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沈江云觉得自己不能也不应该忘了初心。
然而沈江云又十分清楚, 前路艰难险阻,并非只有一腔热血孤勇便可以达成他的目的,他必须冷静下来仔细去思索如何应对的策略, 倘若只是蛮干,不仅仅自己要丢了性命, 还要牵累家人。
沈江霖在听了谢静姝的话后,对谢静姝的总结归纳能力十分赞赏,虽然她没有办法脱离许多观念上的制约, 但是她已经可以从过去的历史中归纳总结出适用于现在的规律, 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情。
谢静姝有一句话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大哥若是直接上呈奏折给陛下, 那就做好要与全天下所有的权贵们为敌的准备。
一个人的力量如何抵抗得了一群人的力量?
这几乎是注定要失败的一件事。
只是大哥的想法,他同样可以理解, 大哥的志向便是为百姓做一些实事, 他并不好高骛远,从来都是自己有多少本事就做多大的事情,之前在自己的官位上做事,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丝毫不曾懈怠, 他不因自己官位低而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不重要, 他时常对自己说, 只要自己多做对一点, 就或许让多一点的人有益。
他现在只是在这个职位上, 发现了这个事情,然后想要解决这个事情罢了。
沈江云俊美的五官紧皱在一起, 他有些烦躁不安地坐回了座位,猛饮了一口茶后,下了决心道:“弟妹说的没错, 我不能让二弟和我同样冒这个风险。”
沈江云原本认为通过沈江霖去呈上奏折能最快达成目的,现在明白了其中的危险之后,沈江云觉得自己绝不能连累了二弟。
他可以重新找路子去面圣去呈奏折,但是一定要将二弟摘出去。
不能因为他的想法抱负,而连累了二弟。
沈江霖摇了摇头,心平气和道:“大哥,这事情,只要你一旦想要做了,那就不可能将家族兄弟甩在身后,若是捅破之后默默无闻翻不出来浪那也就算了,若是事态搞大了,对方会无孔不入,攻击你的方方面面,除非你现在就叛出宗族与大嫂断情绝爱,否则他们是不会放过你一丝一毫的弱点的。”‘
沈江云被沈江霖的话说的张口结舌,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沈江霖绝不是在危言耸听,历史上每一个要进行土地变法的人,他与他的家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沈江云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断情绝爱如何可能?
他怎么舍得离开钟扶黎?怎么舍得抛弃两个弱子,便是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他也不能放下啊!
“二弟、二弟妹,那你们的意思,这件事应该就到此为止吗?”
沈江云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力感,仿佛他又成了当年那个孩童,必须遵从父亲母亲的话,不得越出雷池一步,否则就是止不尽的说教和指责。
只是和那个时候不同的是,孩童时代的他,是被迫接受这一切,而现在的他,却是主动去断绝所有可能。
孩童的他尚且懵懂,只是为了免受惩罚凭借本能听话做事,而现在的他,却是清醒地去阻止自己内心的声音,做一个“泯然众人矣”的官员。
谢静姝有些吓到了,她很担忧是不是自己的话过分严重了,导致沈江云现在的抑郁模样,有些忐忑地看了沈江霖一眼,希望他劝慰劝慰大哥,不要让他继续难受下去。
沈江霖确实开口了,但是说的话却和谢静姝想的并不一样:“大哥,其实方法还是有的,只是确实前路漫漫,绝非一日之功。”
沈江云立即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沈江霖,急切道:“二弟,还请教我!”
这话他说起来一点都不觉得什么,从小到大,二弟教会他的事情多了去了。
若是按照他本来的性格,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城府,或许直接就和上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不会考虑如此之多的事情。
从沈江霖身上,沈江云学到了很多东西,他也是在一路成长的。
沈江霖开始分析起来:“大哥,你想做的事情,非位高权重者不能实现,以你我现在之官位,根本左右不了时局,你想将此上奏给陛下,确实是可以的,但是就算是如今的陛下,恐怕同样力有不逮。”
沈江云目露吃惊之色,就算是陛下愿意站在他这一边,同意他的想法,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这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沈江云此时还只是京城官场里的一个小人物,他距离权力的核心甚远,所以并不清楚朝堂上的局势,在他心中,周承翊作为一国之主,自然有无上的权利,只要是陛下想要做到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
“若是陛下都做不成,那么,我们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廷的田税收入越来越少,流民越来越多,最后分崩离析,这竟是无人可以改变的状况吗?”
沈江云口中喃喃道,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非也,若是想要应对的方法,还是有的。”沈江霖没有卖关子,而是单刀直入,给出了答案。
“应对策略有三。第一便是刚刚静姝说的,想办法让那些侵吞土地的权贵阶层放弃自己的所得利益,停止对土地的兼并,当然,想要让全天下的士绅全部遵纪守法,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小范围的拨乱反正,等到陛下坐稳江山后,依旧是可以实现的,打击贪赃枉法之徒,利用宰肥羊的手段,定期收拾几个巨贪之徒,抄家罚没其财产,就如同元朗之流,揪出一个元朗,便拿回了无数的金银和土地,大大增加了国库收入,去年年关朝廷上下就是借此过了个好年,便是先帝的葬礼花费,何尝不也是从中拿出了一大笔银子。”
否则以国库目前的状况,永嘉帝的葬礼根本办不到这么风光。
谢静姝同样在一边听的入了神,一时之间忘了沈江云也在侧,好似她和沈江霖往常两人对话一般,的提问道:“这样一来,是治标不治本,不过确实可以延缓病症,只要陛下有意,时不时地打压一批这样的巨贪,将土地收回朝廷集中管理,便能养活更多的百姓。”
沈江云也有所获,他联想到先帝的做法,似乎也是这般,但是他听到了沈江霖说方法有三,他并不觉得这就是上策,连忙追问其他两种方法。
“第二种方法,就是自上而下的改革。”
“改革?”谢静姝和沈江云异口同声道,他们大概能明白这个“改革”代表了什么意思,但是不知道要如何去改。
“是的,既然是因为流民失去了土地而造成的灭亡,那么只要将百姓不要捆绑在土地上就是。哪怕没有土地,百姓依旧可以生存下来,就不存在地少人多的争端了。”
沈江云被沈江霖的话惊异到了:“可是,百姓不种地还能做什么?”
在沈江云故有的思路里,普通老百姓就是要种地才能维持生计的,不管是做生意的还是做工匠的,最终他们赚了银子后还是买田地,士绅们同样如此,土地才是所有人财产的核心。
谢静姝却思维很快地反驳道:“可以不种地的,他们可以经商做工,那些织女不是就可以不种地但是能养活家人吗?”
沈江云摇头:“但是也不可能所有人都织布啊!都去经商都去做工了,生产这么多东西后又卖给谁去?”
沈江霖笑了,对着沈江云肯定道:“大哥想的没错,所以我说是至上而下的改革,不仅仅要改士农工商的地位,还要改大周朝的经济增长模式,不仅仅要生产出产品,还需要想好将这么多的产品销往何处,如果自己内部消化不了的话,那么还需要将目光看向周边国家以及海外。”
“如今大哥在户部,若是有机会能看到这两年大周销往蒙古各部的产品,算一算其中所产生的利润以及因为开通了边境互市而养活的人口数据的话,大哥应该就能找到更多的事实依据了。”
沈江云彻底沉默了。
此时的沉默,不像之前,这是一种心灵被震撼的沉默,他不明白他二弟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可以想出这样的方式。
这完全就是跳脱出了眼前,站到了一个让人仰望的高度,才能有这样的想法,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若非沈江霖今日将话这般说透,他便是自己琢磨十年二十年,都得不出这样的结论,想不到这样的方法。
将百姓从土地上解绑,不就是彻底可以解决隐匿田地的问题了吗?等到了那个时候,沈江云都可以想象,土地不再是所有人的执念,那它的价值自然会一再往下降,一直到很多人都不屑于当农民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再提清丈天下土地之事,又有何难?
甚至,沈江云又想到,若是这般时候,土地还会是所有人争抢的资源吗?到了那个时候,这个世间的运行规则又会什么?他们又要拿出什么样的策略去治理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沈江云想到这一步的时候,便止住了,他无法再进一步地去深思,那样的世界全然突破了他的想象,就像是现代人去妄想十一维度的世界,他知道他存在,但是他无法知道这样一个世界具体是怎样的。
这个方法沈江云觉得是可以治根的,但是其难度,远远超越第一种方式,宏大到或许不是光靠他们一代人能完成的事情,更不是光靠他一个人,或者是沈家一族人可以做到的事情,这是真正的百年大计,而就在今时今日,由他二弟如同和他唠家常一般地说了出来,沈江云看沈江霖的目光,有着无与伦比的震惊。
哪怕他从来都知道二弟的眼光想法非同常人,但是如此超前旁人百年的长远思想,依旧将沈江云震地说不出话来。
谢静姝同样直直地盯着沈江霖,心中波涛汹涌,眼神赤热无比,她与沈江云想的又是两件事。
沈江云想到的是国家社稷,谢静姝想的是,明明她和沈江霖看的是同一本史书,为什么沈江霖可以得出这样惊人的结论,而她在面对大哥提出的问题时,会觉得那是一条无法改变的死路?
沈江霖的大脑,究竟是如何构造的,才能总有如此惊人的想法?
在这一刻,谢静姝甚至觉得沈江霖浑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迷人地动人心魄,当沈江霖修长的手指端起青瓷茶盏时,只是这样一个十分平常的举动,都让谢静姝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阵小鹿乱撞,让她根本不敢直视沈江霖的耀目。
沈江云的喉咙口有些干涩,摩挲着手边空掉的茶杯久久不曾言语,第二个方法已经如此惊人,他已经不知道接下来沈江霖还有多少惊人之语。
两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江霖,宛如两个最好学的学生,要将沈江霖的一字一言都牢牢记在心中,此刻两人都觉得,只要从沈江霖口中说出来的话,那就是警世恒言。
第122章
沈江霖的声音一向是不疾不徐的, 可是他的话却能轻而易举地攫取所有人的注意力,只听他继续开口道:“还有第三种方法,若是不想如此费力地变革, 那就只能将土地继续扩大。”
“扩大?如何扩大?大周的土地就这么多,如今各地的荒地也都几乎开垦了出来, 若是山林或是碎石之地,实在是太过为难人了。”
沈江云最近一直在研究各种土地的利用类型,扩大土地面积也是他在思索的问题, 但是一直到现在, 他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真正能够扩大整个大周朝的土地。
谢静姝的面色却逐渐开始凝重起来, 她脑海中已经想到了沈江霖说的“扩大”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夫君说的, 应该是通过战争手段, 进行快速扩张土地。”
战争,掠夺,永远是最快的手段。
只是简单的通过砍伐林地、填平沟河之地,那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再如何腾挪也腾挪不出来多少的地, 只有通过战争的手段, 才能快速地、大面积地得到土地。
这样的方式其实也很好理解, 毕竟每一个王朝创立之初, 其实就是在通过战争的手段,将所有的土地集中在帝王手中, 再进行统一的再分配。
既然如今的土地不够分了,那就再去战争、再去抢掠,将内在积压的矛盾转移到外部战争中去, 从中寻求缓解矛盾的方式方法。
沈江霖的策略一个比一个更让人震惊,可是细细想来,竟然确实都是行的通的方式。
这些自然都是可行的办法,毕竟后人已经用一次又一次的历史经验教训给出了答案,沈江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回溯,能够比较轻而易举地给出答案。
沈江霖一开始没有想过让他大哥去碰这些,若是简单的党争或是其他具体政务的处理,沈江霖都会无比坚定地站在沈江云的身后,全心全意地帮助他实现他的目标。
可是沈江云现在要做的事情,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管是他大哥要选择哪种方式,那都会是一条充满了荆棘的坎坷之路,甚至于,一旦踏上了这条路,哪怕是走到他生命的尽头,也不一定能实现的。
然而看到大哥为此如此困扰万分,沈江霖还是将他能够给到的办法都和沈江云一一说清楚了。
至少不要让他糊里糊涂地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更不要被人胡乱利用了他的一颗赤子之心。
只有将一切都摊开给他大哥看了,让他了解清楚前方到底是什么,再做抉择的时候,他才能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内心。
所以看到此刻沈江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后,沈江霖既不打扰也不催促,只是默默无言地给沈江云续了一杯茶。
过了许久,沈江云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将沈江霖说的所有话都过了一遍后,最终语气艰涩道:“以我现在之能,不管是哪一种办法,都无法达成,我,我觉得暂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沈江云这话说的完全发自肺腑,毕竟是在亲弟弟面前,他没必要去伪装任何东西,只是他依旧觉得双颊微微有些发烫,为自己的位卑力弱,也为自己看到前方之困难而产生的胆怯之意。
沈江云不怕自己死,但是他很怕许多人会因他而死。
这三种方式,不管是哪一种,最后都是会充满了淋漓的鲜血,杀戮、变革、战争,每一条路都是权力的极致斗争,沈江云尚且拎得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要达成那样的目标,靠他自己,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已然心生退意。
沈江霖心中低低轻叹了一声——这就是他的大哥,这就是他真正的兄弟。
哪怕再如何迫切地想要做一件事,也不会将自己的想法目标加诸在其他人的身上,更不会强人所难,他是心软的,是善良的,是想做一个真正的利国利民的好官的。
拳拳赤子之心,幽幽爱民之意,在他大哥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不是那种世俗意义上杀伐果决的人,很多历史上的名臣权臣,都有一颗坚硬如铁的心,可是沈江霖认为,只有像他大哥这样的人,急人之所急、忧人之所忧,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官。
至少比起他来,他才是百姓期待的那种官员。
见沈江云有些待不下去了,失魂落魄地想要起身离开,却被沈江霖按住了:“大哥且慢,其实小弟这里还有一些想法没有说完。”
沈江云已有退意,但是弟弟有话要说,沈江云还是会耐心认真去听的。
“大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千里之行,亦始于足下,我认为这个事不是不能做,但是要做的巧,如今以你我的官位,根本不能碰这个,但是如果是陛下主动想起这件事呢?是陛下想要查一查呢?至少抄一批贪官的家,收归一些土地,肃清一下目前贪腐成风的情况,还是可以做到的。”
“咱们大周的国库收入每年都在减少,大哥你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虽然做不到一步登天,但是先让当权者引起注意,稍稍延缓田税的问题,让更多的百姓从中受益,这还是可以做到的。”
“大哥,我还是那句话,救一人,与救天下人,有时候一样重要,况且如果能做到这些,已经远不止可以救一人了。”
沈江霖说的很简单,但是沈江云却有些难以接受。
若是他没理解错的话,弟弟的意思,竟然是要想办法设计陛下??
让陛下主动去了解这个事情,将陛下当枪使,自己却要隐在后面,稳坐钓鱼台?
这是多么胆大包天的想法啊?!那位,可是天子啊!
可是,想到沈江霖刚刚说的那三条应对之法,哪一条又是循规蹈矩的?
弟弟的想法,从来都是天马行空的,在弟弟眼里,好似帝王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存在一般。
就像他们还年纪尚幼的时候,二弟就敢和他在背后“妄议”父亲一般,或许在二弟心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权威是不能被挑战的。
沈江云同样又想到,在自己小时候看父亲的时候,如同高山仰止,是一座怎么都逾越不过的高山,而今他不也远远将父亲甩在身后,自己正式成为了荣安侯府的当家人了么?
那么是否,帝王之尊,又是另一个“父亲”一般的角色呢?
自己又是在害怕什么呢?
有些话不能明说,但是在沈江云震惊过后,一切都已经尽在不言中。
兄弟两个人开始商谈起来具体该如何行事,在他们的部署中,沈江云尽量搜集更详尽的内容,将数据罗列清楚,然后呈给上峰裘郎中,由他定夺。
若是裘郎中也是一心为公之人,愿意继续往上呈奏,他们前面就有裘郎中这个话事人,也有户部中更有力量的人给皇帝上奏,就算到时候要论功行赏,这份功劳给了他们又如何?
只若是他按下不表,那么沈江霖这边还有后招。
不过沈江霖很多时候都要从早到晚伴驾,许多数据的整理工作他抽不出太多时间帮沈江云一起做,这份奏折却是要写到言之有物,才有可能掀起波澜。
谢静姝在这个时候颤巍巍地发言道:“大哥,大哥若是不弃,我,我可以帮忙一起整理计算,我自学过《九章算术》,应当可以帮大哥一起整理。”
沈江云面上全是欣喜之事,自己想做的事情,得到了家人的全力支持,有这样的家人在,他还奢求什么?
有了沈江霖和谢静姝的帮助,沈江云的这份奏折写起来十分顺畅,三人前前后后忙碌了十多日之后,沈江云就写了一份半指厚的折子,几次细读润色,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在六月初,沈江霖终于将这份折子交给了裘郎中。
裘郎中是浙江清吏司的长官,有自己单独的办公之所,但并非自己独立的房间,而是用一道屏风做了隔断,和大的办公房分隔了开来。
裘郎中今日点完卯后便悠哉哉地转入了屏风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后,就开始翻开昨天没有看完的一册棋谱,心里默默打起了棋谱来。
七月要征收夏税,等到七月开始,户部各司就要开始疯狂忙碌起来,此时是忙碌前夕最后一点的的清闲时光,裘郎中在户部已经当值好多年了,他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如何不知道户部的工作节奏?珍惜着最后那点清闲时光,等到了七月就要一直忙到年关的。
只是今日,棋谱还没翻过一页,就听到屏风外头有人喊能否进来的声音,裘郎中立即将棋谱合拢,塞到了桌案上的一堆册子下面去,然后随意拿了一本账册出来装模作样地摊开放好,这才清了清嗓子道:“进吧。”
沈江云缓步走了进来,先向裘郎中行了一礼,然后才道:“得蒙郎中大人悉心指教,下官已在户部学习了四个月的时间,郎中大人给下官的账册宗卷下官已经悉数看过,并且发现了一些问题,还请郎中大人过目。”
沈江云说完,就将手中的折子双手奉上。
当裘郎中接过这厚厚一本的折子时,心里头就“咯噔”了一下——这个沈江云,是不是有些认真的过分了?
户部来来去去这么多人,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个进入户部学习了几个月后,要给上官呈这么厚一本的折子的,还说发现了一些问题?
看折子的厚度,这个问题能是小问题吗?
裘郎中的面色有些凝重地接过来,也没先急于翻开这本折子,而是直接问沈江云,他说的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
沈江云恭敬道:“回禀大人,下官在学习的过程中,发现浙江每年的土地都有所减少,虽然其中是有一部分是朝廷免税给新晋举人和进士的田地,但是数额依旧有对不上,下官不知道是下官有疏漏之处,还是确实如此,故而下官将这些数据全部计算出来列举在折子里,还望郎中大人看过后能给下官解惑。”
听完沈江云的话,裘郎中长松一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竟然就是这个?
只是裘郎中心中这么想的,面上确是十分认真地对沈江云道,:“竟有这等事情?我一会儿定是要仔细看过核验过去,待本官看过后,再与你仔细分说。”
沈江云有些意外于裘郎中谨慎的态度,更庆幸于自己遇到的是同样认真负责的上峰,或许这的事情并没有他和二弟想的那般复杂,上官们若是知道了后,层层上报,直接就能上达天听,引起注意。
裘郎中还记挂着他的棋谱,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沈江云,走回自己位置上的时候,想了一想,又翻开了沈江云的厚折子随意扫了两眼,见沈江云果然都是列了一些数据的总和之类的东西,无趣地撇了撇嘴,直接将这份折子扔到了角落里,然后抽出自己的棋谱,继续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第123章
沈江云这一等就等到了七月。
一开始沈江云每天都是满怀希望, 经过裘承德的办公之处时,总会不自觉地去张望一下,或是与裘承德迎面相逢时, 立马就会给裘承德行礼,希望能够从裘郎中口中得到新的消息。
裘承德对沈江云是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 毕竟沈江云虽然在户部的官职上不如他,但是可别忘了沈江云身上还有着爵位,裘承德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同时沈江云又是一个温文尔雅之人, 做事认真负责,在他们浙江清吏司作为新人, 几乎是指哪打哪,好用的很, 裘承德对他是非常满意的。
至于上次沈江云给他呈了一份半指厚折子的事情, 裘承德其实早就忘到脑后啦!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等到了七月之后,整个户部都因为征收夏税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沈江云在一日又一日的繁忙公务中的抬头喘息间隙里, 终于恍然明白, 自己还是太过于天真了, 裘大人根本没有将他的折子当一回事过。
沈江云心中的失落与失望自然不必去细说, 然而, 因为沈江霖早就帮他分析过事实,沈江云心中也做好了准备, 所以他面上是半分不露,依旧在户部当一颗螺丝钉,兢兢业业帮上官分忧, 裘郎中意识不到,沈江云心中已经对他有了不可信的评判。
只是在面对二弟和二弟妹的时候,沈江云依旧是心怀愧疚的,二弟与他的关系不必再去说道,但是二弟妹这一次在帮他整理数据、进行计算的时候,可是废寝忘食地整整做了十来天这个事情,且谢静姝整理好的账目,一切都是一目了然,甚至她还无师自通地绘制了一个圆形图表,用以表示每年所流失的土地和田税比值,让沈江云是真正对这个二弟妹刮目相看了。
沈江云甚至在他二弟面前感叹道,他们兄弟娶回来的妻子都是非同一般的奇女子,钟扶黎武艺高强、有勇有谋;谢静姝宛如谋士,细心严谨、智慧超群。
沈江云虽然一直明白二弟娶二弟妹,必然是二弟妹有过人之处,只是谢静姝刚刚入门的时候,沈江云并没有看出来这样胆小文静的二弟妹到底是哪里吸引到了二弟,如今可是全然明白了——他二弟自然不是只看容貌家世的肤浅之人,若不是有灵魂的互相吸引,二弟绝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下来这门婚事。
只是到底,浪费了二弟妹的一番辛苦,这份折子或许已经在哪处角落里积着灰了。
沈江霖的起居郎一职,如今已经做的十分得心应手了,周承翊自从知道了沈江霖有过目不忘之能后,许多奏折要事都让沈江霖帮他预览过一遍后,再按照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放好,周承翊是十分欣赏沈江霖的,不仅仅因为沈江霖超凡的记忆力,更是因为他在做许多事情上都有一份自己的巧思。
比如就拿分类奏折这件事来说,本来这个活是周承翊身边的大太监做的,以往就是按照地区去分,京城官员的奏折放在最前面,接下来是北直隶和南直隶地区的折子,这些地区相对而言靠近政治核心,重要的折子也比较多,剩下的则是其他一些偏远地区的折子,那些地方地广人稀,离开京城的路途十分遥远,送来的折子也少,就都乱糟糟地叠在一起,由皇帝亲自去翻阅查看。
这样分自然也是有它的道理在的,从概率上来讲,京师重地和北直隶、南直隶地区的重要折子最多,偏远地区的折子里面,也有重要的,但是大部分折子都是递过来请安问候的,就怕皇帝忘了在偏远之地还有他们这么一些人,甚至就连有些官员的小妾生了孩子取名字,也要让皇帝定夺。
最搞笑的,之前还有一个在广州府上任的知府,为了在永嘉帝面前刷存在感,先是千里迢迢送了一份奏折,说广州府的水果丰盈,送了好几大筐的菠萝、荔枝和杨桃等水果快马加鞭进贡上京,问候永嘉帝。
永嘉帝无奈批了一个“果子很好,有心了”后,那个广州知府仿佛得了鼓励,又送了一车水果过来,还问上次的果子甜不甜,有没有陛下爱吃的。
永嘉帝知道这是臣子的一片心意,但是为了阻止这种风气,永嘉帝这回连忙端回了态度,立即批复了四个字:下不为例。
这才止住了这个臣子想要频频进贡的心思。
东西不能经常送,但是请安的折子还是要经常写的,否则陛下面前的臣子成百上千个,哪里还能记得住他们的存在?
有了这些先例在,大太监们这样分类奏折,不算大错,但是偶尔也有因为这样分类奏折而导致皇帝没有及时处理一些重要奏折的情况。
有一日,周承翊身边的大太监陈德忠今日不当值,轮值的另一个太监房之奇做事却有些不小心,直接碰倒了一大片奏折,吓得房之奇连忙跪下来磕头认错,就怕因为犯下了这个大错被陛下严惩。
奏折关系着国家大事,若是碰上严苛的皇帝,直接摘了他的脑袋都是有可能的。
陈德忠是陛下身边伴驾的老人了,从陛下还是少年太子的时候起就一直随身伺候,如今已经快二十年了。
陈德忠对权柄的把控极为严厉,轻易不会让出自己的位置来,可以说看陛下看的很紧,就怕一时之间被人近了身,陛下看重了别人。
所以在“乾清宫”伺候的其他八名太监,都是陈德忠的防范之人,唯有这个房之奇,平日里做人老老实实的,尚且让陈德忠看的过眼一些。
那日陈德忠受了寒,咳嗽不止,根本不可能再继续伴驾伺候,所以才将这个机会让给了房之奇。
结果房之奇还办砸了,吓得他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当时周承翊的面色就沉了下来,虽然周承翊不是特别严苛的帝王,但是这样的情况确实触怒到了他,惩罚的话已经要到嘴边了,沈江霖却上前一步,请求道:“陛下,可否先将这里先收拾起来,否则微臣无记录之地了。”
确实此刻几张书案上都是乱糟糟的一片,沈江霖原本跪坐在后面记录的书案上,也倾倒了好几份奏折。
被这么一打岔,周承翊的怒气散了去,想到刚刚房之奇的毛手毛脚,又看了一眼其他宫人都是瑟缩着脖子不敢说话的模样,已经是不放心他们去做了,直接道:“起居郎,就有劳你整理一番吧,朕稍后再过来。”
等绕过房之奇的时候,对着他冷冷道:“到宫门外跪一个时辰再起。”
房之奇心内大喜,连忙磕头谢恩,等到周承翊走了后,连忙小跑几步路到了乾清宫宫门外的一个角落里跪着。
只是跪一个时辰的时间,这已经是最轻的责罚了,房之奇心内感激沈江霖,自己几乎是捡回了一条命来,但是看着起居郎一本一本地将奏折看过分好,房之奇又给沈江霖捏了一把冷汗——起居郎大人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差事,若万一做的不符合陛下的心意,岂不是将起居郎大人也拉下了水,受了陛下的责罚?
陈德忠的眼光不错,房之奇此人确实心地不错,不是那等邀功献媚之辈,陈德忠是有心收他为干儿子提拔的,只可惜他运道不好,第一次担大任就出了差错。
沈江霖快速地一本本翻看过后,就将折子分成了四摞,等到周承翊在外头转了一圈回来后,见自己案头的奏折已经整整齐齐分类好了之后,先是愣了一下,又问沈江霖:“起居郎,如何只有四摞?”
以前分奏折都有好几摞,现在冷不丁干干净净只有四摞,而且高低还有巨大的差异,让周承翊十分不习惯。
沈江霖给周承翊解释道:“回禀陛下,微臣以四种方法将这些奏折进行了区分,第一摞是重要且紧急,第二摞是重要但不紧急,第三摞是紧急但不重要,第四摞是不紧急且不重要的,请陛下看过后,若有不对,还请陛下再吩咐微臣。”
周承翊没有急于说话,而是拿起沈江霖说的那一摞重要且紧急的奏折最上面的一本,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又连抽了好几本,发现确实如沈江霖所言,重要且紧急,看了之后就停不下来,干脆坐在御案后面开始处理起奏折来。
这第一摞的奏折不过二十几本,很快就批复完了,等到再去看第二摞重要但不紧急的奏折时,周承翊看过之后,果然是如沈江霖所言,是重要的,但是并不需要立即处理,可以稍稍缓一缓,等过几日再做决断也可;至于不重要但是紧急的那一摞,周承翊快速地批复完后,最后剩下的那一摞奏折摞的最高,周承翊从头到尾看过之后,都是可处理可不处理的奏折,若是实在太过烦累,完全可以不去处理,大大节省了周承翊每日看奏折的时间。
周承翊心中对沈江霖的本事更加大为赞赏,不仅仅是沈江霖独创的将奏折分类的方式,更是因为沈江霖看过的奏折在进行分类的时候,竟然无一本是有分类错漏的。
要知道关于奏折如何分类,一直以来每一任皇帝都有自己习惯性的办法,只是到最后,还是需要皇帝自己一本本亲自看过,因为皇帝身边的人没有本事帮助他真正去判别这本奏折需不需要处理,如果周承翊足够信任沈江霖的判断的话,他完全可以过滤一堆没用的奏折,节省周承翊许多用于批阅奏折的时间。
当然,周承翊此时还没有那么信任沈江霖,但是根据沈江霖的分类法,尤其是沈江霖精准的预判断,周承翊依旧可以在批阅奏折的时候游刃有余一些,若是突然出现这日龙体不适或是想偷懒一二日的时候,周承翊便可以快速地解决掉第一堆的奏折,其他奏折过两日再去处理亦是可以的。
自此之后,周承翊对沈江霖倚赖日重,沈江霖也真正进入了权力的核心。
虽然他并非内阁成员,但是内阁经手过的奏折,要在他手中过第二遍,他不仅仅可以看到奏折的内容,还可以看到奏折上面内阁的“票拟”,也便是内阁成员们对于这封奏折的建议是什么,国家大事以一封封奏折的形式在沈江霖手中汇聚,让他和帝王一般,足不出京城,也可以窥见整个大周的全貌。
大周朝和沈江霖在历史上熟知的大明朝处于差不多的历史维度,只是大周朝不幸的是,它的第二位君主并非如同朱棣一般,开创了永乐盛世,而是很有些荒淫无道、奢靡成风,大周朝建国之初刚刚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底,被第二任皇帝几乎是挥霍一空,甚至还出现了一些流民起义的乱象,一直到永嘉帝继位以后,大局才逐渐被稳定了下来,情况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永嘉帝确实是一代明君,可以平稳住局势,并且在下一任君主的培养之上,亦是倾尽了全力,周承翊做皇帝的这半年来,不说做了多少利国利民之事,但光是能够将政权平稳过渡出来,并且快速控制住了局面,对于整个国家而言,这已经是一种幸运。
尽管如此,大周朝此时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准确来说,可以用内忧外患来形容。
内部方面,因为第二任皇帝的奢靡成风,上行下效之下,贪腐之风屡禁不止,哪怕永嘉帝上位后一直在和贪腐做斗争,但是依旧是治标不治本,否则沈江云也不会轻易发现,被隐匿的田地差额如此巨大之事了。
其实沈江霖早就想到了,账面上的文章一定是极尽全力地去做了,但实在做不平了,这才生出来五年一百万亩的隐匿数额,若是将真实的账本拿到台面上看,或许这个数字会远超众人的想象。
究其根本,便是那些巨贪之人一直牢牢把握着权力,和永嘉帝斗了个旗鼓相当,不曾被完全打倒过,虽然到了后期,这些人稍稍有些收敛,可是如今新帝继位之后,这些人欺周承翊年轻面嫩,一个个犹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正在继续加大力度地蚕食着整个国家。
元朗之流,也不过是这艘贪腐巨船之上的冰山一角罢了。
内忧让人担心,外患同样不容小觑。
大周朝在建国之初,有一部分的敌对势力逃离到了海上,通过勾结倭寇之流,屡屡在沿海地区作乱,为了防止这些人继续扰乱内陆居民,大周朝干脆一刀切进行了闭关锁国的策略,只剩下了广州府一处通商口岸进行对外贸易;除了海上的局势外,内陆局势同样焦灼,当年将蒙古人打回了草原后,虽然蒙古各部因此分崩离析,但是这些年来随着他们的休养生息,渐渐有再次壮大的声势。
因为沈江霖当年的一篇策论,大周朝放开了与蒙古各部的通商之策,在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取得了比较好的效果,大大缓解了边境之间的紧张局势,减少了蒙古诸部在匮乏资源的情况下对边镇百姓进行劫掠的次数,但是因为蒙古诸部人心涣散不齐,再加上通商之后有人从中谋取了巨额的私利,边境之地的摩擦只是减少了,却并未消失。
更加让人心生警惕的是,蒙古诸部如今再次渐渐走向了统一,在上一任蒙古可汗逝世之后,新上任的可汗也速干以迅雷之速收服了好几个大部落,草原上的势力再次有了统一的雏形,这让大周如何不心惊肉跳?
若是这些人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大周朝承平日久,那些将士们是否还有可能再次拿起武器,守卫住家园?
虽然大周朝幅员辽阔、人口繁茂,看着是一片祥和、国泰民安,可是在这片祥和之下,同样笼罩着诸多的阴影,也只有最靠近皇权的人,才能从中窥得一二。
历史上明朝踩过的坑,大周朝同样在以一个相同的姿势稳步前进去踩,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任何想要妄图阻挡它的人,似乎都会被碾压成为齑粉。
沈江霖面对这般复杂的情况,如同面对一团乱麻线团一样,同样也是难以找到一根源头之线,将所有问题一次性解决。
那就只能着眼于眼前了。
沈江霖与沈江云兄弟两个继续如同往常一般默默当值,低调不显眼,蛰伏在各自的职位之上,只为了等待一个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还没等来,陆庭风却是先找上了门。
第124章
这天沈江霖难得休沐日, 见谢静姝最近都是闷在家中看书,准备拉她出去走动走动,结果刚刚穿好出门的衣裳, 就听到有了来报,陆庭风拜会。
沈江霖无奈, 只能放弃今日的行程,刚刚出门去迎陆庭风,就被他生拉硬拽着往府外走。
沈江霖扶额:“这么热的天, 不如就在府中说话, 岂不方便?”
陆庭风上下打量了沈江霖一番,冷嘲道:“呵, 但我看你身上穿的整整齐齐的,不像是要待在家里的样子, 只不过是不想和我一道出去吧?”
沈江霖今日一袭碧青色长袍, 外罩同色绉纱,头戴白玉紫金冠将头发束起,腰间系的是玄墨色皮质嵌白玉革带,革带上挂着香囊插着折扇, 打扮的这般郑重, 根本不是家常服饰。
沈江霖无奈道:“本想带内人出去逛一逛, 买点东西的。”
陆庭风听到这番话, 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沈江霖和谢静姝二人新婚燕尔,难得休沐日还被自己拉了出去, 实在是不应该,可是陆庭风已经等了不少时间了,今日这事不得不提:“那打扰了你和弟妹的雅兴, 实在是我的不是,今日这顿酒我请了,快走快走。”
沈江霖被陆庭风拉到了“流云斋”的雅间里,等到小二上了茶之后,陆庭风亲自起身给沈江霖倒茶又将先上来的围碟往沈江霖面前推:“虽然今日天热,但是我选的这个地方还不错吧?”
“流云斋”是整个京城都上得了档次的酒楼,陆庭风订的还是雅间,雅间内四角放着冰盆,便是什么都不点,光是在这里喝一壶茶,花销都不算少了。
更何况,“我点了几道你爱吃的菜,一会儿中午就在这儿吃。”
陆庭风纵使没有沈江霖的过目不忘之能,但是想要观察一个人的喜好然后默默记在心里,那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
此刻不过是巳时二刻,还没到吃午饭的点,原本沈江霖以为陆庭风就是来请他喝杯茶的,没想到还要吃饭,不知道他是有多少的话要说。
而且,陆庭风今日殷情地有些过分,和他往日里的高冷范可是有些判若两人。
“茶我喝了,说吧,到底什么事。”
沈江霖直接问道。
陆庭风难得脸上露出了一丝赫然之色,但是很快,他就按耐了下去,正色道:“江霖,你看这国丧也出服了,你和弟妹如今也是蜜里调油的,就连那个有些讨厌的陶临九听说最近都定了亲,就我如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哎——”
陆庭风长叹了一声,沈江霖一边默不作声地继续喝茶,一边听陆庭风在边上絮叨,但是脑海里已经开始思量起来自己身边有哪些待嫁适龄女性是和陆庭风相配的。
想了一圈,沈江霖已经有点眉目了,果然陆庭风见沈江霖不搭腔后,就继续硬着头皮道:“那日你成亲的时候,我们去接亲,正好见了弟妹的妹妹,你说,我们两个有没有可能?”
果然说的就是谢琼。
沈陆两个都是举世罕见的聪明人,聪明人之间说话就是省事,沈江霖很快就明白陆庭风找上他来说事的原因了。
陆庭风虽然是名门之后,人也是一表人材、能力更是突出,但是如今陆家自从陆昌言逝世之后,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陆庭风在家中并不得宠,他纵是嫡长子,但他爹很有些宠妾灭妻的意思,以如今的状态,在外人眼里就已经被踢出在外,跟着伯父一家在京生活。
在京城之中,陆庭风只是一个七品翰林小官,前途不明也就罢了,更糟糕的是,陆庭风在京城之中既无田地也无宅子,虽然沈江霖知道以陆庭风的能耐这些以后都是他唾手可得之物,但是今时今日他又如何去对岳丈大人说呢?
难道和谢识玄说,你先把女儿嫁过去,他们小夫妻两个赁个宅子住便是,苦个几年也就熬过来了。
他估摸着岳丈岳母的性格想法,岳丈那边还好说,岳母却是将谢琼当宝贝一个捧着,这可哪里使得?
更何况,虽然谢琼被退过一次亲,谢家也遭受过一次劫难,但是如今新帝继位,谢家再次受新帝重用,这是毋庸置疑之事,其他的不说,谢识玄的两个儿子官职都升了,就是最好的证明。
谢琼有一个正三品、大权在握的爹,还有两个前途无量的哥哥,自己本身又长得娇憨可爱、大方善良,除了性格有些许骄纵之外,在沈江霖看来,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
在这个年代,谢琼绝对算是一个顶级白富美,便是入宫招选都是能进宫直接封妃的。
此时此刻的陆庭风去求娶,确实算是高攀了,胜算不大啊。
沈江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若是岳丈岳母问你们成亲后住哪里,你如何说?”
沈江霖问出这个问题也很为难,但是从古至今这些现实的问题都是摆在眼前的,生活也从来不能够脱离开实际,只讲风花雪月,不讲一日三餐。
陆庭风面露尴尬之色,但依旧老实交底:“不瞒你说,我如今手头拢共有三千银子,若是住的偏一些,买个两进的宅院,是够的。”
沈江霖摇了摇头,有些怜悯地看了陆庭风一眼:“这很不够,你还要下聘礼、还要摆酒席,以谢家的门庭,断然不会让女儿委委屈屈嫁出去的。”
这和当初陆庭风拒绝赵家的婚事不同,赵家是先看中的他,想要将女儿嫁给他,陆庭风占主导地位;但是现在情况大有不同,是陆庭风反过来先看中了谢琼,谢家可并没有和他结亲的打算,他贸然上门求娶,人家自然是要对他进行方方面面的考核。
当年陆昌言去世之后,给陆庭风留了几千银子,还有一座老家的宅院和田地,就是这些,当时在陆老爷子死后,他的父亲都十分不愉,认为既然儿子都还在,为什么要把钱财田地直接分给孙子?
从此对这个儿子是更加不喜。
入京之后,虽然陆庭风是住在大伯家,但是京城大、居不易,方方面面都要花银子,陆庭风本身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同僚之间人情往来、婚丧嫁娶都要送礼,就拿沈江霖成婚的时候,陆庭风送的新婚贺礼就价值上百两银子,这又如何经得起花销呢?
陆庭风皱起了剑眉,想了想才道:“若是将老家的那座宅院和一些田地卖了,还能得个三四千银子,但是一来我不得离京,叫家人去办一来一去恐怕要不少时间,二来若是卖的急了,恐怕要折价不少。”
陆庭风之所以一出了国丧,就让沈江霖来帮忙,就是知道像谢琼这样的年纪、谢家这样的门庭,女儿自然是不愁嫁的,万一被人捷足先登了,那他可就要扼腕叹息了。
陆庭风的身家以他的年纪来说,也不算薄了,只是到底还是和谢家相差甚远。
“这样吧,我可以帮你先在岳父岳母面前说一说这件事,若是他们愿意,我帮你引荐一次,但是我先说好,凡事以诚待人,你将你的情况想法说一说清楚,若是岳父岳母同意将女儿嫁给你,那么到时候我这边有五千银子,你先拿去用了,支应过此事再慢慢还我便是,其他宴席聘礼之事还好说,只是宅子一定要买的离谢府够近,岳母爱女心切,离得远了就不能时常照看了,其他的你们自去商量便是。当然,若是他们一口回绝了,那么我也只能说你们有缘无份了。”
陆庭风闻言大喜,立即起身对沈江霖一拜伏:“江霖之恩义,我铭记在心!”
同时他又正色道:“江霖,你只管将我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来便是,不需要替我遮掩什么,只是在我这个人上面,还请江霖替我多多美言几句,若是有幸,说不定我们以后便是连襟了!”
陆庭风叫来了酒,硬是要和沈江霖喝一盅,沈江霖拗不过他,只能陪着浅酌。
陆庭风今日短暂了了一桩心事,又是将自己的为难之处都和沈江霖说了,借着酒劲,干脆就打开了话匣子:“江霖,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我真是受够了我那父亲,眼里只有那对庶子庶女,若不是还有生恩在,我早就想和他们再不来往了,否则我一个陆家嫡子,何必在娶媳妇上,居然还如此捉襟见肘,遇到喜欢的人,都不敢轻易上门求娶?”
沈江霖替陆庭风又斟了一杯酒,静静听他继续道:“我娘更是个软弱没主见的人,我父亲如今敢这个样子,完全是她一步一步退让出来的,小妾都骑到她头上了,她也不敢反抗,只知道哭哭啼啼,我再如何劝慰她、给她支招,她也不听,只寄希望于有一天我父亲能够回心转意,知道她的好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等到了吗?没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老宅过着,守着她与父亲的那一点过去,我想接她上京,她亦是不肯,真是糟心透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陆庭风在外性格冷冰冰的,与他年少时的经历,同样密不可分,幸亏他还有一个疼爱他愿意栽培他的祖父,否则他到底会成长成什么样,真是很难说。
“江霖,以后,呃,不管我们成不成连襟,你都是我的兄弟,就冲你今天的仗义,咱们干了这杯!”
沈江霖只是庶子出身,能够分到多少荣安侯府的财产?一下子拿出五千两银子,恐怕都是他的全副身家了。
陆庭风一直觉得沈江霖这个人看着不难接近,其实对谁都是疏离的,没有想到对自己却是一片真心,自己往日里确实是错估了自己在沈江霖心中的地位,人家确实是拿自己当真兄弟看的。
沈江霖不知道,只是因为答应借陆庭风五千两银子,就让陆庭风开始对他真正推心置腹起来,毕竟沈江霖是真不缺这五千两银子,只是因为认可陆庭风的为人,否则沈江霖绝不会去当这个说客。
只是答应是答应了,岳父岳母究竟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恐怕也是难说,尤其是他那个岳母,看谢琼看的比眼珠子还紧,会不会认为到时候跟着陆庭风,她的宝贝女儿会受苦?
这可就难说了。
沈江霖第一次做这个媒人,并没有什么经验,而且他公务缠身,第二天又要进宫当值,于是干脆当天下午就带着谢静姝回了一趟娘家。
谢静姝知道沈江霖是要给谢琼说媒后,倒是仔细问过了陆庭风的个人情况,她中肯评价道:“若是陆庭风真如夫君所说,为人沉稳有度,那么就两个人的品貌来说,倒是极为相配的,想来父亲也会同意这门亲事,父亲最是惜才爱才。只是我好些年前就听妹妹说过,她的婚事,父亲答应了须得母亲点头了才作数,所以,还得看母亲如何说了。”
沈江霖心中暗自点头,谢静姝和他的看法完全一致,只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也只是个中间穿线的人,成与不成,他不过是传个话而已。
沈江霖和谢静姝的到来,让江氏有些惊讶,这个女儿嫁出去后,这半年时间,除了回门那日匆匆回来吃了一顿饭后,下晌就直接回去了,自此之后就再没回来过,没想到今日却是带着夫君上门了。
江氏一向是看谢静姝如同透明人的,可是沈江霖如今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上次谢家遭难,沈江霖从中出人又出力的事情,谢识玄没少和她讲,所以对待这个女婿,江氏是不敢怠慢的。
江氏和谢识玄一同在花厅里迎女儿女婿,江氏更是一叠声地吩咐厨房准备晚上的席面,客气得留沈江霖和谢静姝晚上在谢府用膳,四人寒暄了几句,谢静姝说到后院去看看妹妹和自己以前的闺房,沈江霖这才开始说起了今日的目的。
沈江霖说是给陆庭风美言几句,但是真的论起来,他还是和谢家更亲一点,自然是将陆庭风的个人情况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包括他有些孤傲的性子,家庭中的渊源,此刻手头有多少银子娶妻,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说到最后,谢识玄面色如常,江氏的脸色却开始渐渐凝重起来。
江氏恍然发现,自己面对的,竟然是当年谢识玄要给谢琼定亲沈江霖时候的问题,是一模一样的。
当年她为什么不愿意将谢琼嫁给沈江霖?
不就是因为沈江霖是庶子,前途未卜,害怕谢琼嫁过去受苦吗?
现在这个陆庭风,虽然是嫡长子,但问题是他在家中不受重视,有个宠妾灭妻的爹,全靠他祖父给他一点财产和积累,虽然科举名次够好,仅在沈江霖之下,但是眼见着嫁过去,若是娘家不贴补,还是要受苦的。
三千两银子能在京城买什么好宅子?
不过是城南的偏僻地界,买上个二进宅院。
谢琼自小使奴唤婢、仆妇成群,她给谢琼光是准备陪嫁过去的陪房,就有十来户人家,整整四十几号人,二进宅院可能放下这些仆人?
若这样说来,这陆庭风都还不如当年的沈江霖。
至少沈家再破落户,但也是在京城有着首屈一指的大宅子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琼嫁过去,在生活上不会憋屈至此。
说白了,这就好像是现代一样,对于江氏来说,沈江霖好歹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有个京城户籍,家中房子也够大;而陆庭风只是个北漂,在京城一无所有,目前还借住在大伯家里,想要成家立户,奋斗出像样的房子都够呛。
唯一可以让人感到不错的,只是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人品端正、满腹才华。
沈江霖说的中肯,全部都是肺腑之言,江氏不是笨人,听话听音,虽然沈江霖将陆庭风的财产情况说的不堪,但是对这个人却极为推崇的。
也是,若是觉得这个人不好,以沈江霖的为人,根本就不会今日特意跑来提起这事。
听完之后,谢识玄捏着山羊胡须,满意地点头:“如此听来,这个年轻人很是不错,但是毕竟是婚姻大事,等我们问过琼娘后,再做定夺,让那个陆庭风耐心再等待几日便是。”
沈江霖拱手道:“岳丈大人所言极是,正好也要告诉妹妹,若是她有任何条件想法,最好一次性说个明白清楚,丑话说在前头比以后成了亲再发现问题的好。”
谢识玄朗声大笑,十分欣赏沈江霖的话:“是极!合该如此!今日既然咱们爷两个休沐,我再叫上你两个大舅哥,我们四个晚上一道喝一杯。”
沈江霖却之不恭,正好他有些朝务要请教谢识玄,两个大舅哥也都是人品不错之人,沈江霖与他们很能说上一些话。
此时虽是盛夏,但是到了夜间却有清风,谢识玄干脆叫人将席面摆在了庭院里,四周支起薄纱帷帐,又能透风又能防蚊,江氏早早叫厨房备下的酒水饭食也一道道地捧了上来,四个人一人一壶酒,遣散了下人后就论起了时政,一说起来,众人的话头就停不下来,一直喝到月上中宵,这才各自散了回去。
原本谢识玄是要留沈江霖在谢家住一晚,让小厮去荣安侯府去取沈江霖明日上朝的官服等物,但是谢静姝惦念着自己最近没看完的书籍,冲着沈江霖微微使了个眼色,没想到沈江霖立即就心领神会,坚持推脱了,带着谢静姝离去。
等到目送着女儿女婿坐上马车离开后,江氏再也憋不住了,急急将谢识玄赶回了卧房内,关起门来就问谢识玄道:“老爷,看你今日的意思,是很中意这个陆庭风了?你是要答应下来?”
谢识玄今日酒虽然喝了不少,但是他酒量大,又是和儿子女婿喝酒,自然把握着量,不至于喝醉,此刻头脑依旧清明,听到江氏着急发问,他反而自顾自地提起茶壶,翻开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喝了起来。
这可把江氏急的,硬等到谢识玄喝完了那一杯茶,以为谢识玄要说话了,结果倒好,他居然还要倒第二杯!
江氏一把夺过谢识玄手里的杯子,放在了桌上,焦急道:“老爷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倒是给句准话啊!”
谢识玄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微叹了一声,拉着江氏坐下:“我这是怕我说了又说错了话,惹你不高兴了,当年我要让琼娘嫁给沈江霖你便不满意,如今这个还不如沈江霖呢,我估摸着你是不乐意的,所以为夫这才不敢说话啊。”
江氏和谢识玄这么多年夫妻,哪里不了解谢识玄,谢识玄这话里有话。
她给谢琼选的夫婿,已经错了一回,万不可再错第二回了,最近这段时日她也没有停止打听京城中的适龄男儿,但是总没有完全合心意的人选。
江氏咬了咬下唇,头一回朝着谢识玄服软道:“今时不同往日了,琼娘今年已经十九了,女儿大了,留来留去留成仇,我不找你商议,还找谁去商议?”
谢识玄要的就是江氏这句话,江氏之前总是死咬着女儿的婚事她来做主,为了当年谢静姝生母的事情拿捏他到如今,他是赔了小半辈子的小心,但是谁让他是做错事的那个人呢?
谢识玄真心爱重江氏,也疼爱谢琼,只是有时候江氏说话也实在是戳他心窝子,故而他刚刚才拿了一回乔。
谢识玄沉吟了一会儿,这才道:“咱们女婿和那个陆庭风,既是好友又是同僚,对他是再了解不过的,你就是去外头再去打听,也再听不到比江霖说的更细节的事情了,所以之前女婿说的话不会有假,我是很中意这个陆庭风的。”
“再说了,你也不想想你那个大女婿是什么样的品格?他都能看的上眼的人,启是等闲之辈?不过就是一时半会儿没银子而已,你大哥那边当时不是给了一笔添妆银给琼娘么?让她带过去便是,有你我在,还会苦了咱们的宝贝女儿不成?”
江氏听到这里,已经全然明白了谢识玄的态度,她逐渐地点了点头,心内是慢慢被说服了。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像谢识玄说的那样,大女婿是什么样的品格,他能看上的人又能差到哪里?
而且琼娘对沈江霖是极为崇拜的,那次回门,琼娘可是对着沈江霖姐夫长、姐夫短的叫了好几声,问了好些问题,经常在她面前夸赞沈江霖的,若是和沈江霖差不多品貌的人物,想来琼娘也会满意的。
只是到底,还是要和琼娘细细说上一番。
江氏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而另外一头,沈江霖正端坐在马车之中,整个人坐的直直地,马车都走了一半路程了,还是一言不发。
谢静姝有些奇怪地盯着沈江霖看了半晌,忍不住伸出手在沈江霖面前晃了晃——这是,喝醉了?
第125章
沈江霖看到一只手在自己面前乱晃, 直接就将谢静姝的手按了下来 。
两只手相握的那一刻,沈江霖觉得谢静姝的手掌纤细柔软,小小一只, 握在手里十分舒适,便如同赏玩上好的美玉一般, 放在手心里仔细把玩起来。
谢静姝整个人都愣了一下,麻麻木木地僵坐着不敢动了。
马车车厢里,随着沈江霖的一呼一吸之间, 有着淡淡的酒香气氤氲在空气之中, 带着一股醉人的味道,明明两个人之间还保留着一点距离, 但是谢静姝却觉得自己好似被沈江霖的气息包围了一般,酒香气混合着松木的冷冽气息, 手心又有一阵又一阵的酥麻之意传递到四肢百骸, 谢静姝的脸一点一点地涨红起来。
沈江霖其实是有点醉了。
不至于完全意识不清楚,但是已经有点浑浑噩噩了。
中午陪着陆庭风喝了一顿酒,晚上又陪着岳丈大人和两个大舅哥继续喝酒,虽然这个年代的白酒酒精纯度不算很高, 但是沈江霖的酒量也只是一般, 连喝两顿酒, 此刻静了下来, 人是有点在发愣放空的。
握住谢静姝的手, 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
等到反应过来后,沈江霖非但没有松开, 反而遵从本心地继续把玩揉捏着谢静姝的手指,马车里只有一盏小灯挂在车厢顶上,随着马车的一摇一晃, 荡出明明灭灭的灯光,此刻已值深夜,外头静谧的很,整条街上只有不多几辆马车经过,唯听到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声响,还剩下的,就只是谢静姝跳的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等到谢静姝反应过来后,她下意识地就想缩回自己的手,没想到不仅仅没有夺回自己手的所有权,还被沈江霖顺势一拉,整个人往沈江霖的胸口扑过去。
谢静姝一头埋在了沈江霖坚实的胸口上,沈江霖虽然是个文人,但是这些年来为了保持良好的体魄,打拳扎马步锻炼是寒暑不歇的,故而只是人看上去瘦削,其实身上的肌肉含量并不低,谢静姝撞上沈江霖的胸口,只觉得鼻头一酸,两只手都抵在沈江霖的胸口,口中呜呜咽咽地发出一些声响,又想起来外头还有马车夫和小厮赶车,连忙紧紧闭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发出多大的动静。
沈江霖胸口微震,看着像只小猫一样乖顺趴在他胸口的谢静姝,喉间溢出一阵轻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个时候的谢静姝可爱的紧,就想这般紧紧搂着她,抚摸一下她的发顶。
心里是这么想的,手上也是这么做的,谢静姝的头发如同最上好的缎子一般柔顺光滑,散发着一点淡淡的桂子花香,但是又不像此时贵妇人们爱用的那种桂花油一般腻味,反而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
“娘子,你用的是什么头油,这般好闻?”沈江霖轻嗅了一下,忍不住轻声问道。
谢静姝此刻被沈江霖搂在怀里,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抓紧沈江霖胸口的衣服,小声道:“你先让我起来,我告诉你。”
“好。”沈江霖同样轻声应了。
然而下一瞬,谢静姝只觉得整个人腾空而起,沈江霖双手圈住她的细腰,将她往上抱了一下,重心不稳之下,谢静姝连忙圈住了沈江霖的脖颈才稳住了身体,然后,当谢静姝的双眸与沈江霖对视上的那一刻,她的整张小脸都是一片通红之色。
她,她竟然此刻坐在了沈江霖的双腿之上,像个小孩儿似的,被沈江霖整个人圈在怀里。
而她自己,双手还圈住了沈江霖的脖子,与沈江霖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没有隔离开,反而是更近了一些。
呼吸交融,气息缠绵,自己如雷声般大的心跳声,传入了彼此的耳朵之中,同时谢静姝灵敏地发现,沈江霖的心跳好似也很快——所以,他也是在紧张吗?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谢静姝紧张不已的心反而放松了一些,声音小若蚊蝇地回答了沈江霖刚刚的提问:“我没用头油,用的桂花水洗的头。”
沈江霖再一次凑近谢静姝,轻轻闻了一下,这样的举动,这样的距离,谢静姝脑海里瞬间想起的就是“耳鬓厮磨”这个词。
她想要推开沈江霖,因为这样的举动让她十分的不自在。
可是当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沈江霖的脸时,她只觉得一阵目眩神迷——这世上为何会有这么完美的人?
俊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完美的唇形,利落清晰的下颌线,他的手掌此刻放在她的腰间,隔着衣服似乎也能烫到她的肌肤一般。
除了极为出色的外貌,沈江霖一直在精神世界引领着她,让她能够去做她任何想做的事情,解答了她许许多多的疑问,他们成婚这半年来,她竟然没有一日是不开心的。
为什么她可以如此幸运,遇上这么好的人?
曾经,她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是能一直看书。
因为看书,她可以完全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忘记现实中的许多事情,忘记父亲母亲对她的忽视,忘记仆妇们对她生母的指指点点,忘记自己只能被困在一方天地中的无奈。
看书,是为了逃避现实的世界,寻求心灵上的安宁。
可是自从遇到了沈江霖后,谢静姝恍然发现,原来真实的世界里,也可以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也可以体会到真正的快乐。
她看过的诗篇里说,爱一个人,便是与他白头偕老、执手一生,若这就是爱,谢静姝希望她爱沈江霖三生三世,永不分离。
心中的感动一直在往外溢出,谢静姝的凤眼里慢慢有了泪光,她轻轻眨掉了里面的泪水,然后非但没有挣扎开去,反而缓缓而又坚定的搂紧了沈江霖的脖子,将头靠在了沈江霖的肩膀上。
沈江霖再次轻轻笑了两声,同样顺势搂住谢静姝,两个人就这般在马车厢里静静相拥着,此刻无需千言万语,此时无声便胜有声,两个人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安详的时光。
等回到荣安侯府后,已经夜深,谢静姝本想要回房休息了,沈江霖明日一早还要入宫伴驾,原本这个时辰早就该睡下了,没想到两个人进了“清风苑”后,沈江霖却拉着谢静姝往池塘那边走。
值此盛夏,小院池塘内荷花已开,夜晚有流萤点点,沈江霖蹲下身,将荷叶拨开,从荷叶底下拖出了一条小舟来,然后自己当先站了进去,再朝着谢静姝招手,让她快上来。
谢静姝扶着沈江霖的手,两人在小舟上对坐了下来,清风徐徐吹来,沈江霖轻轻摇起桨橹,小舟在荷叶中扫荡开一条小路,荷花的清香顺着清风吹拂过来。
谢静姝仰头望天,今夜星子漫天,在夜幕中闪烁着光芒,明月高悬,四下传来虫鸣蛙叫之声以及小舟擦过荷叶的窸窣声,除此之外,只余一片宁静。
谢静姝恍然想起去年盛夏,谢家危难之际,沈江霖曾写书信给她,描述了荣安侯府内荷花池之景,还言:想来明年夏夜,你我可把臂同游。
而此刻,便是“明年夏夜”。
沈江霖将小舟驶到池塘中间后,就放下了船桨,然后环顾四周,折了一支开的最艳的荷花赠给了谢静姝。
谢静姝接过后放在臂弯之中,脸上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沈江霖盯着谢静姝脸上的笑容看了半晌,看的谢静姝都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以为上面是沾上什么了,才听沈江霖道:“挚友静姝,合该经常这样笑,比荷花更美。”
一说到“挚友静姝”,谢静姝便已经心领神会了,沈江霖果然是为了实现去年的诺言,今夜并非他的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的一场月夜下的约会。
两个人低声在月下交谈,说到开心处,不时有低低的笑声在池塘上传来,王嬷嬷立在池塘不远处的廊庑下,听到了小夫妻两个的在窃窃私语,但笑不语地走进了沈江霖的房间,在他的床上多铺了一床被子。
王嬷嬷一直在盼着小夫妻两个应该要睡一间房间了,毕竟已经出了国孝了,怎么还能分开睡呢?
结果这两个,一个好似天聋,一个就是地哑,没一个人去说这个事情的,就这么一直拖着。
这般拖着,对于新婚夫妻而言,成何体统。
如今这样才是对的嘛,这种事,总归是要男方主动一些的。
这天晚上,谢静姝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光是亲个嘴,是生不出孩子的。
因为羞怯,因为懊恼,最终谢静姝只留给了沈江霖一个后脑勺,沈江霖如何低声哄她,她也羞的再不愿意转过身来。
这一夜,沈江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又要起身了,但哪怕只睡了一个时辰多,沈江霖依旧是神采奕奕,穿上官服后,给谢静姝掖好被角,没有打扰谢静殊的好眠,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外头的天还黑着,早膳是可以和陛下一道用的,沈江霖只是简单的梳洗过后,就去当值了。
第126章
沈江霖一如往常上值, 夏日天亮的早,等到沈江霖刚刚入宫门的时候,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幸亏沈江霖是一个极度自律之人, 每日早起并不妨碍什么,否则对于旁人来说, 日日这般早起,都是一件苦差事了。
原本沈江霖以为今日又是按部就班的一天,毕竟今日不是大朝, 相对而言工作就会轻松一点, 主要任务就是一早过去,陪着皇帝吃吃喝喝, 记录他一早的言行举止,然后帮皇帝整理奏折, 中午用完午膳后趁着皇帝午休, 他也能在自己专属的小房间内小憩一会儿,等到了晚上皇帝用完晚膳,他今日的当差就算结束了,和另一个起居郎交换起居注和印鉴, 就可以下值了。
只是今日, 沈江霖在整理奏折的时候, 一封看似不起眼的奏折, 被沈江霖看了进去。
说起来, 这封奏折呈上来的人,还是个熟人, 此人就是陶临九之父陶云亭。
陶云亭做了许多年的穷翰林,也没在翰林院里熬出头,后来陶临九渐渐长大出息了, 陶云亭因为云氏的劝说,最终在翰林院中黯然离场,通了关系得了一个兵部六品主事的小官。
自此之后,他就安分在京城底层官吏中混着,虽然说没有了封侯拜相的可能了,但是家中却是比之从前,有了点积蓄,不再如同过去一般,一贫如洗,全靠云氏的嫁妆度日。
后来周承翊继位之后,官员大调动了一番,将陶云亭从兵部调动到了都察院,成了都察院正六品经历,负责督查百官之言行举止、辅助上官考核百官政绩。
虽然是官职的平行调动,但是对于陶云亭而言,却是大大的好事。
一来,虽然都是六品,但是权力而言,都察院的六品经历,要比兵部的六品主事权力更大一些,好处自然也多一些;二来,更重要的是,对于陶云亭这样的人来说,都察院的经历一职,绝对是专业对口,陶云亭这辈子最会做的事情,就是写文章喷人,都察院经常要写弹劾奏折,这不就是正中下怀么!
陶云亭自从入职了都察院后,那可是每天都是神采奕奕、走路带风,干的十分起劲。
沈江霖有时候会和他碰面,一般都是在午门外,沈江霖需要早早入宫伴驾,陶云亭则是在朝会开始前,需要比百官先一步到午门外,然后等到官员一一到了之后,立在一旁查看百官仪表,考核官员言谈,若是有人有不合规之处,陶云亭就会将这些情况记录下来,呈给皇帝过目。
简单来说,这份工作就是用来打小报告的,一般来说,皇帝也不会对这些特别严苛,但是若有让皇帝看不顺眼的人,那就会特地去翻一翻这个小报告的本子,看看是否有什么刺可以挑一挑。
一般六品小官是没有资格直接上奏的,但是陶云亭作为都察院的一员,是有这个权力的,之前沈江霖也看到过陶云亭的折子,一般都是联合都察院中其他的官员弹劾某个官员,这本就是他的职责之一,看到他的名字并不稀奇。
之所以今天会引起沈江霖的注意,全因这次陶云亭并非单纯弹劾某一个官员,更是在请求皇帝做主。
沈江霖看文字的速度非常的快,同样一本书,别人看一天,他看个小半天就能看完,在整理奏折的过程当中,他一般不是看完全文,而是眼睛飞快地扫描过去,知道一个大概后,就进行预分类,毕竟他只是一个类似秘书一样的官员,并非皇帝本人,到底要如何批复奏折等,并不需要他来思考,故而沈江霖处理奏折分类的速度极快。
否则的话,若是磨磨蹭蹭的,又频频出错的话,这活根本轮不上沈江霖来做。
只是今日陶临九这份奏折,沈江霖却是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这封奏折的大致内容是说陶家近日在河间府购置了一百亩的良田,但是这一百亩的良田他们购置了之后,刚刚进行了小麦的播种,就被人全部捣毁,那些佃农白忙活了一场,直接错过了夏种的时节,这一百亩的土地今年或许会颗粒无收,庄头哭诉到陶家面前,陶云亭这才知晓了此事。
陶临九在调查之后才知道,原来当初的卖家之所以那么痛快不讲价就同意卖了,就是因为这块地连着的就是毅王的土地。
大周朝对于皇家宗亲是有不同的安排的。
一般而言,皇帝对于女儿还是比较宽容的,要么是招驸马,要么是下嫁勋爵之家;而对于儿子们,则是分为得宠和不得宠之说。
例如永嘉帝留下的几个儿子,除了太子周承翊是继承大统外,其他的几个成年皇子,例如宁王,他就是那种不受宠的,那就在他成年后京城修个宁王府,稍微分点财产给他就算了事,等再过个几代,宁王一脉就是落魄宗亲,就会被边缘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