未消散,那抹血色黯淡下来, 倒像一枚天生的红痣。

律乘霄坐在不远处的矮榻上观战,看着那床榻上“半身不遂”的孟长赢,视线又一次跑到了站在床头的青年身上。

陈慕律没有再易容, 张扬妍丽的容貌在额间的红痣的衬托下更为脱俗, 他也连轴转了几天几夜, 憔悴加上心虚, 显得格外可怜。这么看着,他们两人倒有几分般配了。

这一双璧人十年前纠缠,十年后还拧巴,看得律乘霄一阵牙酸, 连忙瞥开眼,心里却总有口气堵住,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

十年,到底是不一样了。

最直观的变化,莫过于才想起来的妹妹忽然就变成了弟弟。纵使陈慕律和律乘雪一样都是男生女相,但此刻换下了裙装首饰,律乘霄还是有些晃神,总觉得有些陈慕律和记忆里不太一样。

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孩子悄悄长成了瘦削内敛的青年,孟长赢用天灵地宝养了小半个月,还是没掩盖住他一身的风霜。

律乘霄越观察越想叹气。

另外一边,陈慕律也在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二位兄长,结果被律乘雪直接抓包。他吓得立刻挪开视线,欲盖弥彰地侧身往孟长赢的方向看。

血脉已经觉醒,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唤出了重明虚影,还正好被律乘霄和律乘雪撞了个正着。更要命的是,这两个人完全被他的真身刺激到了。

陈慕律现在一和他们对视就发憷,光看那架势便不难猜到,他们明显是已经记起来了什么。

“我真好奇啊,难道你师尊没教过你怎么唱空城计吗?”律乘雪还在说教,“那是要你多说些废话,先把楚衾破那个神经病的注意力引开再说,不是让你瞎说些大实话把刀子往他肺管子里戳!”

“你在干什么呢?把疯子逼得更疯,好让他一刀捅死你,让你师父白发人再送黑发人吗?”

孟长赢唇色惨白:“我有分寸。”

很好,依旧嘴硬。

律乘雪冷笑,律乘霄浅浅吸了一口气。

连安安静静在边上罚站的陈慕律都听不下去了,偷偷瞪了他一眼,结果孟某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旁若无人地回了他一个微笑。

“不想挨揍就闭嘴。”律乘雪冷眼旁观着他们的互动,“就你现在这幅样子,怕是连我的随手一剑都接不住。”

孟长赢垂眸:“自然比不上三公子。”

律乘霄在旁边打圆场:“好了好了,让小孟好好休息吧。”

律乘雪冷哼一声,极具嘲讽意味:“行啊,我们走。”

他啪得一声把扇子合拢,袖子一甩便径直往门外走去。才跨出门槛,律乘雪又冷不丁回过头来,目光死死定在某位一直试图把自己藏在角落里降低存在感的“小少主”身上。

律乘霄落在后面,才走了没几步就被杵在门前的律乘雪挡住了。他好笑地挑了挑眉:“不是走了吗,怎么不走了?”

律乘雪和他交换了个眼神,凉凉道:“走啊,当然走。你停在这里干什么?”

律乘霄侧过身,顺着律乘雪的视线往屋内看,却见方才还无法动弹的孟长赢撑着榻坐起来一点,手不知何时探出了被褥,轻轻握住了陈慕律落在身侧的手,暧昧地摩挲着。

律乘霄抬手咳了两声,奈何屋里的人心思各异,依旧维持着牵手的姿势,根本没有发现这个看似隐蔽的动作早已被人一览无余。

律乘雪看着二人十指虚扣着的手,心中那股子无名火蹭蹭蹭地往上冒:“你,就是你!陈慕律你东张西望地看什么呢?和我们出来。”

青年被吓了一跳,如梦初醒般抬头,正想要抽回手,却被榻上的虚弱病人抓着不放。孟长赢的手强硬地插////入他的指缝,他们十指紧扣。

陈慕律唰的一下低头,又不敢直接当着律乘雪和律乘霄的面去看孟长赢,挣扎来挣扎去,最后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孟长赢身上瞟,反而更加刻意。

“看他有什么用?你嘴长到孟长赢脸上了不成?”律乘雪阴沉着脸,扇子开了又合,像窗外嘶哑的虫鸣,“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孟长赢丝毫不受影响,心情颇好地松开了手,放下手时还顺道拍了拍青年的腰:“去吧。”

陈慕律僵在原地,认命地闭上了眼。

完了,天要亡他-

出了孟长赢的屋子,律乘雪再也没开口。

陈慕律低着头,眼观鼻观心,一路惴惴不安地跟着他们回到了飞舰上,直到进了船舱内侧的一间宽敞房间,才得到了一点回应。

明明已是春末,但天上依旧有些寒冷。屋里的地龙烧着灵火,矮榻上已经备好了茶水。

律乘雪和律乘霄一人坐在一边,他低着头站在矮榻前,竖着耳朵听见沏茶声,眼前是二人衣摆处绣着的神鸟暗纹。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当的一声,是茶盏撂在桌上的响动。

律乘雪冷声道:“陈玄知,抬起头来。”

陈慕律飞速眨了眨眼,抿着唇,强打起精神来应对。

律乘霄无奈地笑了笑:“忘了问,你到底是姓陈呢,还是姓程?”

他的表情比律乘雪不知道要温和多少倍,但一听清他的话,陈慕律脸上血色尽褪,唇张了又张,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半炷香。”律乘雪缓缓开口,“我们就晾了你半炷香,你做出这幅受欺负的委屈样是给谁看?”

“从我们落地崇天城到现在,足足十四个时辰,你一句话都不和我们说,一句解释也没有,哪怕是向我们哭一哭、闹一闹都没有。”

律乘雪自嘲一笑,“陈慕律,你到底是多想和我们划清界限?”

陈慕律呼吸一滞:“我……我、我只是……”

律乘霄叹了口气:“慌什么?十年都过去了,你不会还没编好理由吧?”

陈慕律颤了颤,避开了律乘霄的目光。

他确实没有想过要怎么狡辩才能在这场闹剧中求得原谅。因为他从一开始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牵扯进这些事情里。

“你不敢说,但我知道。”律乘雪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在怕什么,陈慕律?”

“怕华京不要你?怕我们丢下你?”

律乘雪苦笑:“所以你就忍心把我们都丢下。”

“我是不得已的!我没……”陈慕律下意识想要反驳,但脑中一片空白,他猛然发现,事实就是如此。

青年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红着眼低下头。

他无话可说。

“是,我骗了你们。”他嗓子很哑,“我不是女子,也不是你们的……”

律乘雪打断他:“陈慕律,抬起头来。”

陈慕律抖了抖,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不料律乘雪冷笑一声后便大步走了过来,直接捧起他的脸,逼迫他与自己对视:“陈慕律,你给我听好了。”

“你的父母镇守一方,你的兄姊奔波各地,只盼你一生喜乐无忧,富贵安宁。我们所有人从一百多年前开始就在期待你的降生。”

“你不是凡人,也不是无名氏,更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人。你是华京仙境的少主,是我们的家人。”

律乘雪定定地望着他,目光如炬,“你听懂了吗?”

陈慕律怔怔地重复道:“可是……可是我、我骗了你们。”

他怎么会是“陈慕律”呢?

他应该是外来者,应该是被剧情剔除的炮灰。可是复生的重明血脉,意外拼凑出的天生剑骨,还有这一身的火灵根,无一不在告诉他——

错了。

这一切都错了。

律乘霄慢慢起身,轻轻将二人分开。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份洒金花笺递给陈慕律。

“这是母亲的信。”

陈慕律不可置信地抬头,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你可能不知道,母亲十年前便深陷心魔,少有清醒之时,对外都称她在闭关。临行前,小雾说母亲忽然清醒了,想见我一面。”

律乘霄无奈一笑:“主院新栽了一颗金桂,她在院子里,和从前一样。她说此行或有故人归来,让我将这封信藏好。当时我一头雾水,直到昨日在城前见到你,我才恍然大悟。”

“母亲让我转告你。”律乘霄停了停,抬手轻轻抚上青年柔软的发顶,“不必苛求。”

陈慕律接过花笺,单薄的一张纸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还未翻开便已泪如雨下。

【吾儿玄知,见字如晤。】

【汝之疑虑,俱可于信中答矣。天道有常,却乱其责。是以骨肉分离,漂泊世外轮回。】

【然神鸟之荫泽被万世,赐重明金血融于我族之魂,永生不灭。身负重明血脉者,唯我律氏子孙。百世之后,自有魂引归乡。】

……

【惟愿吾儿平安珍重,再无梦惊。】

花笺的最后,还有一行潦草的小字。

——“小乖,娘很想你。”

第147章 重明其三 陈慕律,你好狠心。

147.

陈慕律回到城中时, 天色已暗。

他踩着月光踏进院子里,真巧碰上了在庭院里假寐的孟长赢。

孟长赢坐在桂花树下等他。

这座宅院是华京商会提前置办好的地产里最宽敞用心的一间,连这棵金桂都是特意布置的,才过春末, 桂花已经落了满庭。

当时孟长赢才吐着血落地, 律乘雪和律乘霄眼睛都没眨一下, 直接招呼人把他们两个都绑到了这间院子里, 还顺带着把陈慕律放在客栈里的东西全搬了过来。

他们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陈慕律必须住最好的院子。为了避免他纠结,他们甚至默许孟长赢和他同住, 只不过孟长赢被他们特意安排在偏院养伤。

黑云散尽,一轮圆月悬于天际。

孟长赢回过头,笑着看他:“回来了?”

陈慕律:“回来了。”

他一步步走到树下,孟长赢已经坐直了身子,手中闪过一瞬冰蓝光芒。陈慕律垂眸,看清那是一块寒玉。

他在旁边的靠椅上坐下,孟长赢便侧过身来, 冰凉寒玉贴上眼周,陈慕律冷不丁被冻了一下,忍不住嘶了一声。

孟长赢似乎笑了他一声, 手上动作没有停下, 只是更加轻柔:“用这个敷上一敷, 明日起来眼睛便不会肿了。”

陈慕律抿着唇, 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句。

孟长赢没有问他知道了什么,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哭红了眼睛,极有分寸等在院子里,不急不躁。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给他敷了好一会儿, 丝毫没有开口要问的意思。

反而是陈慕律忍不住,掀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他,无声地和他单方面对峙。

良久,孟长赢轻叹:“师妹,收一收。”

陈慕律眨了下眼,回过神来:“什么?”

“看入迷了?”他似笑非笑,“眼神,收一收。”

陈慕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我想看就看,你管得着吗?不过……剑尊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丑话说在前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想好了再说。”

孟长赢也学着他的样子眨了眨眼:“没忘。”

“我想吻你。”他说,“就现在。”

陈慕律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下意识就要往后撤,结果被某人扣着后脑勺按了回来,靠得比之前还要近。

气息纠缠着,他屏住呼吸,但孟长赢身上那股好闻的忍冬香气已经飘了过来,连桂花的味道都盖过了。

青年耳根烧红,眼睫颤了颤,还是垂下了眼,没有再后退。孟长赢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从挣扎到顺从,唇角轻扬,慢慢地凑了上去。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直到孟长赢退了回去,陈慕律还没反应过来。唇上的余温散了,他瞥开眼,没好气地嘟囔着:“谁让你坦白这个了?”

孟长赢挑眉:“那你想问什么?”

陈慕律瞪了瞪他:“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孟长赢:“嗯,我知道。”

“那你还和我装蒜?!”

孟长赢笑着看他:“我答应过你,等我回来,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是我还没想好,该从何说起。”

陈慕律一手叉腰,一手敲了敲椅子把手:“算了算了,现在,我问你答。”

孟长赢欣然应允:“好。”

陈慕律沉吟片刻:“你故意激怒楚衾破,是真的在求死?”

“怎么想问这个?”孟长赢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问,为什么要引你去云穹山。”

陈慕律冷哼:“还需要问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孟长赢态度很好地附和他:“在想什么?”

陈慕律垂下眼:“你在赌,赌我会不会为了救你,放弃隐瞒身份。你明知道我一定会选你。但你还是要逼我做选择。”

“是啊。”孟长赢坦荡地承认了,“你猜对了。可是小乖,难道你不想再见见你的家人吗?”

陈慕律一时语塞:“可是……”

他轻声道:“陈慕律,这个世界上不该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你。”

孟长赢抬眸,目光仔细描摹着青年的面庞。

你不该被遗忘。

陈慕律撇开脸,重重吸了下鼻子:“你能不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别发疯。”

孟长赢无奈道:“好吧,我是故意的。”

“以前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总能绝处逢生,连神邪都无法彻底杀死我。”孟长赢弯了弯唇,“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那不是幸运。”

他认真地看着陈慕律:“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死不了。天道不会让我这样白白死去,我脚下只有一条通天大道,它要我飞升。”

做不到,便要一次又一次地轮回。

“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

陈慕律沉默了片刻,轻轻开口:“你有记忆。”

不是问句。

“嗯。”

“你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

“不错。”

“你早知道魔尊的计划,也知道血阵中心……是小鹂。”

“对,我知道。”孟长赢平静地点头,“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陈慕律回过头来,眼睛又红了:“为什么……荀析说华京小少主早夭,你根本没有师妹。”

孟长赢忽然笑起来:“因为在你出现之前,本来就没有这个人。华京封锁了关于你的所有消息,外人根本不知道律家主有过一个姓陈的孩子。”

“我从来没有别的师妹,也没有和别人解过毒。”孟长赢望着他,“陈慕律,是你凭空出现,闯进了这场死局里。”

陈慕律抿了抿唇:“这是你经历的第几世?”

“不记得了,可能几百次?”孟长赢笑了笑,“不管中途过程如何改变,每次的结果都相差无几的,其实可以直接看成一次。”

“修炼,破境,飞升,失败,然后我会回到昭玄初年的那场大雪里,重新经历这些事。”

他尝试过改变,但有些事永远无法躲避,就好像在魂虚秘境里,他无论怎么反抗都要被人捅上一刀。那个动手的人可以是任何一个炮灰,也可以是陈慕律。

“本来,我以为这一世也会是这样。”孟长赢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抬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可是你出现了。”

在之前几百世里从未出现过的“师妹”闯入了剑冢,他感觉到了同心蛊久违的异动。从见到陈慕律的第一眼起,孟长赢就已经发现其中的异样。

一切都不一样了。

陈慕律是一个意外,他代替了一些孟长赢从来没在意过的炮灰角色,莽撞拙劣地扮演着一个坏人。

孟长赢一开始只当他是个消遣,在他上蹿下跳的时候作壁上观,偶尔心情好了,会猜一猜他还能闯出什么祸。

他真的很蠢,无论怎么演都漏洞百出。起初,孟长赢对他的小动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实在忍不住,只好在背后偷偷配合他完成剧情。

一尾小鱼落在了死水里,荡起圈圈涟漪。那些重复过无数次的乏味剧情在陈慕律的掺和下偏离了轨道,一成不变的故事有了支线,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格外鲜活。

孟长赢安安静静地旁观着,竟也从中品到了一丝久违的感觉。

陈慕律不擅长撒谎,一着急就结巴。陈慕律越来越娇气,特别喜欢金灿灿的宝贝。陈慕律很会胡思乱想,总是会自己为难自己。

等到这些细如尘埃的小事堆成了山,思绪如洪水翻涌四溢,他才忽然察觉到陌生。

陈慕律。

全是陈慕律。

那种陌生的违和感反复地出现,每一次都在动摇他的修行。孟长赢试过许多法子,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他无法凝神静气,心魔没有被驱散,反而愈演愈烈。

静思崖三年,他一闭上眼,面前永远是陈慕律的喜怒哀乐。久而久之,孟长赢甚至习惯这种一边听着呼啸的剑风煞气、一边听着“陈慕律”唠叨的日子。

孟长赢心如明镜,那个会哭会笑的“陈慕律”只是虚妄的幻想,但他伸手又放下,神使鬼差地选择了放纵。

孟长赢很轻地笑了一声:“这十年里,我有时候会以为你是我幻想出来的。”

除了孟长赢,没人记得倾月宗的小师妹,华京也没有姓陈的小少主。他们所有人都被强行掰回了正轨,好像之前那一切都只是孟长赢凭空捏造的梦。

但是孟长赢知道,那不是梦。

他闭上眼时,“陈慕律”的虚影就会出现,有时是对着他挑刺,有时是对着他流泪,但更多的时候是飘在他身旁,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

陈慕律不在的这十年里,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华京仙境初露颓势,倾月宗回光返照,整个仙域风声鹤唳,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可控地指向着那个唯一的结局。

黄粱一梦后,他还是一无所有。

月光披落在陈慕律肩上,为青年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温柔的纱。孟长赢出神地望着他,掌心一片柔软。

陈慕律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他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陈慕律。

一切都无声地彰显着,眼前之人不是虚妄的心魔,而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孟长赢盯着面前的青年,不敢眨眼:“陈慕律,你好狠心。”

十年于修道者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梦梦醒醒,反反复复,好像只有那么短的一寸光阴,又好似比那几百世的无用功都来的漫长。

孟长赢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肯定有苦衷,但是我忍不住。”

陈慕律呼吸急促了几分:“那就不要再忍了。”

孟长赢低垂着眼,余光尚能瞥见他的动作。陈慕律凑近的速度很快,双手已经攀上了他的肩膀,像是怕他躲开似的。

“你忘了吗?”他眼中有泪盈盈,“我们两情相悦。”

孟长赢垂眸,任他闭着眼吻来。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唇角轻轻勾起一抹弧度。

第148章 重明其四 我愿意嫁给陈慕律。

148.

日上三竿, 阳光正烈。

路屏山抹了把脸,根本挡不住沧桑。头上罩来一片阴影,他侧过身,旁边的沈椿龄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把伞:“路师叔, 我们进去吧。”

路屏山吐出一口浊气, 看了看面前那扇刻着神鸟图腾的大门:“好。”

一场恶战结束, 他在崇云门旧址安顿好了一切后便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 结果刚到城西客栈就扑了个空, 只抓到了帮忙救治伤员的沈椿龄。

路屏山是和沈椿龄差不多时间恢复记忆的。

那一日的重明虚影光照云穹,路屏山借着月珠的视野, 阴差阳错地看到了那场美救英雄。

和十年前一样,还是熟悉的感觉。

“沈师侄啊,你说你孟师叔这算不算嫁入豪门了?”路屏山边走边感慨,只觉得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果然,还是熟悉的金钱气息。

沈椿龄好脾气地笑了笑:“您要习惯。”

本来他们这些赊账也要保养剑的穷剑修和华京人一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若没有陈剑圣和律家主,估计两宗现在都还在敬而远之。

但自从陈儒张扬地坐着八抬大轿一路从倾月宗入赘“嫁”进了律氏之后, 倾月宗确实没有再缺过资源。

后来陈慕律上山求学,天灵地宝更是流水一样送进了倾月宗,壕无人性。

“如果牺牲一个剑尊, 可以换万书阁翻新的话……”路屏山沉思, “那很划算了。”

沈椿龄开玩笑:“那还是先修一修荒废的东崖校场吧。”

“不行啊, 东崖不能修。”路屏山认真地摇了摇头, “就要荒废才好,月黑风高,偏僻角落,那样才刺激。”

“而且……”

路屏山忽然闷笑了一声:“某些人以前就喜欢往这犄角旮旯里钻, 黑灯瞎火的,练练剑,摸摸手……你还小,不懂这个。”

沈椿龄意会,笑而不语。

穿过连廊,他们二人一路走走停停,向着孟长赢养伤的侧院走去,还没进院子就远远地望见门前站着一拨人。

走近了一瞧,律乘雪和律乘霄一左一右杵在门口当门神,脸色都算不上太好看。

何衔枝拉着律乘雪的衣袖,似乎还在劝着什么,旁边跟着的下属都识趣地低着头,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

律乘霄还是保持了一贯的礼貌,主动开口:“路道友,沈小道友,你们是来找孟剑尊的吗?”

“是啊,来看看我那位老伙计到底伤成什么样了。”路屏山一点头,唏嘘道,“当初刚破境就端了整个崇云门的人,居然烧点神魂就只能卧病在床了,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律乘雪忽然冷哼了一声:“谁知他使了什么手段。”

沈椿龄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最后选择看向何衔枝:“何公子,好久不见了。”

何衔枝莞尔一笑:“是啊,是有四五年了吧,你和无尽现在都好吗?沈首徒临行时还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我早上才到,还没赶得及给你送过去。”

“大家都很好,无尽他这次没有和我们同行,不过他昨日已从倾月宗出发,十日内应该能与我们会合。”沈椿龄笑了笑,“劳烦何公子了。”

路屏山笑道:“好了好了,既然大家都是来找孟长赢,那我们不如一起进去?”

何衔枝脸上的笑顿住了:“其实我们是来找……”

“谁来找孟长赢了?”律乘雪冷着脸,转身拂袖,往院内走的时候还不忘拉着何衔枝。

剩下律乘霄和路沈二人面面相觑,也只好跟在他身后进去。

结果刚刚走进内院,他们一行五人就直接撞上了终生难忘的景象——

陈慕律连外衫都没套,一边又急又羞往外走,一边低头对付着侧边的衣带。那两条衣带一长一短,短的那条还带着撕扯后的线头。

衣襟处一层紫叠着一层黄,最里面的紫色小衣反穿着,领子空出了一节,露出脖颈间斑驳的痕迹,明显不是陈慕律的尺寸。

“……”

“陈、慕、律。”

“三哥,大哥……且慢,你听我说啊我真的是自愿的!”

啪的一声,扇中剑出鞘,律乘雪面无表情地把惊慌失措地陈慕律丢给何衔枝,提着剑就闯进了屋里。

路屏山眼睛都瞪圆了,喃喃道:“天爷啊……这是我们能看的吗?咱们要不要去拦一拦?”

好在律乘霄还能保持笑容:“化神期和大乘期之间的交流,你们元婴最好别参与。”

“什……哎,不是律大公子你拔剑干什么???律大公子!别!别进去——”

正如律乘霄所言,这是化神期和大乘期之前的“切磋”。于是众人只好按下着急的陈慕律,任由两个化神期一前一后踹门而入。

“不行,他们会把孟长赢打死的!衔枝你快放开我!小椿!你也是!”

“大小姐,您冷静一下,不会有事的……”何衔枝急得满头大汗,“大乘期一人便可挡下十位化神,孟公子不会有事的!真的!”

路屏山站在一旁,看他们三个人纠缠着抱在一起,神色复杂:“祖宗,你就消停一会儿吧。他们真要是打起来,你个小元婴还不是进去送菜的。”

青年低落地垂下头:“可他才烧了神魂……不行,我还是想进去看看。”

路屏山沉默了一下,认真发问:“孟长赢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以前只当陈慕律嚣张跋扈,孟长赢不知道为什么还对他百依百顺,但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也不好说什么。

现在看来,怎么陈慕律才更像是那个被孟长赢下了蛊的呢?

沈椿龄叹了口气:“小师叔,咱们要不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吧,免得待会儿律公子出来的时候……”

他的话停的恰到好处,陈慕律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蹭得一下就红了,果然老实起来。

等到沈何二人陪着陈慕律换了身体面点的常服回来时,屋内的切磋居然早早地结束了。

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侧院里,律乘霄和律乘雪坐着,路屏山则配着孟长赢站在桂花树下罚站。

陈慕律一走进院子,目光就锁定在了青年身上。孟长赢也换了身衣裳,最普通不过的紫衣宽袖,套在他身上却有一种道骨仙风。

孟长赢没有束发,只是随手拿紫玉簪挽了个挽,墨发如缎披散,唇色依旧泛白,整个人是少有的温和。

陈慕律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

律乘雪不咸不淡地瞥了瞥他,冷呵了一声,杯盏直接砸在了桌上。

陈慕律挡在孟长赢前面,主动牵起了他的手,一脸视死如归地大声喊道:“你们别欺负他了!”

律乘雪一脸冷漠,这次轮到律乘霄冷哼了。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有愤怒,更多的是无语。

律乘霄缓缓开口:“你们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

“我们没有胡闹,我很认真。总之,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我喜欢孟长赢,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一片尴尬的死寂。

最后,还是路屏山站出来,散漫地开了口:“就这个?还有呢?”

陈慕律愣了愣:“我说,我和孟长赢在一起了。”

“所以?”路屏山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恕我直言,这种人尽皆知的秘密下次可以不用这么重磅揭晓。”

毕竟知道他们两个有鬼和亲眼看到他们两个有鬼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律乘雪沉默了好久,终于艰难开口:  “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不能姓孟,要改姓也是孟长赢他跟着你姓陈。”

陈慕律越听越不对劲:“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

“可以。”

一直安静的孟长赢忽然回握住陈慕律的手,抬眸看向律乘雪。

他欣然点头:“我可以入赘。”

一旁的路屏山一巴掌拍在脸上,还是挡不住他的脸上苦笑。果然啊果然,倾月宗这一代还是逃不掉联姻的宿命。

律乘霄破了功,好笑地看着陈慕律:“想要皇位还不简单?和我们回华京,选块喜欢的地方,让你二姐给你封一个不就得了。”

路屏山:……

别的不说,这位祖宗家里还真的是有皇位可以继承。

陈慕律一脸状况外:“不是……怎么就入赘了?”

“不然呢?”律乘雪咬牙切齿,“你们都这样又那样了,还不合籍?还不结契?难不成还要再无媒苟///合个十几年吗?”

陈慕律被他一噎,脸上又红了一片,悻悻低头,根本不敢提结契的事情。

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十多年前就和某人误打误撞地结了情契,现在又因为祈仙祭再次和孟长赢结下婚契……

那孟长赢就真的要伤上加伤了。

“我同意。”

陈慕律不可置信地回头,只见孟长赢那一脸冷淡中透出几分恳切,没有半点倨傲。

他施施然道:“我愿意嫁给陈慕律。”

陈慕律被他吓得声音都抖起来了:“你没吃药吗?又抽什么风?”

“陈慕律,我很认真。”孟长赢深深地望他一眼,“我要明婚正配,合籍同心。”

“不错。”律乘霄认真地点了点头,“华京最重礼节,少主大婚,必然要好好操持。”

陈慕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反应过来:“不是……等等,你们这是商量好了要来套路我?”

他气呼呼地盯着孟长赢:“你到底想干嘛?”

孟长赢垂眸:“没关系的。”

“啊?”

“如果你实在不喜欢这种虚礼,我也可以不要这个名分。”

青年淡淡道,“之前十四年怎么过,我们以后还是怎么过,不用管别人,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陈慕律闭了闭眼:“办,我办,打完仗就立刻办!”

“好。”孟长赢唇角轻勾,“那我们现在也是时候商讨一下接下去的策略。”

“……?”

第149章 月珠其一 拉仇恨第一名

149.

在他们忙于休整的几日里, 楚衾破也没有闲着。

黑云潮并没有大规模进犯边境,而是一反常态地聚集在了云穹山后三百里外的一处荒地。

血阵休眠,魔尊撤离也只是权宜之计。一旦楚衾破找到新的血阵中心,那新一轮的血阵只怕是更难对付。

路屏山皱眉:“难不成他还有后手?魔域里的活物早就所剩无几了吧, 现在那些魔骑全是半死不活的蛊魔, 一刀就能砍下七八个。”

何衔枝若有所思道:“如果真的要打持久战的话, 魔尊恐怕没有多少胜算。”

律乘雪冷笑:“是啊, 可万一人家根本没想着赢呢?”

“魔尊此人性情乖张, 行事多变。”孟长赢道,“与其说他还有后手, 不如好好想一想楚衾破这个疯子到底能疯到什么地步。”

律乘霄叹了口气:“与魔域交手这十年,我或多或少能感觉到楚衾破的态度。他根本不是为了取胜,只以杀戮为乐,即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乐在其中。”

沈椿龄垂眸:“照诸位师叔的意思,楚衾破他是想要与我们同归于尽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孟长赢挑了挑眉,“谁也说不准一个大乘期的疯子会干出什么事来。”

楚衾破就像悬于头顶的利剑, 谁也不知道这把剑会在何时以何种面貌落下,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极其危险。

一直没发言的陈慕律终于开口:“我一直很疑惑, 那一日的黑云潮究竟是什么?”

路屏山抱臂靠在树干上:“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是蛊魔无疑。”

“什么?居然还有这种事?”何衔枝被吓得退后两步, 被律乘雪按着腰接住。

路屏山轻叹:“我本来也不确定, 但这几日天天与他们厮杀,才隐隐约约发现了其中的异常。律公子在北线多年,想必也看出了不少端倪吧?”

“不错,就是蛊魔。”律乘雪点头, “只不过他们已经被楚衾破彻底炼化,失去灵识和躯壳,变成了任他驱使的魔气。”

黑云潮不是最近才出现的。根据内应和俘虏提供的消息,早在数十年前,楚衾破便已经秘密开始了试验。只不过在近一两年,黑云潮才被他真正运用在战场上。

沈椿龄脸色都不好了:“当时血阵每一处阵眼里都锁着一只蛊魔……”

“不止蛊魔,我们这些活物都可以成为黑云潮的养料。”律乘霄面色沉重,“黑云潮可以吞噬灵体,将灵力转化为死气。他此次突袭,多半是想借着血阵炼化崇云一带所有活物,扩张黑云潮。”

陈慕律叹了口气:“还是要小心提防,以免他又发疯做出什么事。”

律乘霄一脸严肃:“我们的人已经封锁了消息,当务之急是怎彻底破坏休眠的血阵。”

“不能等了。”孟长赢轻咳了一声,“主动出击吧。”

陈慕律心中一紧,果然。

孟长赢自袖中取出一份地图,摊在众人面前。上面赫然是云穹山方圆千里的地形图,还有目前被转移到山后的血阵。

大到血阵中心,小到每一处阵眼、防守侍卫的所有调度都一一标注在图上。

“你从哪里搞来的?”律乘霄才瞄了一眼,脸色唰得一下就变了,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年轻的剑尊敛目,指尖轻触着图纸:“梦里。”

路屏山抬手往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拳:“你小子,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能不能别这么不着调?”

“好了。”孟长赢笑了下,“我好歹也是个剑尊吧,这点消息还是有的,这是渡厄山的慧慈尊者送来的。”

唯有陈慕律没有笑,面上只有担忧。

孟长赢歪了歪头,又挪了几步过来,和青年紧紧挨着。

陈慕律抿了抿唇:“你重伤未愈。”

“这是智取之计,不是强攻。”孟长赢笑着,俯身凑到陈慕律的耳畔,“放心吧。”

陈慕律抬眸,而孟长赢回了他一个很淡的笑。

那并不是渡厄山的帮助。

图纸上的每一处大小不一、深深浅浅的标注,都是孟长赢刻入心底的轮回。

陈慕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晃了晃二人相握的手,孟长赢抬起头,看见青年担忧的眼神,无声地眨了下眼睛,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律乘雪仰起头就看到这一幕,不屑地啧了一声:“差不多得了。”

“就是就是,大家都在这儿呢,你们在这说小话不好吧?”路屏山也帮腔,“难道还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

陈慕律气势汹汹地回头,脸又红了起来:“路屏山你瞎说什么呢!能不能闭上你的嘴?”

“师兄这话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孟长赢微微一笑,“不过对视了几眼而已。”

路屏山见好就收,立刻闭嘴。

律乘霄眉头紧锁:“此计虽精妙,但是否太过冒险了?我们毕竟对血阵了解太少。”

魔域之内的活人所剩无几,几乎全都被炼化成了蛊魔,这些日子里,连他们派出的探子都有去无回。

奔走几日后,众人一无所获,陷入了两难。

孟长赢垂眸:“日子拖得越长,变数越大,不能再等下去了。而且,我之前就发现了楚衾破对倾月宗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敌意。”

“不止楚衾破吧。”路屏山一脸麻木,“周伯岑也是。”

陈慕律迟疑了一下:“荀析也是。”

沈椿龄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其实……傅掌柜也有点……”

他们三个都看向孟长赢,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尴尬。不算战力修为,寒州剑尊拉仇也是第一名。

“他在与我对阵时,故意提到了已故的师长,最后点了师尊的名字。”孟长赢似笑非笑,“他提到的人也很有意思,除了怀盈师叔外,其他几位都是早逝的师兄师姐。”

律乘雪和律乘霄飞速对视一眼,两人立刻起身。

律乘雪面若冰霜:“你怎么不早说?我去联系父亲和二姐。”

律乘霄则转身看向了倾月宗众人:“立刻传讯,让谢掌门无论如何也别下山,椿龄赶快联系你师父,让沈首徒回宗照看。”

若楚衾破当真是盯着谢怀卿……先不论倾月宗掌门的地位举重若轻,牵一发而动全身,只单凭一个虚无缥缈的“清名”便会毁掉谢怀卿数百年的付出和牺牲。

沈椿龄当场翻出了玉令,可是还没有打开,他腰间平安扣中的月珠已经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

是感应到亲近之人才会出现的征兆。

可沈青云明明远在北线雪原……他骇然抬头,刚好对上孟长赢波澜不惊的眼。

孟长赢腰间的月珠也亮了。

路屏山低头看了看自己剑穗上的月珠,果然也闪烁不止,好像抽了风一般。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明鉴啊,我可不是你们凌阳峰那派的。”

沈椿龄喃喃:“倾月宗门规第一万零九百四十三条。”

“什么?”路屏山没听清。

那些年罚抄的记忆忽然被唤醒,陈慕律神使鬼差地开口:“第一万零九百四十三……月珠闪烁,齐明若昼?”

孟长赢垂眸:“来不及了。”-

“小云,你闻到了吗?好刺鼻。”

“师尊,那是血阵的气息。”

开启血阵将活物转变为蛊魔,炼化蛊魔来滋养黑云潮,环环相扣。

白发青年弯了弯唇角,眼中一片清明:“原来如此。”

或许早几十年前,楚衾破可能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他怕是不满足于此了。

谢怀卿仰起头,望着远处的云穹山,叹息声消散在风中:“一定要闹到生灵涂炭才肯罢休吗?”

沈青云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师尊,我们进去吧。”

谢怀卿下山了。

之前倾月宗说好的增援一人未至,全被留在了宗门山内。来的只有谢怀卿,和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沈青云。

倾月宗门规第一万零九百四十三条,月珠闪烁,齐明若昼;众月成一,掌门亲临。

这一日,崇云一带所有倾月宗弟子的月珠都不约而同地亮起,一百多年未曾出山的掌门低调地现身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中。

“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一声不响地下山?”

律乘雪眉间轻蹙,视线落在沈青云身上,“沈大师姐你居然陪他胡闹?”

沈青云面若冰霜:“我才化神。”

众人的视线又落在和蔼可亲的白发青年身上,这位大乘期的掌门安安静静地坐着,很是无辜。

他们一圈人将着二人团团围住,谢怀卿还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认错态度良好:“只是忽然想下山来逛一逛罢了。”

“让你们担心了,都是我的错。”

“你们若是不放心,我这几日便都呆在崇天城里,哪里都不去了,好不好?”

“小霄,小雪……”

律乘霄叹了口气,律乘雪低头玩何衔枝的手。

“小路,还有阿龄……”

路屏山转身,不知道在忙什么,沈椿龄满脸忧虑。

谢怀卿又把视线转向一旁的赢律,但他还未开口,孟长赢便已经直勾勾地盯着他开口:“师尊,楚衾破认识你。”

白发青年面色如常,始终温和。

“楚衾破认识我,但魔尊不认识我。”

“您一直知道二师姐他们的死和魔尊脱不开干系,是吗?”

谢怀卿很平静:“是。”

“您此次下山,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怀卿莞尔一笑,吐出了与众人心中截然相反的答案:“渡劫,证道。”

气氛瞬间凝滞,众人的神色各异,一个两个都吓得不清,哪怕是孟长赢都险些控制不住脸色。

大乘期之上,只剩下一场劫。

名曰飞升。

陈慕律颤声道:“师尊,您搞错了吧,这怎么可能?”

“小慕。”谢怀卿轻笑,意味深长,“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很清醒。”

谢怀卿笑了笑,又看向律乘雪和律乘霄:“我不会妨碍你们,也绝不会插手。”

“您说笑了,这……”

律乘霄扯了扯嘴角,实在是笑不出来。

若说这话的人是楚衾破之流,他或许早就高声讥讽回去了,可偏偏说出这等惊世骇俗之言的是谢怀卿,是那个包容体贴、无论何时都温和待人的谢小师叔。

谢怀卿怎么可能会骗他们呢?

“够了。”沈青云胸膛起伏了几下,“这几日我都会亲自看着师尊,你们一心一意对付魔尊即可。”

一场会面不欢而散。

谢怀卿的伪装无懈可击,但谁都能看出沈青云状态不对。可剩下的时间太少,他们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解决楚衾破这个大麻烦。

很多倾月宗弟子都收到了掌门亲临的消息,谢怀卿的事情必然瞒不了多久。若楚衾破当真抽了风要来找谢怀卿的麻烦,势必会节外生枝。

最后,众人匆匆定下了初步的计划,而谢怀卿则被安排着住进了隔壁的院子里,华京和倾月宗都象征性地留了几个人,守着这位扬言会“安分守己”的大乘期修士。

沈青云也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寸步不离地跟着谢怀卿。

沈椿龄本想跟上自家师父问问情况,却直接被她塞了一枚平安扣,轻轻巧巧地打发了出去。

一切都在向前,唯有这一方院落陷入了僵局。

第150章 月珠其二 孟长赢,你怎么不说话?……

150.

一切准备紧锣密鼓地展开着, 大家都心照不宣,神经紧绷地盯着那位忽然下山的掌门大人。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怀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的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院子里照料起了花草。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沈青云也忽然一改姿态, 强势地接手了沈椿龄的事务, 掌控了倾月宗在崇云一带的调度。

但她依旧没有挪出庭院一步, 而是直接将公务和谢怀卿放在了一个院子里。但凡有人去找她汇报事务, 都能和坐在旁边笑得一脸无奈的掌门打个照面。

被迫放假的沈椿龄自然也拿自家师父没办法。就这样僵持到了临行前,沈青云忽然将一个匣子交给他, 让他帮忙去做一件事。

那天,崇天城下了一场雨。

这里气候干燥,连偶尔一场降雨也只是淅淅沥沥的雨点,堪堪打湿了屋檐和地面。

城西客栈的后花园里氤氲着一片雾,傅秋娘弯着腰站在药丛里,脚边的药丛已经快被拔秃了,露出一大片褐色的土壤。

前些日子的那一仗确实惨烈, 不少人都受了伤,灵植药材不够,很多都是这位老板娘补贴的。

雾蒙蒙的光和雨丝一同被挡住, 傅秋娘抬起头, 率先看见的是来人腰间的月珠平安扣和白虎印。

沈椿龄把伞倾斜在她头顶, 耐心地等她料理完剩下的药材才开口:“傅前辈, 聊聊吗?”

雨水沾湿药草,叶上的绿都亮了几分。

傅秋娘带着他走进一间专门晾晒草药的屋子,垂着眼分起了药。沈椿龄收了伞,没开口, 也沉默地上手帮她理起药来。

药篓空了,傅秋娘终于正眼看向他:“你性子温良,又是木灵根,很适合当医修,怎么去学了剑?”

“我师父也这么说。”沈椿龄笑着理了理草药,“其实没什么原因,不过是我……更想自己握剑罢了。”

傅秋娘说:“可惜了。”

沈椿龄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可惋惜的?您作为崇云门的外门掌事,现在不也还是弃了法修,学了医。”

“你不必试探我。”傅秋娘掀起眼皮,“有话直说,别说你怀疑我是奸细那种蠢话。”

沈椿龄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您不必紧张,椿龄今日来,只是替师长来送一件故人之物。”

傅秋娘目光冷下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师长?那可奇了怪了,我这等小人物,怎么有幸结识你们倾月宗的长老。”

她冷了脸,可惜面前的青年只轻轻笑着,还是半点都没有让步:“那一日,你救人的时候用的是穹月针法,对吗?”

傅秋娘紧绷着一张脸,低着头又摆弄起屋里的草药:“你认错了,那只是寻常的针法而已,是我的医修朋友随手教我的招式。”

沈椿龄垂眸:“此乃倾月宗秘法,近百年只有一位传人。”

傅秋娘的手顿了顿。

沈椿龄凝视着她:“您是傅蕖师叔的弟子。”

傅秋娘不语,手心里的药材被压成了粉末。面前的青年忽然叹了口气,周身的气势一下散开,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他取出一只低调的黑木匣,递到傅秋娘面前。

“不是,我还不配当她的弟子。”傅秋娘侍弄着药草,故意避开了木匣,脸色没有半分笑意,“你们高看我了。”

沈椿龄安静地打开木匣。

匣中装着两枚平安扣,一枚玉扣下的月珠破成了两半,早已黯淡无光,另外一枚则是全新的白月珠。

这一回,傅秋娘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她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方木匣:“这是……”

“傅师叔的月珠,还有你的。”

沈椿龄叹了口气:“师叔殉道前,曾与我师父通信,信中提到她在崇天城当地收下了一名弟子,央求我师父来日为她的徒弟主持入门仪式。”

“这是师叔留给你的。”

傅秋娘握着木匣,声音都哑了:“她说……等大战结束就带我去倾月宗长长见识。她言而无信,你们也是。”

沈椿龄低声道:“傅前辈,节哀。”

“沈椿龄,别傻了,你难不成真的以为傅蕖的死是意外?”傅秋娘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她是个傻子,死前都还念着自己的师门,却不知道就是她引以为傲的师门害死了她。”

“傅前辈,你想多了。”

傅秋娘冷笑:“我有时候真的想不通,她的那位好师尊……怎么能如此不为所动,是不是所有人的生死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

沈椿龄叹了口气:“前辈,慎言。”

“你不必规劝我,有些事,你师父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傅秋娘自嘲一笑,“人都死了一百多年了,现在才来奔丧。”

她长舒一口气,从储物袋中摸出了一枚挂坠递给他:“拿着吧,就当我这个便宜师姐给你的见面礼了。”

四耳冰花结,翠玉平安扣。

“这是傅蕖留下的东西,你带走吧。”

沈椿龄连连摆手:“前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傅秋娘却直接把平安扣拍进了他的手心,硬邦邦地不许他拒绝:“我也算半个法修,比你这种只会挥剑的小家伙肯定清楚些。八卦太极阵不过是个幌子,此行凶险,此物或可保你一命。”

沈椿龄任由她抓住,没有抽回手。

面前那位疾言厉色的女子低下头,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勉强压抑住情绪:“你记着,这些死物再贵,也没有你的命贵。”

沈椿龄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应了一声。

孟长赢的计划,需要五位元婴后期以上修为的修士一同行动,他也是其中之一。

八卦阵本有三吉门、二平门和三凶门,凶门为杀戮。只要避开血阵中三处必死的凶门,破开三处阵眼,便能停止血阵的运转。

但崇云门的八卦无极阵只是表象,真正的法阵是楚衾破亲自设下的苦厄血阵,将佛门八苦与阵中八门结合,杂糅出了一个复杂的杀阵。

血阵被楚衾破这么一改,所有门都对应着一方苦因,吉与凶变得极难分辨,瞬息间便会产生千万种可能,蕴含了无穷杀机。

苦厄阵之下,八门八苦。

若有人踏错一步,误闯入三凶门之中,后果便不堪设想。

苦厄血阵的条件极为苛刻,一扇门只能有一人攻略,不过有孟长赢的地图加持在,三分胜算都能加到五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去试一试的。

经过再三商议,他们一致决定由五位元婴后期的修士同时从不同阵眼潜入,其余精锐在阵外实时监控,大部队留守城内。

此次入阵的除了沈椿龄之外,还有律乘雪、路屏山,以及忽然痊愈的剑尊本人。

但让沈椿龄没有想到的是,陈慕律会去。

“喂,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啊?”律乘雪好笑地摊开扇子挡脸,“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我和大哥又不是那种封建大家长,难道我们还能限制他的自由吗?”

路屏山尬笑了两声,耸了耸肩。

陈慕律靠在孟长赢身上,直接拆了他家三哥的台:“呵呵,也不知道是谁当年连宗门大比都不让我参加。”

“你最后不还是参加了?”律乘雪冷冷一笑,“直接在试炼台上被雷劈,你知道华京后来赔了多少钱去修那破台子吗?”

陈慕律眨了眨眼,选择直接往孟长赢身后躲。

“好了,那些法宝都带好了吗?”孟长赢淡定地转身,旁若无人地上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视线扫过青年身上的穿戴整齐的一堆防御法宝。

陈慕律给了他一记眼刀:“你别理了,今天都要第十遍了。”

旁边的沈椿龄自觉地挪开视线,轻轻咳了一声。

“差不多得了,到时候回屋了摸到天荒地老都没人管你们。”律乘雪扶额,“走吧,速战速决。”

云穹山外,星垂四野,宁静又诡谲。

时辰到了。

底下的血阵像是忽然卡顿的器皿,那荧荧绿光黯淡了一瞬,分散得像一场杂乱的雪。

一行五人趁夜色而下,匆匆掠过天边,踏着这场“雪”悄无声息地融入血阵的各个方位。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簇灵火无声跳跃着,陈慕律警惕地环顾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被白雪覆盖的竹林,寒风呼啸着,卷起厚厚的雪堆。

万物休眠,休门。

陈慕律心口吊着的那口气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休门属水,旺于冬季,此为大吉。

他成功了。

腰间特制的玉令已经开始闪烁,陈慕律手忙脚乱地打开,是其他人在着陆后依次发来的信号。

【沈椿龄:我在景门,大家都还好吗?】

【路屏山:开门,和计划一样。】

【律乘雪:杜门,刚刚解决。】

陈慕律松了口气。

【陈慕律:我也没问题,是休门。】

【律乘雪:阅。】

【沈椿龄:大家都没事就好!】

【路屏山:等等……】

【陈慕律:孟长赢,你怎么不说话?】

玉令随意地躺在石穴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凌冽的剑气自洞穴之外源源不断地袭来,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探了出来,将玉令慢慢地攥在手心中。

【大小姐:孟长赢,你怎么不说话?】

【大小姐:你找到生门了吗?】

忍冬的气息稀薄得好像幻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桂花香气,熏得人目眩神迷,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

玉令闪了闪。

陈慕律守着玉令,某人的消息姗姗来迟。

【师兄:我到了,一切按计划进行。】

【师兄:注意安全,别逞强。】

反反复复盯了几遍后,他才算完全放心,收起玉令,开始往竹林深处走去。

……

【大小姐:你、也、是!】

黑暗中的人再也忍不住,慢慢吐出一口血。

惊门旺于秋,大凶也。

洞穴外的剑气来势汹汹,孟长赢闭上眼,感受着久违的疼痛,这一切像极了他在静思崖的第一个秋日。

那是他的元婴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