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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急不可耐。

江凛仰头叹了口气,“你知道你最错误的一点在那儿吗?”

它停下了,从变形的脸上看出一丝不该有的疑惑。

江凛掀开被子,活动活动手腕以及许久未活动的手指,走近它。

把手扭动,门开了。

这个怪物庞然的身躯只露出一点头尾,捏造出人的模样,此刻,它的脸上闪过僵硬的诧异。

“你最不该的是,装做他的模样,还叫我papa。”

话音落下,江凛狠狠将自己的拳头砸向那团模糊的人形。

血液飞溅,碎肉黏在地面,血液将那堆肉块黏在一起,高高溅起的血液濡湿他的脸庞,白色衬衫上满是血液喷射的痕迹。

它在地面蠕动,想要逃脱江凛的钳制。

即使是一堆没有形状,没有躯干,没有脊柱的软肉,江凛依旧握得很紧,拳头砸下时,发出噗噗噗的闷响。

血液在喉管中翻滚,“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承认我戳到你的痛处了?你真伪善。”

江凛久违地找到了血液急速流动,在心脏中翻滚的快感,死气沉沉的天空中扯动过的闪电,将一整片天空都点燃,再点燃。

肾上腺激素攀升,从头到脚都被这股子狂躁的热意唤醒,这种畅快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活着。

指骨刺痛,拳头背面已经血肉模糊,分不清是它的血还是江凛的血,然而他还在忘我地砸着拳头。

蠕动的软肉凝成触手的模样,从他背后颤颤巍巍地试探,绕过他的后背,恶臭腥臭,粘腻的触感爬上江凛脖颈。

圈成一个圈,剧烈地收紧。

一只触手缠上他的手腕,从破碎的喉管中,江凛听到它桀桀怪笑。

江凛也笑了,他笑得轻松,黝黑眸子璀璨如寒夜点点星子,“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什么好人,算什么伪善。”

肌肉绷紧,完全充血拱起的肌肉在他不算健壮的身躯之上显得格外狰狞,可他看起来依旧云淡风轻。

怪物血肉模糊的脸缓慢凝固,凝固成陆辞言的模样,那张初生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它歪着头,用着陆辞言的声音,“papa,我不懂……”

江凛握拳的手无力地松开,他脸色黑沉,望着那张如出一辙的脸,陷入久久的沉默。

它还在继续说,打趣,“papa,不想要我吗?papa,我最喜欢你了,我不能没有papa,亲亲我好吗?papa,摸摸我好吗?papa。”

江凛的手在颤抖。

“承认吧,是不是很喜欢他这么叫你,这种全然依赖你的样子,像只软绵绵的小绵羊,可怜兮兮地求你垂怜,仿佛你就是他的全世界,没了你他就不能活的模样,很难拒绝吧。”

它轻轻叹息,啧啧几声,像是见到了什么十分稀奇的玩意儿,“我都看到了,不怪他恶心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他彻底清醒了,不光发现你对他有这样肮脏的心思,自己竟然在你的手下自渎高潮,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它狂笑着,笑声尖细,如同锐利的刀子,刺破耳膜,刺进大脑深处,笑到它脸上裂开缝隙,一直裂开到耳垂。

“江凛,你是真变态,竟然会对自己的——”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被硬生生掐断。

江凛虎口张到不可思议的弧度,狠狠地卡进它大张的口中,另一只手,撕裂着这怪物的头颅,刹那间将它的脑袋撕成两半。

他收回手,内心鼓噪的汹涌让手指止不住痉挛,江凛冷冷开口,“你话太多了。”

血液喷射到休息室洁白的墙壁,巨大的血柱泼洒,将整面墙壁染得红到发黑,那团软肉不动了,软趴趴的像团死物。

心脏猛地腾空,缓缓坠落,夜又归为死寂,额角太阳穴流过滚烫的血液,合着钟表指针的节奏,脉搏一下又一下的跳动着,滴答,滴答。

他的胸腔微微起伏,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在原地没有动作,如同一尊血肉塑造的雕像,静静地矗立在寒夜中。

“江凛……”

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大开的门旁站着个人,月色为他镀上层朦胧的寒光,如玉的肌肤在月光下微微发亮,美得不似活人,让江凛想起沐浴在月光下的天鹅,张开他洁白的翅膀,高高仰起的脖颈修长优美,圣洁又不可侵犯。

江凛仰头,看到他,心中颓然,猛地升起浓烈的情绪,几乎让他窒息。

他从满地血污中摇摇晃晃站起身,体力和情绪爆发之后,身体像漏气的气球,空虚到脚步虚浮。

陆辞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担忧又警惕地用那双深蓝,澄澈,剔透,亮片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江凛的卑劣无处遁逃,这双眼睛折射出他的贫瘠与低劣,而他迷失在这种难以自拔的自我唾弃中,竟然萌生出跌入深渊的快感。

再堕落一点吧,只要抛掉内心的愧疚不安,逃脱道德的束缚,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他缓了许久,轻声开口,“言言,过来。”

陆辞言靠近了浑身血污的他,江凛整个人几乎被铁锈味浸透,他伸出手,手指不稳,将陆辞言滑落脸颊两侧的头发别到耳后。

冷白面容之上染上一抹血的痕迹,看起来格外刺眼。

江凛抿唇,问他,“你来多久了?听到了多少?吓到你了吗?”

陆辞言薄唇微张,扫过满地的血迹,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秀气的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江凛收回手,一闪而过的脆弱神情被他掩饰得很好,他嘴角噙笑,眸子却冰冷,整个人又变为那副镇定自若、无牵无挂的模样。

在他以为陆辞言不会开口时,陆辞言说话了。

他犹豫着,没有去管自己脸上的血迹,“没有。”

明明是极其简单的两个字,江凛却觉得自己等待了许久,像是垂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而他等待着陆辞言的审判。

江凛紧绷的肌肉松懈,提到嗓子口的心脏落回它该在的位置,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浑身的血渍。

“你去了哪里?”

他的语气堪称温柔,像是对待极其脆弱的珍宝,再大声一点,就能伤害到自己宝贝的弱小心灵。

陆辞言不太习惯,他别过脸,躲过江凛堪称炙热的视线。

“我去了图书馆,我现在是图书馆管理员。”

江凛神色瞬间冷下来,“之后呢?”

陆辞言,“……”

陆辞言对江凛的情绪有天生的敏感,当时江凛合上书之后一言不发,陆辞言能敏锐地察觉到江凛的不悦,以及在图书馆三层,自己将血液抹到江凛胸口时,那股子不悦几乎到达顶峰,说的话也格外刺人。

然而陆辞言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生气。

就像现在,江凛又生气了。

陆辞言并没有安抚人的经验,对于朋友都没有他而言,人复杂的情绪让他难以招架,但他记忆中,在无数次清醒的梦中,他记得江凛如何安抚他,虽然对方安抚的方式像在安抚小孩。

于是他走近几步,踮起脚尖,细腻白皙的手迟疑几秒,摸摸江凛的头。

“别生气好吗?”

江凛身体瞬间僵硬,一种陌生到他觉得自己就算再活几辈子都不会有的感觉充斥全身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胞都舒展,软软地融化在陆辞言掌心之下。

他心虚,但没有躲开,冷淡地开口,却没有丝毫说服力,“我没有生气。”

陆辞言面容冷白,长睫低垂,薄唇轻抿成条直线,侧颊弧度流畅,撅起一点点脸颊肉圆润的线条。

“你让我滚……”

像是赌气,又好像软软撒娇。

这是不会出现在副本外的陆辞言身上的神色,而现在,他轻而易举,就能让这张冷淡疏离的脸上出现更多精彩的表情。

这样的认知让他满足,又生出与现实相悖的落差,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小丑,诱骗着神志不清的陆辞言,又摆出控制者的姿态。

但是……

江凛短促地笑了笑,算了吧,思考那么多做什么呢?

他摸摸陆辞言的头,表情没有太多波动,“头发乱了,发卡呢?我给你把头发别起来。”

陆辞言乖乖拿出发卡,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幽灵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软软的,他捧着两个发卡递给江凛,指腹圆润柔软,乖得不可思议。

江凛呼吸一窒,“我错了,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好嘛?言言。”

他状若自然地把两个发卡别到陆辞言额侧,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梳过他脸侧碎发,动作轻柔到,连发卡金属的卡子不小心戳到陆辞言的皮肤都不允许。

而陆辞言就这样,沉静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长睫扑闪,半响,闷闷地嗯了一声。

“可以和我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吗?这次我不会生气,只要你像现在这样,乖乖的,相信我就是真实存在,不会离开我。”

天光大亮,夜色迅速消退,晨夕交错的光影流转得飞快,浅淡光影映在他冷白的脸上,晨光滑过他的脸颊,眼睫、鼻翼投下极为立体的阴影。

清晰而又明亮的光照进他蓝色的眸子,深蓝的眸子一半在光下,一半淹没在阴影中,呈现出极为清透极为剔透的蓝。

陆辞言咬唇,吞吞吐吐,他在犹豫,可是他出现在这里,即使见识过江凛堪称恐怖的物理攻击之后,仍然担心对方在自己保护之外发生什么意外。

他想说什么,还未开口,晴朗的天乍然乌云密布,雨点劈里啪啦地砸下,老旧玻璃的窗户被拍的咚咚作响,意识抽离,他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再次睁开眼。

寂静的黑夜中,趴在他身上的陆辞言支起身,揉揉惺忪睡眼。

第46章 Chapter 46 他湿润的薄唇微……

他湿润的薄唇微张, 发出一阵没意义的哼唧,在陆辞言即将发出那两个音节之前,江凛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巴。

“乖, 睡醒了?”

陆辞言迷迷糊糊,坐起身, “你捂我嘴巴做什么?”

江凛闻言一愣, 是自己想错了。

也不怪他想错,只有软软叫他papa的陆辞言会这样, 浑身软趴趴地, 以这种依恋到病态的姿势,一分一秒也不要和他分开。

所以他下意识以为……

江凛掀开被子,拉开窗帘,屋外是连绵不绝的阴雨, 一呼吸,潮湿的水汽钻进骨缝, 整个人慵懒得不愿意动弹。

在窗户能见视角的最边缘,江凛看到了那个穿着黄色雨衣的身影。

现在的校园内很空旷, 之间的到茫茫昏暗的晨光中,那点亮色围着下水道,忙得团团转。

江凛知道自己困在了这场大雨中,被困在的雨中的也不止他一个。

他呼出心口浊气,陆辞言给自己穿上外套, 胡乱把头发抓在耳后, 别上两个小幽灵发卡。

他发现江凛好像很喜欢给他别上这两个发卡。

于是江凛看到的便是他乖乖的坐在那里, 乖乖的给自己按照江凛喜欢的方式,像只梳理自己毛毛的小猫。

好乖……

要是能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江凛捏捏他的脸,“现在相信我是真实的了吗?”

陆辞言低低应了声, “嗯……”

“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吗?和我说说。”

陆辞言垂眸思索片刻,“两个同学吵起来了,我去劝阻,他们走了。”

江凛哑然,“就这么简单?”

陆辞言点点头,绷紧的小脸格外严肃。

“言言真不适合讲故事。”

他又说,“今天待在我身边好吗?”

两人并肩走在雨中,江凛接过那把伞,撑在手中,一手把陆辞言揽进自己怀中,雨幕隔绝在小方天地之外。

再次出现在教室休息室。

江凛因为没淋雨,保持了个清爽干净的姿态,不似上次浑身湿透那么狼狈。

陆辞言支着下巴坐在江凛的座椅上,盯着面前的男人很认真。

盯到男人有些毛骨悚然,他扯出抹笑,“同学,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陆辞言声音平淡,“我们见过,在图书馆大厅的相片墙上,我见过你。”

江凛观察着男人神色,他问,“你之前在这儿当过老师吗?”

男人笑道:“是的。”

“是因为什么离职呢?”

“私人原因,不便告知。”

江凛拿着女孩的转学申请,“秦先生,学校的资料表示,在你离职一周后,桑蔓向学校递交了转校申请,这两者没什么关联,很难让人信服吧。”

秦招端起桌上的水,轻抿,“江主任,我现在和她已经没有联系了,她本来就是孤儿,我只是资助人,没有什么义务需要对她的生命财产安全做出保证吧,我还以为我作为资助人,好歹能得到别人一句赞扬呢,怎么现在说得像是我是什么嫌疑犯一样,我愿意配合学校调查已经很仁至义尽了,学校压着不报警,也没人追究,江主任你何必呢?松手吧,别把自己弄得一身腥。”

江凛轻哼了一声,分不清是笑还是叹气,“你倒是很坦诚,不觉得这番话和你现在这副衣冠楚楚的模样相去甚远吗?”

秦招挑眉,戏谑的目光落在陆辞言身上,“因为我问心无愧,君子论迹不论心,再者……这是上课时间吧,这位小同学怎么出现在你办公室呢?”

他的声音和某道声音重合了,“说到底,江主任没有立场指责我这身皮囊下,藏的到底是什么吧,你也不遑多让,比我更加恶劣更加为人不齿。”

“而你还摆出一副审讯者的姿态,真不公平啊……”

江凛站在一旁,撑着桌沿,笑得胸腔阵颤,“是又怎么样,我挺骄傲的,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

“你说她们有矛盾,是什么矛盾?”

田素素顶着陆辞言探寻的目光,面上闪过几丝尴尬神色。

江凛无奈,他摸摸陆辞言的头,“言言,你用不着每来一个人都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对方看。”

陆辞言躲开他的手,“不是,昨天就是她和另一个同学在图书馆争吵,被我劝下了。”

田素素面上闪过些许不自在,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抱歉。”

“昨天的争吵和她有关吗?”

田素素苦笑,“是,他是小书的前男友。”

江凛没继续这个话题,“桑蔓和余罄书产生矛盾,你在中间周旋,阮沛脱离开这个四人小团体,之后桑蔓转学,余罄书退学,是这样吗?”

田素素脸色惨白一分,他又说,“来让我猜猜,在她们退学转学之前,你们的舞蹈老师秦招被处分开除,所以她们之间的矛盾和这个老师有关系吗?”

陷入良久的沉默之中,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有节奏感的调子配上温暖的室内,让人昏昏欲睡。

陆辞言在这片沉默中打了个哈欠。

江凛转头看着他,眼睑半垂,要睡不睡的模样。

“困了先去睡吧?”

陆辞言反驳,“我不困,只是有点头晕……”

系统冒出来,露出个怜爱的表情,【好可爱……萌萌的言言,好乖。】

【不过宿主要注意哦,言言在梦境里待得太久了,精神值已经开始下降咯。】

江凛捏捏他的脸,心想怪不得乖得不像话。

江凛从他发丝上摘下两枚发卡,“一枚给你,一枚给我,在你的梦里,你醒来之后记得先问问我,有没有发卡。”

陆辞言嘀嘀咕咕,“我不想睡……”

“乖,去睡吧,我会在这里的。”

陆辞言懒懒地靠在靠背上,未长开的身体蜷缩在座椅中,半边脸埋在江凛搭载靠背上的外套中,已经闭上眼,含含糊糊地呓语让人听不清,“……我不走。”

江凛无奈,把外套取下披在他身上,陆辞言手里还握着那枚幽灵发卡,手被江凛塞到外套里时,不安地挣动。

即使在睡梦中,秀丽的眉头也紧皱起细小的褶皱。

田素素也目瞪口呆,她望着已经睡着的陆辞言,陷入久久的惊愕,“老师,你们,为什么……”

江凛食指比在唇前面,轻轻嘘了一声。

她面色复杂,吞吞吐吐着来来回回几个字,眼眸中竟然泄出些许愤恨,“老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以为你是个好人。”

江凛压低声音,含笑回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们因为秦招产生情感纠葛?你觉得我和陆辞言也是,你厌恶这种感情,为什么?是本能的厌恶吗?还是其他原因。”

她垂下眼睫,捧着茶杯的手细微地颤抖,“没有其他原因,只是觉得你们这样的人道德败坏罢了。”

“你回去吧。”

她抬眸,“老师就不怕我向学校举报你吗?”

“这是你的自由。”

田素素摆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我真是受够你们这些人了,真恶心,好恶心,能不能都去死啊!”

苍白而精致的脸上流下一滴泪水,她直愣愣地望着江凛,恨不得把他撕碎。

“你愿意听我多说几句话吗?”

他不等田素素回答,自顾自地开口,“你已经死了。”

她蹭地站起身,后退几个大步,声音猛地拔高,“不可能!死的明明是她!不是我!”

熟睡的陆辞言似乎被刺激,浓密的睫毛颤抖着,却又睁不开。

“你冷静点。”

“我不是你的老师,他也不是你的同学,我来到这里是因为你的朋友,你可以选择把真相告诉我,或许你的朋友能得到解脱。”

她笑着哭,“哪个朋友?”

“余罄书。”

她笑出声,“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让她得到解脱,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彻头彻尾的骗子,我才不要她得到解脱!”

江凛见实在压不下她的情绪,无奈地把陆辞言抱进休息间,关上门后才出来。

“你觉得困住的她,实际上困住的是你自己。”

她看着那份报纸,陷入某种回忆,过了许久,久到江凛以为她会长久地保持沉默时,她开口了,语气中说不出的惆怅。

“我知道你找过秦招,我今天看到他了,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他是无辜的,被害的丢了工作,丢了家庭,但是他也是活该!”

“她们都活该!”

江凛没反驳她,“那谁无辜呢?”

“没有人无辜,所有人都是活该,你是,校长是,保安是,秦招是,桑蔓是,余罄书也是!”

“那你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也是,我太脆弱了,也太蠢了,可是为什么啊,可是为什么啊?”

第47章 Chapter 47 伤痕累累的余磬……

她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将一切娓娓道来。

墙上悬挂的钟表转了几圈,指针转动的咔咔声似乎与她说话的声音重合。

“就是你想的那样,她们因为秦招起了矛盾。”

“我第一次见余磬书时, 是雨天,那天的雨就像今天一样, 雨从万米高空落下, 我撑着伞,看着她走在雨里, 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很可怜, 于是我走向她,当我的伞倾斜向她时,她好像并不领情,先是错愕地看着我, 之后气冲冲地躲开,再甩了句谢谢……”

田素素想, 这个人真奇怪,怎么会喜欢淋雨呢。

余磬书的外表十分容易给人以柔弱的错觉, 那天的她站在雨里,被雨水沾湿的裙摆好似雨中摇曳的梨花。

明明做出那么倔强的表情,可田素素却觉得,她脸上的水不是雨水,而是温热的泪水, 哭到眼圈红彤彤得, 脸却惨白。

“你还好吗?”

她看着余磬书的校服, 为自己辩解,“我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平成中学, 我念二年五班,我叫田素素,你呢?”

雨点砸得飞快,漫天大雨中,她看到从余磬书眼睛里绵延不绝的雨水,心底好像被针扎了似的,她不懂,只把这种怜惜归结于自己的善良。

余磬书被她说动,嗫喏着唇,“你跟着我做什么?”

田素素忽地咧开嘴笑,“你这么可怜,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那是秋雨中的寒夜,她们第一次相遇。

“再后来,她说自己喜欢跳舞,她说觉得她们在台上跳动时,扬起的裙摆好像翅膀,脚尖踮起,跳跃时停在半空中,她说有那么瞬间,她学会了飞翔。”

田素素目光怔愣,眼底涌出泪花,“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看她舞蹈的模样,结束之后,她踮起脚尖,穿着舞裙,在我面前从2米高的舞台一跃而下,天鹅裙裙摆在她身侧展开,迎着风的方向,在身侧舒展,真的张了一双翅膀。”

她惊喜地冲我喊,“素素,你看,我会飞!”

然后重重地摔在舞台下,我没有接住她。

我愣住了。

她微微蹙眉,“我在想,为这么这么执着于会飞呢?人类不会长出翅膀,只有鸟会。”

江凛突然开口,“在我的窗台,傍晚时分,会飞来一只杜鹃,叫上几声后就离开。”

他没说这杜鹃有什么象征,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田素素的目光随着他的话移动,一寸寸移向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玻璃,在玻璃外,狭窄的窗台之上,飞过来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停在那儿,从那双纯洁又明亮,黑珠子一般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好奇又警惕地看着屋子里的人。

她闭上眼,从紧闭的眼睫中,流下一滴滚圆的泪水。

不过她又噗嗤笑出声,“你知道吗?那点高度对她来说一点儿事都没有,不过趴在地上骗我,我都被吓死了。”

“我为了能跟上她的脚步,报了很多班,其实我跳得很差,是四个人里跳得最差了。”

“不过她经常安慰我,有时我们练习到深夜,再结伴回家。”

她陷入某段美好的回忆中,泪水止住了,笑得甜美,又轻松,“她是个很可怜的人,虽然表面看起来像个小太阳,但实际上背地里过得可惨了,惨兮兮的,是棵没人要的小白菜。”

“有天她伤痕累累的出现在我家门口,湿漉漉地走近我家门,在客厅留下很长一串水迹。”

“我不敢说话,她先是沉默沉默,沉默到我心慌,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和惊慌席卷我的全身,在我控制不住开口时,她突然抱紧我,嚎啕大哭。”

“她边哭边说,温热的水迹湿透我半边肩膀,她说,好痛苦啊,素素,为什么人生要这么痛苦,为什么光是想要好好活着,明明只是很小的愿望,为什么会这么艰难?”

田素素忽地抬起眸子,木楞地,“老师,你会觉得人生很痛苦吗?你的人生是不是从始至终都是顺遂?你有没有实现的愿望吗?你说你被困在这里,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呢?”

江凛坐回椅子,望着手里的小幽灵发卡,嘴角勾起抹浅淡的笑意,“人生痛苦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活着。”

他用力收紧手掌,握紧手指,握到骨节泛起青白色,无比认真地开口,“也许我和你一样,其实我早就已经死了,只是意识不够清醒,所以一直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说,“小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好想长大,好想长大,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慢。”

这个世界总对小孩过多苛责,对大人却不会,在小的时候,轻易的小事就能击败孩子本就薄弱的心里防线,会因为被锁在房间哭泣,会因为不小心打碎的玻璃花瓶哭泣,会因为被夺走的宠物和玩偶哭泣,还会因为饿着肚子哭泣,大人的一个眼神,一句严厉的话,都能成为孩子哭泣的原因。

是她们太脆弱了吗?

小王子游历过不同的星球,有的星球小到挪一挪板凳,就能看到仓皇的落日,他走过黄沙遍布的沙漠,拒绝成千上万多玫瑰,走到金黄的麦田。

狐狸说,“请你驯养我吧,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

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

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

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你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所以,一旦你驯养了我,事情就变得很美妙了!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

我看到金黄麦浪时,就会想起风吹过你金黄的发梢。”

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

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了;

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的唯一了。

人类已经忘记这个简单的真理了。

不过,你不可以忘记,你必须对那些你所驯养的东西负责。

你必须对你的玫瑰花儿负责。注

可孩子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从一声嘹亮的啼哭开始,没有人过问她,你愿意降临到这个世界吗?

大多数人都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孩子。

伤痕累累的余磬书哭号着,“长大就好了吗?”

心底有个声音回答她,“长大就好了。”

长大就好了。

田素素趴在桌上哽咽,哭到抽泣,瘦弱的肩膀颤抖得很剧烈,从深深压抑的胸腔中,泻出几声绝望的低嚎。

指针转了几圈,时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淌,江凛似乎看到她的身量拉长,修长的四肢在聚光灯下舒展,蓬松洁白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在明亮的灯光下,透明的宛若阳光下的泡沫。

啪啪啪——

一连串灯光熄灭的声响从四面八方袭来。

蓦然间,眼前漆黑一片。

他站起身,在一片漆黑中,大步流星地走向休息间。

身后一股巨力拉扯,狠狠地将他摔在某个并不坚硬的垫子上。

他猛地睁开眼。

嘭!

耳侧巨响,雷鸣般的掌声一同响彻耳边,灯火通明的演播厅内,礼炮内五彩缤纷的亮片在眼前炸开,仰头看时,不规则亮片尖锐的边缘闪烁着炫目的光点,在明亮的黄色灯光下,显出恍惚的光晕,一圈又一圈地交叠。

洋洋洒洒地落下,如同某个久远梦境中的一场大雪。

陆辞言抱着饼干,小口小口地嚼着,带着软肉的脸颊削瘦些许,光是嚼着饼干,就能看到脸颊鼓动的痕迹。

他额角别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幽灵发卡,亮片似地眼睛打量着江凛,却没有动作。

江凛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还记得我吗,言言?”

陆辞言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缓缓吐出几个字,“你是江凛。”

“还有呢?”

“你的发卡呢?我头发乱了。”

江凛笑了,胸腔中鼓噪的心跳,纷乱又急速,他拿出发卡,十分小心地别在陆辞言额角。

灯光收拢又分散,在场内肆意游走,最终落在舞台中央。

四个女孩手挽着手,仰着头,舒展修长脖颈。

眨眼间,灯光熄灭了,偌大的演播厅中,只剩下孤零零几个人,刺眼的光束刻意地扫射,让眼睛无法直视。

江凛护住陆辞言的眼睛,再次睁开眼时,血色光芒笼罩着漆黑的舞台。

在舞台之上,舞女的身体流出鲜血,面目惨白而僵硬,四肢并不灵活,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只能活动的骨关节带动她的躯体。

在灯光照射之外,失去控制地倒在地面,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姿势,手腿交叠,头甚至扭到后背,但那脸上仍旧带着僵硬的笑,木楞的眼珠转了个圈,直勾勾地盯着江凛的方向。

从中流出滴血泪。

一曲毕,演出结束了。

空荡荡的演播厅内只有两人,黑红的椅子在惨白的灯光下莫名瘆人,空气中流动着若有似无的冰冷气息,死寂之下,难以捕捉的暗涌流动。

这是不存在的演播厅。

“先离开。”

他抓着陆辞言的手,想要带着他离开。

厚重的大门之上,贴着张告示。

如果您看到这条告示,请不要慌张,不要恐惧,也请不要声张,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您能看见,在遵守本告示的前提下遵守图书馆门口告示。

相信您可以看出来,您所处的学校并不安全,我们要集结在一起,打破来自校方的诅咒与禁锢。在死去第一个无辜同学时,规则已经成立,我们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同学死去,我们是朋友,我们是可以托付真心的伙伴,你来临这一刻,我们已经等待许久。

请不要相信校方,校门外是更为恐怖的深渊。

请遵守下列准则,这是你能成功逃离的唯一途径。

1.在进入演播厅之前,请出示您手中的票据,并唱起学校校歌。

2.猫狗是我们的朋友,它们保证我们的安全,请相信它们的话。

3.不要去医务室。

4.不要向校内任何人求助,包括你认为可能是伙伴的人。

5.如果看到书籍中的纸条,请交给图书管理员,虽然他不是我们的朋友,务必相信纸条中的内容。

6.图书馆门口的池塘里,是猫的食物,你可以投喂猫获得信息,猫不一定可信,但狗一定不可信,我们的朋友,不一定想要我们走出校园,但请相信,它们是无辜的。

7.食堂里的红色饮料,甜点,猫粮可以购买,不过请不要让他们发现你购买了这些东西,他们很警惕,猫喜欢猫粮,你可以把猫粮喂给猫,猫会说真话的。

8.猫会唱歌,在猫唱完歌之后,请跟着猫的脚步,躲避开其他人,悄悄离开学校,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回来。

9.学校里没有红玫瑰。

10.在你出现胸闷头疼乏力时,请喝红色饮料。

11.当你发现自己正在被监视时,请把甜点放入图书馆门口池塘中,静静等待甜点消失后迅速离开。

请活下去,我们希望你可以活下去,带着我们的生命,一起活下去(划掉),爪痕。

第48章 Chapter 48 他问,“你想从……

午夜的钟声响了一刻, 夜色迷茫,屋外的景色在月光之下,皎白光辉笼罩中, 恍若白昼,却又平添几分朦胧的色彩, 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

叩叩叩……

敲门声音响起了, 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几段沉闷的脚步声, 脚步声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绕过一个弯,停顿几秒,不急不须地靠近。

江凛从梦中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手心温暖的温度猝然消失不见, 月色好不藏私,从身后大开的窗户向内倾洒, 他的身影一般在光里,一半湮没在黑暗中。

在几秒的沉默之后, 江凛抬起手,仰起头举过头顶,月光让手心更加清晰了,他看到自己手上微微发光的汗水,和几道泛红的纹路, 那是握紧那枚幽灵发卡时, 手心留下的痕迹, 眯起眼想要仔细再看,却又看不清。

脚步声停在了休息间的门前,过了几秒, 它没有离去,而是礼貌,又矜持地敲了敲门。

宛如一位礼貌的绅士夜访友人般,亲切又冒犯。

那道熟悉的声音闷闷地响起,“不想和我谈谈吗?江凛。”

江凛闻言,冷淡的面色不变,“没什么好谈的。”

它兀自打开门,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进门来,颇为熟练地坐在江凛床边,锐利的眉眼在朦胧不清的光亮中削减几分戾气,幽黑的眸子在微弱的光亮下微微发亮,好似某种猫科动物的眼睛。

“你嘴上说着没什么好谈的,实际上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了吧?”

江凛嗤笑,“是啊,你再靠近一点,我就会掐紧你的脖子,堵住你这张喋喋不休的嘴……”

他压低声音,靠近它耳边,眸子十分具有暗示意外划过它的脖颈与耳垂。

冰凉指腹划过它的脖子,触碰着唇角慢慢滑到耳垂,“像它一样,把你从这里撕开。”

“你想试试吗?”

“可我赌你不敢,如果我死了,言言永远迷失在梦境里怎么办?该不会,你只能抱着他的尸体无能狂怒吧?”

它笑道,“毕竟我见过你无能狂怒的模样,真是弱小到可爱又让人生厌。”

江凛,“……”

它眸底讥诮意味明显,含笑的眸子直勾勾地望进江凛眸底,从对方黝黑发亮的瞳孔中,江凛看到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怎么样的脸,脸部的轮廓被拉扯到变形,一黑一红的瞳孔震颤,脸色苍白,薄唇不自觉地抿紧,倔强又无能的模样。

但诡异地,他的目光扫过它的眉眼,面前的怪物眉眼沉黑,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惨白,这种不正常的白在月光照射下闪着细微的光点,好似整个人都被掏空,从内里放置一枚暖白的灯,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从这张脸上看出些许熟悉,难以言说的熟悉。

“你究竟是谁?”

“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问,“你想从我身上夺走什么?”

江凛自嘲一笑,并不是笑自己的弱小,而是笑自己的贫瘠,“我什么都没有,你一直缠着我,却又不下手杀我,这样会让我怀疑我身上背负着什么巨大的秘密,连你也要忌惮。”

它从床上站起身,打开休息室的门,“是也不是。”

“但是你说错了一点,”它惋惜道,“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我可以从你身上夺走很多东西,看着你一点一点被摧毁,大概就是我的目的。”

江凛眉心一跳,心中闪过不好的预感。

窄窄门缝外,门口身影的影子被身后的月光拉长,细长的黑影延伸到他的门边。

没有满地的血腥,没有一片血污中狼狈不堪的江凛。

随着他的脚步渐渐靠近,江凛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窒息,不受控制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脚步,心脏越跳越快。

他喉咙干涩,嗓音嘶哑,“言言。”

陆辞言的脚步停顿了。

“你先别过来。”

它低低地笑,“你觉得不让他靠近,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话音落下,一道与江凛声音一般无二的声音从他启合的薄唇中发出,“言言,来Papa这儿好不好。”

两人目光相撞,在空气中摩擦出劈里啪啦的火花。

陆辞言走过来几步,纠结地站在门口,却没有再一步靠近,像个被雨淋湿的小孩,局促,而又委屈。

他长睫低垂,咬着唇,“江凛,你不能这样让人说走就走,召之即来,呼之则去。”

江凛火速下床,想要靠近陆辞言,却比它慢了一步。

脚底凭空生长出无形的触手,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

他眼睁睁地看着,它把小小的陆辞言拥在怀中,细长惨白的手指,骨节分明,一下又一下地抚摸过陆辞言的头发,在它的对待下,陆辞言委屈的神色变得更加委屈,紧绷的脸浓云密布,他咬着唇,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哭哼。

随后,踮起脚尖搂住它的脖子,头埋在它的胸膛上,将整个身体贴得密不可分,那副依恋到令人癫狂的姿态,出现在另一个身上。

它抬起陆辞言的脸,拇指摩挲着他湿润的眉眼,眼睫根部已经泛起潮湿的水光,被迫抬起的脸还恨恨地扭向一侧,像是在拗气,又像个恃宠而骄的孩子在拐着弯的撒娇,需要人软声细语地去哄。

不然光是看着这副泫然若泣的模样,心都能揪在一团。

好在他撒娇的对象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冰凉的指腹点点他的眼角,轻轻擦拭着泪水,它把陆辞言拦腰抱起,像个自闭的等身手办,十分乖顺地将头靠在它的锁骨处。

成年男性的身体优势分毫毕现,轻而易举地就能把陆辞言圈在怀里,哪怕是横抱的姿势。

陆辞言把脸埋在他肩头,控诉着,“Papa不要让我滚……”

还未说完,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抽噎,他手圈过它的脖子,把它抱得很紧,瘦弱的肩头一抽一抽地,看起来可怜极了,怎么有人忍心欺负这么可怜,这么可爱的孩子。

它轻轻拍着他的背,宽大的手掌顺着陆辞言的脊背,柔声安慰道,“言言不哭,是papa的错,papa给你道歉好不好,就原谅papa这一回。”

围观这一切的江凛,“……”艹

他破口大骂,“我可去你口的,那是老子说的,滚也是老子说的,要道歉也是我来说,你给我把他放下来!”

接着,他望向陆辞言,从他的角度看不清陆辞言的脸,只看得到他额角折射着光亮的小幽灵发卡。

江凛换了种语气,哄道:“言言,我才是papa啊,你忘了吗?papa给了你一个幽灵发卡。”

昏暗中,他看到陆辞言的头扭动了一下,又被它轻柔的安抚按在自己肩窝。

“言言,papa带你回去睡觉觉好不好?”

回过头的瞬间,江凛看到他幽深的眸子,挑衅的目光示威一般。

你不是说你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吗?

现在,你是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束缚的力道松懈,空荡荡的屋子里重回死寂,没有谁来过的痕迹,他的心脏被死死收紧,收紧再收紧,收紧到只剩下拇指大的一点,迅速地下坠,整个人都开始下坠。

江凛低垂着眼眸,月色凉如水,他扭过头,对上窗台处一双硕大的碧绿色眼睛,那眼睛迅速地眨了眨,像是在嘲笑他。

他暗骂一声,门嘭地巨响,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漆黑的天空中又下起小雨,雨势逐渐大了,路边排水口被堵住,雨水从下水道中倒灌,腥臭的淤泥沾满他的裤腿。

终于,手指触碰到冰冷的软肉,浮肿到松软的肉块几乎是瞬间将他的手指包裹。

江凛再一次把那堆肉块掏出来,摆放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现在由你来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尸体在说话。

圆形头颅已经肿胀成气球一般的形状,难以分辨的五官轮廓之内,一道□□开开合合。

它说,“你是个疯子!”

“赶紧说,不然我就把你塞回去。”

江凛的声音带着令人胆颤的寒意,毫不怀疑他会真的亲手把这团肉又塞回去。

它不说话了,装作一堆惨烈且沉默的尸块。

它想,真是糟糕的人啊,即使都变成这幅模样了,还要被他威胁!

江凛动手了,他提起它的头颅,作势又要塞回下水道。

还未真的塞进去,雨夜中,昏黄路灯下雨水降落的轨迹丝丝分明,照的雨滴如丝线,织成天罗地网,将天地连成一片。

路灯闪烁,眼前一黑,浑身湿漉漉的黏腻感消失了,鼻尖腥臭的味道被另一种香味取代。

青涩的,带着绿意的玫瑰香气。

耳边嘈杂,恍若置身闹市,江凛眉心微蹙,睁开眼时,陌生的装潢让他稍稍惊愕。

木制的地板一尘不染,米白色的座椅让人觉得温暖又舒适,灯光多到令人眩晕,却又是统一的昏黄色调,看起来温暖又不刺眼,邻座的几人正小声地交谈,时不时传来几声欢笑。

鼻尖陌生的香气浓郁,焦香,苦涩,却又醇厚。

一杯陌生的饮品端到他的面前,系着围裙的少女低声说了句,“慢用。”

他这才抬眼看对面的人,陆辞言双手捧着只有他掌心大小的杯子,埋头喝的开心,蓝色眸子扫过眼前的玫瑰,扫过江凛,最后落在窗外。

窗外雪花飘荡,形状不清晰的雪花落得缓慢,极其缓慢,冰天雪地之间,只剩下几点人影,她们裹着厚重的衣服,手揣进兜里,呼出的热气凝结成白雾。

室内却温暖,陆辞言鼻尖上沾到一点白色的痕迹,手掌一半藏在袖子里,只露出白皙的手指,捧着那杯蒸腾着热气的咖啡,冲他笑得眉眼弯弯。

第49章 Chapter 49 江凛愣了一秒,……

漫天飞雪重重, 在纷乱的纯白中,他看到陆辞言亮片似的蓝色瞳孔,虹膜折射着雪色, 纯白中,只有他的眸子是唯一的亮色。

陆辞言抓着他的手, 干燥又温暖。

门头上的铃铛叮地响了一声, 陆辞言带着他冲出门,站在雪地中。

陆辞言仰起头, 雪落在他眉眼发间, 双手捧在一起,雪花在他手心中融化,透明水色濡湿他的袖口。

江凛从没见陆辞言这么开心过,他自顾自地在雪地里撒欢, 捧起一捧雪捏成团,又捏起个较小的雪团, 两个叠在一起,递到江凛面前, 笑得眉眼弯弯,眸子中水光闪烁,“喜欢你。”

周遭的时间仿佛静止了,飞舞的雪花也停滞在空中,江凛只看到那双眸子, 含笑, 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江凛愣了一秒, 随后笑了,接过那个雪人,将陆辞言通红的手握在手心, 极其轻地说,“我也喜欢你。”

他又说,“可你不是他。”

话音落下,面前的景色好似被打碎的镜子,劈里啪啦地脆响后七零八落地迅速跌落。

白色逐渐模糊,被另一种更为灰暗的色调取代。

屋外的雨还在下,从图书馆的巨大落地窗往外看,只看得到惨淡乌云滚滚,看不到一丝太阳的痕迹。

鼻尖有着书籍长久堆放的潮湿腐朽气味,他盯着泛黄的书愣神。

一只手指轻轻戳戳他的手背,一触即分的温暖让他抬起头,陆辞言把书立起来,小半边脸藏在书后,只露出双深蓝眸子,他眨眨眼,“江凛,你走神了。”

江凛睫毛飞速地眨了几下,掩盖过眸底一闪而过的情绪,“嗯,走神了。”

陆辞言把书递到他面前,神秘地开口,“我好像发现了别人的小秘密。”

在摊开的书中,夹着张泛黄的纸条,用的纸张不过是随意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米黄色纸片,娟秀的字迹抄录着另一本书的一段话。

【我生下来时哭几声

我死去时别人又哭

我不声不响地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注

江凛沉默地接过纸条,纸面有墨水浸润的痕迹,在娟秀的字迹背面,黑色走液笔的字迹力透纸背。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梨

在我成形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注

江凛摸摸陆辞言的头发,没有发卡别在额侧,发丝垂落在他唇边,手指轻扫,柔软的触感与现实中并无区别。

他把发丝别到耳后,“言言,你还看到其他的纸条吗?和我一起找找好吗?”

陆辞言撑着下巴想了一会,“那我的奖励呢?”

江凛扑哧笑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在海子的诗集中,江凛再次找到相似的纸条,“你好,白花:)”

这里的纸条大概率是可以直接带出阅览室,而不用给图书管理员,江凛路过岛台时,那名图书管理员从书中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比上一次见他时,这份笑意少了些许僵硬,多了更多柔软而还有人情味的东西。

这很难解释,就算是一模一样的笑,依然能察觉出微妙的不同。

他带着陆辞言走上三楼,在楼梯口正对的墙壁上,那副画着舞女的画不翼而飞,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走廊地上摆着许多画,大多只是随意地靠在墙上。

耳边传来有节奏的踢踏声,清亮的男声浑厚却不粗哑,反而是柔软到声音中都带着笑意。

江凛熟悉这个声音,他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声音,虽然情绪不同,但不妨碍他能辨认出。

“一哒哒,二哒哒,好,绷脚背,腿不要弯,抬高……”

从门上的玻璃门扇中往内看,窗明几净的教室中一面墙壁镶嵌着巨大的镜子,镜子内倒影与真实的人重叠,舞动。

为首的是一个男人,身形高挑,穿着普通的阔腿裤与白T恤,阔腿裤的裤腿压进袜子,他舒展着四肢,灵巧柔软得简直超出对男性的刻板印象。

江凛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从余光瞟到镜子里的江凛,停下了:“你们先练。”

他拉开门,对着江凛笑,“主任有什么事吗?”

江凛,“……”

他低下头,确保自己没有穿上那身深蓝西装,而是普通的白衬衫和裤子,透过门框玻璃的折射,模糊可见自己的轮廓,也没有衰老的痕迹,他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江凛掩饰性地咳嗽,“我班里有个学生,想学舞蹈,我又拗不过。”

说着,他把一脸懵的陆辞言拉出来,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

“所以我就想送他来秦老师这里看看,理解秦老师任务艰巨,你不用过多关注,让他在边上看着就好。”

秦招挑眉,目光将陆辞言从头扫到脚,半响才点点头:“其实他的身体条件很好,四肢纤长,肩颈线条也很优美流畅,就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现在太晚了,浪费了一棵好苗子。”

秦招又转移话题:“为什么男孩子会突然想学习芭蕾呢?”

江凛拖着陆辞言的背心,把问题抛给他。

陆辞言抿唇,顶着两个人期许疑惑的目光,半响才干巴巴挤出几个字:“他喜欢。”

一瞬间,秦招的眼神堪称惊恐。

江凛捏了捏他的脸,捏到嘴巴都变形,沉声道:“言言,好好说话。”

陆辞言撇撇嘴:“其实是我自己很感兴趣。”

秦招只是笑笑,并没有彻底放心,他目光落在江凛身上,语焉不详:“好事,学生培养兴趣爱好是好事。”

随后,他侧过身展示身后的教室:“要不要现在就来试试?”

陆辞言拒绝。

江凛推着他的背心,笑得愉快,摆出一副领导视察,又好像操心的家长在窗外守着孩子上课的凝重和微妙的自豪,昂首挺胸地走进教室。

他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女孩,她们并没有在意多出来的人,仅仅视线停顿几秒,之后便自顾自地训练。

江凛把陆辞言交到秦招手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只是兴趣使然,秦老师不必对他有高要求,我待会还有课,我先走了。”

说着他退出门外,朝着陆辞言使了个眼色,关上门,招招手后离开。

可怜兮兮的陆辞言扒在门口,怎么都不愿意松手。

只用双澄蓝的眸子,一脸控诉地看着江凛,绷着脸一言不发。

即使知道这是梦里的陆辞言,江凛依旧无法彻底化作铁石心肠。

他摸摸陆辞言的脸:“乖,待会结束后我就来接你。”

陆辞言:“……”

他嘭地关上门,但顾及到江凛还站在门旁,所以连生气的砸门都带着顾虑,生怕不小心砸到江凛。

敏锐察觉到这一点的两凛心更软了,升起一股子愧疚来,他把陆辞言拉出门外,被丢下的人此时气得跟只河豚似的,侧头就是不愿意看江凛。

“好了好了,我一定会来接你的,不要生闷气好不好?”

陆辞言表情有些许松动,闷声闷气地嗯了声,不做其他回答。

江凛捏着他的下巴转向自己,捏捏他的脸,泄愤道:“还说我莫名其妙,明明自己就倔得跟头驴似的。”

陆辞言甩头,脱离开他的钳制,故作冷淡地开口:“我知道了,你走吧。”

江凛:“……”

他真是那陆辞言没招了。

“那我走了?”

“嗯。”

“我真走了。”

“……”

江凛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陆辞言悻悻地回身,猝不及防撞进秦招带着打量的眸子中。

“秦老师,”他随意指了个空位,“我在这里就可以了吗?”

秦招回神,视线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那是个靠窗的位置,并不算空旷,好处是可以看到图书馆外,视野比较开阔。

“都可以,不过你基础功可以说一丁点都没有,自己练很容易受伤,不需要老师教你吗?”

陆辞言思索一会儿,点点头:“暂时先不。”

秦招笑了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走到镜子前继续带着学员。

陆辞言看着他的动作,没一会便被窗外的鸟吸引了视线,他盯着那只鸟出神,不知何时,她们结束了。

“你为什么来这里,好奇怪。”

陆辞言淡淡开口:“不奇怪。”

面前的少女正在喝水,手帕擦擦额角的汗水,靠在横杆上同他说话。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想学这个?”

她惊愕:“你该不会……有什么怪癖?”

陆辞言正要开口反驳,另一个人先一步开口。

“你别那么刻薄好吗?阮沛。”

余磬书递过来瓶水,友好地笑,“陆辞言,我们见过的,我是余磬书。”

陆辞言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在记忆的某个犄角旮旯地找出点熟悉感,“我记得。”

余磬书拉着他的袖子,眨眨眼,“我刚刚看你一直在边上站着,很无聊吧,没关系,我教教你。”

陆辞言被她拉到镜子前,这镜子足足有整面墙那么宽,那么高,在明亮灯光的照射下,站在镜子前的陆辞言竟然有些窘迫,这样赤裸而又直白的直面自己让他没有来地生出退却的心思。

余磬书抓着他的胳膊,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欢快:“别躲呀,明明是男孩子,却意外得很漂亮呢。”

余磬书捏捏他胳膊上的肉,疑惑道:“身体也很柔软,好奇怪,你和我看到的男孩子都不太一样。”

身侧穿插过来另一道声音,调侃意味明显,“什么男孩子?你见过很多男孩子吗?他们是什么样子呀?”

余磬书恼羞成怒,白皙的脸颊泛红,“素素!你闭嘴啊!”

她简单做了几个动作给陆辞言做示范,随后让陆辞言也摆出一样的动作。

陆辞言:“……”

我可以拒绝吗?

他不情不愿地仿照着余磬书的姿势,手脚极其不协调,他第一次有这种茫然无措的情绪,甚至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

但她们却围过来,看陆辞言的眼神像在看珍稀动物。

七嘴八舌地评论。

“欸,很稳啊!竟然不抖,好强啊!是天赋吗?”

接着,余磬书双手扶在横杆上,一腿猛地后抬,脚尖几乎贴上后脑勺。

她眼睛亮晶晶的,“你试试?”

陆辞言咬牙,学着她的动作双手扶在横杆,一脚点地,另一只脚缓缓地往后抬起,身体也不自主地往后仰,身体完成不可思议的,非常柔软的弧度。

田素素凑上前,“天呐!你是不是自己偷偷练过,不可能第一次就可以抬起到这种程度!”

叩叩叩……

敲门声音响了。

陆辞言迅速站直,后背还有些许过度折叠的酸麻。

门外探出个脑袋,少年笑出虎牙,清爽的白T恤加校服外套,整个人都青涩而又带着股子文气,他身后背着块木板。

冲着门内的人腼腆地笑。

在众人的打趣声中,余磬书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着包跑到门口。

见来人不是江凛,陆辞言眼底的光亮熄灭,钟表指针走过半圈,已经过去半个小时,答应他的人还没来。

第50章 Chapter 50 为什么江凛不喜……

灯光落寞, 落日的余晖铺满窗框,火红的太阳从树梢落下,细细碎碎的光点照在他的脸上, 空旷的舞蹈教室中。

陆辞言久久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皮肤在白炽灯下白得令人心悸, 薄唇不见半丝血色, 在镜中,与他一般无二的身影蹲坐在镜子前, 一模一样的动作, 如模子刻出来般的蓝色瞳孔中,一个身影之内,端坐着另一道身影。

门外传来一声轻响,玻璃珠子般的眼睛颤了颤。

来人不急不徐, 余光中镜子里倒映着他的身影,但陆辞言不愿抬头。

江凛在他身边坐下, 看着蹲坐在镜子前的陆辞言,可怜得像朵自闭的蘑菇。

“抱歉, 我来晚了。”

陆辞言轻轻摇头,淡淡说:“没关系。”

江凛对他说:“你知道吗?虽然我无数次告诉我自己,你只不过是幻像,但我看到你不高兴时,我还是会觉得难受。”

陆辞言垂着头, 盯着脚下的地面, 默不作声。

他自嘲地笑, 拉着陆辞言的胳膊起身:“蹲麻了吗?还能不能走。”

陆辞言沉默地甩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闷头走在前面,蹲了许久导致的腿麻让他走得缓慢, 但他还是倔强地走着。

江凛抓住他的手臂:“生气了?”

“你走。”

“我真走了你又不高兴了。”

陆辞言停下脚步,面容沉静却又苍白,他说:“就因为我不是他所以要这样对待我吗?”

江凛愣了一秒,随后笑了:“你听到了?”他把陆辞言额角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你觉得他是谁?”

“……”

正是下午放学的时间,两人一起一后,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不过分靠近,但也不会过于疏远。

走过操场后的土坡,破橘子般的落日衔在山头,傍晚的风呼啸而过,并不陡峭的山坡上,女孩裙摆飞扬,离她不过几米的距离,男孩站在画框前,拿着画笔的手一下又一下的动作。

风过于大了,吹得纸上刚附上的颜料竟然拖拽出些许痕迹。

“好了吗?我站的腿好酸啊……”

余罄书冲他喊,手里华丽的遮阳伞被她杵在地面,将身体斜靠上纤细的伞柄。

何树从画板后抬起头,瞟一眼面前的余磬书,无奈地笑着冲她喊:“别呀,那道具是要还回去的,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

风好似海浪穿过铁皮网,刷刷作响,白色裙摆飞扬,扬到小腿之上,一面贴着腿,一面在风中轻盈地飘动。

她忽然张开双臂:“我好想跳舞啊,何树。”

说着她把手里的伞一抛,粉色缎带与蕾丝花边做成的伞被随意丢在草地上,她拎起裙摆,踮起脚尖,合着风声的节奏,快乐而又自由地舞蹈。

橘黄的光透过裙摆的轻纱,透明的宛若清晨的薄雾,却又在闪闪发光。

夕阳下,陆辞言随意地瞥见这一幕,少年少女纤瘦的身体在夕阳下的剪影也带着纤细的脆弱感,像是一株未长大的树苗,在落日的余晖中随风摇动它的叶子。

他心底涌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只是惆怅地,带着艳羡的目光扫过一眼后移开。

奇怪,明明自己也十分年轻,怎么会突然有这种羡慕的感觉呢?

陆辞言诧异地想,脚底的路在夕阳落山的余晖中,越来越不清晰。

江凛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并不是十指相扣的动作,而是像牵着担心走丢的小孩,将他整个手掌都握在手中。

“别生气了好不好?我给你道歉。”

陆辞言吸吸鼻子,瓮声瓮气:“你说可以给我任何奖励……”

他停下脚步,仰头望向比他还要高一个头的江凛:“那你忘掉他,喜欢我好不好?”

江凛沉默半响,最终连道歉也没说:“我清楚的知道自己面前的不是真实的你,梦境中的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是想把我留在这里吗?”

他抬手指向小山上欢笑玩闹的身影,说出的话消散在风中:“你很羡慕他们是吗?”

深蓝眸子中水汽聚集得很快,不过眨眼间,晶莹的泪珠从那双玻璃球一般的眼睛中迅速坠落,顺着侧脸流到下巴,在脸颊上留下两道发亮的痕迹。

他抬手不断抹着泪水,从哭泣声中挤出几个字:“江凛,我讨厌你,你这个骗子!”

漫天红霞快要熄灭了,陆辞言独自抱着膝盖坐在山坡的另一头,没一会儿,换了个姿势,侧躺着蜷缩在草地上,到脚踝高的草并不能将他完全遮掩,不过天已经暗了下来,并没有谁能发现这里躺了个消瘦的少年。

泪水无声落下,他大脑一片空白,唯一在想的是,为什么江凛不喜欢他?江凛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晚霞将歇未歇时,他的心平静下了,合着刮过旷野的风一起平静。

静到能听到隔着几十米外,两人的低语。

余磬书抱着膝盖,长腿的优势能让她毫不费力地将下巴支在膝盖上。

她眸中,白净的脸庞上染着红霞的颜色,暖得不可思议,她的声音轻轻的:“要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何树问:“为什么?”

余磬书反问:“你不觉得,时间在最幸福的时刻停止,很浪漫吗?”

何树的声音被风送到他的耳朵:“很浪漫,我也想停在这一刻。”

陆辞言恨恨地想,时间才不要停在这一刻!这样太不公平了,他心脏痛到快要死去。

余磬书又说话了,“不过,还是不要吧,我想赶紧长大,时间快些走吧,为什么我还没长大呀!”

“白花同学,你会陪着我一起长大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为什么?”

他苦涩地笑:“因为人生太长了,我也没有能够……为自己的人生做主的权力。”

余磬书沉默一会,晚风吹过她通红的脸,声音平淡:“嗯……其实我也没有很想长大,不过应该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吧。”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也消散了,苍茫暮色压着茫茫原野,在昏沉的意识中,陆辞言似乎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接着是脸庞一触即分的温热。

……

冰冷雨丝滴落在他眼睫,江凛睁开眼,天将亮未亮时,入眼迷迷蒙蒙的一片分不清形状的昏黑。

强光电筒光束扫过他,接着剧烈地晃动,拿着电筒的人跑过来,手中的电棍已经开启,见是江凛,松了口气,刚松的气还没彻底结束,保安余光扫过人行道上的一团肉块,险些发出巨大的尖锐爆鸣。

但人在极度惊恐时,甚至是发不出声音的,他嘴巴徒然长大,眼睛也直愣愣,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诡异又好笑,宛若黑白搞笑默剧。

许久后,才哆哆嗦嗦地卡出几个字:“主任,你这是……”

杀人?藏尸?

江凛接过他手中的手电筒,光束残忍又直白地照在那堆尸块之上,甚至他看着这东西的眼神,也冷漠到不可思议。

江凛摇头:“不是。”

在短暂的梦境中,他去了规则提到的地方,图书馆、演播厅、池塘、食堂、医务室、宿舍楼,这些地方并没有什么值得探寻的诡异,甚至连告示都没有。

再次见秦招时,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江凛打量了他一圈:“秦老师离开学校后,从事什么工作?在舞蹈室当教师吗?”

他脸上的笑有裂痕,笑得牵强:“没有,赋闲在家。”

“因为和学生的恋情遭到举报,所以丢了工作吗?”

他苦涩又带着恶意地笑:“主任你也这么觉得吗?你喜欢男性吧,我记得你送来学舞蹈的那个孩子说你喜欢,所以他才学。”

江凛挑眉,不置可否:“他在故意和我闹脾气。”

秦招把凳子拉得近了些,也更靠近江凛:“你不用解释,我也喜欢男性,但是不像你这么变态,主任你觉得我会喜欢上班上的女孩子吗?”

江凛:“……”

他叹了口气:“她应该是误会了什么,所以害怕了举报吧,我也不怪她,青春期的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她们的世界还太狭窄了,困在这高高的象牙塔里,太非黑即白,又太意气用事,怀着一腔孤勇,觉得自己要去做拯救世界的英雄,所以哪怕是不清楚事实,眼里也容不得半点沙子。”

过了一会,他见江凛没回话,疑惑地问他:“你不信我?”

江凛:“我不是变态,你看到的那个孩子,比我还要大三岁。”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是吧?”

“不是。”

他又说:“你已经死了,还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吗?”

秦招表情一瞬间空白,以一种怀疑世界的眼神,失去所有言语,最终呐呐道:“这个玩笑不好笑。”

他顶着江凛沉静冷肃的目光,面色逐渐惨白。

正想开口。

忽然传来一道刺耳尖锐而又充满恐惧的尖叫。

接着便是崩溃的哭喊和纷乱的脚步声。

江凛拉开门,门外走廊上站满了人,老师站在人群中,拿着扩音器不停说着赶紧回教室,不要看之类的话。

然而这并不能起什么作用,嘈杂声逐渐大了,这群压抑在象牙塔的少年中,爆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叹,仔细听,竟然还带着难以掩盖的兴奋和激动,好似见了什么极为惊喜的东西。

明明应该是悲痛惋惜的时候,怎么有人笑得出来。

江凛眸光扫过楼下,满地血污中,一个身影静静地躺在地面,四肢已经很难区分怎么样是正常人体能摆出的姿势,血水在雨水的污染下,湿润开,带着血色的污水流进下水道中,冰冷的雨滴落在她身上。

耳边崩溃的哭号,江凛看到那张哭泣的脸,嘴巴大大张开,痛苦已经溢满。

她飞奔下楼,将校服外套脱了盖在那具尸体上,无力地跪在一旁掩面痛哭。

直到局面彻底被控制,女孩被强行拉走,一场令人悲痛的闹剧才落下帷幕。

但暗里的汹涌何时才能平息。

“现在你相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