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三公 何尝不算一种观影体…………
众声哗然。
偏离规则, 这一记重锤敲得全场议论,程颢、杨钧则、章学都忍不住变了脸色,荀鄂和赵怀笛更是面色苍白。
他们几人完全处在视线中心, 只有慕秋筠的表情依旧镇定。
四目相对,林宥辰表情严肃,慕秋筠却在他眼中看到温和的鼓励。
“我申请复盘舞台,再做讨论。”慕秋筠道。
林宥辰点头,转身, 暂停的视频继续播放。
赵怀笛稳步上台,开口就是一段正八经儿的唱词。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喔——
屏幕里外,观众齐齐惊呼。
现场除慕秋筠他们组外,只有一人听出了是哪折戏, 低声道:“这不是《四郎探母》吗?”
其他人大多听个热闹, 可这热闹也够惊人。赵怀笛是京剧演员,他们都知道, 但此前他们学的、唱的都差不多, 至多赵怀笛飙个戏腔, 听得大家头皮发麻, 齐齐鼓掌。
然而这一次, 人家来真的了。
不是戏腔,而是纯正的戏剧。
这段唱词婉转柔和, 赵怀笛没有特意仿老生腔调,声音里还带着年轻人的清越,戏迷听到或许会觉不伦不类, 但观众大多对戏曲接触不深,此时视频内一片掌声涌动。
荀鄂慢步走在中场,四下逡巡, 寻寻觅觅,肉眼可见的焦急。
从右到左,走过全场,他忽一转身:“哥,找不到啊!”
“怎么会找不到?”
慕秋筠身着纯白西服登场,立时场馆一片尖叫。屏幕外的学员不无羡慕,发出几声慨叹。
“真找不到!”舞台上,荀鄂急得脸色涨红,对慕秋筠摊手道,“我明明记得藏在花坛里了,但是这地方根本没有啊!”
“你先别急,或许被人踢到哪里去了,再好好找找。”慕秋筠安慰。
荀鄂泫然欲泣状:“这要是找不到那两张请柬,咱俩这辈子都走不了了吧?”
话音刚落,柳合扮演的下人过来:“两位少爷,老爷请你们过去呐。”
画面转,程颢坐在高堂主位,手中一串紫檀珠,慢慢捻着。
“老爷。”两声问候。
程颢一抬眼皮:“说好申时过来吃茶,半天没见人影,我叫人去喊,也不见你们房里歇息。散步去了?”
“是,后花园走了两圈。”慕秋筠答。
“走了两圈。”程颢淡淡重复,不辨喜怒,“为了什么?”
荀鄂霎时脸色一白,慕秋筠稳重道:“散步而已,心血来潮就去了。”
“哦?”程颢似笑非笑,手指一抬,栾桂扮演的下人出场,手拿精美檀木盒。
啪嗒——
盒子放到圆桌上,声音清脆。
程颢略略一指,皮笑肉不笑:“不是在找这个?”
荀鄂面上毫无血色,忙瞟慕秋筠。
慕秋筠垂首道:“是找这个。”
荀鄂立时双腿一软,差点跪倒,被慕秋筠手快捞住。
“找这个。”程颢轻哂,点头,问,“这里面,装的什么?”
“两张请柬。”慕秋筠道。
“哦……”程颢拖长声音,做恍然大悟状,“宋四爷家的请柬。”
场上一片安静,只有荀鄂不安的眼珠,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程颢半笑不笑,片刻不语。
忽然,那笑容一敛,手掌用力拍在桌上,一声震响。
“是我养不起你们了?还是待你们刻薄了?在家里不安分,还攀上宋四爷的高枝儿了?”
“不敢。”慕秋筠说,“宋四爷差人送来,不敢不接。”
“哈!”程颢高声冷笑,“我看不是不敢不接,是迫不及待吧!”
他眯眼,冷冷看着两人:“你们本来是城南学艺的,十几岁被我带回来,好吃好喝地养着,私塾的学费掏着,依着你们的意,送你们留洋,去学西洋戏。现在回来了,翅膀硬了,瞧不上我这小门小户了,嗯?”
“程二爷,您这是什么话,我和哥哥都是您一手捧起来的,哪能像您说的……那么吃里扒外呢。”
“吃里扒外?我看你们是忘恩负义!”程颢重重拍桌,啪地打开盒子,拿出里面两张请柬,用力掷到两人脚边。
他拂袖离开,荀鄂可怜巴巴看向慕秋筠:“哥……”
“别怕。”慕秋筠淡声道,“计划继续。”
“可是,哥……”他犹豫地看向程颢离开的方向,“二爷他……”
“要想离开这里,就不能迟疑。”慕秋筠眸光沉沉,“得罪了二爷,也比始终关在这笼子里强。”
“嗯!”荀鄂重重点头。
慕秋筠慢慢转身,看着四方高墙,低声:“你我都以为,二爷是咱们的贵人。但现在,你也看到了,他肯花钱捧我们,为的是让我们赚更多的钱。”
“这世界上没有白来的恩情,我们只有逃出去,才能摆脱他的控制。不然……”慕秋筠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对荀鄂急道,“你想永远活在他的掌控下吗?!”
荀鄂连连摇头,保证道:“哥,我都听你的。”
正这时,下人又来通报:“两位少爷,老爷让你们准备一下,今晚的表演,不能迟到了。”
“我们知道了。”荀鄂看慕秋筠唇线紧抿,不欲开口,敷衍答道。
下人离开,两人互视,同时弯腰捡起那两份请柬。
转场,赵怀笛站在道具台上,唱的仍是《四郎探母》那一段,只是这一次刻意压了嗓子,仿着老生唱腔。台下宾客鼓掌叫好,杨钧则模仿他,浅学了两句,赢得周围几人大笑捧场。
慕秋筠与荀鄂走上道具台。
赵怀笛敛目低眉,让出位置,台下宾客欢呼不断,喊着“角儿来了”!
两人接替赵怀笛,轻吟浅唱。没有伴奏,他们的歌声悠宛舒长。只是台下宾客全都一头雾水。
“这唱的是什么?”袁直小声问。
杨钧则答:“留过洋的,这是洋文歌。”
“哦。”众人不明觉厉,齐齐鼓掌。
二人唱罢鞠躬,杨钧则展颜一笑,问慕秋筠:“大少爷,这歌能教我不?”
“您想学?”
“好奇。”
慕秋筠当下就从头开始,唱了两句,杨钧则跟着哼哼,调子一点没错,只是歌词没有记住。
“听说二位要去宋四爷家表演了?”杨钧则扬眉问。
“是。”
杨钧则竖拇指:“好样的。”
幕合,转场。
场景风格变为西式建筑,章学身着西式礼服,在悠扬的大提琴中跳着独舞,姿态优雅而高傲。
同样的西式音乐响起,慕秋筠与荀鄂边唱边登场。
章学充耳不闻,舞步不乱,顾自在歌声里跳完整支舞,优雅落幕,下台。
“不是说宋四爷在吗?”荀鄂疑惑。
慕秋筠四下走动,在方桌上,发现了一方木匣。
“这是……”
他打开,舞台大屏显示出上面的字迹。
“二位少爷:
晚好。
宋某虽庸俗,却不忍明珠蒙尘。二位少爷龙章凤姿,委身于程某,令人心碎。
宋某曾有幸观赏二位演出,未曾留念,实在惭愧。
匣内有两张银票,可供二位赎身之用。
宋某微力,愿海阔鱼跃,天高鸟飞。
祝好。”
荀鄂惊喜得满脸涨红,手指颤抖:“哥……哥!宋四爷说,只要我们过来,他就愿意为我们赎身,是真的!”
慕秋筠捧着信纸的手也微微发颤,唇角抖动半晌,终于忍不住,开怀而笑。
兄弟二人紧紧相拥,仿佛已经看到了美好的明日。
而演播厅内,学员们却面面相觑。
视频播放了一半,他们只能看出杨钧则的戏份有问题。
杨钧则那个角色显然是融进演戏里了,其他人都还在自己的主修范围内。
但专业融进戏里,他们组也不是第一次干。
一公那场《长安令》,就是亦舞亦演,弄了一出舞台剧。
众人心里忐忑,觑着林宥辰神色。
难不成是三公舞台要求变严,不能这样做了?
处在众人的视线中央,林宥辰神情不变,只低声说了句:“接着看。”
第132章 反串 “您抬爱了”
不少人其实松了口气。
一直以来, 慕秋筠他们这一组的舞台风格都是独树一帜的。
其他人没有慕秋筠那样的统筹能力,大多求稳,一整组都是同一方向的学员, 进行固定形式的演出。
这样也能呈现出不错的舞台,但总归不像慕秋筠他们精彩纷呈,每场演出结束,都能成为观众话题中心。
可是,现在看来, 这种风格也许翻车了。
众人称不上幸灾乐祸,但大多暗喜了下,觉得之前求稳也没什么,还是稳一点安心。
怀着各异的心思, 他们看向大屏幕。
慕秋筠同样注视屏幕, 可与此同时,他能感觉到林宥辰向他扫来。
莫名地, 放在膝上的手指微蜷。
……
“哥, 我还是有点怕。”
兄弟二人回到程二爷家中, 荀鄂拉住慕秋筠。
“怎么?”慕秋筠难掩喜色, 眉梢眼角都透着神采。
“宋四爷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荀鄂咬唇, “他给我们出钱,让我们赎身, 以后会不会也像程二爷一样,把咱俩圈起来,只许我们出去表演?”
“不会。”慕秋筠安抚他, “宋四爷又没说让我们去他府上。他不写得清楚么?‘海阔鱼跃,天高鸟飞’,是让我们自由啊!”
荀鄂被他劝动, 稳了心神,兄弟二人一道去寻程颢。
二胡声悠悠响起。
房间里,程颢稳坐椅上,身前一把二胡,优美圆润的曲调从丝线里流淌出来。
两人跨过门槛,程颢慢慢抬眼,却未搭理兄弟二人。
荀鄂面露惶恐,慕秋筠面色不变,静静袖手等候。
杨钧则在这时迈步上台,长袍马褂,添了几分儒雅。
他拍着手,和着程颢的音乐,唱了一曲舒缓悠扬的民歌。
歌声落,弦乐停,慕秋筠方开口:“二爷,我们来辞行。”
“辞行?”程颢冷哼,“辞了我,你们能去哪儿?”
“不劳二爷费心了。”慕秋筠敛眉低首,看起来乖顺有礼。
程颢捏着二胡,漫不经心拉着调子,声音不辨喜怒:“这城里的场子,你们都去问问,哪个角儿没人捧着的?没人捧,还想出头的,得靠自己的本事。”
“你们在我这儿待时间长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程颢轻轻掀唇,似笑非笑。
“我们兄弟二人,承蒙二爷照顾、抬爱,这几年,也练出了些本事。以后有机会,我们定登门答谢二爷。”慕秋筠恭顺道。
程颢冷笑,不再理会,顾自低头拉着曲儿。
荀鄂一脸惊惶,看看他,再看看慕秋筠,抿着唇,不敢出声。
慕秋筠抬手,按住他后颈,向程颢道:“二爷忙,我们先告退。”
“你们以为走出我这宅邸,就是自由身了?”程颢哂笑,“人啊,各有造化,是生是死,自己搏去吧!”
落幕,中场。
章学上场,身后是袁直、文野等伴舞。
章学在前场独舞,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袍,轻飘飘的舞服,袍角袖口都做成了羽毛式样。
衣服轻盈充满仙气,舞蹈却一弹一跳,极有力量。
笼中鸟用进全身力气,想要挣脱桎梏,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发力,竭力冲向属于自己的那片蓝天。
他身后的伴舞们,也穿着相同风格、更简约些的衣服,如同呼应章学般,在音乐高潮点,所有人齐齐张开手臂。
他们的动作并不整齐,有些人是民族舞,有些人是爵士,可偏偏这诡异的东西混合,又契合了舞台的整体基调。
鸟儿离开了牢笼,却要自己面对风雨。
他不堪重负,摔倒在舞台上,身后的同类一片惶急,似想奔上前帮助,又似强自按捺焦躁。
纷杂的呼声里,前场的鸟儿重拾力气,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张开翅膀。
乐曲音调转高,舞台特效风雨交加,鸟儿穿梭其中,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起。
终于,等到了日光倾斜,云销雨霁。
洁白的羽翼在蓝天中绽放。
舞蹈落幕,全场掌声。
慕秋筠与荀鄂换了礼服,两人穿着同样的深灰色西装,衣装笔挺,眉眼明亮。
两人穿过半场,候在道具台下。
台上,赵怀笛一身浅粉色长袍,咿咿呀呀唱着曲儿。这次唱的不是《四郎探母》,而是一段改编了的戏腔。
杨钧则灰色长衫,在台下与他相应和。
两人嗓音一高一低,余韵悠长。
观众掌声连绵,赵怀笛与杨钧则四目相对,似是脸红了,敛眉低首,轻轻将头别到一边。
旁边看客起哄,场边的乐器组队员奏出轻快的小曲儿,杨钧则笑着扔给赵怀笛一锭银子。
霎时俊脸羞红,赵怀笛局促离场。
慕秋筠和荀鄂互视,眼中都流露不屑。
两人登场。
又是舒缓悠扬的西文歌曲,两人缓缓唱着,眉目间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们是在为自己唱歌了,那种自由的意志几乎要冲破身体束缚,在他们周身每一处都显露出来。
二人唱得忘我,并没有发现,台下宾客正在陆陆续续离开。
一曲终了,二人回到现实,看着空无一人的看台,同时怔了。
转场,一间小屋,是二人现在的家。
荀鄂直接坐在地上,对桌边的慕秋筠道:“哥!我还是想不通,人为什么都走了呢?”
他气急,以手背击打手心:“三天了,每次都是唱着唱着人就都没了,以前从来没这样过啊!”
慕秋筠表情沉沉,淡声:“慌什么,那些老客都是卖程二爷的面子,现在离了程二爷,散了也不奇怪。”
他闭上眼:“散了才好。老客散了,才有新客,到时才算我们真正的出头。”
荀鄂半认同半迟疑:“我还是慌……”
他们互不言语,各自离台。转眼重新登场,这次却连一开始的老客都没了,宾客桌旁空无一人,两人对着空落的席位,唱完整场。
荀鄂下了场,坐到桌旁,闷头哭起来。
慕秋筠失魂落魄地走到他身旁,唇徒劳开合,却没说出一个字。
一派沉寂。
角落里忽然响起二胡弦音。
聚光灯打过,程颢拉着二胡,旁边站着水袖长衫的赵怀笛。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和缓婉转的唱词,好似在讽刺兄弟二人此时的处境。
程颢笑得冷酷而残忍,那双眼透出讥笑,就这么凉薄地注视兄弟二人。
灯光渐暗,程颢的身影消失。
荀鄂抬起头,满脸疲惫,头发凌乱,哑声:“哥,不能继续这样了。”
慕秋筠如梦初醒,刚回神地胡乱点头:“对,说得对。”
荀鄂张口,却被慕秋筠的话音截断:“我们得去找宋四爷。”
“我不是这个意思……”荀鄂低声,但慕秋筠仿佛没听见他的话,魂不守舍向外走去。
荀鄂连忙跟上。
画面转,两人站在宋府门外。
队友扮演的下人回:“二位请回吧。宋四爷不见客。”
荀鄂请求:“宋四爷以前常来听我们唱戏,您帮忙通禀一下。他怎么可能不见我们呢?”
“哦……是您二位。”恍然大悟状,“您稍等。”
二人目露喜色,慕秋筠紧紧握住荀鄂的手。
片刻,那人回来,手中一封书信:“宋四爷让我把这封信转交二位。”
“一封信?”慕秋筠手指攥紧,泛着白,“四爷人呢?”
“我不是说了,四爷不见客。”那人神情不耐,“信是四爷亲手写的,现在交给了二位,二位且回吧。”
慕秋筠从他手中抢过信封,粗鲁而急切地撕开,手指颤抖,展开信纸。
“二位:
展信安。
二位离开程府已有月余,宋某闲暇时,到场观赏过二位的表演。
实在是令宋某失望。
宋某以为,二位脱离程某掌控,技艺该越发精湛才是。
难说,难说。
此后宋某不再叨扰,祝二位一路长红。
就此别过。”
薄薄的信纸飘落,慕秋筠面色苍白如纸,挺拔的身形晃了晃,猛地摔倒在地。
“哥!”荀鄂急出了眼泪,忙弯腰扶他。
慕秋筠紧紧抓着他袖口,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表情急切而惊恐,硬生生让俊俏的脸显出几分狰狞,额上冒出细汗,鬓角可见青筋。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一连三声,层层递进,情绪越发激动。
“哥,咱们先回家,”荀鄂流着泪,扶他起来,“先回家,咱俩一起,什么都能解决。”
慕秋筠面色灰沉,回到家中也一语不发。
荀鄂坐在他身边,低声道:“哥,我看明白了,我们谁也靠不了,只能靠自己。”
慕秋筠一动不动,荀鄂握住他的手,难受道:“没事的哥,咱们努力,精修技艺,总有好起来的那天。”
“到时候我们的台下还会宾客满盈,有人心甘情愿给我们送上礼物……”
“不可能了。”缥缈的声线,不带一丝感情,慕秋筠说,“得罪了程二和宋四,这城里哪还有我们立足的地方。”
“靠自己?呵……”
他轻笑,笑声逐渐不受控制,整个人笑得俯下-身来,手掌盖在面上,指缝却溢出泪水。
“可是总要想办法啊,哥。”荀鄂看着他,又难受又焦急,想要伸手抱他,却怯懦地僵在半空。
慕秋筠打掉他的手,靠回椅子上。
两人旁侧,漆黑的舞台亮起束光,程颢坐在光里,手持二胡,不紧不慢,低沉哀伤的曲调萦绕全场。
曲调混杂着,程颢低沉凉薄、不怀好意的笑。
荀鄂面上的沮丧散去,渐渐盈满愤怒。
他握紧拳,对慕秋筠道:“哥!程二禁锢了我们一辈子!他的一言一行,早成了你我心里的阴影。我们现在走出来了,好不容易才走出来,怎么能还被它束缚?!”
他站起,向前走了两步,坚定道:“我们一定要挣脱!只有我们自己站起来,才算真的摆脱了程二!”
他转头,慕秋筠对他的慷慨陈词毫无反应。
“哥!”荀鄂焦急,转身拉他。
“别烦我。”慕秋筠淡淡地说,仍旧闭着眼。
杨钧则站到台侧,哼了一段小曲转场。
舞台落下一帘纱幕。
纱幕前,荀鄂在练歌,不是戏曲,也不是英文歌,而是结合了西洋曲调,填了中文的歌。
纱幕后,慕秋筠靠坐床边,手中一柄烟杆,背景屏幕烟雾缭绕,灯光昏黄。
沉沦颓丧的哥哥,激情洋溢的弟弟,巨大的反差引得全场尖叫。
荀鄂有一把少年音的好嗓子,嗓音清澈,唱着婉转缠绵的情歌。
慕秋筠刻意压嗓,声音沙哑,在帘幕后低低地和。
相同的曲调,同样的歌词,却是完全不同的情境与意境。
舞台大屏烛火摇曳,一支蜡烛燃至灰烬,又起一支蜡烛。
周而复始。
舞台转。
道具台上,荀鄂低眉浅笑,轻轻哼唱情歌。
台下宾客云集,叫好不断,齐齐鼓掌。
舞台另一边,慕秋筠靠坐在家里,目光散漫,漫无目的地望着空气中某处,隔壁就是受尽追捧的弟弟。
荀鄂走下台,台下宾客交头接耳。
“这就是那个离了程二爷,自己混出名堂的荀少爷?”
“是呢,”同伴掩嘴一笑,“谁知道是真的自己混出名堂,还是又……”
几人心照不宣,窃笑出声。
荀鄂转了几转,回到家中,气急去抢慕秋筠手中的烟:“不是说好不抽了吗!你听听你的嗓子!”
慕秋筠开口,声音沙哑:“嗓子怎么了,不是有你在?”
荀鄂手里攥着烟杆,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是,是有我在!可是哥,谁都不能靠谁一辈子,你得自己……你得自己……”
说着,泪落下来,“我愿意养你一辈子。但你想当初,我们两个,是你更受人追捧,是你更技艺精湛啊!”
慕秋筠怔怔看他,忽然扭脸,逃避一般,紧紧闭眼。
背景乐响起那段柔缓悦耳的英文歌曲,群演们站在台边,齐齐哼唱。
舞台另一边,赵怀笛接替荀鄂上台,唱起了柔婉动人的戏腔。
仍是《四郎探母》的唱词,只是改编成了更为流行的戏腔,咿呀之间,婉转悠长:“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
杨钧则站在台下,抚掌应和。
两人一高一低,目光相接,歌声相融。
乐曲落,在众人起哄声中,杨钧则潇洒起身,向台上赵怀笛伸出手:“我也算按捺许久了。赵公子,你跟我,我捧你红遍整座城!你肯不肯?”
舞台左侧,英文歌曲轻轻流淌。
舞台右侧,另一组声乐伴奏低低唱着赵怀笛那支曲子。
舞台上,荀鄂与慕秋筠对峙,一支烟杆横亘两人之间。
杨钧则与赵怀笛相对,举起的手掌等在半空。
不过片刻,台上的赵怀笛递出手,任由杨钧则握住。
他轻巧一迈,走下舞台,低眉颔首,优雅行礼:“您抬爱了。”
杨钧则携赵怀笛退场。
舞台灯光骤灭。
全场惊呼。
倏然,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照出那个人影。
程颢端坐于镂雕檀木椅上,手中的二胡逸出两个音。
他似笑非笑,在深蓝色的灯光里,幽幽地望着台下观众。
第133章 争论 慕秋筠:这不合理。
深蓝色的舞台灯光, 衬着程颢这怪异的一抬眼,不少学员都倒吸口气。
林宥辰按了暂停,对众人道:“根据节目组的统计:慕秋筠、荀鄂, 唱歌时间多过表演;杨钧则、赵怀笛,虽然负责声乐部分,但人物定位更偏向表演;程颢,乐器部分的占比多过纯表演。”
“你们对此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林宥辰淡淡的声音,却引发一众议论。
他们的整体舞台太过丝滑, 学员们看视频时,不自觉地沉浸其中,都没有注意到各人占比分配的问题。
群声喧噪。
工作人员过来给慕秋筠递话筒,慕秋筠刚接过, 话筒立刻被杨钧则抢走。
“我有一个问题。”杨钧则说。
林宥辰:“讲。”
“您不觉得自己话里的逻辑都冲突了吗?”杨钧则直白道, “如果按照角色定位分,程颢、秋筠和荀鄂显然都是表演定位;如果要看时长, 我和怀笛唱歌的时间远大于表演。”
他表情坦荡, 问的也磊落:“难道同一组之间, 还有不同的评判标准?”
刚还认可林宥辰的学员们, 互相议论几句, 又觉得杨钧则说得很对。
林宥辰道:“比赛的规定是,所有学员需要以主修方向参赛。就算依照你的解释, 你们每人的具体演出方向仍旧模糊不清。”
杨钧则不可思议地笑了声,语气尖锐:“如果每个人都只能固定在一种模式里,我们这个节目最初的教学目的是什么?”
“为什么在专业分流后仍旧安排其他方向的课?又为什么要求不同方向的学员组队表演?”
他质问:“不就是为了舞台多样化吗?如果连这种灵活性都没有, 节目组一开始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学员们被他震住,半晌不敢说一个字。
然而, 林宥辰只是平淡地看着他,眼神身形都没有动,但杨钧则莫名觉得,对方好像叹了口气。
他叹什么气?
一头雾水间,手中的话筒被抽走了。
慕秋筠清润的声音传过来:“舞台分工来看,表演方面:我与荀鄂、程颢是推进剧情必不可少的角色,而怀笛与钧则的角色作为补充,并不主要;声乐方面:怀笛和钧则负责了整场的声乐演唱。”
“我与荀鄂的唱歌部分、程颢的乐器部分,都是作为角色表演的方面;而怀笛与钧则的表演部分,则是对于乐曲的补充。”
“人员分工符合比赛要求,我们各自的重心都放在主修方向。”
不疾不徐的声音,让众人逐渐理清了其中的逻辑。
林宥辰的唇角动了下,幅度极小,甚至看不出笑意。
四目相对时,慕秋筠在他眼中看到了不易察觉的浅笑。
果然。
慕秋筠心下有了计较,眼神更加清亮坦荡。
林宥辰淡声问:“结尾时杨钧则和赵怀笛的对手戏,可以说是整场表演的点睛之笔,这也能算进声乐里吗?”
“是声乐组与表演组的配合。”慕秋筠回道,“声乐组的唱词与念白,和表演相融,并不影响表演组的剧情主线,拆分开来,仍旧各自成立。”
林宥辰扬眉:“这段话我会转达给其他导师,具体情况要等导师组开过会,再告知你们。”
慕秋筠点头,荀鄂六神无主握住他的手,触及掌心坚定的力道,吊起的心才稳了下来。
后续两组的表演,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去看了。
他们一来见过了第三组越发融合完美的舞台,二来也因为这场争论不断探讨,一时间演播厅内只听到不同方向的窃语。
很巧的是,舞台现场,观众们也对四、五组心不在焉,注意力仍旧留在第三组余味悠长的表演中。
可想而知,后面两组的成绩都不理想。有了第三组珠玉在前,观众评级很难不产生主观情绪。
只有B+能够晋级的三公赛场,他们之中大多数都只拿了B。
两组的成员悒悒不乐,惶然坐在座位上。
五组的表演播放完毕,林宥辰开始整理手中的星卡。
“在宣布成绩前,还有一个环节。”他抬眼扫过众人,“诸位已经完整观看了五支队伍的表演,对于第三组目前存在的争议,请举手表态。”
倏然安静。
“认为他们的分工占比没问题的,请举手。”林宥辰沉声。
仍旧一片安静。
不少人的大脑都在嗡嗡地响。
如果都不举手,会发生什么?
那样一骑绝尘的队伍,会因为这次失利丧失资格吗?
比赛永远都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如果慕秋筠、程颢、赵怀笛、章学、杨钧则全都淘汰,他们会有机会,冲上那人人渴望的出道位吗?
短暂两秒间,各种繁杂念头在学员们脑海里闪过。
随即,一人高举起右手。
荀鄂转头看过去,激动得差点扣住慕秋筠手指。
举手的人是白杨,承宋那支队伍里,唯一留到现在的人。
他这次就在第四组,与队友一同创造了非常精美的舞台。
在他身侧,他的一位新队友也举手表态。
陆续的,众人接连表示认可。除了慕秋筠他们队伍,其余人都给出肯定答案。
摄影机随林宥辰视线一一扫过,慕秋筠敏锐捕捉到,林宥辰唇边一闪而过的那抹笑意。
“我明白了,你们的选择,将会成为导师组商议时的参考。”
他垂下眼皮,看向手中提词牌。
五组成员,二十八人,成绩公示完毕。
第三组按照正常流程进行导师评分,六人全部是A等级。一旦导师组商议认为存在违规,会直接取消几人的参赛资格。
二十八人只留下了十三人,名单在屏幕上显示高亮。
“目前暂定这十三人作为参赛选手,参加决赛的比拼。”林宥辰缓缓道,“后续名单如有调整,依照现在的名次顺延。”
“祝你们都能在最后一次舞台上,尽情绽放,尽兴而归。”
林宥辰话音落,全场鼓掌。
有人欢喜有人忧,只是走到这里,已经没有不平,只余祝福。
就像他们选择遵从本心,不刻意投否决票,好使第三组的成员出局一样。
他们明白以慕秋筠的能力,一定能够将逻辑完美地展现出来。
嫉妒使得这一组被淘汰,又有什么用呢?
一路比赛至今,他们深深感叹,最有能力的这群人,从来不缺关注。
最有本事的那个人,无论怎样都能绽放光辉。
除了感慨,只有敬佩。
他们真心祝愿这群最有能力的人,到最该属于他们的舞台上,去追逐他们的理想。
这最后两级台阶,希望平坦顺遂,希望永怀希望。
离开前,所有人互相击掌、拥抱。
赢者谦逊温和,输者风光坦荡。
“加油。”彼此打气。
荀鄂呆怔地看着自己名字前那个“13”。
他又是最后一名,压线进了决赛。
他不敢置信地捏自己的手,又恳切地向慕秋筠寻求确认。
慕秋筠微微一笑,拍了拍他:“加油。”
“先把导师那个商议会解决了吧,”章学跟在他身后,忧心忡忡,“你们几个真没事啊?”
“有事无事,也要训练。”慕秋筠道。
“说得对,先训练,其他的,到时再想。”杨钧则插手走过来,冲章学一笑,“再说,如果就剩你一个人去决赛,你跟我们几个搭伙的时间,还能有几天?”
“呸呸呸!”章学踹他一脚,程颢失笑,揽住有些惊惶的赵怀笛。
慕秋筠抬脚,几人跟在他身后,有说有笑地向回走。
导师办公室内,几位导师围坐在一起,屏幕上回放着慕秋筠刚才的发言。
几人互视,季梵道:“宋导师先提出来的问题,不如说说你的看法?”
第134章 因缘 慕秋筠:似彼非人
电子设备的冷光照耀周遭, 导师办公室也静得出奇。
宋凌冷脸抱臂,一语不发。
林宥辰好整以暇,沉默地等,
片刻,宋凌道:“大家觉得呢?”
林宥辰亮出学员们的表决情况,“学员认可慕秋筠的说法。”
季梵立刻:“我也认可。”
见众人看向自己,他摊手:“演员本身就是个包罗万象的职业,戏里需要, 我们就演,我不觉得有问题。”
蔡何冉点头,表示同意。
王堪想了想,说:“我觉得小慕说得也不错。声乐组和表演组这两条线, 拆开看, 其实互不影响。合在一起,相辅相成。”
他犹豫了下, 表明观点:“是不是我们对于分界的要求, 太过苛刻了?”
宋凌冷脸不答。
答案众人心里都明白, 只是没人戳破。
宋凌道:“既然各位都认为没有问题, 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椅子滑轮发出声响, 他率先起身,离开会议室。
闹得几位导师都提心吊胆的事, 就这么草率地结束了。
蔡何冉满头雾水,向几人摊手,一脸“这是搞什么?”
季梵轻轻摇头, 王堪上的综艺更多,算是身经百战,无言地笑笑。林宥辰见状, 啪一声把手中文件扔到桌上,起身走人。
正片一上,这场小风波果然变成话题,吸引了不少热度。
观众也在吵这一组的表演是否“过界”,其中难免再次提到慕秋筠受林宥辰照顾的事。
林宥辰翻了几页,觉得心烦,就跳到“古语宥筠”的超话。
粉丝正因慕秋筠颓靡的新形象欣喜不已,大量产粮,林宥辰看着有趣,用小号挨个点赞,收藏起来。
放下手机,他轻呼口气。
《THE ONE》出了慕秋筠这个现象级爆红流量,再加上一直以来稳定的评级机制,出道位几乎没什么悬念了。
一个选秀节目,在收尾阶段,却陷入了过于平缓的状态,这对节目的话题度来讲,显然不是好事。
所以,承宋那边便起了这个噱头,将矛头指向慕秋筠几人,让网友去猜测、议论。
争议一起,就有了热度,于是所有人都在圈点,慕秋筠他们每人占了多少比例,到底有没有真的偏离规则。
吵来吵去,改变不了既定的结果。
但林宥辰无奈,这么精彩的一次表演,这样尽善尽美的一场舞台,就被简单的小花招,给遮盖过去了。
没人再去点评慕秋筠和荀鄂细致入情的微神态,也没人关心赵怀笛和杨钧则珠联璧合的和腔。
资本操控的市场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粗取精,把真正该让观众看到的东西,完完本本、原汁原味地呈现到观众眼前?
林宥辰空叹惋了会儿,再刷新话题榜单,惊讶发现 #赵怀笛《四郎探母》# 的词条逐渐走高。
不禁一笑,他点进去,见不少人说要去听听原版的戏曲。
他找朋友给推了一把,关了手机,径自下楼。
月光和着虫鸣,轻轻摇曳。林宥辰慢慢走着,遥望见花坛边有人影晃动,他眯眼,步子放最轻,踱到人身后,轻呵口气。
莹润修长的手立时就捂住侧颈,身体向外倾,语气仍旧平稳:“怎么没听见脚步声?”
林宥辰理直气壮:“我过来使坏,还能让你听到脚步声?”
慕秋筠失笑,随手把刚摘的花递给他。林宥辰捏在指尖,转了两下,问:“送我花做什么?”
“本没打算摘,被人使坏,不小心拽了来,既然摘了,就谁使坏送谁,”慕秋筠微微一笑,“人证物证俱全了。”
林宥辰那点旖旎的小心思一干二净,哼笑,花却没扔,好好地在手里握着。
两人心照不宣,踩着月光走了一段。林宥辰问:“怎么不好好休息。”
“房间空调冷,出来走走。”
“嗯。下周决赛了,紧张吗?”
“你紧张吗?”慕秋筠反问。
“我?”林宥辰笑,“我是导师。”
“导师紧张吗?”慕秋筠问。
“……”
片刻,林宥辰说:“紧张。”
“我想我的学员飞高点,又不想他飞太高。我觉得他才华横溢,飞多高都配得上他一身才华;又怕这水太浑,飞太高了,弄脏他翅膀。”林宥辰徐徐呼出口气,说,“但我知道,我怎么想,对他来说不重要。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侧头一笑,乌黑眼珠映着月光,比明月更亮。
慕秋筠心中一动,轻轻启唇,却没出声。
“人各有造化,能飞多高,且看缘分吧。”慕秋筠道。
“你还信这个?”林宥辰惊奇。
“为什么不信?”慕秋筠莞尔一笑,看向林宥辰的眼中澄澈而坦荡。
那目光太亮,林宥辰被灼了下,打过慕秋筠的手掌也跟着发热、颤抖。
他像突然失了声,月光里只有风声虫鸣,慕秋筠闲庭信步,并不知道另一人心中已经海浪滔天,每一分波澜都写着他的名字。
短暂的休息过后,决赛就在眼前了。
如众人所料,节目组开放了选手的方向选择权。
也就是说,不再限制各选手必须以主修方向参赛评级。
这一下子,让本来稳定的局势,变得有看头了。
选手间不少人都是全面发展,只是囿于规则,只能着重表现一个方面。现在放开,保不齐会有谁异军突起,打破当下平稳的局面。
荀鄂本就是最后一名,侥幸进入决赛,现在更是惶恐难安,拼尽全力把注意力都放在练习上,尽量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杨钧则看他发呆,从他身后拍了一记:“好好训练,放什么空。”
荀鄂嘴一瘪,一屁股坐地上:“我控制不住。大家都太厉害了,我害怕。”
“你不怕,别人也厉害;你怕,人家更厉害。”杨钧则扔给他一瓶水,虚指慕秋筠,“看看老大在做什么,学学。”
“老大”正和章学一起练舞,两人都是大汗淋漓。章学喊停,问慕秋筠:“你还好吧?比平时出汗多不少。”
慕秋筠摆手,喝了口水。章学觑他,觉得这人脸白得快透明了,正想开口,却见慕秋筠眼神飘过来,于是住口。
慕秋筠这两日总觉得空调风冷,今天尤甚,便问了句:“空调多少度?”
“26。”章学看了眼,“我再调低点?”
慕秋筠摇头,想说不用,话却卡在嗓子里,像被什么力道拽了下似的,没能发出声音。
他一怔,惊觉竟然眼前发黑,胸口渐沉,失重感陡然袭来。
章学走出两步,本打算调空调温度,忽然听到身后闷响,心都跟着蹦了下。
“……”他的惊呼卡在喉中,杨钧则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过来,接住仰面栽倒的慕秋筠,水瓶在两人脚边咕噜噜滚远。
一片兵荒马乱,林宥辰冲进训练室的瞬间,感觉心脏几乎快要停住。
“年轻人再忙也不能不注意身体,你们节目也到收官阶段了吧?那更要注意点嘛!”
“是,您说得对。”林宥辰跟着医生,绕病床转,对方说一句,他答一句。
医生给调整了点滴流速,又叮嘱几句,跟林宥辰要了个签名,便离开了。
“你们回去吧,”林宥辰看向单人病房里另外几人。
病房不大,七八个人站一起,更显得挤。他宽慰:“发烧而已,我在这儿守着,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赵怀笛绞着袖子,眼眶通红:“都怪我们,没看出慕哥在发烧,也没拦着他训练……”
荀鄂忍着哭,跟在程颢后面。林宥辰嫌他们在这儿杵着也没用,往外轰人:“他自己都没察觉,你们也用不着自责。回去干正经事,别受影响。”
“那行,秋筠拜托林导师了。”杨钧则见林宥辰态度坚决,便客气道。
林宥辰点头,程颢问:“要联系他家人吗?他手机在宿舍。”
“我来联系。”林宥辰说,“不用担心。”
众人恋恋不舍地离开,病房这才清净下来。
林宥辰手机里有慕家长子的工作号码,但他并不想打。
目光在慕秋筠紧闭的面上轻轻一扫,他轻叹:“笨蛋。”
早就提醒了,别全自己扛,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还是熬到最后生起病,甚至自己还没发现,连轴转地去训练。
他一手轻拢输液管,一手握住慕秋筠的手指。
“笨蛋。”这声咬牙切齿,骂他自己。
也不知道这人从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早上两人还打了照面,他却一点都没察觉。
手放到慕秋筠额头一探,滚烫,汗珠却冰凉。林宥辰抽出纸巾,替他擦掉面上的虚汗,转而轻轻理顺慕秋筠的刘海。
水吊了大半,慕秋筠才悠悠转醒。
林宥辰凑上前:“醒了?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没有聚焦的眼神散落在他面上,林宥辰心里浮起点异样的感觉。
慕秋筠在看他……?
还是在透过他,看谁……?
他曲起指节,贴到慕秋筠脸颊,抵了两下,说:“我林宥辰。”
“……林宥辰。”慕秋筠才刚转醒般,念他的名字,视线一点一点聚焦。
“你训练到一半,晕倒了,烧成这样都没吭声,真有你的。”林宥辰半心疼半埋怨地说,“我让助理给你带点粥,行吗?”
眼睫一阖,立刻张开,慕秋筠嗓音沙哑:“有劳了。”
“别客气。”林宥辰单手给助理发消息,握住慕秋筠指尖的手一直没松。
慕秋筠的视线滑过他下颌,落到脖颈,再到肩线,最终滑至手腕。
“林宥辰。”
慕秋筠出声,林宥辰也刚好发完消息,看到慕秋筠伸过来的手,他忙倾身握住,将发凉的指尖裹在掌心。
“做什么噩梦了。”林宥辰低声道。
慕秋筠微阖着眼睛,摇头。
林宥辰也不再问,两只手各握住他的,轻轻讲话。
慕秋筠忽然问:“会背兵法吗?”
林宥辰笑:“要求真多。”
说着竟然直接背了两段。
他以前演将军,是真把《孙子兵法》背到滚瓜烂熟的。现下卖弄,难免得意,扬了扬眉。
但慕秋筠只是静静看着,既没夸奖,也没失笑。那目光如水温润,反倒看得林宥辰心慌。
“你梦到什么了?”他问。
慕秋筠只轻摇头:“没什么。”
两人的手相连,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脉搏心跳,再进几寸,就能连同真正的心跳一起听到了。
慕秋筠微微茫然地看着房顶。
他梦到了前世的伴读。
那人出身将门,自小聪颖勇武,各路兵器都能用得出色,兵法更是烂熟于心。
只是年幼早夭,慕秋筠后来换了伴读,却始终记得他。
记得那个聪秀活泼的小玩伴,也记得对方是喝了母后给他的绿豆汤,才不幸中毒身亡。
即使在梦中,那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叫人心慌。
“殿下……不要怨恨,臣、臣为殿下挡灾,死……死得其所……”
“惟愿殿下……日后多小心,常……安乐……”
断断续续的叮嘱,声音渐弱,直至消散。
慕秋筠闭眼,眼前却是对方殷殷嘱托的双眼。
那眼睛……竟然和林宥辰的这么像。
第135章 相伴 林宥辰: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这场病来势汹汹, 慕秋筠喝完粥,退了烧,转眼到下午, 又烧起来。
但他说什么都不留在医院消磨时间,林宥辰拗不过他,开车送他回录制基地。
午后阳光娇艳明媚,不要钱地泼下,慕秋筠一整个沐浴在日光里, 睫毛不安分地轻颤。
林宥辰拿出抽屉里的眼罩,挂到他耳朵上。
清浅的木质香水萦绕鼻尖,慕秋筠嗓子疼,偷懒没讲话, 趁林宥辰手指余温仍在, 轻捏了他指尖,算是道谢。
“睡吧。”温和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
慕秋筠略翘唇角, 意识很快昏沉。
林宥辰却觉得指尖着了火, 那灼热顺着手臂, 一路蔓延至心里。
他轻叹,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以前哪能想到会有今天。
车子开到一半,停下, 旁边有家连锁药店,林宥辰凑到慕秋筠耳边告诉一声,知道对方睡着, 却还是不忍直接下车。
慕秋筠的喉结似乎微动,他放心,下了车, 拎着一袋子常用药回来。
车里没开空调,和外面一样闷热,林宥辰拆开润喉糖,喂慕秋筠吃了。
这人不抵触也不反抗,喂什么吃什么,没有一点被溺爱长大的娇性。
林宥辰觉得挺惊奇,他小时候,父母感情好那会儿,凡是吃药都要被哄着,不然不吃。长大了没人再管他,也就没再撒过娇了。
可慕秋筠怎么也一声不吭?
他怕自己没伺候周到,勾住慕秋筠小指,温声问:“是不是难受得厉害?”
“还好,不碍事。”慕秋筠拉下眼罩,露出含光流华的一双眼。
林宥辰心里狠狠一撞,狼狈别眼,发动车子,不敢再看。
回到基地时,热度已经发起来了,林宥辰扣住慕秋筠手腕,态度坚决,要送他回房休息。
慕秋筠自觉被人挂念操心,也没强求,两人回到507宿舍,房间空着,大家都在训练室。
林宥辰有先见之明,买了碗热乎乎的小馄饨,盖子打开,不用哄,慕秋筠自己低头吃了。
林宥辰成了无聊旁观的,靠衣柜门怔了半晌,隐隐觉察出一点微妙的错位。
从前和现在,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才变成如今的慕秋筠?
他心里揣测,目光便没收住。慕秋筠察觉到,也没点明,半阖着眼睛,任由他端详。
心里还有个少年的身影没散,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清对方长大的模样。
两人各怀心事,一个主动吃药,一个递上温水。
药劲儿起来,人就犯困,林宥辰嫌学员宿舍床太窄,半哄半抱地,给人带到自己房间了。
徐枫不在,林宥辰把床铺收拾了下,铺上新的床单,让慕秋筠躺上去。
慕秋筠蹙眉不应:“没带睡衣。”
“穿我的。”林宥辰找出件质感柔软的衬衫,新的,塞给慕秋筠。
慕秋筠叹气,这才讲实话:“我身上出了汗。”
“这有什么。”林宥辰笑,“大不了晚上再换一次床单。枫哥有备用的。”
慕秋筠便不再推辞,背身换衣服,林宥辰才觉出尴尬,摸了下鼻子,讪然转身。
身后传来床褥摩擦声,他回身,给慕秋筠盖好被子,侧身坐下,手搭在慕秋筠身上。
“你睡你的,有事喊我。”林宥辰说。
慕秋筠看他线条流畅的手臂。
“不舒服?”林宥辰正要收回手,慕秋筠道:“……没有。”
被子里伸出修长的手指,握住林宥辰手腕。
目光没有一点预兆地相撞,呼吸停滞,慕秋筠匆忙松开,闭上眼。
林宥辰缓缓落手,试探又大胆地,把手掌放到慕秋筠身上。
然后又像显示存在感般,渐渐加重力道。
有人睡着,梦里光怪陆离,却又无端觉得像被什么笼罩保护着,于是放下心,渐渐睡沉。
徐枫一进门,就见慕秋筠侧躺在林宥辰床上,睡得正熟。林宥辰半侧坐着,将人拢在怀里,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打被面。
徐枫满眼惊愕,扶着门框,后退三步。
林宥辰:“他发烧了。你进来,敢说一个字我不喜欢听,咱俩就商量一下你年底奖金。”
徐枫扶了下眼镜,笑:“发烧了啊?怎么发烧了?”
“年底那辆车没了。”林宥辰宣布。
“别别别。”徐枫一扫桌上的药,关切问,“严重吗?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你帮忙出去,把门带上。”林宥辰压着声音说。
徐枫:“……”
慕秋筠歇了大半天,晚上回去继续训练。队友对此表达了强烈的不欢迎,几人都觉得以他的实力,差一两天训练完全没什么。
可决赛舞台也是团队演出,慕秋筠可以不考虑自己,但不能不考虑他缺席对团队的影响。
周六,众人一道前往决赛舞台。
“决赛”,这个代表着句号与终点的词,在众人心里还没有什么实感。
然而,到达舞台后场的瞬间,心底油然升起的战栗,让他们真切意识到:这就是最后一场比赛了。
人来人往,不住有人关心慕秋筠的身体状态,他一一回答。
问话的人不约而同叮嘱:“慕哥你快别说话了,注意嗓子。”
慕秋筠自己含了一片润喉糖,等待程颢抽签回来。
签号拿回来了,3号,最后一组。
杨钧则笑:“注定我们画句号。”
慕秋筠也浅笑:“最后一次,加油。”
“加油!”大家合掌打气。
章学担忧地看着慕秋筠:“你还好吧?”
“没问题。”慕秋筠说。
一时无话。
几人都清楚,虽然同在一个团队,但慕秋筠负责的工作量,比他们要多得多。从整体的方案策划,具体到每个人的分工配合,都是他在一手监督。
然后,决赛了。
慕秋筠生着病,即将登上决赛舞台。
程颢垂眼,伸出手臂,揽住慕秋筠。
制片丛立不放心他们,特意过来看看。预想的群情振奋,没有;猜测的状态低迷,也没有。
和每场舞台一样,他们还在做着赛前最后的准备,神情平静,动作稳重。
只不过,在平和的表面下,似乎藏着一股劲儿,即将破土而出。
丛立放心地笑起来,没有打扰,很快离开。
前面两组的音乐结束,几人已经站到了舞台旁侧,准备登台。
主持人在说过场词,灯光变幻,骤然熄灭。
慕秋筠擎着半人高的毛笔,走到舞台中央。
袁直、文野、栾桂、柳合小跑上台,至后场。
灯光亮起。
舞台哗一声,展开水墨长卷。慕秋筠毛笔蘸墨,身形乍起,甩出墨点。
水墨屏上,笔走龙蛇,铁画银钩,观众全副心思都被吸引了去。
及至最后一笔挥落,这句话才完整地出现在大屏幕中——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音乐骤响,整座舞台光影明灭,屏幕上墨黑的字迹碎为光点,如星辰般簌簌落下,流进慕秋筠脚下的舞台。
流光溢彩,星河摇曳。
慕秋筠就站在舞台中央,身后星光流淌,脚下步步生光。
林宥辰坐在舞台正前方,神态自若,心脏却早已被完全攫住。
他不敢大幅眨眼,生怕错过哪一秒闪动的星光。
第136章 决赛 慕秋筠非典型压轴
舞台上繁星闪烁, 汇聚成为浩瀚星河,每一颗星星都倾力绽放着光辉。
星河又缓缓流淌,流光曳金, 星辰间,音乐渐起。
厚重的音乐随星河并流,杨钧则低沉的哼唱托起整个舞台。
舞台上,慕秋筠手执毛笔,挥毫泼墨。
干净利落的单人独舞, 墨点甩下,他身后的几名伴舞才上前来,续上慕秋筠未了的舞蹈。
章学在此时上台,手持长剑, 与慕秋筠一进一退, 成攻守之势。
毛笔与银剑相接,章学压着书生打扮的慕秋筠, 逼得他后退半步。
“你周游列国, 耗费半生, 可有成就?”
二人僵持, 章学质问, 慕秋筠挥笔挡掉攻击,两人在舞台上周旋对峙。
“若无这些身后路, 丘更不敢妄谈成就。”
慕秋筠话音落,章学提剑攻上,剑与笔交叉, 发出清脆声响。
“那你可曾实现心中愿景?”
“尚且,不曾。”慕秋筠用力,挥退章学。
二人在舞台正中央, 灯光打在两人之间,他们彼此互视,各不相让。
“既然这样,你还坚持向前做什么?!须及此,且回吧!”章学格剑一甩,剑尖破空,风声呼啸。
慕秋筠的视线掠过他,看向舞台下方。
“倘若,再前一步,就……成了呢。”手臂一落,笔尖戳在舞台中央,狼毫四散。
以此为点,层层墨色涟漪荡开。音乐越发沉厚,苍浑悠扬的歌声渐高,转低,如同厚重的史书翻开薄薄一页。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在杨钧则浑厚的唱腔里,并没有婉转缠绵的爱情忧愁,反倒添了几分寂寥惆怅。
慕秋筠广袖高抬,向观众席深施一礼,小步后退离场。
舞台彻底交给章学,剑光横过,似勇士一往无前,却又在寒芒中寻寻觅觅。
整个舞台做出白露蒹葭的特效,章学就在这白雾茫茫的江水里,苦苦追寻,直至离场。
音乐转柔,杨钧则的哼唱渐淡渐弱,另一人清亮的嗓音接过,同样的歌词,曲调却清和婉转。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
赵怀笛清越的低吟中,荀鄂登场。
“喂?柳柳柳、柳哥……我到了,你放心,我一定抓住你给我争取的机会,拿下这个角色!”
“啊?走个过场就行?”荀鄂面朝观众,做惊喜状,“终于也有一天,轮到我被内定啦?!”
柳合的声音从音响传出:“是早有别人被内定了,你去走个过场!”
啪——
电话忙音。
荀鄂端着手机,一脸呆滞。
观众席笑开。他抹把脸,收起手机,转身往门里走。
就这刹那,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荀鄂躲闪不及,被门板撞得倒退几步,摔倒在地。
“嗯?”程颢一手还握着门把,开合门板,疑惑,“怎么还碰瓷儿呢?”
霎时全场笑翻,他关上门,向前走,荀鄂正好起身,两人相撞,荀鄂啪叽,又摔了。
“什么人品。”程颢上下打量他,嗤之以鼻,随手把一页纸扔进垃圾桶,双手揣兜,准备离开。
“前辈……前辈前辈前辈!”荀鄂忙不迭起身,拽住他,憨笑,“我不是来碰瓷儿的,我是来面试的。”
他一指垃圾桶:“那什么,那个不是你简历吗?怎么扔了?”
“没过,还留着干嘛?”程颢不耐烦地看着他,向一边前进。
荀鄂平移,挡住出路,讨好笑道:“为什么没过?你看你长这么帅……有没有点经验传授一下?”
程颢住脚,瞥他:“你真是来面试的?”
荀鄂连连点头。
程颢伸手,一拉他衬衫衣领,态度强横:“成熟中带着点活泼,冷静里透着些阳光。记住了。”
说完离场。
荀鄂默默嘀咕一遍,对着墙上镜子端详一番,乐了:“那不就是我吗。”
观众大笑,荀鄂在走廊绕了两圈,听到里面喊自己名字,忙不迭跑进去。
房间内,杨钧则和赵怀笛坐在桌后,上下打量着他。
“荀鄂?”
“对,是我。”荀鄂咧嘴一笑,清澈中透着愚蠢。
两人互视,同时抿嘴。