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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路白月能给你的,有价值得多。”

谢桐知道他们是谁,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不打算起无谓的冲突。

临昕橘和叶瑰。

谢桐说:“你若是不信我,可以问问你身边的人。出口的交易,哪怕没有书面契约,我也从不会违背。”

范意把东西藏到身后。

他问:“你先说说,什么有价值好处?”

这就是可以商量的意思。

果然,通灵者还是得看利益。

谢桐松了口气:“我可以告诉你怪谈最初的来源,通灵者协会存在的必要性。”

“以及,那些诡物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诡物的秩序与人类不同,它们始终对你们抱有忌惮,哪怕和你们签下了拿捏着生命的契约,它们依旧对事情的全貌有所隐瞒。”

这点谢桐倒是没有说错。

但比起信息本身,范意更在意的是——谢桐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他敛敛眸,旋即一笑,摇摇手里的日记本和笔:“你想要这个,对吧?”

谢桐:“是。”

范意:“这种交易,不论是谁先给,对另一方来说都不太公平。”

谢桐:“你说得对。”

“所以我希望你能把东西先放在地上,推到你我的中间,谁都不碰。”

“随后我来回答你的问题,等交易结束,我再取走这样东西。”

叶玫晃着手提议:“不如这样,我给你们做中介?”

“我来看着。”

范意笑道:“可以。”

谢桐:“没问题。”

他蹲下,把日记本和笔放到土路上,往前推。

做完他抬眼,静静等着谢桐开口。

谢桐把话讲得很慢道:“怪谈的出现,要从它的本质聊起。”

“自世界诞生以来,便天然地存在阴阳两面。生与死,光与暗,精神与物质,泾渭分明。”

“怪谈就是其中的阴面,是虚无。”

“最初的怪谈并非怪谈,它存在,却不会来到现实,不会害人。”

“它没有意识,就和失去秩序的社会一样混沌,无意义地收容着死者的魂灵,聆听着世间的声音,而在一段时间后,死者自行消散,回归万物,往复循环。”

“随后,在生命进化的漫长发展历程里,愤怒、自私、恐惧,智慧生命的出现,黑暗的想法成倍增长,越积越多。”

“这些想法在下面的世界具象化,逐渐凝聚,成为了污染。”

“然后,是女巫狩猎。”

讲到这里,谢桐就停住了。

他终于发现端倪,发现叶玫一直似笑非笑地抱臂看他。

而范意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见谢桐望过来,平静反问:“然后呢。”

蹙着眉盯了一会儿地上的笔记本,稍许,用微妙的目光重新转向范意。

范意憋不住了,他勾唇笑笑,把自己的本子和纸捡回去:“怎么样,交易结束?”

“好计谋,”谢桐说,“这本子里边已经空了,灵异值是你后面加上去的?”

范意轻轻:“可别说我骗你,你自己不也在讲废话,拖我的时间,好用来验证你的猜想吗?”

叶玫在一边说风凉话:“你现在拦截也没用哦,你想要的东西,我们已经送出去了。”

“证据会交给在这里的所有人手上,以后,也会让全部的通灵者看到。”

在证据到手的那一刻,范意就将里面的内容做好了转移。

用那支笔。

作为灵异道具,路白月单单留下它,必定有自己的理由。

如果它的作用只有指引的话,未免也太过鸡肋。

范意在医院的时候就发现了——

这支笔真正的能力是信息提取。

可以将信息,或者一切可被读取的东西转移到其他的载体上。

日记本上的全部文字,光盘的内容,照片的画面都在慢慢消失,被提取,最终将出现在它们该出现的地方。

路白月死前没有自由,更没有信任的人,时刻活在注视之下,偶尔的喘息机会也全部用来记录。在通灵者协会的监控里,任何异常的灵异值波动,都会无所遁形。

他无法把东西带到外面。

而当路白月死去,借由宝石剥离灵魂、成为诡物后,他更不敢让自身的污染触碰到笔与日记,生怕失效。

从前没人知道,现在可以了。

他将以最漂亮的谢幕礼,从生等到死。

为防止通灵者协会过早地察觉他们的小动作,范意特地熄灭了瓦屋里的烛火。

在房屋内灵异值失去保护,溃散出逃的瞬间,他抓住那点余波,填补进早已空空如也的日记本当中,伪造日记里还有内容的假象。

实际里面早就成了空白一片。

只有灵鬼才能做到。

范意放到谢桐面前的日记的确是真品,是路白月的遗物,只是内容丢了。

不然,谢桐绝对能发现其中端倪。

“……”

谢桐沉寂了一会儿。

他很认真地掰扯起了道理:“临昕橘,你是否忘记了,路白月算计过你。”

“如果不是他,你原本不用参与怪谈,更不会被通灵者协会发现。”

他道:“最初是我帮你隐瞒的灵鬼身份,你的父母拜托盛家,陈念辗转找到了我。”

叶玫无奈仰头。

这什么,道德绑架?

“是吗?”范意反问,“那我哥是怎么进的怪谈?”

谢桐:“我不清楚,也许是命。”

“是命。”

范意吐了口气,声音很凉:“我在我家的镜子背后,发现了通灵者才会使用的咒。”

“你敢说,这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吗?”

相似的手笔。

被赠予路白月的“果”符。

被偷偷藏在家中的咒。

范意不喜欢路白月,不喜欢对方自作主张对他做出的一系列恶劣行径。还要装没事人的模样,死不要脸地贴上来。

可翻阅过一遍路白月留下的日记后,范意似乎又能理解了。

他看似自由,实则无时无刻不活在枷锁之中。面具戴久,就很难再摘下来。

而路白月本该幸福圆满的人生,满怀期待的七岁,最无忧无虑的年纪……

只要一纸“命数”,就可化作云烟。

全都没了。

换谁都得疯。

不疯才奇怪。

谢桐默然收起了在自己掌心里藏着的道具,不耐的心思渐起。

他冷静询问:“你们究竟要怎样?”

“路白月掌握的事实若是揭露出去,会在通灵者之间引发一场大乱。通灵者协会不能塌,我们镇着女巫苏醒的最后一道壁垒。”

他说:“女巫是怪谈之源。”

“嗯。”

范意说:“可我和我老板又不是通灵者协会的人,你们乱了又怎样?内部榜上还挂着我的悬赏。”

谢桐:“放弃交易,对你们没好处,我肯提这点,自然已经留了后手。”

范意:“我说了,关我们什么事。”

“……”

谢桐紧盯着他们:“油盐不进。”

锋锐的尖刺贴到他的掌心,他考虑着自己灭口成功的可能性。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欺瞒者。”

谢桐倏然一顿。

他冷冷扭向叶玫:“你说什么?”

叶玫在旁围观了半天,捕捉到谢桐不老实的动作,总算悠然开口:

“演员,听我句劝,与其继续在这儿和我俩白费口舌,不如亲自去看看,路白月的东西,到底造成了什么影响。”

“你不好奇吗?”

叶玫的语气里带着轻佻的笑意。

“还有通灵者们准备了很久的‘惊喜’……他们真的很努力地想要离开怪谈,不像我们,各怀心思。”

“关于‘终场演出’。”

说话时,一张身份卡灵巧地在叶玫的指尖跃动。

谢桐探入自己存储身份卡的灵异道具中,发现东西已然没了踪影。

他心下明了:“难怪你主动提出要做中介……”

“是‘契约书’吧?”

通灵者协会也对路白月用过,名叫“契约书”的咒。

诡物图鉴077号,绝对的规则性道具,不会主动害人,性质温良。通常为确保交易的顺利进行而使用。

它能判断交易的真假,无法完成的交易不会被同意。

在交易结束之前,契约书会一直如影随形。

出尔反尔的人要被它吃掉。

这东西只在部分特定的怪谈中出现,一般的通灵者很难得到,就连通灵者协会也是一样,只有在重要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使用。

路白月是其中之一。

当然,这个“难得到”也有限定,其中绝不包括通灵古店——它就是产出这玩意的供货商。

所以,没人会比通灵古店更清楚:除此之外,契约书还有极少数人才能得知的另一种用法。

它还能作用在“中介”,即第三方身上。

得到交易双方的口头应答后,中介能够短暂得到两者心中真正想要交易的物品,等交易完成,被交易物再转给双方。

谢桐想拿到路白月收集的证据。

范意想的却是……谢桐的身份卡。

契约书的咒下在叶玫自己身上,他的气息又和诡物相近,难以分辨。

因此,谢桐没能第一时间发觉。

他的身份是【欺瞒者】。

介绍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欺瞒者终将绝于欺瞒。

第177章 White moon 20

黄昏是日与夜的交汇时刻。

傍晚, 天空被染作暗沉的昏黄,夕阳斜斜铺进地平,轻而易举地蔓延到头。

向日葵花田中央, 男孩坐在嘎吱摇晃的秋千上。他的头倚着靠背, 抱着一只雪花玻璃球, 眼中闪烁着远处残阳,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从他身边经过, 挡住落在他身前的薄阳。

对方驻足在他面前,停了停,才弯腰低语:

“生日快乐。”

今天不止一个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男孩摆弄着手里的玻璃球,仰起脑袋。

范意站在男孩的面前, 手里端着烘焙坊售出的蜂蜜小蛋糕。

他问:“奶油蛋糕没有了,这种吃不吃?”

男孩停了许久。

半晌,他犹豫着用双手捧过蛋糕和叉子。玻璃球滚到座位旁边, 从秋千的漏口摔落,砸进草地。

他吃了一口:“好甜。”

蜂蜜小蛋糕就是这样。

男孩说:“太甜了,不好吃。”

范意:“难吃就别吃了。”

男孩没有吭声。

他用自己的小手捧着蛋糕, 一勺一勺地挖完, 送进嘴里, 沉默地咀嚼着。

范意等了他几秒,随后撇了撇嘴,什么也没多讲, 口中轻轻哼起了歌。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在范意又低又缓的歌声里,最后一丝残阳也终于消匿在远方的地平, 世界坠入夜幕。

“……Happy birthday to you.”

范意唱完最后一句的同时,蛋糕的盘子掉落在地,被风吹跑, 咕噜噜地滚进花丛之中。

方才还坐在秋千上的男孩,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您遇到傍晚时分坐在秋千上的男孩,请在过路时向他唱一首生日歌;如果您遇到清晨坐在无色池塘边的女孩,请为她采来一株向日葵。】

傍晚与清晨,白天与黑夜的交界点,当阴阳衔接时,本不该出现在外面的诡物将于此际现形。

一个从黑夜走向白天,一个从白昼——

堕入永夜。

十五分钟前。

村庄东面的瓦屋前,双方最终对峙无果。

叶玫的实力在谢桐之上,范意虽然籍籍无名,却不容小觑。他拿这两人没有办法。

继续拿言语欺骗下去也只是在浪费时间,谢桐看了一眼村庄中央升起的炊烟,甩着衣袖转身,连身份卡都没带走,迈步匆匆离开。

范意和叶玫倒不急。

两人先是回了一趟社区医院,没在里边找到林寄雪。只有被割断的绳索,一段一段散在地上,周边还有干涸的血滴。

路上的烘焙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甜香,范意放缓了步伐,接着便看到了摆在冰柜里,还没卖完的蜂蜜小蛋糕。

范意直觉作祟,买走了最后一块。

几分钟后,他们在花田中央,见到了该在坟地受刑的那个男孩。

叶玫弯腰捡起躺在草地上的玻璃球,说:“他丢了东西。”

雪花玻璃球没被男孩一块儿带走。

里面盛了一半的“雪花”,摇一摇满球飞舞。

白色的,碎碎的,比起一片片的工艺品,里头的东西更像粉末。

是谁的骨灰?

范意瞥了眼就移开目光。

他没对这玻璃球发表意见,转口问道:

“其他通灵者准备的‘惊喜’,现在开始了吗?”

“不清楚。”

叶玫说:“不过大概快了,马上就要到最后的时限,拿不出东西来,急的不是路白月,是他们。”

停了会儿,叶玫又道:“唱得不错。”

范意:……

唱得不错,他吗?生日歌?

范意扯扯唇角:“那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带你去外面吃火锅,叫服务员来一起给你唱‘亲爱的亲爱的生日快乐’。”

叶玫觉得这描述分外不怀好意。

他试探道:“是不是还要晃花里胡哨的闪光灯牌,全店都能看到那种?”

“不包厢?”

范意:“嗯哼,原来你知道啊。”

在这种火锅店过生日,边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音乐一响,人一晃,堪称社死现场。

叶玫笑道:“也行,到时候弄个大的蛋糕,冰淇淋的。”

他倒不在乎这些。

范意想热闹,就凑呗。

反正若非他身份证的号码里包含了出生日期,叶玫估计自己都记不得自己的生日是几号。

范意:“那可是火锅诶,你真来啊?”

叶玫顿了顿:“不是不能吃呀,热乎一点而已,要真碰不得的话,干脆给我点几盘生菜水果,凉着啃也成。”

范意:“牛。”

叶玫话语一转:“话说,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也给你准备点惊喜?”

“你的在年底,比我早,我过生日可得等明年了。”

范意:……

先不说这个惊喜正不正经,叶玫要是讲出来,那就不叫惊喜了。

以防火烧到自己身上,他扭走脑袋,生硬地转移话题:“我看现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咱到舞台那边去,瞧瞧他们的惊喜准备得怎么样了?”

“希望我们过去不会看到缟素□□。”

行吧。

叶玫识相地没再继续讲下去,笑着应道:“走嘛。”

与此同时。

遥远的舞台附近,传来缥缈的歌声。

女孩的声音,像哄睡时会哼唱的摇篮曲,她坐在附近高楼的天台边缘,凝视着下面花团锦簇的布置。

气球的丝线飘荡,悄无声息地缠住一个人的双脚。

小米坐在她白日观察舞台时所待的房间之中,窗边,没有开灯,扭头就能看到底下热闹的景,但人数比起之前,已经少了许多。

他们都有各自的演出要求。

有人死去,有人活在当下。

眼前的电视机发出幽幽的光芒,发出“滋滋”的转动声。

小米按了一下遥控器。

须臾,画面亮起,电视里播放出一段未经处理的,模糊的监控视频。

右上角的日期是07年6月25日。

来自十七年前的监控。

画面的开始是一片泳池,大气宽敞,边缘是假山叠瀑的景,还有模拟沙滩,有两个孩子在附近玩耍。

一男一女,看身高像是兄妹。

小米把手肘搭在窗框上。

儿时的盛安桐,和不会再长大的盛青禾。

盛安桐的手上牵着一只气球,红色的,他踩着凳子站在一个摄像机前,似乎正在调整镜头的位置。

监控没有声音,听不了画面中人的对话内容。

看动作,盛安桐应该不太会用这个摄像机,摆弄调整了好几次,依然效果不佳。

男孩怒而放弃,狠狠踢了一下脚架。

摄像机和脚架一起摔了。

盛安桐似乎被吓了一跳,呆呆愣愣地站在旁边。旁边的盛青禾忙上前去,扶起比她人还高的脚架,把摔到地上的摄像机抱在自己怀里,认真检查。

片刻后她抬头,笑着对盛安桐说了些什么。

看不清,小米估计是一些要他放心或安慰一类的话语。

这么小就如此懂事。

两个孩子重新把摄像机抬到脚架上,似乎决定了不再使用,盛青禾拽着盛安桐,似乎想让哥哥陪她玩,盛安桐便把自己气球缠在了摄像头的带子上。

画面到这里,还是十分岁月静好的一幕。

两个孩子在沙滩附近玩了一会儿,盛青禾似乎累了,起身和盛安桐讲了两句,就躺到了沙滩椅上。

她翻开一本彩色的绘本,而盛安桐继续在沙坑里,给自己堆小城堡。

忽然,监控像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干扰,画面开始疯狂闪烁,滋啦滋啦地花成一片。

小米从中看到了诡物扭曲的脸。

结束花屏之后,里面的内容开始逐渐变得清晰。

从色彩黯淡,边缘模糊,偶尔还会像素化的低清视频,变成实景画面。

就像诡物的眼睛在看。

现在,屏幕前的小米能够通过盛青禾开口时的唇形,读出她讲了什么话。

她说:“哥哥,气球跑了。”

仔细一瞧,在刚刚花屏的那段时间,原本绑在摄像机上面的气球已经飞跑。

它飞得很低很低,似乎很容易便能捉住。

两个孩子在讲话。

由于角度原因,小米只看得见盛青禾的口型,无法看清盛安桐在讲的话。

只知几秒后,盛青禾跑去追了气球。

两秒后,画面里出现了第三个人——陈念。

她应该是来找两个孩子的,招呼着他们回去吃饭。

下一瞬,诡谲的一幕在监控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盛青禾追呀追,追到泳池边缘,终于碰到气球的绳索,气喘吁吁地拽住。

她撑着膝盖喘,还没来得及转身,脚底便骤然一空,连人带气球一齐跌入了泳池!

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气球里面藏着一颗人头。

比起意外,她更像是……被不知何时藏于气球之中的诡物拖下去的。

绳索的那段死死缠住盛青禾的手腕。

五岁的女孩拼命地从泳池里挥手,挣扎,来回上浮,扒住泳池滑溜溜的壁——她越想靠近岸边,气球就越用力地拖住她。

陈念看是惊叫了一声,她奔跑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到池边,急急地想要抓住盛青禾的手。

碰不到。

气球在把盛青禾往水深处拖。

这是盛家的私人泳池,周边没有其他人的存在,现在充救生圈太慢。陈念一下跳入水中,涉着水拼了命地追过去,去够。

而就在她终于要触碰到盛青禾时——

缠住女孩的气球从水底上浮,转过角度,气球内部浑浊的死人双眼,正好迎上了陈念的脸。

与此同时,气球的另外一端用力,生生扯断了女孩的一只胳膊!

池水变成了鲜艳的红。

听不见撕心裂肺的惨叫,女孩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却分毫毕现,她失去了一条胳膊,挣开了气球的束缚,却再没有力气挣扎。

而在一边焦急着的盛安桐猝然看到这般血腥的景象,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盛青禾痛得不能思考,本能地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母亲伸出了自己另外一只,完整的胳膊。

气球里的人头在笑。

陈念的手腕一颤。

两人的指尖生生错过。

盛青禾亲眼看着,原本来接她的母亲撤回了手,被恐惧打败。

就在她难以置信,往下沉的间隙,气球再一次抓住了她。

于是她只剩最后的视野,看着陈念在水里转身,逃跑,身影越来越远。

不要去追逐气球……

剧烈的疼痛里,盛青禾闭上眼,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流不出来,气球继续缠着她,绞杀她,让她无比清楚地知道——

她被放弃了。

当晚,为掩盖这件事,陈念找来谢桐,捉住诡物的同时,谢桐用灵异道具缝起她的尸体。

被他们亲手带到了会所,装成在会所里玩耍时溺毙的假象。

视频的内容就到这里。

小米起身,打开电视机底下的DVD机,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光盘。

第178章 White moon 21

“我看到一片贫瘠又荒凉的土地, 荒草稀稀,可它曾经野草肆意,夏天的繁茂滚烫又热烈。被焚烧过后, 只留下焦黑的灰烬。”

“新草枯黄干瘦, 再也回不到的过去。”

*

盛大的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绽开, 一簇接着一簇,闪耀的火花璀璨漂亮, 红的金的,明灭在路白月的眼底。

名为“生日快乐”的怪谈,处处皆舞台。台下的所有人,都在按照既定的演出轨迹行走着。

路白月给出的演出要求没有规定他们必须要去做什么。

可这些人的每步都行在他的预料之上, 一模一样。

至于唯一的,出乎他意料的变数……

大概就是被他藏起来的遗物,在第二天的夜晚, 直接被公之于众。

他原本的设计是——在戏剧的终幕,以演出的方式将曾经的场景展现。

当然,现在也不会变。

路白月以为这两个人会把证据带到外面去。没想到他们的动作这样快, 在怪谈里, 就把消息转移。

而得到消息的人, 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出风声。

像是精挑细选,可路白月知道,范意此前与这些人并不认识。

烟花仿佛放不完, 接连炸响。

“好看。”路白月的声音很凉。

他静待了一会儿,忽然问身边的诡物道:“你在这场烟火里看到了什么?”

白粥就在一旁:“死亡。”

“烟火里藏着你的生死, 路白月,这则怪谈结束之后,你将彻底消散。”

“这样啊, ”路白月笑了,“果然,就像烟花一样。”

拼尽全力点燃一瞬后随风消散。

白粥问:“做到这个地步,你不后悔吗?”

路白月托腮:“你在担心什么?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他说:“我后半生就是为此而活的。”

白粥没有吭声,似乎很不认同路白月的观点。

路白月也不在乎白粥的看法。

他从阁楼的窗台往下跳去,淹进人潮。

此时此刻,舞台旁边的音响,正在播放着路白月准备了多年的录音。

录音并不完整,原文件被谢桐拿走了,这份是路白月完成到一半的备份。

声音有些失真,但并不影响大家听出,这是盛天原的声音。

“处理干净……”盛天原问。

“嗯。”

谢桐的声音响起,有点远。

他回答:“除了他……没有后顾……了。”

“晚些……通灵者协会……删掉‘命数’的资料……查不到……”

前面的部分大多模糊不清,到这里,声音才终于连续了起来。

谢桐的声音停了停,又对盛天原说:

“别太掉以轻心,被你们换命的那个小孩,得注意着点。”

“怎么了?”

盛天原问:“一个孩子而已,能做些什么?”

“就算有报应,也合该应验到我身上。”

录音卡顿了片刻,另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衣衫蹭到树叶,又像录音者在认真调整自己的位置。

片刻后,谢桐的话音再次传出:“他有成为通灵者的预兆。”

“我上次来的时候,他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

“里面有诡物。”

“而且,他现在就在另一边偷听。”

盛天原并未在意一个孩童的动作,无所谓地回应道:“成为通灵者也正好,就让他死在怪谈里。”

“杨昼不能死,”谢桐说,“死了,‘命数’就会失效。”

“行了,”盛天原的语气明显变得不耐烦起来,“这些事我不想再管,不要再讲。若他真不能死,你护着点就是了。”

“你在逃避什么?”谢桐依然平静。

“害人全家的事已经做了,不是装不想理就能回头的。”

盛天原:“不要再讲。”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你自己不听劝,到时不要怪我。”谢桐道,“通灵者协会不缺你们家这一条线。”

声音越来越远,逐渐模糊。

但录音还没结束。

片刻之后,那边一个孩子颤到发抖的声音。

路白月自己的声音。

他似乎太久没说过话,话音听上去有些哑,也有点结巴。

但他十分努力地嚼着字,尽力想要把话讲清楚。

“这是、我、第二、次……”

“听到、他、们对话。”

男孩说:“我、家人、全被、害死。”

“我进过怪、谈,是、通灵者。”

到这儿,他深吸了一口气,齿间像是能出血来。

兴许这样控诉的话语在路白月的心里早就被模拟过无数遍,他接下来的话语终于变得流畅清楚:

“父亲从工地坠落,母亲抢救无效。”

路白月的声音很轻很轻:

“爷爷带着一袋子赔偿金去城里讨公道,结果被那个人,刚刚的人,骗走了全部的钱,把老人丢在荒野,导致爷爷中暑死亡。”

“幕后主使是刚才那个大叔,我听得出来。”

“因为在我爷爷死掉当天,他找了人来绑架我,他和绑匪有过交流,声音一模一样。……”

“听着很荒谬,但他们的确想要将我囚禁。”

“还好奶奶报警、叫人,带着村子里的一大票人找到我,把我救下。但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一个老人精疲力竭,回去的路上,她从坡上摔下去。”

“我、见过那个、世界。”

路白月说着,话语再次变得断续起来。

“我知道、那里、没有公道。”

“但是。”

“这是、他们的把柄、盛家的、把柄、可以、把他们拉下去、重新洗牌。”

“不然、下一个是、谁?”

录音停止。

江宸坐在音响旁边,手指从暂停键上离开。

他对盛家和路白月的私人恩怨没有兴趣。录音笔是他在下午莫名得到的——原本毫无声音的损坏道具,忽然“滋滋”几下,自然运转起来。

他在公开播放前,就已经将录音的内容听过了好几遍。

——江宸肯将其公开,也是在其中找到了能被他谋取的利益。

他最近在和盛家的产业争抢同一个项目。

表面和和气气地说好,背地里不知较了多少劲。

而项目的负责人,现在也在这里。

能不眨眼地讲出这样毫无底线的事——盛家的内部,甚至可能经不起查。

这样一来,对方很可能要重新考量中标的人选了。

江宸把录音笔里的记录备份转存,漠然点着笔杆。

余光瞄见刚刚赶到此处的谢桐,直接起身,带着东西悄然离开。

谢桐这时才姗姗来迟,自然没有听到刚刚的录音。

他心有怀疑,于是问询了其他人——方才发生了什么。

结果这些“旁人”全部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他们或东拉西扯,讲些敷衍的话术搪塞过关,亦或转移话题,不与谢桐细聊。

路白月安静听着,混在人群背后,还有闲心咬一口烘焙坊制作的蜂蜜小蛋糕。

明明诡物吃不出一点味道。

他想,把不同的证据转移到不同人手中,分散文件,不知是该说范意自信,还是冒险。

关键在揭露真相过后,怪谈里的场面依旧没路白月想象中那样混乱,大家专注自己,还有人可以安然地与谢桐讲话。

涌动只在暗潮里发生。

路白月想,自己这回还真是赌对了。

在通灵者的世界里,人人自危,为了求生而挣扎。

就连路白月自己也无法保证,他的计划一定能够成功,更没法轻易地将这些资料公布于世。

谢桐说得没错,通灵者协会不能倒,他背靠的后台是怪谈彻底入侵现实的最后一道防线。

没有强硬后台的通灵者会被通灵者协会追截,反而暴露自己;精明的通灵者会答应与谢桐的交易,只要条件足够;而剩下大多数在怪谈里浮沉的人,更希望能够明哲保身。

这是个大麻烦,路白月解决不了烂摊子。

除了范意。

他太心软了。

再加上他通灵古店的立场——作为被部分诡物承认的官方,足以和通灵者协会抗衡。

而范意在死亡轮回里近八十次的果决,最终也让路白月下定决心,甘愿走向死亡。

他早该这么做了。

而终场演出,也即将开始。

*

烟花在半空中一簇簇炸响,火花的一瞬停留里,编织出各种各样的漂亮图案。

范意很少看见这样的场面,夜空如洗般澄明,被烟火掀起白烟,漂亮又热闹。

A市禁燃烟花,Z市也一样。

范意用手指敲着栏杆,撑着脸,从高处往底下看,下面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难怪这里的大家都喜欢挑高楼来进行“观察”。

范意嘀咕:“观众就该有观众的样子。”

暗潮已经在他们的推动下汹涌,接下来,只要静待收网。

谢桐已经明显察觉周边的氛围有些不对,但他没有走开,依旧套着话,想知道证据的下落。

他在心底暗自盘算。

现在这些东西,只有在这则怪谈内部的人才有可能知道。

也就是说,沸腾最多只在怪谈当中,目前的现实依然风平浪静,真相埋于深处。

还有机会。

“……”

“没有机会了。”

“谢桐还在聊,”叶玫就在范意边上,胳膊搭着栏杆的边,两人挨在一块,“路白月亲自下场了,估计下定决心了,要演员的命。”

范意应道:“的确,何况底下有大半的人是穿着人皮的傀儡。”

“有很多之前已经死去的人,他们的皮囊里是空的。”

比如沈先生,他正端着果酒酒杯,言笑晏晏地与人交谈。

“还在继续表演。”范意说。

非常微妙。

叶玫支着脑袋问:“傀儡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范意说:“盛天原死的时候。”

“那个指责盛天原,要他帮忙挂花边的人,就是傀儡之一。”

“毕竟诡物和人的气息不一样,很好分辨。”

叶玫笑道:“也许只是对你而言?”

寻常的通灵者没有这种强大的感知力,他们只能勉强从表现细微之处,来辨别傀儡与人的区别。

而范意最初也是这样,他初涉通灵者的世界,体质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现在……

这成长速度也太恐怖了。

范意用肩膀蹭蹭叶玫,探出指头去碰叶玫的手背,问:“是啊,那我这么有用,你还不对我好点?”

“以后还有的发挥。”

叶玫转手握住范意:“我对你还不够好啊?”

“你面里的虾我都是给你先煮熟了剥成虾仁,再和着面下。”

范意扯旧账:“但你把我丢进古店的密室里,不发现真相就会死,让我独自求生。”

“老是把我推上焦点位,讲线索。”

字里行间写满了控诉,但语气上,叶玫听不出来任何指责。

纯粹在跟他闹着玩。

他浅浅一笑。

这明明是才发生在一个月前的事。

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叶玫“嗯”了一下,低头认错:“那好吧,对不起呀橘子。”

“我不该想你那么快地独立起来。”

他想推范意一把。

但是现在叶玫才发现,就算他不那么做,范意依旧能把事情完成得十分漂亮。

不是叶玫把范意推上的焦点。

当范意“Doll”里第一个找到遥控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整则怪谈的焦点了。

第179章 White moon 22

“至此。”

路白月戴上面具, 语气似乎捎着甜丝丝的笑意,又像凛冬,这笑意里毫无感情。

“演出将进入尾声, 演员要谢幕了。”

*

夏日的天黑得晚, 时间走向八点。烟火才有了停歇。

有风吹过。

【请所有演员, 以自己的身份卡为基础,相互协助, 完成终场演出。】

【终场演出目前进度2/4。】

白粥站在高楼之上,掐着耳边的麦。

死亡的预言从他眼中显现,抹去生命的同时,又听着路白月从耳麦中传给他的, 一句一句的低语。

“这里,有一片荒芜的土壤。”

“只有野草迎风生长,枯黄又干瘦。”

“它们被罪恶、鲜血浇灌, 逐渐在风中扭曲,漫漫铺过原野。”

“迷途的旅者行走了很久,踩过这片土地, 踩紧了土壤, 踩碎了野草。”

旅人。

林寄雪坐在石狮子像上, 手里拿着一叠档案。

这是下午的时候,他从医院里找来的线索。这原本该是一份空白的档案,在林寄雪的眼前浮现出清晰的文字。

上边有照片, 划过一张张他有印象的、没印象的人脸。

在他仅存的记忆里,这些大多是在怪谈中离奇死亡的人, 被通灵者论坛疑惑讨论过。

林寄雪百无聊赖地往后翻,眼睛在看档案,边看边走神, 脑子里有小人吵架。

直至他翻到最后。

林寄雪看着上边的文字,罕见地将东西记到了脑子里,手指微停。

他在受害人的照片一栏,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的养母——徐舟。

姓名也对得上。

徐舟是在一个风雨夜离开的。

她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林城也挥着手,像过去一样,抱抱妻子,与妻子说着再见。

那时,林寄雪还以为自己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临走前,她很温柔地揉了揉林寄雪的脑袋,要他以后听话。

转头就消失不见。

林寄雪小时候想过,是不是因为他不听话,妈妈才会离开。

后来长大了,他倒不再产生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只是依然不得其解。

他很听话,有时候又不那么听话。

尤其是犯病的时候。

林寄雪按着纸页。

他现在能控制得这么好,能像寻常人一样生活、学习,少不了林城的功劳。

“交易对象:‘演员’与夏雨澄。”

“交易记录:替李夫人掩盖家族患有隐性精神疾病的事实。”

让秘密埋进土里。

她没有怀过侥幸,林寄雪从出生起,就不被母亲期待。

很久以前,林父与林母点着一盏台灯,两人坐在客厅的两边。

在夜里,他们看着桌上双份的亲子鉴定报告,相对无言。

徐舟问:“小雪睡下了?”

林城点头:“哄睡了。”

他们相信对方,婚前也各自做过检查,没人有遗传病史。

现在报告出来,查出林寄雪与他们二人均无血缘关系,只说明了一种可能。

他们抱错了。

“我去找一找吧,”徐舟说,“和我们家抱错那户应该也不知情……”

“先去医院那边问问。”

林城:“我们一起去吧,小雪出生那家医院在A市,有点远。”

徐舟摇头:“来回路费挺贵的,你工作又忙,万一白跑一趟,有些浪费。”

“我到那边问问,有消息了,你再过来。”

“这两天我休息,正好有空。”

这一去,不得善终。

那个夜晚之后,徐舟再没有回来。

装资料的档案袋上被贴上标签。

林寄雪用冰凉的手指摸过标签的边缘,勉强辨认清了四个字。

“死者名单”。

所以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李家故意的。

李夫人并不爱她的孩子,养谁都是养,只要不触碰她的利益,谁都可以。

徐舟问到李家头上时,李夫人选择了灭口。

而李颂,阴差阳错,不知自己的亲生母亲被养大自己的人暗害。

他还在尽心尽责地替李家做事。

最后在Cold Cemetery里死去,如风拂过,毫无痕迹。

徐舟被发现,林城肯定也会被列为目标。

“演员”向来斩草除根,路白月全家就是最好的证明。

却不知徐舟做了什么,让他们迟迟未被发现,逃过一劫。

他应该混乱。

林寄雪想,在林城被那些破门而入的“官方人员”拿着莫须有的罪证带走时,他就合该发疯,咬下他们一口,咬得那些人鲜血淋漓。

林寄雪深深吸气。

他按住太阳穴,轻声自言自语:“别闹。”

脑中争吵的小人依然喋喋不休。

林寄雪抬眸,握住自己手里的刀刃,舔了舔唇。

而另一边,风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送葬人吟唱着哀惋的悼亡曲,将腐烂的养料播撒在枯朽的尘土缝隙。”

送葬人。

小米压了压头顶的鸭舌帽。

她带着光碟,从独栋里钻出来。脚步很轻,悄无声息地潜藏在人群之中。

抬眼,烟火的绚烂明灭在眼底。

“哒哒……”

小米站住了。

盛青禾把手背到身后,牵着不少气球,慢着步子,从小米身边飘飘地路过。

小米扭头,看着盛青禾偷偷地把布置好的花环换成气球。

女孩换得很光明正大。

当着众人的面,她把锦簇的花团哐哐拆掉,将气球绑了上去。

气球的底下还栓着绳。

绳索在夜晚的微风中窸窣舞动,傀儡对此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路过。

章庆就在旁边,目睹一切,忌惮地往舞台附近避了避。

他看见过这些气球杀人的。

细细的绳子捆住人的四肢,把人拖到池塘里生生扯断,随后绞下人的头颅,将脑袋装进气球内部,成为填充物。

许书文就是这么死的,在今天上午。

盛天原出事,舞台坍塌,白缟成为了盛天原的陪葬品,被染红,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在池塘边喂鱼的章庆听闻消息,匆匆赶来。

他到的时候,正好看到盛天原被挖出的尸体,跌坐在一边的盛安桐,以及范意等人离去的背影。

章庆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把盛安桐扶起来。

他们之前吵过架,因怪谈的事。

而舞台剩下的部分也摇摇欲坠,不容乐观。

果不其然,下一秒又塌了一节,正好扎进一个人的后脑。

许书文抱着百合回来,正好撞上这幕。

他被吓到,花盆摔在地上,噼里啪啦的,瓷片和泥土撒了一地。

章庆想去拉他:“喂,起来。”

他哆哆嗦嗦地想握住章庆的手,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范意先前的威胁。

在源于本能的恐惧驱使下,他突然一把拉住章庆,赶忙起身,抖着声音道:“章、章庆,其实我……”

他说出了那天的真相。

关于范意没有参与笔仙,反而是宅邸起火后的报警人的真相。

“……”

章庆其实猜到了。

从范意露出真切又诧异的目光开始,章庆就心有怀疑。

他替别人抱不平,那些人反而请他退让,这种心虚的表现……

一切都指向了那个唯一的答案。

范意是被人陷害的。

可他是跟风者,他不能承认。

忽然,一声被掩埋在烟花里的,无人在意的惨叫从章庆身后传来,叫他回神。

他猛然转头。

看见不远处有人撕心裂肺地叫唤出声,摔在地上,腿上被缠了一条细细的绳索——他踩到了一段被藏在花丛里的气球绳。

他似是想要求救,看见章庆注意到自己的困境,眼里燃起微微的火花。

然后,人头落地。

章庆捂住嘴,一阵恐惧化作冰凉的恶感,涌上咽喉,差点踉跄着后退。

好在他站稳了,没敢继续动作。

不然,他身后也有一段悄悄延伸到他脚底的气球绳,会被踩到。

盛青禾的声音柔柔在旁边响起:“你们知道吗,这是会所的负责人。”

“他们协助伪造了我在会所溺死的假证,让手底无辜的保安,替盛家顶了罪,受了过,毁了人的一辈子。”

只要一个小小的决定。

小米闭了闭眼,上前两步,与章庆擦肩而过。

她切下了死者的小指,接着从身上取出一瓶浑浊褐红的液体,打开将手指泡了进去。

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这样的死人,不会被做成傀儡。”

她的语气很平,毫无感情,在章庆面前,为死者棒读悼词。

“希望您的魂灵堕入炼狱,受尽十八般之苦,永不安息。”

“希望您的魂灵在痛苦中得到洗涤,直至麻木,迟钝,失去感知。”

“祝您,灵魂不死不灭。”

最后一簇烟火在夜空盛放,极美极灿烂。它映亮了整片天空,金色的光辉有如烈阳,悬于东方,泯于一刹。

“巫祝采撷鲜花与露水,祈求风雨,愿这片曾经的沃土能生出翠绿而健康的新芽。”

静没有参加终场演出。

她坐在坟地里,坐在向日葵花田的秋千上,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

风摇动秋千,将她推高,越推越高,几乎要荡到天上去。

须臾,静在坟地里撑起红伞,见证男孩的第88次受刑。

只是这回,他的手里没有了雪花玻璃球,换成了一小块没有吃干净的,脏兮兮的蜂蜜小蛋糕。

静顿了顿。

几秒后,她说:“生日快乐,路白月。”

生日快乐。

男孩听见了在苦海中浮沉的低语,一双一双手拉住他,要他下沉。

“是谁将注定的苦难写进旁人的命数?”

天煞孤星。

会场里。

盛安桐不敢在旁人眼前露面,何况他失去了双目,一路摸索到这里都艰难,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的感知,却能忍着痛楚,独自坐在建筑的角落,完整清晰地听完录音。

这是他父亲与舅舅的声音。

真好。

这该死的世界。

他承认,自己有时是无理取闹了些,冷漠了些,爱装作成熟的模样,做一些自以为是的决定。

可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多年的生活,是拿别人全家的惨死换来的。

还有盛青禾的死。

因为他要盛青禾帮他追一下气球。

他之前忘记了。

谢桐隐去了他脑海中关于诡物的记忆。不久之前,小米的诅咒刺进眼瞳,吃掉了谢桐留下的诅咒……他又想起来了。

原来是算计。

他家里活该被人报复。

“怎么样?”

他似乎听到路白月在他耳边呢喃。

“要疯一些吗,要燃烧吗?”

“这样的命数不是你的错,是你父母作了孽,报应到了你身上。”

“我知道你爱他们,所以,我不会要求你去恨去讨厌。”

“不如……陪我完成终场演出吧。”

“让真正该死的人陪葬。”

话音落下之后,世界寂静无声。

暗潮在缄默,死亡的气息开始蜿蜒流淌,各怀心思的通灵者们齐聚于此,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月亮”。

“可是观众却说,他看见雪花落进荒田,细细密密的像灰,肮脏的雪水融进土壤,冻死了才生的幼芽。”

范意的手里捏着五子棋的黑子,在塑料棋盘上落下,堵住了白子的路。

叶玫用指节抵着下巴,又落下一子。

还有其他的路可走。

作为观众,叶玫旁观半天,实在觉得无趣,于是特地从屋里找出了一盒围棋,要范意陪他消遣。

正好,终场开始之前,范意也不想再继续干看。

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悄悄换成傀儡。

现在还是第一局,他们继续。

棋盘黑的白的交错了大片,迟迟不能结束。

黑子再次截住了白子要连成五子的最后一步。

两人边下边聊天。

“你不想赢吗?”叶玫往楼底瞅一眼,问范意,“一直在专注堵我,走哪堵哪。”

使计也没用,会被范意看穿。

“说不定呢,”范意也往楼底瞅一眼,回答道,“也许我堵着堵着,就赢了?”

叶玫笑了:“真的假的啊?”

“我俩这局还能结束吗?”

范意继续堵,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落在楼底的某个人身上。

“说不定呢?”

他在一心二用。

楼底的舞台边缘,谢桐心中正盘算着某个狠绝偏激的计划,听到烟火停歇,忽然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与人群中往此处眺望的路白月遥遥对视。

路白月摘掉面具。

他开口,没发出声音:“好久不见。”

“演员。”

谢桐吸了口气。

几年以前,他曾经试探过路白月,他的代号为什么要取作“极光”。

路白月敷衍回答:“因为好听,好看。”

是吗。

太阳风碰撞磁场,在冰冷的极地折射出绚丽的光辉。

“可惜我不是太阳,只能发出微弱渺小的挣扎,让我的声音传遍这怪谈的小小一隅。”

但看到极光的人可以。

他们会向旁人描述,那是多美丽盛大的光景。

看似有很多种选择。

实际只有一条道路可走。

便是你死我活。

第180章 White moon 23

“开始了。”

棋盘上, 范意落下他的最后一颗黑子,完完全全地构成了死局。

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在阳台上划出“刺啦”的声响。

棋局已死, 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叶玫干脆把棋子棋盘都收了, 晚范意一步起身,到栏杆边上。

夏天的雕花栏杆还带有被烈阳暴晒过的余温。

范意软绵绵地趴在上边, 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谢幕,他的目光流过场地的布置、致命的气球、各列其位的人们与傀儡,以及……

在人潮里遥遥对望的谢桐与路白月。

“橘子,猜猜他们准备的惊喜, 究竟是什么?”

叶玫似乎看明白了什么,很刻意地挨到范意身边,头发落到范意肩膀上, 将声音附在对方耳侧,温言软语。

范意随口回答:“惊喜派对,带个引号。”

“一般来说, 这种事情会先预热, 预热之后有表演, 还会准备食物,再设计各种各样的活动来热闹氛围。”

“在场的人不缺策划,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说话的时候, 范意垂了垂眸,一把揪住叶玫的头发, 蜷在手指上玩。

叶玫走不开了,无奈地挨在范意身边。

烟花就是预热。

可预热过后,四周就陷入彻底的沉寂。

“说实话, 出乎我的意料,”范意说,“他们最开始的想法被静带偏,许多人在合作布置葬礼,而且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算舞台塌陷也没关系。”

“不参与其中的人,也会慢慢因从众心理而受到影响。”

“但他们赶在傍晚之前,就及时把先前的想法推翻,用心布置了场地。”

向来最难做到的是否定自己,一切重来。

如果他们到傍晚还在做葬礼的设计,那才是真的完了。

范意开始给叶玫的一缕头发编麻花。

他边弄边说:“……这要花很多很多时间。所以发现错误之后,必须要果断做出决定,但凡有一个人反对,都能形成两方不同的意见。”

藏在鱼腹中的线索、坟地里的四座墓碑、医院的草稿纸、对当年故事有部分了解的知情者、盛天原与陈念被献祭后,于所有人耳边响起的提示……

很好串联。

这就是路白月的目的,他最终想要的结果。

范意说:“所以,他们准备的惊喜是——在惊喜之夜设下陷阱,杀死谢桐和路白月。”

完成终场演出。

一触即发。

时钟滴答走向8点。

放空的烟花筒被踢翻,以此为信号,不知人群中谁人喊了一声“动手”,藏匿在花团锦簇下的灵异道具顷刻显露,统统对准了在广场站立着的一人一诡物。

路白月抬起自己的胳膊,道具逸散的灵异值星星点点地洒在他身上。

路白月看了会儿上边灼烧手背的温度,“咦”了一句:“仅此而已吗?没有别的手段了?”

“这点动静,可杀不死我啊……”

没有通灵者与他搭话。

很快,路白月就发现了不对之处——

落在他身上的灵异值,远没有对付谢桐的多。

他好像只是顺带的。

灵异道具“走投无路者的上吊绳”径直飞向谢桐,要往他的脖颈上勒,下了死手。

谢桐甩出袖里的小刀,将其斩成一截一段。

如坠落的毒蛇。

摔在地上后,绳索依然在继续生长,向谢桐游动。

谢桐往后避上一步,错开一团险些烧穿他脖颈的火。

一群人逮着一个人追杀……

路白月没有想过这种情况,愣住了。他以为自己作为诡物,才是被首先针对的对象。

好好站在原地,任不同的灵异道具从他身边擦过。

擦不出血来,只有微弱的,似在烧灼灵魂的疼痛。

谢桐也发现了这点,咬牙开口道:“你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当别人的棋子吗?”

其他通灵者一言不发,只顾操控着沾了血的铁钉,往谢桐的双目里刺!

这熟悉的一幕。

范意轻声说:“不存在的人?”

路白月还真会复刻。

将祭品打成全场的焦点,包括他自己。

但谢桐的背后空无一人。

谢桐抿住唇,神色越来越冷。

他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善茬,把早就藏好的道具捏在手里,衣袖又被从花瓣中喷向他的针雨刺中,割出不少破口。

从进入广场的这一刻起,他就做好了自己被围杀的心理准备。

只是真正的情况还是比他预想的要严重一些。

舞台上,聚光灯移向谢桐,灼烧出滚烫的温度。

谢桐抽出自己的白练。

防护型灵异道具飞舞挡住天上密密麻麻的向他袭来的攻击。

他无从反击。

那些通灵者没有一个人肯接近谢桐,他们的阵型和局衔接完美,可以无缝进行远程攻击,不同的灵异道具相互搭配出更强大的效果……不是什么临时策划的草台班子。

一种道具到了使用上限,就换另一种能够搭配的继续。

白练很快破损,漏出坑坑洼洼的洞来,想必抵挡不了一段时间就要报废。

谢桐抿住了唇,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指点这帮通灵者。

要他们只攻击,不要听他讲话。

作为第一次进入怪谈的新人,他们手里不可能有这么多灵异道具。资深通灵者也弄不来这么多,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撒。

连喘息的机会都给不到他。

“……”

“好吧,既然这样。”

路白月踩着烟花炸开后掉落的圆形纸片,落地很轻,却还是沙沙地吵。

避开各类道具的攻击,他走到谢桐的面前。

“真是……太让我惊喜了。”

诡物的力量在一瞬间生长,浓烈的污染翻滚袭卷,快速贴近代号“演员”的通灵者!

所有的溢开的灵异值落在路白月身上,皆被他身上浓烈的污染消融——这才是真正的诡物“生日快乐”,是路白月从未在通灵者面前展现出来的真正力量。

谢桐先前就怀疑过,路白月藏了实力。

毕竟,分明这里是极其危险的A级怪谈。

经历下来,他却觉得此处比B级怪谈还要自由,要风平浪静。

而此刻,路白月朝着谢桐,张开了手。

他浅浅地笑道:“我也在雪上再加一把霜吧?”

谢桐倏然扩开瞳孔。

他及时又迅速地收回自己铺出去的白练,全数挡在自己面前,路白月污染浑浊又强烈,直接将白练侵蚀,染成浓黑后反向操控着,袭向谢桐!

与其他通灵者拼尽全力的攻击一起。

谢桐退到舞台之上,黑练命中他的肩胛,流出鲜血,上吊绳攀爬上脖颈,窸窣伸长,要死死把他缠住。

路白月停住了,没有继续动手。

他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谢桐挣扎。

“你……”

谢桐哑着嗓子,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挤出,用手去扯上吊绳的边缘,另一只手挥出无数附着剧毒的粉末,从路白月身边穿过,迎风泼洒到几个离得最近的通灵者脸上!

下一瞬,谢桐就察觉不对。

别的通灵者都避得很远,不敢妄动,怎么这些人敢轻易地上前送死?

傀儡破败的皮囊腐烂,哗啦哗啦地倒了一片,露出里头干枯的稻草人来。

傀儡。

谢桐喉中一噎,猛地斩下上吊绳,灵异道具喷涌出火焰,将其焚毁殆尽。

他的神色已然冷到了极点。

攻击仍不停歇。

路白月叹了口气。

“终于……”

他上前去,声音很低很低:“终于,我现在可以杀死你了。”

这是怪谈最核心的规则,诡物受规则限制,不可越过规则杀人。

【如您认出傀儡,请不要揭穿它们。它们只是在工作,就像稻草人那样。】

这也是路白月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谢桐知道自己中计。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平静了。

谢桐不再挣扎,任由头顶的聚光灯落下,落在他和路白月的身上。

他说:“这里,有多少是你的傀儡?现在的情况是你设计的?灵异道具也是你的库存?”

他想要再确认一遍。

路白月的东西应该都被通灵者协会收走了才是。

“不是我,”路白月说,“是他们自发想要杀死你。”

“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单单想杀的是你,没有一个人对我下手……可能这儿的不少人都和你有仇?”

“演员,你今晚必死。”

谢桐低下头:“我知道。”

得知路白月是这则怪谈的核心时,他就知道,自己会是这么个结局。

谢桐不想再继续废话下去了。他沉默地承受着致命的攻击,路白月的污染侵蚀而来,全身都疼。

他撑着意识,就像撑着最后一口气那样,不要它涣散,等眼前变得模糊,谢桐再咬破舌尖保持清醒。

还差一点。他想。

他手里有一样道具。

从他开始为通灵者协会做那些上不来台的腤臜事起,就把这件道具随时带在身边,预备使用。

诡物图鉴004号,毁灭。

能够替持有者吸收一定程度的灵异值或污染,到达极限后能爆发出恐怖的威力,摧枯拉朽,吞噬一切。

它曾经毁灭过一则A级怪谈。

这也是谢桐能想到的最好的,灭口的办法。

哪怕他也一样死去。

“演员,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忽然间,路白月冷冰冰的手抓住了谢桐的腕子。

他单膝蹲在他的面前,阴冷的气息缠裹……像极了十七年前,那个蜷缩在角落里无助迷茫的孩子。

“你是个狠人,永远遵守交易,永远坚持自我。”

路白月说:

“你不会让这些证据出去,你来到这里,就怀有……与所有人互相毁灭的想法。”

“但我不会让他们死的。”

路白月将自身的污染凝缩到极致,环成一个小小的圈,将他和谢桐一起包裹。

污染凝固成坚实的壁,挡下了外界的所有攻击,将灵异值全部吸收。

他拼尽全力,应该能够抵住内部的巨大毁灭。

路白月笑:“他们是我难得的证人啊。”

谢桐往覆盖着他的污染圈上碰了一下,整只手立即被侵吞,失去温度,健康的肉色成为没有杂色的纯黑,流出粘稠难闻的“血液”。

属于路白月的污染,正在源源不绝地往他的毁灭里钻。

在催生毁灭的苏醒。

谢桐的手软绵无力地垂在地上,这回是真的气笑了:“路白月,你用这污染救人?”

“谁教你这么做诡物的?”

路白月:“你管我呢?”

“我说了,他们是我唯一的证人。”

谢桐不再搭话。

那就没有什么好聊的了。

他抿住唇,咽下行将吐出的鲜血,在细细密密折磨着他的疼痛里,慢慢地想。

在来到广场前,还布下了一层诅咒。

那诅咒会让人失去与诡物有关的记忆,他曾对盛安桐用过,在他死后,就会生效。

虽然不能保证这东西可以对所有人起效……尤其是黑巫女。

但是对付那些新人,足够了。

他只能赌,赌那些资深的通灵者(包括小米),不会故意地去和通灵者协会对抗。

想到这里,谢桐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路白月的手穿透了谢桐的胸膛,从内里挖出心脏。

污染一寸一寸打碎了对方的身体——就像对方曾在自己身上,用灼热的苦难,烙下洗不清的伤痕那样。

毁灭生效。

路白月的污染覆不住毁灭的力量,在眨眼间爆炸,余波与气浪将周边的树木掀翻,砸在地上,一片狼藉。

原来树木是空心的。

剧烈的爆炸响振聋发聩,泼天的污染化作黑雨淋漓洒落,落在地上、树干上,竟生出了漂亮的花。

有不少人避之不及,摔倒,被掀飞撞到墙壁上,受了伤。

等黑雨落完之后,林寄雪从石狮子像后边走出来。

他戴着兜帽,漫步在广场里,踩着满场的花,碰碰江宸的肩膀:“剩的灵异道具,还我。”

江宸:“用完了。”

林寄雪懒得分辨真假,转头就走。

他一个一个地问,肯给他的,就收回去,没了的,就不要了。当问到章庆身边时,小米正在旁边抹除一道险些大范围生效的诅咒。

章庆不敢再得罪林寄雪,把剩下的小玩意通通塞回给他。

林寄雪数了数,数量没少,又朝小米伸手。

小米回头:“我没拿你东西。”

林寄雪:“对哦,忘了。”

小米的动作慢慢停下。

她问:“你全部家当都发出去了?”

林寄雪:“反正我平时也不用。”

小米:“奢侈。”

虽然随意毁掉血红蝴蝶的她没有资格这么说。

林寄雪:“值得。”

如此,也算给了徐舟和林城一个初步的交代。

他要算账的对象还有李家,与通灵者协会。

小米不置可否。

她起身,拍拍刚刚被气浪掀到身上的尘土,凉声道:“送葬吧。”

“……”

她看向舞台中央。

一颗晶莹剔透的、小小的、美丽的宝石,正在夜晚深空的“太阳”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