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0(1 / 2)

第23章 患得患失V章三合一

空旷的宫室中,唯余天子孤影,冷风穿透窗棂,肆意翻动着案头散落的书册,页角飞扬,发出阵阵哗哗声响。然而,天子面色凝重,对这桌上的杂乱竟是无动于衷。

在此之前他从未怀疑过晚晚的身份,当那个孩子初次被领进宫,瑟瑟发抖地伏跪在他的脚下,用颤抖的声音唤他“陛下”时,他的头脑仿佛发出了一声嗡鸣,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膛,让他的目光自高处降落。

那个孩子如此娇弱,像雪白无害的幼兽向他发出呜咽,又像某种细嫩柔软的花枝向他招摇。

他几乎瞬间便认定了,她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

晚晚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女儿呢?

他这样宠她、爱她、呵护她;他向来自律克制,却唯独对她纵容,将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她;他看着那个胆怯的孩子一步步向他走近,用依赖仰慕的目光望着他,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满足。

她要星星,他不止要给她摘星星,连月亮都想为她摘下来。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在晚晚面前他却想抛弃这层身份,只做一个最温柔慈爱的父亲,这种情感他在面对其他孩子时从未有过。

晚晚怎么能不是他的女儿,而只是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他们之间分明应该有着最深刻的血缘羁绊,千里万里,千世万世,这来自于血脉间的联系都无法将他们分离开来。

若这道血缘羁绊消失了,晚晚会去哪里?他还能再用什么理由来掌控她、牵制她?

她会变成一只断线的风筝,从他手中飞走了,让他再也抓不住。

房间内光线一点一点变得昏暗,郭公公默默进来为他点亮烛火,一抬头才发现陛下竟维持着一个姿势在窗边坐了许久。

烛火明灭,映照在天子坚毅的侧脸上,而他的双目却沦陷在了阴影中,显得格外晦涩,叫人看不分明。

“陛下,天黑了。”郭公公小心地提醒道。

天子仍未有反应,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身体,飘到不知哪里去了。

郭公公伸手抹了把虚汗,陛下这是出什么事了,他跟了陛下十几年也没见过这种状况。

他颤着身子,忍不住再提醒了一声:“陛下,天黑了。”

所幸这回陛下终于有了动静。

他眼睛缓缓转动起来,落在了虚空处,声音却异常平静:“公主可睡下了?”

陛下对令仪公主的宠爱简直让人都有些发怵,郭开恨不得时刻盯着这位小祖宗,就怕陛下哪一刻忽然问起来而自己却答不上来,惹了陛下不悦。

“回陛下,公主殿下已经睡下了。”一听陛下发问,他就忙不迭地应上。

“睡下了……”天子低声喃喃,“那便好。”

睡着了,她就不会从他手中飞走。

“再往公主那边派些宫人,今后无论公主去哪里,身旁都必须至少有三个人跟着。”

无论晚晚是不是他的女儿,与他有没有血缘关系,他既认下了她,那她就必须是他的公主。

公主自然该待在他的掌心里。

这一夜天子做了个梦,他梦见年少时随父皇一同出猎,他在猎场中撞见了一只小兔子。

这样柔弱的猎物本不是他的最优选,然而他却停下了马,向那只兔子挽弓搭好了箭。

他的眼神冰冷,周围有那么多矫健强壮的猎物,而他却只看见了那只兔子。

在箭即将离弦的刹那,那只正在吃草的小兔子仿佛受了惊,忽然从草叶间抬起了头,长长的耳朵垂落在脚下。

他撞进了一双红色的眼睛,她的眼中含着水光,像是无辜懵懂,又像是在乞求他的怜惜。

那只笨兔子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在他的箭下,用湿润的眼睛注视着他。

在这瞬间,那支未出弦的箭仿佛调转头穿透了他的胸口。

于是他放下弓箭,目送那只兔子蹦蹦跳跳地转过身,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醒来时,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仍旧萦绕在天子胸口。

他在梦中放走了自己的猎物,此后的无数年,他再也未遇上过那只从自己手下逃走的小白兔,令他抱憾终生。

“召沈回。”他攥紧手心,眼神无比冰冷。

……

“老奴叩见陛下!”身穿深色衣衫,头发灰白交杂的老嬷嬷颤颤巍巍地俯首跪下。

身旁是一脸严肃的沈回,作为陛下的贴身侍卫,也承担起了密探一职,私下为陛下做了不少事。

天子高据上座,淡漠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最终定在了老嬷嬷的身上。

他双目幽黑,眉宇间萦绕着一股煞气,声音更是冷厉:“你便是当初为令仪公主接生之人?”

老嬷嬷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刻也不敢分离:“回陛下,正是老奴为公主殿下接的生。”

天子下颌紧绷,线条如剑刃一般锐利,沉沉的天威更是倾数朝下压来。

“朕问你话,若是胆敢有半句虚言,朕便割了你的舌头,再将你抽皮拔骨,让你生不如死。”

在天子的威胁下,老嬷嬷吓得连脊背都在发抖,哐哐就往地上叩了好几个头:“老奴……老奴绝对不敢欺瞒陛下!”

莫说是她,连沈回都惊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这样暴戾冷酷的陛下,他也从未见过。

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结成了冰,此时外界分明已经春意融融,却让他如同置身于霜寒腊月之中。

见这老奴连说话都在发抖,天子略收敛

了一些气势,沉声问:“朕问你,令仪公主出生之时身上可有什么特殊的标记?”

晚晚与那姜家二小姐年岁相等,如今姜家夫妇去世之后,当真是难以找到人证判定究竟谁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或许王氏能够辨认出来,可他却无法信任她。

已经过去了十六年,老嬷嬷接生过那么多的孩子,当时的记忆早就有些模糊了。然而在天子冰冷的目光剜过来时,一切又瞬间清晰了起来。

她抖了一下:“老奴想起来了,公主的右肩上有一块蝴蝶形状的胎记!”

有胎记!

天子眼中光芒一闪,立即吩咐下去:“将公主的贴身宫女带一个过来,动作小些,不要惊动了公主。”

不多时,一名宫人便被带了上来,她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进门便察觉到室内的气息压抑得令人心惊。

“奴婢拜见陛下。”她忐忑地跪下,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地面,不敢转动分毫。

天子低沉的声音自上首传来:“朕问你,你在伺候公主时,可曾在公主肩上看到过什么胎记?”

宫女身子轻颤,茫然地摇摇头:“回禀陛下,公主殿下身上并无胎记。”

室内一时陷入寂静,连墙角的漏滴都似乎停止了流动,跪在脚下的三人心跳如鼓,生怕下一刻便迎接来天子的雷霆之怒。

许久,才又听见天子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般,带着十足的不甘心。

“当真没有?”

宫女眼泪都被吓出来了:“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从天子耳边消失了,他的目光凝滞在了虚空中,仿佛看见那连接在自己与晚晚之间的丝线,终于“啪”地一声断掉了。

晚晚不是他的女儿。

那个向他笑、对他哭、依赖地蹭着他的掌心、软软地喊他“父皇”的孩子竟然不是他的女儿。

晚晚知道这件事么?或许是知道的,即便不知晓,她也该是早有过怀疑,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试探他,而他枉称英明,竟然对她蹩脚的试探从未有过怀疑。

他几乎是下意识摒除了晚晚故意冒充公主的念头。他的晚晚这般乖巧柔弱,怎么可能有那样大的胆子来欺瞒他。

在这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王氏!

连产婆都还记得公主肩上有一枚胎记,身为公主母亲的王氏又怎会毫无印象,可她却信誓旦旦晚晚就是她的女儿。

他紧咬住牙,胸口忽地蹿起一股怒火。

是王氏威胁了晚晚,所以晚晚才会想搬出永宁宫,逃出她的掌控。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晚晚该在王氏手下受了多少委屈,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抱着他的手,对他说:“父皇,我害怕。”

天子向来雷厉风行,几个呼吸之间便做好了决策。

要他放弃晚晚,绝不可能。

她就是他的女儿,从生至死,她也只能待在他的掌心之中。

室内的空气终于重新恢复了流动,天子神色异常地平静,甚至在平静之下隐隐潜藏着一种疯感。

“将这两个人带下去严加看管,今日之事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朕唯你是问。”

沈回冷汗涔涔地叩下头:“属下遵命。”

他本以为陛下只是宠爱公主,想了解一下公主过去的经历,谁知调查下去竟扯出此等皇室辛密。

令仪公主居然是假公主,可看陛下的态度,竟是要将这个秘密给压下去,从始至终,陛下对真的公主一个字都未曾询问过,话里言间也只在意那位假的令仪公主。

这位假公主究竟有什么力量,竟然让陛下不顾血缘之亲,对她维护至此。

而天子在做下决定后,心情已渐渐平复下来。

晚晚不是他的女儿又如何?如今姜家夫妇已死,知晓此事之人亦被他控制了起来,无人可以再质疑晚晚的身份。

公主?他承认的才是公主。

没有血缘的羁绊,那他就造出一个羁绊,晚晚永远都是他的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无人可以质疑这一点。

……

姜映晚夜间睁开眼时,被床头的黑影吓得险些连心跳都停止了。

四周一片昏暗,微弱的火光在烛台上摇曳着,眼前人大半个身子都陷入了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夜中闪着光。

而那双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她,一瞬也不曾转动过,让人不由一阵心悸。

她双手攥紧了被子,头往里面缩了缩,声音发虚:“父皇……”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那张熟悉的脸庞带着温柔的笑意,可是却让她觉得有些发冷。

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太过幽深的缘故,像一团化不开浓墨,吞噬了一切情绪。

陛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还用这样可怕的眼神看着她,他看了她有多久了?

“晚晚怎么不睡了?”天子一边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边用自责的眼神注视着她,声音压得很低,“是不是父皇吵醒你了?”

姜映晚半张脸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天子叹息一声:“是父皇的错,父皇放心不下晚晚,一刻见不着晚晚便难以心安。”

姜映晚察觉到陛下今天的情绪有些怪异。

在她心中,陛下一向是强势的,无论何时都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气度,好似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事。

可现在他的眉宇间却有一种难掩的焦躁和不安,他眼睛一刻也不转地盯着她,好似……怕他眨了一下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她悄悄地咽了一口口水,有一刹那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要不是做梦,她怎么会看见陛下大半夜不睡觉,像个阴魂似地坐在她床头盯着她。

一定是梦。

姜映晚闭上双眼,心中不断给自己催眠,然而那道有如实质般的强力目光迫使她不得不再次睁开了眼。

不是梦,陛下还在那里。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声音发着颤:“父皇不回去休息吗?儿臣这里有宫人看着,不会出事的。”

天子盯着他,在昏暗的夜色中他的眼神让人心惊悚然:“父皇在这里陪着晚晚不好么?”

姜映晚僵硬地弯了弯唇角:“父皇,晚晚不是小孩子了。”

哪有十六岁的姑娘还要父亲守着睡觉的,何况陛下还不是她亲生的父亲,若眼前这人不是陛下,她都要吓得大叫“登徒子”了。

“晚晚才十六岁,在父皇心中还是个孩子。”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柔弱的孩子,幼小稚嫩,是一朵才盛开的花。

他多渴望这个孩子是他的公主,对其他孩子他从未抱有如此深厚的情感。

可她不是,这个孩子身上没有一丝属于他的血脉。

姜映晚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可十六岁在寻常人家都是已经可以出嫁的年纪了,陛下的静仪公主不也是在这个年纪嫁人的么。

“朕昨夜做了一个梦。”天子忽然道。

姜映晚虽然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见陛下似乎有与她彻夜长谈的意思,再想睡觉她也得强忍着困意。

“父皇做了什么梦?”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问道。

天子幽幽地盯着她:“朕梦见有人跟朕说,晚晚不是朕的女儿。”

姜映晚顿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困意瞬间消失无踪了。

“晚晚是朕的女儿,永远也不会离开朕,对不对?”天子的脸埋藏在阴影中,眼神晦涩不明。

姜映晚手心攥出了一层汗,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脸色都有些发白,久久没有回应。

陛下这是怀疑她了,她该怎么办?

“晚晚,”见她不回应,他从被子底下攥住了她的一只手,将她牢牢包裹在掌心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她的脸上,“告诉父皇,你是朕的女儿。”

“我……”姜映晚嘴唇颤抖,浑身如同掉进了冰窖里,冷得不停打颤。

天子的眼神俨然已如野兽一般,冷酷暴戾,神情间弥漫着将近癫狂的偏执狠意,他逼迫她承认,逼迫她在他们之间建下羁绊与联系。

“晚晚,你是朕的公主,朕最疼爱的女儿,没有朕的允许,你哪里也不能去。”

他手掌攥得她有些疼了,她眼中涌出泪水,在夜里发着光。

“父皇,我疼……”她哀哀地低泣着。

天子恍然从暴戾的情绪中惊醒,见她脸色煞白双眼满是恐惧,手掌下意识便松开了。

他假惺惺地向她道歉,宛如慈父一般地耐下性子哄她:“是父皇失控了,晚晚别怕,父皇永远不会伤害你。”

姜映晚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紧紧咬住下唇,眼中透出无限的惊慌。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脸上重新恢复了温和的笑意,声音更是无比温柔:“父皇已经与晚晚分离了十六年,实在是再承受不住一次失去晚晚的打击,晚晚能原谅父皇的,是不是?”

姜映晚怯怯地点了下头,又很快地垂下了眼眸,不敢再对上他的视线。

他唇角微微牵起,修长的手指从她柔软的发丝间游过:“晚晚乖,你永远是朕的女儿,无人可以质疑你。”

姜映晚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眸,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陛下若知道了她不是他的女儿,怎么还会用如此温柔的目光注视她?

“陛下……”她试探着叫他。

天子眼眸一沉:“叫父皇。”

晚晚休想与他断绝关系,一日为父,终身为父,反正晚晚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没人再跟他抢父亲这个位置。

“哦,父皇……”姜映晚委委屈屈地瘪着嘴。

陛下明明还是坚信她是他的女儿嘛,先前一定是她多想了。

听她乖巧地改口,他脸色立即由阴转晴。

还是父皇听着顺口,晚晚,他的乖女儿。

他伸手轻轻覆住她的双眼:“早些睡,你身子不好得多养一养。”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黑暗,而覆在眼上那温暖的热度就更加明显了。

姜映晚心中感到委屈,明明是陛下将她给吓醒的,真不知道陛下这是受了什么刺激,脸色一阵阴一阵晴的,果真应了那句“帝王性情喜怒无常”的话。

她默默地腹诽着,强迫自己合上了双眼。

陛下怎么说,她也只能怎么做了。

姜映晚原以为自己受了惊吓会一夜无眠,却没想到在眼上那股温暖热度的陪伴下,她竟不知不觉沉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时,外边天已是大亮。

今晨伺候她梳洗的是一位脸生的宫女,在梳头的间隙,她忍不住问:“青岚去哪儿了?”

来到别苑后,一直是青岚贴身服侍她,她也很喜欢那个沉稳的小宫女。

新来的宫女听她询问,手里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慌乱,笑着答道:“青岚家里出了些事,郭公公便大发慈悲许她先回家了。奴婢叫月见,今后就由奴婢来伺候公主。”

姜映晚也没有多想:“青岚家里出了什么事?严不严重呀?需不需要我帮忙?”

月见抿唇一笑,拿出准备好的说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青岚恰好也到了出宫的年纪,陛下便放她提前回家了。念在她服侍公主有功的份上,郭公公还特地送了她许多赏银呢。”

“那就好。”姜映晚知晓这些宫人除非是到了年纪被放出去,否则是离不了这里的。

若是能提前出宫回家,对青岚来说应当也是一件喜事吧。

才梳妆整理完,郭公公就过来传话了,陛下邀她去前面一同用早膳。

昨夜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姜映晚心中仍有些惊悸未定,想打起退堂鼓了。

然而郭公公奉了陛下的命令,接不到人自然也不敢先走,便一直在门口等着。

姜映晚思索再三,终究还是不敢违抗陛下的命令。

都过去一夜了,陛下心情应当是好转了一些吧。

她忐忑地随着郭公公来到前院,站在门口踌躇了好久都不敢往里面踏足。

天子见她杵在原地,神色间带着犹豫,心中也不由后悔起自己昨夜的失控。

他的晚晚是需要耐心地哄着的,他半夜过去一定是吓着她了。

于是他便掀起衣裳下摆,大步朝她走了过去,神情自然地拉起她的手:“晚晚昨夜睡好了么?”

陛下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腰间坠着玉佩,头发利落地用高玉冠高高束起,行走间显得清俊又潇洒。

姜映晚看了一眼他的脸,心里忽然就不怎么害怕了。

如果陛下能一直保持这个模样该多好,不要再动不动地吓她了。

她轻轻地点了下头,然后被他拉着一起坐下。

天子随即抬手宣了早膳进来。

今日的早膳有姜映晚最喜欢吃的牛乳,雪白绵密的牛乳上撒着碎碎的果仁,入口即化口感细腻又丰富。

姜映晚贪心地一口接着一口,眼睛都舒服地眯了起来。

她吃到一半,才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始终在注视着自己,转过脸一看,正撞进一双墨色的眼睛。

“父皇……”她不好意思地放下汤勺,疑心是不是自己太贪吃了,叫人看了笑话。

天子眉头微挑:“不够吃么?”

说完便将自己面前未动过的牛乳推到了她面前,对她说:“听话,多吃一点。”

他的晚晚太瘦了,下巴都是尖的,没有哪个公主皇子是像她这样瘦弱的。

姜映晚脸颊一红:“儿臣吃得够多了。”

入宫以来,她都享受着最好的份例,膳房还不时地为她做一些小点心加餐。

她怀疑陛下是不是没养过女儿,明明当下女子是以瘦为美,他却整天只想把她喂得胖胖的,连静仪公主都是一副窈窕修长的身姿。

天子往她的碗中一看,声音中带着疑问:“就吃这么一点?”

太子在晚晚这个年纪时胃口大得让他都有些心惊,每日都要膳房加餐。他觉得像太子那样壮实强健的最好,不常生病,也不需要他时常担心。

姜映晚在他的注视下不得已又多吃了一些。

用完早膳后,陛下便带着她一同到院子里散步。

一场春雨过后,院子中的花草绽放得格外绚烂,花瓣上依然挂着晶莹未干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清新芬芳。

陛下负手在前面大步地走着,姜映晚跟在他的身后,偷偷地看了一眼他高大的身影,突发奇想将脚踩在了他落下的脚印上。

小的时候她和映晗就经常踩着爹爹的脚印走,爹爹会故意走得慢一些好让她们两个能够跟上。

现在她长大了,爹爹却已经走了,再没有人能陪她玩这个游戏。

忽然,走在前方的人停了下来,姜映晚却没注意到,一头撞在了他坚实的后背上。

她伸手捂住额头,见陛下转过身来,用一种无奈又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陛下肯定是发现她在后面的傻相了。

姜映晚讷讷地唤了一声:“父皇……”

“怎么连路都走不好?”他轻摇了下头,牵住了她一只手,“父皇牵着你走。”

这对天子而言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他牵着他最疼爱的公主的手,在姹紫嫣红的花园里漫步。

这个乖巧的孩子任由他执掌方向,对他的一切决定言听计从。

他从她温热的手腕上感受到了血液的流动,哪怕这个孩子身上其实并无一分他的血脉,但他们的血液却相贴得如此接近,连脉搏的跳动也几乎一致。

这怎么能不是他的孩子。

他的胸腔仿佛在此刻与她的脉搏产生了共鸣,他听见了她温热的血液自他手中汩汩流淌而过,发出了泠泠的轻音,远胜于他曾听过的各种宫廷乐曲。

这个孩子是他的。

他再次无比地确定这一点。”

晚晚喜欢什么样的花?“他问着。

姜映晚下意识回复:“海棠,我喜欢西府海棠。”

她喜欢海棠,映晗喜欢芍药,于是爹娘在姜家的花园里为她们种了满园的海棠与芍药花,并请了花农来精心照料。

海棠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她和映晗经常在花园里玩捉迷藏。她总是很快就被映晗找到了,而映晗却很会躲藏,有时候一头扎进花丛里,被海棠花掩盖的严严实实,直到她因为找不到人急得大哭,映晗才慢悠悠地从花丛里爬出来。

如果映晗没有跟着靖远侯世子私奔,如果爹娘没有因此气得大病一场,如果她没有被误认成公主,她和映晗应当会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妹。

天子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往四处一看,伸手折下了一朵粉白色的海棠花,插进了她乌黑的发髻间。

“可惜此处没有西府海棠。”天子眼中流露出惋惜之色,随即看着她的脸庞一笑,“不过这一朵,倒也勉强与晚晚相配。”

姜映晚看不见自己此时的模样,她伸手抚摸着头上的海棠花,不确定地抬起眼眸问他:“真的吗?”

“君无戏言。”天子温和笑道。

姜映晚弯起了眼睛:“多谢父皇!”

“朕倒是想起一件事。”天子沉吟一顿,对她道,“既然晚晚喜欢海棠,那朕便传人给太子吩咐一声,让他在修舜华宫时顺便也将花园扩大一些,在里面多种一些海棠花。”

他略畅想了一下海棠花盛开时,晚晚坐在花丛中对他微笑的画面,便立即敲定了主意。

“不用这样大动干戈了父皇。”姜映晚觉得事态逐渐超出了自己的预想,她原来只是想搬出永宁宫自己住,可陛下又是为她大肆重修舜华宫,现在还要扩兴花园,传出去肯定会让人痛批奢靡铺张了。

她自己被批判倒是无妨,可陛下英明神武了这么多年,不能因她而坏了贤名。

“太子哥哥都快要将舜华宫修好了,若是扩兴花园岂不又要重新规划?”

天子却不以为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无妨,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

他为帝十六载,向来勤勉自持,未曾贪图享受过,如今不过是宠一宠他的孩子,这有何过分之处?

他甚至心想,他该更宠爱晚晚一些,将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来,这样哪怕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晚晚一旦习惯了他所给予的东西,便再也不可能离开他。

他要为晚晚打造出一座让她无法离开的黄金屋,将她藏在宫殿深处,杜绝任何窥伺觊觎的目光。

姜映晚尚不知晓天子此时脑海中闪过的想法,只是有一瞬间,她感觉到陛下的眼神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阴暗。

只是很快,他又恢复成了她所熟悉的温柔和煦目光。

“晚晚,再陪父皇走一走?”

“好。”姜映晚轻轻点了点头。

……

李慕收到从别苑带来的天子口谕后,忍不住头疼地叫来了工部侍郎。

“父皇说要将舜华宫的花园再扩大一些。”他拿出早已定下的图纸和工部侍郎商量,“你说这该往哪里扩建?”

皇宫里的用地皆有规划,舜华宫附近不是住人的宫殿,便是临着御花园,他总不能将宫殿或御花园给铲平了来给舜华宫扩建。

工部侍郎和他是同样头疼的神情,眼见着修舜华宫一事便要完工了,陛下怎么又给他出了新的难题。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又想起要扩建花园了?”

李慕立即想到了自己那个娇贵的妹妹,父皇对晚晚的宠爱实在有些令他心惊了。

“父皇既然吩咐了,孤也只能照做。”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拉着工部侍郎一起连夜探讨了。

第二日,他便命人将规划好的花园图纸送到了宫外别苑,终于等到陛下一声“可”的回复后,才开始动工。

舜华宫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正巧静仪公主今日进宫,便问起了自己的母亲德妃。

“舜华宫不是已经重修好了么?怎么还闹得这样大的动静?”

德妃叹道:“听说是陛下觉得舜华宫的花园太小了,便想再扩大一些。”

静仪公主替她揉着肩膀,一边道:“父皇这也太宠爱二妹妹了,又是为她大办生辰宴,又是重修舜华宫,这都带着二妹妹在宫外住多久了还没有回来的打算。”

德妃听出她声音里含着怨气,安慰她道:“你二妹妹从前流落民间受了不少苦,陛下如今偏疼她一些也是应当的,你是陛下的长女,又是唯一出嫁的公主,令仪她再受宠,名分上也越不过你去。”

静仪公主皱着眉,道理她自然是懂得,她作为父皇长女,对底下的弟弟妹妹该多包容,可是谁见了父皇对令仪的宠爱,心里能不生嫉妒呢?

她以为父皇在子女面前永远威仪十足的,可二妹妹出现后她才知晓,原来父皇并不一直只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他还可以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慈父。

可她从未得到过父皇的宠爱和纵容,凭什么令仪就可以呢?明明是她陪伴父皇、孝顺父皇的时间更久,令仪她才回宫不过一个多月呀。

“可儿臣听说二妹妹和太子走得很近,父皇带二妹妹出宫后,宫里的一切大小事务都交到了太子手上。”静仪公主声音轻柔地在德妃耳旁说着,“太子近来可是得到了朝中许多大臣的赞赏,长此以往,弟弟他……”

她欲言又止,然而德妃已猜出了下文。

“令仪与太子并非同胞兄妹,陛下便是再宠爱令仪,也不会将这份情牵带到太子身上。”

德妃神色如常,然而静仪是她的亲生女儿,对她又怎会不了解。

“儿臣也只是说说罢了。”静仪神色间浮现出担忧之色,“只是儿臣实在有些心疼弟弟,也怪儿臣无用,不像令仪那般受宠,对弟弟起不到任何帮衬作用。”

她这话说完,德妃神色便有了些变化:“陛下愿意宠着谁哪是他人能够改变的?”

静仪立即握住她的手:“令仪这不是日日都陪在父皇跟前,才让父皇尤其关注的么?”

“令仪今年也十六岁了,儿臣在她这个年纪都早早地嫁了出去,等令仪嫁了人在外面建了府,这待在宫里的时日自然就少了。”

德妃瞥了她一眼:“令仪这才找回来多久,陛下能舍得这么快就将她嫁出去?”

静仪笑意盈盈:“女孩总是要出嫁的,王昭仪母族没什么势力,在令仪婚事上自然也做不了主,可母妃您不一样啊,您给令仪挑个相貌好家世过关的驸马,任父皇也说不出您任何过错,兴许还能将令仪拉到咱们这边来呢。”

德妃被她说得有些心动:“等陛下回来,我便去向陛下提一提吧。”

第24章 回宫父皇答应了儿臣,怎么能言而无信……

天子放下了手中的来信。

信上言明舜华宫已尽数修缮完毕,询问他何时回宫。

虽然他留下了太子在宫里主持大局,然而太子毕竟年轻且经验尚浅,其手腕亦不及天子那般老练,短期内暂代处理朝政或许尚可应付,但时间一长,那些资深老臣难免会产生不满与骚动。

他虽贵为天子,但其实留给他自己的时间并不多。

天下百姓皆需要他来供养,他的眼睛也不可能只停留在某个小小的天地,心中不能只挂念着一个人。

在这时他忽然有些羡慕起姜父,他的晚晚能拥有那般温婉柔和的性情,显然是自幼便在家中备受宠爱、娇生惯养着长大的。想必姜父也不像他这般终日忙碌,能够时常陪伴在女儿身边。

“父皇……”女孩娇柔的嗓音如在耳畔。

他忽然很想再去看看她:“公主现在可醒了?”

郭公公低着头,恭敬地回答:“回陛下,月见传来消息,公主这才起身呢。”

天子听此,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朕去看看她。”

此刻晨光尚且熹微,天边泛着浅浅的橘黄,小径旁的树叶绿得像才洗过一

般,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天子走在小径上,步履从容缓慢,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进小院时,天子并未让人通传,在门外理了理衣裳,确保看不出一丝褶皱,才举步踏入房内。

一进门,他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博山炉轻吐香烟,袅袅升起,清淡而高雅的木香缭绕四溢,沁人心脾。

隔着珍珠门帘,女孩儿坐在梳妆镜前的窈窕身影便映入眼中,如同雾中看花,更叫人生出无数期盼。

“晚晚。”他抬手掀开门帘,珍珠相互碰撞发出叮当的声响。

女孩儿似乎被这声音惊吓住了,慌张地转过身来,看清他的那一刻,又有些委屈地嗔了他一眼。

“父皇,您来了怎么都不通报一声呢?”

他微微一笑:“怎么?吓着你了?”

姜映晚穿着一身粉白衣裙,衣上用金线绣着盛开的海棠,转身时花朵仿佛是活过来一般,簌簌地飞舞飘落。

她脸上未施脂粉,眼眸又清又亮,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端坐在那里望着他,让人心尖一顿柔软。

“父皇来得太早了,我还没梳好妆呢。”她捧住自己的脸,害羞地转过身去不让他看。

天子眉头微挑,走上前将梳妆宫女挤到一边,目光往梳妆台上一扫,道:“朕再让人多送些首饰过来。”

女儿嘛,自然是需要精心装扮的,那些珠翠玉石他留着也是无用,不若全给晚晚做成首饰挂件。

“可是我这里已经够多了,便是每天换着不重样,都已经戴不完了。”姜映晚看着梳妆台上满满当当的首饰,每一件都是流光溢彩精致无比,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呢。

进宫以后,陛下就时常往永宁宫送东西,那些御赐之物王昭仪虽眼红,却也不敢霸占,好多都被锁进了库房里积灰。

天子却觉得他送的还不够多,只想将她从头到脚都用珠玉装饰起来,等她走动时,便能听见珠玉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晚晚生的美,便是再华贵的珠宝也只能成为她的陪衬,无法抢夺了她的风采。

“这些算什么?父皇那里还有更好的。”他见她捧着脸,只肯看镜子不愿对着他,眉头不禁一紧,“晚晚为何不看朕?”

姜映晚垂下眼眸,声音中有些羞意:“儿臣都还没梳好妆呢。”

衣着虽是齐整无碍,可她却还未挽发,毕竟她已经是及笄的大姑娘了,总是不好意思披头散发见人的。

天子却不以为意,晚晚在他看来还是个孩子呢。

他看见放在梳妆台上的木梳,心中忽然起了几分兴致:“父皇给你梳头。”

他听说在民间,女子出嫁时都会有母亲来帮忙梳头,如今晚晚的亲生父母都已不在了,也只有他能做这件事。

姜映晚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父皇会梳头么?”

陛下可是要人伺候的,连梳头宫女都有好几个,他自己会做这样的事么?

天子对自己十分有自信:“放心,交给父皇便好。”

“哦。”姜映晚心中仍旧无法打消疑虑,但看陛下已经信誓旦旦地拿起了梳子,她也只能转过身去随他施为了。

梳齿从发间轻柔地滑过,让人头皮都有些发麻发痒。

姜映晚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往镜子里看。她心中暗暗想好了,哪怕待会儿看见了一个鸡窝头,她也得露出笑脸,夸陛下手艺好。

“好了。”陛下没让她等上太久。

姜映晚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铜镜中清晰地呈现出她的脸庞。

“咦?”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有些不敢相信地摸摸自己的头发。

陛下竟然给她梳了一个还不错的发髻,虽然不似宫女梳得那样繁复精致,却也十分干净利落,远远超出了她的期待。

“父皇真厉害!”她由衷地夸奖他,眼眸亮闪闪的。

天子从她的眼睛中忽然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哪怕晚晚并非他的亲生女儿,可他为晚晚所做的一切,也不会比她的亲生父亲更差了。

他是真心将这个孩子当作了自己的女儿对待,哪怕是他亲生的公主,也从未获得过如此殊荣。

之后的妆容他并未再继续上手,而是将位置留出来,让给了宫女来。

因为陛下在这里,宫人并不敢太让他久等,是以只快速为她画了一个简洁的妆容。

全身装扮妥当之后,姜映晚心中才踏实下来,软着嗓子问他:“父皇今日怎么这么早便来了?是找儿臣有什么要紧事吗?”

天子坐在一旁,端起茶水浅饮了一口:“的确有事要与晚晚说。”

姜映晚睁着圆圆的眼睛:“什么事呀?”

天子看着她:“朕已计划明日便启程回宫了。”

“这么早么?”姜映晚不自觉抓紧了衣服,怯生生地试探,“儿臣可以留在这里不回去吗?”

她还是更喜欢住在别苑这里,一想到回去之后要面对王昭仪,还有那些妃嫔皇嗣的,她就觉得头疼。

天子眸光微闪,打断了她的期盼:“不行。”

“哦。”姜映晚委委屈屈地垂下头。

天子看得不禁心软:“以后还可以再来这里。”

姜映晚悄悄掀起眼眸瞄了他一眼,心中暗道哪里还有以后了,过不了多久映晗就要跳出来揭穿她的身份了,到时候她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还难说呢。

“舜华宫已经重修好了,晚晚不想回去看一看?”天子放缓声音问。

姜映晚原先对舜华宫还有几分期待,然而这段时间在别苑里的生活太过平静美好,让她实在对回宫这件事有些避之不及了,哪怕是重新修好的舜华宫,也激不起她任何期待了。

然而面对着陛下温和的目光,她却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轻轻点头。

想了想,她又问:“儿臣可以把小兔子带回宫养吗?”

天子轻笑:“自是无妨。”

姜映晚便心满意足了,至少小兔子还是属于她的。

……

第二日姜映晚便乘上了回宫的辇车。

当熟悉的红墙绿瓦逐渐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心情也一点点地沉郁了下去。

回去后她要如何面对王昭仪呢?陛下已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可能从早到晚一直护着她,而在众人眼里,王昭仪还是她的亲生母亲。

孝道为先,她不可能正面违抗王昭仪的话。

可她求陛下让她搬出了永宁宫,王昭仪必定也料到她是想要摆脱她的掌控了,而王昭仪手里还攥着她的把柄。

“晚晚在想什么?”见她一路发着呆,天子忍不住问。

姜映晚掩藏好情绪,装作自然地向他露出一个笑容:“儿臣只是在想,回宫后是不是应当先去看望一下母妃。儿臣出来这么久,母妃肯定也很担心。”

天子眼神微冷,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不必理她。”

从前他以为王氏是晚晚的亲生母亲才对她多番容忍,如今已知晓王氏与晚晚毫无关系,切对晚晚不过是利用,他怎会还愿意与她纠缠。

若不是为了保住晚晚的身份,他早该将那个欺君瞒上的女人打入冷宫。

姜映晚察觉出了陛下对王昭仪的态度比先前还要冷淡,甚至隐隐带着一种厌恶。

她抱住他的手:“那若是母妃责难我了,父皇得护着我。”

她期盼地望着他,这个请求对陛下而言不过分吧?毕竟她是他的“女儿”啊,女儿向父亲撒娇再正常不过了。

天子垂目看向她:“有父皇在,她不敢责难你。”

姜映晚便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父皇真好!”

辇车一路驶进了含元殿,太子早已等候他们多时,见辇车停下,便立即迎了上来。

“父皇。”他先向他陛下行礼,接着才看向姜映晚,目光十分温和,“晚晚。”

“太子哥哥。”姜映晚向他软软地笑。

一行人走进宫殿内,许多天没回宫了,姜映晚见了这周围的环境竟然还有些新奇。

天子坐下后,便开门见山地问:“舜华宫修的如何了?”

姜映晚听此也好奇地仰起脸看向太子。

李慕不紧不慢

地回道:“宫殿和花园皆已重修了一遍,里面儿臣也早已让人收拾好了,晚晚今日便可搬进去。”

天子看了一眼二女儿期盼的小眼神,唇边泛起一丝浅笑,悠悠地道:“不急。”

姜映晚忍不住问:“为什么呀?儿臣不想回永宁宫了。”

她可怜兮兮地看向他,眼中浮上一层朦胧的水光:“父皇,您答应过儿臣的,君无戏言,您怎么能……怎么能反悔呢?”

她都委屈地快要哭出来了。

第25章 说亲臣妾想为令仪相看下合适的小郎君……

天子唇角微翘,向身旁的太子看了一眼,声音里带着笑意:“看你妹妹,越来越娇气了。”

女孩眼眸湿漉漉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脸庞白得几乎透着光,是真正雪堆玉砌似的娇娇儿。

李慕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笑了一声:“还不都是父皇宠的。”

晚晚才入宫时,总是垂着眼睫,神情间俱是畏怯,哪里敢像如今这般肆意向父皇撒娇,宣泄自己的委屈。

姜映晚见他们父子俩不仅撇开她说上了,还拿她来取笑,她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又低下头不想看他们了。

两个都是坏东西,还是她爹爹好,陛下就只会拿花言巧语来哄骗她,连好好的太子哥哥都被他教坏了。

“是,被朕宠坏了,都敢给朕使脸色了。”话是如此说,天子脸上却不见任何气恼,反而甚是愉悦地勾着唇角。

李慕一向以为自己的父皇是冷淡威严的,哪怕是在年纪最小的嘉柔面前,父皇仍是端着架子,可现在却不同,他在面对晚晚时的神情姿态是极为放松的,好似他身为帝王的那一面忽然被冲淡了,变得更有人情味。

“父皇若再继续逗晚晚,她可就要哭出来了。”

他清润的眼眸从姜映晚身上流转而过,女孩的眼圈都晕开了红,腮帮鼓鼓的,让人觉得可爱又可怜。

“真哭了?”天子垂目看向她,见她仍不愿抬头,便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低声地哄,“父皇不逗你了。”

姜映晚缓缓掀起眼眸,小声道:“那父皇要许我今日便搬进舜华宫。”

天子目光微顿,他的晚晚还是会为自己谋好处的,绝不叫自己白白受了委屈。

他无奈道:“给你搬。”

“多谢父皇!”姜映晚立即又高兴起来了,又甜又软地叫他“父皇”,眼睛亮闪闪的。

脸色比他变得还快,让他有些疑心起来,她做出的那些委屈模样究竟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他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个孩子,完全掌握住了她,毕竟他的晚晚是如此柔弱无辜,可她嘴上甜甜地喊着他“父皇”,其实心里是如何看待他的,他不得而知。

也无从去问,晚晚并不知晓他已发现了她的身份,而他却只想将错就错下去,全力维持好与她之间那层虚假的父女亲缘。

只要无人拆穿,晚晚就一辈子都是他的公主,他永远是她的父皇。

短暂休憩之后,因陛下需与太子商议国事而留下,姜映晚便在宫人的引领下先行告退。

她并不想再回到永宁宫,便吩咐宫人领她前往新近修缮完毕的舜华宫,毕竟那里即将成为她日后的居所。

舜华宫距离天子的寝宫含元殿很近,没走几步就到了。

听闻这里曾经是先帝宠妃淑太妃的寝宫,自从淑太妃去世后,为避免触景生情,先帝便命人将舜华宫封闭了起来。

姜映晚曾经过舜华宫附近,那时的舜华宫虽也装修得富丽堂皇,却冷冷清清地毫无人气,更有一种难掩的衰败萧瑟之意。

可重修完的舜华宫却完全变了副天地,姜映晚走到时,门口正有几个小太监在做洒扫,因宫殿主人还未住进来,他们的神色也十分放松,偶尔凑到一起说笑上几句。

见到姜映晚走近,他们才立即收敛了笑容,恭敬地向她行礼。

“起来吧。”姜映晚驻足在门口,仰头望着这座焕然一新的宫殿。

一个胆大的小太监走上前:“殿下,奴才带您进去看看?”

姜映晚向他一笑:“劳烦你啦。”

小太监立即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情。

一进入宫门,姜映晚便觉得眼花缭乱起来,一路春意葱茏,花红叶绿,殿内更是雕梁画栋,彩绘斑斓。

她心中暗暗心惊,这可比王昭仪的永宁宫精致绮丽多了,难怪太子哥哥耗费了那么久的时间来重修。

虽然相比之下她还是更喜欢宫外的别苑,可是一想到这座宫殿完全属于自己,再没有人每天监控她的一举一动,对她指手画脚,她便开心地不能自已。

她坐在檀木椅上,抱着茶茗忍不住美滋滋地想,虽然陛下总是喜欢逗她,还时不时地吓她一跳,可是他对自己也是真的好。

她一定要好好孝敬陛下,哪怕后面被揭穿身份后,陛下不要她了,她也绝不会因此怨恨陛下。

谁让是她欺瞒陛下在先呢?可惜她做不了陛下真正的女儿,是她辜负了陛下。

姜映晚坐下便不打算再走了,反正陛下已经同意了她今日就搬进来,她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在陛下的含元殿了。

哪有已经成年了的公主还天天赖在父皇身边的,御史早就有些意见了。

姜映晚将舜华宫全部过了一眼才歇下,叫人传了午膳进来。

吃饱喝足之后,姜映晚便打算小憩一会儿,正在这时,之前领她进门的小太监小跑着过来向她通报:“殿下,昭仪娘娘来了。”

这宫里只有一个昭仪娘娘。

姜映晚瞬间没了睡意,在原地纠结了好一会儿,对他道:“你去跟母妃说我睡下了。”

小太监连忙应下。

姜映晚咬紧唇,忽然又抬手止住他:“不,还是让她进来吧。”

她心中虽然慌张忐忑,可想起陛下说要护着她的话,心中陡然多出了一些底气。

陛下会护着她,她不用再惧怕王昭仪了,何况被认错一事本就不是她的错,王昭仪若再拿这件事来威胁她,她就……她就骂回去。

她才不怕王昭仪了。

姜映晚为自己打好气,才做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模样,端坐着王昭仪进来。

不多时,王昭仪那张脸便出现在了眼前,她进门时眼睛先往四周打量了一番,才转回到姜映晚脸上,眼神有些复杂。

“一段时日不见,晚晚变化大得险些让母妃都认不出了。”

明明被她带进宫时,眼前这女子还一脸畏惧胆怯,瑟缩在她眼下,丝毫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可如今,这个假公主不仅叫陛下捧在了手心里,还试图挣脱她的掌控。

宫人都下去了,姜映晚深深缓了一口气,才大胆地直视上她的双眼:“我的变化还不是赖娘娘您所赐么?”

如果不是王昭仪冒认下她的身份,她也不会有进宫的机会,或许终其一生她都无法享受到这样尊荣的生活,可她也不必时刻都提心吊胆,害怕自己哪一天忽然丢了性命。

王昭仪上前一步,向她抬起下巴:“你以为你现在仗着陛下的恩宠,便可以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么?你是个什么身份你自己心知肚明,若是陛下知晓了你并非本宫的亲生女儿,你以为你还可以继续享受着现在的尊荣?”

姜映晚心头一颤,轻轻咬了下嘴唇,随即用柔软的嗓音问她:“可是……昭仪娘娘您敢对陛下说出我的身份么?”

王昭仪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姜映晚歪了歪头,眼神天真又无辜:“您要如何向陛下交待呢?明明您一早就知晓我并非真正的公主,却还是接我进了宫,这难道不是欺君之罪吗?”

王昭仪的眼神变得十分冰冷,甚至流露出一丝杀意。

姜映晚虽感到头皮发麻,但还是坚持道:“保持现状不是很好吗?娘娘您也得到了您想要的。”

王昭仪嘲讽一笑:“本宫想要的?本宫简直后悔不及。”

她想要陛下的恩宠,想要为陛下再生下一个皇子,可陛下每日里来她的宫殿,却从不正面看她一眼。

她亲眼看着陛下对这个假公主是如何

宠爱,对自己是如何冷淡敷衍,心尖恨得仿佛是在滴血。

陛下对她所有的恩赐都来自于这个她看不起的假公主,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被施舍。

而现在,这个假公主竟还妄图要摆脱她的掌控。

姜映晚被她锐利的眼神吓了一跳,小声地道:“反正……反正我不会再任你摆布了,大不了您去向陛下告发我的身份好了,到时候……我就算死也肯定会拉您一起的。”

姜映晚吞了吞口水,不确定自己的威胁是否有用,可现在王昭仪还没有得到靖远侯世子的支持,她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想来是不敢豁出去的。

王昭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终究是冷静下来:“你放心,本宫比你更珍惜自己这条命。”

说完,她才一拂袖转身离去。

等她离开后,姜映晚才忽然松了一口气,浑身软软地瘫进了椅子里,不住地拍着自己扑通乱跳的心口。

“吓死我了……”

回想起方才王昭仪眼中的冷意,她睫毛垂了下来,轻轻咬住下唇,缩在椅子里抱紧了自己。

果然一回到宫里就没什么好事,她有些想念在别苑里的日子了。

只有她和陛下两个人该多好啊,嗯……再加上太子哥哥吧,其他人都不要了。

……

含元殿内,天子处理完这段日子积累下的政事时,已经将近傍晚。

郭开见他停下笔,连忙上前奉上盥洗的温水。

天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双手,转头问:“公主那边可叫过晚膳了?”

郭开低着头:“回禀陛下,舜华宫那边传过消息,公主已先行用膳了。”

天子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可惜,他原想着若晚晚还未曾用过膳,便过去陪她一起,如今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往外看了一眼深沉的天色:“罢了,先传膳吧。”

等他用完膳,再去舜华宫看望她,不知道新修的宫殿晚晚住得还习不习惯,可惜晚晚年纪大了,他也需有避讳,不好长留她在含元殿居住。

晚晚还是待在他的眼前才能让他放心。

传膳的人才出去不久,天子又收到了德妃在外面求见的消息。

他略想了想,还是让她进来了。

毕竟德妃为他打理后宫多年,又育有一子一女,他多少要给她几分颜面。

德妃笑盈盈地走进来:“臣妾见过陛下。”

天子抬手将她叫起:“有什么事直说吧。”

德妃向来知晓他的性情,对他冷淡的态度也不在意,笑着说道:“臣妾今日是为了令仪而来。”

天子瞬间便抬起了眼眸,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说。”

德妃笑道:“这还是静仪前些天进宫,才让臣妾想起来,令仪今年也有十六岁了,比静仪当年出嫁时差不了多少。”

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德妃略顿了顿,继续道:“令仪这些年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臣妾虽非令仪的生母,却也十分心疼这个孩子,便想着为令仪相看相看可有合适的小郎君,能多一个人照顾令仪也是好的,如此也算为陛下分忧。”

她眉头微蹙,神色中带着关切,俨然一副为令仪着想的姿态。

而天子听她说着,眼神却一点一点变得冰冷起来。

第26章 不安迎接她的会是天子的庇佑,还是雷……

给晚晚找小郎君?哪个小郎君能配得上他的晚晚?

天子光是想到有个他从未见过的混小子会站在晚晚身边,心尖就闷得发疼,看着德妃更是脸沉似水:“住口。”

德妃听出他的怒意脸色瞬间一白,连忙给跪下了:“陛下恕罪。”

她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在天子的威势下瑟瑟发抖,不敢再多言一句。

天子眼神阴郁:“令仪才回来多久,你就这般容不下她,迫不及待要将她送走?”

德妃忙为自己辩解:“臣妾冤枉啊,陛下心疼令仪,臣妾又何尝不是?正是因为臣妾疼爱令仪,才想着为令仪寻一位稳妥贴心的驸马,好让陛下也放心。”

放心?德妃这分明是来闹他的心。

他冰冷的视线几乎要从德妃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令仪的婚事朕自有主张,容不得任何人插手,德妃若闲得慌,不如在宫里多抄一些书,省得再往朕的公主面前指手画脚。”

德妃脸色发白,颓然地跪在地上,身心如遭重击。

她不明白陛下为何会如此不留情面,明明她也是为陛下分忧,若非如此她何必去关心一个非自己亲生的公主,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天子忍着心中暴烈的怒火,从她身上转开眼:“你走吧,今后令仪的事你不必再过问。”

德妃知晓陛下这是给她留了一丝颜面,她眼中忍着泪水向他俯首谢恩,才撑起发软的双腿退了出去。

而就在她退出门的那一刻,一阵重物坠地的巨大声响骤然在身后响起。

她心头一跳,却不敢再回头去看,只是闭了闭眼,勉强在人前维持住了自己身为德妃的脸面。

令仪公主,真是好一个令仪公主,自她进入王府至今,十几年来陛下还是头一回这么打她的脸。

她攥紧了手心,才露出一个如来时般的笑容离开了这里。

郭公公一进门,便瞥见满地散落的书册和茶盏碎片,而陛下正坐在被扫空的桌案旁,一手撑着额头,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他心中禁不住“哎哟”一声,德妃娘娘这是说了什么话了,居然能把陛下气成这副模样。

进来收拾的宫人们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手下的动作却进行得十分利索,不多时就将地面清理干净了。

“郭延。”听陛下叫到自己名字,郭公公连忙竖起耳朵应了一声。

天子声音很低:“你说公主是不是一定得嫁人?”

陛下虽未提是哪一位公主,郭延却心知肚明,能叫陛下显露出这种情绪的也只有那一位令仪公主了。

他自然是顺着陛下的心意说:“这倒不一定,奴才听民间有句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主殿下要不要嫁人自然是全听陛下的意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子发出一声轻笑,“的确,朕是她的父亲,她这辈子是生是死亦或其他,也只有朕说了算。”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眼眸却比这黑夜还要幽深晦暗。

……

第二日天子早早散了朝,便换下一身朝服,朝舜华宫走去。

一进入宫门,便听见一阵欢声笑语,几个小宫女将他的晚晚围在中心,不住地为她鼓掌。

“公主真厉害!”

他停在了门口默默地凝望,晚晚今日头上带着粉白的绢花,眼睛清澈透亮,腮边染着浅浅的嫣红,盈盈地笑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才注意到他的视线,蓦地一回头,脸上带着几分懵懂,下一刻又向他绽出一个惊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