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若是受宠的儿子,例如三皇子端王若是不犯事,除了在京城有王府,还会在其他地区给他封邑,享受封地上的供奉,这样的王爷就格外值钱一点了。
这个毅王其实已经传承到了第二代,第一代毅王是大周朝第二位皇帝穆宗之幼子,穆宗特别喜爱这个幼子,临死前给了他河间府的大块封地,永嘉帝虽然心有不喜,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只是些许钱财土地,并非实权,永嘉帝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今的这位毅王,若论亲疏,是周承翊的亲堂弟,根据大周朝的律法,亲王依旧是要居住在京城的,除非犯了大错被削去了亲王爵位,才会被迁出京城。
这也好在前三位帝王子嗣不丰且大周朝传承的皇帝到现在不过第四代,否则要是封了太多亲王,这偌大的京城恐怕都住不下了。
这在以后或许会成为一个问题,但是暂时尚且不是迫在眉睫之事。
毅王的封地就在河间府,总共是五万亩的田地,每年的产出换成银两保守估计就有五六万两银子,实在算是一个极大的地主了。
而且这些田地是不用交税的,可以说靠着这些田地,毅王府一脉的人完全可以活得非常滋润了。
只是自古以来,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毅王府靠着这些收入,以田买田,田地越来越多,这也便算了,凡是靠近毅王府田地的人家,逐渐都被毅王府的人“买”了过去。
毕竟田地若是连成一片的话,是更利于管理的。
而那一百亩的良田,很不幸的是,正好是位于毅王府新买田地的旁边,至此就有些“麻烦事”不断。
毅王府的管事也没想到这片田地已经易主,他已经警告过那家人了,结果那家人还那么不识相,非但没有将田地卖给他们,反而对他们爱答不理的,那管事一看是要和他们毅王府作对啊!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将那些棉花枝苗全拔了出来。
棉花是河间府主要的经济作物,当时陶家将这片土地买下来的时候,将这一片的棉花也折价在内,本来再长两月就要收获了,现在却被毁了个干净。
这封奏折的最后,内阁同样有票拟,上面写着:着毅王府赔偿即可。
显然是很轻飘飘的一句话,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沈江霖脑海中思索了一番,最后默不作声地将这封奏折放在了“紧急但不重要”那一摞上的第一本。
然后便悄然无声地退后,等待周承翊批阅。
周承翊今日心情不错,最近朝堂上的大小事务整顿清楚了,和众位朝臣的几次交锋之下,是有来有回,屁股底下的皇位算是坐稳了,一切事务走向正轨,便是批阅这些奏折,也从一开始的不习惯、有些事情不知道如何处理,变得慢慢老道起来。
周承翊处理奏折的速度如今快了很多,处理完那些重要奏折后,轮到“紧急但不重要”的那一摞时,周承翊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又喝了一盏茶,这才继续去处理起剩下的奏折。
这些时日以来,沈江霖的预分类奏折的方法,十分奏效,周承翊从一开始的时候,依旧是每一本认认真真看过去,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对沈江霖有了信任和依赖,在他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心里已经想着:今日重要的事务已经处理好了,剩下的奏折快速看一遍过去按照内阁的票拟写个“可”就是了。
这是他最近这段时日处理奏折的方式方法,且没有什么错漏。
翻开第一本奏折,周承翊漫不经心地看了过去,只是看着看着,周承翊的面色开始慢慢有些不好起来,等到看完之后,周承翊将这封奏折另外放置在一边,没有写任何批语。
沈江霖在周承翊身后看到了这一幕,面色如常。
他已经预判了周承翊看到这本奏折后的想法。
这本奏折虽然看着是小事,但是在皇帝心中却会是一根刺。
因为它会很轻易地提醒周承翊,他有一个曾经要造反的弟弟,但是碍于在永嘉帝临终前的承诺,最后周承翊登基后,依旧善待了这个弟弟,除了给了他爵位外,还封邑了一大块土地给他,不仅解了他的圈禁,还将这个弟弟在眼皮子底下荣养了起来。
这般大度的恩赏,让周承翊赢得了朝堂上的一片赞誉,称赞新帝宽容仁慈,善待手足,只是这里面周承翊到底是何心绪,只有周承翊自己心里清楚。
在没有当皇帝之前,周承翊可能还会因为自己取得了最大的胜利,作为最大的赢家而对弟弟进行一点弥补,心里头尚未有太多的膈应。
但是自从周承翊真正成了皇帝之后,才知道有如此之多的束缚。
朝堂之上的波云诡谲,为了稳住皇位的艰难取舍,每日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天下事都要他操劳,便是自己的后宫之中,都不得不娶一些自己根本记不清面目的女子,只为了拉拢她们的家族,进行利益交换;后宫中的人塞了多了,自己有时候多说一句话,第二天都会被底下的臣子知道;他想要做一件事、重用一个人,往往都要过五关斩六将,没有一件事让他感觉顺风顺水、如臂使指的。
这个皇帝,有时候周承翊自己一个人深夜独处的时候,想来想去,实在是觉得有些窝囊。
而反观他那个讨厌的弟弟端王,如今成日里吟诗作对、观舞看戏,虽然可能是为了避免他的猜忌,但是却比他这个皇帝的生活更闲适惬意。
现在出了毅王之事,如何不让周承翊联想?
第127章
一个是他父亲的弟弟, 一个是他的弟弟。
同样的富甲一方,同样的生活惬意,同样地受朝廷供养。
大周朝开国之初, 就吸取了之前几个朝代藩王作乱的经验教训,只承认太子的正统地位, 对于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都是封为亲王,若有才能还能在朝堂之上谋个一官半职, 若无才能, 那就荣养起来度日。
说白了,只要这些亲王们安分守己, 大周朝在一日,这些亲王们就能快活一日。
而现在, 陶云亭言辞激烈道:毅王之害, 不在于臣子,而在于百姓,在于社稷。河间一府,苦毅王久矣!
陶云亭不愧是在翰林院干了十几年的老江湖, 别的不说, 光是这一手文章, 读起来那是光明磊落、令人肃然起敬, 对他奏折内容的真实性和他想要表达的强烈情绪, 凡是读到的人都感受到了。
他的一封弹劾奏折,至少抵人家十封。
沈江霖从头到尾安静的像个透明人, 默默在起居注上照常记了一笔关于周承翊认真批阅奏折的记录。
周承翊又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将今日所有的奏折都处理完毕后,时间已经到了午膳的点。
周承翊实在算是一个十分勤勉自律的皇帝, 在无需进行朝会的日子里,周承翊照常寅时末起,按部就班给太后请安、早训读书、锻炼身体后再去用早膳,之后便是积极处理奏折,一直到午膳时刻。
若是按照八小时工作制来算,周承翊一上午就干了七个小时的活,且这半年来,寒暑不歇,日日如此,比他父亲永嘉帝还要来的工作狂一些。
那封陶云亭的奏折,就被周承翊压在了他的御案上,若是周承翊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这就叫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的奏折,要么是让皇帝为难了,要么是皇帝想要再考虑一下。
用完午膳,周承翊没有像往常一样午歇,而是去了后宫散心。
沈江霖作为起居郎,皇帝去哪里他都得跟着,周承翊一般白天的时候很少去后宫,沈江霖便也很少会跟着过去,最近这段时日沈江霖又都是安排的日班,所以他已经很久没去过周承翊的后宫了。
如今后宫之中,以皇后为尊,萧皇后是当年永嘉帝亲自为周承翊选的太子妃,如今统领后宫,周承翊同样给了萧皇后极大的尊荣,后宫之中无人敢轻易冒犯萧皇后。
沈江霖见过两次国母,长得十分端庄大气,不仅谈吐文雅,行动举止简直就像是用最严苛的戒尺丈量出来的一般,优雅是优雅了,但是却如隔云端,少了一丝烟火气。
周承翊若有事情,经常会和萧皇后商量,但若是消遣,则不会到“坤宁宫”来。
今日周承翊的御撵,显然不是往中宫去的。
沈江霖跟在后头,疾步走了半晌,才到了“咸福宫”。
周承翊如今忙着前朝,后宫之中的妃嫔数量并不多,除了以前东宫的六个旧人,最近为了平衡朝堂新入宫的女子也不过是五人而已,所以“咸福宫”尚未有主位,目前只住了一个东宫旧人罗昭仪。
昭仪乃五品,在后宫等级中算是不上不下的存在,这位罗昭仪以前在东宫当值的时候,地位是比较低的,是周承翊做太子的时候近身伺候的大宫女,后来在周承翊成人之后,被那时候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指给了周承翊,教习周承翊识得人事。
说起来,罗昭仪比周承翊还要大上四岁,周承翊登基的时候,却没把她落下,思前想后,给了一个昭仪的位份,想着等过个一两年再给她升一升,省的一下子冒了头打眼。
可以说,这位罗昭仪,能让日理万机的周承翊思前想后了一阵,已经足以说明她在周承翊心中的地位了,并非许多宫人猜测的那样,仅仅是靠着运道上位的宫女而已。
罗昭仪提前得到了通传,早早就打扮好站在宫门口相迎,沈江霖一看,“咸福宫”就在前面了,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晌午的太阳太过毒辣了,皇帝的御撵是有罗伞遮阳的,而跟班如沈江霖,则是要在太阳的炙烤下疾步快走跟上,“咸福宫”距离“养心殿”颇有一段距离,这么一长段路走下来,沈江霖背后的官服内里已经汗湿,此刻正十分不舒服地贴在后背之上。
罗昭仪身形微丰,长相清丽,虽然是炎炎盛夏,但是见到罗昭仪笑意盈盈的样子,都仿佛让人卸下了一些心头的烦躁来。
罗昭仪看到周承翊到了后,立即跪下给周承翊恭恭敬敬地行礼,周承翊走上前去,亲自将罗昭仪扶了起来,然后一道入了“咸福宫”西侧殿。
沈江霖一路跟在后面,悄悄看了一眼西侧殿内的摆设,里头没有太多精致名贵之物,但是桌椅样式、搭配的屏风、椅套、桌围都别有一番巧思,南面直棱窗微微支了起来,窗沿上一排放着挨个大小的六个福娃娃,窗外挂着一串风铃,若有微风拂过,便能叮当作响,殿内并未燃香,而是有一股果香的自然清新味。
沈江霖照常找了一个不打眼的位置,立在一边开始记录,只是当周承翊开口的那一霎那,沈江霖就眉心一动——皇帝的声音显而易见地柔和放松了起来。
沈江霖在周承翊身边已经许多时日了,他本就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与周承翊待的时间越长,沈江霖就越对周承翊的一些特质了解清楚了一些。
刚刚午膳前在批阅奏折的时候,周承翊还有些不愉快的情绪在,但是到了这里却全部消弭了。
看来这位罗昭仪,绝不是面上瞧着的那般简单。
罗昭仪熟门熟路地伺候周承翊洗手,又亲自绞了帕子给周承翊擦脸:“陛下向来喜欢在夏日用凉水净面,凉水敷面虽然爽快,但是到底一冷一热之下很容易坐下病来,陛下还是要保重龙体,万不可大意了,夏日受风寒也不是没有的。”
罗昭仪十分熟稔地叮嘱道,周承翊很是受用,甚至表态道:“你就放心吧,最近再没有用凉水洗面过。”
罗昭仪抿唇一笑,将帕子洗净放回托盘上,这才坐到了周承翊身边,摊开一块新的丝绸帕子给周承翊剥葡萄皮。
两人有说有笑,罗昭仪剥一个葡萄周承翊吃一个,闲话了一些家常事务,沈江霖在一旁听的啧啧称奇。
这哪里像是皇帝和妃嫔,若是地点不对,这两人就像是天下间的普通夫妻似的。
难怪刚刚自己走进来的那一刻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原来整个西侧殿里的许多摆设,都有一种“家”的感觉。
周承翊在这里无疑是感觉到放松的。
这也是周承翊过来找罗昭仪的原因,每当他感觉到特别烦闷的时候,就会找罗昭仪说上几句话,罗昭仪跟了他许多年了,在周承翊心中,罗昭仪不仅仅是一个嫔妃,也是自己的一个家人。
周承翊不是什么昏庸君王,白日里来看看嫔妃,说上几句体己话已经是极限了,不可能发生什么白日宣淫之事,周承翊说了一会儿子话,看看时辰不早了,便准备起身离开了。
罗昭仪见周承翊要走,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周承翊很了解罗昭仪,见状起了疑心:“罗昭仪有心事。”
周承翊说的是肯定句,并非疑问句。
罗昭仪见瞒不过去干脆不瞒了,或许说这本就是她想让皇帝先问起来的手段:“不敢欺瞒陛下,今日一早兄长递了宫牌进宫,说是毅王在河间府因为一块地和朝中一位都察院的经历有了龃龉,想让臣妾在陛下面前好言几句,当一回说客。”
罗昭仪有一个哥哥名叫罗勇,他与罗昭仪两人自小入宫,罗勇后来入了毅王府,而她则是入了东宫,兄妹二人相互扶持庇护一直走到如今,感情十分深厚。
罗昭仪十分了解周承翊的脾气,周承翊打小聪明又经过大儒教导,对人情世故亦是有自己的考量,若是你在他面前玩弄了花招,一旦被周承翊发现了,那么一次不忠、永世不用。
以前她们一起当值的一个小太监,本来很得周承翊赏识,但是就因为有一次借着太子的威势给自己谋了私利被发现后,从此就被弃用了,不管他如何哀求,周承翊都不为所动。
罗昭仪自认为自己不是多么聪明的人,所以每次想要什么了或是要求周承翊什么,她都是老老实实地直言说了,反而如此,周承翊十有八九都会答应,而且待她还格外不同一些。
罗昭仪今早听到哥哥讲这个事情的时候,心里其实是不以为然的,一个是超品亲王、陛下的亲叔叔,一个是朝中一抓一大把的六品小官,而且还是为了一百亩地的小事,就是不求到她这边来,她也觉得陛下不会如何的。
但是哥哥给她讲,那个都察院的经历难缠的很,已经几次弹劾毅王,都被毅王的人拦了下来,这次弹劾的奏折或许要到陛下的案头了,为了避免接下来的麻烦,还是请罗昭仪帮忙说和。
不是什么大事,罗昭仪愿意卖给毅王一个人情,毕竟自家哥哥还在毅王手底下当差。
原本十拿九稳之事,罗昭仪以为自己这般说了,周承翊就会答应下来,没想到这一次却不是她想的那样,周承翊给出的反应竟是勃然大怒!
第128章
罗昭仪自以为自己伴驾多年, 她和周承翊之间,不仅仅是男女之情,更有青梅竹马之意。
这点小事去求周承翊, 想来周承翊会网开一面。
只是罗昭仪千算万算,算错了时间。
如果说罗昭仪提前两天打个招呼, 或是过后两天再说此事,周承翊都不会这么恼火,偏偏这个时间就是不偏不倚, 撞在了枪口上。
提前两天, 那是毅王事情摆不平了,提前和他这个侄儿皇帝通气, 周承翊看在自家人的份上,只要不是大问题, 会去酌情处理;往后两天, 事情已经在朝堂上发酵起来了,毅王再托人递话,就算周承翊生气,但也在情理之中, 说得过去。
可是现在是什么时间节点?
上午周承翊还因为陶云亭弹劾毅王府的奏折而气闷多思, 到了下午来到罗昭仪处, 她就开始提这个事情?!
他的紫禁城哪里是什么宫门重重、重兵把守的机密要地, 根本就是一处四面透风之所,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是不是都在这些人的把握监视之下?
更往深处想一想, 他这个皇帝的安危是否也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
他的身边,还真是危机四伏啊!
周承翊从小就是太子,自从做太子起, 他所接受的行为教养便是喜怒不能形于色,但是今日他是实在气怒不已,直接拍案而起,那些丝绸帕子上的葡萄皮,全都被震了出去,散落一地,但是罗昭仪已经被吓蒙了,顾不得地上的不干净,连忙跪了下来请罪。
葡萄皮被进一步碾碎在双膝之下,紫色的汁液瞬间弄脏了浅色的罗裙。
周承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以罗昭仪的智慧,这事也不过是被当枪使了而已,只是到底是气不顺,也没叫起,直接甩袖就走。
周承翊不管是在朝堂上的表现,还是在日常的生活中,都是一个情绪稳定之人,这样异常的气怒,实在是让罗昭仪心惊胆战,一直到御撵已经走出去老远了,罗昭仪都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直到她的心腹宫女上前来扶她了,她才一个踉跄,非但没有起来,反而是一屁股跪坐在了地上。
罗昭仪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往外传递消息,她虽然不是特别聪明的一个女人,但是对于揣摩周承翊的心思方面却异常敏感,她不知道为何今日皇帝就能气成这个样子,但是她知道,如今她最好什么都不要做,紧闭宫门、静思己过,否则很有可能她会再一次掉落到泥淖里。
她已经从泥淖里爬出来了,决不能再回去!
她的一切都是周承翊赐予的,今日实在是恃宠而娇了,居然失去了往日的谨慎,触怒了皇帝。
可不管罗昭仪此刻如何懊恼,事情已经发生,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周承翊坐上御撵就走,前后不过只有大半个时辰的时间,沈江霖匆忙将起居注往怀里一收,继续跟着御撵疾走,来的时候速度还慢一点,回的时候许是下面的宫人感受到了皇帝的怒气,一路上鸦雀无声,但是速度更快了一些,幸亏沈江霖身高腿长,步伐迈的快一点还能跟上,后面几个短腿宫人,恨不能气喘吁吁地小跑起来。
周承翊大步进入“养心殿”后,直接抽出御案上的那封陶云亭的奏本,再次紧皱着眉头看了一遍后,突然狠狠地掼在案己上,勒令伺候的宫人全部退下后,突然目光一凝,停滞在了沈江霖身上。
“起居郎,将你的起居注拿过来让朕看看。”
周承翊突然冷声道。
沈江霖无有不从,立即将起居注呈给了皇帝。
按照规定来讲,起居注是不能呈给皇帝看的,毕竟这是为了后世史学家对一个皇帝的日常进行研究以及评判的重要依据,如果要给皇帝看了后,命令修改美化,就失去了初衷,起居注起到的应该是一个比较公允的评判作用。
但是这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谁想青史留名留下来的是骂名,就算是最昏庸无道的君主,也不允许起居注上满篇都是自己做的荒唐事。
可以说,起居注对于想成为明君的君主来说,起到的就是一个督促复盘的作用;对于昏君来说,那就是个摆设,是谄媚之臣用来阿谀奉承、歌功颂德的作秀。
周承翊自然是以明君要求自身,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自律刻苦之人,所以除了最开始的时候,还看过沈江霖写的起居注,后来从来没有要求沈江霖在半途中将起居注呈上来,更没有让沈江霖改过一个字。
由此可见,周承翊是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有着绝对的自信,自信自己符合一个明主的要求的。
刚刚在罗昭仪那边发的一通火,虽然火是发过了,但是回头想想,这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一种无能表现?
恼羞成怒之下,人总是容易失去仪态,沈江霖有过目不忘之能,若是细细写来,实在是让人看了会有些不堪。
周承翊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翻开一看,只见今日的记录寥寥,大都一笔概括,不过也确实中正,毕竟上午处理的那些事情,和他平日里的一般无二。
等到周承翊的视线落在了“咸福宫”处,只见沈江霖记录道:
帝赴“咸福宫”,罗昭仪待之,罗昭仪因土地之争缘故为毅王求情,帝怒,遂回。
简简单单,只有一句话。
春秋笔法,在沈江霖处,用的极妙。
没有细细说出前因后果,但是又讲了整件事的缘由,便是周承翊想叫沈江霖去改,都不知道从何而改。
周承翊缓和了面色,将起居注还给了沈江霖,脸上微微带着点笑意道:“起居郎的一笔字,越发好了。”
沈江霖躬身接过起居注,谦逊道:“陛下谬赞了。”
此刻殿内只剩下了周承翊与沈江霖二人,周承翊刚刚遣散众宫人就是因为感觉到了自己身边极大的不安全感,现在倒是方便了他与沈江霖说话。
“沈爱卿,你也看过那封奏折了,你如何看?”
周承翊的话有些跳跃,但是沈江霖自然知道周承翊在问些什么,稍稍思考了一番,才道:“此事可大可小,端看陛下要如何施为了。”
之所以刚刚周承翊有些担心沈江霖在起居注上乱写,就是因为沈江霖如今不仅仅肩负起居注的记录,还帮他进行了奏折的分类,以沈江霖之能,周承翊相信沈江霖定是知道自己刚刚在罗昭仪处究竟因何而怒,就怕沈江霖写在了起居注上。
幸好沈江霖十分懂得分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多余的字都不会往上写。
这样的沈江霖,如何不让周承翊欣赏和信任?
听到沈江霖如此回答,周承翊暗自点了点头,然后坐回了御案后头,命令沈江霖有什么想法,一五一十说来。
这是周承翊第一次问政于沈江霖。
虽然之前周承翊对沈江霖一向不错,哪怕用个早膳、午膳,吃到好吃的菜都要给沈江霖赏赐一道,偶尔也会点沈江霖日讲,让他草拟诏书,给他一些赏赐,但是正儿八经的问政,还是第一次。
这说明,沈江霖在周承翊心中的地位,越发不同了一些。
但是有时候是机遇同样也是危机,一旦沈江霖回答的不好,那么在周承翊本就是心绪不佳的状态下,或许就此消失在御前也是有可能的。
沈江霖心中早有腹稿,但他还是装作沉思了一下,才慎重道:“一如臣刚刚所言,此事不是大事,但虽不是大事,却有碍观瞻,终归让朝臣看在眼里,不太妥当。再有一个,亲王封地本就很广,毅王府从封为亲王开始到如今已经传承两代,近六十多年时间,着实经营时间不短了,,既然毅王府敢如此施为,那么其他亲王府是否也有同样之举?这么多年来,亲王以地养地、以地买地,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微臣观户部呈上的奏折,每每都有缺银之意,不知道这与亲王封地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还望陛下明察。”
周承翊有心想说,大周朝之田地千万亩计,传承到如今,有封地的亲王一共才六位,毅王已经是当年穆宗赐予最多封地的亲王了,便是多吃多占了一点,又能占了多少地?
沈江霖是不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扭头一想,周承翊觉得也有可能。
沈江霖虽然才华出众,但是到底只是荣安侯府的庶子出身,庶子不掌家业,对钱财土地之事便了解的没有那么清楚了,再加上治理一国,和治理一家如何能相提并论?
一家人中有个百亩千亩地已经算是富足,可是对于帝王来说,过目的数字都是数百、数千万亩的地,亲王的一点封地,周承翊还真没有如何放在眼里过。
便是以地养地,毅王府这么多年,他算他们翻一倍好了,也不过二十万亩的地,虽然多了一些,但也并非不能承受。
只要获得的手段是正常的,不像这次这样闹点幺蛾子,周承翊是不准备大动干戈的。
毕竟屁股下的皇位才刚坐稳,又何必自己跳出来四面树敌呢。
但是沈江霖前面几句话是说到了周承翊的心坎里的,周承翊想了想,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只让沈江霖先行退下。
沈江霖当晚下值之时,在宫门口与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韩兴擦肩而过,沈江霖唇角微微上扬,却并未与韩兴有什么眼神交流,反而是快走几步,登上了来接他的马车,让车夫尽快回府。
他大哥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果然,事情不出沈江霖所料,在周承翊否决了沈江霖的想法之后,但是却又召见了韩兴,因为不知道为何,沈江霖的话一直萦绕在耳旁,周承翊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是该查一查,几个亲王如今掌握着多少田地了。
哪怕这些田地在周承翊眼中不值一提,但是知道更确切的消息,总归没有坏处。
韩兴如今已是周承翊的心腹之人,派他做事一向稳妥,亲王之田地,别人不敢查,锦衣卫的人却是敢的。
韩兴做事效率极高,十日之后,几个亲王手中所掌握的田地数量就汇聚成了一封奏折,呈到了周承翊的案头。
周承翊每日事物繁多,其实过了这么多日,他的气已经消了,甚至于陶云亭的那封奏折他都已经决定暂时按下,以内阁批注行事。
结果,当周承翊看到韩兴递上来的折子时,简直大吃一惊,光毅王府占有的土地,竟然就有六十万亩!
更可怕的还在于韩兴在后面的备注。
韩兴是个粗人,虽然识文断字没问题,但是写奏折,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绝没有太多修饰词汇,他在那一长串的数字后面写道:这只是卑职查到的部分,应当还有隐匿田产难以追查,陛下若想继续查下去,卑职可派更多的人手前去调差。
明面上已经有了这么多的土地,而隐匿的田产更不知道还有多少!
继续往后翻其他几个亲王的田产,除了新封的端王没有什么异常,其他的老一辈亲王,有一个算一个,田产之多,让周承翊这个皇帝都有些震惊了。
本以为毅王府已经是各中翘楚了,可是周承翊错估了人性,还有三位亲王,竟是比毅王的田产还要多!
这些人加起来,已经侵吞掉了大周朝几百万亩的田地。
简直是令人发指!
周承翊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沈江霖竟然一语成谶,完全不是沈江霖小家子气,而是他穷大方了。
每年朝廷一亩地的税入按照上中下等田有所不同,这些亲王们的田地绝大部分都是上等田,周承翊折中只以中等田来算,每亩地折算成银两的税入是四钱银子。
几百万亩田地,每年免去的税额就高达一百多万两白银。
而大周朝廷去年的总税入才三千五百多万两白银,这里面有五百万两白银还是抄了两淮一众盐官的家才有这么多的富余,结算了前年拖欠的一些薪俸,解决了永嘉帝盛大丧仪的开支,然后又是新帝登基的大礼、封后典礼、一众嫔妃的晋升赏赐。
新皇入主“乾清宫”,新后入主“坤宁宫”,自然都是要重新装饰一番,太后迁移到了“寿安宫”,又要大修,哪怕周承翊在各项环节上已经能省则省,但是银钱还是如流水一般地淌了下去。
周承翊甚至有过想法,登基大典等干脆就不办了,但是内阁几位大臣都连呼不可,内阁杨首辅只一句话,就打消了周承翊的想法。
杨允功言:皇家气象断不可废,昭告臣民同样是天子之责。
杨允功说的简短,但是周承翊一下子就领会了这位老首辅的意思——皇家气度需要宏大的仪式,否则如何说服臣民对天子俯首帖耳?
有时候,重大而繁琐的仪式,便是一种权力的宣告,任何一个环节都少不了。
仪式省不了,但是周承翊和后宫嫔妃们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是可以俭省一些的,十八道的御膳可以改成十二道,宫中的月例银子可以缩减一些,嫔妃的首饰衣裳可以降一等。
就拿罗昭仪来说,哪怕她知道自己在周承翊面前是得宠的,可是她殿内布置的再精巧,也只在一些小枝小节上下功夫,正是因为知道周承翊宣扬俭省,她才会去投其所好。
尽管如此,如今刚到年中,去年的税入都几乎花了个干净,而恰逢夏季,今年北方黄河流域又有洪涝之灾,前两日刚刚收到的折子,周承翊心中着急,已经想尽各种办法筹措出粮食和银子,准备派官员前去赈灾。
结果倒好,他这个做皇帝的劳心劳力,而这些宗亲们却是化身蠹虫,不仅仅与民争利,还要与朝廷争利,实在是岂有此理!
第129章
沈江霖如往常一般早起, 但是如今不同的是,沈江霖只要一起来,不管再如何轻微的动静, 谢静姝都会跟着一起起来。
“你这又是何必?不是让你继续多睡一会儿么?”沈江霖一边净手洗面,一边让谢静姝不要忙活了。
谢静姝只是不理他, 将给沈江霖昨晚准备好的官袍腰带一一帮他一起穿好,又踮起脚尖正了正沈江霖的官帽,趁着婢女下去倒水的空隙, 抱了抱沈江霖的腰, 嬉笑道:“你不是让我早睡早起,多走动走动么?都听了你的, 还不满意了?”
知道沈江霖早上的习惯只喝一盏清茶就要走,谢静姝将凉到温度适宜的茶端过来递给沈江霖:“近日我看了一本医书, 书上说早起饮水, 不宜太凉也不宜过热,早起之时人体最虚,过凉过热都会刺激肺腑。”
沈江霖喝完茶盏放回了小几上,笑着弯腰拱手道:“多谢夫人赐教, 沈某定当铭记于心。”
谢静姝捂嘴轻笑, 将沈江霖一路送到了二门, 这才折返回去。
谢静姝想到最近沈江霖的忙乱, 昨夜晚上从宫中回来后, 几乎和大哥商量到了后半夜,回来后只合了一下眼, 睡了两个时辰就起了,也难为夫君如今正当年,早上起来依旧神采奕奕, 若是再过几年,不知道能不能这么熬。
谢静姝以前看书,虽然什么都看,却很少会碰医书,医书本就少,而且谢静姝对医书上一些说法并不怎么感兴趣,她更喜欢的还是一些数、史、哲以及游记话本等书籍。
如今沈江霖的藏书房内包罗万象,什么书都有,可是她因为沈江霖注重养生之法,她开始也关注起了医书来。
沈江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身体健康是第一要义,没了身体,思想如何承载?经常劝她不能长时间看书,空了就出去走动走动,活动一下筋骨,登楼远眺,开阔视野,否则很容易老了变成个瞎眼小老太太。
每次沈江霖说她会变成瞎眼小老太太的时候,谢静姝就乐不可支,她如今正年轻,一想到很多年以后她变成一个小老太太了,沈江霖还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反而对变老一点都不害怕了。
谢静姝准备一会儿到沈江霖书房里帮他整理一番,沈江霖不放心底下人整理,随着他伴驾时间越长,手中就掌握着越多的机密,沈江霖的书房内,片纸不能流出,如今他的书房只有她可以随意进出。
而另一头,沈江霖则是登上马车,在马车车厢里静心打坐冥想。
这个年代的马车避震效果并不好,况且此刻天还未亮,再睡是睡不着也睡不好的,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沈江霖便会放空思绪,进行冥想,以平衡长时间在权力政治中心期间过分活跃的脑神经。
等到马车行驶到午门外,沈江霖下马车后,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顿觉耳清目明、精力充沛。
今日有大朝会,此刻已经有诸多大臣在午门外等候,沈江霖则是需要先行穿过人流,比他们早一步入宫。
此刻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好几个大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低声说着些什么。
夏日的清晨还是比较适宜早朝的,天亮的早,早晨温度也适宜,诸位朝臣个个身穿官服、头戴官帽,也就一大清早还受的住。
清风徐徐,早鸟鸣啼,打眼看去,今天一定又是个极好的艳阳天。
好巧不巧,沈江霖在一群人中看到了和他同样着青色官袍的陶云亭,此刻正一手捧着册子,一手在记录,好几个朝臣在看到陶云亭的时侯,说话声音都不由小了一些。
虽然此刻还在午门外,并未入得宫门,但是万一这个陶云亭在册子上给他们记上一笔,也不是闹着玩的。
毅王作为亲王,同样是要上朝的,只是大周朝传承至今,亲王若是除了爵位外没有实差的,也不过就是占个位置而已。
毅王到的不早不晚,刚好和沈江霖前后脚,只是毅王没将注意力放在沈江霖身上,他的目光落在陶云亭脸上的时候,露出了轻蔑一笑。
陶云亭手中的笔一下子被拽紧了!
这个毅王,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陶云亭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别处查看了,眼不见心不烦。
毅王大腹便便,一张肉圆脸挤的眼睛都小了许多,见陶云亭不敢再与他对视,心里得意的很,小小一个六品官,也敢与他硬碰硬?
真是不知所谓!
毅王心情放松,笑着和周围的人打招呼。
毅王一向平易近人好说话,脸上总是挂着笑,在朝堂上人缘算是不错的。
沈江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也不多话,疾步走向宫门,验明正身之后便当先一步走了进去。
等到朝会开始之后,一如往常一样,周承翊坐在高台之上垂询百官,沈江霖则是坐在小书案后面记录书写。
前面一开始,君臣都在商讨黄河中下游洪涝泛滥,如何赈灾一事,户部、工部、兵部都有人上前发言,从如何维护治安,到如何筹措粮食,再到如何灾后重建,沈江霖坐在后面一边写一边同样听的津津有味。
若有人质疑古人的智商和才华,那只能说是现代人太过肤浅自傲了,人家一桩桩一条条同样说的有理有据,且有许多切实可行之处。
其实沈江霖当年在殿试之时,也有写过如何防治水患一事,那个时候永嘉帝是有想法要重用沈江霖,并且等到沈江霖锻炼出来后,让他亲自去主持这件事,但是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永嘉帝蹬腿一去,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家底,因为这场新旧政权的交替再次清零,而像主持防治水患的工程,那不是一日之功、更不是三瓜两枣就能修建完的,没钱就是皇帝也指使不动谁。
而现在遇到的问题,同样如此。
方案是能定下来,但是周承翊问户部要钱时,户部尚书杜凝章却无奈道:“回禀陛下,户部目前的存银都有去处,臣实在无法凭空再变出灾银来,还望陛下恕罪。”
杜凝章说着“恕罪”,实际上脸上的表情光棍的很,就是没钱啊,他能怎么办?
内阁几位大臣面上同样凝重,首辅杨允功这个时候是必须出来表态的:“杜尚书,户部缺银我们都知道,但是今日奏报上的灾民已逾三万多户,再这样下去,会有多少流民?这次发生灾情的,主要聚集在河南布政司一带,以彰德府受灾最为严重,可是你想过没有,彰德府距离京城有多近?若是流民纷纷北上,到时候京城的城门是开还是不开?”
杜凝章同样也是内阁阁老之一,但是内阁之中也并非什么事情都是杨允功说了算,这些年,杨允功虽然靠着资历和本事,稳坐首辅的第一把交椅,但是杜凝章同样在朝堂之上有着不小的权势,这两年渐渐将吴乃庸压了下去,对首辅之位同样是虎视眈眈,若是杨允功排第一,杜凝章在内阁中说是次辅,那是毫无疑问的。
杨允功将事态说的这般严重,若是换了旁人,早就软了下来,可是杜凝章却不买杨允功的账,而是冷笑了一声道:“那好叫首辅大人教一教我,户部银子是有,究竟该从何处俭省,还请明示。”
户部的开支都是要公示的,下半年的款人家上半年就交了度支账簿,批复下去了,无外乎拨给边关重镇、拨给上半年受了雪灾的各府、拨给地方县学培养人才,拨给京城各部各司运转,剩下的还有一些,要都留着给同僚们发俸禄,所以究竟砍掉哪里的支出,首辅大人,您倒是说一说啊!
总之,说来说去,杜凝章自己是绝对不会去做这个恶人的。
前方挖好了陷阱,等着杨允功去跳,可是杨允功却半点不急,反而慢条斯理道:“在这一方面,户部尚书才是行家里手,我如何能外行指导内行?调度银两、抚恤灾民,本就是户部应有之责,难道杜尚书年纪大了,这点本事都没有了?还是说,杜尚书是想看着流民四散、大周朝纲不稳?”
杨允功到底是纵横三朝的老法师了,说起话来四两拨千斤,总之就是一句话,户部尚书你事情得做,决定你下,恶果你来扛,你才是户部尚书,和老夫有毛关系?
若是做不了?那是不是你这个户部尚书没本事?是不是想让咱大周朝乱起来啊?
扣帽子一个比一个狠,挖坑一个比一个深,沈江霖一五一十地记录了下来,逐字学习,感悟颇多啊!
杜凝章一口恶气涌上心头,他忍杨允功这个老匹夫真的足够久了,可恨老天爷怎么就不把他收了去!
但是朝堂之上,并非谁发了火谁就是赢家了,若是发火之后,又被扣上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杜凝章到底比杨允功年轻了十来岁,养气的功夫还不到家,面上淡然自若的表情渐渐有了龟裂之相,但是很快他就收敛了神色,对上躬身行礼后道:“首辅大人所言极是,自然是京城安危、陛下安危是首要之义,既然刚刚算出来的赈灾银还差三十万两,那就只能挪用一下京中官员的俸禄了,等到年底税入进库了,到时候再看看能否抽调出银两,填补这个空缺。”
杜凝章这番安排绝对是故意的,杨允功是吏部尚书,管着所有官员的考核升调、薪俸裁定等事物,到时候官员们的俸禄发不出来,自然会到户部来闹,但是吏部就能逃脱的了干系?
要死,大家就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了!
杜凝章这一招,可谓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但是此刻也是被逼到了没办法的时候。
前两年朝廷宽裕一点,又有秦之况当年上奏过一次,请求永嘉帝提高中下阶层官员的俸禄,当时大家如何欢天喜地、感恩戴德?
朝廷说着要高薪养廉,就是这般养法?
才刚刚过去两年,一切回归到原点不说,竟还又要欠俸禄,这落差实在太大,下面的人可不就要叫嚷起来?
杜凝章已经可以预见,到时候因为拖欠俸禄,下层官吏失去了经济来源,拿钱办事之风又要兴起,贪腐的势头,刚刚因为杀干净了两淮盐官而被震慑住了,后面再次冒起来,甚至愈演愈烈,只是时间问题。
说不定,若是他从中周旋一番,能将杨允功从吏部尚书的位置上给赶下来,也说不定。
双方你来我往之下,谁都没有去真正站在那三万户受灾的百姓身上去思考过问题,那些失去家园、失去土地的百姓,或许正惶惶然不知所措,将所有的期待都放在朝廷身上,希望有人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想的却是如何在双方你来我往的争斗中,不落于下风。
杜凝章的企图,杨允功如何看不出来,杨允功当即就否决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此头一开,天下官员如何还能安心当差?先帝遗留下的功勋,就此一朝抹去,杜尚书其心甚毒啊!”
杨允功刚刚说完,礼部尚书张梦渊立马站出来给杨允功声援:“首辅大人所言极是,还望陛下明鉴,杜尚书有失其责,官员之俸禄不可再裁减拖欠,否则无法告慰先帝之灵。”
永嘉帝都已经升天了,还要被当作工具人不断做挡箭牌,想来他老人家真有在天之灵,都想要将这些好臣子一道带走了干净。
杜凝章再次冷笑出声:“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我倒是要问问朝堂上站着的各位同僚了,大家还有什么办法替户部变出银两来的?干脆大家一起说道说道,到底哪处是可以裁减的。”
杜凝章这一招直接将所有人都拉下了水,朝堂上各个部门之间基本上都和户部有关联,都需要户部向下给他们拨款,若是此刻谁不发声,不就是默认自己部门的银子可以先挪为赈灾银么?
他们这些各个部门的长官同意,底下人都难以同意啊。
杜凝章就是要让大家乱起来,才好叫皇帝知道自己的为难处,才好将责任外卸,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只是杜凝章没想到,今日朝堂上却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他话音刚落,就有一道声音从他很后面响起:“禀陛下、尚书大人,微臣知道,何处能有赈灾银。”
所有人纷纷回头看去,只见站在队伍最末端、身穿青色官袍的一道瘦削身影站了出来说话。
能有资格以低阶官位参与朝政的,朝堂上只有两个官职,一个是沈江霖这个起居郎,还有一个便是掌督察考核百官之权的都察院的人。
此人正是都察院经历陶云亭。
毅王身为亲王,哪怕没有实职,但是从爵位来排,依然站在宗亲那一排靠前的位置。
等到毅王看清了陶云亭的面容,顿时心头一跳——这老小子,该不会是冲着他来的吧?!
毅王想的一点都没错,因为接下来,他就听到陶云亭正气凛然地跪下朗声道:“微臣弹劾毅王府、成王府、永定王府、肃王府,勾结官员、大肆囤地以免田税,每年漏税之额,可达数百万两白银,还请陛下明鉴!”
毅王这一下都有些听蒙了,甚至都想跑出去看看日头,是不是今天他起猛了,都出现幻听了。
弹劾他也就罢了,这个陶云亭居然一口气弹劾了四位亲王!
要知道如今大周朝拢共六位亲王,还有两位没弹劾,那他娘的是因为这两位亲王是今年刚封的!
胆大包天,简直胆大包天!
毅王难以置信地和另外三位亲王对视了一眼,见另外三人都一幅神在在、无动于衷的样子,原本想要站出来说话的毅王也缩回了自己的脚,不动声色地想再观望一下。
只要一被他看到破绽,今天就让这个陶云亭折在这里!
毅王心中恶狠狠地想着。
周承翊坐在御座之上,皱着眉吩咐道:“可是陶经历?近前来说话。”
陶云亭站直了身体,昂首挺胸地走过一众绯袍大臣,目不斜视地走到了御台下方,然后奋力压抑着颤抖的内心,面上一点都不露怯色,笔直地跪下,然后双手呈上奏折,大声道:“陛下,此乃微臣搜集到的罪证,还请陛下过目。”
陶云亭说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声线还有些发紧,可是继续说下去后,就越说越流畅起来,脸上的表情更加傲然无畏,仿佛是真的搜集到了一切证据,为民请命,要与这些宗室亲王一战到底。
沈江霖竟不知道,原来陶临九的爹是这种表演型人格的人。
越是在大场面之下,越是爱表现,此刻沈江霖都能看到陶云亭面上一闪而逝的激动之意,仿佛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如此迫不及待。
这不由得让沈江霖想起前几日陶临九带着他爹找上他的时候,他爹的表现可绝非现在这幅模样的。
当时陶云亭对于接下这个任务,口中诸多疑问,心里忐忑不已,一遍又一遍问沈江霖其中细节,并且再三确认最坏的恶果,满腹不确定的样子。
而现在,陶云亭简直就是浑身碎骨浑不怕的绝世义士,丝毫不畏强权。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之上雅雀无声,只剩下了周承翊不断翻阅奏折的声音。
一开始还不以为然的四位亲王,随着周承翊翻阅奏折的时间越来越久,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怎么还没看完?
毅王大着胆子悄悄往高台上看了一眼,结果正好和周承翊似笑非笑的双眼对上了。
这一刹那,毅王整个人都是一惊,慌忙低下了头,背后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应对。
下一瞬,那本厚厚的折子直接飞到了毅王的面前,因为折子太厚,被狠狠扔到地上的那一刻,整本折子哗啦啦地散开,只听头顶响起周承翊冷肃的声音:“毅王如此想看,那就干脆自己拿起来,看看清楚吧。”
第130章
哪怕沈江霖明明知道此刻陶云亭是在和皇帝唱双簧, 他也不得不对他们的突出演技表示认可。
若是此时就有奥斯卡,这两位绝对应该能入围。
周承翊演的太像,把毅王整个人吓得一个哆嗦, 连忙跪下来颤抖着双手捡起地上的奏折,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后, 越看越心惊,陶云亭的奏折里面,状告他们之言寥寥, 更多的都是一行一行的证据说明。
他们这些亲王哪年哪月哪日, 通过什么方式购入的土地,免去了多少赋税, 一一记录的清清楚楚。
毅王手里如此之多的土地,其实便是他自己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更多的事情都是手底下的人去做的, 说真的,奏折上面写的很多明细,毅王自己看的都有些恍惚,一会儿觉得确有其事, 一会儿又疑问这块地具体在哪里, 是他的么?
田产太多, 此刻也成了烦恼。
另外三位亲王见毅王都如此了, 连忙跟着跪了下来, 但是并非每一个人都对新帝周承翊怀有敬畏之心,那位最后才颤颤巍巍跪下来的肃王, 就开始说起了话来。
“启禀陛下,我年纪大了,许多事情早就不管了, 竟也是不知道,底下人用着我的银子买了几块地,都要惹得陛下不痛快了。这些地本就是一开始太祖所赐,如今陛下要收回去,那就尽收回去吧,我是黄土埋到脖子边的老东西了,也无所谓这些地啊税的,还请陛下明鉴。”
肃王此言一出,便是坐在高台上的周承翊都面色立马不对起来。
肃王敢这样说,自然是因为他有这个资格。
肃王是开国太祖第四个儿子,当年在太祖死后被授予了八万亩的封地,算起来是和穆宗同一辈分的人,结果穆宗死了,穆宗儿子都死了,他还在。
肃王是整个大周皇室辈分最高的人,今年已经八十又五了,论起来,周承翊都要称呼肃王一声“太爷爷”。
这般倚老卖老地一通话说完,底下另外三个亲王顿时心里的大石头就放下了一半。
除非周承翊是要和整个大周宗室撕破脸,否则不管怎么说,都要给肃王一个面子。
亲王们虽然没有实权,可他们有一个关键的本事,那就是他们名下的土地全部可以免税。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得到的土地,本来就是皇帝赏赐给他们的封地,自然不用交税,等他们发展壮大起来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其中的好处,于是便有人开始投靠这些亲王。
商人有之,官员亦有之,不管是与亲王合买田地,还是将自己名下的土地寄放在这些亲王名下,目的都是只有一个,那就是少交税。
否则,这些年来,亲王们也不能够占上几百万亩的土地,若让他们自己靠自己地里的产出再买地,诚如周承翊一开始所估计的那样,比他们的封地数量翻个一倍也就是最多的了。
数量如此庞大的基数下,是金钱与权力的置换,陛下质问的何止是四位亲王,满朝文武中不乏有许多人变了脸色。
只是此刻还没有人站出来替几位亲王说话,因为肃王一出来就亮了他的战斗力,他们认为周承翊是接不下这一招的。
周承翊面色一片冰寒,既没有叫肃王起身,也没有继续说话,气氛就这样僵持住了,所有人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大喘气一声。
而在这个时候,陶云亭这个挑事出来的人,知道该他表演的机会来了。
陶云亭躬身一礼,然后站直了身体,面上的表情十分愤慨,对上道:“禀陛下,微臣还有话要说。”
敢在这个时候说话的,要么是不要命的真勇士,要么是受了驱使的马前卒。
杨允功眯了眯眼,看向陶云亭,心里已经在琢磨他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得到了皇帝的首肯后,陶云亭开始转过身来,面对着朝堂上的诸位朝臣同样深深一揖,然后开始声情并茂地说了起来:“今天下官确实是冒昧了,但是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真相不得不让大家知晓,否则朝堂之上的人看不到民间之疾苦,底下之人无处喊冤,诸位大人都是手握一方大权的朝廷命官,今日下官就请大家给我断一断案!”
毅王的面色一沉在沉,可是在这朝堂之上,他没办法再去堵陶云亭的嘴,同时他心里已经在揣测,陶云亭是不是要旧事重提。
毅王的揣测很快就成了现实,说是现实,其实比他预计的更糟糕一点,全因为这陶云亭的嘴皮子太能说了!
陶云亭从头说起,说到他是这些年如何兢兢业业做事,攒了几百两的家业,京城的地买不起,只能往外买,为的也是自己儿子马上要成亲了,给他攒一点门面,否则女方问起来,一个家中两个男人当官,结果却一点田产铺子都没有,如何好意思开口,如何还能迎娶新媳?
陶云亭说的头头是道,有些不明就里的官员已经共情上了。
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有些人也是从小官开始往上爬的,尤其是一些没有背景靠山,全靠自己混出头,其中心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
朝堂之上,并非人人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寒门子弟亦有一席之地。
等到陶云亭说到他如何辗转几人买了一块地,满心欢喜想等着地里的棉花有了收成后卖掉,补贴一下家用后,结果发现一夜之间,地里的棉花全部被毁,最终打听下来,才知道是前主家不愿意卖地给毅王府,才招来的祸事。
陶云亭突然面向了毅王,直接开口大声质问道:“毅王殿下,您可知道您的管事买人家的地要出多少银子吗?我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下来的地,那位何管事只出二百两,这和明抢,又有多少区别?!我当时还纳闷呢,怎么对方价格就卖的这么低,出手这么爽快,原来是被毅王府的人吓怕了啊!”
毅王被诘问的满脸铁青,厉声反驳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可是除了这“一派胡言”,毅王又能有什么证据去反驳陶云亭?若是遇到的是普通百姓还能拿捏,可现在面对的是嘴皮子贼溜的陶云亭,人家同样有上朝的资格,根本没办法此刻让他闭嘴。
同时毅王心底大骂罗勇这个狗奴才,不是说他姐姐已经说服了皇帝了么,为什么今日反而还将事情越闹越大了?
眼见毅王眼神躲闪,面上出现了色厉内荏之态,陶云亭直接跪下向上请命道:“陛下,微臣的五百两不足为道,微臣的一百亩地亦不足为道,但是河间府的百姓重要,百姓们如何看待皇室更重要!微臣不想再让陛下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蒙羞,所以后来微臣四处查找证据、几次呈上奏折,可是总有人会将微臣的奏折驳回,朝堂之上,亦有相帮者啊!”
陶云亭面色涨得通红,说话声音都在颤抖,面上是无奈、是悲愤、是悍不畏死的勇气,他手握成拳,不断地一下一下捶打自己的胸口,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微臣今日便是死,也要让陛下知道前因后果,国库为何无银两?三万多户灾民在洪水之中等待朝廷救援,而每年可以贪墨掉朝廷巨额银两的亲王们却可以站在朝堂上无动于衷!这究竟是何道理啊,陛下!”
“这江山,是大周的江山啊!微臣想不通这些人究竟是要做什么啊!”
同样跪在一旁的肃王,此刻被陶云亭说的咳嗽不断,等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直接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肃王人老成精,知道在陶云亭这波攻势之下,那些朝臣们谁还敢站出来说话?如今大家都不知道陶云亭的奏折上到底有没有查到具体是谁将土地放在亲王名下隐瞒田产的,只要名单没有公布出来、只要没有切实的证据来实锤他们,这些人是绝对不会站出来的。
若是此刻站出来帮了他们说话,才是不打自招,将炮火和注意力都往自己身上引。
原本肃王认为,他做先锋,后面会不断有人来支援,结果这个陶云亭实在可恶,将他的后路都给堵死了,此刻不“晕”,更待何时?
然而,肃王再一次失望了,他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晕过去后,得到的结果并非皇帝立即喊停朝会,甚至都没有叫人将他抬下去,让御医过来为他治疗。
他就这么憋屈别扭地倒在地上,这个时候还偏偏喉咙里有口痰很想咳出来,却要装作一幅晕过去的样子,根本不敢动弹。
周承翊不发话,谁敢来抬肃王?
周承翊故意不去往肃王哪里看,仿佛根本不知道肃王晕过去了似的。
周承翊“不知道”,底下也没人提醒,肃王就只能这么干躺着。
朝会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下去。
见周承翊没有接话,陶云亭心里有些打鼓,自己这出戏是不是唱的有点过了?
但是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过了,只能一路过到底。
这件事,确确实实憋闷在陶云亭心中许久了,今日干脆就在朝堂上宣泄一把,沈江霖既然作保,说不会让他有事,那他也不管了,就来一个尽情发挥!
他当官当了快二十年,从来没有人将他当回事,不管是在翰林院还是在兵部或是都察院,他总是那个被人轻视、默默无闻的存在。
但是陶云亭当年为何要在翰林院苦熬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那句“非翰林不入内阁”么?
他心中有雄心壮志,想要在朝堂之上大放光彩,奈何事与愿违,从未有过这种机会。
今天这个机会就在这里了,他又如何能错过。
只听陶云亭重重磕了一个头,脑袋撞击地砖的闷声之响,听得人一阵牙酸,抬起头后,额头瞬间红肿了起来,陶云亭悲怆地笑了起来:“陛下,微臣知道这些亲王是皇室宗亲,和陛下骨肉相连,可是若非今日微臣在朝堂之上检举此事,升斗小民谁又能站到此地?今日云亭所有之言,皆无虚假,云亭愿以命证之,还请陛下还公道于百姓!”
陶云亭说着,就快速站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冲着“太和殿”内的金丝楠木巨柱撞去,就连周承翊都被唬了一跳,连忙高声喊道:“快拦下他!”
陶云亭自然是不想死的,但是演戏演全套,他的速度还是非常快的,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沈江霖直接从书案后面撑着桌面跳到巨柱前,拦住了陶云亭,受冲力影响,沈江霖被陶云亭撞到在地,两人被赶上来的其他几位大臣扶起来了,许多人才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可不想看到脑袋开花的场景,一会儿下朝了得几天吃不下饭了。
周承翊直接站起了身来,立在高台之上,面沉如水:“陶经历之事,朕已经知晓了,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今日就到这里吧,退朝!”
帝王匆匆而去,只给众位大臣留下一个背影,许多人心怀忐忑地面面相觑,肃王也终于被另外三位亲王合力抬了下去,这件事究竟是何走向,陛下还未定夺,但是被陶云亭这家伙以死相逼,想来陛下就是想包庇宗亲们,也没办法拉下这个脸。
陶云亭一战成名,从此在朝堂上,再也不是默默无闻之辈。
很多人是真的以为,皇帝被陶云亭逼急了没办法了,才会留下这句话,匆匆离开,就连那四位亲王也是这么认为的。
等到几位亲王将肃王抬进马车里后,肃王顿时就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掏出帕子重重咳嗽了几声,将痰咳了出来后,把丝帕随手丢开后,才对着另外三位亲王低声道:“送我回肃王府”。
这几个人也猜到肃王是装晕,对此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他们也是正有此意,肃王是他们的长辈,以前行事他们也以肃王为主,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要一道商议的。
四人一道回了“肃王府”后,立即进了肃王的书房内,关上门来商议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
“此事因你而起,毅王,你自己说说究竟要如何做吧?”肃王坐在上首,手中来来回回拨弄着十八罗汉祖母绿珠串,每一粒祖母绿的翡翠都有大拇指大小,每一颗翡翠上面雕刻了一个罗汉,且惟妙惟肖、神情各异,光是这串珠串卖出去,都是一个不菲的数字。
毅王一路上都在想这个事情,此刻心里也有了点思绪,咬着牙道:“侄孙这事,之前就和内阁的人打过招呼了,您也知道,内阁里几个大臣,谁没有点土地在我们名下隐匿着?侄孙想着这事不算大,折子不会呈到陛下面前去的,可是谁知道,那个陶云亭就是个疯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奏不说,有一封折子因为当时当着秉笔太监的面不好藏匿,只能呈了上去,呈上去之后,侄孙便派心腹罗勇和他姐姐说了此事,后面十来天没声音,侄孙便以为这事过去了。”
毅王一口一个“侄孙”,姿态放的很低,但是肃王只是冷“哼”一声,听到现在并未发表任何意见。
毅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侄孙想着,就一百亩的地,事儿能大到哪里去?后面也就没有再去关心了,没想到今日这个陶云亭又突然发难,把我们将军在这里了。”
成王听完了其中内里,对着毅王连连摇头:“老九,你实在是糊涂啊!那个陶云亭既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奏,又可以面圣,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你怎么就能让这种事发生呢?但凡心狠一点,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他这种小官又有何惧?”
成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眸色阴狠,便是毅王看了心头都是一跳。
成王是毅王的叔叔辈,自然有资格教训毅王。
毅王心里头不忿,但是也知道这次是自己带累了大家,讷讷说不出话来。
永定王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一般不出声,这个时候也只是轻轻瞥了毅王一眼,然后对肃王道:“九弟性子是软了点,如今还要五爷爷做主。”
永定王和毅王是同一辈分的人,不敢说的太过,现在这个事情,还是长辈站出来说话最有分量一点。
况且五爷爷是整个宗室里辈份最高的,永定王想着,不管怎么说,皇帝都要给五爷爷这个面子,否则他就是和整个周氏皇族作对,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永定王的想法和成王的不谋而合,成王同样也分析道:“今日闹成这个样子了,陛下最后都没下什么定论,反而是匆匆退朝,我看啊,陛下心里还是向着我们这一边的。”
毅王听到这里,马上接嘴道:“可不就是这样么,咱们只是占了一点那些贱民的地而已,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没给银子。陛下富有四海,那也是我们周氏皇族的人,咱们大周朝拢共才几个亲王,多占一点又如何了?陛下那些臣子们都同意,那个陶云亭只是官职太低,没讨到好处,如今才如此大惊小怪的。”
肃王快速地转着佛串,半闭着眼睛不说话。
苍老皱皮的手指划过碧绿水润的珠子,两相映衬下,显得极不和谐。
肃王其实是觉得皇帝对他们有想法的,虽然是肉烂在锅里,都是周家人得便宜,但是周承翊到底是皇帝,此刻又是缺钱的时候,这个时候被爆出来,想来周承翊心里头不是滋味。
肃王甚至一开始都怀疑是皇帝和那个陶云亭在唱双簧,直到陶云亭都以死相逼,皇帝依旧是袒护着他们的时候,肃王才觉得自己是想错了。
皇帝到底是自家人,想来还是偏袒他们的,只要他们能够释放足够的善意,想来这件事就能糊弄过去。
但是这个时候他们直接去说肯定是不行的,必须要找个中间人先探一探陛下的想法。
肃王沉吟许久,才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其他三人纷纷点头,觉得肃王分析的极有道理。
他们总不可能直接对皇帝说,我们确实多吃多占了,现在还你一些银子。
那好,到时候给多少合适?
给多了,他们舍不得;给少了,皇帝不满意。
说到底,如今要平息皇帝的怒火,肯定要出一回血的,但是出多少血,就要试探一二了。
那究竟找谁呢?
毅王这回脑子转的飞快,不一会儿脑海中就冒出了一个人来,立即献计道:“依我看,就找那个起居郎沈江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