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吭声,戚雪悬着一口气将手腕上的绷带解开,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给他看看这枚妖印,里面的人就已经‘哗’的一声起了身。
戚雪被这动静惊了惊,定在原地反而有些不敢动弹。
这帷幔是不怎么透光的,但那师伯却仿佛能看清楚她手上的印记,戚雪感觉他上前了两步,隔着一层帐子,目不转睛瞧着。
“好浓烈的妖气,好蛮横的力量。”顿了半晌,师伯颤巍巍叹出了一口气。
戚雪心里凉了半截,“那……”
“姑娘,”师伯打断了她的话,“这大妖年岁恐怕已破千载,他亲自种下的妖印,世间怕已无人能解。”
戚雪的心脏仿佛很狠狠攥了一把,说不出话来。
“妖印乃精血所化,一旦种在人身上,便会日夜吸食人的精气,初时的体征表象不会明显,慢慢会指甲褪色发黑,毛发脱落,便是精气亏空的征兆,直至骨血萎缩,最后枯竭而亡。”
戚雪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指,此前不觉得,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知是不是屋内光线的缘故,甲床上的颜色看着已经明显不如以前有气色,她竟是现在才注意到。
戚雪觉得双腿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艰难问:“那便只能等死吗?”
帷幕里沉默半晌,时间不算长,但于她而言好似漫长到能让心跳停止。
“或许还有最后的一线生机。”他说。
“是什么?”戚雪赶紧追问。
“阿巳,你带姑娘去问心石那试试吧。”
阿巳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他扬着一边眉眼,戚雪看不懂这表情背后的意思,但心焦如焚,听见他说:“那玩意很难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再难我也得试试吧,哪怕一线机会呢。”戚雪央求地看着他。
阿巳架不住她的眼神,抿了抿唇,“走吧,我带你去。”
去问心石的一路上,戚雪都是失魂落魄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巳也没说话,只静静并肩往前走着,他这种难得的沉默让戚雪有种药石罔治的感觉,好像连他也觉得她是个将死之人,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那个问心石是什么东西?”戚雪哑着嗓子问他。
阿巳温声道:“问因果,解孽报。师伯的意思,若能问出前世因果,就有一线机会从源头化解,但这法子太难,且解铃还须系铃人,外力上谁也帮不了你。”
这话说得玄之又玄,戚雪蹙眉问:“从源头化解?”
阿巳只意味深长看着她:“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将她带到了一处更加荒芜的深山老林中,若放在之前,戚雪断不会跟着一个萍水相逢不知家底的男人到这种地方,但换做阿巳,就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戚雪没想到那个师伯说的问心石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石阵。
十六根石柱前后交错,每八根环成了一个圆,围绕着中间写满密密麻麻符文的石台。
那些符文歪歪扭扭似蛇一般,汇聚于正中央,看起来太过诡异,瞬间让她脑海中闪现出祭祀二字。
“到了。”阿巳带她走上去,那些猩红的已经干涸的纹路踩在他脚下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但戚雪却是有种犹豫不决没敢上前,他见她停下,回头奇怪地歪了歪脑袋:“怎么不上来。”
“噢,好。这些……”戚雪一边上去,眼睛一边离不开那些纹路。
“问心石的阵纹,老祖宗留下的,我师父每年会重新填色修缮,所以看着新。”阿巳语气稀松平常,让戚雪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谨慎了。
石阵的正中间压着一块围合形状的怪石,竟能容纳人藏身进去,丝毫不见一点人工开凿的痕迹,也不知是能人巧匠巧夺天工,还是天地自然鬼斧神工之作。
阿巳将戚雪推了进去,他自己很快也挤了进来。
“这里是?”戚雪被阿巳挡在山石前面,稍有了些安全感。
“嘘。”他竖了竖食指,紧接着她便觉得身子一轻,好像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有种泡在水里的不真实的感觉。
戚雪隐约看见这问心石周围亮起若有似无的金色纹路,阿巳抓住她的手腕,将那枚妖印露出来,霎时间那印记栩栩如生,和周遭一同闪烁起来。
“问吧。”阿巳的余光瞧着周围升腾起来的虚影,他告诉她说:“这便是那位大妖的投影,但问心石只会回答是与否,所以你的问法要讲究些,让它能以判断作答。”
戚雪咽了咽喉咙,在这金色符文的包裹下,看见大硕大的妖影在十六根石柱上流转,一想到这是‘他’的投影,一个正在吸食她精气残害她身体的大妖,她似乎连脊柱都没能伸直。
“你……你与……”戚雪吞吐着,深吸一口气问:“你与我,是不是曾结下过仇怨?”
她再去看阿巳,他冲她点头以示肯定与鼓励,代表方法是对的。
那虚影忽地移形换位,往右边转了一圈。
戚雪眼睛瞪得极大,阿巳解释道:“否。”
她一听,赶紧追问:“那是曾有过什么渊源?”
那影子轻轻晃动着,猛烈往左挪动一整圈。
“你……是否想要我的命。”戚雪用艰难的声音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一次虚影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它高高悬在石柱之上,戚雪的心脏也跟着颤抖。阿巳出声引导她:“你这么问是无用的,得问到症结在哪,别看果,往根源看。”
他这么说,戚雪却是不知从何下手了,想了又想,脑子里唯余阿巳曾说过的那句话,“你与我是……姻缘债?”
那虚影顿了顿,猛地向左窜动。
28爱而不得
◎“我是那个王妃?”◎
戚雪说不出话来,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面前的黑影和金光交错在一起,相互支撑,竟是有了形状。
“有字。”阿巳眼前一亮,“万幸,他愿意告诉你宿命的症结在哪,你便能有机会化解。”
“真的吗?”戚雪听到这话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赶紧抬头去分辨那些模糊成型的草率字迹。
那字也不知是什么草书行书,浮浮沉沉她看得艰难,只依稀分辨出了几个字:“……庆历年,王爷?”
但就这么几个呼吸的时间,那字迹便开始模糊,戚雪紧张得抓住阿巳的胳膊,余光看见他也在帮她快速的一目十行记住那些内容。
很快,字就彻底消失了。
“你……认得出内容吗?方才那痕迹模糊,我没瞧太清楚。”戚雪试探着问阿巳。
他神态颇为轻松,扬着眉道:“七七八八吧,大致弄明白了。”
此时此刻戚雪根本雀跃不起来,有种即将被审判的沉重,凝视着他问:“是什么?”
“说的是庆历年间一个小王爷,看上了一个商贾女,情深不可自抑,排除万难不顾反对将其娶回了王府,结果后来一场意外,为救王妃送了性命,享年二四。”
戚雪转着眼珠,紧张问:“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问心石中位置委实不算宽敞,阿巳跟她离得近,上下打量了戚雪一眼,她在那眼神中好像明白了过来:“我是那个王妃?”
忽地戚雪想起来,她今年便是二十四岁。
“那、”戚雪嘴都有些磕巴了,委屈极了:“那这、这、他救人送了命,怎的还隔世纠缠呢?这王爷心眼也太小吧,莫非是我前世使了什么手段才害得他送命,其实他不是自愿的?”
很快她就又否定了自己:“那也不对啊,我刚问过,他说无仇的。”
阿巳不以为然,盯着她的眼睛微妙打趣道:“能生如此痴缠,说不定是,爱而不得呢?”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看着像调侃,却有分量。戚雪冷不防怔住了:“爱而不得?”
是了,方才他说‘排除万难不顾反对’,怎的就能肯定全是来自外界的反对。
“一个王爷,强抢民女还有理了?”戚雪愈发愤愤不平,阿巳的神情比她冷静得多,只耸耸肩淡淡瞧她,“谁知道。但感情这事儿,最没用的就是道理。”
他忽然笑得眉眼弯弯凑近她:“道理讲得再通,该放不下的,照样放不下。”
戚雪被他那煞有其事的眼神给定在了原地,不自觉就信了,“那照你这么说,我该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阿巳深深睨着戚雪的眼,诱惑一般:“要想化解大妖的执念,唯有你回到与他结缘的那一世,好生了结那段姻缘债。”
这几个字好像透过皮囊,让戚雪的脑子阵阵发麻,“了结?”
阿巳点头,伸出了两根手指:“两个法子。要么你能化解他对你生死不休的痴缠。”
戚雪盯着他的手,眉头紧锁,就听见他接着道:“要么嘛,避免他的横死,自然也就不会有所谓怨气化妖一说。不过若是这般,你恐怕须得与他浅浅纠缠一世终老。”
“浅浅?”戚雪为这两个字给吃惊到。
阿巳笑了笑,眼神往她指甲上示意,“那也比枯竭而亡的下场要好吧,再说了,这不是还有第一个法子吗,这只是下策。”
戚雪低头看着自己的甲床,心情又重新沉重起来。他说的是,原本她就已是走投无路了。
“那……该如何回去?”
“诶,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阿巳的神情显得微妙起来,“这才是我之前说的,最难的地方。”
傍晚时分,飞鸟归林,天光渐渐隐去。
阿巳在问心石阵边烧了一堆篝火,火舌被夜风刮得呜呜响,撩起影影绰绰在石柱上乱舞。
戚雪蹲坐在篝火边,阿巳站在石阵上摆画准备着,他身量本就高挑英武,被阵石抬高了位置,越发显得伟岸,一举一动都煞是讲究,神情严肃,看起来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高人。
阿巳说,想重回当年,乃是倒反自然的逆天之举,过程中势必会遭到阻力,她必须要有绝对坚定的信念。
“是什么阻力?”戚雪如是问。
“违背自然,作用到人身上,便等同于违背本能。”阿巳温和凝视着她,“没人能一次便成功,等开始了,你便会明白了。”
篝火烧得噼啪作响。
阿巳走到戚雪跟前来,朝她伸出手:“来吧。”
戚雪被他牵到了石阵中央,按着肩膀盘坐而下。
阿巳半蹲在她面前,他挡住了火光,同时也被勾勒出一圈逆光的淡金色,他郑重道:“戚雪,这个过程会有些难受,但记住,不要被身体的反应骗过去,用信念战胜它,命令你的身体,接纳问心石的力量。”
他说得认真,戚雪听得却是懵懂,阿巳也清楚,不先试上一次,她是不会明白其中关窍的。
于是他又再捏了捏戚雪的肩膀:“我下去了,加油。”
她难免紧张,觉得坐住的这些血色的纹路都好像有温度一样,灼烧着让她坐不安稳。
阿巳离开石阵之后,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液滴在了石纹之上。
霎那间,戚雪感觉那些红色蜿蜒的符文好像动了起来,真的就像一条条扭动的小蛇。这个错觉让她险些惊叫弹坐起来,但再仔细定睛一看,它们却分明又都是好生生在地上一动未动。
才刚刚开始,戚雪就已经忍不住想要逃走了。
她强压住这种感觉,心跳开始加速,莫名就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变得阴森起来。
野林、夜晚、篝火、古老的祭祀。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分明就是些不干不净的邪门玩意,而此刻她却因为相信阿巳,老老实实坐在正中央。
戚雪遥遥与他的脸对望着,阿巳的神情十分宁静,甚至有对她的鼓励。
戚雪定了定心神,事已至此,再怎么样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
不知何时起,她觉得眼前开始一阵雾蒙蒙的有些看不清,就好像眼睛上糊了什么东西一样。戚雪用力眯了下眼,但作用不大,很快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汗毛倒立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好像身体预感到了什么东西的靠近,无限的靠近,而做出的示警。
有什么东西想要包裹住她,阴邪的,可怖的,想要进入她。
这个念头让戚雪浑身一个激灵,驱赶的念头本能出现,霎时间便将其冲散了。
眼前的雾气也随之消散,戚雪坐在那重重喘息着,有些后怕刚才那种被阴森包裹的感觉,抬头一看,阿巳已经从石台下走上来了。
他再次半蹲在了她面前,显然是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伸手揉了揉戚雪的脑袋:“现在知道了吧,这便是我说的身体的本能,你必须克服它,约束它,不要让它驱赶问心石的力量。”
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危险的感觉,竟然是问心石的力量?
戚雪下意识觉得这东西太邪门,阿巳安抚道:“我知道会很难,就好像即便你再相信我,但人的身体天生就是会趋利避害的,会对预感的伤害进行回避,但这也正是问心石最难缠的地方,因为它要进入你的身体洗涤灵魂,便会给你的身体制造出想要伤害你的假象,让你想要反抗。”
“而偏生你的意志力强大,天生便有朱砂血傍身,若你不是真心实意愿意让问心石进入灵魂深处,它便进不去。”
“阿雪,只有你真正敞开自己,将它放进去,才有用。”
戚雪浑身的汗毛因为‘阿雪’这两个字而立起。
一种难言的怪异的感觉,让她无法从阿巳的眼睛里找到想要的答案。
阿巳笑着问:“听懵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戚雪很快收回了乱窜的思绪,摇了摇头,勉强笑笑,并未多言。
“再试一次?”他观察着戚雪的神情,“还是说你累了,今日先这样,明日再试?”
“我累了,可能是我今日本就状态不佳,调整一晚明日再说吧。”她很快回答了他。
阿巳盯着戚雪的眼睛,眯眼温和笑了笑:“好。”
这一夜过得略显漫长。
那种不怀好意的,想要入侵她身体的,仿佛被某种东西凝视着的感觉,让戚雪浑身发毛,冷不防从睡梦中惊醒。
她躺在床上平复着呼吸,并未吵醒旁边的阿巳。
戚雪盯着他的睡颜,棱角分明的五官,抛开所有对他的个人情绪不谈的话,再认真的看清自己现在的处境,其实可怕极了。
戚雪开始回忆在问心石中那种难受的想要逃走的感觉,一并回忆着与阿巳相识以来的点滴。
她曾一次次怀疑他,又一次次推翻自己的猜测。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想的不是担心阿巳可能会抛下自己离开,戚雪不觉得他是在帮她救命,而是他其实是在一路引导着自己走向某个目的。
他会不会是在骗她,这个念头,不知何时大过了他会不会撇下她不管离开。这很不对劲。
慢慢的,戚雪的注意力落向手腕上的佛珠。
它虽未能庇护翠翠,但于戚雪而言却是实打实曾保护她平安渡过狐狸下聘的那个夜晚,或许再加上一些她的血,便是最能映证妖邪的东西。
这种念头在心里疯狂蹿涌,这时阿巳忽然动了一下,喉咙发出睡梦中轻微的呓语,翻了个身。
戚雪下意识将佛珠猛地往回一缩,担心会伤到他。
即便他真的心怀不轨,即便他真是妖邪,那他也曾救她于水火,于绝望中给她生机。
她不该以如此方法试探他。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你三番几次觉得一个男人可能在骗你的时候*,别怀疑,他就是在骗你[摊手]
29重回当年
◎“何须将它当做一桩祸事呢。”◎
第二日清晨,戚雪趁着阿巳还没睡醒,轻手轻脚爬起来,又再悄悄去了一趟他师伯所在的那间木屋。
这次她没有听话丢那风铃,想了想,直接踩着木桩悄悄摸了过去,结果再去敲门,果真就无人应答。
戚雪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又附耳在窗边听了一会,发现那窗缝不是很严,便推开了一点缝隙往里看。
里面光线不是很好,但也隐约能分辨出来,屋里是没有人的。
明明昨日这师伯还在屋里,这一日的光景,能到哪去?而且还是在明知道阿巳带着她来找过他的情况下。
戚雪百思不得其解,又再退回池塘对面,想起来阿巳说过的话,若‘不敲门’,他师伯便不会在里面。
虽然玄乎,但她还是捡起几块石头,试着往前丢了几次。
但这回戚雪便没有昨日那种准头了,试了好多次,都没能丢中那风铃。无奈她拍了拍手心的灰尘,只能悻悻回去了。
戚雪进屋的时候,阿巳正好醒了。
他尚未束发,披着一头青丝靠在床头,双臂环胸,懒散又倦怠的瞧着她。
戚雪有些不太自然,解释道:“你醒了啊,我紧张没睡好,刚又出去看了眼那个问心石。”
阿巳笑了笑,并未介意:“我知道,这对人来说,尤其是像你这样谨慎又聪明的姑娘,放下心防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就好像自戕,即便心中再如何笃信不会死,也没几个人能做到克服本能去下这个手。”
戚雪不说话了,阿巳挽唇调侃:“可惜,若是能借外力,我就能帮你了,大不了绑起来算完。但这事,一定要你自己由衷敞开身体才能奏效,任何意识的反抗,都将导致失败,包括连睡梦中都是。”
“所以只能靠你自己去克服。”
太阳升起来后,阿巳去塘子里捞了两条鱼上来烤。
戚雪心不在焉的帮着一起处理着,用小刀将鱼鳞刮掉,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再低头一看,手上已经出血了。
“你还是放着吧。”阿巳闻声过来,取过她手上的小刀,在戚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用自己的手指将她被割伤的血珠抹掉了。
他检查着伤口:“还好,割的不深,洗洗就好了。”
在戚雪惊讶的目光下,他从容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了水盆边上。
阿巳的掌心总是很暖,把她的手按进水里慢慢搓洗,不可避免的也碰到了那串佛珠。
戚雪有些呆愣住了。
“想什么呢?”阿巳盯着她的眼睛,微微含笑,“人都傻了。”
“嗯?没有。”戚雪回神,清了清嗓子,为昨晚上自己深夜多余的胡思乱想而感到可笑。
一到这种不大顺利的时候,戚雪就会开始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而事实上哪有那么多的处心积虑围绕着她这么样一个普通人。
阿巳观察着她的神色,满意挽着唇,将手拿出来擦拭干净,“好了,坐着去吧,鱼烤好了我叫你。”
到了晌午,太阳最盛的时候,她和阿巳又重新回到了问心石阵。
已经入冬了,太阳光显得有气无力,只有一些不大温暖的冷光照耀着。
一想起昨天那种浑身战栗的阴森的感觉,戚雪就觉得心情有些沉重:“阿巳。”
“嗯?”他扫了她一眼。
“如果我真的成功回去了,我真的有办法去改变这些因果吗。”戚雪没什么信心,转眼看他,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安慰。
阿巳转了转眼珠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笑:“我觉得你现在更应该头疼的是回不回得去。”
戚雪扯了扯唇角,听见阿巳又从容接着道:“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早已注定好,无可更改的。既然你命中该有此羁绊,又何须将它当作一桩祸事看待呢,对吧。”
他怎么说都有理,戚雪是做不到他这般淡定的,抿着嘴憋了好半晌,才憋出下一句话:“如果我成功了,你会陪我一起吗?”
“嗯?”阿巳没忍住笑,认真打量着她的神色并不像在说笑,他目光变得深沉,半真半假问:“你希望我在吗。”
“希望啊。”戚雪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心里也知道希望不大。
阿巳没再说话,似在思考着这句话的重量,他勾唇笑着,“记住你说的话。”然后便率先往问心石去了。
戚雪再次坐上了石阵的中央。
阿巳还和昨天晚上一样,将血滴入阵纹之中,然后戚雪便再次感受到那种恍惚的让我想要逃走的窒息感。
她太难受了,咬牙闭上眼都无法坚持。这种感觉就好像明知面前是万丈深渊,有人要推她,她明明有能力反抗却偏要任其将自己推下。
戚雪紧紧咬着牙关,一遍遍试图麻痹自己,但那雾气太脆弱,她都没发觉自己是哪个瞬间产生了抵触情绪,它莫名就散了。
戚雪浑身像被汗透了一般喘着气。
阿巳过来用袖口给她擦了把汗,戚雪拉住他的手腕着急道:“再来一次,我刚刚怎么回事,我虽然害怕,但根本没想对抗啊。”
阿巳笑了笑,温和着无奈道:“你的身体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大,害怕就会自保。”
“那、”戚雪的话被他打断在了喉咙里,他说:“得是你真真正正由心底里相信,才有用。只有你的心,才能命令你的身体,卸下防备。”
戚雪被他的眼神感染到,怔怔点了点头,“我再试试吧。”
阿巳重新帮她打开了问心石。他看着石阵中央努力呼吸平复情绪的戚雪,缓慢沿着石阵踱步,观察着。
戚雪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恍惚间好像感觉到了身体的某处在闪烁着微弱的冰蓝色的光亮,好像是来自心口某处,又好像是来自手腕上那块蓝红交错的妖印。
——在示警,在求救。
‘没关系的,不要怕。’
‘忍过去就好了,不会有事的。’
她欺骗着自己。
‘喀拉’一声清脆的响动,仿佛能真实听见,什么东西产生了细碎的裂纹,终于被成功入侵。
石台下的阿巳眼前一亮,兴奋的光芒在眼中流转。成了。
他深深笑着,这种不轻易露出的弧度显露了些唇壁猩红的颜色,仿佛按捺不住的火焰,在蠢蠢欲动。
戚雪紧紧皱着眉,甚至有些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却十分清晰的知道,有什么东西冲进了她最重要的地方,并且是她亲自打开大门,将它迎进来的。
但这种忐忑不安最终没能战胜她对阿巳的信任,任其汹涌而来。
时间好像过去了一整个四季轮转般漫长,戚雪疲惫地睁不开眼,但心里却知道,她不想,也不能就这么一直睡过去。
“阿雪,别睡了,咱们今日且有的忙呢。”
有人在叫她,好像隔着一层水面,渐渐的她浮了上来,这声音才愈渐清晰。
我在水里吗?好像不是,身上很暖和,背后躺着的床褥很舒适。
“阿雪!别赖床啦,再不起来大哥翻窗掀你被子了。”
戚雪猛地睁开眼,梦魇初醒一般,怔怔盯着梁顶,力气逐渐回流到四肢百骸,慢慢起身看向了气窗外的人。
年轻男子的笑声温暖如初阳,充满朝气,咯咯直响,“这么这个表情看着大哥,怪傻的。好了,快收拾收拾起来,爹还等着呢。”
戚雪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个极其不可思议的震惊模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哥?”
“嗯?”戚阳半个身子露在窗外,手肘撑在窗棂上,应了一声。
她呆呆看着眼前熟悉的男人,样貌身形一模一样,只是身上的衣着打扮看起来富丽堂皇,不像他们小山镇出来的毛头小子。
“你不是跟爹爹走商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戚雪下意识问道。
“睡糊涂啦阿雪,爹在院子里呢。”戚阳摸不着头脑,离开前又再催促了一声:“好了快起来,今儿个日子还是挺重要的,等你啊。”
没多久,戚雪就将自己简单收拾了一番。
这屋里的陈设与她卧房简直一般无二,虽然装点的物件看起来昂贵许多,架子上的衣裳由棉布变为丝绸,妆匣里的首饰由锆石变为银簪玉器,但还是不难看出,这格局根本就是她的房间。
而这还不是最让戚雪吃惊的。
当她推开房门,院子里忙碌的工人们纷纷回头笑着向她打招呼:“少东家。”
戚家的酒庄仿佛被放大了几倍,庭院里还种满了牡丹和月季,花开正是香气最扑鼻的时候,窦大娘和小豆子,谭叔和兰塔,还有其他人,无一缺席。
戚雪神情呆滞,缓慢往前几步,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分辨,究竟哪边才是真实的。
门口的伙计将马车绑好,她大哥和爹爹站在车边说话,见戚雪出来赶紧招了招手:“快来阿雪,准备出发了。”
“诶。”戚雪下意识应了一声,就这么半推半就上了车。
“怎么今天总是感觉奇奇怪怪的。”戚阳见她上了车就一直掀着帘子往马车外看,不由得有些失笑。
“大哥,我睡了多久?”戚雪怔怔回头问,脸上是还没收起的震惊的表情。
怎能不震惊,外头这漂亮宽敞的街道,比山下旬阳城都要不知大出多少去,她这辈子也都没见过这般热闹繁华之地。
“不就是昨晚上睡的吗。”戚阳摸不着头脑,也发觉自己妹妹好像有点不对劲,只能又往父亲那看了眼。
戚父温和问:“可是昨晚没睡好,又做什么梦了?”
戚雪尚未来得及作答,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是有侍卫在为贵人清路开道,她隐隐听见了‘荣亲王府’‘小王爷’几个字。
30小王爷
◎他是不是阿巳◎
这几个字让戚雪心跳骤停。
街上的马车和路人都已经被侍卫逼停了,华贵的车架缓行而过,所有人都静默注视着,等着这位矜贵的小王爷路过。
戚雪也同样悄悄看着。按照阿巳的猜测,这个小王爷当年对我爱而不得,由爱生怨,方才有了后世的纠缠,那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要与他相遇。
说到底,一个商贾女,想要出现在他这样的天潢贵胄面前,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正琢磨着,外头的车架却忽然停了下来。
此时正值春季,春风带来花香阵阵,仪仗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了里面男人的半张脸。
戚雪跟被雷劈了一般,怔怔睁大眼。
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只是那张脸穿过重重记忆,与之前金龙寺外那遥遥一瞥的小王爷,竟是完全一致。
戚雪扶在车窗边的手指已经完全麻木了,耳边仿佛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声。
这所有的画面收入她眼中,都及不上这张脸给她的震撼。
这分明是阿巳的脸。
他明明和那位小王爷长得一模一样,明明遇见他的前一日才见过那小王爷,为何竟全然没有发现。
障眼法这三个字,不期然和那诡异的问心石联系起来,戚雪浑身发冷,下意识往后退缩。她到底还是被他骗了,骗得彻底,他原原本本就是冲她来的。
那他与梦中人的关系……
戚雪已经不敢再去细想,但这所有的一切已经在脑海中自己串联了起来,往铸剑城那剑炉而去的时候为什么多日未曾出现的大妖会那般突兀将她逼入梦中,原是因为她忤逆了他的意愿。
好深沉的城府与手段,这桩桩件件,为的皆是让自己依赖于他,从而达成目的。
戚雪这边震惊着,外头小王爷的车架却是忽然停了下来。
他下车朝她这边走来,戚雪整个人呼吸都被夺去,赶紧将帘子放下,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
帘幔的缝隙隐约还能露出一点情形,戚雪屏着呼吸,看见那缝隙里出现了他衣裳上的华贵花纹。
脚步声不疾不缓,花纹慢慢挪动着,是他匀速经过了戚雪的马车。
直到他的衣裳彻底从缝隙中离开,戚雪被揪紧的心脏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心里明白他如此处心积虑将自己骗来,势必会清楚她的家底,总能找到她。但眼下仍想侥幸逃避片刻,能避一时是一时。
外头的街道不知何时恢复了动静,应是那那位小王爷离开了,百姓们不用再行静默礼。
“没事吧?阿雪。”
戚雪回神,见大哥一副忧心的模样,赶紧收敛了些自己的表情,摇头轻声:“没事。”
看着戚阳的脸,戚雪心中又是一阵思绪翻涌。这莫非便是大妖的幻境吗,竟可以模仿出如此相像的人,连她这至亲骨肉都难以分辨真假。
戚家的马车又开始缓缓行驶,一路上戚雪都在怔怔出神,待到目的地后车子停下,心不在焉跟着一并下了车。
戚雪跟着他们进到了一处豪华宽敞的宅邸中,眼见周围的场景实在陌生,从睁眼到现在这一路都如赶鸭子上架般匆忙,她现在才想起来拉住了戚阳的袖子打听:“我们这是去哪?”
“……”戚阳看了她半晌,忍不住伸手往戚雪额头上摸了把,一边回头冲戚父道:“坏了,感觉阿雪是不是发烧了,我说她早上起来就一直呆呆的。”
戚雪拨开他的手,“没有,我没事。”
戚父也同样关切看着她,想了想后向引路的女使商量了几句,一行人便换了个方向,先就近去到了一处水榭。
女使俯身道:“戚姑娘可先在此处歇息片刻,一会婢子差人上些茶水。”
“有劳了。”戚父向她道谢后,又再对戚雪道:“阿雪,不舒服的话先在这歇会,我和阿阳与店主聊完了就来寻你,下午给你寻个大夫瞧瞧。”
戚雪心乱如麻,点头应了。
他们离开之后,这水榭便安静下来。
外头的池塘边种着美人蕉,还有星星点点叫不出名字的,一看便很是名贵的花草,塘中还有成双成对的鸳鸯,在有阳光的水面戏水。
一切都真实到让人恍惚,但越是真实,越让戚雪觉得浑身发冷。
如果阿巳就是梦中的那位大妖,那他处心积虑将她困在这样的幻境之中,又是意欲何为?她又该怎么离开这个地方,方法还和从前他说的一样,是从根源上化解小王爷对她的偏执,又或是避免小王爷的横死吗?
就在戚雪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的时候,外头几个婢女经过。
“快着点,把这里都收拾出来,一会小王爷来了这样成什么体统。”
外头有好几个人说话,似在讨论东西摆放的位置,而戚雪的耳朵里只听得见那几个敏感的字,忙不迭爬起身来,一时间竟是觉得外头婢女凌乱的脚步声让她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戚雪慌张想找地方躲,不敢从前门去,就怕那厮阴魂不散正正撞个对脸,正中下怀。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现在,戚雪在一个陌生的坏境下,翻了栏杆,往那并不浅的水边淌过去。
水榭后面是一片花丛,园子不小,原本戚雪打算躲在后面藏一藏,但看见来往的园丁和女使,瞧见她在这景观花丛里必要嚷嚷,便只能伏低身子往更深处寻个藏身之地。
若放在从前,这种大富大贵之地戚雪必然不敢乱跑,但现下在这幻境中,也顾不得那许多常理。
“小王爷点着要吃碧螺春,快给送去。”
冷不防婢女的声音又再传进戚雪耳朵里,听着仿佛只隔了道墙,阴魂不散跟着她,刺激着她的神经。
戚雪调头便往别处去,半蹲的姿态并不好受,她的气息不匀,加重了心慌的错觉,只能努力保持思绪清醒。
“小王爷到了。”
“小王爷在前面。”
“快着点,小王爷过来了。”
层层叠叠的声音钻进戚雪的耳廓里,她开始变得呼吸困难,瞳孔圆瞪着,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在明府中被追赶着,无处遁形的夜晚。
冷不防戚雪脚下一崴,被松软的泥土陷了一跤,不轻不重摔在了花园外的某处。
“哎呀这怎么有个人啊!”婢女受惊的声音将戚雪耳边那些恼人的魔音驱赶掉。
她半天爬不起来,喘着气,未来得及开口解释,便听下一句入耳的便是更为惊慌失措的:“小王爷恕罪!奴婢等不是有意惊扰的!”
这声音齐刷刷的,应是在场所有人都一齐跪了下来。
戚雪趴在地上,头晕目眩,在一片跪地求然中踉跄着爬起来,失心疯一般,视线找到了高坐亭台上的那个尊贵的男人。
虽然隔着身份甚至还可能隔着人妖之别,但阿巳那张脸这几个月以来于戚雪而言已经太过于熟悉了,不管他穿成什么样子,都不影响这种微妙的情绪。
戚雪盯着他,心中的无名火愈盛,就这么一步步,缓缓朝他走去。
在满院仆从惊慌的注目中,她最终停在了三尺之外的台阶下。
阿巳一身锦衣华服坐在榻上,戚雪也是刚才的刺激给恍惚了神智,不闪不避与他直视着,“你的目的达成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满院子静谧无声,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在外人看来,她大约是疯了。
一个布衣小卒,敢和天潢贵胄如此不恭敬的说话。
没人能懂她与阿巳之间此刻眼神对视之间的情绪凝重。
“说话。”戚雪压抑着被骗多日的满腔怨愤。
阿巳的眼神逐渐从漠视,转变到戚雪看不懂的深沉。这不是阿巳的眼神,他不会有这般傲慢而厚重的攻击性。
戚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情绪开始有些微瓦解,眼睛不自然地闪烁着,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放肆。”他淡淡一句话,并不与这一缕草芥动怒,但戚雪却第一次如此具象化感受到何谓不怒自威。
贴身的侍卫带刀上前,拽着戚雪的肩膀将刀柄往她膝弯后一斩。
那气势手段丝毫不留情面,还好她已经先一步腿软跪了下去,并未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
“大人饶命!”戚雪哆哆嗦嗦趴在地上,此刻那受到干扰的脑子才算是彻底被吓醒了,意识到刚才她自己在做些什么。
这人若是阿巳还好,若不是,若只是样貌相像……
那她便完了。
戚雪浑身抖如筛糠,额头抵着手背,几乎要被巨大的恐慌淹没,“小民失了心智才会无意冲撞大人!”
小王爷似是兴致不佳,淡淡挥了挥手,侍卫便会意将她用力拽走。
一路上戚雪都在求饶,但那侍卫人高腿长力气也大,拖起人来她踉跄着也跟不上,只有被拽着走的份。
“大人!大人!”戚雪被一把塞进牢车里,颤巍巍还想去抓那侍卫的胳膊:“求求你,小民真的是无心之失!”
他理所当然的没理她,冷脸走了。
戚雪看着牢车上手臂粗细的铁链,手指陷进头发里,崩溃地往地上一坐,暗骂自己刚才简直是被鬼上身了,怎会做出如此冲动之事。
此刻她竟是万分希望这人就是阿巳,骗不骗的有什么关系,哪有命重要。
时间慢慢推移,于戚雪而言这煎熬的两个时辰简直有一生之久,戚父与戚阳得到消息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生生吓出了一脑门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