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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闻俭了解自己的父兄们,王氏不献女,只因入洛时日短,还觉时机不到,如今正是三方势力平衡之时,难保父亲不又有了主意。

六娘偏又这时被点入洛京,他岂能不担忧,只匆匆遣出人去传信,祈祷能比天使快一步送至六娘手中,以六娘的急智,若她真不想,装病应当不是难事。

然更令他头痛不已的是沈三郎那个疯子,这人既不敢时常给六娘去信,便多夜半来扰他,有时一坐便是大半个时辰,不断逼迫他回忆同六娘自小的点滴,说与他听。

这人好似便指望这活似的,也不知若是知晓了此事,会如何?

他实不知六娘怎会喜爱上这样可怕又有些可怜的郎君,越想越是头痛。

*

王闻俭与王瑞的来信几乎是同一时间到的建业,可也一同比天使所到慢了半日,彼时王静姝已然见过了天使,并已接下旨意,愿入洛京为天子作祭舞。

竹苓竹沥皆在为她收拾行李,而王闻俭的来信便放在她的妆奁前,信中内容一眼扫尽,她却并不曾理会。

冬至于冬月廿一,距今还有近两月的时日,至少这两月王闻俭担忧的事情绝不会发生,至于大伯的心思,只要她能赌对了便并不难摆平。

大伯想天子后宫有王氏女的一席之地,那是因他依托于建业与青州将来之势,有了代幼主摄政的念头,可这幼主在哪都还不知晓呢,即便是送入了王氏女,难道就能保证幼主托胎吗?

便是看中她貌美,和陈雍在过往对她有的几分兴趣,那吕氏女还有陶然等妃嫔背后之人又岂是吃素的?

无非是觉得成或不成,即便牺牲了她一个女郎也无足轻重罢了。

可若是她这个女郎还能有不下于入宫的利益呢?

她父亲如今所显出的才能自是不用说,只待一个施展能力的机会,便可据江自守,而大伯心念的荆州,虽已放弃谋得手中,可并不代表没有机会了。

荆扬毗邻,唯缺一个连接纽带而已,而王家没有比她更适合同荆州周家联姻的贵重女郎了。

到底如何利用她的亲事才能获利更大,她想,大伯父应能有个取舍。

她尤想着,入洛京后要如何说服大伯尽力庇佑她,而不是卖了她,便听得竹沥来报:“娘子,主君归了,请娘子去书房。”

王静姝“嗯”了声,知晓她擅做下的决定,终归是要同父亲再商讨商讨,有些细节或还需父亲帮她再推敲确定,故而当即便起身去往书房。

同王静姝收得王闻俭来信的反应不同,向来极少动怒的王斐如摔了一盏茶,昔日他不涉族中事务,大兄将主意打到六娘身上,他无奈下将人送离建业。

可现今,他已摆出了态度,大兄却仍旧贪心不足,天子之令,确非能拦,可信中通篇下来,他

如何不知王瑞的算盘,此次若将六娘送入洛京,可还有能归来的一日?

奈何六娘也主意过大,竟不同他商量,径直接下了来旨。

第一次地,王斐如竟有些后悔放任六娘养成了如今的性子。

这般无法无天下去,他又能护住她几时?

王斐如不经苦笑,便是当下,他这个做父亲,也留不住她了。

王静姝甫一踏入书房,便见得王斐如容情颓丧,烛光映照下,竟有缕缕白发夹在乌发之中。

一股难言的酸涩塞在心间,阿父自来寄情山水的淡薄性子,若非为她,又哪会如今般殚精竭虑,早生华发,她咬唇抑住眶中湿意,直直跪了下去:“是女儿不孝,又令父为我烦忧了。”

她跪得一点也不含糊,膝骨同青石地砖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令得王斐如也是一惊,心疼得起了身,但方伸出些手,又陡地收了回来,面色也忍耐般地顿时沉了下去:“你确是不孝!”

“旁家的女郎皆是温良恭谦,早早觅得佳婿,再不用父母担忧,唯你,做的桩桩件件,主意大得何曾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

王静姝心中愧虽愧,但却半分不惧王斐如的斥责,她知阿父分明是心口不一,她辩道:“阿父胡说,旁家的女郎哪里个个都是温良恭谦了,同我这般得家中宠爱的女郎也多得是未嫁的。”

“阿父疼我才多留我。”她黑目莹莹,眼睫却沾着几点微小泪珠,话腔中也满是慕孺之情。

王斐如再是想硬下心肠将她锁在家中,再去应付天使道六娘病重,也不得不先听听她的想法。

“还要跪多久?也不怕坏了我这地砖?”

王静姝破涕为笑,知她阿父是愿意听她说了,当即提了裙裾起身:“我知阿父想划江自守,且阿父同荆州的周都督应也是有什么私下商议吧。”

王斐如目中闪过一抹惊讶,他自推得大绥许要再经动荡,一改往日对六娘的放任,有意令她收敛些性子,也多交代了一些事务于她忙碌。

可能成长至何地步,却是没有任何指望的,不想她竟能察觉到些连王瑞都不知晓之事。

王静姝观他神色,便知自己猜对了,划江自守,父亲从未有隐瞒,但后半句同荆州相干的确是她自己推断出来的,父亲只掌握了长江一线的下游,可上游实是一个威胁,若荆州水军沿江而下,是极易攻破下游防线的。

就连她都能想到的事,父亲怎么可能想不到呢,可父亲却不曾忧过这点,而她所收的粮,有一部分甚至是从夏口武陵等地而来,这般要经过几个关口的粮队,不可能这般轻易通过,除非有人默许了父亲的屯粮举动,甚至借父亲之手一同囤积粮草。

她能想到的唯有荆州有人同父亲,私下达成了连大伯都不曾知晓的某种协议。

所以她才有信心或能用这说服大伯父,毕竟比起还不知何时才能有踪影的幼主,自然是当下荆扬两州紧密联系更重要。

她要做的,无非是撒一点小谎,令大伯相信她的亲事会是荆扬两州连接的纽带,如此,即便她入了洛京,大伯也定会不留余力地保她。

王静姝将自己的猜测,与胆敢应下入洛京作祭舞的依仗皆说与王斐如,双眸更是满怀期盼地看向王斐如,以期验证自己想的可对。

王斐如虽是没好气瞪她一眼,但也认同了她的想法:“荆州所处位置较之扬州还要重要,管一州军事的都督多是天子信任之人,你大伯放弃对荆州的图谋,也是知晓天子对荆州另有安排。”

王静姝点头,显然也是知晓此事的,她还知,陈雍虽登基不久,可换的州郡等处的长官却不少,有些是他一手提拔起的人,有的则是为平衡各方势力许出去的官职。

至今还不曾动荆州,许也是因这块肉过大,难以轻易动作。

果然听得父亲继续道:“周准任下属官皆非自己人,他忧自己在任不久,不甘为他人做了嫁衣,便愿帮我转运粮草,同时也对朝廷持观望态度。”

王斐如说的委婉,王静姝却是听懂了,周准对朝廷派下架空他权势的属官很是恼怒,无论是要他将手中权势交出给天子属意的陶敬还是北地的士族,皆令他不甘,倒不如同王斐如那般,一边顺从朝廷,一边等待着划江自守的机会。

一经确定父亲同周都督真有往来,她顿觉能说动大伯父的把握又稳了几分,也更不惧此行入洛了。

王斐如停顿话语,忽地明白了王静姝是在套他的话。

他用一种复杂极了的目光看向王静姝,既有为人父的欣慰,又有女大不中留的怅然,六娘是想去见那个令她动心的郎君的吧,也难为她的性子,能安安分分地忍耐这许久。

“当真想好了?”

王静姝点头。

王斐如疲惫揉额,显然也是拿她无法了,只得问过她的打算,反复帮她商榷可说服王瑞的言辞。

*

天使在建业修整不过一日光景,便催促着王静姝启程,毕竟天子登基初年的祭天也非是小事,祠部曹同仪曹早早就为此筹备了。

按理也不该在这不足两月的时候忽地选中一个远在建业的女郎做祭舞主祭,可谁让天子偏是在这时想起了王娘子。

他们万不敢耽搁了行程,回程不住令行船快些。

行船破江,翻滚白浪不断簇着船只前行,王静姝再次立于船前甲板,只觉此情此景恍若相识。

可不就是相识,这已是她第二次离开故土去往洛京了,她的运气似总不怎么好,她的容颜给她带来的似也多是麻烦,可她骨子里偏生带着逆反,越是旁人为她划定的道,她偏不爱走。

她从来不是礼教框出来的规矩女郎,甚至很多时候,她的善恶标准也带着她出身影响的势利,她能轻易接受大绥会乱了的猜测,也能轻易地利用这个猜测,她也从不惧大绥是否会真的乱,毕竟自她所窥见的诸多细微之处,这个大绥好似早已千疮百孔了,不过是世家的出身,仍令诸多人沉浸在富贵繁华之中。

既如此,她盼着乱得更彻底更无有遮挡点又何妨?

江风扑面,沁人的凉意令王静姝的从下沉的思绪中回神,面上不自觉地浮现一层浅浅笑意,她想,她会喜爱上沈遐洲那样的坏郎君或不是偶然,她就是会被他吸引,也从不惧他现在乃至将来会变得如何,她只想念他。

江风掀开她帷帽一角,随侍众人只见女郎笑意静雅如梨,可又奇异地觉得女郎艳丽的容颜似有诱人堕落的魔力,皆不敢再多看。

第77章 第77章陪我歇歇

行船靠岸,洛京繁华近在咫尺。

按理应有仪曹属官来接王娘子再行安排,或见驾或安置,可都靠岸许久,仍不见得人来。

天使急得额前冒汗,一面安抚王娘子再等等,一面遣人去问询。

若是换了寻常人家的女郎,自是等多久都使得,可王娘子是贵女,族伯是天子看重的大臣,她若是一个不乐意等,扔下他们自去应付后续交接等事宜,可不好交差。

就说若天子要见王娘子,中间多生等待,也恐得个办事不力的挂落。

王静姝兀自瞧着他们着急,视线也落在了络绎的街道,远瞧着个熟悉人影,正是王闻俭。

她心念一动,便想先行下船,恰是时,有郎中打扮的属官推开人群急切而来,只见得其同天使说道了什么,不一会便有人来请她下

船。

属官近前:“王娘子远行辛劳,只天子当下并无暇召见,不知娘子属意住在何处?”

既是为冬至祭天而来,仪曹自是有安置住处,可仍有此问,便是将选择给了王静姝。

王静姝颇有些意外地扬目,当即笑了笑,道她有族伯居所可安置。

然甫一送走仪曹属官,王静姝却是松了一口气,能不见陈雍于她而言,自是好的,毕竟今时的天子陈雍可不是昔日她识得的惠王陈雍。

一想此人顶着温煦面庞做下的事,便觉悚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十年如一日滴水不漏地伪装?又是伺机了多久,才能一经创得机会,便如毒蛇一般直至咬死猎物才松口?而她在不知觉间,是否也几欲落入蛇口?

同他比起来,沈遐洲这样的坏郎君竟都显得纯良了。

“六娘!”王闻俭遥声喊。

王静姝迅速回神扭身朝王闻俭走去,呲地笑出了声,王闻俭惯是世家不羁的做派,打扮上也自来是往贵气潇洒上靠,加之上有能力出众的兄长,故同年岁相当的王静姝一直是贪玩长大不少年人心性。

可今日,他穿的却是一身郎将的装扮,丑是决计说不上的,甚至因少年人特有的意气,显得多有几分精神与轩昂。

可恰是二人太熟知各自的脾性,这般再看,便很是稀奇。

王闻俭显也是耐不住王静姝的打量,一手按佩剑,倒竖眉眼,威吓她。

王静姝更是笑得伏在竹沥的身上,眉眼却是上扬着叱他:“王七郎,你如今好大的威风,我可是你六姐。”

二人年岁相差得太近,又自小玩在一处,多是六娘七郎地互喊,少有较个长幼的时候,此刻虽是提及,却也多是熟稔的玩笑。

王闻俭被笑得面上羞红,气哼她:“你竟还能笑得出,我倒是白忧心你。”

王静姝略敛了笑,这年来,她其实也少有开怀畅笑的时候,便是此刻,心中也多有藏着事,可当她真不笑,那种沉静便凸显了出来,好像方才肆意畅笑的人非是她一般。

若说王静姝观王闻俭是觉成熟衣装中装了个顽童,那此刻王闻俭看王静姝便是笑闹的伙伴忽地比他先长大了。

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不是针对王静姝的不痛快,就是觉得六娘本不该这样,一时竟悔起打断了王静姝的笑话。

王静姝上马车后,王闻俭骑马伴在外,斟酌着同她说话。

而在他们皆未见得的地方,一年轻郎君正用一种幽晦的目光观察他们,他整个身子都掩在暮色的阴影里,修长且薄,似随时会融入其中一般晦暗。

沈遐洲怔怔望着渐远的车驾,长时间的不动弹,让他甫一收回视线,身形便摇晃般地一动,即便很快立稳,可面上还是拂过失神一般的空寂神色。

他被许久不见的女郎所迷,他望见女郎在笑,笑靥生香,眉眼含波。

她怎能仍旧笑得那般动人?

可又为何不能?

他的麻烦同她又何干,离了他,弃了他,才是人之常情。

沈遐洲垂着眼,面颊紧绷,拼命试图说服自己,可他自来气量狭小,忍了不过片刻,竟自喉间呕出一口血。

*

马车缓缓,王静姝终是知晓为何天子竟无空召她了,原是短短一月不到的功夫,接连的败仗再次传回,甚至上月才遣去的援军将领竟在上谷被俘。

且还不是简单的被俘,是战败撤退时,将领之一的刘蒙抛弃了副将徐简,慕容部首领俘虏徐简后,嘲大绥是无可用之人了,派两懦夫来出战。

而刘蒙竟也不反驳,退入城中当起了缩头乌龟,甚至还有脸遣人回洛求援。

朝中当初推选刘蒙的世家一派也顿觉面上无光,陶敬一派趁机请战,然还不及商讨个章程,今日一早,又有战报传来,刘蒙丢了上谷,退至范阳,又丢了范阳,而慕容部族仍旧攻势凶猛,隐有越过幽州攻至冀州之势。

王静姝暗暗吃惊,难怪今日她方到洛京,议曹属官久久不至,怕是根本见不得天子去过问是否召见她这样的小事。

可除却这,洛京城中人潮往来如织,半分看不出在陈雍治下边地战乱频发的恐慌。

说起这,王闻俭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甚至露出几分荒诞难言,最后只言是五石散和佛事兴盛的缘故。

王静姝不解,她也不是不曾在洛京待过,五石散和佛事又有何特殊的?

还待再问,王闻俭便道:“六娘,你多呆几日便知了。”又满是抱怨地嘟嚷:“若非父兄忧我也嗜上这些,也不至于给我谋了个日日巡逻不得闲的郎官做。”

恰司农府也到了,王静姝便也不继续问,车马行船数日,也多少有些疲乏。

府中为她备的院落用具一应俱全,她沐浴缓了一身的疲乏,却并不直接休息,反饮了许多的浓茶,又遣人留意着前院的动静。

王闻俭倚在石栏上哈欠连连,远瞧见父亲绕过影壁,连忙同身旁的仆从招手,示意可以去知会王静姝了。

王瑞显然也瞧见了王闻俭不正形的模样,眉心一皱,就要训斥,却见这小儿今日竟不急着躲避,反主动上前。

“父亲,六娘今日已到洛京。”王闻俭咽了咽唾沫,“她说想同父亲谈谈。”

王瑞稍一迟疑,便准了,王静姝的性子太野,主意也大,是该先见一见训导一二。

但他也没放过王闻俭,将人一同带入书房,问起近日往来。

他对子嗣教导不同于王斐如的随性放养,多为严厉约束,但王闻俭因是幼子,妻子岳母多有宠溺,他只得疏疏管教,不比长子用心,可本性使然,也绝不许王闻俭染上恶习,同一些世家子一般放浪形骸,嗜上丹药、五石散之流。

说来,他入洛京前,虽有野心,可也不过是不愿王氏在他手中平庸,想抓住一个重复先祖昔日辉煌的机会,只在朝时日越久,越觉这是一艘朽船。

帝王放纵党争,助长佛事愚昧百姓,又私卖丹石药散。

所有谋私的指向不过为权。

可谁人不是为权?谁人不想当朽船的掌舵者?

无论是为报抱负还是野心,洛京这场风云皆已经搅入了太多人。

王瑞没想过退出。

他目中精光凝锐,摄得王闻俭再次保证绝不会碰各色的丹石药散。

王瑞闻之反应很淡,挥挥手道:“下去吧,让六娘进来。”

王闻俭长舒一口气,也没了想留下听王静姝到底要同自己父亲谈什么的好奇,出了书房便朝着王静姝递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同她交错而过。

长廊早已掌灯,廊下立着的也多是王瑞忠心的卫士,王瑞积威甚重地坐于书室案后。

里外形成的无形压迫,皆同王静姝这样夜重也装扮华美的女郎格格不入,可奇异地,她的气场并不弱下风。

她盛美,如盈室明珠,自生光彩。

这是不同于过往总似王闻俭一般避让的姿态,王瑞不由重新审视起这个侄女:“七郎道你有话同我谈?可是你阿父托你带了话?”

“是我自己有话想同大伯谈。”王静姝缓缓抬头,并不畏会触怒王瑞地开口:“大伯既想将我卖个好价钱,何不多货比几家?”

她眼中直刺向王瑞的光,是一种不管不顾的发泄,她不痛快,从很早之前便一直在压抑。

王瑞一瞬被激怒,拍案响动大得惊人,他万万没想到,王静姝一个晚辈女郎竟敢直面挑衅他:“四弟便是这样教导你的?目无尊长,毫无理法恭亲!自甘下贱以货自比!”

“我王氏如何就出了你这样的女郎!”

王静姝被王瑞的拍案声惊得略皱了皱眉,但目光却不曾闪避,唇角甚至略讽地勾起,就像是观赏了一出虚伪的尊长自辩。

一直以来分明是大伯这所谓的尊长将她视作货物,可当被她直言戳破的时候,却偏又企图以礼法来驯服她,压制她。

可她哪是什么温良恭谦的贵女,她是十足的凶悍女郎。

王瑞清楚瞧见她眼中的强硬,这种眼神往日他只在悍不畏死的卫士身上见过,王瑞清楚知道

应付这种人多麻烦,心神在一瞬冷静,甚至思考起她先才的话外之意。

王静姝立得笔直端然,并不惧王瑞或会怒下惩戒于她,她身负天子旨意,又多有利用价值,大伯即便怒极了她,也定然会多有权衡。

而只要他权衡,必然会思及她所言。

果不其然,伯侄二人之间气氛非但未有走向极端,反奇异地缓和了些。

王瑞重坐下,面色虽仍肃冷,语气却平下许多:“六娘,你父与我嫡亲兄弟,我待你也一如七郎般管教,族亲之间何至于此。”

“大伯说得是。”王静姝顺势缓了姿态。

灯烛通明,伯侄二人一扫先才的剑拔弩张,竟相谈许久,及至谈完,再瞧不出有过顶撞与气怒。

可等在外的竹苓仍旧心有余悸,回院的一路,都经不住地忧心:“娘子怎这般顶撞大司农,若是大司农令人伤了娘子可如何是好……”

同王瑞的对谈,耗费王静姝不少的心神,此刻便是竹苓聒噪,她也困困然,倦得去解释些什么,只在脑中强打精神地想,其实同阿父的交谈计划中,并没有顶撞大伯这一项。

只她一见大伯,心中就不痛快,也不愿意再忍,她见得大伯被激怒,心底便生出悖逆的快意。

既然旁人能利用她的价值,她自己为何就不能利用?

抛却礼法,也没什么好惧的。

竹苓见娘子困得什么都听不进的模样,便也不再絮叨,为娘子更衣洗漱,吹灭了灯烛才退下。

然等竹苓退出房门,王静姝却从榻上坐起,赤足搭在脚踏上,双手撑在床沿支着身子,似在等着什么。

可许是实在困,头一点一点地倾靠在了床柱上。

月慢慢从云梢后探出,透过窗子的昏濛光色落在她身上,偏离平时的明媚艳丽,如月妖般发着微光的洁白,似幻非真。

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室中的黑影,怔怔目色聚而不动,心跳却快一分,他经不住地上前,想确认女郎非幻是真,可又因他常梦此,一时恍惚得分不清真实与梦境,恐一旦触碰,便会化为乌有。

伸出的手久久胆怯地虚隔着些许距离摹着女郎的眉眼。

不知这般持续了多久,他忽觉衣袍被攥住,随即暖茸茸的脑袋靠至他怀中,轻柔似喃的声沿腹传入他耳中:

“我便知你会来寻我。”

茸茸触感似在找寻舒适位置般蹭动撒娇:“我累了,沈九如,陪我歇歇。”

第78章 第78章你怎么变丑了?

沈遐洲震动非常,一时僵在原地。

自女郎身上传来的馨香如同无形的锁链,令他轻易束手。

他疑心甚重,自白日里远瞧见女郎同王七郎侃侃而谈,好似什么也不在乎地粲笑,心间便一直如火炙般难平。

他时而为女郎的粲笑恍惚生爱,时而又生恨生怨,疑心女郎信中所道“念他亦如是”不过是在哄他骗他。

不然缘何不避开入洛?

这种想法其实是很没道理的,他该知女郎的为难,也知是何人令她为难。

他早就该杀死陶然,徒留她张狂作妖,陷他女郎入不利境地。

宫中旨意传出之时,他比得王闻俭等人还早知一二时刻,可快骑而出的旨意根本回旋无门,纵使追上天使将其射杀也改变不了什么。

杀意从他心头涌出,只有做些什么才能将其堵住,一日的功夫,陶然误食药散,瘫病在床,秦、雍匪乱再报御案。

他想,他的女郎很聪明,若想避开入洛定然是有办法的,而他也会令洛京中人无暇顾及她。

他提笔欲传信女郎莫忧,可当信封蜡好,却鬼使神差地没有送出。

光照于他苍白面色,在地砖上投下薄薄一道细影,他动影也动,无不在提醒着他的落魄脆弱,早已不是昔日风姿迢迢的沈三郎。

他觉如今的自己毫无吸引力。

王静姝是否也曾这样想?

她还会选择自己吗?

信不曾寄出,女郎也已入洛。

沈遐洲垂目看扑入她怀中蹭动的女郎,雪肤乌发,半张外侧的脸庞恬静美好;柔软水润的唇瓣,令人不经想触上。

纤弱白皙的脖颈更是毫无防备地朝他显露着。

沈遐洲不经恍惚,原来王静姝选择的依旧是自己。

如若不是,为何夜半等他,呼他名?可既是选他,为何又在此时同意入洛?她是又觉得旁人好了吗?

他一会欣喜,一会狐疑,敏感多思得极端且病态。

可就如他不敢常给女郎写信,惹她生嫌般,此刻也并不推开女郎,只兀自用反复的念头折磨着自己。

他并不想这样,但他病了,自归洛以来,也再无人劝得动他好好喝药,他也控制不住自己。

晚秋的夜其实已带上了冬日的寒凉,屋中火盆燃至此刻,也已不够暖,何况王静姝还是赤足搭在脚踏上,她在沈遐洲怀中寻得暖意不够,足腕也无意识地向前探,一瞬触碰到什么的阻隔感,令她有一瞬惊醒。

王静姝抬头便看到如鬼魂一般的沈遐洲,他削瘦冷寒,眉头紧锁,在幽黑中又足够安静,陡一见得,说不出的阴鸷,让人心悸。

可她的手却是自下探向沈遐洲的颊畔,整个人更是依着沈遐洲向上攀。

沈遐洲能感到脚背一重,是王静姝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有点暖意的指腹触至他面庞,女郎雪玉一般的面容在他眼前放大。

沈遐洲怔住,毛刺般的酥意自脊背泛起,漆黑眸子只能瞧见女郎翕张的水润唇瓣。

然女郎只是捧着他的脸问:“沈九如,你怎么变丑了?”

沈遐洲盯着她的目光刹那凝结,可女郎却好似无察般,双眸盈满疑惑,神情妩媚又懵然,且在下一瞬,腰肢便不支地向下溜去。

沈遐洲本能般地去捞她,但他们二人实在靠得太近,他轻易被带得同她一齐向后跌去。

柔软的锦被稳稳托住女郎,沈遐洲堪堪悬在她上侧,绵长安稳的呼吸便伴在他耳畔。

稍一低头便能瞧见女郎睡颜,一时竟难以分清,她方才是否真有清醒。

可无疑的,“变丑”二字,沈遐洲听得真切,他面容扭一下,气且怒。

他愤然为王静姝遮盖好被子,无言坐在床畔盯视她,她睡得面颊香甜,腮畔几缕蜷发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瞧着非但无有清减反愈发红润康健,想到方才都捞不住她的沉甸,面色变得几分古怪。

他盯视王静姝的睡颜一会,视线缓缓下移,隔着锦被摹着她的腰。

流线一样的起伏,实难看出什么。

沈遐洲唇紧抿成一线,慢慢伸手探入了覆着女郎的被中,触至女郎腰腹的温香绵软,他流连摩挲不过一瞬,摊掌比划。

女郎的腰紧韧又盈盈一握,同记忆中并无分毫分别,那便只能是他的问题了。

再想之女郎嫌他的“丑了”,低垂目中泠泠水洗般的凄楚,甚至就连离去的背影都带上了几分失魂落魄。

只王静姝睡得香甜,并不曾得见。

翌日,曦光透过窗棂,王静姝自锦被中探出一臂,意识也慢慢地苏醒。

她这一觉睡得极好,但她对夜里的来人也非是无知无觉的,反恰是确认了来人,她才再困不住睡意的侵袭,安稳地入眠。

可即便是在迷蒙中,她也能感知到沈遐洲的消瘦。

她生出些懊恼,或应再多撑一撑,同郎君多说几句话,或是将他看得再细致一些。

但也就一瞬的念头,她并不过多纠结,他们既同在洛京,只要想见便总能见上。

这日里,她亲走了一趟太乐署,正副主官皆不在,只一令史出来招待,令史知道她来意,将早早就定下的祭天大典章程同她细细介绍,还带她四处走了走,见了诸多要一同参祭的乐工舞人。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大祭,各署显然皆是极为重视,便是不提自新帝登基起就在修整的宫室、祭天台等,他们乐署也是早早便做了排练的准备,王娘子的加入其实已算是晚了,可她是天子钦点,便是先前的领舞也不得不换下。

令史一边同

王静姝介绍的详细,可也没少暗示她时日紧迫,要勤来太乐署同其他乐工舞人练习配合。

王静姝却如听不懂一般逛完一圈离开了,她对这大典本就说不上多上心,走这么一趟,也不过是为出门。

昨日她同王瑞虽谈了颇多,说得他动摇,但建业同洛京总归隔着不小的距离,很多消息传递的并不及时也不详细,她对现在的洛京既熟悉,又陌生,加之昨日王闻俭对佛事和五石散的语焉不详,她便决定自己尽快熟悉。

她从太乐署出来,直命马车护她去往最近的庙宇,然行至一半,马车忽地急停,车内的王静姝险些磕着头,竹苓扶稳她,眼神示意竹沥掀帘看看外是何事。

外头却先一步传来了卫士的声:“娘子莫要出来,免污了眼。”

醉至他们车前的是一年轻男子,穿着的衣料瞧着是极好的,但姿态狂羁,上半身几乎裸在外,神情更是有些不对劲,面色红得异常,双手烦躁地在身上抓来挠去,似是抓的厌烦了,又捡起掉在一侧的酒壶大饮几口。

驾车的卫士是王静姝从建业带来的,没见过放浪形骸到这样连脸面都不在意了的富贵郎君,再看这郎君起身后,目色迷离,不甚清醒又陶醉非凡的摸样,恐惊了车中女郎,不断强勒缰绳,令马向后退。

已是这般避让,但这郎君像是发了什么癔症,仍摇晃在道路之中,一会笑舞一会作诗。

王静姝不是胆小的女郎,缓过一瞬马车急停带来的不适,就掠过女婢,自己掀了车帘,那男子狂悖的姿态自也是入了她的眼。

王静姝的见识强过卫士,一眼便料这人定然是服用了五石散之类的药物,她知这种药物昔日就在私下流行,可少有到明面来的,但更令他惊奇的是,道旁的商贩路人竟也对此见怪不怪。

有的路人甚至出言夸此郎君诗做得好,有的商贩竟趁此机会捧了笔墨请郎君泼墨留宝……

王静姝瞧一会儿,放下车帘道:“换一条路!”

然即便换了一条路,王静姝也见得了不少稀罕事,诸如有人捧着一包碎银进了药坊,没多久便被人抬着丢了出来,继而一药童将他所带的碎银也一同抛出,口中唾道:“没钱学什么名士做派!”

王静姝特意令卫士停下马车,遣去药坊中探探,不多时便带出一包药散。

卫士满脸肉痛地盯着交至王静姝手中的一小小药包,这还不如他半个手掌大的药包,竟要整整十金,比之他数月月俸都要多。

见女郎打开,轻捻了一点抬手,再来不及肉痛,连忙阻道:“娘子,这药恐多有古怪。”

王静姝也非是要尝,只捻到鼻下轻嗅了嗅,便放下,由竹苓为她擦手,掀眼问:“都问到什么?”

卫士如实禀道:“属下问得,这药散是洛京近来风靡的玩意,尤是在富贵郎君女郎之间,”卫士沉顿一瞬,面上神情既好奇又狐疑地转述:“据药童道,此药有精神振奋,永葆青春之效。”

王静姝忍不住呲了一声,虽同她见过的有所出入,可并不难辨认,卫士给她带回的是五石散无疑,确有令人意乱神迷之效,至于旁的功效,她是半点不信。

甚至从心底中生出厌恶,顺手将其抛入了车中燃着的小火炉之中。

卫士看得一阵心痛。

王静姝目光锐射向他,语气沉且严厉:“我府之人,若胆敢碰此物者,立逐。”

卫士心头一凛,即便知药坊中还有他足以支付得起的品色药散,也再不敢好奇,他们同单纯被雇佣的卫士不同,一家皆仰仗主家生活,一旦被主家驱逐,一家生计难保不说,其他世家豪族也断不会雇佣一个被驱逐的卫士。

女郎这已是极重的警告了。

王静姝见他听进去了,便令他将她的命令下达,马车也再次向驶向她一开始的目的地。

洛京城中的庙宇道观比之去岁长公主在时,又多了许多,此刻她所停的定安寺便是一座新庙,雕梁粉壁,比屋连甍,不少公卿贵人皆在此出入。

庙里松柏连荫,佛殿里烟雾弥漫,有小沙弥在殿外接引,内里有高僧讲佛,王静姝一行不凡,捐了笔不菲的捐资,便被小沙弥引到能更近聆听佛音的蒲团处。

讲的正是“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

这是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品门中的内容,多讲观世音菩萨解众难,回应祈求。

王静姝听了一会环视众人,或虔诚,或喃喃有求,甚有闭目恍似进了玄妙之境。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退出殿外,长眉微皱,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又难以抓住那一晃而过的灵感,只能不断苦想,将往日走过的庙宇与今时的比对。

信众好似更多了?也更虔诚了?

她带着这种困惑,趁着天还未黑,又令卫士带她去了另一处庙宇,这是外城一处较远的寺庙,墙垣古拙,宝塔高耸,往来的香客富贵人家车马虽不及定安寺多,可人流量并不小,甚至更热闹,附近一些杂耍戏台,好似将周边的百姓都吸过来似的。

王静姝提了裙,不畏人流,挤进了庙中,台阶处有僧人在赠发护身符,内里也有僧人在讲佛,略略一听——

“若有众生,遭亿百千万姟困厄、患难……辄得解脱,无有众恼……”

又是普法华经观世音普门品中的内容。

王静姝似隐隐明白了什么,但仍有些不敢确认,只天色已晚,仆婢卫士皆劝她归家。

第79章 第79章“你这次又看上了哪个?……

王静姝甫一归大司农府,便得王瑞唤她去见。

王静姝也没想过自己去了哪能瞒得过王瑞,但王瑞见她说的却非是限制她出行一事。

经昨日的详谈,王瑞不再将王静姝只看做一个可牺牲的女郎,比起送入宫中等一个不知何时有的皇嗣,自是她带来的同荆州周家的手书更有价值,那代表着任将来朝局如何变化,何人在上首,划江而守的南地都有足够的话语权。

一想起这,他顿觉心中激昂,在朝的底气都盛了几分,也更积极地搅人党争中。

且今日朝中谈及一事也同祭天大典有些关系,此为天子登基初年的大祭,但恰逢北境战乱,蛮地部族侵入大绥,腹地也匪乱频发,吕相主张简办,减轻财政压力。

但帝王似隐有不悦,初年便简办,岂不是在打他的脸,有善观帝王喜怒的臣子主动提及,应大肆操办,越是战时才更需用大典来安民心。

经此臣子一提出,也陆续有人赞同。

王瑞的意思是王静姝不可领祭舞。

王静姝眉眼微动,细听王瑞说个明白。

“但凡大祭,必祈风调雨顺,驱邪震祟,然今四处乱起,非是吉兆,你暂莫要妄动,大典将近之日,再听我安排。”

王静姝应下,心中却是冷笑,之前可不见得她大伯要帮她摘出来啊,果然还是要看哪方获利大。

她辞了王瑞,夜里想着再见沈遐洲一面,却不曾等得,她初时以为是自己睡过了,懊恼后,只得又如前一日般出门,这次她多在太乐署待了一会,同乐工舞人一同合了合舞。

随后又去见了佛事法会与道观的传教。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她便肯定,沈遐洲在躲她,但关佛事宗教,她多琢磨出了点用意,正是不断的动荡,才有了佛事兴盛。

洛京是大绥的中心,哪乱了这里也不能乱,当将众人的寄托引导向神佛,一切苦难便都有了希望,一些不利的情绪也便被压下或消除,治下也就更安稳了。

尤其是那什么“因果报应说”,多有蛊惑贵人、百姓为来世的好运作努力,引得布施攀比之风盛行。

若非她心性坚定,又从一开始就持着怀疑和探究的心态,接连的法会参与下来,怕是也要深信不疑了。

她也终是知晓为何王闻俭提及这些神情那般古怪了,也难怪大伯不再让他有闲着的机会。

尤其是王静姝入了洛,更是将他使唤得团团转。

晚膳时分,王静姝就笑吟吟地等在王闻俭必经的道上,问他:“我要赴宴的消息放出去了吗?”

王闻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何止是放出去了,他就差闯入沈三郎的府中敲锣鼓了。

还有那郑七郎知晓自己的生辰宴王静姝要去,喜形于色得抓着他,不断过问王静姝在建业过得可好?

建业本就是他与六娘自小生长的地方,地头蛇一般的存在,哪有不好的道理。

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人甩了,此刻不由盯着王静姝细瞧,许是太过熟稔的缘故,比起王静姝的面皮,他感知更多的是王静姝的脾性,但细瞧下,也不由感慨,六娘生得就是比旁的姐妹出众,随意

扬眉送来的一眼,艳光四射得浑如妖孽。

王闻俭捂着心口倒退一步,喃喃自语:难怪那郑七郎都娶妻了,还对六娘念念不忘。

想到郑七郎对王静姝的痴迷,他颇为善心地劝道:“六娘,洛京这么多人家都有宴设,你何必单选中郑七郎的?听闻他家中夫人很是蛮横善妒。”

王静姝一时没能听出他话中的劝意,缓了好一瞬才危险地眯了眼:“王七,你想哪去了?”

她是闲不住爱玩的性子,可也不至于去招惹有妇之夫,她想在洛京会友,选中郑七郎的生辰宴,那是因知郑七郎品性不错,往来的多是她过往就结交过的郎君女郎们,至少不至以五石散宴客。

且她本意也不是为了玩,她是想引出沈遐洲。

她最是知沈遐洲是何等气量狭小爱喫醋的郎君,她便不信他还能坐得住。

她非要问问他,为何躲她?

这几日,她也不是没有听过沈遐洲在洛京的境遇,沈三郎体弱多病,又兼父母之事影响,深居简出,唯得陛下仁慈,一直多有照拂,甚至还给了其入朝的机会。

这番境遇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听了,怕是都要夸一句天子宽宥仁慈,可谁人都不是傻子,只要经过那场政变的都知其中藏着多少隐秘,只满洛京又有多少不曾卷入的世家豪族呢?

无非是多少或是旁观罢了。

至于沈遐洲的入朝,王静姝心口更是一痛,她的郎君,怕是明知是作他人手中刀俎也疯狂地甘之如饴吧。

她从不认为沈遐洲会任人揉搓的无用郎君,他心性极狠,只会抓住一丝一毫的机会搅动风云。

她有很多的疑问想同他确认,又惧于从他口中知道答案。

好在她也不是什么良善大义的女郎,她想确认的唯有她在意的郎君可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身体可当真有外传的那么差吗?

又想他都能来去大司农府不被卫士发觉,想来又是对外的作秀。

一时心中宽宥,可再多的猜测,都不及面对面的相见。

沈遐洲避她,她便逼他自己出现相见。

可被王闻俭这样胡乱猜测,她还是多有愠怒,长眉很是不悦地蹙起,语气也带怒。

王闻俭顿为惹怒王静姝后悔,追在王静姝身侧解释,他实在孤独,自小生长在建业,一朝迁入洛京,同洛的世家郎君们虽也能交好,但总归少了点打心眼里的亲近,王静姝在建业时,他忧心她被迫入洛,可真入了洛,他心底还是欢快的。

此刻认错道歉得也快,还试探地将一些过往偷偷瞒着不曾书信的,同沈遐洲有关的事情说给她听。

*

天色澄如青碧,郑家别院廊曼交错,亭台有致,其中数座高屋建瓴,可将终年绮丽园景尽收眼底。

这是王静姝第二次来郑家的这个别院了,说来也巧,上次也是她初入洛京不久,她草草瞭过一眼这时节不再鲜绿的草场,同引路的侍女往更精致的庭院走。

郑七郎的年岁不算大,生辰宴也不过是为聚上众多好友饮乐,别院中也无长辈打扰,很是便宜。

王静姝还不及走至饮宴处,就已闻得一些清乐同欢声,再走近,侍女仆从更是穿梭其中为郎君贵女们炙肉与煮酒。

还不及被引坐,就有人发现了她,声呼:“王娘子来了,可好多的日子不曾见!”

王静姝顺着声回以一笑,她身姿窈窕,衣容华美,浅浅笑意在一片觥筹交错间,烂烂如华,很快引得更多注视。

昔日就同她有交集的郎君女郎话题围向她——

“王娘子,大司农开年不久就迁入了洛,你怎不一道?”

“王娘子,你可还不曾婚配?我家中兄弟恰与你相配。”

“王娘子……”

王静姝笑意不减地一一回应,又连饮几盏温酒,才将众人的话头略过,目光也跟着从在场众人身上扫过,忽地一顿,察觉郑七郎旁侧的女郎一直怒目视她。

她的记忆并不差,也记得这女郎,是郑七郎的表妹薛五娘,也是郑七郎如今的夫人。

王静姝略回忆了下,想起自己当初同这女郎游戏时,确有些欺负人了,遂率先善意地笑笑,可也不知薛五娘是如何理解的,好似更气了,还有他身侧的郑七郎也似误会了她是在同他笑,当即要端酒起身,却被薛五娘往下拽住。

二人颇为喜感地胶着在了一处,王静姝瞧着好笑,心底却生出些羡意,少年夫妻,吵闹也是情趣。

看一会她便别了眼,连同席位也换到了旁处去同人游戏饮酒。

当郑七郎连连告饶自薛五娘手中逃过时,已见得王静姝换了席位,同吕三郎一处交谈着些什么,女郎是难得的美人,而郎君也身修气清,风流俊朗,远瞧着倒很是有几分相配。

然二人之间的氛围并无他们想的那般旖旎,相谈间甚至都有些失意,王静姝瞧吕三郎也不如过往般意气风流。

在坐的郎君女郎皆是世家出身,洛京的之势态,有真懵懂不知的,也有自愿醉而不醒的,不然何来越来越多人嗜上能令人飘然的五石散,但也有如吕三郎这般既清醒又痛苦的。

“王娘子不该入洛的,这已非是净土。”吕思温低声道。

王静姝:“那清游觉得我该当如何?”

她声音轻而渺,却扎向吕三郎心底,是啊,王娘子一个女郎又能有什么选择,就连他明知吕相的不对,也阻不动,就如父斥他:“愚蠢、荒唐!你以为我等退让,陛下就会退让吗?”

如今之势,非一方之错,从长公主之始,或从更早就错了,可什么是对的,吕三郎也不知,他只能痛苦地处在他之立场。

王静姝撞入他眸底的黯然,有些不忍,却也只能垂目无言。

然静下也非是他们,周遭好似也有一瞬的静,继而小声议论:“沈三郎怎会来这?谁邀的他?”

“他怎有脸出现在这儿?”

……

诸多王静姝也没料到的恶语与揣测,令她眉心一皱,目光急忙扫过筵席各处,终在回廊一处瞧见了面色苍白,双目却赤红带怒的郎君,也不知已来了多久。

有奴报与郑七郎,道沈三郎是来贺他生辰的。

郑七郎面露难色,他同沈三郎并无甚交情,倒是大兄曾因赛牛意外,同沈三郎有过一阵的往来,而他对这个名声在外的郎君虽有过艳羡,可随着长公主与沈氏的倾覆,唯剩同情。

然这同情又因其在朝提出的改制荡然无存,便是他们这些世家的出身的子弟自身不求上进,那也不代表乐意见得自己出仕为官的路子被截断。

沈三郎怎能自己落难,便令旁人也不好过!

郑七郎想了一瞬,欲辞了沈三郎的贺,方行近开口,却被沈三郎身旁仆从塞了个满怀,沈遐洲也不同他打招呼,步子掠过他就往筵席走。

郑七郎摄于沈三郎的气势,抱着不知是什么的贺礼阻也阻不得,硬着头皮令人为他加一坐。

王静姝远远瞧着从廊曼行来的郎君,目光一瞬不瞬,她已许久不曾见他,但见他玉冠银钩,袍袖若飞,身形那样修长,气质偏又那样冷冽。

王静姝很难去形容自己的心情,就像无论过了多久,无论眼前人变得怎么样,她都会被吸引。

她的心跳与呼吸在一片丝竹声中变得很静,可稍一转视线,却见跟在沈遐洲身旁的星泉竟瞪她?

她一时莫名,又忽听得身旁女郎的小声议论:“沈三郎的脸色是不是比往日好了许多,瞧着不太骇人了?”

有女附和点头。

王静姝知晓,沈遐洲的面皮向来是足够迷惑人的,女郎们也天然就会对病弱又俊美的郎君生出一分怜惜,但这份怜惜并不足以支持她们去接近沈三郎,毕竟沈三郎的身份尴尬,所做的事,又是真真将世家得罪完了。

一时间,沈遐洲坐下的周旁如隔空了一般,筵席之上的热闹好似皆同他无关,唯有不时指向他的议论,方证明着他的存在。

王静姝却向来不在意这些,起身迈步,径直坐至他案旁,偏腮唤他:“三表哥。”

她妆容明艳,裙袖委膝,眉眼轻轻弯起时,笑意带着些促狭与挑衅。

王静姝分明是在气他!她嫌他丑了不说,还故意引他来见得她同旁的郎君眉来眼去。

他分明见得,王静姝对在坐郎君的敬酒来者不拒,又同吕思温相坐对谈,她又开始了,又开始想选夫了。

他垂目一眼,满是同隽逸外表不符的阴郁戾气,好似恨不得往无状的女郎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若说上一刻众人因女郎的一句“三表哥”,回想起二人还有这层关系,可这沈三郎的下一刻反应,便足以令人为女郎感到危险,有相近郎君甚至下意识拉了王静姝一把,将女郎拉离危险一些。

然这般动作的下一刻,便对上沈三郎要杀人一般的眼神,惊惧一瞬,挺身梗脖:“沈郎君,王娘子好意同你交谈,你何故吓她!”

沈遐洲死死盯开口之人拉着王静姝臂弯还不曾放开的手,心中满是忍耐不住的狂躁——他要断了此人的手!

王静姝陡地被人拉离,也有一瞬懵然,她怎可能被沈遐洲吓到,她分明是方才的靠近,发现沈遐洲面上竟敷了粉,才一时出了神。

王静姝心中不悦这郎君多事,可眼见沈遐洲面色愈发可怕,挣开了那拉着她的手,身形隐挡在沈遐洲面前。

沈遐洲眼尾勾红,眼底却透过敷粉泛出淡淡的青,他像强忍着什么一般,凄然而失望睨王静姝一眼,拂袖就走。

对沈遐洲这样阴晴不定又心眼极小的郎君,这般能忍地走,已不止是怒极了的表现。

王静姝心神一慌,隐觉同沈遐洲的这一面有点超过了控制,当即也不管旁人如何看,迈步朝筵席外追去。

她分明同沈遐洲差距前后不到几瞬的功夫,可也不知沈遐洲是如何走的,她竟一时寻不得人影。

她提裙登上高台向下逡目,身后有郎君泠泠透冷声音传来:“表妹在寻我?”

似回敬王静姝席间的那声“三表哥”,“表妹”二字被他咬得杀意汹涌。

王静姝才回个头,就有郎君满脸阴沉俯下脸:“王静姝你故意气我来,就是为让我看你同旁人眉来眼去吗?”

“你这次又看上了哪个?”

“吕思温?还是方才那个谢潘?”他越猜越难过,怒恨的声音中,竟带了几分哽咽。

王静姝反应了好一会,才想得他问的谢潘,怕就是方才拉她一把,在沈遐洲面前逞英雄那个,但她并不为此做回答,反顺势捧上了郎君的脸,目光极专注地在他面庞上一寸一寸移过,确认了地问道:“你怎敷粉了?”

时下一些男子为显面白俊美,敷粉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可沈遐洲自来多病的缘故,用不上这些,甚至有些厌恶这般敷粉的男子。

那敷粉这事发生在他身上便很是稀奇,且他眼下透出的青色,令她很是担忧。

沈遐洲也没想王静姝一开口便是过问此,更是怒得咬牙切齿:“王静姝,你就只见得我的面皮吗?”

他显然是再次忆及女郎那日夜里嫌他的话。

丑了二字就像生在他脑中似的,数日来也非是本心想避开女郎,可他实知女郎有多好郎君的好颜色,她对他本就是见色起意,若再令她当面挑出些毛病,可不更远了他?

连日来,他一面避着王静姝的主动寻上门,一面就连温补养身还有治病的药都喝了。

可女郎着实过分,她非逼得他立时来见,还是用这种他最见不得的方式。

她同旁的郎君饮乐、还挡在旁的郎君身前同他对峙,刺目得如有利刃翻搅他的五脏六腑,再多待片刻,他怕是会疯魔得杀了在场之人。

他眉目低敛,脸却如鬼白,眼底透青更是森寒。

这才是毫不掩饰的沈三郎——

王静姝无比确定,也无比地无畏,她甚至还笑。

高台外渐有风起,吹得她腮畔发丝飞扬,也扬得她声调柔缓似诱:“我哪有只见你面皮,我是忧你可有好好休息?”

她又问一次:“沈九如,你有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按时喝药吗?”

她的声实在太过柔,感受不到半分旁的意味,唯有温情,沈遐洲本盛满怨恨阴戾的眼眸,忽地闪烁,不敢对上她的眼。

第80章 第80章原来我比你还坏。

在王静姝不在的日子里,沈遐洲时时都在盘算着杀人,盘算着怎么报复所有参与逼宫和背叛之人。

有时杀的人多了,他会麻木无感到,平日里都分不清立在他跟前之人是不是该杀,他夜里也常常睡不着,控制不住地去盘算,去推演如何令人落马再方便他出手。

他清楚知晓自己在偏离常人的轨迹上越行越远,皮囊下更是仿若被精怪鬼魄寄生的苍白灵魂。

可女郎的问询,却在一瞬将他从阿鼻地狱拉入人间。

她将他看做常人一般关怀,为他注入名为生的气息。

这样的女郎如何不令人爱?

沈遐洲睫毛抑制不住的颤动,一双微润的眼眸,只能看到王静姝,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需要女郎,也无比地渴求女郎身上的温度。

没有任何缘由,也没任何前兆地,他俯脸亲吻女郎。

王静姝一眼便知,沈遐洲定然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可当他俯脸亲来时,她却也不曾拒绝,她的身体快过意识,仰脸同他双唇相碰。

许久不曾有过的碰触,过电般的酥麻自柔软唇瓣处漫至彼此全身,魂骨都好似跟着一同震颤。

沈遐洲一揽她后腰,力气变大,加深了这个久违的吻,王静姝也不由仰起颈,接收来自他的灼灼气息。

隔雾一般的记忆在加深的碰触中,渐变得重新熟悉,也令他们亲吻更甚,沈遐洲面色不再苍白,沾欲般染着红,女郎的身子也再不够支撑,张臂揽他后肩,直至她再攀不住,二人才迷惘又流连地分开。

天色也不知是何时变的,山雨欲来般阴沉,可抬头的女郎与低头的郎君鼻息相错间,唯有不散的旖旎春情。

沈遐洲不舍般追而亲啄女郎,女郎气息不稳地偏了头,颌无奈落至她肩头,可他仍不甘放过,鼻尖挑弄般轻碰女郎细颈,喷出的鼻息与触碰直招得女郎微绷了身子,被他掌着的腰身更是弯起一弧。

一声如烟轻吟自女郎的喉间溢出,王静姝明显发现彼此身体的变化,强硬无比地分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徐徐拂来的凉风挤入他们分开的距离,缓缓将潮动平息,可王静姝再抬眼,却见明明先无状的人反先忸怩不好意思起来,耳尖溽彩一般的红,一瞬将王静姝拉回了她熟悉的郎君。

沈遐洲一贯好看,即便这年来的经历磋磨得他瘦削疲惫,可在王静姝看来,她喜爱的郎君,就是有能令人一点点觉得他重新好看起来的魔力。

她看得专注,瞳仁中映出的光清透璀璨,沈遐洲喜欢她的视线,只一眼,他就知道,女郎仍旧喜爱他,那句或连女郎自己都不记得的“丑了”,也暂被他揭过。

他们凝望彼此,像是很久的才寻回各自的声音,沈遐洲垂着眼,说话很轻,微弱的调子险些被忽至的雨冲散。

可王静姝还是听清了,他问的是:“卿卿,你为何要来?”

噼啪的雨落溅至高台瓦楞雕栏,也溅至他们被风扬起的袍角,点点凉意透衣,然沈遐洲还来不及感受这点凉意,便被女郎倾身勾手拉一下,他踉跄得同她近得几近贴面——

女郎仰脸望入他眼地笑,笑意清冶如狐,微张微湿的唇瓣悠缓吐字:“我为你而来。”

这已不是王静姝第一次同她说这话,可她总是那般的恰到好处,恰好到如给濒临之人一滴水,也极恰到好处地抚慰他干涸的心田,他望着女郎忽地几欲再生冲动。

但他明白不能再继续了,只无比眷恋温柔将女郎腮畔的发拂至耳后,欲缩回手时,女郎却抬臂覆住了他的手,她的脸贴着他的手心:“沈九如,你应知道我这几日都见了什么,听了什么?”

“所以都是你做的吗?”她掀眼,凝起的目色光艳夺人。

沈遐洲唇抿紧,面容霎时寒如

冷玉,正是因一直暗中关注女郎,他知女郎问的到底是何意,她是在问,洛京的佛事兴盛与五石散盛行可是他在推动?或者还有扰动边防的战事可也有他的手笔?

沈遐洲凄然而失望地后退,他无时无刻不在期望着大绥乱吧乱得更彻底,可这种晦暗冷漠的心思,他不知女郎是否会瞧不起。

或是瞧不起的吧,就如当初他折磨宋女郎被知晓那般。

他黯然地想。

但任他如何颓丧,王静姝却不容他退,她执拗又大胆,想知道的就定然要清楚,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死死追着他的退步而去,握着他。

沈遐洲无法,退至再无退处的雕栏处,神色都笼着阴冷厌倦,飞溅的雨水打湿他的衣襟鬓发,整个人都不似在人间的苍白,“卿卿,我若说都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他漫声似喃,语调似难过,又似藏有隐晦的开怀,难过女郎应不会信他,他不曾引入外敌,也不曾推动佛事兴盛,他只是比旁人更早得到些消息,发现了苗头,他只是多杀了一些人,然后冷眼瞧着的事态一步步发展。

陈雍比他想得还在乎千方百计得来的位置,陈雍可以为了稳固自己位置推出任何法令,也可以变本加厉地放纵党争……

他几乎不用做什么,一切就在往覆灭的道路上走,而他置身于这种几乎自毁的王朝,本性中的阴鸷冷酷显现得淋漓尽致,他在同这个王朝一同下地狱,他控制不住地想摧毁,甚至自毁。

扭曲疯狂的念头常据了他满腔满脑,他常需杀人来泄愤,来抑制住更邪恶的念头,他不敢过频给女郎去信,怕女郎从中察知他的疯狂。

可女郎现在就立在他面前,问可是他做的,比起承认与否,他更怕的是将自己的阴晦黑暗剥呈。

他自来敏感多思,对女郎患得患失,他常觉得在女郎的心中形象不好,努力如常人一般再同她接近,可越接近,他便如耀阳下被扒开的石块,一览无遗的潮暗。

他不经颓丧,目中也似覆着浅淡烟雨般没有神采。

他偏着侧靥,唇淡得没有血色,似做好了被女郎质疑审判的准备,可王静姝哪里是什么有道德标准的女郎,她准则常因喜好一再改变,她甚至抑制不住地发笑,目中光彩肆意张扬,嫣唇笑靥在大雨蒸腾起的雨雾中,既芳华遍体,又显出些不输于他的癫狂。

她道:“沈九如,原来我比你还坏。”

“我原觉得是你做的也无妨,大绥乱了便乱了,他人生死同你我何干?王朝国运又同你我何干?”

“该死的人便都去死好了。”

“我唯愿你身体康健,挣出樊笼。”

这种无仁无义几乎不讲礼法的悖言,她轻易就能说出口,沈遐洲凝着她鲜妍的唇,只觉心脏狂跳,血液都在沸腾。

王静姝一声惊呼,陡地被郎君拥入了怀,同之前的亲吻时的相拥不同,这次的怀抱更紧密,她的腰肢都有些被掐痛,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的用力。

她被迫贴在沈遐洲胸膛,听着他咚咚心鼓,慢慢就平静了下来,那是同郎君苍白面庞相违的有力,很是令人安心。

她听见自头顶传来的声音道:“最晚来年三月,我必能离洛。”

王静姝有些惊讶,想抬头看看他,却忽地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奔来,那脚步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住。

星泉甫一撞见相拥的郎君和王娘子,猛地背身提醒:“郎君,那郑七郎见变天,遣人来寻了。”

其实从王娘子抽身离席就有人担忧欲跟上,是郎君将人打晕然后瞧着王娘子四处寻他方出现,后更是他为令郎君与娘子有多谢独处的机会,将寻来的仆从引开了,可下了雨,又几人离席不归,主家的郑七郎自然要过问,一连遣了数批奴仆出来寻。

他瞧见之前被郎君打晕的那位都在污泥里被寻着了,这才急急奔来提醒。

沈遐洲王静姝二人似也想起这是旁人的别院,并不容得他们太过肆意,自然地分开后,王静姝面上难得得带上了几分赧然,而沈遐洲却是不悦更多些,尤其是女郎竟开口让他先走。

他确该走,他不请自来,筵席上更是格格不入,此时也更没必要再同女郎一同出现,引得不必要牵连。

可一想女郎在筵席上纤丽明华,被年轻郎君女郎围坐也游刃有余的模样,心中不住地泛酸。

王静姝理了理有些潮乱的发丝,也不管还在兀自别扭的郎君,举步要走,手心却忽地被勾一下,那别扭又好哄的郎君用阴恻恻的嗓音威胁她:“卿卿你莫同吕思温离太近。”

王静姝不由一愣,唇角漾起一抹很轻的笑意,脚尖也跟着踮起将唇送至郎君的耳畔,极其挑弄地回他道:“嗯,我只同你这般靠近。”

她动作极快,旋身如蝶一般裙尾便已从他视线中飘过。

星泉一直偷眼在瞧,只见郎君一直痴眼瞧王娘子离去的方向,心中不由暗叹,果然有王娘子在,郎君都变得不那么阴沉,浑身都有生气了。

也不禁更同郎君同仇敌忾,甚至有些恼恨先前伴郎君入席时,不曾多瞪眼一些王娘子身旁的吕三郎,怪他为父作伥,竟还妄图同他们郎君抢王娘子。

沈遐洲并不在意星泉在想什么,直望女郎在寻来的仆婢撑伞下入了雨中,再瞧不见身影,才至高台柱后走出,淡声道:“走吧。”

他道来年三月能离洛,非是见了女郎一时急言,陈雍欲将他困死洛京,可洛京还能安稳多久,谁又能知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