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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意说:“可以试试。”

只是,他还以为会是和这则怪谈有关的线索。没想到误打误撞,找到的居然是过山车项目的印章。

还真是“惊喜”。

至于过山车的其他疑点……

黑影、触手,和每个车厢都要坐人的规定。仍如一团迷雾,不得其解。

还有布偶娃娃。

它已经不哭了,等范意再拿出来时,布偶的眼泪早已干涸,脸上重新挂满灿烂的微笑。

他把娃娃还给林寄雪:“我就说多出来的礼物没安好心,晚点借我,我找机会研究一——”

范意话没说完,刚走到出口外抬头,尾音突然一停,硬生生地拐了个调:“卧槽。”

“研究一卧槽?”

林寄雪觉得有趣,便把范意的话学了一遍,还歪头问:“怎么啦?”

范意:“我看到鬼了。”

林寄雪:?

在这里见到鬼不是很正常?

但林寄雪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范意绝不会因为见鬼这种事而愕然止步。

林寄雪扭过头,同样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范意:“你就说是不是活见鬼吧。”

林寄雪罕见地没有出声,他搭着手臂,语气变得危险:“你说,这人在这里干什么呢?”

范意:……

你问我我问谁去。

张慕川和白粥就在不远处等着。

此时,张慕川正不知所措地应付着一位主动上前,过于热情的“工作人员”。

对方身穿小熊套装,却没有戴上头套,只是虚虚搁怀里抱着,脸上戴着面具。范意走近,还能听见“工作人员”带着笑的说话声。

“很合适的机会,摩天轮十缺四,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现在参与还有神秘惊喜等你来拿。”

张慕川:“不了……我在等朋友……”

工作人员:“等的时候来坐一圈怎么了?总归是要来的,早死晚死都一样,相信我,这趟旅途绝对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摩天轮和过山车在东、西两个方向,中间隔了一条购物街道。

到底是怎么把广告打到这里来的!

白粥抬手拦住了面前的工作人员:“这位先生,非常抱歉。我们确实不方便,可以再等待一会吗?”

起码要等到范意过来再说。

工作人员摆手:“不急不急,只是过上一会,你们参与摩天轮的话,就不一定能凑齐十个人了。”

游乐区存在的活人数在飞快减少。

范意:……

他想,原来摩天轮的规定人数是至少十人。

林寄雪看了几秒,他换了只新的口罩,把兜帽又拉上了。

然后他停在原地,轻轻推了范意一把。

范意看他:“你怎么回事?”

林寄雪认真道:“我们是纯粹的金钱交易,所以我觉得我不该打扰你们,也不该成为你们PLAY的一环。”

范意:?

什么东西。

你不对劲。

不过范意也懒得跟林寄雪计较。

他吸了口气,快步上前。

张慕川见了他,如见救星:“你出来了!”

范意:“嗯。”

他径直走到工作人员面前,一把将工作人员抱着的头套从对方手里扯出,然后——

扔掉。

张慕川:?

白粥:?

头套擦着白粥的胳膊过去,被风吹动,滚出几步距离。

这是在干什么?

即使白粥在过山车上见识过这人干起事来有多大胆,但上来就扔工作人员的东西是不是太奇怪了点啊?

结果,下一秒就听范意劈头盖脸冲着工作人员来了句:“你怎么进来的?”

工作人员默默看向地上那只被扔出去的可怜头套。

“你扔人东西的坏毛病什么时候改改,”工作人员歪了歪脑袋,“咱们捡起来再说话?”

张慕川、白粥:?

这如调侃一般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范意还真的听了,他使唤人道:“周白,去捡。”

白粥:?

他是工具人?

不过白粥没有立刻动身。

因为站在他们几步远外的林寄雪闻言轻轻踢了一脚,就把头套踢回来了。

白粥把头套递了过去。

“有点伤心,”工作人员接过,拍了拍头套上的灰,“见到我一点都不觉得惊喜吗?”

“谢邀,”范意说,“我还以为我见鬼了。”

工作人员:“那可惜了,要不等我哪天真变成鬼了,再让你见见好了?”

范意:“都说了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有意思吗?”

张慕川愣了,他举手:“等等,容我插句嘴。”

“柑橘,你和这位……认识?”

工作人员没摘面具,他脸上含着得体的微笑,去看范意。

范意顿了顿。

岂止是认识。

“是我老板。”他说。

“我都打扮成这样了,”叶玫摊开手,“你还能一眼认出来,不愧是小橘子。”

废话,他不会听声音吗?

范意面无表情道:“老板,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第46章 The Little Mermaid

叶玫的突然出现, 对范意来说,的确算得上是一桩没能料到的意外,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个人不打招呼, 来得毫无预兆, 一点动静都没有。还穿着诡物的工作服, 也不赖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喜的是叶玫在这个地方。

这件事本身,就让他感到安心。

范意简单地向张慕川和白粥介绍了叶玫。

叶玫仍不忘初心:“所以摩天轮十缺四, 来不来?”

范意:“。”

说得跟打麻将三缺一似的。

范意:“老板。”

“你可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

范意百思不得其解:“我特别想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又是从哪偷的工作服?”

“你不是还有别的怪谈要处理吗?”

范意记得那是个A级怪谈,照理来说,解决起来应当没那么快才是。

叶玫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橘子, 你是不是以为我闲的?把委托推了跑过来帮你?”

范意:“才没有。”

叶玫笑了:“哎,你说,我都特地找人帮我确认你的安危了, 花了钱的。难道还要亲自上阵,陪你干活吗?哪有这种好事?”

范意:“所以?”

叶玫:“我接的A级怪谈,名为‘乐园’。”

“是一个关于水上乐园的故事。”

……

水上乐园。

【本游乐区有且仅有四个区域, 有且仅有四个方向。】

【任何位置都没有水上乐园, 那是不存在的。】

是游乐场规则里, 一个不允许触碰的禁区。

范意猝然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手上的委托,和我在做的怪谈, 其实是连起来的?”

水上乐园是一个独立的A级怪谈?

叶玫“嗯”了一下:“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在外面游乐场活动的不是诡物, 而是人。也是在那时候,我看见了你。”

“不过我当时有点事情,就没来和你打声招呼, 反正也不急。”

范意问:“你们过来的话,是受哪边的规则限制?”

叶玫沉思片刻:“应该是只有一条规则要遵守。”

范意:“什么?”

叶玫悠悠瞥了范意一眼,笑道:“小橘子,空手套情报可不好。”

“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你的怪谈,你自己解决,好吗?好的。”

范意盯了叶玫一会儿。

他复读道:“所以摩天轮十缺四,来不来。”

叶玫:?

范意:“我们实际上只有三个人。”

他指了指得知叶玫身份后,就掉到最后面的白粥:“他不是人。”

叶玫:“这有什么关系,再拉一个就是。”

范意继续:“行吧,也不用我说。”

他说:“我猜一句,你们的规则是必须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出入这个游乐场,对不?”

不然很难解释,叶玫为什么会穿着这么抽象的外衣。

叶玫有些意外,他不回答。

范意顺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你三番两次地给摩天轮拉客,是因为摩天轮上有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线索,对吗?”

说的是疑问句,表情却十分肯定。

叶玫这回应了:“对,我那边的怪谈有提到过,一个孩子在摩天轮上丢了东西。”

范意:“但是你上不去。”

“因为你在名义上是‘工作人员’,而摩天轮项目,只有我们这些游客才能体验。”

“要想拿到线索,就需要外面的游客来帮忙。”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游客和你一样,是人,是通灵者,是不可控的。”

“如果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游客,让他们帮忙寻找线索。那些人反而会怀疑有诈,绝不会把自己千辛万苦找来的东西交给你。”

“当然,你可以利用‘工作人员’这个身份的便利,去欺骗其他人帮你办事。扯一个‘把东西交给你才能离开摩天轮’的谎言就行。”

“但你之所以没这样做——”

“我想,或许是因为,你要求对方做的事情,与这座游乐园本身的规则相悖。”

“他们不敢去做,不会去做。”

“就算听了你的话,这些人也有可能死在摩天轮上。”

范意给出结论:“所以,你找上了我。”

叶玫眨了两下眼,默默把头套戴回去了。

范意知道他这举动的含义,没好气地锤他:“喂,你都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还跟我这儿空手套情报呢?叶老板,你是不是当我傻?”

叶玫:“你小子。”

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孩子大了不好骗了的感觉。

虽然他本身也没比范意大上几岁。

他破罐破摔,招呼道:“都给你猜完了,还问个什么劲。摩天轮十缺四,如果人数满了我给你们踢人,来不来?一会路上我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范意:“来,怎么不来,老板都发话了,我还有不遵命的道理?”

叶玫:“真难为你还记得我是老板。”

范意撇撇嘴。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三个队友,象征性地回头询问了一下意见:“对了,你们呢,摩天轮十缺四,答不答应?”

听起来完全就像是顺带问的。

从刚刚起就一直被晾在后面,完全插不上话的张慕川:……

果然范意还是那个范意。

狗脾气不改。

您既然已经决定好了,又何苦问这么一嘴呢?

林寄雪慢悠悠地从他身边路过。

“早就说了,离他们太近会变成这两个人PLAY的一环。”

张慕川:“啊?”

什么玩意?

什么PLAY?

是他想的那个东西吗?

林寄雪却没跟他过多解释,径直跟了上去。

林寄雪慢慢悠悠地想。

最开始叶玫跟他说通灵古店收了个新人时,林寄雪还不以为意。

他惯例做着自己的事情,上课、打零工、小号接怪谈单子攒钱。

日子枯燥而无味,但是每当他回到家,看到桌上那一碗还热乎着的肉丝面时,林寄雪都会勉强着自己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全部吃完。

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时不时地会出现幻觉幻听,有东西在他脑子里吵架,还总是短暂性失忆。

发作的时候非常痛苦。

为了把自己包装得像个正常人,他总是努力在生活里摆出一副平和的模样,用疏离又不失礼貌的态度应付着所有人。

很累。

只有在怪谈里,他才有一丝能够释放自我的,喘息的余地。

林寄雪讨厌事态不受他控制的感觉。

不是一个能和别人好好合作的人。

也只有叶玫会愿意问他——

要不要一起搞事?

当年他和叶玫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才刚刚升上初中。

叶玫没比他大上几岁,少年的脖子上也还没有那道伤疤。

叶玫坐在走廊的扶手上,指了指诡物藏身的房间。做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类似邀请的手势。

说是合作,实际这两人的思路根本搭不到一块儿去。

林寄雪要直接开诡物的房门玩生死逃杀,叶玫要利用其他诡物的能力借刀杀人。

……

所以最后还是你管你的,我管我的,俩人击掌解散,决定自由行动,互不干涉。

但后来,他们的确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共同推进了怪谈整体的进度。

所以林寄雪心里清楚——

叶玫其实不是个好老师,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引导者、合作者。

他天生就适合怪谈,习惯把自己放在诡物的视角,去反向推演怪谈的核心与解决办法。

也比其他人更容易走上一条偏激而又危险的道路。

不少和叶玫合作过的人,都因为跟不上他的节奏,而导致结尾全面崩盘。

也只有林寄雪这种同样自我的人,可以和叶玫打出奇怪的配合。

后来,叶玫接手了通灵古店。

他学会了做一个旁观者。

叶玫站在怪谈里,看着别人寻找线索,疼痛流血。除非生死关头,他很少插手,给其他人提供帮助。

所以……

当叶玫告诉他,要他在怪谈里看着点范意的时候,林寄雪的确感到了些许讶异。

因为从来没人能在叶玫手底坚持超过三天。

而范意是第一个,也是林寄雪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够和叶玫相契合的人。

他们之间的情感并不浓烈,反而稍显平淡,如同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因为机缘巧合,纠缠在了一起。

他们的性格、为人和处事方式都大相径庭,却像一块拼图的两半,紧密贴合。

尤其是方才范意在和叶玫谈论线索时。

分明那些聊天的内容、语气、氛围都十分平常,挑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可就是会令旁人产生一种无法融入的错觉来。

叶玫惯例不把话说全,也没告诉他们去摩天轮之后该怎么办,范意却直接猜出了叶玫的行为动机,并直白地把问题抛了回去。

于是林寄雪明白了。

他们或许很适合……很适合成为队友。

挺好。

思绪飘到这里,林寄雪快步上前,揪了一下叶玫的玩偶外套:“等等,我还有件事找你。”

叶玫透过头套看他,冲林寄雪笑了一下:“呀,小雪,好久不见。”

林寄雪:“加钱。”

叶玫哽住:“……”

林寄雪:“A级怪谈十万一单,A+级暂时不接,但来都来了,收你五十万,不过分吧?”

范意:……

林寄雪,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便宜的通灵者。

论坛上一则A级怪谈最少也要百万啊!还有价无市!

叶玫也是懂价的。

闻言,他憋了憋笑,语气没变:“小雪,价格我们在线上都聊好了,出尔反尔可……”

林寄雪:“加钱。”

叶玫:“咱们都认识那么久……”

林寄雪:“加钱。”

叶玫:“谈钱多伤感……”

林寄雪:“加钱。”

叶玫:……

他叹了口气:“出去再说,活着出去再说行吗?”

叶玫举手投降:“万一你在怪谈里死了,我这钱加给谁去?”

他提起死亡,就像在说家常便饭一样简单。

林寄雪被人咒多了,也不在乎,还觉得有点道理:“好啊,你别忘了就行。”

叶玫意有所指:“别说我,你自己别忘了才是。”

林寄雪:“嗯。”

范意捣乱:“没事,我帮你记着,叶瑰跑不了。”

林寄雪:“嗯嗯。”

叶玫:?

等等。

他是因为谁才找的林寄雪帮忙来着?

他的店里有个内鬼!

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了购物街。

抬头就能看见,摩天轮高耸入云。

*

十分钟后。

范意站在摩天轮项目的不远处,旁边立了一块提示牌。

“……”

【云端摩天轮:参与人数达到十人即可开启。】

【不要低头。】

【千万不要低头。】

范意抬起头看。

分明在过山车附近时,天空方还晴空朗日。然而到蓝色游乐区不过一段路的功夫,他们的头顶便笼了一层厚厚的云,层层叠叠,投落一片淡淡的阴影。

阳光穿透云层的缝隙,薄薄地洒在身上,如淋过冷雨一般冰凉。

摩天轮项目的上空尤甚。

范意往嘴里塞了块口香糖。

淡淡的薄荷香在口中弥漫开来,略微驱散了心头萦绕着的淡淡不安。

范意心想,他老板还真会给他出难题。

摩天轮给范意的感觉要比过山车危险得多。

哪怕它是一个平缓、温和,适宜放松观光的项目。

范意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先四下里扫了一圈,目光在控制室附近稍作停留。

叶玫已经重新回到了工作人员的队伍里。

此刻他正在摩天轮的控制室旁边,抓着几只气球,对路过的人“亲切问候”,见范意朝这边看来,若有似无地冲他挥了下手。

“……”

范意别开目光。

正如叶玫所言,摩天轮的入口处已经排了不少人,但还未凑齐。

范意数了一数,发现等待在外的人正好有七个。

看来在叶玫离开的时候,这里恰好又来了个人,选择参与摩天轮项目。

有点巧了。

范意站住脚步。

面前的摩天轮,是整个游乐区最高的大型设备。轮外悬挂三十个透明轿厢,缓慢旋转着,仰头望去,轿厢仿佛没入云层,给人一种几乎能够触碰天空的错觉。

摩天轮的轿厢一节一节地从入口路过。

范意定住的位置还有些远,单从外表上看,这些轿厢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而有些细节要凑近才能知道。

简单地观察过后,范意缓了缓心绪,强压下脑海中尖锐的警告,和其他两个人一起,排到了队伍的最末尾。

——这次行动,只有他、张慕川和林寄雪参与。

白粥被他打发走了。

这是范意在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

一来,白粥是诡物。他的诅咒针对活人,因为两次未能应验的大范围死亡预言,力量消耗过大,在摩天轮里派不上多少用场。

二来,白粥在开园仪式上太过抛头露面。不少人当时被他种了诅咒,也对白粥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们再一块行动,容易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这次怪谈的覆盖面太广,内容太多,每个不同小细节甚至有多种自己独立的规则。

相比起其他怪谈,他们的行动相对自由,整个探索起来却非常麻烦。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四个人全天都参与一模一样的项目,效率太低了。

因此——

在白粥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范意让他到其他项目去看一看,能参与就参与进去,找找线索。

如果发现什么端倪,就通过园区提供的手机联系。

说到手机……

范意摁开屏幕,看了一眼。

锁屏纯白的雪山中央,停留着一段未能接通的陌生来电。

拨打时间是半个小时前。

半个小时前。

是他还在过山车上,和林寄雪合作剖开黑影心脏的时候。

范意早在开园仪式上就把手机设成了全静音。当时为了对付过山车上的诡物,他把手机扔到了座位上,手里张着外套,遮住黑影的视野。

由林寄雪来提供光线。

因此手机响起时,范意没能听到铃声。

但范意能看到。

因为林寄雪的手机屏幕上,也同样跳出了一通来电显示。

陌生号码。

当时情况紧急,黑影近在咫尺,于是谁都没有去接听。

等印章到手之后,电话早已经自动挂断。

范意关掉屏幕。

这里没有一条规则提及过陌生来电。

接听或者不接听没有区别。

因为陌生来电这则怪谈,和白粥一样,是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诡物。

不受规则保护,这点污染轻轻一抹就能清掉。

但是……

范意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具体到什么地方,他又说不上来。

这种诡异的直觉让他没有直接处理掉手机上的污染,而是放任它继续发酵。

思索间,工作人员已经打开了摩天轮项目的入口。

一排排透明的轿厢经过底层,露出里面颜色鲜艳的观光座。

红色的。

工作人员却没有立刻让摩天轮停下,而是挡在入口前,任由轿厢一节节路过。

最后,在某节轿厢抵达最底部时,摩天轮才戛然而止。

原本紧闭的舱门大开,仿佛在向着他们发出邀请。

像精心设计,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一般。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身穿企鹅套装的工作人员动了,他退了半步,站在栏杆旁边,向着游客们鞠躬伸手。

“诸位游客,请进。”

工作人员语气僵硬,用扫量着无机质一般的目光,冷冷地望向他们。

说着与过山车项目的小熊几乎如出一辙的话语。

“请、尽快、填满轿厢。”

“祝您观光愉快。”

*

十个人挤进同一个轿厢的感觉并不好受。

无论他们如何沟通,工作人员都不肯松口,执意让所有人都坐进同一个轿厢里。

范意一上去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潮气。

像一脚踏入冷雨之中。

摩天轮带给范意的感受和过山车很像,都裹挟着一股烂朽的潮霉气息,可仔细辨别一番,却又能发觉些许不太一样的地方。

如果说,过山车车厢内的潮湿是暴风雨来前的预兆。那么摩天轮中,便是骤雨已至。

有人搓搓手指,总觉得上面沾了水。

范意微不可察地滞了一滞。

随即他很快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踏上轿厢。

他们排队时就站在最后,此刻轿厢两边的位置都已经被人占满,只剩下中间狭小可怜的一点缝隙。

范意蹙了蹙眉,没坐。

张慕川和林寄雪紧随其后。

舱门缓缓合上,严丝合缝地贴着外舱,里面人紧挨着人,腿贴着腿,异常拥挤。

张慕川见此情景,也熄了坐下的心思。

他俩堵在前面,林寄雪瞥了眼里头空出来的位置,干脆靠在了舱壁上。

摩天轮启动,载着一轿厢的人,慢慢向上旋转。

轿厢内是诡异的沉寂。

不知因何原因,选择参与这个项目的人神色各异,或紧张或警惕,却没有一个人率先开口。

最后还是林寄雪打破了这点。

他小声说了句:“好闷。”

林寄雪透过玻璃看向外面,又说:“这摩天轮太慢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扭头看向舱外。

景还是那个景,树还是那棵树,入口落在轿厢后面一点,却没有移动太多。

范意扶在另一边的舱壁上,没吭声。

林寄雪说得没错。

甚至“太慢了”这个词,在范意眼里已经是一种非常委婉的表述了——不如说是一动不动。

就像钟表的时针。

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分针努力爬过一个轮回,才换来时针的小小一步。

而越过云层的阳光,也随着摩天轮的满载,而一点点消失。

白云逐渐滚上一层浅浅的薄灰,变得越来越厚,压在头顶。

天空也随之黯淡,不过眨眼,明媚而灿烂的晴日就被滚滚的乌云遮盖。

潮湿在肆意生长,挤压着每个人呼进的空气。

似乎马上就要落下大雨。

范意压抑着心中强烈的不适感,默然抬手,将指腹抵在玻璃上,静静盯着舱外。

树没有动,旗帜软软地耷拉在旗杆上。

是个无风的阴天。

而在这逼仄狭窄的空间里,林寄雪也忍不住,他抬手往外拉了一下口罩,短暂地透了两口气。

终于,坐在外侧的少女出声问他:“为什么不把口罩摘了?”

林寄雪一顿:“你在问我?”

少女说:“不然呢?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捂得这么严实?”

林寄雪:“哦。”

他似乎只是想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叫自己,完全没有要回答第一个问题的意思。

少女见状也不生气。

她干脆地往后一靠,别头过去,呼吸渐渐重了起来。

闷。

潮闷。

如浸泡在水中,淹过头顶。

“……”

范意的衣角忽然被人拽了下。

透过轿厢的玻璃上的倒映,范意看见了自己身后的景象。

张慕川拉了拉他,声音放得很低:“你有没有觉得,在这里喘不上气?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

被黑压压的阴云笼罩,范意的心情也受到了影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按在舱壁上的手指往下划了划,静静感受。

有水。

周围真的在变湿。

轿厢里的人太多了,本来就是密闭环境,潮湿还在恶意地侵占空气。

况且,他还有事要做。

叶玫说,等摩天轮升到最高处时,天空会燃起盛大又绚烂的烟花。

微末的火星四处迸溅,最顶层的轿厢玻璃碎裂。一个孩子因意外摔落下去,从此成为了怪谈。

怪谈说,乘坐摩天轮的时候,等轿厢来到顶端,便能听见孩子的笑声。

有的人还会被它推上一把,坠落百丈高空。

叶玫说要找的东西,便是那个孩子曾经遗落在轿厢上的一架纸飞机。

——线索来自水上乐园的小纸条。

范意的目标线索,很有可能位于摩天轮的最高处。

然而现在过去半天,他们所乘的轿厢却依旧贴在地面附近,以龟速上升。

几个小时都不一定能到顶。

舱门闭死,他探查了一番,轿厢的玻璃不能被外力所打碎,空气还越来越稀薄。

果然,A+级怪谈里,没有省油的灯。

“范意,这里好闷。”

张慕川再次出声,打断了范意的思路。

范意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没有理会张慕川的话语。

他应该回答一句“正常”。

水汽太浓,人太多,空间太小。

不闷才奇怪吧?

可不知为什么,范意的话语卡在喉咙里,迟迟没有开口。

“范意……?”

张慕川又叫了他一声。

范意压住舱壁的指尖有些泛白。

他死死看着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与身后空空荡荡的轿厢,缓缓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暴雨落下。

第47章 The Little Mermaid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偌大的蓝色游乐区里,已然空无一人。

不止是人,连工作人员, 包括路边的棉花糖车, 也消失不见。

水雾朦朦地笼罩而来, 天色越来越暗,逐渐趋于午夜。轿厢内的光敏灯自动亮起, 于是玻璃便成了镜子,映得轿厢里所有的画面愈发清晰。

骤雨的声响嘈嘈切切,张慕川在他背后,闷闷地说着喘不过气, 念着他的名字。

其他人见此情景,也犹犹豫豫地小声交谈起来。

“确实啊,这摩天轮太慢了, 我记得之前有过一批人上去啊,他们当时也这么慢吗?”

“没有,从外面看摩天轮的转速蛮正常的。”

“最好都不要掉以轻心。我跟你们说, 上一批参与摩天轮项目的人全都死了。”

“没有一个人回来。”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我亲眼所见, 十个人进去了,下来轿厢是空的,没人出来。”

“那你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让那帮不知道是兔子还是企鹅的东西给你停了?”

“来都来了,越危险的地方线索越关键。”

“仔细点准没错。这次的怪谈进了很多新人, 说不准是他们不熟悉规则,才导致的全军覆没。”

“看来我们这节轿厢有经验的人不少。”

“既然如此,都认识一下?”

“还是别了。”

“谁都有可能会死, 万一上一秒刚认识,下一秒人没了,多没意思。”

他们的对话,就像每一个进入怪谈的通灵者交流时那样。

带着在死亡之地泡过的,过分的理智,声音沙沙的,不算吵闹,也不算安静。

范意耳中却只能听见满室的死寂。

死人在说话。

雨水打到舱壁上,内壁也模糊一片,细细密密地往下渗水。

“张慕川”靠近范意,拙劣地模仿着人类的呼吸,还残存着血的味道。

“范意,你听见了吗。”

他念着范意的名字,那个自进入以来,范意从未向他人透露过的真名。

“他们全都死了。”

听见了。

范意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因为幻觉是以他的记忆和认知为依据,脑海自动构造出的虚假想象。

幻觉里不可能出现存在他所不知道的信息的情况。

如果真如身后的声音所说,上一趟摩天轮里无人生还,那么轿厢内沉寂的氛围,其他人凝重的表情,就都有了解释。

危险的预感仍在逼近。

范意心脏狂跳,砰砰砰地停不下来,“张慕川”还在锲而不舍地和他搭话,诡物的脸贴到范意的肩膀上,口中伸出又冰又硬的舌头,在范意的颈旁舔了一口。

他说:“干嘛不理我啊,范意。”

范意无法忽视这种令他近乎窒息的压抑感。

他轻轻地抽了口气,像呛进了水,喉间一阵犯酸。

在发现他身处之地并非幻觉的同时,范意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诡物拿到了他的名字。

这个事实,远远比他本身在此处的遭遇更加可怖。

因为他见过的。

被诡物得知现实身份的下场。

G4444号列车。

向前飞驰的高铁上,范意心里藏着事,自上了列车开始,他的太阳穴及其附近就在尖锐地犯疼。他睡不着,一手压着脑袋看着窗外发呆。

列车的乘务员带着工作簿走过来,向他们讨要身份证,说是检查。

一个个询问下来。

范意最开始还没感受到任何不对。

直到列车前排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不知什么破碎的闷响……他嗅到了鲜血的味道。

给出身份证的人会死,遮遮掩掩不给的人也会死。

范意的座位靠着过道,他只要歪一下身体,就能看到全部。

残忍的,血腥的事实。

一切都反复无常,前不久还谈着笑的,活生生的人——

顷刻间变成了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此时此刻,范意才发现,自己没办法离开座位。

旅客们被固定在原本的位置上,胆战心惊地等着头颅呈90°弯折的乘务员步步走向他们。

而他们,走向死亡。

范意捂住嘴,拼命忍住呕吐的欲望,乘务员很快就查到了他的前排,而前排的人,因为拒不上交身份证而被刺穿咽喉。

他眼周红了一圈,听到有东西掉落的声响。

而乘务员马上要查完前排的,来到他们面前。

坐在过道的人最先被查。

他感到心惊肉跳,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怎么办,按住了口袋里的身份证。

也碰到了那张凉凉的名片。

电光火石间,范意的余光瞥见了一样东西。

全然是出自于本能反应,他弯下腰,抖着手指去够,捡起了前排那个人摔落在血泊里的身份证。

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一张不属于他的身份证。

范意手指颤得拿不住东西,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他突然想到,乘务员查身份证的时候,似乎会带着一个比对用的机器。

而乘务员每次只是看了一眼,就动手收割生命。

如果……它的目的根本不是比对呢?

范意屏息等待着结果。

乘务员没有发现他的脸和身份证上的人像不一样这回事。

乘务员看过身份证后,就还给了他,非常自然地转去询问别人。

他好像……

活下来了。

坐在他右后排靠过道的女学生,将范意的举动尽收眼底。

等乘务员问到她时,她借口说自己的身份证丢失,走的人工通道,可以和乘务员报身份码确认。

这在列车上是允许的。

她也有惊无险地避过了这一关。

后排的人看到后,纷纷效仿。

暴露真实身份者,死。

不配合“乘务员”工作者,死。

车厢前排的电子屏幕上,原本显示着前方到站和时速的红色滚动文字慢慢扭曲。

拼凑成了一段疯狂闪烁的英文。

【Carriage No.18】

【18号车厢。】

【Get off at Carriage NO.1】

【在1号车厢下车。】

【You will arrive in heaven】

【你将抵达天堂。】

“……”

摩天轮里。

范意假装揉肩,拨开扣在自己肩膀上的不明物体。

正因为清楚因暴露姓名而遭遇的危险,范意才更不能做出回应。

镜子里的映照,皆是真实。

现在,他只需要坚信,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有感受到,轿厢里没有人。

同时,范意也在飞快思考。

在这则怪谈里,知道他真名的人一共四个。

张慕川,叶玫,蒋英,李颂。

前两个人定然不会向诡物透露他的名字,可以直接排除。

至于后两个人——

据李颂所说,蒋英现在处于失踪状态,生死未卜。虽还不知真假,但蒋英的确没有去参加开园仪式,进不了任何区域。

李颂白天倒是和范意见过面,范意也警告过他。然而单凭李颂隐瞒了自己在怪谈中杀过人的事实这点,本身就不值得信任,嫌疑最大。

只是,范意和李颂之间没有什么过节。

李颂是个聪明人,透露旁人真名这种事损人不利己,对方没有理由这样做。

只能离开摩天轮后再查清楚了。

他能离开吗。

能吧。

范意转过身,迎着“张慕川”那张惨白的死人脸,故作自然地穿过他,坐到了人群中间的位置上。

座位看着很窄,等范意真正坐上去时,身边却十分宽敞。

“林寄雪”开口问他:“你怎么坐下了,不难受吗?”

“张慕川”说:“越来越难受了,怎么办?”

旁边不认识的“人”说:“这雨好大,摩天轮不会有问题吧?”

“还能活着出去吗?”

“你们明知道坐上摩天轮的人全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参与这个项目?”

“为什么不提醒我们。”

他们的话题,也已不再是原本正常的讨论。

比起伪装,诡物更擅长的,是调动情绪。

让人恐惧、慌乱,污染精神,心甘情愿地迈入它们设计的陷阱之中。

诸如此类。

“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有“人”在范意的耳边说话。

“摩天轮升得不高,打碎玻璃,跳下去就可以。”

“不会受伤的。”

“你看,座位底下有一把锤子。”

“再不离开,我们全都会淹死在这里。”

淹死。

范意一阵恍惚。

雨越来越大,哗啦哗啦地砸在轿厢上,他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经雨水浸润,已经开始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上面映照出的景色。

“我们现在下去吧?”

范意右边的人站了起来:“反正摩天轮的规则也没有说,不允许中途离开。”

“走吧。”

“下去吧。”

“会淹死的。”

就连林寄雪也说:“范意,摩天轮不对劲。”

他当然知道摩天轮不对劲。

从始至终,范意都如死一般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张慕川站到范意面前。

“地上有锤子,”张慕川重复着范意仿刚刚听到的话,“要不你捡起来,试试看能不能把摩天轮的玻璃打碎?”

“范意,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再晚就迟了。”

“……”

他的身边全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在劝他弄碎玻璃,跳出摩天轮。

轿厢内的氧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稀薄。

范意艰难地呼吸着,正如面前的张慕川所言,他在一点一点失去力气。

一点一点,失去反抗的机会。

“范意,你还在犹豫什么?”“张慕川”急了,去拽他,“再留在摩天轮里,你会死的,会……”

“……”

所以,你们为什么自己不撞碎玻璃,逃出去呢?

为什么要他来呢?

是不想吗?

好安静啊。范意想。

他的舌尖抵着牙齿,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在雨落下来之前,范意就摸过,轿厢的玻璃很牢固,不可能被锤子打碎。

“放我……放我们出去……”

坐在窗边的少女开始拍打着轿厢门。

摩天轮还在上升。

雨还在变大。

“你就不觉得喘不上气吗?地上有锤子,打碎玻璃,逃出去吧。”

“你在想什么,范意。”

【不要低头。】

【不能破坏公物,也不能破干扰现场秩序。】

范意默念着这两条规则,又在心里加了一条“不要回应”。

但诡物显然不会让他好过。

范意对面的“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来到范意面前。

它如枯枝般粗糙的手抓住范意的衣领,凶神恶煞,粗声粗气:“你到底还想不想活?!”

“让我们、出去!”

找死。

范意攥死了手心,指甲嵌进肉里,努力按捺住和它动手的心思。

他闭上眼睛,干脆眼不见为净。

到最后,诡物的声音变成了密密麻麻的哀求。

“求你了,打碎玻璃吧。”

“放我们出去吧。”

“我们要淹死在这里了。”

第48章 The Little Mermaid

不管这些无法被映照出的诡物如何劝说, 故作可怜,摆出一副在失去空气的轿厢内挣扎的模样,范意都不为所动。

诡物终于发现, 他们的精神攻击对范意实在不起作用。它们脸上表露出显而易见的不甘心, 却还是一个一个安静了下来。

这种事讲究措手不及, 现在的范意还在警惕,不是它们继续浪费力气的好时机。

范意睁开了眼。

周边的温度越来越凉, 因为喘不过气,他的眼前出现了闪烁的斑点。

开始缺氧了。

他的视线缓慢聚焦,停留在自己正对面的透明舱壁上。

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水。

有他看不见的东西在舱壁上写字,横撇捺撇, 把模糊的玻璃涂抹干净。

范意小时候也干过这种事。

雨天,沾满了水雾的玻璃上,他将手指划在上面, 一笔一笔,画出清晰的图案。

范意站起来,凑近去看。

字的笔画太多, 挤在一起, 要废好大的功夫才能辨认。

“大兔子病了, 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①

“……”

范意差点就跟着念出来了。

写在舱壁上的, 是一首很多人耳熟能详的童谣。

童谣写得并不完整,到四兔子的部分就戛然而止。被水汽的玻璃覆盖上, 还歪歪斜斜地画了一个笑脸。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坐在范意身侧的诡物,出声念了起来。

“三兔子买药, 四兔子熬……”

玻璃上的文字保留不了太久,不过一会的功夫,就隐隐有了褪去的迹象。

“五兔子呢?”

“张慕川”问他:“你知道五兔子怎么样了吗?”

“……”

范意不敢说话。

“你在紧张?”诡物靠近了他,“为什么?是因为玻璃上的童谣,还是因为……”

“我们?”

“我们想你活着啊,”诡物叹气,“明明只要离开就可以了。”

“往下看。”诡物还没放弃,“这里不高的,只要你肯打碎玻璃,我们都能得救。”

“范意,我们需要你。”

和满轿厢的诡物待在一起,范意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生怕一不留神就回应了它们。

“张慕川”见范意一直对它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脸上最后一丝表情终于消失殆尽。它彻底没了耐心,幽幽地转向舱壁。

它说:“是你逼我的。”

范意依然不为所动。

“我们只是想要出去。”

诡物倏地笑了,它不再装作普通人的模样,似乎打算和范意鱼死网破,数十双眼睛齐刷刷朝范意黏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肆无忌惮的恶意。

“不想带我们出去,就成为我们的一员吧——”

它们张口,念出了舱壁上的童谣。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童谣到了这里就该停止,可诡物们没有,它们顿了顿,看着范意冷静的模样,唇角勾起了冰冷的弧度。

它们继续张口,打算就这样念下去。

“五兔子莫名死掉。”

范意忽然开口,抢在所有诡物之前,答出了下一句。

他仍旧保持着不回应的态度,目光锁住面前雾蒙蒙的轿厢玻璃。

好像只是在纯粹地在按照上面的内容去背。

范意说:“六兔子抬。”

与其让诡物替他背书,不如他自己来。

轿厢内的气氛立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凝滞里。

所有的诡物都不约而同地停住,它们面无表情,死死地瞪着范意。

仿佛有什么可怖的存在即将苏醒般,在范意念出第五句的时候,徘徊在他身边的诡物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猝然消失,“啪”地沦为泡沫,洒入了范意脚底的水中。

轿厢内正涨着水。

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几分钟,就会淹过头顶。

而玻璃上,随着范意一句一句地背出童谣内容,用手指写的字句也跟着一起更新。

“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

“七兔子闷着头挖坑,八兔子埋。”

“九兔子在地上悲哀。”

“十兔子问它为什么。”

“九兔子说。”

范意的声音,和轿厢里的另一道,属于孩童的稚嫩声音合在了一起。

“五兔子它一去不回来。”

最后一只诡物也彻底消失不见。

现在,轿厢里是真的安静了。

一道霹雳惊雷划过长空,随着玻璃上的童谣越写越多,范意终于重新通过玻璃,看清了轿厢内的一切。

澄黄的灯光下,映照出了一个轿厢内“不存在”的诡物。

玻璃背后,有个孩子就在范意旁边的座位上,用手指一笔一笔地在上面写着字。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五兔子……”

“一去不回来。”

这个孩子没有舌头。

它睁着空洞的双眼,身躯浮肿,笨拙地重复描摹着舱壁上的字节。

水凝结成透明色的文字,孩子仰头,透过玻璃看着被映照出的范意,张了张口。

它发不出字节,范意只能通过口型辨认——

“你看到我的纸飞机了吗?”

摩天轮行至最高处。

放眼望去,外面阴云密布,惊雷暴雨。

【等摩天轮升到最高处时,天空会燃起盛大又绚烂的烟花。】

这么大的雨,能点燃烟花吗?

范意觉得叶玫的表述或许出了亿点点偏差。

仿佛聆听到了范意的内心想法,就在此时,他的眼前忽然一闪。

范意还没来得及弄清那是什么,身体的本能反应便牵着他急急往后退去,一道雷骤然从云雨之中劈下,撞在眼前!

就差一点,范意就会被打个正着!

摩天轮的电路“滋滋”两下,转瞬短路。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火。

起火了。

而轿厢停在顶端,静止不动。

玻璃出现裂纹,周围灯光全熄,本体和观景舱分明是白天,却被雨水渲染得如午夜般漆黑。

摩天轮之中的积水越来越多。

范意蜷在座位上,惊魂未定地压住胸膛。

轿厢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能跌落高空。

孩子就坐在范意的对面。

随着雷打下来,原本在轿厢内隐形的它也缓缓露了身形。

它张口,没有声腔,于是打开手指向范意比划。

——你看到我的纸飞机了吗?

范意怔然望着孩子的模样,皮肤青紫,尸斑浅淡,无端地想,这个孩子不是因坠落而死。

他是淹死的。

就像那些诡物所说。

它淹死在了摩天轮的轿厢里。

听着很不可思议,匪夷所思,然而在怪谈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这就是事实。

叶玫为什么会说这个孩子是坠落的?

水上乐园,究竟给了他们什么样的信息?

纸飞机又意味着什么?

正思索间,孩子站了起来,走到范意面前。

水已经没到它的膝盖,诡物浑身浮肿,看着身下的水,脸上露出明显的厌恶,一双被泡胀的手抬起,按住范意的脖颈。

它没有掐下去。

范意直视着诡物那近在咫尺的,如死鱼般浑浊的眼睛。

诡物触碰到范意,他的手脚变得僵硬而发青,随着诡物的捱近,范意的身体正慢慢腐化。

污染在侵蚀他。

他现在应该马上摆脱面前的诡物。

趋利避害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个诡物非常危险。

然而范意看着轿厢内越涨越高的雨水,静了静,他垂下眼,忽然伸手把小孩抱了起来。

范意知道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举动,自己也不应该这样做。

他脑中一片空白。

慢慢地想,小孩望向自己的眼睛,是不含恶意的。

诡物的诞生起源于强烈的执念,能支撑着它们存在的情感,最多的是恨。

也有被侵蚀而强行沦为诡物的存在,它们无法抵制污染,精神会逐渐崩溃,成为只遵从本能的存在。

便是恶意。

就连他的委托人,近了说就是白粥,有时都遮不住的本能恶意。

这个小孩没有。

小孩的面部肌肉动了动。

范意开了口:“别站在水里。”

小孩非常轻,抱起来就像在抱半个西瓜,轻而易举。

范意踩到座位上,任由对方保持着压他脖颈的动作,靠在了积水较少的舱门边。

舱门依旧被锁得很死,打不开。

范意想起先前那些诡物说的“锤子”,拿出手机照明,在四周看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找到。

水涨的速度太快。

方才还只到座椅下面,现在已经漫到了范意的脚底。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蹙着眉把小孩往上抬了抬,举着。

丝毫不见一个普通人面对这种情况时该有的慌乱。

范意继续思考。

玻璃上的童谣、被困囿于轿厢不得逃脱的诡物、它们对小孩恐惧的态度、暴雨、纸飞机……

还有那句“成为我们的一员”。

一个又一个。

他飞快地把这一连串线索在脑海中拼凑,试图还原一个完整的情景,找出解决这种状态的办法。

又一道雷劈过,轿厢猝然一晃!范意一时没站稳,往后靠了靠,却不小心硌到了什么。

范意一顿,随即回头望去。

是一只绣有小猪图案的布包。

放在座位的靠背上,猪鼻子凸出来,正好抵着范意的腰部。

范意记得,原本坐在这里的人是个少女,还向林寄雪搭了话。

这个布包是那个少女放在这里的?

为什么会出现?

范意想了想,他拿起布包,却发现布包后藏着一个红色的按钮。

【紧急按钮】

范意心中一动。

摩天轮上会配置紧急按键,他最初简单扫了一圈,没有看到,加上当时轿厢里都是其他人,不便寻找,还以为是怪谈藏了起来。

没想到在这里。

范意用手指戳了一下,但可惜的是,摩天轮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原因。

停了电,按钮已经失效了。

行不通,还要另找出路。

就在范意绞尽脑汁思考的时候,被他抱住的小孩忽然动手,掐住了范意的脖子。

小孩的手没有温度。

说是掐,实际对方没有用力。它捏得很轻,跟玩似的。

就是血糊糊的,诡物皮肤组织跟着黏在范意身上,很不好受。

在范意扭头看过来时,小孩做了一个手势,指向下方。

下面?

范意咽下喉中翻涌的恶心感。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和这个诡物小孩交谈,问:“你是想说,下面有东西吗?”

小孩摇摇头。

它在黑暗里,很慢很慢地做着口型,像是希望范意能够理解,又努力往下指了指——

低头。

第49章 The Little Mermaid

小孩张着嘴巴, 发出急切的嘶嘶声,手指再次用力,重重朝下指去。

低头。

请低头。

范意愣了愣。

小孩的眼中藏着真心实意的担忧, 它晃晃范意的脖颈, 几乎抱在了上面。

……范意觉得自己真的要因为窒息而死了。

他想把小孩扒拉下来:“你先松开我。”

小孩不听, 反而抓得更紧。

范意:……

它似乎很害怕身下逐渐上涨的水,主动借着范意的身体向上爬, 同时焦急地频繁下指。

——低头。

——请低头。

范意掐紧了自己的手心。

他不可能仅仅因为诡物这种无厘头的动作而去轻易行动。

在这点上,范意向来谨慎。

他把抱在他身上的小孩抬高,额角青筋暴起,甚至想把对方掐着自己的手也一根一根弄开, 可惜小孩虽然轻,握力却出奇地大,越拉收得越紧。

范意放弃, 他艰难地问:“下面是水,水里有什么?”

不能说话的坏处就在这里,小孩一手抓着范意的脖子不放手, 一手比划半天, 也比划不清楚。

起码范意没能明白。

它只得重复做口型:低头。

还是低头。

“摩天轮里有什么?”范意问。

水淹没到范意的腰部。

小孩示意他低头自己看。

范意正要摇头, 突然间,他的脚底被什么狠狠一拉!

那东西和水混在一起,无形无物, 力气极大,要把他往下拖!

范意被水中的东西拽着, 险些滑下去!

被范意抱着的小孩瞳孔放大,它当即放弃了比划,呲牙咧嘴地向水底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种恐吓。

把范意往水里拉的力道立刻轻了。

但没松手。

小孩低下头,似乎想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低头没有事。

会是生路吗?

外面的雨势不减反增,水马上就要到范意的胸膛,从而吞噬整个轿厢。

范意深吸了一口气,打算拼了。

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范意正要顺着小孩的话低头去看,微妙的犹豫与疑惑却在此刻冒出了头,拉住了他,让他没有那样做。

那个瞬间,范意心中警铃大作,猝然止住动作,心想,他肯定还忽略了什么。

他的目光落到对面的舱壁上。

手机光照着,上面还没掉干净的透明童谣映入眼帘。

童谣已然被水破坏得面目全非,只剩几个“五”字还完好无损。

【五兔子莫名死掉。】

【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

范意猛然一个激灵,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他骤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件事太细微,若是不仔细去回忆,或者被轿厢上的童谣提醒,他很难发现这其中的端倪。

小孩因童谣而出现。

而在小孩出现之前,轿厢中当时有另一道稚嫩的声音,和他一同念出了童谣的最后一句。

“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是那个写下童谣的小孩。

那个时候,在舱壁上写字的小孩,还是会发出声音的。

而现在和他在一起的诡物,没有舌头。

范意不由得想到了白天大堂里那些,被血淋淋拔了舌的尸体。

所以,那个声音不属于他身边的这只诡物。

轿厢里面太过潮湿,玻璃上虚影重重,范意当时并没有看清当时那个写下童谣的小小诡物。

后来雷劈下来,摩天轮停电,小孩出现得又太巧,范意想当然地以为它和写童谣的小孩是同一个诡物。

不是。

有两个

在范意念出童谣之后,轿厢里的诡物就溶成了水,和雨水一同在轿厢内上涨。

很有可能是那个童谣小孩的杰作。

而他手里的小孩,讨厌水。

越细想,那些疑点就越发清晰。

范意不知自己手中举着的诡物究竟是什么,他当即忍住了把手上小孩扔下去的欲望,想他当时怎么就被迷了心窍,在对方掐自己脖子的时候还把它抱起来。

【千万不要低头。】

是写在摩天轮外面,标红加粗的六个字。

范意转而仰起脑袋,轿厢的顶部漏了一道缝隙,水滴答滚落,砸在他脸上。

以及抱在他头顶的诡物上。

他的确没有从这小孩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恶意。

那就奇了怪了。

小孩张开嘴,“啊啊”叫唤。

不用想,都知道它仍是在重复那句低头。

仰着头的时候,范意的眼前全是从天而降的雨,哗啦哗啦地落到玻璃上砸开。

他忽然有了一个发现。

布满阴云的天空水波汹涌,响雷不绝,雨如白色的瀑般泼落,倾泻而下。然而这样的情景在他的头顶几寸戛然而止,只剩下被激起的涟漪,撞在舱壁上。

此情此景,天不像是天——

更像是,隔了一层薄薄水。

他在水底。

恍惚间,范意看到了头顶的乐园,它悬浮在水面之上,身穿鲤鱼套装的工作人员一个个从上面跳下来,如游鱼般,顺着雨水一起潜入游乐区。

……范意明白了。

他之前就有思考过,既然游乐区的任何方向都不存在水上乐园,那么叶玫又是从何进入,又该如何回归。

现在,他得到了答案。

游乐区——或者说整个度假村本身,就是一片巨大的海洋。

他们都在海底。

规则上提及的【海上项目】和【水上乐园】,都是海面上的区域。

海中人不得向往陆地。

范意脚底潜藏的诡物,趁此时机,将他重重一拉!

范意和身上的小孩一起坠入水中。

咕噜。

咕噜噜。

范意猝不及防地被拖进去,呛了好几口水,他捂住口鼻闭上气,在水中几乎睁不开眼。

抓住他脚腕的诡物把他往下拖,而小孩拼命拉着他上游。

在两种力量的拉扯下,范意挣扎不能,雨水终于吞没轿厢,他勉强睁开一点点眼皮,连头顶最后一丝余地也消失殆尽。

【不要低头。】

【千万不要低头。】

范意的脑海里此刻只剩下这两句话。

溺水的人很难静下心去动脑,他们只剩下求生一个选择。小孩以为范意会抓住自己,不顾一切地想浮上去。

因此它没想到,就在这时,范意直接松开了它的手。

并往上推了小孩一把。

小孩满面愕然,它脱了手,想再去抓范意,可它不敢继续下潜。情急之下,只能将其中一样东西塞进范意的手里。

凉凉的,硌硌的。

范意保持着仰头的动作,任由脚下的东西把他扯了下去。

轿厢就那么大,按理来说瞬间就能触底。

可等他溺入水中才发现,脚下是深渊。

仿若无底洞,不住地下沉、下沉。

【不要低头。】

下面究竟有什么?

恐惧源自于未知,来自于自己。范意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好几次险些点下去,都支着自己重新抬了起来。

短短几十秒,范意却觉得沉入水底的过程有一生那么长。

终于,他被一只手从背后拉出了水。

“!”

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范意摔出轿厢,完好无损地跌在地上,雨打在他的身上,范意拼命地呛咳出声,咳到眼泪都挤了出来。

“这位游客。”

方才把他拉出水的工作人员身穿兔子套装,语气冰冷,不情不愿地说着官方的话语:

“非常抱歉,由于游乐区设施问题,给您造成了不便,方请谅解。”

原来拽住他的诡物是工作人员。

它说:“还好您知道要按紧急按钮,也谨遵了摩天轮外的告示。”

【不要低头。】

唯一活着从摩天轮里离开的办法,从一开始就写在了外面。

还重复了两次。

【千万不要低头。】

太陷阱了。

任谁在水中被一只诡物抓住,大抵都会恐慌挣扎,偏偏还不能低头,很可能会因此错过唯一一条生路。

范意的耳边是雨。

他刚泡过水,听到的声音还带着进了水的模糊,工作人员的话语嘈嘈的,混在一起,略微失真。

他面色苍白,哆嗦着嘴唇问:“其他游客呢?”

工作人员说:“只有您一个人按下了紧急按钮。”

范意注意到工作人员的措辞。

他说:“所以项目上面还有人?”

“活人?”

工作人员点头:“是的。”

只有按下紧急按钮,并且全程没有低过头,才能获得工作人员的援手。

事情还没结束。

范意依旧处在独自一人的世界里,铺天盖地的暴雨尚未停歇,游乐区的路面已经积了一层水,要不了多久,他现在所在的位置也会被水完全浸泡。

工作人员一点也不慌张。

仿佛本来就该是那样。

摩天轮已经停止了旋转,轿厢门依旧死死合着,范意没看见工作人员是用什么样的办法将他带了出来,但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

拉它的东西没有形体,和水完全融合,又自然而然地自带一股吸力。

像漩涡。

还有一件事……

范意把手塞进口袋里,藏起了方才那个诡物小孩交给他的印章。

而那个写童谣的孩子,又去了哪里?

这些都还是个谜,但范意有种预感,答案并不在摩天轮上。

工作人员用胖胖厚厚的手套拉起范意。

它说:“项目还没结束,您通过紧急按钮提前脱离,可以暂时到休息区等候片刻。”

它用了“可以”二字。

范意直接问:“那可以能去其他地方吗?”

工作人员凉凉地瞥了范意一眼:“当然。”

“只要您能够活下来,去哪里都可以。”

范意想起他在轿厢顶端看到的景象。

天空像是水面,乐园悬于其中。

平时看不见,只有在雨中可以。

范意大胆问了一句:“包括水上乐园?”

没有任何一条规则提及他们不能够向工作人员询问水上乐园的事。

工作人员静了静。

须臾,它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又凉又轻,带着冷漠讥讽的寒意:

“包括水上乐园。”

范意:“怎么去?轿厢打不开。”

鱼的云端是海面。

海面上,是黑色的乐园。

工作人员:……

您拿我当答疑机器呢???

它忍了忍,最终咬着牙道:“请您自行探索。”

“在暴雨结束之前。”

第50章 The Little Mermaid

工作人员企鹅套装上的腕环“滴滴滴”地响了三声。

它的动作不由得一僵。

范意往这边瞥, 被它发现,忙背过身去。

工作人员捏住手上的环,轻轻按了两下, 似乎是一个确认接收的动作。

它嘀咕着拉开头套的拉链。

范意问:“有人按紧急按钮了?”

工作人员:……

它倏地:“你们这组人运气不错, 不过, 你该祈祷他们不要低头。”

们?

范意猜测:“不止一个?”

工作人员:……

范意:“三个人?同时按的?”

他听见手环响了三声。

工作人员:……

它怎么记得自己只搭了一句话。

“您不是要去水上乐园吗?”工作人员“友善”地微笑道,“怎么还不走?”

“不急, ”范意说,“我等等看能不能带几个人陪我。”

工作人员:……

不计较。

不计较。

一次吃不到这些通灵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它只是个打工的,不应替领导操心。

工作人员憋着满肚子火, 上去捞人了。

这次,范意终于看清。

泼天的雨幕化作深水,被一层浅浅的膜隔绝, 工作人员身着企鹅套装,带着一层薄薄的水膜,像一尾鱼般, 在空中游动。

摩天轮的轿厢壁同样化成流淌的水, 任由工作人员穿行。

连工作人员也变成了水。

虽然知道怪谈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但这光怪陆离的一幕还是让范意小惊了一下。

这里所有的事物,竟都是由水捏成的。

连诡物也能随时变作水。

水被一层很难看清的薄膜包着,捏造成形态各异的游乐设施, 把游客和水的世界短暂隔绝。

范意发现,工作人员的目的地依旧是摩天轮顶端的轿厢。

看来其他人和他一样, 也还在那个轿厢之中,只是相互看不见、摸不着而已。

对它们来说,做到这些这不算什么难事。

范意忍不住为张慕川捏了把汗。

聚精会神地看着高处。

水流钻入轿厢, 工作人员一次性拽出了三个人。

在过山车上见过的黑影同样存在于此,它们在摩天轮的底部虎视眈眈。只要游客低头,这些东西立刻就会连同摩天轮轿厢外的水膜一起,咬上去。

还有脸色惨白的溺亡者潜进轿厢内部,引诱着每一个人打碎“玻璃”。

打碎那层分割人与水的薄膜。

除了顶层的轿厢,其它所有的轿厢里,都坐满了兔子。

坐满了被淹死的“兔子”。

范意攥住了口袋里的印章,同时捏到口袋里的布偶娃娃。

他浑身湿凉的手上莫名一温。

范意微怔,松开了手。

那个布偶娃娃,居然在他的口袋里哭。

*

很快,工作人员带着人下来了。

三个人按了紧急按钮,只有两个人顺利抵达地面,有一个人中途低头,被黑影咬掉了脖子。

霎时间,化作血雨落下。

下来的人是林寄雪,还有那个最开始坐在舱壁旁边的少女。

死的那个,范意不认识。

两个人看上去状态都很不好,少女晃了两下,被工作人员扶了一把才没摔下去。

范意抿了抿唇。

没看见人,也没看见尸体,也就是说,现在张慕川还在轿厢里面。

如果说过山车是利用惊险刺激来麻痹感知,摩天轮就是迟缓的,从精神上入侵人的攻击。

明知道不要低头。

然而前脚还活着的人和同伴一瞬间全部成了诡物,任谁都会心中慌乱。

大量重复性的,带有蛊惑意味的字句,危急的情况,藏在隐蔽处的紧急按钮,总是会让人在不经意间,把头低下去。

范意不能确定这种情况下,张慕川一个新人能不能完好无损地出来。

他没有办法干涉。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林寄雪已经缓过了劲来,他对在外面看到范意这回事毫不意外,拽下湿乎乎的口罩,往范意身边凑了过去。

工作人员刚吃掉一名游客,此时心情甚佳,它站在边上,搬出官方的话术:

“各位游客,非常抱歉,本游乐区的娱乐设施遭暴雨,临时故障。二位通过紧急按钮提前结束了项目,在项目结束之前,可以暂时到休息区坐上一会。”

林寄雪不给面子:“不去。”

工作人员:……

林寄雪忽视掉工作人员僵硬的表情,用手扯了扯范意:

“橘子,我在上面看到好玩的了。”

“要不要去找找?”

范意不用想就知道林寄雪在说水上乐园。

他往摩天轮的顶上望去,低声问林寄雪:“你有看到纸飞机吗?”

林寄雪摇头:“那玩意不在上面。”

范意:“我也觉得。”

林寄雪问他:“要找找水上乐园的位置吗?还是说,你想先等你朋友出来?”

他想好了,如果范意不去,他就自己走。

范意仰头静了两秒。

雨打在身上。

范意不得不承认……

这种情况——这种要靠个人的意志力才能逃脱的陷阱,他干涉不了,也救不了一点。

范意说:“算了。”

这场景暗示得很明显了,通往水上乐园的路,只有在雨中才会开启。

雨越大,路越好找。

等轿厢中的人一个个死完,或者逃脱之后,这场雨多半就会随着项目的结束而结束。

原地担心是最没用的举动,他要抓紧时间才是。

范意毫不留情道:“走吧。”

“等一等。”

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旁边搭膝喘气的少女忽然出声,拦住了他们。

范意和林寄雪止住步子,看她。

少女松手,支起身子。她拨开湿漉漉黏在脸前的发丝,两步跟了上来:“你们是不是要去找水面上的乐园?带我一个。”

果然,他们都看到了。

属于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少女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鲜红的数字“29”。

“诗雨,第29次探索怪谈。”

范意一顿。

二十九次,在怪谈中算是非常有经验的那批人了。

诗雨很有诚意,主动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她能够抵过轿厢里频繁的精神污染,离开摩天轮,想来也有几分本事在。

合作不是不行。

范意也学她,半挽起袖子,让诗雨能够看到自己手臂上鲜红的数字“1”。

“临昕橘,第一次。”

诗雨:……

诗雨:?

“第一次?”

她愣了愣,瞧上去还有些惊讶:“你是第一个出来的吧?那你还挺有天赋,完全不像是不熟悉规则的新手。”

范意面不改色,他放下胳膊,实话实说:“没有,我其实还挺害怕的。”

但是不想再拖人后腿了。

所以,怎么样都不能表现出来。

林寄雪瞄他。

他想,通灵古店的好处就在这里了,想什么时候装萌新,就什么时候装,反正数字不会骗人。

可惜他不能这么干。

林寄雪若无其事地瞥了眼自己的数字。

红色的“1185”。

嗯……

好像有点多?

林寄雪觉得自己不能太吓人。

于是他没给人看手臂,而是把手背到身后,谎报道:“云见雪,185次。”

诗雨:“……云见雪?”

林寄雪:“嗯。”

她倒不是因为这个名字而惊讶。

诗雨:“才185次?”

林寄雪:“嗯?”

范意:……

某些人对自己早在论坛上被挂烂了这件事就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吗:)

“对,”林寄雪把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158次。”

诗雨:……

怎么还越来越少了。

她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但她没多计较,也清楚纠结这个没有意义。只点了两下头,就算和他们相互介绍过了。

她又问范意:“时间有限,边走边说?”

范意:“嗯。”

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我要先去购物区的商店看一看。”

【游玩过摩天轮后,如您想继续体验过山车项目,请到购物街右侧的商店购买一瓶糖盐水,喝过之后再报名参与。】

虽然范意一时半会不打算重返过山车项目,但保不齐之后还有需要,提前准备一下,有备无患。

诗雨:“可以。”

三人并不拖沓,快速在工作人员的眼皮底下冒雨离开。

雨中的游乐区里空空荡荡。

三人奔跑过去,路上别说是人,连诡物也消失了个干净,只剩下雨和脚步踏进水洼的声响,安静极了。

和范意在顶端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他们一路跑到了蓝色游乐区的边缘,正连着购物区的方向,却发现此路不通。

前面就是购物区,商店灯火通明。

隐约可眺见黑色游乐区澄澈如洗的天空,和他们此刻所处之地如注的暴雨,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一道鸿沟。

他们的面前升着一道水膜,挡住了继续前进的路。

范意把手缩进袖子里,用袖口碰了一下。

凉凉软软的,但无法通过。

“过不去,”诗雨蹲下研究片刻,判断道,“果然,怪谈不会这么好心把我们放走。”

林寄雪:“走休息区的路试试?”

工作人员明确指出过,他们可以去休息区,游乐区的区域地图显示,休息区也有一条路通往购物街。

范意:“别瞎捣乱。”

如果购物区能轻易地通过别的路绕进去,怪谈也没必要多此一举把这条路封住。

范意不认为林寄雪看不出这点。

既然如此,还要提这么一嘴。

鉴定为闲的。

“不买了,”范意放弃得十分干脆,“去休息区附近看一看。”

“顺便……”

他看了诗雨一眼:“聊聊我们各自在摩天轮上的经历吧。”

他拿出小猪布包:“这个东西是你的吗?”

*

摩天轮。

轿厢顶部。

张慕川半跪在观景座上,一只手摩挲着座位底部的紧急按钮,一手攥着手机。

水没到他的膝盖,他迟迟按不下去。

手机对面是一通陌生的来电。

传出来的,却是他熟悉的声音。

——陈梦珂。

他的女朋友,在电话里向他哭。

对面的声音有些模糊,张慕川努力地去听,却只能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字节。

“水……乐园……”

“不要……”

“可……不……再……等等……”

“不要……”

张慕川晃了晃手机,信号竟忽然好了起来。

“……沐山,不要离开轿厢。雨停了,生路会关。”

电话“嘟嘟”地挂断了。

陈梦珂怎么知道他会用这个名字?

她在经历什么?

张慕川闭上眼睛,把手撑在下巴上,以免自己把头低下去。

身边的诡物指着舱壁上的童谣,要他念。

【五兔子莫名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