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口,已有婢子上了茶水果品,崔凛净了手,自去小几前剥石榴,修长冷白的指慢条斯理,将一粒粒鲜红的石榴粒堆在白玉碟中,推至青凝面前:“安安可喜欢?”
青凝拈了几颗石榴籽,低低嗯了声:“喜欢,二哥哥因何要送我这一屋子海棠?”
艳红的石榴汁液,在青凝莹润的唇上留下一抹浅淡的痕迹,衬着雪白的肤,若隐若现的诱人,崔凛忽而倾身,捏住她的下颔,将那丝清甜尽数占有:“安安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
他竟晓得她的生辰,青凝掀开浓密的眼睫,瞧见他漆黑瞳仁里自己的倒影。
小女娘眉眼弯弯,娇娇柔柔笑起来:“原来二哥哥你晓得。”
似惊似喜,含娇带怯,陆家小娘子天生会哄人。
对面的郎君轻轻笑了声,拥着她往窗边走,青凝透过这窗棂,这才发现,门楼左临着奔涌的江流,右侧则是京都万家的灯火。
山峦、河流、城郭在这门楼上一览无余,是整个京都的夜景。
崔凛轻轻推开窗:“这门楼原唤作万景楼,只如今多被称为黍江楼,乃是因着护城河与黍江在此交汇才得名。临着江流,俯视京都,原也是京都一处要塞。”
青凝点头,正眺望脚下的京都,却忽见夜幕中绽开一朵朵烟花,璀璨繁盛,星辰坠落。
点点星光跳跃在青凝水波潋滟的明眸中,她微微偏头,问:“二哥哥是为我而放的烟花吗?”
崔凛看着她明眸中的光火,清清浅浅的笑,朗月入怀般,温柔又宠溺:“自然是为你而放。”
“二哥哥是在取悦我吗?又是因何要取悦于我?”青凝问。
崔凛去吻她的眼:“为何吗?要安安永生永世留在我身旁,生死不离,骨血相融。”
果然,他有千百种让人折服的手段。
青凝忽而不甘示弱,偏头,轻轻吻了吻他冷白肌肤下滑动的喉结。
女娘头一回,颤动着回应他,这一回,不再抗拒,不再敷衍,她的眼中独独映出一个他。
崔凛忽而忍不住,啪的一声,将窗扇关上,他含住她的耳垂,冷白修长的手往下,叹进去,引出一汪清泉来。
女娘层层叠叠的裙摆盛放在腰间,手扶住窗棂,低低闷哼了一声。
她似乎动了情,一声声唤:“二哥哥,二哥哥”
崔凛紧紧握着她的邀,抑住汹涌的情潮:“安安,唤我一声二郎来听听。”
她到了如今,还是唤崔念芝三郎,崔凛忽而也想听她唤他一声二郎。
青凝细白的指紧紧抓着窗棂,忽而勉力侧过头,柔软的唇蹭过他的面颊,在他耳边低低道:“二郎”
轻柔的、颤动的、是包含情谊的。
崔凛沉下邀,只觉酣畅淋漓,原来这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
窗棂似乎也在晃,他餍足又喜悦,在她发上落下一个吻:“安安,我的好安安,我要拿你如何是好?”
青凝混混沌沌中,敏锐捕捉到了崔凛语气里的沉沦,是清醒而理智的沉沦,放纵自己沉溺在这个-她心甘情愿的夜里。
第66章 第66章失了分寸
烟花在夜暮中升起、绽放,坠落,一朵接一朵,染红
了半边天,仿佛永不凋零,永恒不朽。
这场焰火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到最后烟花燃尽时,青凝也终于在他身下软成一汪甜腻腻的春水。
累到手指都不想动,崔凛替她清洗干净,拿了衣衫来,一件件替她穿。
崔凛这样的人,自是从未服侍过旁人,女子的衣衫又繁琐,便不免显出几分笨拙来。
只崔凛今日格外有耐性,他蹲在她身前,慢条斯理,极是细致又妥帖,替她拢好了小衣、裙装、外衫,最后替她裹了大氅,将人整个拥进了怀中。
修长冷白的指落进女娘浓密的乌发中,一下下轻抚着。
青凝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怀中,这会子被他轻轻抚摸着,倒像竹韵居里那只懒洋洋的狸花猫,她有些犯困,却听崔凛低低道:“安安,别睡,今日总要吃一碗长寿面。”
青凝睁开眼,这才瞧见他不知何时竟变出了一碗长寿面,自然是比鹊喜做的那碗要精致的多,细细的银丝,浇了乳白的汤头。
青凝直起腰身,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这便推开:“二哥哥手里的长寿面倒是好吃,只再好吃也吃不下了,晚间在竹韵居本是用过饭的。”
“好吃?”崔凛闻言,忽而俯身过来,衔住她的唇,细细去品她口中的长寿面。
待青凝面色绯红之时,他才缓缓放开她:“果真好吃。”
青凝睨他一眼,转头不理他,却又被那人捉进怀中。
她听见崔凛问:“安安日后可愿意为我生儿育女?”
青凝顿时警觉,果然,崔凛是故意要她去年市,他算准了她那日会碰上崔念芝,好拿了崔念芝来试探她。
青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若是贸然应下,又未免要他瞧出破绽,需知崔凛最是洞悉人心。
她凝着他的眼:“二哥哥,我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崔凛把玩着她细白的指,将人抱得更紧些:“安安怕什么?”
青凝细细道:“我幼时长在江南,身后有爹娘,有富足的陆家,那时我以为陆家会永远是我的倚靠,但是后来陆家没了。及至辗转来了侯府,杨嬷嬷便又成了我的倚靠,嬷嬷像我的另一位母亲,永远默默站在我身后,可你也晓得,现在连她也没了。”
她说着,声音低下去,拿湿漉漉的眼瞧着他:“二哥哥,我如今无依无靠,你既说要疼我宠我,可会允我依赖一辈子?”
她这会子实在像一株柔弱的菟丝花,在夜风中无根无依的飘,想紧紧抓住她的大树,寄生,依赖。
崔凛顿了顿:“安安,我说过,但凡我有,但凡你想要。”
青凝用软白的面颊在他掌心蹭了蹭:“但愿二哥哥一世践诺,如今杨嬷嬷没了,我也只有二哥哥可以倚靠了。”
崔凛也在看她的眼,企图分辨她话里的真假,可她的话实在太动人了些,让人一时不想费心思去分辨,这样柔弱的身姿,真想让人替她挡去这一世的风霜,直疼到骨子里去。
崔凛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低头去嗅她身上清甜的气息,连这香气也是醉人的。
青凝是在这门楼中迷迷糊糊睡着的,崔凛也未唤醒她,第二日一早,这才抱了她往侯府去。
今日是大年初一,侯府中一早祭拜了祖宗,午间老夫人便在立雪堂设了家宴,年初一的团家宴,这是侯府的老传统了。
崔凛带了青凝回府时,便被小厮拦在了门前,那小厮战战兢兢的,禀道:“世子,今儿个初一,老夫人要世子去立雪堂团聚。”
崔凛闻言倒也未拒绝,牵了青凝往立雪堂去。
青凝拽住他的手:“二哥哥,这是你的家宴,我我还是不去的好。”
崔凛没应,只轻笑了声,依旧拥着青凝往立雪堂去了。
待他二人一道踏进立雪堂的正厅时,厅中短暂静寂了一瞬。
老夫人脸色沉下来:“凛儿,今日是侯府一年一度的团家宴,你带陆娘子过来,不免失了体统。”
要知道这初一的团家宴,比不得平日的小宴随意,年节下,妾氏是不得上桌的,更遑论青凝这无名无分的。
崔凛清凌凌的面上蕴了点笑意:“祖母莫怪,孙儿一时一刻也离不得陆家娘子,今日才将她带了来。”
往日清冷的郎君说出这般话,让厅中众人都吃了一惊。
老夫人也替他臊得慌,只她也晓得崔凛不好相与,便放缓了态度开恩:“你既将人带来了,便让陆娘子去西侧厅中坐一坐,同几房的妾氏一道,去吃一盏茶,待会子饭撤了,再让她们一道用些。”
崔凛拥着青凝往前:“祖母,既是我院里的人,自然没有不上桌的道理,陆娘子同孙儿坐在一处便是了。”
老夫人这下有些绷不住,略带了点失望的语气:“凛儿,你往日最懂规矩。”
崔凛摁着青凝的肩往宴席上坐了:“祖母不必忧心,孙儿自然懂规矩。今年岁尾前,孙儿必定会给陆家小娘该得的名分,这崔家的席面,她当是坐得。”
他说完环视厅中诸人:“日后府中诸位,也需给她几分敬重,如何敬我,便当如何敬她。”
自打青凝进了竹韵居,这府上便多了许多风言风语,说她自荐枕席,狐媚勾人,又瞧见世子虽要了她,却也未给名分,便也存了几分轻视的意思,今日崔凛这几句话,倒叫众人去了这轻视的心思。
青凝抬眸去看崔凛的侧脸,忽而明白过来,他今日是来为她立威的。
今日长宁公主也在,她坐在上首,看完了这场闹剧,微微挑眉,唤了婢子上菜。
一时菜品流水一般摆上来,很快开了席。
崔家今日这餐团家宴,气氛便有些古怪。
青凝也有些不自在,讪讪垂眸,去拿玉盏,却不妨被修长的指盖住了杯盏,她听见崔凛道:“这沉香水性凉,你喝不得,先用一碗参汤。”
青凝只好又停了杯盏,去喝参汤。
长宁公主离的近,闻言朝崔凛瞥了一眼。崔凛来前换了件缠枝纹青莲直缀,现下坐在厅中,依旧是清风朗月般的淡漠,可知子莫若母,长宁公主敏锐的察觉到,崔凛侧身同陆家小娘说话时,身上隐藏的锋锐减了些,眉间几分化不开的绕指柔。
因着崔老夫人不痛快,今日这宴席便早早撤了。
崔凛去同崔老夫人说话,青凝便同崔家几位小娘子往廊下吃茶去了。
崔灵毓瞧见青凝过来,低低冷哼了声:“今日倒是风光,只是以色侍人,终究能得几时好,世子总有厌倦的时候。”
她说完扭头就走,拽着崔怀柔往侧间去玩双陆了。
崔素问便只好替崔灵毓打圆场:“青凝,六娘嘴上不饶人,你无需同她一般见识。”
青凝笑着摇头:“三姐姐,不妨事。”
崔素问叹一声:“原先大家都摸不准世子的心思,这府上风言风语的,我也替你担心着,今日瞧见世子待你如此,倒是要我放了心。”
青凝心里有暖意,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馈她,便道:“三姐姐,你不
日便要发嫁了,我替你再绣一床被面吧。”
崔素问的婚期定在春日三月三。
崔素问失笑:“那也好,你前些时日还同我说,要为我去送嫁。只怕我发嫁时府上闹哄哄的,世子待你眼珠子一般,倒时可别把你给弄丢了。”
青凝一顿:“我自然真心想给三姐姐送嫁,这府上没人对我像三姐姐一般,要是可以,我还想给三姐姐压轿呢。”
大周有习俗,新嫁娘出嫁当日,可有家中姐妹随行轿中伺候,直至将新嫁娘送进新房。
崔素问便又笑:“若由你替我压轿,倒也是一桩好事。我没有至亲姐妹,灵毓又是个骄纵的,自然干不来伺候人的活,只是你若想给我压轿,当日定要辛苦些。”
青凝握杯盏的手略有些紧张:“辛苦却是无妨,只是只是要劳烦三姐姐同世子说一声,让他允我去给你压轿。”
崔素问自然无有不应,两人吃了一盏茶,又说起旁的话来。
立雪堂的正厅中,崔老夫人今日对崔凛是有几分失望的,略同他说了几句话,便借故休息去了。
长宁公主坐在交椅中,正同崔凛交谈,她问:“昨日除夕,这般大日子,凛儿哪去了?团年饭也未用,守岁之时,更是未见着你的影子。”
崔凛瞧了眼外头的陆家小娘:“自是回了竹韵居?”
“是吗?”长宁公主将茶盏一放,又问:“那今日早间祭祖,竟又是未见着你的身影,这可是崔家的大事,往年你也从未缺席过。这又是所为何故?”
崔凛默了一瞬:“早间懒怠了,倒要劳母亲同祖母赎罪。”
长宁公主摇头:“凛儿,你不必同我打马虎眼,我自是晓得你是为了陪那陆小娘。”
她说着,敲了敲桌案,直击人心:“凛儿,你的分寸呢?”
长宁可是记得,崔凛起先可是言之凿凿,对待陆娘子,他自有分寸,一切皆是可控的欢喜。
崔凛一愣,面上罕见的空茫了一瞬,而后便端起茶盏,神色平淡:“母亲,对陆娘子,偶尔破一破例,也不是不行。”
长宁轻轻嗤笑了一声,:“破例?你倒是会寻借口。”
她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转头去看崔凛:“这破例,需知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往往不知不觉,便没了底线。
她叹了声:“凛儿,望你守住本心。”
第67章 第67章卓槿安
立雪堂中的团家宴,不过申时便散了。
青凝同崔凛往竹韵居去,在冬日午后轻缓的冷风中,她忽而顿住脚,轻轻去扯崔凛的衣角,她说:“二哥哥,我腿软。”
她仰头看着他,桃花眼里细碎的光,因着承了人事,眼角眉梢带了一份水光潋滟的娇媚,偏生年纪又小,脸上还有细小的绒毛,在日光中便一下下挠人的心口。
是存了几分狡黠心思的,想讨得他的怜惜是真的,腿软也是真的,他弄起来无休无止,不知疲累,青凝有时候也想不明白,明明瞧着如此清白朗润的郎君,为何会那般贪得无厌。
崔凛顿了顿,忽而觉得这样的陆青凝像极了一颗露香园贡上来的水蜜桃,鲜嫩又多汁,让人想吞吃入腹,汁液也不剩。
他轻轻笑一声,蹲下来:“上来吧。”
青凝便乖顺的上了他的背,由他背着往竹韵居去。
她在他二耳边低低道:“二哥哥,你可是放了暗卫在我身边?往常总觉得有诸多眼睛盯着我,让人后背发凉。”
崔凛脚步放缓:“安安不喜?放暗卫在你跟前,也是为着保你平安无恙。”
青凝便静默了一瞬,低低道:“也好,二哥哥总归是不放心我,也许终要等到我为你诞下个一儿半女,才能挣得一份自由。”
崔凛顿了顿:“你既不喜,日后便要他们离你远一些,非是你遇了险境,绝不要他们出现在你面前。”
“随二哥哥心意,只是有桩事需得跟二哥哥讨个人情。”青凝可有可无的语气,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偏头去瞧他清俊的侧脸:“二哥哥也知道,我外头是有两间铺子的,于这两间秀坊,从无到有,我是费了心血的,如今总是放不下,每月月中月尾时铺子里结账,总想去瞧瞧。”
崔凛长眉微挑,清凌凌的面上看不出神色,许久才道:“安安既想去,每月月中月尾,自可去铺子里瞧瞧。”
青凝便带了几分愉悦,低低嗯了声。
进了竹韵居,崔凛将人放至软榻上,忽而又倾身,去衔她的唇,细细的品,慢慢的吮,方才便想吸允这水蜜桃清甜的汁液了。
青凝被他弄得面颊绯红,勉力推开他:“二哥哥怎得没个够?”
是啊,怎得没个够?崔凛并不欲去掩饰这份失态,几分无谓的慵懒神色,直起身:“虽是年节,却不得清闲,我这几日还有公务在身,怕是要几日不得归,自然不愿放开安安。”
今年景昭帝不顾群臣反对,携后妃于燕山别宫过年节,崔凛身为太子少傅,少不得随行,过完初一,便又要回燕山别宫。
青凝用帕子捂住水润润的唇:“二哥哥快些走吧。”
崔凛这才轻笑一声,自去换衣外出了。
既得了崔凛的首肯,年初八这日,青凝便去了趟水墨坊。
今日坊市刚开业,吴掌柜里里外外打点完,正坐在二进院的小花厅中整理账册,瞧见青凝进来喜的站起来:“陆娘子,可算是瞧见你了。”
这段时日青凝鲜少来秀坊,倒叫吴掌柜时常挂念。
今日崔宜也在,崔宜在三房本就是贱命一条,她离了崔家,倒也无人想起她,今年崔宜便是在这秀坊过的年节。
瞧见青凝,崔宜怯生生的上前,塞给青凝个荷包,呐呐道:“陆娘子,你你别嫌弃。”
青凝打开一瞧,里头是条精致的小银鱼,不由笑道:“多谢你的年节礼。”
崔宜丰润了些许,终于不再面黄肌瘦,连脊梁都挺直了几分,听见青凝谢她,便腼腆的红了脸。
吴掌柜笑着夸她:“崔宜小娘子勤勉的很,现下已不会再犯错,咱们两间秀坊的账本,如今都交到了她手中。”
小花厅中正说话,不妨听见外头声起:“吴掌柜,你们绣坊去年的布料钱还未结清。”
青凝回头,竟见着了卓槿安,她见了鬼一般,往后退一步:“你你不是已经”
明明那时丽锦堂都挂起了白绫,显然他们的少东家是不好了。
卓槿安也不客气,一撩袍子往交椅上坐了:“陆娘子是不是想问,我不是已经咽气了吗?托陆娘子的福,没死成,一口气吊着,最后竟是回转了。你看,人没死,这不就紧赶着来你们绣坊要帐了,省得陆娘子又昧了我的银钱。”
卓槿安说完,自取了杯盏喝茶,他于袅袅雾气中抬眸,偷偷瞥了青凝一眼,耳垂微微有些发红,听他娘亲说,他昏迷的那些时日,这位陆家小娘差点就成了他的新嫁娘。
吴掌柜摇摇头,卓家这位少东家,不说话的时候瞧着真是个好人,也是个俊秀的郎君,只是千万不能张嘴,现下对着个小娘子也这般嘴毒。
吴掌柜并不晓得青凝差点嫁了卓家这事,他忙站出来,对青凝解释道:“卓家大郎去年在镇江行商,身体底子弱,又染了急症,差点就一命呜呼,当时吊着一口气,身后的衣裳都穿好了,可巧遇见个江湖郎中,死马当活马医,灌了几服药下去,人竟是醒了过来。”
卓槿安对吴掌柜口中‘身体底子弱’一词颇有些不满,敲敲桌子,正要反驳,不料青凝抬眸看了过来,他便有些不自在的闭了嘴。
青凝斟酌了一息,问:“卓郎君,你们做的是布匹生意,又是发迹于江南,想来定是南北往来频繁,不知卓家可有商船,定期运送南边的锦缎丝帛过来?”
卓槿安避开青凝的视线:“卓家这样大的生意,自然是有自己的商船,每月月底会送一批丝帛过来,初三又会带了北边的货物,往南方去。陆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青凝往外撇了一眼,不自觉
握紧了手中的杯盏,低低道:“卓郎君,倒是有一桩事想劳烦你。原是我身边有个婢女,是打小儿陪着我长大的,她是南方人,最近她家中父母病故,她想回去瞧一眼。能不能劳烦卓郎君,等三月初三,用商船捎带了她回南边去。”
卓槿安不解的蹙眉:“既然想回去探亲,如何不坐正经的客船,需知这商船都是用来拉运货物,行程急的很,小娘子怕是受不了这颠簸。”
青凝握杯盏的手又用力了几分,指尖微微有些发白:“卓郎君也晓得,不论走陆路还是坐客船,都需出具路引,只是我身边那位婢女,是签了死契的奴婢,要想取得路引需得去官府备案,十分繁琐。这才想借你的商船送她回去。”
卓槿安本是要拒接的,要知道从京都去南边要在江上颠簸数十日,若是那位婢女在他的商船中出了什么事,卓家可是要担责的。
只他瞧见青凝眼里的期盼,又轻轻咳了一声,不自在道:“也不是不成,只是需得说好了,若是你那婢女,中途死在了商船上,同我们卓家却是没有半点干系。”
青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怪道都说这卓家大郎是个嘴毒的。
第68章 第68章安安,我心悦于你
年节后,青凝也未再出过竹韵居,她为崔素问绣了鸳鸯戏水的被面,待被面一绣好,已是二月初二。
二月二龙抬头,侯府早起敲了龙头,便在多福轩摆了小宴,迎富贵果子,吃龙食。
王氏本不欲给青凝下帖子,只是想起年初一那场闹剧,又生怕让世子以为府中轻视他的宠姬,这才送了张帖子去竹韵居的后院。
崔老夫人这两日倒是想开了,世子如今年轻气盛,碰上了陆家小娘这样的天生尤物,一时偏宠几分也是人之常情。如今瞧着这陆家青凝倒也乖巧,日后待凛儿娶了妻,顺了凛儿的心意,给她个妾氏的名分便是了。
今日见青凝进来,崔老夫人便抬起眼皮,朝青凝招手:“陆娘子,且到我跟前来。”
青凝乖顺的走过去,屈膝行了礼。
崔老夫人便道:“陆娘子,你如今既已进了凛儿的后院,便当好生伺候着。瞧着凛儿对你也是上心的,日后少不得给你个妾氏的名分。”
崔老夫人如此说着,将手上一只玉镯褪下,给青凝带上:“只是也需得注意了,莫要勾着他贪欢,凛儿最是清正,你若是整日妖妖乔乔的勾他,我也饶不了你。”
清正吗,床上那些手段向来是他施加于她,青凝心底嗤了一声,面上低眉顺眼的乖巧:“多谢老夫人提点。”
这便是得了认可,一时府中诸人也笑着迎合几句,唯有叶氏面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崔灵毓更是个藏不住事的,她扁扁嘴,低低冷哼了一声。
今日宴上并无荤腥,皆是些富贵果子,待吃完龙鳞饼,崔家几位小女娘自去廊下戏耍。
崔灵毓正同崔怀柔玩双陆,瞧见青凝同崔素问亲亲热热的说话,忽而将棋盘一推,唤崔素问:“三姐姐,你来同我玩一局双陆可好?”
崔素问笑着摇头:“六娘且同五娘玩几局。”
崔灵毓脸色又差了几分,陆家青凝如今是世子屋里的人,她给四房吃了那样大的挂落,让母亲颜面尽失,可偏偏这府上没人敢得罪她,非但祖母认下了她,连三姐姐都同她玩的好。
崔灵毓越想越不忿,便失了玩双陆的心思。
那厢青凝给崔素问瞧了被面的花样,这便起了身,不妨转头瞧见了崔灵毓。
崔灵毓恼怒地瞪她:“陆青凝,你如今爬了世子的床,得他庇护,是不是便觉得扬眉吐气了?可你日后即便成了世子的妾氏,也不过是他床榻间的玩物,又有什么好得意的?这府上之人因着世子怕你敬你,可也瞧不上你。”
青凝没料到崔灵毓有这一遭,略略讶异了一瞬,可青凝也不恼,只是冷淡的提醒她:“六娘,你还记得上一回,四夫人在祠堂被关了几日吗?”
四夫人叶氏被当众关了祠堂,颜面尽失,这简直是四房的耻辱。
崔灵毓听她又提起此事,立时羞愤交加,她脸憋的通红,忽而上手推了青凝一把,这多福轩的连廊本就临着碧波湖,青凝被她这一推,一下子跌在湖边的石阶上,好在被那眼疾手快的婆子拽住了手臂,这才没跌入冰冷的碧波湖。
一时廊下闹哄哄一团,王氏出来打圆场:“幸亏没跌入湖中,六娘年纪小,一时玩闹起来没个准头,陆娘子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转头又嘱咐婆子:“快扶陆娘子回去歇了吧,可千万别生出什么好歹来。”
青凝回到竹韵居时,掀起裙摆一瞧,雪白的小腿上竟有几处青紫痕迹,想来是在那石阶边缘磕碰的。
鹊喜拿了止疼化瘀的膏药来,细细替她涂抹了。
因着受了这场惊吓,青凝上完药便躺下歇晌了,只睡了不过一个时辰,竟迷迷糊糊瞧见了崔凛。
清明的郎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山眉水眼,神清骨秀,浸在冬日午后的光晕中,越发朗润皎洁。
他问:“安安可是受了惊吓?”
青凝眨眨眼,答非所问:“二哥哥,今日他们说,我是你床榻上的玩物,果真如此吗?”
含了点试探的心思,殷殷瞧着他。
崔凛轻拂她的眉眼,却只是轻笑着反问了句:“安安也如此认为吗?”
青凝撇开眼:“二哥哥的心思谁又瞧的清呢。”
崔凛没回应,只是将她拥起来:“既是受了惊吓,今日带安安出去散散心可好?”
青凝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起来裹了件大氅,被他抱上了马背。
快马大约行了三刻钟,便至京郊一处庄子上。不甚起眼的随墙门,门口蹲了两个石狮子,可进了门才发觉,里头竟是别有洞天。
广袤的绿地,茂密的林子,有北方原野的肆意,可往里走又见着小桥流水,温泉汩汩,便又兼了南方的秀美。
崔凛将马鞭扔给小厮,对青凝道:“这原是我母亲极喜爱的一处庄子,占地广阔,林木茂盛,可骑马可狩猎,亦可泡温泉,只如今她已不爱过来,倒是闲置了。”
长宁公主极是会享受的,这庄子自然是处处精巧。
崔凛说完,忽而又补了一句:“只是如今这庄子上,只留了几个看守的小厮,现下怕是没有婢子为你我准备饮食了。”
青凝被他牵着往林子走,闻言脚步一顿:“二哥哥的意思,是要我今日为你洗手做羹汤吗?”
崔凛微微扬眉,转眸瞧见她狡黠模样,抬手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你不愿吗?那我来为安安猎一只野味如何?”
青凝转眸瞧他,却见崔凛从马上拿下一柄弓/弩,抬手,拉弓,转瞬便射下一只斑鸠来。
青凝展眉,抬手牵住他的衣袖:“二哥哥的箭术真是了得。”
短暂脱离了牢笼一般的崔府,在这广袤的田庄,青凝一时也舒展了几分,这笑容便明媚的有些耀眼。
崔凛低头瞧见她的笑颜,微微顿了顿,他将人圈在怀中,教她握住弓弩,寒光凛凛的箭簇飞出去,叮的一下便射中了一只奔跑的野兔。
崔凛亦笑:“安安箭术也是了得。”
青凝来了兴致,央着崔凛教她射箭,崔凛便又将人抱上马,往林中去狩猎。
待晚间,收获自是颇丰,已有小厮将野味拿去处理了,于临水的八角亭中架起炭火来。
炉架上的野兔滋滋冒着香气,另有小厮从附近的农户处,讨来了鲜笋汤、莲蓬粥,并有一碟子绿油油的春野三鲜。
今年立春早,天也渐渐暖起来,夜幕拉下来,上头缀了点点星光,在这郊野中,触手可及一般。
青凝用了半碗莲蓬粥,望着这安宁的夜色,忽而道:“我幼时随父亲行商,有时赶夜路,也曾见过这样的夜晚,广袤的天地,触手可及的星光,如今日一般,不,是比今日这夜色还要柔和几分。”
崔凛目光落在她的面上,有浅浅笑意:“安安倒是走过不少地方,只是若论起夜色来,还是边关的夜空最是纯净深邃。”
青凝一愣,试探着问:“世子见过边关的星光?”
崔凛饮下一杯梨花酿:“我于十四岁时随父入玉门关,十六岁方归。少年热血赤诚,自是不愿卷入尔虞我诈的官场,要坦坦荡荡守卫国门。”
青凝没料到他会说这些,心思缜密之人,从不谈论自己,这一刻,他的内心仿佛像自己开了个微小的口子。
她
探身过去,柔柔握住他的手:“二哥哥,可惜了。”
她望着他说这话时,眼里有温情有疼惜,独独映出一个他。
她没说可惜什么,是可惜景昭帝的疑心,将这份少年坦荡的意气一并毁了去吗?她可是也懂得自己曾经的遗憾?
真是狡猾的小女娘,诱惑着他不断探索、不断坠落。
崔凛审慎的住了口,他也在回望她,月光下,年轻的郎君轮廓清晰,俊美非凡,眉眼间流动的柔情,漩涡一般,要将人一并吸进去。
自然也是要诱着她心甘情愿地臣服的,他们二人,势均力敌。
这样的崔凛,着实有让人脸红心热的本事,青凝默了一瞬,忽而撇开了目光,不妨被她捏住了下颔,吻了上来。
这个吻不同于先前的任何一次,他轻轻的吮吸,慢慢的吞吃,不紧不慢,却又攻城略地。
在青凝被吻得呼吸急促时,他却忽而将人放开,有些散漫的不羁,含笑睨着她:“安安,你自己来。”
青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指尖微微颤动,可最终还是抬起手,去拨那几粒珍珠扣。
流光溢彩的浮光锦萎顿在地。
崔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看她满面的红霞,看她羸弱的肩头,看她颤巍巍的香雪白花在夜色中盛放。她终于又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只是这一回,她没有落泪也没有抗拒,细白的指攀上了他的肩。
她乖巧的坐在他的膝上,任他予取予求,随他惊涛骇浪。
崔凛的眼尾也终于染上一抹艳红之时,青凝忽而仰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一偏头,又去蹭他的脸颊、蹭他的鬓角。
耳鬓厮磨,心有灵犀!是最亲密之人的骨血相融!
崔凛猛然一顿,不晓得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心口,陌生而温暖。
青凝窝在他怀中震颤,她断断续续,娇媚如水:“二哥哥,我我连杨嬷嬷都没了,日后日后也只有你一个了。”
林中的风轻轻的吹,夜色也极美,理智摧枯拉朽,仿佛眼睁睁瞧着自己陷进去。
崔凛无奈笑一声,缴械投降,他说:“安安,我心悦于你”
青凝于混沌中,猛然清明了一瞬,可也只是一些瞬,便又被他冲撞散了。
待月亮躲进了乌云中,檐下的风灯也渐渐燃尽时,崔凛才抱了人往内室去。
这内室只有一榻一桌一椅,东西虽少,可每一件又都价值不菲,是极简洁却又极奢华的一间卧房。
青凝累的不想睁眼,迷迷糊糊睡过去,朦胧中却听见那人在她耳边低语:“安安,喝口水再睡。”
她确实口干舌燥,便就着他的手,轻轻啜饮了一口,喝下去才觉得,是甜润的蜂蜜水。
长夜干燥,近来青凝便习惯在床前备一盏蜂蜜水,入睡前喝一口,偶尔夜间醒了也拿来润润嗓子,他竟连自己的这微末的习惯也晓得。
青凝想,自己在他眼里,真是无处隐匿。
便是这个时候,他的手还是搭在她的腰上,是沉沦,但也是占有与掌控。
他大抵也是以为,自己永远也逃不开他翻云覆雨的掌心,才敢如此放纵自己沉沦进去。
第69章 第69章陆娘子怎得不见了!……
青凝第二日醒来时,崔凛已端了清粥来,他一勺勺喂给她,极是细致又妥帖。
用完饭,两人懒懒歇了会子,青凝便又被他挖起来,去看山间早开的桃花。
这庄子上自由又丰富,实在是有很多可做之事,便是什么都不做,静静聆听林中春风也是极好的。
崔凛那些清正的自持,在陆家青凝面前丢盔弃甲,他拥着她、摁着她、揉着她,在茂密的林间,在汩汩温泉中、在潺潺溪流旁,或是卧房内的春凳上、或是水榭内的娟窗前,或是浴池中湿滑的石壁旁,女娘春水般的眸子,凝了霜雪的皓腕,郎君眼角的一抹嫣红,劲瘦有力的身形,处处是情动,处处是成双成对的影子。
到第三日上,崔凛依旧是不愿离去,:“安安,我怕是越来越贪心了。”
青凝软软伏在榻上,累啊,实在是太累了,整个人都都有些破碎的脆弱,她只好微哑着嗓子,低低求情:“二哥哥”
崔凛却忽而捂住了她的嘴,修长的指在她的唇上轻轻摩挲,他说:“安安,莫要再勾我了,我怕你受不住。”
青凝便乖顺的闭了嘴,水润润的眸子瞟了他一眼,她只是叫了声二哥哥,望他饶过她,怎得便成了勾着他?
俊朗清爽的郎君便又来抱她吻她,他说:“安安,我今日必是得走了,有一桩案子需得往宛城走一遭。”
青凝的脸埋在他的怀中,浓密眼睫微微的颤:“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安安想要我早些回来吗?”崔凛抚着她的发顶,语气不明。
青凝心中警觉,生怕他是试探于她,默了一瞬才道:“自然希望二哥哥早些回来,我我如今离不得二哥哥。”
胸腔中有愉悦的震颤,崔凛又去揉她的腰肢:“那便如安安所愿,我必然快马加鞭,想来三月初三便能赶回来。”
外头云岩已是等的焦急万分,要知道,这趟宛城之行,昨日一早便该启程的,他犹豫了片刻,抬手敲了敲水榭的窗棂:“世子,该启程了。”
崔凛终于起了身:“安安先躺一会,云泠会驾了马车来接你。”
他说着,俯身落下一个吻,终于披了氅衣往外走,只走到门边,又忽而折返:“安安既不愿有暗卫时时随行,那日后,我给安安撤了暗卫,如何?”
他居高临下的看她,像施舍,像开恩,青凝想,大抵是她这些时日的表现,终于取悦了他。
青凝顿了顿,也未出声,只是伸出纤柔的手,缓缓抱住了他的腰。
崔凛脊背一僵,忽而轻轻叹一声:“我倒想起一桩事来,我幼时学习骑射时,母亲曾专门为我雕刻了一张小巧轻便的弓/弩。”
他说着,离了青凝,自去屏风后取来一只檀木匣子,递给她:“你瞧瞧可还喜欢,若是用的顺手,可拿去把玩。”
这是他极喜欢的一张弓,是母亲亲手为他雕刻的,曾被他珍藏了这许多年,只是想起前日青凝于他的马背上,由他握着手拉开弓弩时,露出的那抹明媚笑意。崔凛忽而便想拿出来讨她欢喜。
青凝打开匣子一瞧,果真是一张精致小巧的弓/弩,也不知用什么木料做的,竟是十分的轻便。便是她这样娇柔的小女娘,也能缓缓拉开弦。
青凝笑着回望他:“喜欢,喜欢二哥哥送我的这张弓。”
外头云岩又在催了,崔凛轻笑一声,终于从温柔乡中走出来,利落的上了马。
崔凛一走,青凝将那张弓/弩收起来,又去歇了会子,这才动了身。她是午后回的侯府,甫一进院子,竟见崔灵毓正等在竹韵居院外。
崔灵毓眼眶通红,瞧见青凝便上来扯住了她的衣袖:“陆青凝,青凝,阿凝妹妹,我我错了,我不该胡言乱语,让你受了惊吓。”
青凝一时有些茫然,只她现下腰酸的很,不想同她站在外头攀扯,便对云泠道:“且让六娘进来说话。”
待进了竹韵居的后院,崔灵毓竟用帕子捂住脸,抽抽嗒嗒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又来求青凝:“因着我得罪了你这一场,世子便要我们四房,把当年陆夫人给你留下的嫁妆还回去。我母亲被这
样一逼迫,已是卧床不起。我们四房这些年,统共没多少私产,我母亲拿不出来,世子便要用我的嫁妆抵给你。”
“阿凝,你在我们四房这些年,我们四房也待你不薄,况且当年陆夫人也没留下多少银钱,你就当感念一下我们四房的恩情,莫要再逼迫我们拿钱了。”
前几日,崔灵毓差点将青凝推入碧水湖,崔府众人帮着崔灵毓打了圆场,以为这事便也糊弄过去了。
谁料当日晚间,崔凛便让云岩给四房送了本账册去,是侯府昔年的旧账本,记载了四房已故陆夫人带来的部分嫁妆。当日云岩在四房喝了口茶,笑眯眯道:“今日我们世子忽而想起来,陆夫人曾给陆家小娘留了一笔嫁妆,如今陆娘子进了竹韵居,四夫人也该吐出这笔嫁妆了,好给陆娘子添了箱笼。”
叶氏当场便白了脸,陆夫人留下的那笔银钱,叶氏早贴补了母家,如今哪儿能拿的出来,一着急,便病倒了。到最后实在没有法子,便只好打起了崔灵毓嫁妆的主意。
可需知嫁妆乃是世家闺秀的脸面与底气,待崔素问出了阁,崔灵毓也快要出嫁来,如今这当口来动她的嫁妆,简直是要崔灵毓的命。
崔灵毓便再也顾不上脸面,要来竹韵居求一求陆青凝。
青凝喝了一盏蜂蜜茶润嗓子,听她哭了半天,这才道:“我姑母当年故去后,留下的纹银便有十几万两,留了一半给四房,算作给四房收留我的酬谢,一并支付我的吃穿用度,另一半则留给我做嫁妆。”
她问:“六娘,你说,你们四房不该返还我这一笔嫁妆吗?”
崔灵毓哭的愈发厉害了,抛却了往日的骄纵,哀哀求青凝:“我们四房实在拿不出这笔银钱,你如今在世子后院锦衣玉食,哪儿还缺这份银子,阿凝,你便高抬贵手,让我平平顺顺的出嫁吧。”
她见青凝无动于衷,哭到最后,竟是抽噎起来。
青凝眼睫颤了颤,也不知在想什么,伸出细白的手,替崔灵毓顺了顺气:“六娘,四房既然拿不出这笔钱,那我且宽限你们一些时日,如何?”
崔灵毓一听,自然是心有不满,她都如此求她了,可陆青凝也只是宽限四房些时日,果真是个不懂感恩的,白白辜负了母亲这些年的教养。
青凝瞧着她的神色,却忽而唤云泠:“云泠姑娘,劳烦你去端一碗安神镇静的饮子来,六娘今日哭成这样,仔细着别伤了心神。”
云泠一愣,转身出了内室,待端了饮子来,却见崔灵毓已出了厢房。
云泠将饮子放在桌案上:“六娘这便走了?”
青凝柔柔的笑:“六娘是小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这会子发泄完了,自然便走了。”
云泠也未疑有它,扶着青凝去榻上歇了。
二月一过,侯府中便越来越忙碌,崔素问下月就要出阁了,自然要忙着清点嫁妆,准备婚仪。
至二月底,崔素问来了一趟竹韵居。
青凝同她坐在八角亭中说话,低低道:“三姐姐,我有些舍不得你。”
“有什么舍不得呢,我婚后也会回来寻你解闷。”
崔素问失笑,转头饮了一口茶,忽而想起正经事来:“你前些时日同我说,要为我去压轿,这可是准话?前头等着定人选呢。”
青凝默了一瞬,指了云泠:“我也做不得主,现下世子不在,二姐姐只能问云泠了。”
云泠站在廊下,虽说是奴才,却同她的主子一般,有股波澜不惊的冷淡,她摇摇头:“压轿是个受累的活计,陆娘子身子弱,便不去辛苦这一遭了。”
崔素问一愣,又问:“那压轿不行,便让青凝去给我送嫁吧,她是想看着我出门的。”
云泠又摇头:“三娘子发嫁当日闹哄哄的,陆娘子去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崔素问叹一声,也无话可说。
至晚间,青凝便有些不高兴,连晚食也未用。
云泠端了碗燕窝粥劝她:“陆娘子好歹喝一碗燕窝粥。”
青凝推开粥碗:“我素日待在这竹韵居,向来安分守就,到了今日,为何连送三姐姐发嫁也不能够?”
云泠一时默然,好一会子,才道:“陆娘子没有经历过婚嫁,不晓得发嫁当日府中的忙乱,我只是怕陆娘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们不好向世子交代。”
云泠说完了,又将粥碗往青凝面前推了推,正想着如何劝青凝用膳,却见青凝忽而转眸,定定瞧着她。
青凝道:“云泠姑娘,你也晓得,我素来同三姐姐交好,既然我出不去,等她发嫁那日,你便替我给她送嫁吧,也算略略弥补我的遗憾。”
她这话说的恳切,水润润的眼里带了点恳求,让人心也跟着软下来。
云泠顿了顿,今日她连着拒绝了青凝两回,也知道青凝心中不好受,这会子便再说不出旁的话来,只得应了一声:“好,三娘发嫁当日,我替陆娘子去给三娘送嫁。”
眨眼便是三月初三。
云泠既答应了青凝,寅时初便穿戴整齐,欲往二房去为崔素问送嫁,临走还不忘嘱咐院中的丫鬟婆子:“今儿个府中闹哄哄的,你们且在厢房中伺候着,莫要怠慢了陆娘子。”
崔素问作为新嫁娘,今日寅时便要起来梳妆,至卯时出门。
大周所谓的送嫁习俗,不过是家中兄弟姐妹们,将新嫁娘由闺房送至花轿上,只这其中又涉及铺房、拦门等诸多闹闹哄哄的仪程。
云泠是悄声出的竹韵居,并不欲扰了青凝安眠。
可待云泠一走,青凝却也睁开了眼,她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下意识揪了揪身下的锦衾。
鹊喜听见动静进来,替青凝倒了杯水。她走过来搀扶她,在碰到青凝瘦弱的肩背时,鹊喜忽而顿住:“娘子,你你可是在发抖?”
青凝回过神来:“不妨事,许是有些冷。”
鹊喜闻言,忙起身关紧了窗牖,坐到她跟前来问:“娘子,好些了吗?”
青凝转眸静静的看鹊喜,忽而拿出一纸身契来:“鹊喜,这是你的身契,你自个儿拿着吧。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便拿了这身契,往官府却销了奴籍,投奔吴掌柜去。”
鹊喜一愣,呸了一声:“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要一直陪着娘子的,要这身契又有何用?”
青凝握住她的手,强行将那身契塞给她:“要你拿着便拿着吧,放在我这里,指不定哪日弄丢了。”
鹊喜无法,只好收了那身契,去给青凝拿了衣衫来。
两人在昏暗的晨曦中说了好一会子话,天才渐渐亮起来。
外头越发的热闹,倒显得这竹韵居寂静的冷清。
鹊喜起身:“我去给娘子端了早食来。”
鹊喜总觉得今日的娘子似乎有些不同,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同来,大抵是今日的娘子格外眷恋她?鹊喜摇摇头,将这奇怪的念头抛开,出去给青凝端早食了。
鹊喜甫一出得内室,竟瞧见了崔灵毓。
崔灵毓带了几个婢子,端了喜饼喜酒来,站在厅中撇嘴:“阿凝也真是会躲懒,三姐姐出嫁也不去送送,还要我巴巴的送了喜饼喜酒来。”
青凝迎出来:“今日倒要劳烦你了。”
青凝如此说着,便招呼门口的丫鬟婆子:“今日是三娘的大喜日子,诸位也来沾沾喜气,讨些喜饼喜酒吃。”
外头几个丫鬟婆子听见了,便笑着进来讨喜,青凝将茶果酒水端给她们,笑盈盈道:“我这儿暂且用不着人,你们且去吃一杯喜酒。”
那几个丫鬟婆子听了,自领了喜食去廊下吃酒。
崔灵毓同青凝默默坐在厅中,忽而低低道了句:“陆青凝,你你说的话可要作数。”
那头廊下,院子里的管事嬷嬷饮了一杯酒,又同大家说了几句玩笑话,这便站起来,嘱咐大家:“大家沾沾喜气便是了,也莫要贪嘴,陆娘子那边还等着伺候呢。”
她说完便要去屋内听差,不妨一走动,竟觉得有几分
头晕,不由暗暗惊奇道:今日这酒,后劲竟是这般大?
这会子,侯府正门前已响起了崔门炮,一片喜气洋洋的喧闹。
云泠回到竹韵居时,便见几个丫鬟婆子歪歪扭扭的躺在廊下,似乎是醉的不省人事。
云泠蹙眉,打起帘子一瞧,这厢房内空荡荡的,连陆娘子也不见了。
方才那个管事嬷嬷摇摇晃晃站起来,她虽昏睡了一个多时辰,只自己却不晓得,迷迷糊糊道:“云泠姑娘,你回来了?方才陆娘子要我们喝喜酒呢?”
云泠脸色不太好看:“陆娘子人呢?”
管事嬷嬷挠挠头:“陆娘子?陆娘子同六娘在屋子里呢。”
她说着,往里头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一下子吓得清醒过来:“陆娘子陆娘子怎得不见了!”
云泠抬脚便将她踢翻在地:“你们办的好差事。”
她说完往廊下的交椅上一座,沉静道:“去吧,让前院的守卫们同你一道,封锁了府上的各处角门,往园子里去寻陆娘子。倒也不必慌乱,陆娘子想来也出不得这侯府,便是出了侯府,世子现已进京了,想来也是出不了京都的。”
第70章 第70章脱开身
前院中锣鼓喧天,宾客盈门,在这一片喧嚣中,世子院里的守卫奴仆们忽而将各个角门把持了,将侯府里里外外翻了一遍。
竹韵居中那位管事嬷嬷白着脸跑回来,对云泠道:“云泠姑娘,今日府上闹哄哄的,好不容易翻找了一遍,却是未见着陆娘子的身影。守门上的小厮也盘问了,今儿个这样的日子,自然是进进出出各色人等,各个角门上的小厮也忙乱了,自是未留意过陆娘子是否出了侯府。”
云泠放下茶盏,起了身:“去六娘院子里瞧瞧。”
她说着,便带了几个婆子往崔灵毓的院里去了。
崔灵毓住在松思院后头的毓秀阁中。待云泠进了毓秀阁,竟发现里头静悄悄的,崔灵毓同几个丫鬟也是醉的东倒西歪。
云泠拿了凉茶,将人唤醒,问崔灵毓:“六娘,你可知晓陆娘子去了何处?”
崔灵毓脸颊酡红,坐在床榻上缓了一会子,才迷迷瞪瞪道:“青凝?今日我去竹韵居送喜饼喜酒,青凝嫌在竹韵居呆着烦闷,便跟我来了毓秀阁打发时间,我们姐妹凑在一处吃了杯三姐姐的喜酒,谁曾想竟是醉了过去。”
她抬眼四处打量:“青凝不见了吗?方才还在这儿呢。”
云泠静静瞧着她,忽而冷笑一声:“六娘不必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你送去竹韵居的喜酒喜饼有问题,里头怕是加了安眠的物什,陆娘子既然是在你毓秀阁消失的,那六娘便要负起这责任来,等着世子回来发落。”
云泠能做崔凛后院里的管事,自然也是个冷静理智的,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这里头的蹊跷。
崔灵毓闻言,一下子清醒了,她自知瞒不过,又实在害怕世子的手段,这便去扯云泠的衣袖:“我怨不得我,是陆青凝”
“是陆青凝威胁我,要我替她送了那喜饼喜酒去,又教我回来后只管吃醉昏睡,不管云泠姑娘你问什么,都只做不知。她她说我若帮了她,她便不再向四房索要那笔嫁妆,我我也是迫于无奈。”
“至于她去了何处,我却是一无所知。”
云泠闻言,一甩衣袖便出了毓秀阁,她倒是没想到,陆娘子瞧着像只温顺的雀儿,竟有这般缜密的心思。
她欲再往门房去盘查,脚步匆匆上了碧水桥,不妨竟远远看见了崔凛。
欣长挺拔的郎君宽肩窄腰、脚步飒飒,他身上的骑装还未来得及换,往常的锋锐减了些,疏朗的眉眼间藏了一段绕指柔,仿佛朗月生辉,越发皎洁温润。
他急着回来看他的安安。
云泠瞧着这样的世子忽而有些后怕,屈膝行礼:“世子。”
崔凛顿住,微微挑眉看她。
云泠嗓子发紧,最终还是抬起头:“世子,陆娘子不见了,现下怕是已出府去了。”
崔凛顿了顿,犹不可信:“你说什么?”
云泠便只得又重复了一句:“陆娘子她,逃出府去了。”
崔凛恍惚了一瞬,眉目间的柔情顷刻褪了去,他面上还是不辩喜怒的清浅,却无端让人觉出肃杀的寒意来,他说:“真是好个陆青凝。”
再掀起眼睑时,深邃的眉眼间已是结了寒冰,连心口都冻结了,只余下一段不可追忆的柔情余韵,他朗声唤云岩:“去通知锦衣卫司遇青,闭了四方城门,挨个排查,必要寻到陆青凝!”
青凝从侯府出来时,天色阴沉起来,眼瞧着要下雨。她今日着了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袄子,青缎掐牙背心,细褶白绫裙,是府上丫鬟们惯常穿的样式。
从侯府出来拐进小巷,巷子尽头便是檀州街,王怀正驾了车马,往巷子里张望。
待见着了青凝,王怀挠挠头:“陆娘子,你今日为何要去黍江口?月初正是起潮的时候,现下又起了风,怕是风大浪急。”
青凝上了车,并不多言,只是对王怀道:“不妨事,你只管送我过去。”
王怀也不好再多问,只好驾车沿檀州街往南行去。
青凝细细盘算,从檀州街往南,拐至和义门,再走上小半个时辰,便可至黍江口岸。
只是方至和义门,马车猛然顿住,王怀的脸探进来:“陆娘子,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前头呼啦啦来了一群官爷,将和义门死死把持住,正挨个搜查放行呢。说是连四方城门也要关闭了,有那要走陆路出城的,或者急往客船码头乘舟的,都被拦了下来。”
青凝细白的指紧紧抓着车沿,指尖微微泛白,她说:“咱们只是去黍江口,倒也不必出城门,往南拐去谭口街,沿着护城河往上,可直到江边。”
王怀这才想起来,还有这条路可走,忙调转了马车,往谭口街去
午时一过,四方城门皆闭,连客舟码头都被团团围住。
皇城司内的桌案上燃了一柱香,明明灭灭。
锦衣卫指挥使司遇青瞧着那炷香,有些为难。
他对着崔凛弯下腰,恭敬道:“世子,你只给司某一炷香的功夫,便要司某将这京中翻一遍,只为寻个小娘子。锦衣卫虽说无孔不入,但时间这样短,却也是不好办。”
崔凛面上辨不出喜怒,缓缓喝了口茶水,掀起眼睑看住了司遇青。
司遇青只觉那目光如有千钧,压的他膝盖发软,不由冒出一层层的冷汗来,改了口风:“司某司某定当竭尽所能,不负世子所托!”
他说着,便发了口信,调动皇城司所有锦衣卫与兵役,往京中细细探查。
锦衣卫经营这许多年,自然不是吃素的,在那一柱香将要燃尽时,有下属来禀:“世子,司指挥,城中有人瞧见那清河绣坊的伙计-王怀,驾了车往黍江口去了,里头坐的大概便是陆娘子了。”
崔凛闻言,猛然起了身,他大步往外走,氅衣上的暗绣麒麟脚踏峰峦,转瞬间上了马,往黍江口去
王怀驾车至黍江口时,是申时一刻。
阴沉沉的天,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青凝下了车,瞧了眼暗沉的天色,便往黍江楼走去。
这黍江口岸上立着黍江楼,上回青凝生辰,崔凛在这儿为她放了一夜的焰火。黍江楼一楼,有平伸出来的四角亭台,同堤岸平齐,凌驾在江面上,正是观赏江景的好去处。
王怀瞧见青凝往那处去,忙道:“陆娘子,今日风大浪急,你莫要跌进江中了。”
青凝转头朝他笑:“你不必担忧我,且先回去吧,莫让吴掌柜担心。”
她这话说完了,却见暗沉的天色中亮起风灯来,一对人马须臾便至近前。
崔凛翻身下马时,一眼便见青凝正站在亭台的尽头,衣袂飘飘,云鬓楚腰。
他顿住脚,眼里蕴着滔天巨浪,他问:“安安,你为何要来此处?可是要借了路过
的船只,好顺风而行,离了京都?”
他果真多智近妖,青凝看着这样的崔凛没说话,水润润的眼,还是他离去前的娇媚模样。
青凝想,与崔凛这样的人为敌,真是一件顶顶可怕的事,他果然在她下车的那一刻,便寻来了黍江口。她费尽心机,一步步铺陈,他却不过须臾便能寻到她。
额角有青筋在跳,崔凛又近一步:“安安,为什么呢?我待你不好吗?”
青凝后退一步,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握着他送她的那把轻巧弓弩。
瞧见他大步而来,青凝轻轻叹一声,忽而柔柔唤了声:“二哥哥”
这声二哥哥倒叫崔凛愣了一瞬,多像她在他身下时依赖的口吻,他走前她还勾着他的脖颈,同他道:“二哥哥,我如今只有你了。”
可便是这愣怔的一瞬,便有寒光闪闪的箭簇飞过来,直直插入了他的心口,崔凛闷哼一声,咳出一口鲜血来。
再抬眼,便见青凝纵身一跃,跳入了滚滚江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