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剧情
王静姝回了筵席,对那位晕倒在泥水里的郎君很是表示同情,继而道在别院迷失遇雨,也沾湿了衣袍不便久留,便辞了郑七郎。
密雨迷烟,云岫朦胧,女郎身姿一如来时一般娉娉袅袅,可正是盛美极了的女郎,才更令人心生惋惜,有人惋惜能虏获美人芳心的不是自己,也有人惋惜这般鲜活女郎或会枯萎在洛京。
换了太平年里的各种大祭,是人都愿参祭,可这年来的各种乱动还少吗?王娘子却偏在这时被点为其中极关键一员。
万一在祭天大典后,边关亦或是哪处又传来些天灾人祸的不好消息,那王娘子就是首当其冲要被拉出挡祸,息众怒的冤桶之一。
连罪名他们都给想好了,诸如“祈愿不诚,天神降怒”、“妖孽附体,祸乱朝纲”……
大绥自来重祭祀,有“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之说,《礼记礼运》中也有言“夫礼,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
可见祭祀从来都是同国运与帝王相关联的,然则,帝王又岂会将错往自己身上揽?
那错的必然是旁人,惹天怒的也定是参祭参办之人。
有知其中猫腻的女郎甚至为王静姝生出了几分不忿,她们早前没少对那寒门武将之女的陶然嗤之以鼻,可一朝间,陶然之父在朝中变得举足轻重不说,她本人也从装神弄鬼的神女变成了天子宠妃。
曾得罪过她的女郎更是没少被召入宫中陪侍,多受到些不公的欺凌。
而王娘子为何会再次入洛,为何忽地被指为祭舞主祭,听闻也同陶然脱不开关系。
只王娘子又有些幸运在身,那陶然染病至今未好。
一时间,筵席之上诸人皆有些感怀,吕思温更是也起身道了告辞。
马蹄飞踏,有年轻郎君冒雨追赶女郎车驾。
“王娘子——”
年轻郎君清朗中气的喊声穿过雨雾闯入王静姝耳中,她识得这个嗓音的主人,示意赶车卫士停下。
急促的马蹄在快靠近车驾时缓了下来,女郎也掀帘向外望去,只见一年轻郎君衣发皆湿,胯下骏马鬃毛也不住滴着水,可他仍旧岿然,平稳驭马上前。
是吕思温——
王静姝显然被他追来的模样惊到了,连忙遣卫士上前送伞。
吕思温却只抹了一把脸,先同王静姝道:“六娘,你我相识一场,昔日性情也颇为相合。”
“你如今可还愿意予我机会?”
他本就是意气风流的少年郎君,此刻双目炯亮,赤诚得王静姝都略有些失神。
她知吕三郎说的机会是指何意,昔日她肆意撩拨的郎君又岂是沈三郎一人?她为吕三郎践行送别,许他若早日平叛归来,或还有追慕她的机会,可之后发生的诸多事,她早已同吕三郎言明她中意之人。
吕三郎也非是放不下之人,可他仍此追来,不用细想,便已知用意,他是想用他吕相之子的身份帮她避开诸多麻烦。
王静姝轻轻摇了下头,道:“清游,我已知你好意。”
吕思温望她,心间悄然划过一抹怅然,却并不感意外,他只是想再试试罢了,论相貌品性,他并不觉输于沈三郎,论能力,他或差一筹,可相较他们如今的境遇,沈三郎或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也或就此被困死洛京,然而王娘子选的仍不是他。
明明在王娘子追着沈三郎离开筵席便知的结果,可到此刻他方彻底死心。
怅容不过一瞬,吕思温立即扬笑一下,做出轻松姿态:“罢了,六娘你开心便好。”他拒了卫士送上前的伞,扭转马头又道:“六娘,你我相交一场,若有用得上上我之处大可来寻我。”
他再拍马一下,已驰出许远,清朗的声却似乎还回荡在雨中。
王静姝微微笑一下,放下车帘。
*
是日,宫廷殿中炉香徐徐,陈雍高坐上首,下侧垂立几位大臣,气氛算不得多好。
几位大臣方经过一番激烈争吵,北蛮慕容部族已侵入大绥国土,幽州诸郡百姓罹难奔逃,流入周边各州郡。
当然,这还不是诸人争吵的原因,而是慕容部族首领慕容耿送来了议和书,上书仰慕大绥,愿归顺大绥天子,但前提是幽州要割地于他,封他为辽王。
陈雍召诸人前来,便是为商议是否接受慕容耿的投诚。
有忠正之臣道慕容耿分明是狼子野心,欲麻痹大绥防备,也有奸妄之臣觉接受提议未尝不可,这些难受教化的蛮人,也来投我大绥,不正是天子御下四海归一的象征。
说出该话的大臣,接连收到四方侧目,打了败战被索要土地竟也能转为对天子的夸赞,或激愤或暗藏思量的朝臣皆是因他一滞。
夸得太过,就连陈雍面上也不太好看,他抬手,缓了缓才道:“今日便暂议到此,朕再思量思量,退吧。”
诸臣拱手告退,背身时眼风相扫,明显泾渭分明的好几派。
吕相鬓发灰白,退出大殿后,直起的身形仍旧矍铄非常,微微冷笑望着走出诸人,他也算是看出今上的态度了——
陈雍意动了。
这群蠢货!
割地封王,无异饮鸩止渴,往后谁人打入了大绥,岂不是都可向朝廷要封?国威何在?
陈雍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可仍旧意动了。
天子分明是在防他!
毕竟幽州已失,再议夺回,必然兵戈再动,兵戈一动,京畿还能万无一失吗?谁能保证逼宫不会再发生?
天子是怕昔日由他主导的逼宫再现啊。
可那场宫变到底是谁利用谁多一些,谁又获利最多,早已不言而喻,吕相只恨一时心急错选了陈雍,以至落于现今这般进退不得的境地。
忽地,他目凝向慢他数步的大司农王瑞,以王瑞为首南地世家的强势闯入,吕相没少感受到其压力,偏王瑞此人狡诈,处事圆滑得紧,常不声不响地将他同陶敬所争之职谋到了自己人手中,不可小觑。
换了往日,二人皆是皮笑肉不笑地各自离开,可今日却同时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释放的善意,都是千年的狐狸,闻着点腥就知该给自己留退路了,二人和气地并行了出宫的一段路。
比起吕相,王瑞本家皆在江南,又兼有王静姝带来的荆州同盟消息,自是更沉得住气些,同吕相一路不咸不淡的话下来,半点真意不露。
只眯眼含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直至目送吕相先上了马车,才敛了笑,心中冷然:想同我王氏分一杯羹,也要先拿出些诚意来才是。
如今可还不是时候,慢等着吧。
王瑞一敛袍袖也上马车离开。
但一连几日,王瑞都因此被召入宫中商议此事,他协同度支尚书将国家财政与仓癝赋税呈上,便再不多话,垂目敛神细听着众人的商议。
大绥国库属实算不得丰,便是新增税收,也才施行下不久,且即便百姓被盘剥五分,最后经层层官僚大族之手,入国家仓癝的也早已大打折扣。
所有呈表都指向一个致命的事实,大绥经不起长久战事的损耗,再则,真正的将才寥寥,也多是人舍不得动摇自己的根本。
王瑞略抬一眼,扫向面沉帝王,又扫向诸多唯诺朝臣,就连曾以悍勇著称的陶敬也不例外,他是最坚实的保皇派,若他亲领兵同蛮族奋力一搏,也非是无把握驱逐蛮人。
可必然要暂退出坐稳的京畿重镇,且陶敬同北蛮等部族大大小小交手多年,最知同其对战的难处,只可驱逐难以根除,一旦被其退入辽阔草原,战线必然拉长,再则,夺回的郡地,也定然早已如蝗过境,粮草也定需仰仗后方。
他的后方可不是什么同他一心的,此战于他唯害无利。
他的一切都来与帝王,而他也是帝王最大的依仗,不战是巩卫帝王,留存实力的最优解。
在诸臣陈表后,终是议出了不战的结果。
一切被粉饰得尤为堂皇,是为止戈养息,是为百姓安宁,是为接受教化异族……
他们的这位帝王,是真把自己看得尤为重要啊。
王瑞不知是觉悲还是觉喜地叹一声,就要踏出殿门,却被一个小黄门追上:“王公,陛下有请。”
王瑞沉吟,却并不意外,带笑跟上小黄门。
略等片刻,又得见天子。
陈雍似是疲了,已换上了常服,但腰下天子的金绶玉环却一应齐整,他面上光洁如玉,玉冠束发,除眼底时隐时现的阴翳,倒是龙章凤姿。
陈雍赐座,道:“王卿不必拘谨。”
王瑞应是,但无论是姿态还是面上都仍显谦恭服从之态。
陈雍瞧在眼里,心情好上几分,王瑞显然是同吕相一流不同的,若非王瑞的主动投诚,他还一时难以平衡朝堂,再开口唇已带笑:“近来朝中议事频多,朕多有忽略王卿,你府中六娘已入洛有些时日了吧?”
王瑞忽地跪下请罪:“得陛下看重,六娘得以入洛参祭,然六娘顽劣,不日前同人赛马伤了腿。”
“是臣不愿六娘失了这个机会,暂瞒了此事。”
第82章 第82章你定亲了,夫郎不是我。……
陈雍沉下脸,怒意在心底积攒,他已是天子,合该富有四海,世家臣服。
可事与愿违,内忧外患,就连他想要一个女郎,也不得。
他已给王瑞数次献上女郎的机会。
陈雍盯视王瑞发顶,一瞬闪过诸多念头,疑心王瑞诓骗于他,可忖片刻,又觉不该,王瑞此人一心想领王氏挤入一等世家,不献女,怕是所谋不止一夫人之位。
如令王娘子为他皇后,倒也不是不行,但前提是王瑞到底能对他尽几分的心?
陈雍不是看不出,王瑞从未彻底同吕相一派系世家撕破脸,微妙维持着一种平衡,他虽也从中得益,但总觉不够,他已忍吕相多时。
一抹阴狠
自他眼中飞快闪过,语气却已经转圜许多,令身旁内监扶起王瑞,再次赐座,问:“六娘子伤的可重?”
“六娘自来擅于骑猎,臣暂令她告假太乐署,也是期六娘能尽快好起来,府医诊后,道六娘勉强能赶在大祭前养得差不多。”
“然陛下问起,臣实不敢再隐瞒,也不敢令六娘再参祭。”
王瑞实会说话,他面上惶恐,可话里话外之意,皆在表明王静姝是愿参祭的,只伤着定然是不能再日日去太乐署,她既不能练习,又无法保证能在大祭时好全,陛下你还敢令她领祭舞吗?
陈雍确犹豫了,他也非是需要王静姝参祭,不过是寻个由头将躲在建业的女郎请至洛京而已,至于陶然是否有旁的心思,王静姝又是否真的能参祭,皆不甚重要。
他微微扯了唇角,笑着安抚惶恐不安的王瑞,“朕遣个宫中医官同你归家替六娘子诊治一番,若实是不能参祭,便罢了。”
“王卿也莫要思多虑,朕同六娘子往日也颇有交情,待她伤好,朕再召她入宫叙旧。”
王瑞对帝王的关怀,甚是感动,一时很是君臣相惜。
待再出了宫门,王瑞身侧已领了一个医官。
然则,上了马车,他眼底早已清明一片,愿为帝王肝脑涂地的感动也早已不复,他知,帝王礼贤下士之态,皆为需用他,甚至觉得他还不够用心,所以才需笼络。
可南北世家再对立,那也皆是世家,陈雍为培植自己势力、扳倒吕相所再继自长公主的法令,损的又何止是吕相一方的利益?
他再尽心,也不过是天子的驱虎吞狼中所驱的那只“虎”罢了,至于驱完狼,那是不是就该走狗烹了?
他实有野心,也欲使王氏再为超一等的世家,但久等多年的机会,也令他极为谨慎,比起将所有注压在帝王身上,他更愿自己手中留有更多的筹码。
他本质便是个欲用手中筹码多方**的精明政客。
王瑞想着事,多方衡量着得失,马车已至大司农府,遣奴仆引医官去为王静姝整治。
王静姝的确伤了腿,且不轻,冬至一日日近了,她一直想着大伯会如何帮她摘出来,万没想到竟是在王闻俭邀她赛马时动了手脚,像是存心给她个教训,半分没有留手的意思。
医官来时,她正嘶着气养伤,也没甚好作假地由医官看过后,得了同府医大差不差的结果。
伤的不算特重,但祭舞她决计是领不了的了。
直至送走医官,王静姝才觉自己受伤的时机很是合宜,过早没必要,指不定要伤得更重,过晚又显得刻意,且易容易落个不吉的牵连。
此时正正好,冬至的祭天,任是后续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也牵连不到她身上,如此想,腿处的伤疼都能压下些。
但到底难受,夜里翻身都多有不便,睡得也不踏实,隐约间似还听得了些前院的动静,卫士在奔走着些什么,但她实懒得理会,翻身继续睡去。
*
因沈风眠与王闻礼的存在,也因王静姝也出自王家,沈遐洲再恼王氏的见风使舵与落井下石,也始终尚存理智,对王瑞留有余地。
可此刻持剑招招狠辣,竟像是冲着直取王瑞性命而去的,他也非独身前来,他的暗卫暴露在了王瑞眼皮下,隔开了大司农府的卫士。
王瑞被几个近卫护着不断往房中退,可不断扫来的剑刃寒光,还有接连被挑倒在侧的卫士,伤处汩汩冒着的鲜血,无不表明着来人对他的杀意决绝。
直至最后一个挡在王瑞身前的卫士被来人当胸一剑拔出,滴血的刀刃架在了他肩处。
是的,肩处,同脖颈隔着寸余的距离,却带着下沉的力道,既威胁挑衅,又有些不屑杀他的漫然。
而这时,王瑞也在一臂不到的距离中,认出了来人的眼睛,这双眼年轻阴冷,肆意杀气下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厌恶,他分明能一招取了自己性命,但却没有。
王瑞能至青年时掌舵王氏起,自也不是能轻易被吓退之人,他不畏死,甚至刀剑架在他脖上,他脑中也不过是一瞬闪过,几个弟弟可能继承他的遗志?
此刻认出了来人,更是不失家主的气度,沉声:“贤侄既来做客,何必这般大阵仗。”
说着,他甚至做了个挥退的手势。
王瑞落于下风的卫士虽有迟疑,但刻在骨子里的服从令他们先后停了手。
沈遐洲冷笑一声,没有反驳,也没有被认出不安,只压在王瑞肩头的剑刃向他颈侧一挑,刀刃的冰冷贴至王瑞跳动的颈脉。
淌下的血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刀刃上带的,还是真的划破了颈脉,唯有腥潮的血味充斥鼻腔,折磨着人敏感的神经。
王瑞在一点点感受死亡迫近的同时,也终是颠覆了往日对眼前年轻郎君的认知,沈遐洲眼中不断凝起的疯意,还有所带的卫士,皆是在向他显露不再藏的实力,也是在告诉他——
他是来杀他的,且也不畏杀了他。
但王瑞是何等的心性,即便到了这时也是十足的野心家,他在转瞬的功夫厘清王沈两家的恩怨,沈氏出事并怪不得他王氏,长公主的死便更怪不得王家,真能称得上错的,也无非是道义上的凉薄。
沈三郎既有这等实力,但同在洛京许久,都不曾见他出手,那必然另有所谋,今日前来怕也非是昔日的恩怨促使。
王瑞沉静道:“贤侄,你我两家多年姻亲,纵然我王氏多有对不住你之处,可其中恩怨,又岂是轻易能说清的?”
“你我如今皆困于洛,你有所谋,我也有所图,何不放过彼此?”
“今日我也可当做不曾见过你。”
王瑞目光泰然,所言皆意在同沈遐洲表明,两家姻亲不是不可修复,王氏可弥补,且今日之事他也能不计较,甚至对他在洛京所藏的实力也可当做不知。
但退一步之余,又不乏威胁,这是大司农府,沈遐洲若仍旧不收手,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端看谁人损失更大了。
沈遐洲扯下遮脸覆面,唇角凉凉扯动一下,苍白面庞满是对王瑞的讽刺:“王公好才能,到此也不忘同我谈条件。”
沈遐洲略一停顿,手中剑刃贴着王瑞皮肉般更刺向前,嗓音更是悠缓平静,“可若我偏不愿放过彼此——”
“王公当何如?”
年轻郎君眸底的赤红扭曲,王瑞有一瞬恍惚,惊奇病弱闻名的沈三郎竟是这样的,这一瞬的惊奇,甚至让他忽略掉脖颈蜿蜒而下的血流,他从沈遐洲身上看到一直等待的可能,一种名为再次破开局势的可能。
这世上便是有王瑞这种极端的政客,他的野心抱负能胜于一切,他能在丹阳王蠢蠢欲动时,就愿以族中女郎做最小的牺牲,令丹阳王有南地世家拥护的错觉,助长野心;也能在局势颓倒一片时,适时投向新帝。
而此刻,他便是在沈遐洲身上,再次看到了大绥局势改变的可能。
他这种不折不扣的野心,又何尝不是一种疯?
他以手推开沈遐洲的剑,深拜一礼:“我愿领王氏一族,囊助郎君,以重修两族旧好。”
沈遐洲面无表情收剑,对王瑞这种见风使舵的转向,并无惊奇,他早就见得此人狡猾,也乐见得王瑞搅入党争,然他唯见不得王瑞利用女郎,也难以忍受王瑞对女郎的伤害。
沈遐洲怒意肆涌,握剑的手用力得筋络异凸,他一直在强忍着一剑结果了王瑞,他想知王静姝到底和王瑞私下达成了什么协议。
王瑞昔日就曾想将王静姝送与丹阳王,如今没道理在各方都期待陈雍子嗣的时候,反突然良心发现爱护起侄女了。
沈遐洲也不信女郎给出的解释,荆扬两州的联结确是够吸引人,但她拿什么令王瑞这样谨慎狡诈之人信服?
什么才是除共同利益外最可靠的联结——
沈遐洲隐隐有个猜测,也疑王静姝瞒了他,他不会逼王静姝说,但不代表不会逼王瑞,
也不代表他能放过王瑞对女郎的伤害。
他毫无顾忌地闯入王瑞居所,压倒的卫士,即便王瑞不让人停手,也很快会在他掌控下。
沈遐洲也一直有独身离洛的实力,但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给沈二郎成长和强大的时间,他要护住的从来不是他独身,所以他一直心甘留在洛京。
而他向王瑞展示的便是,连同他背后可能性的实力,他与陈雍不死不休,已有乱象的北方,再加个重崛起的沈氏,会如何?
王瑞作为一个不信任陈雍,又难跳出与吕相、陶敬平衡的野心家,不会看不出巨大危机下的机遇,也很难不心动。
故而,沈遐洲对王瑞忽然的转态一点也不惊奇,他只是控制不住厌恶的心理,控制不住想杀了王瑞。
光是控制杀意就已用了沈遐洲所有的意志,他抛了剑,盯着王瑞失血又沉眼算计什么的容情一瞬,嗤声:“两族重修旧好,可以,也不可以。”
王瑞回神,听出沈遐洲语中的不以为意,他再次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苍白削瘦,文弱面皮若不去瞧那双冷冽漆黑的眼眸,倒很是肖似乃父沈照,但他们是决然不同,他能瞧出眼前的年轻人,毫无悲悯良善,也毫无宽和容人。
两族是否再修好,眼前的年轻人也根本不在乎。
那他在乎什么?寻来到底为何?
许是因失血,王瑞深思得恍惚,竟直问出了口:“你要什么?我的性命吗?”
“我还是奉劝郎君步子有时不要迈得太大。”
“京畿可还在当今天子的掌控之下,你当死了一个大司农,你能不被察觉吗?”
“还是你当真有把握逃离洛京?”
“郎君就不考虑考虑你沈氏余下的血脉?”
王瑞本就是习惯了作为上位者掌控的一方,便是一时恍惚,也能转为对沈遐洲的试探,试探沈遐洲的底线和态度,试探他的弱点,试探他是否能有令王氏再同他修复旧好的价值。
沈遐洲目中红血丝冷戾,掀眼望人更是扭曲摄人:“大司农莫要一再激我。”
“我不杀你,你我皆知为何。”
“告诉我,你王氏以什么为联结荆扬两州的凭证?”
王瑞没想沈遐洲竟连这种隐秘极了的事都知晓,目中惊讶飞闪,但又很快镇定,现下的大绥,稍敏锐些的谁不是各怀心思,各如守财奴一般地据着自己的依仗?
他泰然道:“何需凭证?皆为利尔。”
荆扬两州皆为南地,但主要官员也非全是本地世家豪强,就如王斐如,也只得別驾,周准倒是好些,可其下也有朝廷下派的钳制官员,以免坐大,众人皆是私下联结,等待一个或许来或许不来的机会。
既皆为利为己,又何需凭证?
但沈遐洲不信,王瑞不会平白替王静姝着想,尤其还是那种带着教训意味的别样帮助。
他漆黑眼瞳动了动,面容越发隽冷:“王公,我可以证实你想要的机会,但你要说实话,同你家女郎有关是吗?你利用她交易了什么?”
他背铜架灯烛而立,整个人像是掩去了独属人的温度,阴冷诡谲,犹如索命的厉鬼。
王瑞脑中似有什么划过,想到一个可能,原他的诸多猜测都是错的,沈三郎非是忽想同王氏的算账,也非是忽地想借王家的势,沈三郎为的是六娘。
他怎就忘了六娘曾为沈三郎奔去太原,显然的,这两年轻人的余情并未了,至少他眼前的年轻是的。
可沈遐洲知道六娘已许人,甚至签有婚书了吗?
王瑞并不在意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情情爱爱,可这情爱不得影响他的大事,六娘同荆州周家郎君的亲事不能被破坏,一知沈遐洲的真正来意,他沉下脸,断无可能地道:“六娘本是我王家女郎,父母之令媒妁之言,又谈何交易?”
“六娘顽劣,昔日同沈郎君或有些情丝,但早已同周家郎君定下亲事,沈三郎还是断了念的好。”
沈遐洲终是从王瑞这得到了答案,腮帮紧咬,目眦欲裂,原来王静姝竟是用自己的婚事为凭,令王瑞信任,也令王瑞为她用。
王静姝竟瞒了他此事,她在骗他!
但他非是怀疑女郎对他的心,他只是心疼和难过,心疼女郎的处境也并不好,她貌美,总被觊觎,又有一个总欲用她换些的什么的大伯,她不想被王瑞献给陈雍,那就得用自己婚事换取更大的利益用以令王瑞衡量,她要躲开参祭,王瑞选了最令她吃苦头的方式,令她伤了腿。
可就是这样的女郎,不曾在他面前显露自己的难处半分,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而来。
沈遐洲脸秀白而眼神阒黑,无限酸楚被抑在其中,垂着的手指节都好似在发颤,他几步逼近王瑞,眸色陡然狠厉,“我不杀你,我也不会攀附借势你王家,但我会帮你。”
“大绥并驾帝王的第一大世家,王公,我会帮你。”
“慕容部族不会止步幽州的,你便携着天子滚回南地去吧。”
王瑞一时被沈遐洲的的强大气势所摄,一时又为听出他话中意思的兴奋与惊恐,兴奋于能与帝王相匹的第一世家是他毕生所求,然又惊恐于沈三郎好大的口气,他难道是想借慕容部族的手将陈雍逼至迁都?他到底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沈遐洲不再管他所留下的话信息量有多大,再多同王瑞待上片刻,他怕是要控制不住捏断他脖子。
沈遐洲来时,所带卫士锋锐无比,走时却如潮退,只余满地的血迹尸体。
但沈遐洲并非彻底离开,他早已对大司农府的构造熟如自家花园,他轻易寻得王静姝的院子。
女郎的房中熏着染甜的香,外间留了起夜的微烛,屏风后放下的幔帐垂地绚烂,他缓步上前,撩开一角,女郎墨发如檀,雪颊莹莹,但眉心却微蹙,被下的身子也扭动一下,似睡得不踏实。
沈遐洲垂眼,手落至她面颊,轻撩一下鬓角,轻声似喃:“卿卿,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他没有等到答案,却也不曾就此离开,移至女郎搭在被外的伤处,指腹触上。
王静姝本就因伤处一直睡得不踏实,对从脚腕伤处传来的痛感也尤为敏感,摩挲般的痒意和痛感令她一瞬惊醒,抽脚就踹。
但下意识的动作,非但没抽回脚,反哎呀痛得她弹起身,湿润眼眸扫得沈遐洲无措松手:“卿卿,我只是想看看你今日伤好些了没?”
“伤筋动骨一百日,哪有这般快。”王静姝白了他一眼,用手撑起身,对沈遐洲又夜探香闺并无有意外。
这是她伤的第三日,从第一日起就没能瞒过沈遐洲,只她另有旁的事瞒沈遐洲,故不愿沈遐洲对此深究,一直哄他是意外,此刻见他也不过当是寻常。
不过,或是熏香的缘故,自沈遐洲身上的传来的不一样的气味尤其突兀,有点冷冽,还有些铁锈的味道,过往她对血的气味也是不曾留心的,可沈遐洲这样的郎君实在又脆弱又疯病,常杀人后坐在她床头,她便对这种气味敏感了起来。
她余留的睡意也在一瞬清醒,抓住了沈遐洲的衣袖,昏暗的室内,她没有沈遐洲那般好的目力,只能吃力更靠近他一些,问:“沈九如,你是又发病了吗?”
她想不出除了发病外,又有什么由头让他竟又在杀人后来这般鬼
魅坐在她床头,还用一种似被辜负了眼神望她。
沈遐洲按住锦被倾身向她:“王静姝,你骗我。”
“你定亲了,夫郎不是我。”
他们相对,这种面对面靠近的距离,即便王静姝没有沈遐洲的好目力,也足够她看清,她面前的郎君长睫覆着眼,低着容,鼻弓投影,微白面色比窗外的悬月都要皎白苍凉。
这样忧愁秀致的模样,一会让王静姝为他所知心惊,一会又让她心间发麻。
甚至有些奇怪,沈遐洲竟然没有生气。
她一时玩兴起,拾他肩上发在指节上转着撩眼:“你不生气?”
她实在是坏,沈遐洲堵在心口的气都险些没上来,双目忍耐得赤红,腮帮紧得在发颤,显然是气狠了。
王静姝便知他哪里是不气,他是在装相。
可到底怕他气出个好歹来,手覆上他胸膛,为他顺气。
然她的手下一刻便被握着,且那力道还在收紧,像是发狠了般搓捏:“你又气我。”
沈遐洲声音也如挤出来般咬牙切齿,甚至低头在女郎的指尖咬了一口,但这一口后,他好似泄了气,变得低落,浓长眼睫也在颤:“卿卿,我不生你气,我更气我自己。”
他本就是极好看的郎君,此刻缓缓掀眼间,眸光便更如水墨氤氲般潋滟凄楚,让人目眩。
王静姝心跳快一分,便想亲亲他,告诉他,其实都是假的,她根本没有定亲,也没有婚书。
她抿唇一笑,嫣红唇瓣一张一合如诱如妖:“沈九如,你亲亲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可好?”
第83章 第83章做我的小娇夫
女郎仰脸噙笑,漂亮得像朵鲜妍牡丹,招展极了。
沈遐洲盯着她唇瓣,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又像是早已落入她的蜜网中,女郎话落的下一瞬,唇瓣便已被含住,齿关轻噬,眷恋温柔。
她如醉了酒般,被亲得舒展喟然。
同喜爱的人亲吻,从来都是快乐极了的事,他们气息交缠,总觉得离得不够近,不满足于唇齿的相碰,舌也在口腔中嬉戏追逐。
亲吻的细碎水声,就在极近的颅脑中回响,响得人心跳愈发急促,也愈发心悸。
女郎沉醉于此,二人气息稍有分开,她便又将郎君扯回,紧攥着他的衣襟索吻,她总觉不够醉,还不够享受,直至分开,也满眼的濛雾,像是要滴出水一般的潋滟荡漾。
仰脸懵然间,沈遐洲也同样在看她,他的脸红同是压也压不下的激荡。
王静姝便笑:“沈九如,你亲得我好舒服。”
“再来一次好吗?”她仰脸嘟唇,锦被堆在一侧,满身是寝衣也遮不住的婀娜,皓肤雪颈,香罗托腰,半月小、乳微现。
光是看一眼便血脉砰张的程度,何况她还这般诱他。
沈遐洲瞳光骤然紧缩,他轻易就被撩拨得丢盔弃甲,他倾向女郎,女郎也仰颈。
然下一刻,王静姝便被粗鲁扯过的锦被裹了身。
王静姝怔住,唇都惊讶得张成O形,半响发不出声。
而他跟前的郎君,面颊诡异的红,坐姿却好一派的端然,哑声瞥她开口:“说吧。”
王静姝显然没回味过他的意思,只用如怨如痴的目光不断控诉他,甚至连目光都是不安分的,眼风总往郎君最脆弱的地方瞟,大有“你真能忍?”“你怎还能忍?”的意味。
沈遐洲被她大胆直白的视线撩得面上越发烧红,连坐都难安,不得已用手捏住王静姝的下颌,抬起她乱瞟的眼,令她只看他,咬着牙提醒:“你的秘密。”
王静姝眼波闪了闪,终于想起了什么,但她不语,只凝着沈遐洲,一双钩子般的眼满是动摇和兴致,她觉得她的郎君甚是好懂,也甚是有趣,他总装出一副正经的模样,然后不经意地就撩她一下。
她一颗心就像是被毛茸的尾巴拨一下,浑身都酥了。
她轻摆一下头,脱开沈遐洲钳着她颌的手。
沈遐洲被她动作蹭一下,女郎的发丝从他手侧溜走,抬眼去追,却见王静姝自己拉下了锦被,莹润的肩头,玉藕般的臂。
然后她的手便搭上了他的腿。
沈遐洲猛地一僵,眼尾勾红不已,死死抑制几欲喟出声的喘,也死死盯住女郎白净青葱般的手。
那手坏极了,摩挲上移,女郎的眼风更是跟着一瞟某处笑道:“我帮帮你,再告诉你?”
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一把拍开了女郎的手,一扯本来就没乱的衣袍,整得越发贞烈端然。
王静姝手被拍一下,委屈收回,可再看他羞涩又装相的模样,直趴伏在锦被上笑:“沈九如,可真有你的。”
“你就装吧。”
她其实根本没碰到郎君的某处,甚至连摸腿都是隔着层层的衣料随意搭了搭,分明是他自己反应过大,却反过来拍开她。
她面颊因笑而绯红,可望来的眸却如春波般魅,笑语也满是嗔态。
沈遐洲实在难忍,又扯过被为她盖上,提醒:“秘密。”
极简单的二字,却像是用了他极大的忍耐力一般,沙哑低沉。
再被包裹一通的王静姝,也不再逗他,她知的,她的郎君便是这样一个人,羞涩又常在很多时候执拗地讲究着些什么。
他方杀过人,又是在大司农府,他不想这么同她胡来,且他们上一次还是许久以前到仍在太原时,他会伤着她的。
当然,还有王静姝是个坏女郎的缘故,他疑心王静姝就是想哄他,哄着哄着便不了了之了,她常这样,就如她方受伤时,便随意搪塞他。
王静姝知拗他不过,拥着被坐好,受伤的脚腕也放置最舒服的姿态,回望沈遐洲认真道:“我没有定亲,也没有婚书。”
“都是假的,我骗王瑞的。”
她简直目无尊长,直呼王瑞名,可就是这样的女郎,直白地表明她是同沈遐洲一边的。
许是怕沈遐洲不信,她指使着沈遐洲去点灯,然后从一个匣子中将那假婚书取来。
“我阿父仿得一手好字,何人的字到了他手中都能以假乱真。”王静姝说着,将那婚书展开。
王斐如同周准确有一些私下往来,但那往来同她半分干系也没有,她只能让她自己同其扯上干系,毕竟王瑞精明,一般的说辞还真诓不得他。
她用一纸假婚书,让王瑞相信她就是荆扬两州联结的纽带,他必须保护好了她,也不能随意指使处置她,且以王瑞的谨慎和野心,还会将此事瞒得紧紧的,何为党争,那就是谁也见不得谁好,王瑞已经渔翁得利将青州谋到了王氏中人的手中,再来一个这婚事,是人都能瞧出他何心思,能不给他使绊子吗?
王静姝就是基于这一点,觉得无人知晓,便也没有必要告知沈遐洲,她知沈遐洲心眼比蚂蚁还小,又占有欲强,就算是假的,怕是知道了都得气。
然从沈遐洲问出口那一刻,这秘密瞒不瞒其实也没甚两样了,她将缘由说完,抬眼,心顿时咯噔一下。
只见得她眼前郎君目若火烧,似要将盯着的婚书灼出洞来。
王静姝一时忐忑,他不知沈遐洲怎还这么大的反应?他不是在今夜寻来前就已知此事了吗?且她还尤为好声气地解释了呢。
再说她还特意同他亲亲了,他怎还这么难哄?
案几新点灯烛,幽火摇摇晃晃,将二人影子拉得老长,也将二人之间的气氛映得幽微难定。
王静姝一时吃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便抬手遮了那假婚书:“都是假的,何必再看。”
沈遐洲如冷玉般的面庞抬起,他本就天生的隽逸,又自带几分病态,一旦怅然伤感起来,便如一场连绵秋雨,落得人心揪疼。
他捏开女郎挡在假婚书上的手,指着念:“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花好月圆,白首永偕……”
越读至后,他的嗓音越如砂砾磨过一般带涩。
王静姝听得眼一红,去捂他唇,“不要念了。”
她知道他在伤怀什么了,她对待感情炽热随心而动,但总不如沈遐洲一般细腻,也不如他什么都看重,什么都在意。
就好比这样一份假婚书,她随意就能将自己的名,同一不识之人签在一块,可沈遐洲却会被刺痛,即便是假的,他也受不了上面的各种两姓缔约之词。
她张张唇,竟哑然得一时说不出什么,千般念头过心,她大可以哄他答应他给他也写一份,但又觉太过随意,咬唇按下。
沈遐洲也有所感一般用手拭她眼角:“卿卿,你哭了?”
王静姝摇头。
沈遐洲叹一声,道:“其实是我不好,我该去信阻你入洛的,是我自私,总不够信你。”
“卿卿,你该怪我的。”
他本有机会送信去阻王静姝,可他犹豫了,他疑心女郎或会变心,疑心女郎不会再选他,在得女郎最后人洛的选择,他心底犹有猛兽抓挠,甚至怀疑过女郎是否真的对陈雍有所图。
可随着女郎的到来,他所有的怒恨不平皆被她抚平了,他也开始重新喝药,他好像又好了许多,然此前所有对女郎所存试探的阴晦用心,他怎么都不敢令女郎知晓。
此刻的揭开,他难过又自责,婚书之上的任一字都在刺他的眼,可他得受着,这是他自己造的因,若非他,女郎或不用造出此等假婚书。
王静姝对沈遐洲太过了解了,即便是寥寥的几句话,也足够她厘清前因后果,然她却不认同:“沈九如,你看我。”
“我问你,你是早知陈雍点我领祭舞吗?”
沈遐洲做好被女郎审判的准备,此刻她问,他便答:“不是。”
王静姝弯了弯唇,想也知不是,她早就从王闻俭那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一个谁人也没料到也突然极了的天子旨意。
“既如此,那我告诉你,除非你能令旨意收回,否则,只是去信阻我,你当我便会听你的吗?”
“我想要的可比你想的多多了。”
“我既想见你,又想我阿父付出的努力皆不付诸东流,我还想王瑞为我用。”
“你不总说我是坏女郎吗?所以你莫要多想了,你该想,我这样的坏女郎,同你这样疯郎君正相配。”
她说着用自己的额碰了郎君的额一下,吐气如兰:“我阿父可厉害了,刺史都被他拿捏得听他的,说不得哪一日,你或还要做我的小娇夫。”
扬州刺史薛远在王斐如没出仕时,就对王斐如的文章才学极为推崇,后王斐如成了他的佐官,更是恨不得将王斐如供起来,日日同他探讨学问,至于王斐如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什么,这人要么不知,要么稀里糊涂地还帮着做了,有时还要反过来夸王斐如的提议好。
王静姝想到便想笑,再则她自来是不驯的女郎,看一眼沈遐洲那病恹恹又境遇不好的模样,小娇夫的念头脑中一闪而过,也自然地说出了口。
沈遐洲早被她一番说辞给震住了,等回过味来最后几字,几乎是磨着牙般地咬她全名:“王静姝,你可真敢想。”
王静姝扬眉望他,二人先才因假婚书而沉闷的气氛瞬地消失殆尽。
后也不知互说了什么,女郎睡去,再醒时,那扰了她好半夜的郎君早已离去。
一早府医来为她换药,听闻,府中伤的还不止她一个,她大伯也忽发疾,告了假。
第84章 第84章丹华
听府医说起大伯也受了伤,王静姝眸光不由闪了闪,便问起王瑞是伤在何处?伤的如何?
府医支吾不言,懊恼说漏了嘴。
明显的,昨日夜里发生的事,还有死去的卫士,都是悄悄的处理,只府医需要给王瑞瞧伤上药,才漏了点风声出来。
王静姝打探不出什么,但料定定然是同沈遐洲昨夜的来访有关。
她也不再多问,该装傻的时候适时装傻。
然宫中再一次派出医官给王静姝诊治和带来御赐药物时,众人终是知晓冬至祭天的主祭又换人了。
好在王静姝本就没顶替多久,太乐署原先的舞人也一直准备着,不至于为此慌乱。
但仍旧有人在听得这个消息后动了怒——
大绥皇宫经一代代帝王的修缮,宫殿极多,叠次重檐庑廊远观直如粼粼波浪,香台殿在其中尤为精致但又稍显特殊。
精绮奢丽自是不用说,可即便是白日,宫殿周遭都像是笼了一层薄薄的纱雾,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丹砂药味。
宫婢黄门在殿中如梭般往来服侍,其中还交织着些医官与道门中人。
殿中燃香袅袅,陶然在罗帷后发怒,怒医官与道人的无用,竟一月过去,仍不能令她好转。
毡绒地毯上跪了一地的医官与道人,垂头请罪之际,医官满是怨意地扫了一眼长须道人及背后的道童们,这些道人炼出的丹药令陶贵嫔满身生疮,红肿溃烂,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却连累了他们这些医官也一同遭难,日日施针也不过令贵嫔能下床,旁的实在是贵嫔娘娘身子中积攒的丹毒一时过多,难以发散。
但“不能治”是绝不能说出口的,宫中无皇后,位份最高的也就是陶贵嫔了,且尤得天子看重,其父又是天子现仰仗的大将军,这便是不能治也要治,可心中实在恼恨,请罪时便次次都要踩一脚那些炼丹道人。
同医官跪在一处的玄诚道人也冷汗不断,在他为贵嫔炼药前,早已死去师傅并数位师兄弟,他也想不明白,过往师傅炼出的丹药皆是好好的,怎忽地就混错了量比,还呈给了贵嫔,贵嫔现下一面需医官诊治给施针排除丹毒,一面又离不开丹药。
他们不得不继续炼制丹药的同时,项上的脑袋也时时有落地的风险。
玄诚道人完全无暇顾及医官不断投来的怨恨目光,赶在其拉踩前赶紧送上新炼制的丹药。
赤红丹药装在铺着软锦的盒中,陶然看一眼,不觉舒畅,反更生出一股难言的怒,红疮未消的颊靥扭曲怨毒。
隔着幔帐,众人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见得一个宫婢转出幔帐,请出医官后,留下数位道人。
医官是宫中正经当差的,不能随意处置,可这些道人不一样,从一开始就帝王借她名义从大绥各地招罗来的,他们为帝王和她制药,制出各种配方药散,再以高价售与世家富户子弟。
陶然也喜丹药石散,可一日间,这些竟给她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她如何不恨,似含毒般的女声穿过的幔帐:“让他们试药。”
殿中香雾缭绕间,个个道童连同玄诚道人皆不得不服用数丸丹药,他们的命在陶然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令他们试的也完全是过量的用法,年岁小些的童子,有受不住药性的已在肌肤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大部分道童都耐住了,尤其是玄诚道人,许是对此早有所准备,又常年服药,数丸药下去,面有红光,精神反倒更好了:“娘娘,此药已改过数十次配方,娘娘大可放心用。”
陶然捏着赤红药丸,承认这药确实没有问题,可越是没问题,才更显玄诚道人师傅的失误可恶,她被毁了,光是经一月接连不断的施针才能起身下榻,便已是万幸,可她仍旧离不开这些丹药,一旦停食,她便比全身溃烂还难熬。
期间陈雍来看望过她一次,说的都是一些安抚的话,令她心安,可之后便再未来过。
尤其是近日,她听闻陈雍特地命医官出宫给王静姝看伤。
王静姝!王娘子!
赤红丹药陡地被陶然捏碎,是她出的主意,将王静姝请至洛京,她无比想见这个往日骄傲无比的王娘子匍匐在脚下,也无比想击碎王静姝的骄傲,她想令王静姝知道世家贵女出身又如何,她陶然才是一直赢到最后的。
她还为王静姝备好了祭天后的去处,一处都是她人的庙宇,只要王静姝参祭时出一点错,她便能提议将王静姝送到那庙宇,有吃不完的苦头在等王静姝。
陶然也一直知陈雍对王静姝的觊觎,从一开始指向王静姝的恶意就利用了这一点,她也相信,到时她的提议一定会被采纳,只因陈雍再觊觎王静姝,也没
有在世人面前,关乎他皇位所祭鬼神认可来得重要,且送到庙宇中,王静姝还不是任由他们处置。
可现在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王静姝竟已退出了参祭。
为何王静姝就这般好命?
为何只有她变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
尖厉的叫声伴着一堆瓷器碎裂从层叠帷帐后传出,外头婢女宫侍跪了一地,还浸在药效中的道童皆吓得一抖,就在玄诚道人忧自己头上脑袋时,里头传出陶然似冷静又似疯过头的声音:
“将玄慈道长炼的最后一炉丹都送来。”
玄诚道人惊得瞠目,玄慈是他早已人头落地的师傅,而他炼的最后一炉丹,无疑是配错量比令陶然瘫病的那一炉。
他不知这为何又会被提起,但只要能保住命,别说是那一炉丹了,就是让他再炼一炉出来也使得。
*
是日,王静姝送走宫廷医官不多时,收到了一匣贵嫔赐下丹药,赤若烧霞,称配有灵芝仙草,可治万病,无不愈者。
送药来的宫婢一边夸此药,一边用眼瞧王静姝,大有要见她服下才走之意。
王静姝食指轻敲着华美非常的匣子,眉眼带讥地轻扬:“既如此,你同我共服可好?”
宫婢面色一僵,她曾羡过宫中娘娘对的这些丹石药散的服用,偶得一点赏赐,都是欣喜极了地服用,顿感飘然欲仙,肌肤都好似更亮泽透香,可这一匣丹华,那是失败品啊,连贵嫔用下都难治的失败品!
她身子都不受控地抖了一抖,但立马假了陶贵嫔的威势:“婢不过一奴,何能用这般珍惜之物?王娘子还是莫要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心意。”
王静姝冷笑:“你既知你不过一婢,何来管我何时服用?”
“贵嫔娘娘赐下的,我自然是要沐浴焚香,摒除杂念再服用,你这般假仗贵嫔娘娘之势,娘娘可知?”
陶然分明是对王静姝气得失智了,才送来一匣一看便知何用的药,王静姝能服是最好,若是不能服,她也没想过能如何。
宫婢也是跟着陶然作威作福久了,揣摩陶然用意,才非想见得王静姝服药好去讨功,可没想王静姝是强势极了的贵女,她也半分不怕给大司农惹麻烦,半点不委屈了自己,同往日被陶然请进宫中去的那些贵女一点也不同,就是宫中贵嫔跟前得眼的宫婢,也该下脸就下脸。
宫婢面色不好,却拿王静姝无法,留下一句似威胁的“禀告娘娘”,如何带着人来的,又如何带着人走了。
“娘子,这药?”瞧着人走了,竹沥对着药问。
王静姝极其嫌恶瞥眼,冷冷道:“扔了,扔得远一些。”
这点女郎之间的小插曲,并未给王瑞带来什么麻烦,也没阻碍一点冬至祭天大典的筹备,洛京城中也似一如往常般治下安定,百姓仍旧常去观佛事,偶还能分得一些据闻能治病的符纸,世家富户的子弟也仍醉生梦死般饮酒买药。
王静姝却越发少见沈遐洲了,她腿伤着几乎不出门是一方面,王瑞更加强了府中的护卫或也是一个原因。
她对外头发生什么,最重要的消息来源,也就剩下王闻俭了,王闻俭整日走街窜巷地巡逻,几乎每日都能给王静姝带来新鲜事。
冬至前夕的一日,王闻俭又说得唾沫横飞,“六娘,我觉得近日洛京越发奇怪了。”
王静姝捧着热茶适时“哦”一声,露出好奇神情。
“我日日路过的几家米粮铺子,连日来价钱涨了一倍。”
即便是涨了一倍,但对王闻俭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郎君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他见多了本就一直温饱上下的一些百姓在粮铺门口买不起粮,甚至被赶出的场面,常善心大发,掏出钱财补贴,一日日下来,也就上了心。
他继续道:“城外这些日子也忽地多出些流民,我打听到是一路从幽州奔逃来的。”
“慕容部族根本没将他们当人!抢烧了他们的房子不说,还抢掠他们妻女,甚至、甚至——”
许是听到的太过超出人性标准,他气愤得光是想起就一团愤懑在胸,尤其是再看王静姝一团精致,不曾受过苦难见过险恶的面庞,话就生生地哽在胸腔中。
他只得换了个方向生气,拍桌道:“六娘你没见到,这些逃难来的百姓多可怜,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
“他们一路啃着草根来企图得到天子的庇护,可他们非但分不得一碗稀粥,还要被驱赶,就只是为了明日的天子祭天大典!”
而他也是得上峰命驱赶他们的一员,他即便掏空了钱袋,将身上的干粮点心分给他们,也助不得他们一点。
这天也越发寒冷,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撑得过去。
而天子祭天大典结束后又可能瞧见他们?
大绥的泱泱国土当真就要容忍异族嚣张吗?
自来养尊处优的少年郎竟第一次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怀,可他除了生气仍旧迷惘,能听他说这些也唯有王静姝了。
王静姝垂着眼,几乎能想象王闻俭见到的流民情形,她并非没见过,大绥的弊病其实一直都在。
可她似乎更冷漠,更清晰知道这本就是在不断溃烂的王朝,只是现在那溃烂从皮下渗到了皮上,变得更显而易见了。
第85章 第85章剧情
王静姝的神情实在太过平静,王闻俭说了一会后,觉得六娘不曾亲眼所见,定然是理解不了他所说,干巴咂嘴一下,有些生气地坐下给自己倒水。
“流民都被赶到了哪?”王静姝倏地问。
王闻俭惊讶抬眸,他还以为六娘也同那些麻木世家子一样,对此毫不关心,听也不想听呢,当即又拾回了分享欲,急道:“被赶到了京郊的一处荒地,一直有人把守着,禁止他们往城中靠近。”
王静姝:“那他们现下是如何?可有人离开?”
王闻俭:“离开的并不多,他们一路奔逃至此,已是精疲力竭,又经被驱赶,皆指望着天子祭天后能安置他们。”
王静姝沉吟一会,继续问:“这些流民约有多少人?”
“他们可知都有多少人逃离出幽州?后头可仍不断有人奔逃而来?”
王闻俭一时被问住了,挠头细想:“约莫有数百人,一直不断有人加入。”
“听闻是有好几郡的百姓都在逃离幽州。”
王闻俭忽地被自己的回答惊住了,几郡的百姓,便是没有全往洛京来,那也绝非小数目,如今他们所见的流民怕只是冰山一角,再往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流民的涌入。
到那时,洛京极周边郡县,真的能容得下吗?数万甚至数十万的无居、无耕地,又不从事生产的流民,便是一人一碗稀粥也是极大的耗费,城中粮价还会只是翻上一倍吗?
且除去饥饿,还有严寒、疾病,会不断有人死去的!堆积的尸体要如何处理?光靠掩埋吗?
光是能想到的这些,就已令王闻俭后脊发寒,唇都有些颤:“六娘,怎么办?”
“收拾包袱,回建业去。”王静姝道。
“六娘,我没开玩笑。”王闻俭简直要哭了,“你说,我若是告诉父亲怎么样?他们这些大臣总该提前为此做些商量吧?”
王静姝盯视王闻俭,并不阻拦他去寻王瑞。
王闻俭在她得盯视下,陡地泄了气,他被养得天真,但非全然是傻子,他是奉上峰的命驱赶流民的,那上峰又是受谁的命?
大批的流民聚集洛京城周边,难道朝中真的就无知无觉吗?
只有一个可能,什么都没有现下天子登基第一年的祭天重要,且洛京城中也多的是世家豪奢之族,死再多的人,也不会死到自己的头上,也不会自家没粮吃,既如此,流民而已,赶走便是了。
若主动去提及此,说不得要惹上麻烦,万一帝王还要从自家募粮募钱去捐给流民,那不是得不偿失?
只要一人不提,除非事态扩大到难以挽回的地步,便再不会有人主动去提的。
这便是如今的大绥朝堂。
“七郎,我是说认真的,你现下就可以回建业。”王静姝见他似想明白了什么,蔫了似的失去精神,斟酌地又重复了一次建议。
王闻俭与她不同,他比她更天真,也更善良,更没有做好迎接一个即将乱了的大绥到来。
而她,很早在长公主仍掌权时,便懵懂地经历过一次百姓饥饿、流离失所,聚在一块发生暴动后又被镇压的事件,且那时,还只是小规模小范围的事件,大绥也仍能将事态控制住。
可如今,便是阿父同她分析过,猜测过,也难料将来会如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南地一定是最后一块净土,要乱也只会从北地乱起。
王闻俭早日回建业,或可少一些痛苦。
王闻俭明显听出了王静姝话中将她自己摘出外的意味:“你都不走,凭何让我走,我还会比不得你一个女郎?”
“别忘了,我如今身上可还担着职。”
“再说,我走了,谁给你打听外头的消息?还有你那沈三郎的消息?”说着,王闻俭压低了声问她:“六娘,你说实话,你光让我走,是舍不得那沈三郎吧?”
王静姝白他一眼,觉得他聒噪,但王静姝毕竟见过一次流民的安置处理,多上些许经验,扎堆的流民聚在一起,疾病是难免的,但更要防的是疫病的产生。
王静姝不是善良到谁人都想救想帮的女郎,她本质是同许多世家子一般的自私,在帮助他人之前,她想更多的永远是自己。
她命竹苓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搬了出来,让王闻俭替她买足防疫的药物,还有一些粮食,再有余的才补贴给王闻俭,任由他去行善。
王闻俭早就因过多的善心囊中羞涩,见得王静姝搬出的钱财,顿时神色飞扬。
王静姝实不放心地一再叮嘱,才交给他去办。
送走王闻俭,王静姝瞧着自己少得可怜的零星碎银很是发愁。
竹苓却面带笑地要替她收起。
王静姝不让,哼她:“你娘子我如今怕是连你们的月钱都要发不出来了,你就不担心吗?”
竹苓摇头,笑意更深道:“婢子却是觉娘子如今越发可靠了。”
想往日,娘子同七郎君那是一起闯祸好玩乐的主,现没想,瞧着竟是先稳重可靠的那一个,银子没了又有什么要紧的,若真有疫病流行,娘子准备的东西才是能保命的。
王静姝怔愣一瞬,恍然惊觉自己竟真是成长不少,昔日的她可根本不会去深想这些,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也不过是努力掌握自己命运罢了。
她若从一开始就是个乖顺女郎,怕早就是一副红颜枯骨了。
然她如今仍活得好好的,那她便什么都不惧。
笑意自她颊上绽开,既张扬又炽如日,无所顾忌的女郎盛美非常。
*
晨风拂面,万象宁静,但场面排布却广阔极了,只见帝王着十二章纹祭服,群臣排列,各仪仗队使执幡肃立,望之隆重繁复。
祭天台高数十丈,每一层陈设皆讲究,祭品、器皿与各种礼器,多达上千件,而祭天台的最上层,共设七组神位,每组神位都单独搭有神幄。
最中间设有祝案,为帝王拜位。
台阶下,更是排列着编钟、编磐等诸多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
时辰一到,八音迭奏,玉振金声,帝王步行起驾,群臣相随,大典正式开始。
无论是迎帝神还是奠玉帛、献礼……每一仪程乐人都需奏不同乐章,舞者随之,领舞主祭尤为特殊,还需为帝王奉酒献爵。
所有仪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及至于送神之时,天际忽现惊雷震动。
参祭者皆受严格训练,一点意料外的动静本不该令他们乱了阵脚,可无故惊雷,还是这样重要的时刻,从来不是什么好寓意,尤其惊雷一声响后,还不曾停止,又接连数响,一舞者惊乱下竟错了步伐,错了列位。
陈雍的面色难看到了极致,一应相关寺卿也不由渗出冷汗,坚持至大典结束,所有参祭之人皆跪下请罪。
好在有机敏能言的大臣高呼:“陛下,此乃惊蛰之雷,是好寓意啊!”
“惊雷始,万物生,陛下好福气。”
惊蛰是为二月,可现在分明是冬月,这解读实属牵强,但大祭涉及的除去太乐署的乐工舞人,各司官员也不在少数,诸人便是为己,也纷纷上言是好寓意。
也由不得陈雍不信,他若不信,那就是他作为天子的错,没有做帝王的会允许不好的谶言落于己身,他甚至得感谢一开始高呼的臣子。
在众人一声声高呼好寓意中,他面色稍缓。
但在祭天中出错的乐工舞人,皆被看押,只待过了祭期再处罚。
从外头带回消息的王闻俭,直为王静姝庆幸。
然再过几日,天子祭天传出的“万物生”好寓意并未至,甚至完全相反,天气骤冷,城外越聚越多的流民陡地冻死许多。
洛京城中普通百姓的日子也越发难熬,他们的钱财完全不足以支撑日渐高涨的粮价。
倒不是他们皆不从事生产,没有余粮,而是洛京自来同旁的郡县不同,天子脚下,富庶者多,人口也更多,他们的营生也更多样,一直以来本地的粮食便常需从蜀与江南等地运来。
偏是这样的时候,每月按时售来的粮食还在途中遇到流民暴动被抢了。
因这,城中百姓与城外流民更是形同水火,且城中也实难承受不断增多的流民,不断冲突下,每日都有流民企图混入城中抢掠粮食衣物,城防戍卫的压力陡地增大。
僵局在持续着,京畿附近的暴动频繁,陶敬也被派出镇压。
以帝王对陶敬的依仗,若是一般情况少会指派他离开,然京畿本就在陶然的掌管下,却接连被暴动的流民抢走本该送至洛京的粮食,以至城中粮价飞涨,流民也难以安抚。
他受了天子斥责,除去镇压暴动外,还需夺回丢失的粮食。
好在就在京畿境内,任是吕相等人有任何不妥举动,陶敬都能及时回援。
与此同时,陈雍还在暗中下了一道令,清理城外过多的流民。
日日增多的流民已然让他失去了一开始的耐心。
一切如他所计划般进行着,一边清理流民,一边镇压暴动,他自觉算无遗漏,任是发生什么,都不能动摇他帝位,却不知,在陶敬带兵离开之后,有一队人马也紧跟其后。
第86章 第86章除夕(是剧情)
寒风过耳,枯枝残树如梭。
沈遐洲快马行在坡道之上,他距陶敬所带兵马至少隔有数十里的行程。
他没有急迫地想追上,但也紧随其后。
他面如玉,眸子却雪亮深邃逼人,要将陶敬引出洛京城可太难了,他唯有这一次杀了陶敬的机会,紧绷的神经令他专注,也令他不断飞转着思绪。
陶敬此人心思深沉,为陈雍所用后,总领军政不断增兵,京畿数十万兵马尽在他调遣,每日出行非常人可以近身。
他不死,陈雍就一直有底气,朝中三方并立局势也难以撼动。
若再令其人壮大下去,日后只会更难对付。
从入洛的第一日始,沈遐洲就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杀了此人。
陶敬此次会被派出兵也并非意外,将暴动引至京畿等地全是他手笔,每一步说不上多精巧,但全踩在陈雍会做出的决断之上。
陈雍不会光养着陶敬而不驱使,但如何驱使,何时驱使,或是他皇位来得阴谲缘故,总忧心世家会再次合力策动政变,不会轻易放离陶敬离开过远之处。
但在陶敬的管辖内,接连被暴动的流民匪类掠走粮草,陈雍定然动怒,他不可能调动自己手中的亲兵,也不可能驱使世家私养的部曲为他效命,若还想用雷厉手段稳定下京畿,必然遣动陶敬。
沈遐洲等的便一直是这样的机会,在乱中取陶敬性命。
又奔驰半日,天色已黑,沈遐洲于高坡之上,最后看一眼陶敬扎营埋釜的营帐,绕行而过。
*
与此同时的洛京城中,便是再人心惶惶,也得准备过年,各处庙宇在熬煮稀粥,分发百姓与流民,多有安抚之意。
换了往年的这个时候,城中也早该张灯结彩热闹起来,今年却很是萧条,纵是摆出了一些喜庆的摆设,诸多百姓面上也如覆着一层阴霾,难以欢喜。
一直以来平和的假象好像豁然撕开了一个口,原来洛京外的各处是那般不太平的,城外的死人是能堆成山的,
粮食也是可能无处买得的……
他们一边担忧又一边仍对他们的天子怀有期望,派出的兵马一定能将暴动镇压,带回本属于他们的粮食,粮价也终能控制,他们交了那般多的赋税,国库也定然充盈,便是情况真继续恶化下去,天子也定然不会不管他们的,一定是这样!
担忧与期望在人人心底拉锯,得朝廷授意施粥的庙宇一时更是兴盛非常,人们自发地去拜神佛祈愿。
但同时也有诸多以赠送治病符水,宣传教义的教派兴起,他们在短时间内聚散为众,以宣扬教义为由,侵占小富之家家财。
有时,一日报官者鸣鼓,能从日升到日暮从不间断。
然与之相反的是洛京的大族官宦们,他们永不至吃不起饭食的地步,他们有庄园有田产有卫士,宴饮甚至如常,些许人家还私下以此竞奢。
荒诞、麻木、痴迷,诡异的氛围,犹如一只只无形的手,在拉着人一同沉沦。
光是在街市行上一圈,便足以令王静姝感到不适,她腿伤才好不久,其实已很少出门,但她想趁如今还有人富足,将所剩的一些细软字画换为银两,再置换一些伤药与粮。
王氏才迁入洛京一年,不及其他在洛京长久经营的世家,并无甚田产,平日的用度与米粮不是每月采买,便是从建业运来,可现在匪类横行,暴动频发,就连王瑞见得日益上涨的粮价都蹙眉,她也心中不安。
再则,王闻俭同流民接触过甚,同情心过甚,被王瑞发现,现已被禁足在家。
王闻俭在禁足中,还记挂着他救济的一些孩童,也托了她帮忙典当一些玉饰摆件,给那些孩童送些衣物食粮去。
她应下了。
她坐于马车中,等着去典当与采买的卫士和婢女回来。
足等了半个时辰,马车后方坠上了一辆装着粮食药物,盖着毡布的小车。
流民仍被安置在城外,出城时,城门卫士较过往多了许多,但许是王闻俭常出入缘故,见是大司农府的马车,并未多排查便放行。
流民聚集所在处,临时搭建的棚子一眼望不到尽头,但可见的简陋,不避风,不御寒。
远远的,就能听得各种哀嚎、争抢……
人性从来都是复杂的,都吃不饱饭了,还哪来的仁善友爱,强壮的抢夺弱小的,弱小的也会欺骗更弱小的。
王静姝的马车一经出现,便被一双双如冒绿光的眼盯着,但她出行并未刻意低调,大司农府的徽记醒目,卫士也带得足够,她距离流民所在隔着很大一段距离,只遣王闻俭的仆从与几个卫士,去寻王闻俭担心不下的孩童。
她其实觉得王闻俭所做半点意义也无,他能救济多少人呢?又能护着日益增多的可怜孩童多久?便是盯着孩童填饱肚子,难道旁的不受惠及的流民便不会嫉妒成恨吗?
无非因王闻俭是世家郎君,这些流民们在朝廷的安置下,大部分还仍有畏惧之心,但不见得就不曾想过上前抢掠。
这是昔日沈二郎教会她的,然她仍愿意为王闻俭前来,无非是觉得王闻俭虽有点傻,可也不免赤诚,不愿他心中的那团火焰熄灭。
她不曾下马车,只偶掀开点帘子,透过卫士的遮挡看一眼远处的连绵木棚。
冬日的天总黑得比预料得快,似有幢幢人影在其中飞快穿梭,每进一个破布遮挡的木棚,又飞快闪出再进入下一个,火光也随之而起。
王静姝马车周旁的卫士忽地紧绷戒备起来。
卫士:“娘子,不能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