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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Stillness 1

两年后。

*

Z市的冬天, 大雨滂沱。

市中心的商务广场,零零一号密室逃脱体验馆。

陈零收起雨伞,在外头抖了抖, 甩掉大部分水珠后, 挂在店门口的雨伞架上。

体验馆“正在营业”。

陈零动手, 将挂在门前的牌子翻转了一下,上头的字样眨眼就变成了“暂停营业”。

网络购票通道也已短暂关闭。

陈零推门而入。

小小的体验馆地方不大, 里头的人却很多。他进去的时候,休息区的沙发已经坐满,没有他的位置了。

南晓雨另外拎了条椅子过来:“这儿。”

陈零问:“我是不是晚了?”

南晓雨摇头:“不晚,你过来比较远, 现在刚刚好。”

“你是最后一个。”

陈零舒了口气,回头把门上锁。

南晓雨点头。

“既然都到齐了,就开始吧。”

南晓雨从前台拉过一块白板, 拖到休息区,上面提前画好了一些图案和箭头,她拿着笔, 在上头点了两下。

“关于这次的事情, 想必大家已有所了解, 我就不再过多介绍了。”

“开门见山吧。”

南晓雨侧身,用签字笔在白板上做着标注:

“今天晚上,大概这个位置, 以Z市电子科技大学西南向教学楼为中心,将拉响一级高危警报。”

“一则A+级怪谈即将诞生。”

“情报由诡物死亡预言提供, 怪谈名为‘清醒梦’,因为是新生的怪谈,里面的具体内容还不清楚, 需要亲身进入,才能好好了解。”

“接下来是重点,”南晓雨画了道杠,“也是这次我们找大家专门来一趟的主要目的。”

“关于叶瑰。”

讲到这里,南晓雨顿了顿。

全场无人说话,都在等待着她的下文。

“……”

南晓雨飞快道:“这则情报来自诡物无尽夏。”

“在怪谈‘清醒梦’中,疑似发现了叶瑰污染的痕迹。”

“起码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

“两年前,叶瑰的污染爆发,吞噬恋爱都市,曾经拉响过通灵者协会的一级警报,被留存进入档案。”

“所以,这次探到的消息,八九不离十。”

“叶瑰很可能就在这则怪谈之中。”

“我们这次聚集的目的,就是想办法,把叶瑰从怪谈里,给带回来。”

说完,南晓雨转头,看向靠在书架旁边的路白月。

“剩下的你来讲吧。”她说。

“可以。”

路白月起身,接过南晓雨递来的笔,继续道:

“就和药师说得一样,不过,除了叶瑰之外,这次的任务还有比较关键一点。”

“就是临昕橘。”

路白月在白板上填补了另一条杠:“我们推测,他很有可能会主动涉入这则怪谈之中。”

“叶瑰的消息出来,临昕橘一定会来。”

“哪怕这件事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只要临昕橘还活着,他就不可能会放任不管。”

“把他给我逮住了。”

话语咬牙切齿。

路白月掐笔掐得比南晓雨还要用力,几乎发出崩断的声音。

他望向其他人:“这次是A+级怪谈,难度系数比先前那些要高得多,很可能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

“之所以选在下午集合,是希望你们进去前再好好考虑一下,考虑清楚。”

“要不要答应,要不要接取这单委托,要不要进入这则怪谈——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说完,路白月故意等了两三秒。

林寄雪头也没抬,玩着手里的硬币,语气带笑:“都什么关系呀,委托,不用委托,我自愿哦。”

岁聿:“来都来了。”

心愿:“我也……”

小米冷声道:“千里迢迢的,别浪费我时间。”

陈零:“你猜我为什么冒着被逮的风险到这里?”

盛安桐没说话,只是撑着头,安静地缩在沙发最角落。

路白月舒了口气,问南晓雨:“神乐和临哥呢?怎么说?”

南晓雨看了眼消息:“神乐的飞机晚点了,她到时直接去现场。临哥不用考虑,约好了在大学城那边集合。”

路白月:“行。”

“都没意见的话,我们晚上出发。”

*

两年的时间,足够世界上发生许多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年前,名为“恋爱都市”的怪谈结束。

所有沉入其中的通灵者,在通灵者协会的救助下大梦初醒,从一场荒唐的虚假里睁眼,方知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幻觉。

竟还有人哭泣着,想要回归恋爱都市创造的美好里。

可游戏“Dating Sim”已经从所有的手机里消失,再如何不愿接受,他们也只能背起生活的重担,重新回到现实。

成为通灵者,被怪谈纠缠。

而范意与叶玫,也彻底消失不见。

离开都市的幸存者里没有他们,电话也无法打通,自动挂断,南晓雨和路白月四处打听,哪里都找不到这两人的踪迹。

最终无尽夏发来消息,要他们不要找了。

所有人里,只有无尽夏从头清醒到尾,知道一切,也和叶玫互通过计划。

他把两人叫回店里,将具体的情况娓娓道来。

当时,叶玫为了唤醒范意,强行毁掉了他与通灵古店的契约,成为活体诡物。

污染化作冷雨落下,叶玫将恋爱都市吞噬,从此留在了怪谈的世界之中。

至于范意……

他跑了。

演奏厅里,他是最先醒来的人,也是最先离开的人。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能在一小段监控里捕捉到范意离开时的身影,之后就断了线索。

通灵者的踪迹并不难找,是通灵者,就一定会进入怪谈,起初,他们还能保持着乐观的心态,从怪谈里打听到关于“临昕橘”出没的消息。

后来,干脆连这个名字也销声匿迹,失去痕迹。

整整两年,杳无音信。

不停地寻找,一次次失望而归。

真有你的。

别说范临了,他们通灵古店的成员都要气死了。

咬牙切齿。

“……”

瓢泼的冷雨连绵不绝。

今年的冬天似乎冷得特别快,十一月底,气温已经冷得不行,冬雨落到身上,仿佛可以侵蚀入骨。

在这两年间,怪谈的发生愈发频繁,越来越多的普通人被卷入其中。

通灵者协会那边早就瞒不下去,于一年前,向全社会公布了怪谈与通灵者的存在。

这项举措,的确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社会议论纷纷,连占几天头条,人心惶惶,同时,也开始出现大量声称自己遇到灵异事件的帖子。

有真实的,有为搏眼球而胡乱编纂的。

于是真正的通灵者论坛被搬上了台面,可供所有人查看。

连注册门槛也有所降低,原本需要经历多则怪谈才能得到的论坛会员账号,变成了通灵者人手一个。

也只有获得认证的通灵者,才能拿到注册资格。

可尽管做了这么多举措,科普了这么多怪谈相关的知识,依然有一大部分人,根本活不过第一则怪谈。

而侥幸活下来的通灵者,也同样惴惴不安着,整日恐惧于下一次怪谈的降临。

如此循环,如此继续恶化。

晚上八点半,Z市电子科技大学。

本该是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校内的人影却十分稀少,偶有撑伞路过的学生,满面愁容,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上一跳,身上写满了惶恐。

学校那边早早就得到消息,在怪谈降临之前,就遣散了校内所有的普通人,尽量让他们不受怪谈波及。

而剩下的人……

他们全部都是通灵者。

他们早晚要经历自己的下一则怪谈,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通灵者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怪谈提前苏醒的导火索。

没必要保护。

晚上九点十分。

校内钟声敲响,怪谈睁开双眼。

将所有还遗留在附近区域的通灵者,卷入其中。

*

【下面播送一则通知……】

【请本校的所有同学,在晚上十点二十之前,快速来到会堂集合,我们将召开一个短暂的会议。】

【通知再播送一遍……】

【请,尽快来到,会堂。】

【尽快。】

晚上九点三十三分。

Z市电子科技大学,行政楼会堂。金发少女站在角落的简易书架旁,从上头抽出一份娱乐的小报。

这张小报的底部沾了血。

会堂里十分冷清,阶梯式排布的座位空空荡荡,少女环顾了一圈,拿着小报往高处的座位上走,边走边看。

【你听说过,清醒梦吗?】

【那是一种能让人在梦中保持清醒的现象。】

【即我知我身在梦中。】

【那么,梦里的死亡,是否也会真的死去呢?】

少女在最隐蔽的位置前停住,拿起报纸,戳了戳窝在里头打瞌睡的青年。

是活人。

“醒醒。”她说。

青年没有睡着,睁开半只眼睛:“……”

他把口罩往上拉了拉,闷着声音问:“怎么了?”

“没什么,”少女说,“就是想提醒你一下,这是A+级怪谈,和梦有关,你要睡的话,最好小心一些。”

“和梦有关?”青年似乎并不知道怪谈的细节。

少女把报纸递给他:“清醒梦。”

她问:“你觉得,人会在清醒梦里死去吗?”

青年回答:“会。”

“如果是怪谈的话,会。”

“比如?”

青年眼神游了一圈,不着痕迹地在四周观察着。

会堂的情况和他来时一样,空空如也,只有他们两个在。

看来,他和这名金发少女,是第一批抵达这则怪谈的人。

只是不知道,对方特地找他来搭话,怀有什么样的目的。

青年继续往里蜷了蜷。

他反问道:“比如?”

少女叹了口气。

“比如,我们到时会怎么死?”

“是会直接在梦中死去,再也醒不过来?还是将梦中的死法,直接映射到现实之中?”

青年:……

这话他没法回答。

哪有一上来就讨论自己是什么死法的。

他耐着性子说:“不清楚,看情况。”

“好吧。”

少女见青年不接报纸,把东西收了回去,卷成一个纸棒,敲打掌心。

“认识一下吗?我是沈乐。”

青年静了静。

片刻后,他说:“林澄。”

“林澄,”沈乐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听上去不错。”

她真心道:“我希望你能够活得久一点,别那么早就死了。”

林澄:……

第二批进入怪谈的通灵者来了。

林澄把脑袋埋进椅子中间,没有去看,但沈乐明显和他们中的某个人认识,非常自然地从他身边走开,打招呼去了。

林澄侧过头,把兜帽往低了拉。

他的左眼上戴着一片单片镜。

镜片没有度数,微弱的灵异值在眼镜周旁萦绕,明显是种灵异道具。

作用未知。

“……别吵。”他忽然说。

林澄从位置上起来,低头快速绕过会堂,弯腰从后门溜了出去。

与此同时,沈乐收回观察的目光,朝着底下刚从前门进来的两人抬手:“小雪,小愿。”

“这里。”

“好久不见哦,神乐。”林寄雪招手。

“你这么早呀?”

他问:“第一个到的?”

“不是,”神乐说,“还有个人,比我早些,他坐在最角落,刚刚出去了。”

心愿踮起脚看:“谁呀,认识吗?”

神乐:“不清楚,我试探了一下,他说他叫林澄。”

“林澄?”

心愿身后,范临和张慕川推门而入。

而其他人,也在陆续赶来。

*

洗手间。

水流哗啦啦地往下冲着,林澄往脸上泼了两捧水,撑着洗手台,低低地喘气。

他抬起头,面前的镜中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

而他摘下单片镜的左眼,眸底一片猩红。

似血。

他自言自语道:“你要杀了我吗。”

“他们?我感知到了。”

“在就在了。”

林澄停了一会儿,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颤着眼睫,仿佛在做着无声的抗争。

片刻后,他把口罩扯了回去,重新戴上眼镜。

林澄扣住洗手台,指尖用力到发白。

“有本事,你就把我给杀了。”

第212章 Stillness 2

林澄回到会堂的时候, 里边已经坐满了人。

他看了看墙上钟表的时间,现在是十点整。

这个点,通灵者应该到得差不多了。

大学生爱抢后排的习惯改不掉。后边的座位高, 视野好, 还隐蔽, 一眼望去乌泱泱地坐满了人。

不用想,他原本坐的地方应该也没了。

都怪……

林澄疲惫地拉了下口罩, 准备随便换个位置坐下。

“这里。”

神乐向林澄招手:“你的座位还在。”

林澄停住步子。

最靠角落的地方竟还空着。

这在大学里可是最抢手的座位——很显然,有人给他占上了。

林澄愣了一下,随即蹭着椅背进去,坐到神乐旁边。

他低声说:“其实, 你不用给我占座的。”

容易落人诟病。

“这有什么,”神乐说,“本来就是你先坐在这儿的。”

“刚刚我朋友暂坐在你这里, 他现在去了前排。”

林澄静了下,旋即点头道:“谢谢。”

神乐:“不谢。”

林澄靠着椅背,睁眼发了会儿呆。

神乐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人。

片刻后, 林澄脑袋一垂。

他把头歪到一边, 阖眸睡了。

神乐饶有兴趣地托起脸。

这家伙, 明知怪谈与“梦”有关,还敢继续入眠……

他还是第一个抵达这里的人,选到了最好的位置, 却又在中途离开,很晚才回来。

坐前排, 可不是一件好事。

那股资深的通灵者都能感受到的不祥气息,直面诡物的注视。

除了林寄雪,没人愿意的。

这种人, 可不多见。

要么是太过松弛,要么就是对自己的能力有绝对的自信。

自己不会因此而死的自信。

这两者并不冲突。

神乐重新把视线投向前门。

距离最后的时限,还有十五分钟。

会堂还未填满,前五排都是座位,而门口还在不停地来人,陆陆续续往里面闯。

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晚到的人,全部都是第一次被卷进怪谈中的新人。

新的通灵者。

他们个个神态紧张,气喘吁吁,一点也没有做好准备的样子,问题也很多,会尽量找到有人的地方再坐。

再后面来的人,看着已然坐满的后排,面对着剩余的空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犹疑着掰开椅子。

十点二十分。

一阵阴风乍然从前门拂过。

只听重重一声“咚”响,一个还没来得及闯入会堂之人被生生截断!

他的脸上还保持着惊慌的笑容,似是庆幸着自己的踩点抵达。

尸体的半身摔进会堂之中,而前后两侧的大门,骤然关闭!

演讲台上的麦克风发出尖锐嗡鸣——

鲜艳的红从门的缝隙中流了进来,凝聚成泊,渗进会堂的松木地面之中。

将所有没能及时抵达的人拒之门外。

血腥气浓郁得如此突兀,前排的人直面着这些,捂紧了嘴,有人想象到自己经历这些的场景,没忍住发出抽噎。

连惨叫都听不见,只有不断往里流淌的血液,宣告着外界无声的死亡。

林澄睁开眼睛。

他缓缓直起了身体,眉眼惺忪,望向中间演讲台的位置,微微蹙了下眉。

神乐注意到了这点变化,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了?”

林澄:“演讲台,那里有东西。”

神乐看过去。

演讲台背后的投影屏一片空白,台上,只有一个麦克风插在那里,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东西。

神乐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林澄补充道:“是个小孩。”

果不其然——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秒,麦克风无人自响,带着“滋滋”的电流声,一个非常稚嫩的,孩子气的声音,在整个会堂之中回荡。

“喂喂,喂喂喂?”

“都听得见吗?”

“喂喂?”

坐在前排的新人瞬间紧张起来,整齐划一地抬头,看向那只忽然发出声音的麦克风,窃窃私语。

虽然在现在的大环境下,他们已经对怪谈有了一定的了解,可终究是第一回亲身经历这种事,难免沁出一身冷汗。

“如果大家都听见了,那我就开始了啊。”

这样的语气,与其说是正经演讲,倒不如说是一个孩子偷了大人的演讲稿。

在那里故弄玄虚,装模作样。

可现场没有人敢放松警惕。

会堂前门还未清理的尸体,大片大片的血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血淋淋的真相。

提醒他们,这是一则非常凶残的死亡怪谈。

无人应答,麦克风的声音继续。

“咳咳。”

“首先,欢迎大家来到Z市电子科技大学!”

“在这个美好的日子里,我校即将在一个月后,迎来二十周年的校庆活动,此次将大家聚集在这里,正是为了商讨筹备的相关事宜。”

“当然,今天到场的人里,有我校的同学、老师;也有受到邀请,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的同志们。”

“请容许我再次对你们表达热烈的欢迎!相信诸位的莅临,一定能够促进活动的顺利进行,让我们蓬荜生辉!”

林澄身前的座位,有人在向同伴低语:“得,说了一大堆废话。”

两人的语气里满是不耐:“谁要听这些场面话,快点进入正题,宣布规则吧……”

林澄低下头,拿笔在本子上写了四行字。

“一个月;校庆;安静;外包。”

都是他从演讲者的话里提出来的关键信息。

他把手拄在膝盖上,垂眸凝视着纸页,看似在走神,实则认真往下听着。

“接下来,我来讲一讲筹备期间的注意事项,无论是校内的老师同学,还是校外的同志们,都请仔细聆听,务必遵守。”

前排的人立刻打起了精神:“终于来了。”

林澄一下一下地戳纸,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一、在筹备期间,本校的学生可以住在自己原本的寝室之中;而教师与诸位外来人士,学校给你们安排了空余的寝室,居住时,请遵守校内的宿舍规定。”

“如有更换寝室的需求,请在晚上九点之前联系宿舍管理员。若是宿舍管理员不在办公室,今晚请在原本的寝室将就一夜,不要私自更换。”

“另外,晚上不要在宿舍外逗留过迟,以免错过宿舍的门禁时间。”

“本校的宿舍管理员将统一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查房。”

“如果您在十点之后收到了宿舍管理员的查房请求,拒绝他。”

“错过查房时间的同学,进入宿舍楼时,需在一楼的登记簿上登记过后,才可回到寝室。”

“二、本次校庆意义重大,将有许多参观者莅临我校,因此需要各位负责的内容,将分为四个部分。”

“这四个部分,分别为场地设计,社团特色活动,节目演出,以及餐……”

林澄听不清了。

记到中途,他的眼前倏地一花,意识猝不及防地断开,失去所有记忆。

麦克风中传来的话音,到他耳中化为没有意义的嗡鸣,他亲手写在本子上的记录,在他眼中成了一团乱码,辨识不清。

目光逐渐涣散,找不到聚焦点。

他是谁?他在哪里?

又在做什么?该做什么?

他统统不知道了。

大脑短暂宕机,无法思考,无法处理眼下的任何信息。

脑海里的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

于是,林澄手里拿着的笔“啪”地一下掉落,滚到了神乐脚边。

神乐弯腰,把东西捡起来。

她察觉到林澄的不对,把东西递了过去,试探道:“你的?”

林澄做不出反应,低着脑袋发呆。

神乐瞄到了林澄膝盖上的本子。

上边都是关键字,是重点。总结得很精炼,一看就懂。

只是字写到一半,他的动作就戛然而止,明显还未写完。

最后一个字的末端,还被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这是怎么了?

林澄不清楚。

他能看,能听,可这期间发生的事就像流逝的沙,无法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包括——那些没来得及听完的规则。

不知过了多久,林澄听到前排尖锐的惨叫,从会堂的四面八方骤响。

那些声音刺进他的耳中,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头顶,勉强拨动了他的意识。

身前的人纷纷起来逃跑,往后门的方向挤,折叠的椅面撞上靠背,分外吵嚷。

林澄精神恍惚,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就算被人硬生生拽起来,也只是本能地顺着拉他那个人的力道,踉踉跄跄地跟上。

然后,他闻到血的味道。

如同一根带火星的木棍,扫了一下他微弱的神经。

茫然间,林澄听见一道温和的声音,对他说:

“静心。”

这句,他听懂了。

“放慢呼吸。”对方说。

“不要过度思考。”

这道声音总是能令他安心,抚平他意识中的全部褶皱,把他拉回现实。

“不要忘记你自己的名字。”

“默念。”

“听我说……”

林澄终于动了。

他一点点闭上眼睛,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试图将溃散的意识重新聚拢。

发生了……什么?

他撒手,松开了身前拽着他往外跑的神乐。

神乐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没再管他,冲出了会堂。

林澄愣了一秒。

他刚刚回笼的意识还有些迷茫,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身旁挤过去,往后门逃。

他扭过头,看见大片大片的污黑,正从演讲台的方向溢出,覆过血迹,快速朝着这边蔓延。

是吃人的深渊。

有前排没来得及跑的人被快速吞噬。

他们面上的表情极为痛苦扭曲——被黑色沾到的活物都会消失。

一点一点,没了身体。

挂钟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

十点五十分。

他起码失去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意识。

期间发生的事,林澄全都记不住,像被阴霾覆盖,驱不散,拨不开,只留下朦胧的一点点印象,怎么都想不起来。

越拼命去回想,记忆反而越空白。

原本清醒的意识也会因此重新变得混乱。

这种事经常会发生。

他已经习惯了。

林澄迅速回身,随着人流一起,从后门跑出会堂。

这片吃人的黑渊并不来自于演讲台,林澄能感知到。

自然也不会是演讲台上那小孩的手笔。

它来自更远的地方,来自学校西面的尽头。

一点点缩短着包围圈。

林澄记忆不全,尽量让自己从有限的信息里,提炼出有用的情报。

但意识断得太久太突然,他现在只知道一条规则。

不能换宿舍,不要错过门禁,拒绝十点后管理员的查房。

门禁……

大学宿舍的门禁,一般会超过十一点吗?

想到这里,林澄慢下步子,透过行政楼走廊的窗口,遥遥往外眺去。

东边,宿舍楼闪烁着微弱的灯光。

第213章 Stillness 3

“停一下, 你的东西。”

会堂外的楼梯拐角,神乐等在一旁,准确地拉住混在人群里往外跑的林澄, 把一本本子拍到他的身上。

林澄顿了下, 随即接过。

他低头看了一眼, 是自己的东西没错。

……他都做好再也找不回来的准备了。

林澄说:“谢了。”

神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问什么, 转身没入人群。

身后,黑色的深渊还在继续往外蔓延。

时间越来越紧了。

林澄没再多纠结本子的事情,继续跟随着人流,向宿舍楼的方向快速跑去。

看来他的判断没错。

宿舍共有四栋楼, 分为A、B、C、D四栋,呈围合型布局,中间用一些绿化景观与小径分开, 住的人多,不同楼栋之间也有一段距离。

十点五十六分。

行政楼到宿舍楼的距离不短,经过长段的奔跑, 逐渐有人体力不支, 脚步慢了下来。

可黑色的深渊还在紧紧相追。

只能提起劲, 咬牙,继续。

在快到B栋宿舍的时候,有人实在坚持不住, 在林澄身侧摔倒。

就差几步路,林澄立马把人扶起来, 越过B栋,硬生生把人拉向前方。

十点五十九分。

周围在奔跑的人越来越少,身后时不时传来哀嚎与惨叫, 有好些人聚集在宿舍楼的门口,挥手,紧张着等着落在最后的一批。

赶在最后一分钟,林澄带着人,闯进A栋的宿舍楼。

他一松手,被他强行拽着那人就跌在了地上。

林澄一手抱着本子和笔,一手支着膝盖,频繁喘气。

闯进A栋宿舍楼的人有很多,大厅已经聚集不下。人都在往里挤,还有不少人踏上了楼梯,伸着脖子打听动静。

多的是在最后时刻,也没能狂奔进来的人。

在时间走向十一点时,宿舍的大门准时关闭。

他们碰到玻璃,绝望地趴在上面,尽数被赶上来的黑暗吞噬,连尸骨都无法留下。

一道玻璃门,将生死完全隔绝。

安静得不像话。

林澄找了个角落,往外扯扯口罩,短暂地透了会儿气。

随后又兜回去,望向宿舍楼一旁的公告板。

上边贴着一份寝室分配表,标注着他们这些外来者的寝室分配情况。

林澄松了口气。

他选对了。

由于记忆的缺失,林澄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属于哪间寝室,该前往哪一栋楼。

他甚至不知道,那小孩有没有在演讲时提到过这些。

只能自己小心,再小心。

在奔跑时,林澄一路都在留神,观察着其他人的表现。

除他之外,其他人的目标都十分明确。

离路口最近的宿舍楼是B、C两栋,前面的人他不清楚,但和林澄一起落在最后的这一批,却纷纷越过B、C栋楼,往A栋与D栋的方向狂奔。

男生跑向A栋,女生不约而同地拐去了D栋。

这种舍近求远的行为,正好说明了,他们都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林澄清楚怪谈的习性。

会堂里有那么多人,它不会、也不可能把每个人在哪一栋楼都报清楚。

最多将人大致分作四类,粗略地提一下——每类人该去哪一栋楼。

这就十分好判断了。

A栋和B栋是男生寝室,C栋与D栋是女生寝室。

其中再进行分类,最好的办法就是校内的学生老师一栋,来自校外的其他人一栋。

而校内的学生老师是最熟悉这里的人,也是准备做得最充足的人。

比起他们这些外来人员,这些人大多会跑在最前面,来引着一段最短的,前往寝室的路。

答案已经非常明显。

林澄很快就在寝室的安排表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A312号寝室(四人寝)成员:

1号:林澄。

2号:物语。

3号:李诗文。

4号:云见雪。

“……”

林澄往下扯了扯兜帽。

“那边的,看完了寝室,就过来登记!”

宿管不耐烦地催促道:“这么晚回来,没规没矩的。”

“寝室十二点断热水,登记完就赶紧上去,没洗好澡的抓紧。”

林澄不着痕迹地钻进人群中间,低着脑袋排队,等待登记。

这时,他才有空翻开自己的本子,打算再看看。

林澄一静。

他的本子上被人添了东西。

上边除了他自己留下的信息之外,还多出了另一个人的字迹。

续着他没写完的话,替他补充了许多会议上的关键字。

【二,场地、社团、演出、餐——(他自己写的部分)食。街舞社,远离花生。】

【三、十五天彩排,观众。】

【四、舞团。】

【五、还是舞团。】

【六、录音带。】

【七、清醒梦,表演,四次,不要睡觉。】

【八、凌晨一点,西边窗户,别看。】

【九、上吊人,天台。】

【十、安全出口,右。】

【十一、你在A栋。】

林澄“啪”地一下,将笔记合上。

在他短暂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只有一个人接触过他,拿走过这本笔记本。

是把本子还给他的那个人。

沈乐。

……不是他恶意揣测。

林澄总觉得,神乐接近自己,别有目的。

不管是特地给他占座;还是趁他神志不清时替他保管本子;亦或者在危难关头,特地拽上他一起逃跑……种种行为,都充满了过于刻意的违和感。

两人在此前素不相识,她根本没必要做这么多。

更何况,就林澄判断,对方也不是什么见人就帮的大善人。

她对旁人的死亡持着一种冷漠的态度,见证死时,她无波无澜。

只对林澄施过特别的关注与帮助。

就像生怕他跑了一样。

沈乐?

神乐。

林澄垂着眼睛上前,在登记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312号寝室。

寝室里没有开灯,伸手不见五指。

林澄第一个到达寝室。

他推开门,在墙壁上摸索了一阵,很快就找到了灯的开关,“啪”地一下按开。

明亮的光线有些刺眼。

林澄拿手挡了挡,眯起眼,将内部先观察了一圈。

的确是普通的大学寝室,四人间,有独立的浴室和阳台,上床下桌。

床铺皆已铺好,一次性的生活用品也摆放齐整,室内整洁干净,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林澄抿了抿唇。

他总觉得,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焦味。

不难闻,像好吃的东西。

林澄往宿舍外瞄了一眼。

走廊的灯已经熄灭,只有“安全出口”的标牌,还泛着幽幽绿光。

旋即,他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走入寝室,打开了洗手台上的龙头,往脸上泼了两捧水。

等其他人都回到寝室的时候,林澄已经早早洗漱完毕,上床睡了。

他把被子闷过头顶,在床上蜷成一团,成了个隆隆的鼓包。

物语和李诗文先后进来,见此都有意地放轻了脚步,直接洗漱,没有打扰到林澄休息。

林寄雪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一来,就拍了拍林澄的床边栏杆,嬉笑道:“刚回来,这么早就睡呀?”

林澄把被子往下掖了掖,脑袋对着墙,闷声道:“有事?”

林寄雪:“没事哦,只是想和我的室友打一个招呼啦。”

“你好呀。”

“嗯,”林澄回答,“你好。”

中规中矩的答案。

林寄雪耸肩,转到洗漱台,去和另外两个室友“打招呼”了。

林澄重新把被子挡过头顶。

他根本没有睡下,连眼镜也没有摘,在被中睁着眼。

手指死死抠着被单,正拼命地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不让旁人察觉异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意识之中喧嚣。

声音说:

“不累吗?”

“要知道,这两年来,你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很累吧。”

“让神乐来试你,他们已经在怀疑了。”

“你敢去认吗?”

“不如对自己好一点,放松一些,安稳沉眠。”

“不如交给我。”

“休息一下吧。”

“还是不愿意吗?”

“可是,哪怕你再不想承认,你也得清楚……”

“我就是你,是你潜意识中的另一面,是你幻想中的自己。”

“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交给我吧?”

好吵。

不要吵。

头痛。

反复的精神折磨,让林澄渗出冷汗,他克制着脑中的这道声音,神智断断续续,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分外难受。

他忍了很久。

忍到大家都上了床、熄了灯,忍到他能听清所有人均匀的呼吸,到快要撑不下去的地步时,才勉强支起身体,从床上下来,无声无息地溜出寝室。

“你很累了。”

“你没有发现吗,这一年来,你神志不清的频率,已经比去年高出了很多。”

“时间也越来越长。”

“一开始是一则怪谈一次,只有短暂的一分钟。”

“后面两次、三次。”

“现在,在高压的环境下,你能够在一天内,意识昏迷四五回。”

“再这样不知疲倦地寻找下去,你会永远地陷入沉睡。”

“放弃吧……”

“我和你是一体,会害你吗?”

“……”

林澄摘掉口罩,躲在走廊尽头的洗衣房里,面对着镜子,将匕首缓缓抵到自己的喉前。

“一定要逼我这样吗?”

林澄说:“本来不能好好睡觉就很累了。”

“别再来烦我了。”

“我知道,你怕疼,也怕死——我当然知道你就是我,我自己什么样子,我最清楚。”

“滚回去。”

“为什么不求救?”

“你真固执。”

“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声音说:“你背后有人。”

林澄瞳孔微扩。

镜子里映出了除他之外,藏在他背后的第二张脸!

他的神色在刹那间变得冷厉,迅速转身,灵异值落到匕首上,正朝着来人狠狠一划——

动作堪堪止在对方颈侧,僵住了。

这回,他看清了。

来的人是林寄雪。

林寄雪不躲不闪,他单手插兜,脸上带笑。

与林澄对视片刻,他歪头看了眼搭在自己颈边的匕首,自然道:“好久不见呀。”

“临昕橘。”

林澄。

临、诚。

真是简单的取名方式。

洗衣房微弱的光下,范意脸上的口罩松松垮垮,挂在耳边。

那张疲倦苍白的脸,一览无余。

“……”

范意像是忽然被开水烫了一般,甩手将匕首扔出老远,“铛”地一下坠落在地。

他迅速转身,拉住兜帽,拔腿往洗衣房外奔去!

他又想跑。

“喂,你——”林寄雪抬手喊他。

范意没有回头。

下一秒,他的侧颈狠狠一疼,眼前也随之一黑。

“等……”

这是范意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等等,你在干嘛?”

范意栽得太突然,张慕川手忙脚乱地把人接住,自己差点都给摔了——好歹没让人磕到地上。

神乐抱着手臂,靠在洗衣房门外的墙壁旁:“不是你们说,要想办法把人带走?”

“我看他还要跑,追着也麻烦,直接打晕就完事了。”

她一记手刀,非常精准。

神乐说:“放心,没有后遗症。”

陈零:“……重点是这个吗?”

路白月蹲在一边,伸出手指,动用诡物的能力,在范意的腕上探着:“他晕了,我们找谁兴师问罪?”

神乐:“等他醒不就完了。”

岁聿默默给神乐竖了个拇指。

路白月抿了抿唇。

随即,他收回手,抬眼看向范临。摇摇头,打了个手势。

其他人的目光都沉了下来。

范意昏得很彻底。

他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睡颜十分不安。

张慕川把范意扶到范临的背上。

范临毫不费力地将人背起来,静了静,低声说:“好轻。”

范意好轻。

为什么可以这么轻。

第214章 Stillness 4

“很快就可以了。”

“很快就能带你回去了……”

“等我。”

范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做过梦了。

他无法陷入深睡。

不是别的原因。

只因他入梦时, 被他死死压制住的、沉寂的深层意识,会趁着他的浅层意识沉眠而复苏。

将他变成……他最恐惧的样子。

是恐惧。

他承认自己恐惧。

之前就有过一次。

范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只知那天的自己睡得很沉。

而当他再次清醒的时候, 便已经站在了怪谈中间。

所有的故事都已经结束, 而他再一次反客为主, 成为了怪谈的掌控者。

试图操控所有人,将这里变成第二个……恋爱都市。

如鲠在喉。

从此, “临昕橘”这个名字,便彻底消失了。

他不敢多睡,每每身处浅眠之中,就会猝然惊醒。察觉自己还是自己之后, 再闭眼,再睡。

因此他的睡眠总是断断续续,每段睡眠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长年累月, 将精神拖得分外疲惫,他似乎在哪里都能短睡一阵,意识也开始频繁断片。

生怕自己再睁眼, 又会被安眠曲侵蚀, 将自己最不想表现在外的一面翻阅出来。

“……”

范意梦到了黄昏。

公园的长椅上, 只坐了他一个人,四周空旷寂寥,连风声也听不见, 安静得令人恐惧。

范意的手心里,似乎还残余着另一个人的冰凉的温度。

消失不见。

不断地找寻, 不断地失望。

真的很累。

不能深眠很累,意识断掉很累,在这种状态下, 还要在怪谈里挣扎求生,种种压力,教他喘不过气来。

失望很累。

一次次怀揣着希望走入怪谈,也很累。

可是他不能睡去。

一旦放弃挣扎,他将陷入永眠。

叶玫就再也回不来了。

“再等等我。”

范意把手放到自己的左眼前:“很快了。”

“我不会输的,我会赢……”

“很快,我就可以带你回来。”

“你想救他?”

范意一停,旋即缓缓抬头。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身前,在安静的天地里,听见对方突兀开口,发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那谁来救你呢?”

“安眠曲,你的错?”

范意垂下眼睛。

他轻声道:“不是‘你’。”

“是我们。”

“是我。”

“都一样,”对方在范意面前蹲下,“我也想救他。”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的朋友,终于让我有了出来的机会。”

另一个范意蹲下,将手搭在他的腕上:“睡吧。”

“休息吧。”

“我会解决一切,带回一个全须全尾的叶玫。”

“苦头已经吃过了,以后我们不要再闹了,好好的,就这样生活下去,可以吗?”

“不要……”

范意眨了两下眼睛,意识愈发模糊,于是企图咬住自己的舌头,利用痛觉来保持清醒。

可他身在梦中,没有痛觉。

困意争先恐后地将他簇拥,把他拖进如水般安稳的摇篮。

他罕见地,露出了那么一点,从不轻易在人前展示的脆弱。

范意死死抓着“自己”,声音越来越低:“不要做那种事情……”

“叶瑰,帮我。”

一双冰凉的手应声而来,遮住范意的双眼。

“嘘。”

“我会一直在的。”

叶玫的声音徘徊在范意耳边:“没关系的,你还是你。”

“只要我在,这一点就不会变。”

“只是……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

范意碰住叶玫冰凉的手:“让我醒。”

叶玫叹了口气:“不要吧?现在强行醒来的话,你的精神可能会受到更大的损伤。”

“你还记得你上次强行苏醒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记得。”

范意坚持道:“帮我,老板。”

“只有在这个地方,我不可以出现……任何问题。”

“我知道你在这里。”

“最后一次,帮我。”

*

“……”

范意动了。

他的侧颈还残留着被击打过的余痛,一阵一阵地发酸,头昏脑涨,长久没有休息的后遗症随着这场晕厥涌了上来,范意全身都绵软无力,难以动弹。

他半闭着眼睛,昏昏沉沉间抬起胳膊,下意识想摸一下左眼的位置。

刚撒开手,他就整个人往后倾去。

“!”

林寄雪眼疾手快,将险些要往后栽倒的范意撑住。

“停一下,他醒了。”林寄雪说。

范临早注意到了,忙把人放下来,扶范意到角落坐下。

“怎么样?”范临急急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神乐耸了下肩,道:“都说了没副作用。”

说归说。

关心还是要关心的。

范意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

他抬起手,发现自己用来遮挡……的单片镜还在。

那就好。

然后呢?

范意有些茫然。

他试着呼唤自己的意识,企图得到回应,那声音却如一滴水流入大海,转瞬就消失无踪。

一片死寂。

范意恍惚半晌,缓慢仰起脑袋。

他看见了很多人,也听到了他们在对他说话。

甚至有人碰碰他的肩膀,将手挡在他的眼前晃。

是谁?

在说什么?

范意的手指微蜷。

他最擅长粉饰太平。

他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努力让目光聚焦到一个点上——哪怕他一句话都没有听清,也能成假装没事人一般,平静点头。

人在无措时会给自己找事做,显得自己很忙,范意单手撑起墙,似乎想站起来。

然而他短暂失联的知觉不会骗人,范意还没起身,腿上就一软,险些一头撞到墙角。

好在陈零及时拉住了他。

范意听见叶玫说:“五个小时。”

“别逞强,现在的状态不行,再调整五个小时。”

“听话。”

“他们可信。”

陈零重新把范意倚放在墙边,冲其他人道:“他又昏过去了。”

“不是,”路白月问神乐,“什么情况,你使手刀的时候,是不是太用力了?”

神乐:“……青天大老爷。”

她说:“明鉴,我压根就没使多少力,他今晚在会堂的时候也这样。”

“我问夏知樱了,这种情况还是她比较了解,等回复。”

“嗯?”林寄雪探头,“什么夏知樱,你居然有她号码?”

“等等,”路白月问,“我们不是在怪谈里吗,你上哪联系去?”

“怎么,她没和你们提过吗?”

神乐说:“这则怪谈,她也来了。”

“没看见人,”路白月说,“谁知道她在哪个角落里一个人杵着?”

“而且,我们没人有她联系方式,”陈零蹲在地上,抬头道,“这怎么说。”

“那说明你们不合她眼缘。”神乐说。

“?”

这也是看眼缘的?

“等等啊,”神乐看手机,“她回我了。”

“林澄的情况,夏知樱说这是正常现象。”

夏知樱发了一大段语音,神乐懒得复述,干脆外放,给其他人听。

“地狱安眠曲不是那么好清理干净的东西。叶瑰诅咒的曲子是我临时研究出来的半成品,治标不治本。虽然他把意识的支配权还给了临昕橘,却也在他的脑子里,种下了另外一重精神诅咒。”

“地狱安眠曲和我的曲子,两者相互抢夺临昕橘的意识主导权时,他就会陷入这种短暂的无意识状态。”

“期间临昕橘可能会痛苦一些,但捱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一般来说,不会很长。”

“除非他自己撑不住了。”

范临把人重新背起来:“痛苦?”

“难道我们就帮不上什么忙吗。”

“就这样看着?”

“帮不上。”

神乐把夏知樱发来的最后一段话转文字,复读:“这是他自己和‘自己’的抗争。”

“我们还能进他脑子里,帮他把‘自己’赶走不成?”

“……不用帮我。”范意忽然出声。

所有人迅速扭头,望向范意。

范临背范意时的轻微动作,重新晃醒了他。

他趴在范临的肩头,身体疲乏得厉害,连声音也有些哑,压得很低。

叶玫说,让他睡五个小时。

……不用五个小时。

他现在就能醒。

虽然范意很不希望自己现在的模样被这些人看到。

“想问什么就问吧……”

范意闭了闭眼:“我回答。”

说着,他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过头,往自己身后的走廊上看:“不过……等一等……”

“现在是什么情况?”

“就是你感知到的那样,”林寄雪愉悦道,“我们在被追杀哦。”

范意:“……你们干了什么?”

林寄雪想了想:“可能是神乐未经允许进入男寝?也可能是我们凌晨一点还没回去睡觉,在房间外逗留。”

“反正,在你昏过去后不久,这些东西就追来了。”

“逃不出去的走廊迷宫,不存在的514号房间,和会跳舞的木偶人。”

范意:……

那你们还敢停下,搁这儿悠闲地讨论事情?

那东西都快追上来了。

范意叹了口气,挡住右眼。

他说:“前面的拐角向右。”

“每隔三个拐角就换一次拐弯的方向。”

“见到514号房间直接回头,无论下一个拐角有什么,都向左。”

“还有……”

“?”

“谁允许你指挥的。”

路白月打断他,拍了一下范意的后背:“我们同意了吗?这点小事我们解决不了吗?像是需要你帮忙的样子吗?”

“一声不吭跑路两年多的事儿,我们还没找你兴师问罪呢,指挥上了是吧。”

“知道我们找了你俩多久吗?”

范临难得同意:“你别说话,给我好好休息。”

范意顿了顿,旋即撇嘴:“我指路,你就说你们听不听……”

林寄雪故意道:“不听哦,我还要反着你的话来。”

范意:?

他说:“那就前面拐角左转,见到514号房间直走。”

林寄雪:“好呀。”

范意:“你们干嘛,报复我?”

他的语气听上去活蹦乱跳,一点也不像有事的样子。

但路白月探过范意的身体状况,谁都知道,这家伙现在的状态很差。

已经不能再让他受累了。

陈零问神乐:“姐,要不你再给林澄补一下吧。”

“好歹他能多睡会儿。”

范意听到了:?

不是,他才醒。

别搞他啊。

神乐竟然还十分认真地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不……”

范意拒绝:“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范临:“不放。”

他别过头,质问:“万一你又跑了,让大家上哪找你?”

范临很少这样沉声:“爸妈很担心你,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知道,你很倔,离开的原因,肯定不会是想要逃避。”

“可我们是你的家人,朋友,连一个平安也不报,有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范意没敢吱声。

他把头埋了下去,安静地靠在范临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歉:“对不起。”

范临又心软了。

他缓声安慰:“我们也不是怪你,只是你看,这一走生死不明的……”

“我知道,”范意说,“我想过的,回来找你们。”

然后就在诞生这个想法的第二天,他再次被地狱安眠曲支配。

他真是……不想再回忆那个画面了。

“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不想恋爱都市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岁聿问:“是地狱安眠曲?”

范意点头,慢慢道:“如果那个时候……接电话的时候,我多警惕一些就好了。”

因为当时是在现实。

因为他属于通灵古店。

因为他不了解安眠曲。

轻而易举地受到蛊惑,被操纵意识,成为帮凶,成为罪魁祸首。

而可笑的是,地狱安眠曲并未把他变成另一个人。

这首曲子,只是将他藏在心底最深处,最黑暗、最负面,也最真实的想法翻了出来。

并无限放大,占据他的全部。

他的确厌恶、反感怪谈,也的确幻想过如果有一日,他们不再被怪谈束缚。

安稳自由地过完一生。

许愿是真的会一语成谶的东西。

你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归根结底,范意怪不了任何人。

只能归咎于自己。

岁聿对此不作评价。

“那你们呢?”范意轻轻问,“这回是怎么说?这么多人全聚在这则怪谈里,什么阵仗?”

“我会来的这件事,你们似乎并不能提前知道?”

“你会不会来,我们确实是不确定哦,”林寄雪托着腮,“但我们就是觉得你会到场。”

“因为我们发现,这则怪谈内部出现了近似叶瑰的可疑污染。”

范意一静。

原来,他们也察觉到了。

林寄雪拍手道:“所以这次,我们的目标就是把你俩一起带回去。”

“一个都不可以少。”

第215章 Stillness 5

范意的确精力不济。

刚清醒时, 他还能保持意识,与其他人讲上两句话。但没过不久,他便重新安静下来, 思维也慢慢变得迟钝、模糊。

他看不清东西也听不清话, 大脑像生了锈, 难以运转。不知不觉就倒在范临肩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每次都睡不到半个小时, 睡一阵醒一阵,清醒的时间撑不过三分钟,就再次倒头睡下。

如此反复。

众人最后还是听取了范意的意见,按照他提供的思路前进, 该说范意不愧是范意,有他的提醒,大家效率比先前快上了许多。

快天亮的时候, 他们终于走出这条走廊,回到了正常的宿舍楼中。

藏在黑夜里的脚步声停歇,跳舞的木偶人不再追逐。

众人回头看去。

频繁在他们身边出现的, 不存在的514号寝室已然消失。

却没有出现新的寝室, 514号寝室的位置, 变成了一堵雪白的墙壁。

张慕川用手指在上边蹭了一下,沾上一点白色的粉末。

他说:“这墙是新刷的,乳胶漆还没有干透。”

“听说这栋学校的宿舍楼在几年前重新装修了一遍, ”岁聿翻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资料,“其他的墙面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

“学校应该不会避讳谐音这种东西, 514号寝室在另一段空间出现,又在我们走出去时消失,很明显, 是被封存起来了。”

“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在。”

范临提议:“今天去问一问吧,问问这里的学生。”

“他们比我们更清楚学校的情况,以及学校内的怪谈传闻。”

这么大的怪谈,诞生之前,校内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好说,”神乐盘腿坐在地上休息,“白天找个人打听打听就行,我看天也快亮了。”

“等楼下的门禁时间过去,你们谁借我件外套,给我挡下。”

昨天一股脑闯进宿舍楼的人太多,乌泱泱地挤在一起,还全聚在前台等待登记。

宿管也只有一个,就算神乐混在人群中间,也不好被它发现。

但白天就不一样了。

聚集的人流会被分散,单一的目标太过明显。

这几乎是明确踩在违反规则的红线上跳舞了。

也只有神乐胆大包天,敢这么干。

“我的借你?”林寄雪把自己的衣服摘下来,递过去,“有兜帽,你遮一下脑袋就行。”

他今天穿了一件卡其色的棉衣,毛绒绒的,昨天来前刚洗过,很干净。

“行,”神乐把外套披上,“到时我先回趟女寝,把剩下的人一起叫来。早上大家到学生活动中心集合,商量一下节目演出的事情。”

“没问题吧?”

“……什么节目演出?”

范意一睁眼就听到这话。

他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困乏的精神得到了些许缓解,虽然效果不佳,但聊胜于无。

起码已经能够正常思考了。

范意戳戳范临,说:“哥,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我不跑了,就跟着你们。”

“再说,在怪谈里,我能跑哪里去。”

范临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范意管他叫“哥”了。

他思索片刻,慢慢松手,让范意站到地上。

范意下来时身体还软着,脚下力气不稳,差点没能站住。

他踉跄了两步,被一旁的盛安桐扶住。

“小心。”他说。

范意很快就调整好自己,拨开盛安桐,摇头道:“不用。”

“我没事。”

他转移话题,问:“什么节目演出?”

“?”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

“你这个问题很奇怪……”

还是张慕川开了口,犹豫道:“节目演出就是节目演出,是校庆要准备的节目,规则说过的。”

“还是说,你需要从头解释吗?”

范意垂了垂眼,承认道:“我失忆了。”

“规则……我只记得第一条,剩下的部分,我全都不清楚,没记住。”

“倒推的话,我是能推出规则的具体内容,可这样过怪谈很累。”

“你们在,我就直接问了。”

岁聿说:“可你这种情况,在怪谈里不是很危险吗。”

“随时都可能要命。”

林寄雪也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嗯?”

“真的假的啊?”

“是真的,”神乐给范意作证,“当时规则讲到一半,他就没反应了。”

“他说的失忆,应该就是那段时间。”

神乐摊手:“都说了,我那手刀劈的可不重,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范意点头:“是。”

“那段时间,我意识全无,还是最后要跑的时候,才醒过来的。”

范意想了想:“小雪的话,应该也很清楚这种记忆突然断掉的感受?”

“我不清楚,”林寄雪举手澄清,“我可没有丢掉过意识。”

“而且我是不完全失忆,认得清人,失忆期间发生的事情,我都能记住的。”

“不会出现不知道规则的情况哦。”

范意别过头。

他忽然笑了下,轻声道:“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因为,这种事以后还会经常发生。”

“说不定我前脚还在说话,下一秒就没了声响。”

说着,范意不自觉道:“要是你们觉得我累赘,就分开……”

“我就知道!”

路白月按住范意:“不许跑。”

“你还想跑?”

路白月道:“失忆算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带你,你躺着出去都没问题。”

范意:……

他慢慢说:“我也不用你们带。”

“一则A+级怪谈而已,我能独立解决。”

范临:?

他觉得自己要被范意给气死了。

“你是说,明明是能大家一起想办法的事,你偏要独立解决?”

范意一噎。

他解释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

连林寄雪都听不下去了:“还狡辩,说说看,你是没有一见到我就跑,还是没有让我们一找就找上两年呀?”

范意:……

已老实,求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