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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姑且信你,今日时光匆匆,咱们也只能见此一面,我对你甚是满意,你觉得我如何?”钟扶黎双手抱臂,干脆也停了下来,仰起头,直视沈江云的双眸道。

沈江云脑袋中轰了一下,耳边之环绕着都是钟扶黎那句:我对你甚是满意。

直白的话语,直接把沈江云整不会了,张口结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停顿了好长时间,沈江云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立即点头道:“满意,非常满意!”

钟扶黎捂嘴笑了,沈江云别过头,假装去看周围的风景。

魏氏趁着和蒋氏交谈的空隙,扭过头一看,就见那钟家姑娘竟然直接裙摆扎进了腰带里,动作矫健地上台阶,再看自家儿子,居然一个劲地点头憨笑,脸上恨不得笑出一朵花来,顿时眼前就是一黑!

蒋氏顺着魏氏的眼神看过去,见自家女儿和沈家公子有说有笑的,心中大石头落地,拉着魏氏道:“看来两个小的很有话题聊,瞧瞧他们,还真是郎才女貌啊!”

见魏氏表情有些不对,蒋氏目光落在了自家女儿身上,一看她这放浪不羁的行为,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继续拉着魏氏往上走:“哎,到了到了,不知道今天我们两是不是头香,赶紧进去吧。”

魏氏木然地被蒋氏拉进了山门,脑海里只剩下了一句话:儿大不由娘!

回去的路上,蒋氏在马车中问女儿对今日沈家公子印象如何,果然便听钟扶黎道:“沈江云很是不错,若是他们家来提亲了,娘你应下就是。”

蒋氏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自家女儿真的是在辽东被他父亲惯坏了,什么胡咧咧的话也敢往外说,只是这般也好,省得扭扭捏捏地让人会错了意。

“你爹说,既然之前几家你都没有看中的,这个荣安侯府是个念旧的,哪怕沈风去了这么多年,当年跟着他打仗牺牲的人家,到现在还有荣安侯府每年的补助银子和米粮送过去,能坚持这么多年的人家,家风不会差的,你嫁过去,也不会委屈了你。”

钟涛在辽东鞭长莫及,只能传书给蒋氏,让她定要安排好女儿的婚事。

蒋氏知道,钟涛平生最是疼爱这个女儿,她一连给钟涛生了三个儿子,只得了这么个女儿,六年前钟涛送她们母子几人入京,只留下女儿在辽东,实在舍不得分开。

后头女儿大了,要择婿了,只能放她回来,结果在武将门庭里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个称心如意的,不是嫌这个人说话难听,就是骂那个人不堪大用,蒋氏也是好奇,怎么女儿就偏看上了沈江云?难道还是看中了人家的相貌?

钟扶黎听到母亲发问,振振有词道:“这个沈江云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一个文弱书生罢了,他今儿说了,以后绝不纳妾,若是遵守诺言,我们自是好好过日子,若是敢骗我,”

钟扶黎冷“哼”了一声,“那我的九节鞭,也不是吃素的!”

蒋氏被气的一个倒仰,直接将手中喝空了的茶杯往钟扶黎那边掷去:“你可闭嘴吧你,就你这样的,我估摸着人家沈家不一定敢来娶你!说不定和之前几个人家一样,吓都被你吓死了。”

钟扶黎直接单手接住茶杯,轻松往小案上一放,笑嘻嘻地转到蒋氏身后,给她娘揉肩:“娘,消消气,今儿个女儿问过那姓沈的了,他说对女儿很是满意呢!”

蒋氏见多了京中闺秀,她这个女儿桀骜不驯,蒋氏就怕她在规矩多的文官家里受不了,所以专程在武官家中找,可是京中的武官家中,许多人家同样也不认同女儿的作派。

当时钟涛写信给她,让她看看荣安侯府如何的时候,蒋氏是不乐意的。

荣安侯府早就不是当年了,一家子男人都是读书人,今天看那魏氏就看的出来,家中规矩是极重的,就算荣安侯府的老夫人喜欢女儿又如何?那老夫人都多少岁数了,又能护得住女儿几年?

罢了罢了,多想无益,还不知道荣安侯府会不会来提前呢。

结果,还没出三日,荣安侯府就带了媒人上门提亲,不仅带了聘书,还带了礼单供给蒋氏过目,蒋氏一打开礼单,看了一眼上面的聘金数额和聘礼件数,一连翻了几页,才把长长的聘礼单子看完。

诚意可谓是十足。

魏氏本不满意钟扶黎这个儿媳妇,在她心里,能配的上沈江云的儿媳妇,自然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就像之前那个赵家姑娘一样。

可是钟扶黎完全是另外一种女孩的模样,这样的女孩儿,魏氏可以说,也算是自己平生之仅见了。

见着外男也不害羞,说话做事大大咧咧,一点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听说也没怎么读过女四书,从小在塞外长大,京中的规矩礼仪更是只能看个大面,细的根本不能瞧,回去她就和沈锐抱怨上了。

但是沈锐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魏氏闭嘴了。

“你是要娶个能以后帮扶到儿子的儿媳妇儿,还是找一个什么都没用的花瓶留在府里陪你这个婆婆吃茶看戏、立规矩伺候你?”

魏氏被噎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聘礼是早就准备好的了,因着钟家比赵家门第更高一点,沈锐还发话,给钟家的聘礼单子要再加一成,忙的魏氏连夜又开库房清点,再选一些东西添入到单子里,忙了整整三天,忙完了才带着儿子上门提亲。

蒋氏想到女儿的性子,终是有些不放心,拉着魏氏的手坐下来:“魏家妹子,你们家有诚心来提亲,我这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只是我家女儿不比别家,想来魏妹妹是有些知道的,她素来心思单纯、嫉恶如仇,说什么话都是直来直去,从不会耍什么心眼,又最烦争风吃醋之事,若是嫁到你们荣安侯府,可千万别太过为难了她。若实在是看不上她,我也是丑话说在前头,此事就此作罢也不是不可。”

蒋氏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她哪里看不出来魏氏有些不喜欢女儿?这只有儿子喜欢有什么用,男人都是往外边跑的,内宅里婆婆就是天。

可是在京城的高门大户里,又有几个婆婆能喜欢上像她女儿这样性子的儿媳妇?

蒋氏这话,既心酸又想护着女儿。

可怜天下父母心。

魏氏终究是个心软的人,闻言脸上的表情软了下来,拿出帕子来替蒋氏掩了眼角,真心诚意道:“放心吧,我不是那等爱刁难人的婆婆,只要钟姑娘尊敬我,我定也尊重她,他们小两口如何过,是他们的事情,只要他们过得好,早日给我生个大胖孙子让我带着,我管他们去呢?”

这话说的沈江云俊脸一红,更说的蒋氏先是一愣,然后也撑不住笑了,附和道:“是啊,都是天魔星,扰的人不清净,谁还懒怠管他们了?”

钟扶黎就立在屏风后头,听到这话,展颜一笑,瞧吧,她果然没看错人。

沈江云的婚事就这样快速地敲定了下来,两人的婚事定在明年年底,因着后年翻不出好日子了,沈锐干脆拍板,直接定明年,也尽来得及了。

等到沈江云婚事都定下来了,沈江霖才知道,原来这位未来的嫂嫂,居然就是救过他们的那位侠女,实在是感叹,缘分乃是天定,他们这算是三见定终身吗?

这本书里的情节已经越来越偏离了,他大哥终于和赵安宁斩断了尘缘,如今还和钟扶黎定下了亲事,想到钟扶黎恐怖如斯的战斗力,沈江霖是真的替他大哥庆幸,还好他早早就给沈江云洗脑过,老婆只要一个好的真理,否则就他大哥这细胳膊细腿的,不够吃钟扶黎一拳头的。

如今渣爹不整幺蛾子,魏氏忙于内宅治理,几个姨娘因为渣爹开始“修身养性”了,反而关系融洽了不少,大哥眼看着就要成家立业走上正轨,沈氏宗族中后起之秀也渐渐成了一股力量,比之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到处乱糟糟的景象不知道好了多少。

一个家族的实力,就是这样一点点慢慢凝固起来的,可以靠一个人来带领,但是绝对靠不了一个人撑起所有。

个人的生命会消亡,但是一个家族的生命力是旺盛的,是可以绵延不绝的。

这迥异于现代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理论,但是却在这个时代,大行其道。

八月二十八,距离乡试放榜的时间还只有两天了,但是贡院里的阅卷房内,几道声音却是争论不休。

“这份卷子,写的文章鞭辟入里,几位考官都给到了上等评语,如何当不得此次的第一名?”刘甫之据理力争,他阅完了几百份卷子,看来看去他手中荐上去的第一份卷子,就该得第一,其他同考官所荐的卷子他也看过了,虽然另有一份卷子同样出彩,但是和他认为得第一的卷子比,还是差了些许火候。

国子监方祭酒比刘甫之还急,指着他手中的卷子道:“此人写的文章,用词用典都别具一格,行文之老道,实属罕见,若这样的人当不得魁首,我这个国子监祭酒,不当也罢!”

国子监祭酒就是国子监的最高长官,照理是官方所办最高学府的负责人,对于科考成绩裁定方面,是有一定的权威性的,但是刘甫之根本不服气。

他那份卷子,虽然写的确实花团锦簇,也有一些自己的道理和看法,单论文章是没有错处的,但是太过保守了一些,没有他那份来的出彩。

他们在争论的,是第一场乡试卷子的名次,第一场是重中之重,只要剩下两场不出大错,基本上就是此届乡试的解元了,所以刘甫之和方祭酒两个人谁都不愿意退让一步。

秦之况被他们两个吵得有些受不了了,但是他也不能直接强硬行事,毕竟他是第一次当主考官,官位也不算高,没得得罪了同僚,以后在官面上不好说话。

他心中一动,站起来劝和:“好了好了,两位不要再吵了,反正我们这里有十二名考官,既然如此,我们十二人都将这两份考卷阅一遍,然后投票决定,哪份卷子能得七票以上,哪份卷子就做魁首,这样可还行?”

一连批了大半个月的卷子,其实所有人都很劳累了,但是解元的选出还是重中之重,万一评的不对,可是所有人都要吃挂落的。

所以众人打起精神来,开始一个人一个人地传阅起两份卷子来。

等到众人都看完了,准备投票的时候,刘甫之又站起来说了一句话:“我知道每个人评判都有每个人的标准,文采样式、选词措辞都有个人的偏好,但是大家都别忘了一件事,我们是在给朝廷,给圣上遴选人才。”

秦之况肃了脸色,对着刘甫之沉声道:“开科取士,本就是为了朝廷遴选英才,我们自然是要将朝廷摆在第一要义的,如何会将个人情感凌驾于朝廷利益之上,刘大人,你多虑了。”

其他人纷纷应是,只有方祭酒,脸色铁青。

这话是冲着他说的。

他选的那份卷子,就是时务方面略逊一筹,但是文辞精妙,字字珠玑,这刘甫之着实可恶,用这招来压他,只是这话太正确了,正确到方祭酒根本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哪怕脸色铁青,也要说一声“本该如此”。

为了以示公平,不得跟票,秦之况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纸条,让他们写“刘”或者是“方“,刘就是刘甫之选的那份卷子,方就是方祭酒的那份卷子。

等到所有人都写完之后,交到秦之况那里,大家一起打开纸条,各自数了一下票数,写“刘”字的有七票,写“方”字的只有五票。

显然是刘甫之赢了。

刘甫之选出来的这份卷子,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是众位考官决策后的结果,谁也再说不出来反对的话。

刘甫之脸上的喜色一晃而过,众人渐渐散去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还需要将另外两场的卷子再次进行排名,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刘甫之选的那个考生,定是此届的解元无疑,毕竟虽然卷子是誊抄过的朱卷,但是文人的眼何其毒辣,一个人的字形会变,但是一个人的文风是不会变的,另外两场之中,此位考生也统统在三甲之列,既然第一场已经定了他为魁首,其他两场也就顺理成章了。

见方祭酒脸上仍旧有不忿之色,刘甫之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方大人,如果你刚刚真的将我的话放在心里,你此刻应该高兴才是。你想想,若这两份卷子是奏折,圣上更想要看到的是你手里这份文采飞扬但是没有什么新意也解决不了问题的奏折,还是我手里那份?”

方祭酒神色一凛,目光在刘甫之脸上停顿了片刻,这才拱了拱手道:“受教了,刘大人。”

当今圣上手腕强硬、作风果决,立志要成一代明君,这样的皇帝,要的是能臣干吏,而不是仅仅会写文章的词臣。

名次既已定下,接下来就是拆弥封,在红榜上将每一个被录取的考生的名字写上去,三千六百四十名考生,最终只取八十人,这还是因为北直隶乃文人辈出之地,因为竞争激烈,已经是放宽了一些录取人数了,有些贫瘠之地,举人的录取率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举人的含金量,可见一斑。

当朝廷派出的报喜仪仗队,直接往荣安侯府而去的时候,“沈江霖”这个名字,再一次在京城中沸腾了!

年仅十三岁的解元公,大周朝立国百年,从未有过!

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解元公的大哥沈江云,同样也中了举人,两人竟是同榜,荣安侯府内一下子出了两个举人,风头一时无两。

其实,当刘甫之自己解开那份第一的弥封,看清楚上面考生的姓名、年龄、籍贯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是懵的。

年十三?

不是三十?

刘甫之当时看了好几遍,这才确定了下来。

甚至,刘甫之都有一时的悔意,这解元实在是太年轻了,风头太劲,又是自己一力推举的,会不会到时候自己受到什么不好的牵连?

但是名次已经定下,再去更改,所有人都拉不下这个脸,尤其是看到沈江霖墨卷上的那一笔字,更是说不出什么要改的话了。

沈江霖就这样成了这届乡试的解元,力压群雄,勇摘第一。

外头许多人打听到荣安侯府的大公子已经和钟家定了亲,有人便把目光放到了沈江霖身上,可是沈、谢两家早就定下了婚约,沈锐只能让魏氏都推了。

蒋氏心底也庆幸,他们在还没放榜前就定下了儿女亲家,否则恐怕事情有变;而谢识玄知道消息后,更是畅快地大笑了三声——果然是他看中的后生。

别人是榜下捉婿,而他早就慧眼识珠,将人收入囊下了!

听闻京城中出了一个十三岁的解元,王安将此事当作新鲜事讲给了永嘉帝听。

“陛下,也就是在您的英明治理下,才能出英才,显盛世啊!您听听,十三岁的解元公,就是民间唱戏的都不敢这么编排啊!”万安显然是很擅长讨好永嘉帝的,哪怕是英明神武的帝王,也拒绝不了如此夸赞。

永嘉帝心底微微有些自得,同时也对这个十三岁的解元产生了好奇:“听说他是沈锐的庶子?朕竟不知道这歹竹还能出好笋来,你吩咐下去,将那解元的卷子让人呈上来,朕可要好好的看一看。”

第67章

皇帝要看此次沈解元的卷子, 秦之况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瞬间万般思绪在脑海中闪过,心中揣测了许多, 实在不知道这个事情到底是喜是忧,但不管他如何去想, 还是要把封存的墨卷给翻了出来,索性沈江霖的卷子就在第一份,秦之况恭敬地交给了王安, 看着王安离去的背影, 秦之况提起来的心如何也落不下去了。

乡试惊动了皇帝,甚至要让皇帝亲自看过解元的卷子, 这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祸福难料啊!

秦之况满腹忐忑,他却不知道, 永嘉帝看了这份卷子后, 竟是沉默了良久。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两篇时文。

这两篇时文的题目,应该是那些考官们基于如今朝堂中最棘手的问题,抛出来作为了乡试的题目, 当然, 若是不了解目前朝廷动向的考生, 或许会从其他角度去答题,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沈江霖每一道题都直面鞑靼侵袭劫掠之事的本质, 且不顾题目的暗示,完完全全站立在了主战派。

沈江霖出自荣安侯府, 自有血脉传承,这倒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

而且少年血气方刚,就是朝堂之中几个年轻官员, 也有冲动行事的,“主战”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唯一让人惊奇的是,沈江霖的“战法”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他要怀柔而战。

如何怀柔,他也给出了准确的三大方针:

1.开放互市,大量倾销大周的产品到蒙古各部,关键性的盐铁物资,只能用上等战马交易,将从互市上得到的金钱用于针对蒙古骑兵的军队打造上去。

2.扶持一个比鞑靼部落稍弱势的部落,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敌伤之际,正是大周畜养之时。

3.将大量大周朝的书籍译成蒙古文,以文化侵袭对方,将文化渗入到蒙古各部的民众中去,宣扬大周蒙古一家亲的观点,让敌方从民众内部瓦解对大周朝的敌意,从而进一步削弱他们的战意。

不仅仅思路明确,文章用词精准,直接拿出来,便可以是一道奏折。

关键是言之有物,言之可行,甚至思路方面虽有些古怪,但是细细想来,却是很有一番道理。

“善!大善!”永嘉帝抚掌而叹,都想叫人去宫外传唤沈江霖觐见。

他实在是太好奇了,什么样子的十三岁少年郎,可以写出这样的文章,老辣到像是已经浸淫官场几十年的人,才能使出去的奇诡手段。

但是永嘉帝还是收回了自己快要到口的命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来这位少年解元已经是在京城名噪一时了,如果他这个时候把他传唤进宫,于名气上或许能达到鼎盛,但是终究对少年人来讲,不是太好的事情。

什么事情,都是过犹不及。

永嘉帝惜才且爱才,他想着,还是等到明年会试的时候,定是能看到这位少年解元的。

沈江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最高统治者心中挂上了号,他此刻正在心中考虑着一件重要的事情。

沈江霖不负唐公望所望,果然考中了解元,让唐公望惊喜至极,钟氏同样为这个孩子感到高兴,做了一大桌菜,三个人一起庆贺了一番。

只是在钟氏退出去厨房看菜的时候,唐公望问沈江霖接下来的打算。

沈江霖说准备继续好好温习功课,等待来年的春闱。

唐公望默了一番,喝了一盏酒,放下酒杯后,才徐徐叹了一口气道:“江霖,你有没有觉得,你在读书上很是着急?”

沈江霖被说的愣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如此少年英才,十三岁中了解元,难道你是奔着十四岁就中状元去?”

唐公望深深地看入了沈江霖的眼睛,少年人瞳仁漆黑,眼白清澈分明,万事万物在他眼中,仿佛都能看的明明白白。

他恍惚地想,是否自己像沈江霖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是有这么一双眼?

不,他那个时候心性不定,经常贪玩,村头巷尾到处溜达,那个时候家中尚且有几个银子,成天除了读书识字,就是无忧无虑地玩耍,哪里就像沈江霖这般早慧懂事了?

只是太早慧了,难免也让人心疼。

“好,姑且江霖你天赋卓绝,力压天下读书人,十四岁成状元,创史无前例的连中六元之举,可是中了状元成了进士之后,就要授官,你难道就这样一头扎入宦海沉浮之中?”

以十四岁的年纪,和一帮心比锅底还黑的老帮菜斗,斗不斗的过再两说,可是这大好年华、青春年少,就要全部投入到明争暗斗之中?

“江霖,你到底在急什么?怕什么?”

唐公望幽幽低问,明明声音放的很轻,但是听在沈江霖耳朵里,却宛若惊雷!

他在急什么?怕什么?

他急赵家宛如毒蛇一般暗中窥伺,他怕沈家行差踏错,重蹈覆辙,他要迅速成长起来,以求自保之力,而如今他更是有了牵扯,不仅仅是想自保,更想要保全更多的人。

那个总是笑着喊他“二弟”,全心全意信赖他的大哥沈江云;那个有些唠叨有些短视的生母徐姨娘;那两个对他悉心照料、将他视为未来依仗的姐姐;还有族学中的众位沈氏男儿,已经在他的影响下,发奋图强、力争上游的学生……

上辈子的沈江霖亲缘疏浅,除了小姨一家,他几乎没有亲人,可就算是小姨一家,他也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他们有他们的工作事业和家庭,他只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从来都是融入不进去的。

然后这辈子,莫名拥有了这么多的“家人”,沈江霖从一开始的排斥嫌弃,到如今一点点地承认,这般变化,竟是在他都不知不觉间就达成了。

而现在,师父问他在怕什么,急什么?

他曾经是个惫懒的性格,万事不管,只求逍遥自在,养花弄草、下棋观鸟,可是他有多久没有做过这些了?急切的功利之心,将这些都淹没在了日复一日的学业之中,他已经许久没有放松过自己的心了。

那些急切想要改变未来的心情,那些毫无安全感的漂泊无定,那些想要掌握权力、掌握自由的渴望,让他从一个原本的闲散之人,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唐公望看到了沈江霖的沉默和挣扎,他不知道这个少年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天才总是太过多思多虑,是常人所不能触碰的思想境界,但是唐公望作为沈江霖的师父,他不希望他的徒儿是被束缚住的。

唐公望轻轻摸了摸沈江霖的脑袋,自从沈江霖日渐长大后,如今个子都快追上自己了,唐公望已经很少摸沈江霖的脑袋了,眼看着他从一个还有些婴儿肥、唇红齿白的小小少年郎,变成了如今这般初具成人面貌的少年,师徒二人在朝夕相处中,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江霖,不管你急什么,怕什么,你心里要永远记着,你是我唐公望的徒儿,只要为师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就能护着你一天,就算我走了,你两个大哥也都能护着你,你根本无须担忧任何事,做你自己尽可以。”

唐公望称自己的两个儿子为沈江霖的大哥。

沈江霖一向是个内敛之人,他很少有情感外泄的时候,只是此时此刻,他的双眸渐渐泛红,喉头之间仿佛堵了一块巨石,哽咽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微微低下头,享受着唐公望宽厚的手掌一点点在他头顶的轻抚,好似这样便可以带走他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焦虑。

一个男人似乎成年之后,就不该有泪,那是软弱的象征,是无能的表现,是不坚毅、不勇敢的懦夫,可是此刻,沈江霖便想,我就哭一会儿吧,反正如今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哭一会儿,又如何呢?

沈江霖的泪水一点一滴落在了膝上,儒衫的下袍被润湿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可是他却觉得心里陡然一松。

钟氏端着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连忙快走几步,将盘子放到了桌上,然后用有些粗糙的手捧起沈江霖的脸,一看果然是哭了,顿时朝着唐公望骂道:“好端端的,都中了解元了,你这个死老头子,又说他什么了?”

“没事,没事,有师娘在呢!谁也别想欺负我们霖哥儿!”

钟氏搂着沈江霖,给他夹菜,又给他倒了一杯酸梅汁汤,钟氏知道沈江霖爱喝,虽过了夏,但是此时天气尚暖,还能喝几回,哄着沈江霖道:“霖哥儿,快尝尝,师娘的手艺有没有退了?”

一边对着沈江霖温声细语,一边双目一凝,冲着唐公望狠狠瞪了一眼,虽然钟氏没说话,但是和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唐公望哪里不明白钟氏的意思:大好的日子,你何必招他!

唐公望委屈地摸了摸鼻子,继续喝酒不说了。

沈江霖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唐公望说的话,自打沈江霖手里有了钱和人脉,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赵家动向的监控,这两年,很奇异的是,赵安宁并没有像在书中描写的那样,与苏州陆家的解元陆廷风定下婚约,展开两人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反而一直到现在,赵安宁都没有传出任何定亲的消息。其父赵秉德,这两年在朝堂上稳步上升,已经从五品户部郎中抓住机会深蹲起跳,成了四品大理寺少卿,短短两三年功夫,升了两级,而且直接升到了四品。

要知道,四品高官是可以参与朝议的,四品便是分水岭,有些人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也突破不了这个品级,只能在中下层官员里面混。

赵秉德在官场上的风头一时无两,同时更是为赵家子弟筹谋,让好几个赵家人都实现了官位的升迁,光这份能耐,就已经足够让人侧目了。

可是谁也说不清楚赵秉德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他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更没有抱到什么大腿,但是每一次他仿佛不经意的决定,都踩准了方向,他的同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升了上去,只能心底暗叹一声“运气好,比不来”。

沈江霖自然知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赵安宁的功劳,可是按照书中的走向,此时的赵安宁已经与陆廷风定下了婚约,没了陆家的帮扶,光靠赵家人,恐怕想要扳倒如今的荣安侯府,可是不够瞧的。

沈家人在沈江霖的鞭策下,这些年也是拔足狂奔,并未懈怠过光阴。

沈江霖百思不解,只是他知道的是,赵安宁对沈家的恶意并没有消散。

故事的情节其实早就失去了掌控,沈江霖不知道的是,如今的赵安宁根本没有心思去和别家结亲,她眼睁睁地看着沈江云一步步奋力向前,当她前几日听到沈江云中了举人第三十二名的时候,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尤其是沈江云的那个弟弟,赵安宁终于把目光放在了沈江霖身上。

赵安宁到底是个内宅女眷,手段有限,消息也闭塞,她之前一门心思放在沈江云身上,虽然也听过一耳朵什么少年天才,连中小三元之语,但是她并没有将这个人和沈江云联系起来。

当她听到荣安侯府一门双举人的时候,她简直是难以置信。

那个沈江霖,疯疯傻傻、痴痴呆呆的疯儿?居然成了少年解元?

上辈子的赵安宁自然见过沈江霖,只是每次远远看到他,她都是会躲的别处去,生怕这个傻子无状,伤了她。

赵安宁在嫁入荣安侯府前,甚至都不知道沈江云还有这么一个弟弟。

后来进了荣安侯府,熟悉了之后才知道,沈江云这个弟弟在十岁的时候落过水,伤了脑子,从此就有些痴傻,荣安侯府嫌丢人,虽然养着他,但是对外却说没了,平日里一般都把他关在一个小院子里,还是有一次他偷跑出来,被赵安宁撞见了吓了一跳,才知道了这个事情的始末。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不仅仅没疯没傻,还成了十三岁的解元?

这个事情怎么想怎么诡异!

赵安宁甚至在心里反复推演,难道是她的重生改变了沈江霖的命运轨迹?这个沈江霖本身就是个天才?还是这个人以前是装疯卖傻?亦或是,他也是重生之人?

各种诡异至极的想法纷至沓来,让赵安宁不寒而栗。

可是,更让赵安宁气愤的是,她听到了沈江云与钟家姑娘定亲的消息,并且他们两家连日子都定了,明年年底就会成亲!

赵安宁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胸口中的怒气一直在上浮,整个人气到发抖,她就像疯了一般,将自己闺房内的摆设砸了个干净,一直砸到自己没了力气,气喘吁吁了,这才瘫倒在了地上,伸手一摸自己脸上,竟是满脸的泪。

那些伺候赵安宁的丫鬟婆子们都吓得瑟瑟发抖,甚至都以为自家小姐得了失心疯,后来赵秉德带着妻子张氏匆匆赶来,将仆人都屏退了出去,安抚了女儿好一会儿,才将人给安抚住了。

赵秉德生怕女儿想不开,连连哄道:“宁儿,荣安侯府是个什么东西?那沈江云又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如此伤心?你尽管放心,等爹坐上了高位,必然好好惩治他们一番,给女儿你出气,好不好?”

赵秉德并没有将沈家的两个举人放在眼里,能不能中进士还两说呢?就算中了进士又如何?宦海沉浮,人心难测,就他们两个愣头青,他略施小计,都能把他们赶到千里之外去!

只是他如今不能少了女儿的支持,虽然女儿在沈家人的事情上都没说准,但是其他事情却是没有一样不准的,赵秉德只以为女儿或许是在梦中与那沈江云因爱生恨,有了仇怨,所以故意隐瞒了一些信息,这样一想,反而一切都通了。

既然女儿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对荣安侯府发难,赵秉德衡量下来,也觉得不是不可以,比起他女儿未卜先知的能力,区区一个荣安侯府又算得了什么?

赵安宁被她父母安抚了下来,抱着张氏痛快地哭了一场,只觉得幸好还有家人,幸好父亲母亲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心中安稳了不少。

她如今不想嫁人,只一门心思为她爹、为赵家人出谋划策,她绞尽脑汁将上辈子知道的外边的大事归拢,捡紧要的、和赵家关系大的说,她也不傻,没有一股脑们全说了出来,否则又如何能体现她的价值呢?

只是她对沈家的恨,因为此时此刻的无能为力,反而更加浓烈了。

沈江霖不确定赵安宁具体要做什么,但是他回去后深深思考了一番唐公望的话,唐公望希望他出去游学三年,见过各地风土人情之后,再回来进行会试考试。

唐公望的意思很简单,沈江霖年纪还小,这三年,是体验世情也好,还是游山玩水也罢,压个三年再考,完全等得起,到了那个时候,沈江霖也才十七,人生漫漫,一切也才刚刚起步而已。

唐公望希望他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以一种更加从容、放松的状态,去迎接未来的种种挑战。

在这一刻,沈江霖突然卸下了心头的包袱。

师父说的没错,如今荣安侯府有魏氏娘家照拂,有大哥在奋勇向前,大哥沈江云和他说,他是定要参加明年的会试的,要给钟扶黎争一个诰命夫人出来,大哥眼看着也有了自己的担当和事业方向;今年沈氏宗族里,同样有两名学子成了举人,虽然名次稍微靠后了一点,但也是足以振奋人心了。

二姐与周家定了亲,预备大后年完婚,三姐沈明冬如今因着两个兄弟出息的缘故,是真正的一家有女百家求,选夫婿的资源生生拔高了一大截,只等着她挑一个合心意的。

这两年,随着《求仙记》的热销,这门生意已经成了沈季友家最核心的生意之一了,他们甚至与荣安侯府连了宗,从此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就连他与沈江云这两年考试的座师,谢识玄和汪春英,以及此次的乡试主考官秦之况,都对他们兄弟两赞赏有加。

尤其是秦之况,知道沈江云是自己族弟的爱徒后,更是对沈江云高看了一眼。

沈氏宗族已经渐渐走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路,就算渣爹糊涂,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够颠覆的了。

沈江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十月二十,天气已入深秋,马上要进入冬季了,寒霜铺满长街,秋风瑟瑟天欲雪,京城渡口处却依旧繁忙不止,来往船只无数,许多人生怕再过几天江面上上了冻,就走不了了,趁着这个时节登船出发。

沈江霖搀扶着唐公望先进了船舱,然后再钻出来与家人一一告别。

“大哥,我此次去定然是赶不上你和大嫂的婚宴了,弟弟只能先祝你将来与大嫂举案齐眉,到时候再派人送新婚礼物过来。”

沈江云没有因为提到成亲之事而红了脸,他眼里积攒了泪水,攥着沈江霖的手,十分的不舍:“也不是必须得出去三年,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回来。家中事务你交代给了我,不用不放心,哥哥虽不及你聪慧,但是守住这个家还是行的,你出门在外,自己保全自身,不用惦念家里。”

沈江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可是再多的话,也还是阻止不了船家要开船的时辰。

沈初夏和沈明冬两姐妹带着帷帽一起过来送沈江霖,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第一次要出远门,她们实在是舍不得,心里好似空了一大块似的,只是男儿志在四方,她们又如何能绊住他的脚步?

沈初夏沉默地递给沈江霖一个大大的包袱:“里头都是我依着小弟你的个子做的衣服,马上入冬了,棉服我放了一寸,到时候你正好穿,南方阴冷,别冻着了。”

沈明冬平时和弟弟吵吵闹闹,可是此刻要送沈江霖走,她是真的难受,还没开口,就已经有了哭腔:“小弟,你记得给我写信,千万记得!”

沈明冬递过去一个食盒,让他带在路上吃。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沈江霖对着家人深深一揖,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江风猎猎吹响沈江霖的衣袍,他站在船头,看着自己熟悉的家人一点点地变小,再看看两边的群山在往后退去。

天地广阔,孤鹜高飞,而他将要去看新的风景。

第68章

“霖哥儿, 快进船舱里来,外头风大!”钟氏见沈江霖还痴痴站在船头不曾进来,走到了船舱后, 扯起嗓子喊他。

沈江霖将目光从两岸青山和广阔的江面上收回,乖顺应了一声“好”, 折身回到了船舱里。

唐公望正点起了一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坐着一个铜质茶壶,里头正烧着水, 唐公望从茶桶里取出一点茶叶放入自己带的青花瓷杯中, 问沈江霖要不要也来一杯。

“秋日品茶看景,远离京城的纷纷扰扰, 这才是人生一大乐事啊。”唐公望说着,侧头往外看去, 船只顺流而下, 在江水滔滔中乘风破浪,远处旭日东升,金光撒向江面,整个江面波光粼粼, 仿佛在起伏舞蹈, 水汽迷漫上来, 很是一片好风光。

确有那“两岸青山相对出, 孤帆一片日边来”之意。

沈江霖在唐公望对面落座, 自然而然地帮忙洗杯弄盏,泡水倒茶, 唐公望接过沈江霖推过来的茶,刮了一下上面的浮沫,问沈江霖:“你准备送了我们到徽州后, 再有什么打算?”

沈江霖听了唐公望的意见,准备外出游学,唐公望想着正好趁此机会,就陪着老妻回乡了,原本两年前就该走的,因着想要收下沈江霖这个学生,硬生生地拖到了现在。

人老思乡,落叶总要归根,唐公望已经数十年没回过徽州了,确实也想回去看看了。

沈江霖从容地笑了一下,回道:“师父,我忘记和你说了,此次我也不想去哪里游学,就想跟着师父师娘,领略徽州的风土人情,您看还使得?”

钟氏刚刚下船舱去清点行李,正好上来就听到这段话,连忙问道:“霖哥儿,可是真的?你要和我们在徽州住两年?”

沈江霖捧着茶盏笑嘻嘻道:“只要师父不嫌我便成。”

中原大陆的大好河山,他上辈子早就看过了,师父说让他放下一切,且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沈江霖而言,他此刻最想要的,便是与师父师娘在一起,度过一段安闲静谧的时光。

读书也好、吃茶也罢,抛却烦心事,只做有闲人。

在沈江霖看来,功名利禄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谁也逃脱不掉,但是有时候,哪怕是自己生命中的某一段时光中,停下来,慢一点,陪一陪想陪伴的人,看一看想看的风景,这样才算是不枉此生,不虚此行。

唐公望根本没想到沈江霖居然还打着这样的主意,他有心想劝两句,让他没必要守着他们两个老家伙,可是沈江霖偏偏又说了一句:“有师父师娘在的地方,我才觉得是真正的家,能偷得浮生几年闲,好好地在师父师娘身边承欢膝下,让我躲躲懒,便是我最想体味的世情。”

唐公望一时没了言语,因为他听出来了,沈江霖这话,是完全出自真心。

钟氏用手抹了抹眼角的眼泪,抽出汗巾子擦了擦:“好孩子,霖哥儿真是个好孩子!”

钟氏此刻甚至多么希望,沈江霖是自己真正的孩子。

世人都艳羡她,一个农家女,成了三品诰命,不仅仅相公有出息,两个儿子更是有出息。

可是这样的出息,却是用他们的东奔西走、骨肉分离换来的,在钟氏的心里,她这一辈子,似乎都没有停下来过,一直到此刻,她才觉得人生终于慢了下来,她也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过天津卫,进河北,再过山东,最后从徐州上岸,再转马车经徐州府,然后才到了徽州府的辖区歙县外的一个名叫黄宁村的小村落里。

一路上因着有沈江霖相陪,唐公望又想带沈江霖见见世面,看看外头的风土人情,所以每一处都停留了一段时间,真正抵达的时候,已经过了两月有余。

钟氏一看到村口的两棵大枣树,眼里就泛起了泪光,唐公望立在村口,同样也是感慨万分。

他们当年就是从这个村口走出去的,后来除了高中进士后回乡祭祖,就走马上任了,再也没有机会回来看过。

如今再回来,已是出走半生,归来垂垂老矣。

原本在村口跟人闲聊的中年汉子,突然看到一行人带着行李站在了村口,打头的看着就穿着不俗,尤其是站在那位老相公身后的少年公子,真是他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有见过的人物,也不知道他们是要来找谁。

“老相公,你们可是来找人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拱了拱手,好心相问。

一听到这熟悉的乡音,莫说钟氏了,就连唐公望都有想落泪的冲动。

唐公望拭了拭眼角,仔细看了一眼那中年汉子,疑声问道:“你可是宋七斤?”

宋七斤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位一看就很气派的老相公,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而且这还是以前人家叫他的名字,因着他打一生出来就有七斤重,后来干脆他爹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宋七斤。

只是现在他自己也生了儿子,他儿子叫“大牛“,人家便都唤他“大牛他爹”,已经许久没有人叫他“宋七斤”了。

乡下汉子淳朴,也没多想,直接点头认下:“对,老相公,俺就是宋七斤,您可是找俺的?”

唐公望笑了:“我不找你,我是以前你们屋隔壁的那家姓唐的人家,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宋七斤惊了!

他如何不知道他们家隔壁出了个状元郎的事情!当年他还只是个几岁的孩子,听到村里人说他们村里的唐公望中了状元,以后要当大官了,当年唐公望回乡祭祖的时候,他还跟着村里的小孩跑到村里的祠堂看热闹,可惜人太多了,他也没看清楚到底长啥样,结果这大官居然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还记得他的名字!

宋七斤激动地连忙招呼着他们进村,并且还使唤村里的孩子跑去里正家将里正叫来。

他一面走一面憨笑着道:“前两年就看到你们屋子修缮了一番,俺婆娘还说许是你们要来人了,结果后来又没信了,原来是等到这个时候才回来!”

唐公望但笑不语,钟氏则是拉着宋七斤开始打听起村里的事情,因着钟氏方言未改,说话又爽利,原本宋七斤还有些拘谨,说着说着马上就敞开了,将如今黄宁村的情况一样样说来。

因着黄宁村出了唐公望一个高官,再加上唐公望当年中了进士后,他自己本无多少田地,就干脆将自己两千亩的免税额度让给了村里,黄宁村赋税不重,再加上出了一个高官,外边村里的人都不敢欺负到他们头上来。

路过村里祠堂时,宋七斤指着祠堂外面的进士牌坊,骄傲道:“俺爹从小就给俺讲,这是咱黄宁村的进士唐老爷的牌坊,庇佑着俺们村中的老老少少哩!”

从宋七斤的话里,沈江霖是真的听出了与有荣焉的骄傲和自豪,同时宋七斤看向唐公望的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真诚的感激。

有时候朴实无华,最是动人。

唐公望乐呵呵地听着,他跟着一起抬头看了看那座进士牌坊,能够回馈乡里,他也感触良多。

尤其是想到三十多年前,他看着这座进士牌坊立起来的场面,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多么雄心壮志,和今天的自己又完全是两个心境了。

等一行人走到了一处用篱笆圈起来的青砖白墙瓦房的时候,沈江霖便知道就是这里了。

唐家人忙着整理行囊,宋七斤在院门口张望了一下:“唐叔,钟婶,有啥要干的事,你们言语一声!”

这次唐公望回乡里,是准备和钟氏过乡间生活的,行李虽多,但是带来的仆人就一房四口人,一个是陪了钟氏多年的老嬷嬷,比钟氏小十来岁,手脚还利索的很,沈江云唤他云嬷嬷,另外三人,一个是云嬷嬷的丈夫,如今帮着赶车挑行李,另外两人是云嬷嬷的儿子儿媳,算是一家人都跟了过来,在乡间落脚了。

云嬷嬷一家本就是徽州人,如今知道可以回家乡,心中是千肯万肯的。

这些事情,钟氏早两年前就计划好了,虽然是农家的院子,但是地方不算小,一处院子里有三间卧房,钟氏和唐公望用一间,沈江霖用一间,另外一间充作他们师徒两人的书房,中间是一个堂屋,堂屋侧面是一个厨房,后罩房处一排四间房,两间给云嬷嬷夫妻和她的儿子儿媳用,另外两间如今用作库房。

篱笆围住的地方大约有个一亩的菜地,如今没人打理,里头杂草丛生,屋子里也都是灰尘,需要彻底地打扫一番。

“原本啊,这边的老宅两年前我就重新请人翻修了一番,就想着等你师父辞官回故里了,谁知道你师父偏又看中了你,不舍得回来了。”

钟氏一边让云嬷嬷打了水来洒扫,一边感叹道,沈江霖将袖子绑了起来,帮着一起擦灰除尘,因着之前在高斗南那边都做过,还做得挺有模有样的,看的云嬷嬷都愣了一下。

“师娘,咱们现在回来也不晚,如今你把我带回来可是带对了,我年少力壮,外头的菜地我可以帮着你一起种。”沈江霖一边干活一边笑道。

钟氏双手叉腰,立起身来歇一口气,这年纪大了,干点活就累了,想当年年轻的时候,这点活算什么。

“霖哥儿,你可千万别全揽了去,我回来就是想让你师父多动一动的,你看看他,这两年眼瞅着又胖了两斤,越老越懒!”

“喂,老头子,你怎么就坐下了,赶紧起来帮着擦灰!说你胖还给我喘上了!”

钟氏说到了唐公望,眼睛余光一扫,就看到唐公望居然大剌剌地找了张擦过的椅子就先坐下了,顿时不乐意了。

自从京城太医院的院正来帮唐公望诊过脉,说唐公望要注意饮食,多动一动,否则再这样爱吃红烧肉、嗜甜食,很容易过两年就得消渴症。

消渴症钟氏知道,也俗称“富贵病”,就是那些达官贵人,天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然后又喜欢卧着坐着不动弹才会得的。

一旦得了这个消渴症,那到时候可就药石无灵了,钟氏曾亲眼看过一个老人得了消渴症,突然暴瘦不说,最后双脚还溃烂了,死状很是难看。

钟氏嘴巴上凶,但是实际上比谁都要忧心唐公望的身体,在京城的时候就每天监督他饮食清淡,饭后百步走,到了乡间,更是想让他多出来走动走动,别成天捧着一本书不动弹。

唐公望摆摆手,垂着腰道:“让我缓缓,缓缓。”

两个人猫捉老鼠的戏码多了去了,云嬷嬷偷笑了一下,一声不吭继续干活,沈江霖则是过来打了圆场:“师娘,师父也舟车劳顿一天了,体力不如我们,毕竟他胖些,您担待着点。”

钟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唐公望黑着脸站起,继续拿起抹布擦了起来,众人扫地的扫地,洒水的洒水,擦灰的擦灰,不一会儿就把堂屋给打扫的干干净净。

正准备歇一会儿,等会儿再去把几个住人的厢房先收拾出来的时候,云嬷嬷的媳妇许氏脸上全是黑灰地跑了进来:“娘,您去看看那个灶,不知道为什么点不燃。”

云嬷嬷以前做过灶上娘子,闻言连忙在身上擦了擦手,把抹布一丢:“走,我们去看看。”

钟氏也站了起来,要跟过去一起看,唐公望见老妻过去了,背着手也慢悠悠地跟上,沈江霖坠在最后,跟着过去瞧。

几个人头凑到灶口,看云嬷嬷怎么处理,云嬷嬷看到灶口一直在冒黑烟,却不见火星子,拿起一把铁钳子,对她儿媳妇许氏道:“这个灶和我们京城的灶不一样,而且是新灶,烧之前要先在这里捅一捅,气通了,柴才能烧起来。”

云嬷嬷说着,便用铁钳子通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一股巨大的黑烟从灶口冒了出来,然后“轰”地一下,火就马上烧的极旺起来。

“咳咳咳。”

“咳咳!”

“咳咳咳咳咳。”

一群人纷纷退后,猛的咳嗽起来,云嬷嬷也被唬了一跳,连忙往后退,然后抬起头一看,老爷、夫人、霖少爷,有一个算一个,每个人的脸都是黑黑的。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顿时灶房里充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让这个原本冷锅冷灶的厨房,顿时鲜活起来。

七个人收拾了一下午,村里的里正黎叔也带着村民一同过来帮忙,知道他们千里迢迢回来,必定没有新鲜的瓜果蔬菜肉,这家背了半袋子花生,那家捉了一只鸡,还有人干脆拿了两筐蔬菜过来,让唐公望他们紧着先对付过这几日的忙乱。

唐公望一开始还推辞,见实在推辞不过,只能对着众乡民道:“如今我就在老宅住下了,等过两日我们家安顿好了,再请各位乡邻一道过来吃上两顿,热闹热闹。”

村里人爱热闹,他们想要亲近唐公望,又怕人家在京城做了这么多年大官,看不上他们了,听到唐公望说要过两天请他们,俱都脸上笑呵呵地答应了,还说若到时候桌椅板凳不够,他们自己带过来帮忙。

夜幕已黑,许氏就着村里人送的菜,烧了个三菜一汤,唐公望他们一桌在堂屋吃,云嬷嬷他们一家四口在自己的房子里吃,草草吃过之后,众人也累了,便都回房洗漱休息去了。

村里人歇得早,沈江霖将开了大半天通风的木窗关上的时候,往外看去,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方圆几里的人家里,恐怕只有他们家里还有灯火在亮着。

星垂平野,万籁俱寂,只有偶尔的犬吠之声,一切只余“平和”二字。

沈江霖这次最多的行李便是两个书箱,他将里头的书一本一本摆齐,放在书案上,又拿出笔墨纸砚,端坐在书案前,开始写家书。

一灯如豆,少年背脊挺直,侧颜俊秀无双,浓密的睫羽宛如蝶翅,在灯下垂下阴影。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容安侯府内四处明角灯通明,还不到就寝的时候,这灯就不会熄。

偌大侯府里少了一个人,似乎很多人都不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区别,但是有些人却觉得心上空了一块。

徐姨娘针线做到了一半,又放了下来,有些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霖哥儿到了徽州没有,路上可顺利,吃不吃得饱,睡不睡的好?

儿行千里母担忧,从来没和儿子长时间分别过的徐姨娘,这几日连做梦都是儿子在路上的事情。

沈初夏挑起布帘子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缓步走了过来,轻轻坐到徐姨娘对面,等到人都坐下了,徐姨娘才恍然回神:“二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沈初夏拉住徐姨娘的手,劝慰道:“小弟是跟着唐大人一起出行的,您别太担心了。”

徐姨娘扯了扯嘴角,想叫女儿不用为她操心,可是眼睛一眨,里头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她用手掌抹了去,吸了吸鼻子,落寞道:“你以为我就担心你弟弟?一想到过两年你和三姑娘一个个都要嫁出去了,我这心里真是……”

徐姨娘摆了摆手,将手里的针线放进了箩筐里,抽出汗巾子擦了擦鼻子:“瞧我,这一天天的,净是说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话,你们姐弟几个各有好前程,我该高兴,该高兴才对。”

沈初夏被徐姨娘这般一说,本是见徐姨娘这两个月都是闷闷不乐,想要宽慰她一番的,没想到竟是没忍住,自己比徐姨娘掉的眼泪还多。

徐姨娘以前一直觉得几个孩子还小,哪怕前两年沈初夏定下了婚约,她也不觉得女儿很快就要出嫁,毕竟还有好几年呢。

可是沈江霖一走,徐姨娘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孩子长大确实就要离家了。

两个女儿自不必说,以后都是要嫁入别人家的,哪怕是霖哥儿,如今这般出息,徐姨娘虽只是个没见识的后宅小妾,可也知道当了官的很多都是要外放的,一去就是好多年,就算她哪一天重病垂危了,都有可能见不到儿子最后一面——毕竟她只是一个姨娘,儿子连守孝都不必。

莫说徐姨娘心中千回百转,愁绪满腹,就连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的魏氏,有时候看到孩子们来请安,见少了一个人,也颇是不习惯的,脑子里要思索一下,才回想起来,哦,如今这个孩子远在徽州,根本不在京城了。

魏氏以前防着沈江霖,害怕沈江霖心思狡诈,以后要谋夺容安侯府的爵位,可是如今沈江霖优秀太过,一个进士已经是板上钉钉,魏氏也渐渐明白过来,以沈江霖的资质本事,或许用不上费尽心思和他哥哥争夺家产,就能自己创下一番基业。

紧绷的心思放下了,魏氏再看沈江霖,也觉出了这孩子的几分好,云哥儿事事愿意听他的,原本魏氏觉得这样不妥,但是后头她自己仔细思量,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害了云哥儿的,反而是处处帮他着想谋划。

读书进学上的帮助都不必说了,当她有一次在儿子面前无意间叹了一声,自己看中了一处铺面,但是现银不凑手的时候,儿子居然让她等一下,然后扭头就给她拿了两千两的银票。

当时魏氏拿着那叠银票整个人都呆了,几次问他这钱到底哪里来的,最后沈江云见实在瞒不过去了,才让魏氏发誓不告诉别人,把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等魏氏听完之后,这才知道,原来风靡整个大周的《求仙记》居然是霖哥儿写的,而写的初衷竟然是为了帮沈江云的画造势。

不仅仅是造势,这本书所有挣到的银子,都是分了沈江云一半。

这么多年,分给云哥儿的利,足足有几万两了!

魏氏听到这个数额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了,只叮嘱沈江云银子自己好好放好,不要乱花了去,走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还是沈江云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魏氏再小人之心,也明白,沈江霖不必为了她儿子做到这种程度,若这都不是当云哥儿兄弟,那还有什么是兄弟?

既羞又愧,魏氏有一阵子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庶子了,一直到沈江霖远行了,才觉着自己竟也是想他的。

“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年的年礼,可得备一份送到徽州去,笔墨纸砚,菜干腊肉,吃的用的穿的,都要准备一些才是。”魏氏心中思量着。

沈江云刚刚和秦先生讨论完一篇文章,天色已黑,沈江云读了一年的书,嫌马车气闷,快到容安侯府的时候,先下了车步行回去。

最近课业愈发繁重,沈江云要在明年的会试去拼一拼,此刻是一点都放松不了。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不知道此时此刻,二弟是否与他共赏这轮明月,更不知道二弟的家书何时才能送到?

今时今夜共明月,此时此刻难为情啊!

不知道此刻的二弟,是否和他在一同看这一轮明月?

第69章

沈江霖同唐公望夫妇度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快到年尾了, 天气寒冷,一屋子人干脆躲在屋里不大出门,沈江霖写春联, 许氏夫妻两个帮着张贴,云嬷嬷和钟氏一起剪窗花, 贴窗花,然后便是做些炸肉圆、炸熏鱼、炸麻花,炸完之后锅灶不能闲着, 继续炒花生、炒瓜子、炒蚕豆, 蒸包子、蒸馒头、蒸白糕。

灶房一天到晚都离不开人,沈江霖和唐公望师徒两个就被钟氏发配到灶口, 专门给他们几个大师傅做烧火工。

沈江霖坐在灶口边,看着柴火, 吃着花生, 闲了拿一本书继续翻上两页,或者逗钟氏和云嬷嬷说说她们年轻时候的故事,倒也是听的津津有味。

唐公望又命沈江霖空了多写几幅春联,放到了村中祠堂口, 谁家要是缺春联便可自己随意拿去。

有人拿了沈江霖的春联, 再对比自己从集市上买来的春联, 虽然很多人不怎么认字, 但是字的好坏还是看的懂的, 沈小相公的字,明显比集市上买的不知道好多少倍。

顿时, 那些下手慢,没拿到的,回去后就拍断大腿, 说唐老相公回乡带回来的小公子不得了,一笔字写的比镇上的秀才公还好!

这话正好被上次去过唐家,吃过宴席的人听到了,立马站出来得意地解释道:“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那个沈小相公,别看年纪小,其实是京城来的解元郎哩!”

“解元?这么小年纪?真的假的?”

“这如何做的了假?若不是解元郎,能写这么好看的字?”那人对对方的短见嗤之以鼻。

一开始村里人还以为沈江霖是唐公望的孙子,谁知道竟是师徒,而且那次回村宴上,还专程向村里的族老里正介绍了沈江霖,沈江霖本就让人一见难忘,又听到对方是个解元郎,更是不敢小瞧了去。

等过了春节,村中人互相开始拜年,除了里正家里,唐相公家也是要上门拜会的,每一个到了唐家见过沈江霖的人都是啧啧称奇,男子惊叹于沈江霖小小年纪,如此进退有度、有理有节,大姑娘小媳妇看到了沈江霖,则无不是拿眼偷偷仔细去瞧,尤其是尚未婚配的村中姑娘们,有些胆子大的,更是经常从唐家门前假装路过,就想看一眼那位沈解元。

钟氏有时候还拿话打趣沈江霖,沈江霖却是宠辱不惊,慢条斯理地帮钟氏将晒干的衣服收进来,帮着一起叠好。

也就大年初一到初五村里热闹一些,拜年的人多一些,等过了初五,许多人家就要趁着农闲,把地翻一翻,把草除一除,好等到开春了就把地种上。

徽州没有京城北方冻的厉害,等过完了正月,天气稍微暖和点,农家人就又要开始忙活起来了。

沈江霖从腊月二十五歇息到了正月初七,从初八开始,每天早上依旧是天蒙蒙亮就起来洗漱打拳、扎马步,他这也不是练什么武艺,主要就是一个强身健体,等到身上打热了,再跟唐公望一起喝杯茶,两人慢悠悠地吃个早饭。

用过早饭,唐公望就被钟氏赶了出去,让他把家门口的地给翻了。

沈江霖扛着锄头,帮着师父一起翻地,他们师徒两个干点农活都是不紧不慢的,把土块翻出来后,仔仔细细捣碎,草也拔得干干净净,虽然做的慢,但是做的仔细规整,翻过的地像豆腐块似的,四四方方。

钟氏出来验收的时候,看了一眼师徒两个翻的地,满意地点点头,扭身回屋的时候,心里却是嘀咕道:“还好咱家不靠种地吃饭,否则就他们师徒两个一上午干的那点活,一大家子都得饿死。”

中午用过午饭,沈江霖便和唐公望手谈一局,两人棋力相当,各有输赢,一局结束,唐公望要到房里去歇中觉了,沈江霖则是拿出高斗南给他的字帖,到自己的房间内,临窗练字。

他房间的窗户朝南,今日天气好,气温回升,也没有风,沈江霖干脆将木窗打开支好,然后铺开宣纸,磨墨沾笔,一笔一笔开始静心练字。

沈江霖练字是极为用心的,练字对沈江霖而言,不仅仅是为了科举,更是他真正能够抛开一切想法,专注于眼前之事,在此时此刻,他的心是极静的。

“喂!你在看什么?”

“嘘——”倪六姐赶紧捂住了唐满的嘴巴,让她别出声。

唐满将目光顺着倪六姐的视线看过去,终于知道了缘由,笑嘻嘻地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唐二爷爷他家里好客着呢,不如上门看的清楚点?”

唐满是唐公望隔了房的后辈,今年只有十三岁,因着沾亲带故,过年的时候去了唐家几次,钟氏喜爱她活泼可爱,没少给她拿糖吃。

倪六姐打了她一下,怒道:“你要是再这么没个正形,仔细我好好捶你一顿!”

倪六姐比唐满大一岁,两个女孩儿在村里一同长大,比亲姐妹还要亲,平日里无话不谈。

唐满又“嘻嘻”贼笑了两声,没有反驳倪六姐的话,反而和倪六姐一起蹲在篱笆外头的草丛里,一起看沈江霖练字。

看了一会儿,唐满觉着无聊了,拉了拉倪六姐的袖子:“六姐,咱们走吧,沈解元再好看,可是我腿都蹲麻了。”

倪六姐“嗯”了一声站起了身,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沈小相公,这才扯了一根枯树枝,一边漫不经心地打着路边的草,一边低着头走着。

唐满快走了两步,走到倪六姐面前,弯腰低垂下头往上看倪六姐脸上的表情,见她果然很是落寞,眼珠子一转,问道:“六姐,你是不是看上沈解元了?”

倪六姐被说中了心事,心头顿时一跳,连忙红着脸摆手道:“你胡说什么呢!那沈解元是什么人物?我是什么人物?再说这种话,小心我撕你的嘴!”

唐满“切”了一声,一点没信:“六姐,看上就看上呗,这有啥的?你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说不定让解元郎见了你,就喜欢上了呢?”

年少方知慕艾,倪六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小美人儿,这两年来他们家说媒的都快将他们家的门槛踏破了,也就是倪六姐的爹娘舍不得她,想要多留几年,才没一下子答应下来。

只是倪六姐也没想到,只是见一眼那位沈公子,自己一颗芳心就落下了,哪怕就是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唐满的话,没有让倪六姐感觉到安慰,她没有唐满这么天真,她爹这两年在外走商,没少和她说外头的事情,像沈解元这样的少年举人,外头有的是名门闺秀想要嫁,更何况他还能拜唐老相公为师,说不定家庭门第也是极高的。

“莫说门第品貌了,沈解元可是解元出身,读那么多书,写的字那么好看,我是一个字都认不得的人,哪里能想这些?”倪六姐越想越丧气,声音越来越低落。

她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字都不认得,以前从不觉得有什么,今日却觉得十分的配不上别人。

恐怕沈解元说的话,自己都不一定能听得明白吧。

唐满却道:“那你就去学认字嘛!往日里我叫你学,你还说女孩儿家的不用学这些,明日你上我家来,我学了有好几百个字了,都教给你!”

倪六姐眉头终于松开了,好似这样就离沈解元更近一点:“好!明日我就上你家来,你教我。”

两个小姐妹说说笑笑地往家去了,沈江霖可不知道这些,他练完了一个时辰的字,将习字的宣纸收纳起来,然后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纸包,又从后罩房库房里搬出五个大大小小的花盆,弄了土填进去,然后把纸包里的种子撒了进去。

钟氏看沈江霖一个人弄的吃力,帮着一起挑了水来浇,一边浇水一边问:“霖哥儿,你这里面种的是什么花?”

种在花盆里,总归是花了,钟氏是见过唐公望种花的,想着文人是不是都爱弄这个。

要她说,种花种它作什么?又不当吃又不当喝的,想看花,种两棵梨树,梨花一开,多好看,开了花就能结果,到时候还能吃上大水梨,多好!

沈江霖等到把水浇完,这才直起了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师娘,我也不晓得,过年前赶集的时候,从一个小摊子上买的,里头的种子各色各样的,说是海上来的,我撒进去种种看,不知道能种出点什么来。”

“花了多少钱买的?”

“不贵,就五百文。”沈江霖一边将花盆搬到向阳的地方,一边回答道。

钟氏扶了扶额头,这还真是少爷了诶!就那么一小包不知道什么的种子,还敢卖五百文!

什么海上来的,陆上来的,八成是骗人的!

也就是看他们霖哥儿年纪小又长得好,穿的齐整,就知道兜里有两个钱,才敢如此狮子大开口。

但是钟氏看着沈江霖干的开心,将这几个花盆摆的整整齐齐,一脸期盼地看着,只能无奈笑了笑道:“那行,到时候师娘帮着你一起浇水,看看里头能长出什么来。”

唐公望恰好午睡起来,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就听到了这段对话,经过钟氏的时候,无声地“哼”了一声——他上次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了几株名品,可是被钟氏好一顿臭骂。

沈江霖弄完了这些,打了水洗干净手,然后陪着唐公望一道去外头村里逛一逛,若是碰上熟悉的人有空过来攀谈,唐公望便立在原地和人聊了起来,沈江霖也不催促,就立在唐公望身后静静地听他们聊天,师徒两在村里逛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慢慢悠悠回去。

“师父,您是不是觉着,在村里要比京城舒服开心?”沈江霖搀扶着唐公望的胳膊,乡间小路碎石土块疙瘩多,唐公望上了年纪了,随便摔一跤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每次唐公望出去转悠,沈江霖必是陪着的。

唐公望笑了一声道:“这得分时间。年轻的时候,一心想要出去看看,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能耐,等年纪大了,落叶归根,在自己出生的地方看看来时的路,师父这心里啊,就觉着安定了。”

沈江霖点了点头,虽然他还没有到唐公望的年纪,但是他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一点唐公望的心绪。

“只是这人啊,总是对长时间的一种状态会充满厌倦。长时间在朝堂里勾心斗角,就会想念以往清贫安乐的日子;可是当年我在村中苦读的时候,难道不向往那些庙堂之上的高官?他们得厚禄,掌权势,叱咤风云。人永远不知道满足,但是什么年纪需要做什么事,青春年少时享受安定,那么等到年老之时,再胸怀远大,也难以实现咯。”

沈江霖仔细帮唐公望看着脚下的路,听着唐公望的有感而发,自己也觉得收获颇多,听到最后一局的时候,沈江霖自嘲道:“师父可是在点我?小小年纪,不思进取?”

唐公望失笑:“你还叫不思进取,这世上就没有进取的后生了!这两月我看你跟着我和你师娘过着乡野村居倒也合适,你就安安心心住个两年,也算是陪陪为师了。”

师徒两人一路说着闲话,回到了家门口,云嬷嬷在院子里,她坐在小杌子上摘菜,钟氏在帮唐公望补一件氅衣,好好的料子,上次坐在灶口烧火给烫了一块,钟氏生气骂了唐公望好几句,让他以后烧火都得穿一件罩衣,今日得了空,就帮他缝补起来。

唐公望让沈江霖帮他搬一张躺椅过来,又搬来一张矮几,躺在躺椅上看书晒太严,钟氏眼睛瞟了一眼唐公望,想着刚刚他已经出去走过一圈了,就也不叫他了,自己放下针线,走到房里抱出一条毯子出来,盖在唐公望身上:“这会儿有点风,别受凉了。”

唐公望看书看的正入神,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翻过了一页。

沈江霖蹲在云嬷嬷对面,帮她一起择菜,这青菜是地里刚挑出来的,问隔壁邻居宋七斤买的。

之前宋家总是送菜过来,后来唐公望发话了,若再不收钱就不要再送了,他们才收了钱。

青菜根部还粘着泥,一些老的叶子被摘了下来,一会儿切碎了拌在麦麸里给鸡吃,上个月钟氏刚捉了十几只小鸡崽回来,每天要看好几回,生怕饿着它们。

等摘完了菜,云嬷嬷和她儿媳妇去厨房忙活,云嬷嬷丈夫齐大山埋头剁鸡食,他儿子齐石头和他一样是个少话的,正在搓麻绳。

沈江霖走到房间里,写了两页《求仙记》,这本书他走的时候交给了沈江云第五册,他手头这本是第六册了,预计写到第七册,便可以写完。

沈江霖也不急,每日写两页纸,有时候没有灵感了先搁置两天也是有的。

写完了《求仙记》的内容,沈江霖又拿出了他的科举书籍,温故知新了一遍,听到外头云嬷嬷喊开饭了,抬头一看,果然天色暗了下来,马上就要掌灯了。

沈江霖将书收拾好,这才到了堂屋和师父师娘一同用饭。

堂屋木桌子下面燃着炭盆,一只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小野猫就蹲炭盆不远处取暖,看到了沈江霖过来,也只是侧过头看一眼,然后又舔了舔自己的毛发,傲娇地扭过头去。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小东西,已经来咱这几天了,今天胆子特别大,居然就敢登堂入室了。”唐公望对着弟子指着这只橘色的小猫笑道。

钟氏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喂了它,它知道咱这里有吃的,就巴巴跑过来了,你要是不给它吃的,它能过来吗?”

又叮嘱沈江霖:“霖哥儿,村里的猫野,你没养过小猫不知道,可千万别招它,万一摸了它皮毛,它一不开心就把你给挠了,别看它个子小,爪子可利了!”

沈江霖听话地绕过猫兄,他确实没有养过猫狗,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钟氏熟练地从木桌上挑了一块鱼,又给它弄了一口饭,放在桌子底下让小猫吃,小猫见有吃的了,马上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黄毛,“喵”了一声,优雅地跃到瓷碗前,不一会儿就把碗里的饭食吃了个精光,然后又“喵喵”叫了两声,几个轻轻跳跃,就从门口跑出去了。

“瞧,这猫也是通人性的,吃完了还不忘叫两声谢谢我。”唐公望一边拿起筷子吃饭,一边自得道。

钟氏很是无语:“鱼肉是我夹的,饭是我喂的,谢你个什么?难道不是谢我?”

唐公望呵呵笑道:“对,谢你,肯定是谢你!”

沈江霖把头埋在了饭碗里,实在是忍不住笑了。

这样的日子看似缓慢,但是算算日子也是很快,眨眼又是一年春闱,沈江霖今年虽不赴考,但是心中却为大哥沈江云暗暗祈祷,希望他此次一帆风顺。

哪怕平日里还是一样的作息,总归心里挂着事情,时不时就想着这封报喜的家书何时才能来。

结果过了三月,家书没有收到,朝廷的邸报却是先到了,沈江霖在这份邸报上看到了本届新科进士的名录,其中赫然就有“沈江云”三个字。

沈江霖长舒了一口气,仔细看了沈江云的排名,竟然还算不错,是此次的二甲十五名,每三年才录取三百人,大哥能取得如此名次,着实不易,恐怕这几个月是下了苦功夫的。

过了几日,沈江霖才收到了沈江云厚厚的一封家书,言及此次会试和殿试的种种事迹,笔墨之间颇有激动之色,其中还提到他虽然只是二甲十五名,不怎么起眼的名次,但是陛下居然从几百名进士之中唤他出列,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还夸他少年俊杰不过如此。

字里行间,沈江云的兴奋之意,难以言表。

除了这些,沈江云还谈到了家中父亲母亲对他的态度变化,尤其是父亲沈锐,如今总算是不会再强迫他做什么事情了,父子之间原本比较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同时沈江霖叮嘱他的,买通沈锐身边的心腹小厮,每日汇报沈锐行踪也从未有过疏漏。

沈江霖很是为大哥感到高兴,派人送了两匣子徽墨过去,以作祝贺。

沈江霖去了心事,在黄宁村的生活更加如鱼得水,只觉得自己自从来到此异世,从未有过的心安。

等到五月初的时候,有一日唐公望从外头进堂屋,把沈江霖喊了出来,手里拿了一张帖子,气鼓鼓道:“有个老家伙知道我新收了一个徒弟,非要约我出来吃一顿酒,还让我带上你,那老东西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江霖接过帖子看过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请柬,下面落款人是陆昌言,地点约在歙县“千味楼”。

这人沈江霖并不认识,看来是师父过去的老相识,而且是关系不太好的那一挂的。

“师父,那我们去不去?”

唐公望立马道:“去,如何不去?有人请吃请喝的,怎么就不去呢?就约在后天,到时候咱们师徒两个早膳少用点,午膳到那个“千味楼”吃个够本回来。”

“你还真是越老越不知羞,有你这样教学生的吗?”钟氏忍不住在一边插嘴,这很多人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她家老头子还真的脾气越活越回去了。

唐公望扭过头去辩道:“是陆昌言那老家伙,他孙子前两年就中了解元,如今游学到这里,听到我告老回乡了,可不就是要来跟我显摆?我能让他显摆上?”

一听是“陆昌言”,钟氏也不说话了,丢了一句“随你”就走开了。

唐公望叮嘱沈江霖后日要穿的齐整些,把京城那些好衣服拿出来穿,可别到时候跌了份,那陆昌言最喜欢挑人刺。

陆昌言当年和唐公望是同榜,只是没进一甲,是二甲头一名,两人一起入的翰林院,那个时候就经常不对付。

陆昌言是个嘴碎之人,经常喜欢吹毛求疵,别人都不耐烦他,只有唐公望是个做事极其严谨认真的,陆昌言说他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唐公望便花十二分力气做到最好,让陆昌言没话讲。

两人从翰林院结下的梁子,后来又一同入六部轮转,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经常被分到同一个部,后来陆昌言仗着自己家世好,做官一路青云直上,倒压了唐公望一头,官位最高坐到吏部左侍郎,正好比唐公望权利大那么一点,两人在署衙里打机锋不是一次两次了。

后来陆昌言因为身子骨不好,才做了两年吏部侍郎,就辞官回乡了。

这一别,两人已经是多年未见,虽说还有许多过往的不愉快在,但是他们都是到了这个岁数的人,再不见一面,不知道下回还有没有机会见。

故而,会还是要会一会的,至于是否愉快,那么会了之后再说。

第70章

汤显祖曾云:一生痴绝处, 无梦到徽州。

他言徽州铜臭味重,所以做梦都不想去那里,只是也从侧面反映了徽州之富庶繁忙。

歙县乃是徽州府的府治所在, 更是富饶无比、文人辈出,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歙县青山环抱,绿水绕城,白墙黑瓦之间, 是历史的积淀与文化的烂漫,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光是想一想这样的场景, 都已经能看到那喧嚣热烈的场面。

沈江霖之前陪着唐公望来过一次歙县采买笔墨纸砚等物,很是花了一笔钱, 在歙县里头各处也吃过逛过, “千味楼”虽没进去,但是也很快找到了地方。

沈江霖先跳下了马车,然后再搀扶唐公望下来。

沈江霖下车的一瞬间,就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无他, 只是因为这个少年长得太过俊秀了一些。

面容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 但是身高却是和成年男子已经一般高大了, 身型瘦削却不瘦弱, 只见他头上戴着青玉冠束发, 身上穿着竹月色绸缎直裰,腰间同色青玉革带束腰, 这腰细的,就连有些姑娘家都比不上,腰上悬挂精致荷包和玉佩等物, 装扮简单,但是成色极好的玉,让人看一眼便知其价值不菲。

若是光这些,路人最多只是赞一声少年翩翩,又是一个富贵公子。

只是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沈江霖脸上的时候,忍不住就是一怔。

只见他面如冠玉、眉似远山,眼含辰星、唇似涂脂,扶着车辕跳下来的一瞬间,一撩袍角,翩然而下,等到少年人垂眸浅笑时,更是让人心都漏跳了一拍——这世上,竟真有有如此谪仙般的人物,仿佛就是戏文里的人物走了出来似的!

陆昌言定的包间就临着街,他一眼就看到唐公望和沈江霖要上来了,整了整衣冠,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假装一副淡然的样子品茗。

多年未见,自己气势上可万万不能输了。

很快,唐公望带着沈江霖便到了约定的包间里。

酒楼里的小二敲了敲门,然后将人引了进去。

今日是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千味楼”中座无虚席,楼上的雅间也都是满的,雅间门上还挂着菖蒲以及用各色布段做成的小粽子,十分的应景,推开门的时候,唐公望便看到里边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了。

眼睛一转,里头的人有以前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还以为单独请他一个人呢,原来还请了不少人。

唐公望心底冷“哼”了一声。

陆昌言坐着没动身,只是笑着道:“多年不见,唐兄风采更甚往昔啊!”

唐公望也看了陆昌言两眼,摇了摇头:“陆正行,我看你倒是头发花白了不少,怎么?日子过得不痛快吗?”

陆昌言,字正行。

陆昌言大笑了两声,叹道:“你啊你啊,都从官场上退下来几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幅脾气?”

沈江霖仔细观察了陆昌言一番,似乎没有他师父说的那般心胸狭隘啊?

一屋子里大概有四五个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显然都是对他们两人有些熟稔的。

沈江霖一一认过去,这些都是曾经在各地做官,与唐公望和陆昌言认识的人,如今都已经告老还乡,因着在徽州府或是徽州府附近,所以才有了机会一起出来聚一聚。

他们俱带了子侄辈来,唐公望也不管陆昌言今日究竟是何目的,先带着沈江霖认一圈人,总归不会有错。

陆昌言把自己的孙子推了出来:“庭风,这位是你唐爷爷收下的徒弟,可是个不得了的天才人物,十三岁就取了解元,可比你当年十五岁取中解元更加风光,你们尽可认识认识。”

陆庭风看了沈江霖一眼,眼神中有些探究,但是更多的是一种桀骜,只是陆庭风还是依照礼节,和沈江霖打了招呼。

沈江霖则是有些怔愣在了原地。

姓陆,名庭风,官宦子弟,十五岁中解元,世上还有如此凑巧之事吗?

不,不可能桩桩件件如此凑巧了,此人定是原书中的真正男主,陆庭风。

可是,按照书中的时间线来讲,此刻陆庭风应该高中状元了,如何会出现在徽州府,甚至都没有去参加今年的会试?

是的,今年的状元郎另有其人,陆庭风榜上无名。

像陆庭风这样得天独厚的人,如果榜上无名,那定然是没有参加此次的会试和殿试。

沈江霖不知道,在原书中,赵安宁因为让沈江云身败名裂之后,赵家很积极地为她寻找新的夫家,最后兜兜转转选中了陆家这位少年解元郎,因着需要男方家中过六礼提亲,陆家定下了和赵家的婚事后,就带着陆庭风上京拜见了赵家人,且两人私下里见了一面。

陆庭风对赵安宁一见倾心,到了京城后就宿在他伯父家中,一直到参加了今年的会试与殿试,且一举夺魁,然后便是自然而然地迎娶赵安宁,开启了小说中先婚后爱的桥段。

而现在,事情早就已经全部乱套了,赵家与陆家不曾定亲,陆庭风没了原因提前北上,虽然今年有想过参加科考,可是这两年陆庭风一直跟着从高位退下来的祖父读书,陆昌言的身子越发不好,陆庭风便决定再等三年才去考。

陆昌言虽然劝过他,但是少年人一旦做下来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再加上陆庭风之父也觉得陆庭风少年意气、脾气倔强,虽然在学识上是到位了,可是在待人接物上还有的学,晚三年再去考,不是坏事。

故而兜兜转转,竟然在徽州府,与沈江霖相会了。

虽然心中千回百转,但是实际上也就过了一点时间,沈江霖掩下心头的震惊,面上微微含笑,对着陆庭风回礼。

陆庭风看着沈江霖,见他除了容貌出众外,也看不出什么出彩的地方,既没有少年才子的傲气,也没有什么出口成章的表现,反而就像一个入定老者般,满身上下都是平和之气,让他即使想要针对他说两句挑衅的话,都说不出来。

陆昌言见了沈江霖很是喜欢,尤其是沈江霖身上不疾不徐的定力,比他那个痴长了他五岁的孙子还要沉稳,不由招手让沈江霖过来:“好孩子,你可比你师父喜见人多了,你师父是不是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陆爷爷告诉你,我可不是你师父说的那种人!”

陆昌言一边说着,一边手有些颤抖地从袖袋里拿出一枚玉石,塞到沈江霖手心里,见沈江霖要推辞,连忙拽着沈江霖的手,拍了拍乐呵呵道:“都有,都有,是我这个老家伙的一点心意,你们这些小辈都有,到时候刻刻印章拿去顽罢,快收下!”

陆庭风眼尖,刚刚给另外几个人的玉料都是青白玉的,只有这沈江霖的是羊脂白玉的,价格上差了十倍不止,这也算都有?

老头还真是见人下菜碟。

沈江霖回头看了唐公望一眼,唐公望板着脸道:“给你你就拿着,我可先说好,今儿你喊我过来,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什么都没备下,可不准拿这个来背后说我。”

徐老相公笑了:“我也是不知道的,故而没备下什么,今儿个是陆大人喊了我过来,竟不晓得来了这么多人。”

王老相公同样笑言:“今日陆侍郎要做散财童子了,大家收下便是。”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沈江霖只得应势收下。

唐公望坐到了陆昌言身边,陆昌言比他先退下两年,如今两人已经五年未见了,但是陆昌言变化极大,头发几乎已经花白,人也干瘦了许多,看着精神不太爽利。

“你这人架子也忒大了点,虽说你以前是我的上官,但是如今咱们都卸了官职,可是能平起平坐了,我过来,你竟也不站起来迎一迎。”

唐公望逮着机会就要揶揄陆昌言两句,没想到陆昌言却沉默了半晌,枯树皮似的双手摸了摸双膝,然后长叹了一声道:“我这两条腿啊,自从去年开始,就站不起来了,好在我孙儿有一把子力气,帮我这个老家伙抱上抱下,我还能出来和你们见一见,否则只能在宅子里躺着等死喽!”

唐公望面色陡然一变,人老了,很多时候对生命也能看开了,但是看到自己曾经斗了一辈子的同僚,如今饱受病痛之苦,想到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不免有些戚戚然。

唐公望心里明白,或许这次,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会面了。

心里顿时就不是滋味了。

陆昌言见唐公望不说话了,心里也是别扭:“怎么了这是?可怜我?我虽然腿脚不便,可脑袋没糊涂,你是不是对你徒弟说我坏话了?我看你小徒儿看我的眼神,我估摸着一猜就准!”

唐公望梗着脖子驳斥:“就你料事如神,我说你什么了?断案还要讲究证据,你这是血口喷人!”

陆昌言把沈江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眯眯道:“乖孩子,你师父是不是说我这个人最是较真,喜欢挑刺,别人都不爱搭理我,年轻的时候处处给你师父使绊子,对不对?”

沈江霖为难地看了自家师父一眼:这,都说中了啊师父,咱认不认?

唐公望立马瞪眼:当然不认!

众人看到师徒两个的眉眼官司,哪里还有不知道的,顿时都笑了出来,有人笑的揉肚子,想到他们年轻时候的恩恩怨怨,如今回想起来,除了看开了,更是有些好笑。

一笑泯恩仇。

菜肴上桌,众人纷纷落座,陆昌言就着刚刚的话头继续说道:“你以为你师父为什么这么不待见我?当年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我们还在翰林院当值,那时候最要紧的便是每天写一篇青词供奉给神灵,你师父是状元出身,先帝更是对你师父委以重任,可是你师父偏偏不善于写骈俪之文,经常敷衍了事,然后每次都让我去呈上去,我被骂了个晕头转向,回来可不就要找你师父的茬?”

“你可问问你师父,当年的事情究竟是不是我说的那样?”

源头确是因此而起,可是后来两人之间许多政见不统一,这才是两人真正不对付的原因,可是如今,一切是是非非都散了,一个个都七老八十了,再去论这些、争个是非对错有什么用?

“我不同你辩,我少说几句,多吃几口菜,省的回去了,肚子还是空的。”唐公望同王老相公对饮了一杯,无赖道。

众人又是一场大笑。

正说笑间,外头小二敲门进来,对着众人行了一礼道:“诸位老爷少爷,外头下面正在举行赛诗会,今日博得头筹的,席面掌柜的请了,不知道可有人要去试一试?”

在座的几个年轻人,除了沈江霖和陆庭风都是解元出身外,还有两个举人,一个秀才,个个都是出色后辈,岂有不会写诗的?

众人纷纷起身下楼,陆昌言本不想麻烦下楼,却被陆庭风直接背了起来:“祖父,你一个人落在这里有什么意思?跟我走便是了,我不差那点子力气,到时候我若是得了魁首,你没亲眼见到,又说是我吹牛了。”

沈江霖落在后头,正好听到陆庭风如是说。

“千味楼”楼下已经是人声鼎沸,店家要求客人写下一首关于庆贺端午的诗,其中要带上“千味楼”或是他们楼里的菜肴,谁的诗赋得了第一,今日就免了这顿饭钱,并且还会将他的诗句题在“千味楼”的墙上,直到哪一年端午,众人选出了更好的诗,才会刷了重写,否则只要“千味楼”在一日,这首诗赋就在一日,进出来往的客人都能看见。

“千味楼”是徽州府的老字号,三代传承至今,已经快百年的老店了,每天客似云来,根本不愁生意的。

在“千味楼”的墙上题诗,有这样的客流量,何愁不出名?就算不为了出名,免一顿饭钱也是好的,“千味楼”的一桌席面可是不便宜。

再说笔墨纸砚都是店家提供,自己只是作一首诗,作坏了也没人说,作好了那可不得了!

沈江霖意外于“千味楼”的老板经营思路超前,楼下四面墙上,已经贴上了几十首诗作,只要是读过两年书,会作诗的基本上都来写了写。

沈江霖凝神看过去,只见里面的诗作质量参差不齐,大部分就是做的打油诗,连对仗韵脚都没顾上,少有两篇还能入眼,但也不算上乘之作。

陆庭风叫人搬来一张圈椅,轻轻将陆昌言放置在圈椅上,举目望去,忍不住讥笑了两声,凑在陆昌言耳边道:“祖父,您看看左边第五首,这也叫诗,实在是笑死个人。”

只见那首诗写道:

今日千味楼,吃了桌珍馐。

若是好运气,吃完我就走。

陆昌言看了亦是忍俊不禁。

来“千味楼”吃饭的食客到底三教九流都有,这不是科举考试,许多人写的字甚至都是歪歪扭扭的。

王老相公和徐老相公的两个孙子都是举人出身,看了一圈后,信笔挥毫而下,另外一个董老相公的孙子见有珠玉在前,可能是有点好面子,干脆就不写了。

陆庭风看了过去,冷嗤了一声,仿佛是有些不屑,举人出身的王有才和徐德彦脸上有些不好看,王有才忍了忍,才道:“想来陆师弟是有比我们更好的了,还请赐教。”

这个陆庭风很是有些恃才傲物,虽然听说当年他是江南科场上的第一人,但是一地解元又不是全国状元,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不一定他就是此次魁首了。

再说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算他才高八斗,偶尔也有些人会得一二佳作,也许是他这一辈子都逾越不了的高度,但是成了就是成了,并不是每次,那陆庭风都能得第一的!

刚刚在宴席上,他们几人都已经是让着、捧着陆庭风了,毕竟陆家门第最高、他又是解元身份,哪怕陆庭风说话不客气,大家也忍了;可是又来一个沈江霖,比之陆庭风容貌更出众,听说亦是出自名门望族,还是个年纪更小的解元,人家就可以和大家一起说笑,态度平和谦逊,怎么你陆庭风就偏要眼睛长脑袋上去?

没有沈江霖作对比也就算了,有了沈江霖在,陆庭风再有这样的态度,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心里就有些不服气了。

陆庭风二话不说,直接提笔,挥毫落纸,仿佛想都不用怎么想,作诗就像吃饭穿衣那样简单,一气呵成。

大家探头看去,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陆庭风的诗,就像他的人一样,桀骜不驯、大开大合,但也确实有才,明眼人看一圈,就知道陆庭风这首诗当得第一。

徐德彦脑子转得快,一看他和王有才作的诗都不如陆庭风,但是他们比不过,不代表沈江霖比不过啊!

不都是少年解元吗?沈江霖还比陆庭风小上好几岁呢!就算两个人的诗作旗鼓相当,甚至是陆庭风稍胜一筹,但是按着年纪,也胜之不武。

读书人心里九曲十八弯,徐德彦笑道:“沈小相公不作一首吗?”

唐公望多老辣的人?几个年轻人暗地里打的机锋,他稍微一过眼就知道了,只是他也不掺和,自顾自地从墙壁一端走到另一端,去看别人写的诗,不管他们这些年轻人。

其他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也是如此,这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他们要是参与进去了,意思就不对了。

陆庭风刚刚写完,将笔头一转,递给沈江霖道:“你也写一首吧。”

态度有些不客气,沈江霖含笑接了过来,稍一思索,便也写下了一首诗来。

诗还没写完,但是这一笔字,已经足以让人惊呼了!

陆昌言一看这字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居然是得到了高斗南那怪人的指点,写的竟是这般好,再这样练下去,恐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是早晚的事情。

字已分高下,围观众人开始念沈江霖的诗来:

端午感怀

五月初五日,同聚千味楼。

别时青丝在,转眼已白头。

粽香绕房梁,蒲酒入愁肠。

一饮三百杯,长歌满天晖。

沈江霖写第一句的时候,还有人不屑一顾,可是等到写完第二句,已经有人脸上闪过惊愕之色,倒是没想到这么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字句。

等到沈江霖最后一句“一饮三百杯,长歌满天晖”时,所有人都震撼了——这是需要多么豁达的心胸,才能写出此等诗句?

本以为陆庭风的诗已经够潇洒不羁,可是沈江霖的诗句读来竟然比他更加的豪迈自由,前说惆怅,后说释怀,哪怕我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了又如何?我还是能如当年一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陆庭风被震在了原地,对比了沈江霖的字和他的诗,朗声笑了两声,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写的很好,你赢了,我心服口服。”

然后陆庭风拿起沈江霖的诗作,高举过头顶,他本就长得比一般人要高上许多,如今又举过了头顶,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来。

“今日第一再此,还有不服的来战!”陆庭风声若洪钟,有着年轻人独有的朝气与活力,许多人先是以为陆庭风在说大话,但是看了这诗作后,顿时也是拍案叫绝,纷纷赞同这一首当得第一。

“千味楼”的掌柜乐颠颠地跑了出来,拿出狼毫笔,又让人摆上梯架:“小公子,还请帮忙,将这首诗题在敝楼墙上。”

沈江霖接过狼毫,甩开袍角登上梯架,一笔一笔写下这首诗。

刚刚还有看不清的人,如今都在墙上看到了这首诗,诗绝,字绝,人更绝!

因着沈江霖站的高,很多人都看到了沈江霖的相貌,纷纷赞叹,此乃徽州第一才子也!

站在人群中一起看热闹的店小二闻言笑道:“人家可不是我们徽州人,刚刚我打听过了,这位沈公子,是京城来的解元郎呢!”

好些人连道可惜,如此惊才绝艳之人,竟然不是他们徽州府的,饶是如此,今日的端午“千味楼”赛诗会依旧在徽州传了出去,沈江霖在徽州名声大噪、一时无两。

因着这事,徽州府上下官员乡绅还递帖子到了乡间,只是都被唐公望拒了:“这些都是闻风而动的人,你要积攒名望,就不能被这些人呼来喝去,而且这些都是迎来送往之流,以后做了官了有的是时间琢磨这些,如今不必理睬他们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